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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阿玉阿玉

第 1 章 前缘

十岁那年,他失去了成为一个男人的权利,净身入宫,从一名朝臣之子变成了一个阉人。

与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同,他这个罪臣之后,不仅会读书写字,还有一副上好的皮囊。

家人以为将他送进宫,就可以让生来体弱的幼子,免受被流放之苦。

然徒刑三千里的母亲和哥哥们却不知,进宫当月,沈家嫡子的身份就给他招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管教新人的太监冷眼看他被同屋的人摁在正月的冰水里,直到剩下最后一口气,才将他拖上岸。

举着一杆烟,那管事太监掂量着他的贴身玉佩,吐出一口浊气,笑道:「听说这块玉佩是隆安寺净德大师的传道法器,你有这份孝心,也是功德。」

那是母亲为他请来的护身符,也是母亲留给他所剩不多之物,十岁的他连下一口吃食在哪里都找不到,更不用说护住属于自己的东西。

父亲为官时刚正不阿,得罪了不少人,他进宫后不到一个月,母亲悄悄留给他的体己,通通变成了「孝敬」。

又一个月后学完规矩,在管事太监的刻意安排下,各宫各殿的主子都没有看上他,他被分去了惜薪司,那一年是颐和二十年。

进了惜薪司,他成了一个最低等的黄门。

白日拉炭,夜里守更,风吹日晒,碳灰扑面,这是宫里下人都不愿意做的活路。

就这样,转眼便到了次年,皇后终于诞下一位公主,这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

帝后青梅竹马,相守却一波三折,好不容易得一女,皇帝大喜,大赦天下,同时宫里的每个奴婢都因小公主的诞生而得到赏赐,包括他,也分到了一块油酥饼。

然而皇后产后虚弱,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同一年喜事与丧事同办,小公主还在襁褓中,就成了没有娘亲的人。

皇帝哀痛不已,认为这是老天发怒。

也正巧在那时,有人为沈家翻案,虽然最后并未翻案成功,但皇帝却知道,他沈家一门清贵,就是因为不愿结党营私,才成了被构陷的对象。

皇帝询问沈家后人,知道了宫里还有一个他。

而他的母亲和哥哥们,已经死在了流放途中。

「你就是沈玉?」鬓角生白的帝王打量着瘦弱的他,目露怜惜,「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往后你就留在宫里吧。」

沈家先人曾有恩于皇家,最后却因朝堂倾轧到皇帝也无法控制的局面,一门终绝。

皇帝许是心有愧惜,又见他会读书写字,便让他去了都知监。

一个在惜薪司拉炭的小黄门因为皇帝一句话,成了都知监佥书笑脸相迎的徒弟。

然而那佥书大人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三九寒天,他常彻夜守在门外,一遍遍地热着水,以备师父使用。

「什么下贱玩意儿?已经是个奴隶,就别想再变成主子。」

宫里主子责罚奴婢,不过是些掌嘴罚跪的皮肉之苦。

但奴婢折磨奴婢,就有数不尽的方法。

彻夜守更只是常态,给师父端屎端尿,挨打挨骂,都是本分,师父在主子面前受了一分气,回头就要发泄十分在徒弟身上。

他沉默地做着每一件事情,刁难也好,责罚也罢,从无怨言。

慢慢地,生性刻薄的师父开始对他有所改观,刁难少了,真活儿多了,他开始接触都知监的文库杂录。

师父还让他去宫里专为太监开设的内书堂读书,教书的翰林对他颇为赏识,后来先生得知他是沈家遗脉,更对他暗中照拂一二。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以为此生都将这般掩埋后宫时,忽然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奶娃娃。

那奶娃娃约莫三四岁,大眼翘鼻,头发稀疏,梳起双髻都勉强,一身嫩绿衣裳,身上全是土,缀了珍珠的绣花鞋也不能看,一边少了粒最大的东珠,另一边的收口金线全磨开了。

奶娃娃一见他,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过了片刻听见外面没有人声,她悄悄松了口气。

接着,她蹲下来继续玩泥巴,这后院他昨日才松了土,仔细种上了几棵花苗,当下竟被那奶娃娃一扯一苗,三两下就拔了个秃。

她还觉得好玩,对他招手,示意一起。

他皱着眉头没有上前,结果那奶娃娃竟抓着他的花苗,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然后扑了他一身泥。

当嬷嬷们在小院外四处寻找,焦急地唤着公主时,那一身泥的奶娃娃正玩得不亦乐乎。

扯草扯花挖泥巴,还抢走他给她擦脸的帕子。

他哭笑不得,只得又去拿帕子,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直到聆风院的嬷嬷们找来,见到一身泥的她,顿时呼天抢地不止。

而那奶娃娃则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拍拍手,起身离开。

临去前,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看向他。

然后弯腰拽下鞋面上的另一粒东珠,走到他的面前,举起给他。

他见状,立刻弯身道:「公主的赏赐太贵重,奴婢不能收。」

那奶娃娃一身泥,东珠上也沾满了泥,旁边的两个嬷嬷眼冒金光,艳羡不已。

见他不收,奶娃娃眉头一竖,「你、名字!」

他顿了顿,「回公主,奴婢名唤沈玉,在都知监当差。」

「哼!」

嬷嬷带走了一身泥的小奶娃,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的她已经忘了幼时的事情,只以为五岁那年的赏花宴是他们的初识。

两天后,那个小奶娃又出现在了院子里。

而他因为照顾师父的花苗不周,昨日才挨了三十戒尺。

走路一瘸一拐,也无力阻止小奶娃的破坏。

而那小奶娃似乎有意报复他没有收下她的东珠,不仅拔光了新种的花苗,还把师父最爱的几株春兰也扯了。

扯了春兰还摇晃着草叶,对他咧嘴一笑。

他无奈一叹,掏出怀中又一方帕子,给她擦去脸上的泥土,她再笑,泥巴就要落进嘴里。

三四岁的小娃娃,不仅会走,跑得还快,一个不小心就要扎进土里。

他一边小心护着,一边陪她玩耍,直到师父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日聆风苑的嬷嬷们找来时,小奶娃又一次迅速变回了一板一眼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有几分端庄,和那一身泥巴格格不入。

小奶娃走后,师父看着满院狼藉,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儿是什么风水宝地,怎么就招惹来了这小祖宗?」

那小祖宗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大兴临徽公主,贵人语迟,一直到三岁才开口说话。

也没有寻常孩童的叽喳吵闹,有时一天还说不上十个字,急煞众人。

那日之后,他没有再见过那个奶娃娃,她似乎被严加管教,再没有机会跑出来。

他也开始习武,能吃苦又有极佳的根骨,宫中内操时他很快就得到了皇帝赏识,被调到御前,成了皇帝身边的近臣。

从一个拉炭的小黄门到服侍帝王的中贵人,他只用了五年时间。

在旁人眼里是乘风而上,一步登天,可他宁愿回到过去一家人团圆时。

离开都知监的前夜,师父让他进屋,说了一番话。

「当初让你来这儿是天家的意思,我当了你三年的师父,也没给过你什么好脸色,该吃的苦你也吃了,该学的本事你也学了,我也不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只最后送你一句话——不论你进宫前是什么身份,到了这里,就是奴隶,主子的宠爱可以让你一步登天,也可以成为你的催命符。」

小公主偷偷跑进都知监的后院,同一个小太监玩耍了两次,还要赏赐东珠,在旁人的口舌中,几句话就可以让他万劫不复。

「在这屋檐下,我是你的师父,离开了这屋檐,你谁也靠不住,记着宫里的规矩和自己的身份,想要好好活着,就要懂得分寸。」

公主赏赐东珠之事,被聆风苑的嬷嬷嚼舌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着人来问,是师父担待了管教不严的罪责。

好在帝王并未生气,只让都知监把院门守好。

这件事情师父虽然没有提过,但他都知道。

他离开都知监后的第四年,师父病故,师父生前认的另两个徒弟皆不愿为他操办后事,他让人在中官村找了一块地,花了五十两银子给师父办好了丧事。

一副棺椁,一枕薄衾,一样花重金赎回来的红布高升,随着一抔黄土,皆成过往。

他们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结局。

第 2 章 孺慕

颐和二十四年,沈玉服侍在帝王身边后,见到那小娃娃的次数开始变多。

一年时间,小奶娃长了些许身量,但依旧不爱说话,也依旧头发稀疏。

有时扎着细细的小辫,有时梳着松垮的双髻,服侍临徽公主的嬷嬷总说,公主脾气古怪,不爱梳头,也不喜欢别人近身伺候。

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怎地就能用古怪来形容?

他还记得那小娃娃在泥地里乱跑时的欢乐和给他东珠时的认真,还有见到管教嬷嬷后,迅速隐去了童真。

这让他愕然,又有些心疼,皇家的孩子,都如同她一样,有着表里不一的模样?

可不论何种模样,他都不曾见过她哭泣。

金尊玉贵的小娃娃理该不顺心之时大哭大闹,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却是在春日的赏花宴上。

小小的身影落在最后,无人理她,花海也几乎淹没了她。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她的父皇,抽着鼻子,眼睛红得像兔子。

一只软软的小兔子,一个不经意间便踩到了他的心口。

他终是忍不住走上前去,蹲下身,将她抱起,「小主子莫急,陛下就在前面。」

她趴在他的肩头,不吵不闹,只默默地流着泪,泪水湿了他的衣衫。

那日赏花宴后,夜里皇帝就寝前,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今日临徽可有顽皮?」

原来皇帝注意到了远处的小公主和他。

他微微一顿,低头道:「公主不顽皮,只是有些孤单。」

皇帝闻言,轻轻一叹,「她从小便没了母亲,朕也不愿她认别人为母,聆风苑的人不得力,往后你多担待些,顾着聆风苑,帮朕照顾好她。」

「是,陛下。」

从那以后,他成了聆风苑的半个管事,不当差的时候就往聆风苑走,旁人眼里,他深得帝王信任,已然是一名心腹近臣,过去那些与他为难过的人,不是避着走,就是来赔罪。

其中就有五年前,初进宫时,夺走了他玉佩的老太监。

那老太监延着脸,直骂自己当初被猪油蒙了心,见他不语,还自扇起了巴掌。

下手之狠,牙都打掉了一颗,却只敢对他笑。

那一刻他深深地感到厌恶,厌恶面前这个丑陋的阉人,自己与他竟是同一种人。

他在对方身上,看见了卑贱的自己。

再得圣心又如何?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下贱东西。

他的一生在十岁那年就已注定,为奴为婢,侍奉着大兴最尊贵的一群人,永远活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阿玉,玉。」

稚嫩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那小娃娃正坐在他的腿上,玩着他的玉佩。

而他手中,还拿着一柄篦子,慢慢为她梳头。

他本是不擅梳头的,但见过嬷嬷们给她梳头时,将她稀疏的细发紧拽,她疼得去扯,嬷嬷们嘴上虽劝着,手中却不松力道,最后好不容易梳完的头,不过片刻就被她疼得拉松了。

这样的事情,在嬷嬷们口中,是临徽公主爱发脾气,难以管束。

五六岁的娃娃,一日说话上十个字都难,更不用说与油滑的下人争论。

当日他便遣走了那两个嬷嬷,又亲自寻来了一位敦厚的老人。

他在惜薪司当差时,那位素昧平生的老嬷嬷时常留给他一碗粥或者一个馍,他想有怜悯之心的人,更适合照顾年幼的公主。

聆风苑里不必要的下人,他也通通遣走了。

不大的院子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开始亲力亲为照顾公主。

找宫里手艺最好的宫女学梳头,又学做轻巧的绒花发饰,旁人以为他相中了谁,要结对食,却不知,他手中发饰,全戴在了怀中娃娃的双髻上。

吃饭,穿衣,梳头,读书。

早慧晚语的小公主,学什么都快,聪明又调皮。

不爱读书,爱玩泥巴。

但见冬日他拿着她的泥衣裳清洗时,她拉起他冻得通红的手,皱着小眉头,收敛了嬉笑的神情。

她没有说话,但从那以后,她玩泥巴时,就很注意不再弄脏衣裳。

其实洗衣这种事情是由浣衣局在做,他此举,不过是想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这世间的一些不易。

响鼓不用重锤,她一次就明白,也受教。

「玉、玉。」慢慢的,她的话开始变多,也越来越粘人。

读书要坐在他的膝头,画画要让他手把手教。

几年时间如弹指一挥,他小心呵护的奶娃娃,终于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少女。

他不再方便近身伺候,她不解,急得落泪,「玉哥哥不要玄玄了?」

他闻言,躬身后退,「公主天潢贵胄,奴婢当不起这个称呼,往后请公主慎言。」

在嬷嬷的提醒下,他开始与她拉开距离。

她的一腔孺慕,不应放在一个太监身上。

八岁的她不解,跑到了皇帝那处。

下人伺候幼主理当尽心尽力,但若幼主对下面的人产生了主仆之外的依恋,那便是越暨。

奴婢对主子的越暨。

皇帝心如明镜,小惩大诫,给聆风苑的人再立了一次规矩。

同时也在警告他,她是主子,便是再喜爱他,也依旧是他的主子。

尊卑不可越暨。

那夜的一顿板子,着实吓着了她。

粉面苍白,神色怔怔,一双眼比兔子还红。

却不敢哭,也不敢言,似乎怕自己又一个不慎,再次牵连他们。

那时,他很心疼,却又感到深深的无力。

他小心呵护的娃娃,因他受到伤害,而他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这世道的规矩,牢不可破,若他不想害了她,就要懂得分寸。

分寸呵……

那以后,他将分寸小心拿捏,而他的小主子则常在失落与彷徨中悄悄望着他。

她想与他亲近,想要粘着他多说一句话,可都被他退开一步,无声拒绝。

慢慢的,她不再亲近他。

说话时也小心拿捏语气,曾经那个在泥地疯跑的小娃娃终于长大了,可他却开始感到失落。

欣慰,又失落。

他不再是她世界里所占最多的那个人。

他们终将分别,只是他私心里,希望那日晚些到来。

第 3 章 难舍

可那一日终究还是到来了。

一个破碎的画彩陶泥偶,一夜狂风骤雨,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寻她,却也知道她在害怕、在哭泣。

他终是舍不得,放不下。

雷雨夜里,他抱着颤抖的她,看她红着眼睛对他说「阿玉,对不起」。

她知道他在疏远她,却从未怪罪他,还对他道歉。

那轻轻一声,落在他的心湖,荡起层层不散的涟漪。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酵,他望着她太久,久到都不知该用何种言语来形容对她的感情。

他怀里的小主子很快就要及笄,她将迎来她的婚事,携另一人手,走出这座皇宫。

那夜屋外风雨不歇,屋内却一片寂静。

他坐在床畔,凝望久久,在她睡着后,终是忍不住俯下身,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轻轻一吻,他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

那恬淡的气息,成为他往后许多年,夜来幽梦一笔。

然这一幕,却被嬷嬷和带来陪寝的小宫女,收入眼底。

一个内官深夜进入公主的寝卧,还坐上公主的床榻。

哪怕他是帝王心腹,也罪不可恕。

他会毁了她。

他让看见那一幕的宫女永远消失,除了嬷嬷,无人知他来过。

嬷嬷怒不可遏,提棍怒打他,直说他是个祸害。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堵得了一人口,能堵得了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口?沈玉,她有恩于你,你可以敬她护她,唯独不能害她啊。」

嬷嬷病逝前,求他放过年幼的公主。

他没有说话。

只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悲哀。

陪伴都已是奢求,他怎么可能害她?

可嬷嬷说得不错,悠悠众口可成刀枪剑戟,他堵得了一人口,却堵不了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口。

嬷嬷的离去,让她再一次失去了亲人。

她彻夜哭泣,哀痛难抑,他只能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

他和嬷嬷都是她的亲人,她待他们至诚至真,他做不到看她独自伤心。

可流言蜚语终还是传了出去。

皇帝大怒,杖毙了碎嘴的新嬷嬷。

为了保护公主,皇帝赐予了她长公主的荣耀,和一座独属于她的宫殿。

这件事里,陛下没有降罪于他,但他明白圣意,请辞了关于她的一切事务,离开了皇宫。

辞行那日,她双眼微红,脸上露出让人心疼的笑容,赠给他一个手炉。

他低下头,看见铜炉上的女孩和纸鸢,明白她在放他离开。

闭上眼,他心痛如绞,却只能叩首一拜。

他知那夜她听见了他向帝王请辞,出门时,他捡到了他亲手做的绒花。

她一定很难过,他悔痛许久,却没有选择解释。

他想,她也许会向他发脾气,或者再也不理他。

却没想到,她选择微笑着与他告别。

「阿玉,一路平安。」

从那一刻起,他和他的小主子,终于彻底离别。

……

而后两年边塞风霜,他学会了饮酒。

面对茫茫大漠,长河孤月,他在一个又一个凉透的夜里,想明白了许多。

有些感情,非朝夕能至,言语能明,也分不出是非对错,只在岁月的沉淀里,成为深植心底不可分割的部分。

以监军的身份代皇帝赴边疆巡营,两年后他回到皇宫,顺利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子。

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年迈的皇帝信任他、倚重他,这是帝王对他的恩情。

再见她时,他们已成陌路人。

十六岁的少女美到让人心痛,也学会了用世故和淡漠来面对昔日的故人。

在她的眼中,他再也寻不见半丝孺慕,那个总爱唤「阿玉」的小少女,已经彻底离去。

他想,这样也好。

他们之间本该就是这种模样。

她的身边应该簇拥着皇族,这样她的地位才足够稳固。

后来陛下病中立储,选择了与她亲近的九皇子元蘅。

却又担心九皇子不堪重用,皇帝数次招他于榻前,透露出了再立遗诏的想法。

然那位出生低微的九皇子,看似仁弱不起眼,却处处透着不简单。

私底下认穆贵妃为母,又让自己的心腹内官常年进出公主殿。

而那个名叫傅七的内官,更是皮相出众,讨人喜欢,她甚至以自己最喜爱的墨宝为他赐名,出宫养病时,也与那人悄悄出游。

这些,他都知道。

他远远地看着,忽视心底隐隐作痛的部分,只要她高兴便好。

然而新帝继位后,她与新帝的关系很快就出现了裂痕。

两人渐行渐远,她搬出了皇宫,住进了西郊的公主府。

接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她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当他接到消息,赶回帝京,只见满城白钱,皇帝扶棺长泣。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东厂没有接到半点消息,就像一场真正的意外。

睡得死沉的下人,浇了桐油的院子。

他暗中查探后,发现了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而那人是谁——

就是她扶上皇位的亲弟,和万分信任的傅七!

那个悖恩弑主的恶奴,踏着她的尸骨,成为新造内厂的提督。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那些忘恩负义之徒,如何践踏她的恩情。

终于,他走向广宁宫,站到了顺贞太后的身侧。

借由太后一党与皇帝博弈,他的忠诚留在了先朝。

顺贞太后为了笼络他,送来了身边的大宫女。

他意外发现那个名叫舒月的宫女有一双与她相像的眼眸。

他留下了那个女人,以对食之名。

对食者,夫妻也。

清醒时他不会去见那个女人,醉酒时,对方惶恐地跪在他的面前,他忍不住笑自己荒唐。

他的小主子怎么能和对食这种身份扯上关系?他觉得自己的卑贱玷污了她。

却又忍不住在醉到恍惚时,对着那一双眼,一看再看。

只是看,不敢碰,一点都不敢。

生怕一碰,梦就醒来。

第 4 章 向北而终

相伴十余载,那已深植于心底的人离开,带走了他所有的喜与乐。

只剩下悔和痛,还有一缕存于旧梦的馨香,总在凉夜中将他惊醒。

他在普雨寺里为她立下往生牌。

一首回向偈,他把长日诵经的功德给予她,望她来世得福报,获善果。

他在许多个白天诵经祈福,又在许多个夜晚一醉方休。

他知道,他这一生就是这样了。

无望地活着,直到某天死在一场朝堂斗争中。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以另一副面容回到他的身边。

可他却毫无所察。

那夜酒后轻轻一吻,是他此生最放纵的行为。

那些无法言明也不能言明的感情,只有在醉酒后,才能袒露一毫。

然世事如棋,世如局。

他自以为能纵观全局,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苍天手中一子。

而这其中,还有他所不知的另一场局。

还有人同他一样,感念她的恩德,还更加胆大妄为。

背主,那个名叫傅春洲的男人,背弃的是帝王的恩宠,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救下。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卑贱的阉人竟敢生出那般胆大包天的念头。

更想不到,她还回以真情相报。

她怎么能够接受一个宦官?!

她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是大兴皇室最尊贵的人之一,她的爱情永远不应属于一个下贱的阉人。

可偏偏,偏偏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可这真的是他错过了吗?

若再来一次,他与她之间就会有不同的选择?

他狂喜于她还在世间,却又忍不住彷徨、嫉妒。

他将先帝之死的疑云揭露,眼看她与傅春洲反目。

后来再想,他本该有更好的选择,却一念之差,将她推上了永别的道路。

她毅然决然选择了和亲。

哪怕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

和亲队伍出发的前夜,她将公主府库的钥匙交给他,让他在她走后,转交帝王。

鞑靼的野心,是一场和亲不能抵,她心知肚明。

唯有一战,才能保大兴来年安宁。

可他却忍不住问她——可曾想过用这笔财富,重改大兴皇室宗庙之名?

她却摇头道:那条路并不适合她。

是呵,他从来都是了解她的。

再是委屈难过也只会笑着和他别离,愿他前路平安。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像他那样的人一般,杀伐狠毒,必要时不择手段。

她终是选择了放下情爱与争斗,为家国而死。

成全了别人和自己,无愧于心。

那日和亲队伍出东泰门,雪地里一路红妆,他见到了那个被她放弃的男人。

迎着风雪,那人身上透着不甘和哀绝,红衣覆雪,极目眺望,满腔是恨。

怀着那般的浓烈的怨和恨,不甘心眼前的一切。

随后内厂人马频频出动,他给予方便,让其躲过皇帝的耳目,直到鞑靼围城的噩耗传来——  

当夜,傅春洲敲响了他的房门。

「沈玉,你若还念她过去一丝好,就助我一臂之力。」

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为何不能像傅春洲一样,烙印在她心底。

他恪守尊卑,畏惧这个世道的规矩,便是见她伤心难过,也从未敢向前争取一分。

然而傅春洲,却做了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他斥他卑贱时,却忍不住心中发抖。

「你可知道,若随她去,你的半生经营,泼天富贵,都将化为乌有。」

却见傅春洲沉沉一笑,「你是为了这泼天富贵才留在宫中?」

他哑口无言。

「我的半生经营为她,泼天富贵亦是她予,她愿为家国子民牺牲,我却只愿为她一人死。沈玉,如果当年你有我分半勇气,如今站在这里的人,也许将不是我。」

傅春洲走后,他孤坐一夜,直到天将亮时,他忽然仰天大笑。

不过是一番激将之辞,却让他笑到落泪。

笑声不止,泪亦不止,落入口中,如饮下了一杯酿了一生的苦酒。

……

傅春洲以使臣之名赶赴北疆,那里早已有内厂的安排。

然当下时局凶险,鞑靼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想要全身而退何其困难。

战报传来,大兴谈判使于鞑靼攻城第七日到达宣府,谈判未果,第九日城破。

城破之时,和亲公主一身红妆,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宣府破,大兴国门开,鞑靼乘胜南下。

朝野哗然之际,皇帝在悲痛中下令兴师北伐,更还要御驾亲征。

其抉择速度,远胜于预期。

京畿三营二十万人马整装出发时,是宣府城破的第十六日。

何堰的人马已经赶到宣府,可傅春洲让他争取的时间却还远远不够,一旦皇帝率军北上,一切筹谋都将前功尽弃。

至少一个月,是他需要为他们争取的时间。

至于如何绊住一个心意已决的帝王,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不仅是一个月,他要为她,挣来一份后顾无虞。

……

大军出发第十天,已行军八百里至关州,此处刚从平原入山道,前行缓,后退易。

京师急报也于这一日送到皇帝手中。

司礼监掌印沈玉趁京城守备空虚起兵作乱,还声称先帝在位时曾留下一份遗诏,他要将遗诏内容大白于天下。

旁人听来,此事荒谬至极。

国难之时,拿出一个闻所未闻的遗诏来动摇人心,实乃奸佞所为。

有人劝皇帝不必理会,穆家外戚根基已灭,一介阉竖作乱尔尔,不过是螳臂当车,翻不了天。

但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却是面色煞白,噎住片刻不语,眼中隐现狰狞。

当日皇帝下令,分兵十万继续北上与何堰将军会合,另十万人则由帝王亲自率领,折返回京。

十万人马,一路疾驰,八日后到达京郊普雨寺。

这里是一切的终点。

讨伐乱臣贼子沈玉。

皇帝亲临,不费吹灰之力就镇压了乱军,沈玉站在空楼上,衣袂当风,神色从容。

不远处,帝王身着金铠,胯下骑战马,两侧是列队的弓箭手,均已搭箭张弓。

箭尖皆指向一处——

就是那楼中孤影。

皇帝死死地盯着那人,忽然,抬起了手。

众将士屏息,上千张弓同时拉到极致。

沈玉负手而立,瞥了眼远处密密麻麻的军队,淡淡一笑,面朝北方。

下一刻帝王重重挥手,万箭齐发——

箭矢如雨,亦如蝗,飞向空中,遮天蔽日,掩过谁眼中的光。

那一瞬,他好像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少女孤独地站在宫门内,悄悄向他挥手,「阿玉,一路平安。」

那时,他握着铜炉,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回头。

现在,他亦握着铜炉,却是笑着遥望北方。  

相逢历历十七载。

他的小主子呵……

这一生,他只愿她平安。

……

天玺四年春,前司礼监掌印沈玉以假遗诏为由,在京中作乱,皇帝及时回师,镇压逆党,将沈玉于京郊普雨寺外乱箭射死。

之后西厂负责查抄逆贼府邸,搜出明黄宝盒一枚,盒中有一卷轴,闫恩万不敢启,速呈于帝。

玺帝屏退众人,缓缓揭开卷轴,只见其上书八字——

「尘埃落定,得偿所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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