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冤枉是假
当傅春洲和元蓁回到内行厂的营帐时,瓶儿刚熬好参汤。
军营条件简陋,吃食也相对粗糙,想要熬上一碗参汤颇为不易,瓶儿熬汤后便小心地端在盘中,生怕洒落些许。
傅春洲见状,便直接从瓶儿那处拿过碗,走到榻边。
此时元蓁靠在榻上神色恹恹,傅春洲眉心深敛,眼中有一抹掩不住的忧虑。
「我这才离开几日就瘦了,来,先喝点汤。」
他舀了勺参汤送到元蓁面前,元蓁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乖乖张嘴喝下。
却没料到参汤有些烫嘴,她微微一愣,看向傅春洲端着碗的右手。
这汤刚熬好便送了来,小瓶儿用木盘端着,可他却直接将碗拿在手中。
碗定是烫人的,可傅春洲却似全然未觉,手连一丝颤抖都无,只眼含忧色地将勺子送到她的嘴边,哄着她多喝两口。
见她抿唇,傅春洲顿一顿,似才想起什么,「可是烫嘴?」
说罢便轻轻吹着勺中参汤,待凉了些,再喂给她。
元蓁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眼睛有些发热。
她伸手去捧那个碗,傅春洲一顿,立刻拿远了右手。
她看着他,「烫嘴,我想凉了喝。」
他却摇头,「参汤得趁热喝,我给你吹吹。」
可元蓁却异常坚持,傅春洲拿她无法,只得先放下碗。
待他回到床边,元蓁立刻拉来他的右手细看,只见指腹和掌心有几道淡淡的红痕。
她低下头,轻轻吹那红痕。
傅春洲微微一愣,神色即刻就软了下来。
「傻蓁儿。」他顺势捧上她的脸,拇指轻触那柔嫩的肌肤,「我不疼的。」
被那一双翦水的眸凝睇,他的心酸软得一塌糊涂。
然她却说:「都是肉体凡胎,怎么会不疼呢?」
闻言,傅春洲笑了笑,没有解释,只俯下身去,轻轻啄吻她的面颊。
在宫里当差的人,为主子们端茶倒水、掌灯点香,便是手被烫出了泡、烧出了焦黑,也不能晃动丝毫。主子们看不见的地方,都是奴婢们月复月、年复年的重复演练。
答话做事,走路下跪都有规矩,同样是肉体凡胎,可有些人生来就卑贱。
然这些话,傅春洲不会同元蓁讲。
她是生来就站在高处的人,他不愿意她细看他的卑微。
当下他轻轻地吻着她,唇落上眼睫,亲吻着那双盛着柔软的眼。
她越是这般看着他,他心底那股如何也满足不了的渴欲便越重,得到越多就越贪婪越恐惧,如今的他已受不得她一丝丝的嫌恶。
就算融成一滩水,他也要填满她身心的每一寸,这是他的,他的公主,他的蓁儿。
「咳咳,小姐,张神医来了。」
两人正是缱绻时,张神医被带进了帐中。
隔着一扇屏风,张神医无比尴尬地立在一旁,提着药箱,自觉地背过身去。
元蓁靠在床头,被傅春洲亲得七荤八素,参汤也忘了喝,她赶紧把人推开,坐起整理衣衫。
傅春洲倒是面色如常,帮元蓁理好衣衫后又拢了拢长发,再弯腰为她把鞋穿上,才将她扶到桌边。
一阵切脉后,张神医问元蓁近日胃口如何,元蓁只说吃不下,别的倒没什么。
接着,张神医又看了她的舌与眼,思忖片刻后摇了摇头,最后得了个夏日食滞的结论。
开了消食的方子,张神医直言此处条件艰苦,潮湿窒闷,多毒虫,不适宜女子长住。
傅春洲点了点头,不多时张神医便被请了下去。
大夫一走,傅春洲便将元蓁抱回床榻,这下连路都不用走了,元蓁忍不住笑道:「我哪儿有这么娇气?不过是天热吃不下东西罢了。」
然傅春洲却道:「蓁儿随我这一路南下受苦了,此间事已近末,这几日我们便启程回京。」
再次听闻傅春洲提到回京,元蓁垂眼默了默,道:「真正暗害何堰的人还未找到,现在走会不会太早……」
她只是不想回去,可傅春洲却听出了另一种意思。
另一种因为何堰,而想继续留下来的意思。
顿时他的眼中浮现出一抹阴冷,但旋即又掩藏起来。
「蓁儿以为,那个咬舌的细作是今晨才抓到的?」他鼻音绵绵,眼尾带笑,眼神却充满讥讽。
元蓁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不是今晨,那是多久?」
「昨日何堰回营,那细作第一时间就被秘捕了。」
闻言,元蓁很是吃惊,「那昨夜他又为何险些冤枉我是奸细?」
傅春洲冷笑不止,「冤枉是假,试探是真。」
以查细作的名义,正大光明查她的身份,何堰从一开始便对跟在他身边的她有怀疑。
至于他在怀疑什么——
元蓁一窒,很是紧张地问傅春洲,「那我有没有暴露?」
傅春洲看着她,眸光发暗,沉默半晌,道:「还未。」
元蓁不由松了口气。
然这时傅春洲又眯着眼说:「他既已有所怀疑,蓁儿便要时刻记得与他保持距离,万不能再有交集。」
元蓁心有戚戚焉,点头如捣蒜。
傅春洲这才目露满意。
可叹同一件事,同一场局,不同的人,所想截然不同。
有人金蝉脱壳后,便万般不愿再回到过去那个漩涡。
而有人却在明晃晃地护食,明明洞察了什么,却故意选择不说。
还有设下这局的另一人,借由细作一事来探她的身份,能知晓东、西二厂皆可向军器局申领袖箭,这样的女子,会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
昨夜,那个负了伤的男人一宿没睡,拿着手中的白玉轻轻摩挲。
曾经有一个遥远的夜晚,一名宫装华丽的女子,熏然着六分酒意对他巧笑嫣然。
「将军,你已经收了我的玉佩,那飘香楼的事情就不可再提啦。」
后来,宫中传出消息,她亲择驸马,选中了他。
那夜,他忍不住拿出玉佩,忽然发现,何家已经好久没有办过喜事。
从那以后,他将玉佩戴在身上,默默等待圣旨,可不久之后却等来了临徽长公主广纳面首的消息。
择驸马一事,无人再提。
再之后,新皇下旨,调他前往北疆,京城的流言蜚语他也无从再听。
直到一年后,他回到帝京,看到了满城白钱,纷飞如雨。
长公主大丧,队伍送葬百里,出殡的棺椁旁,那少年皇帝亲自扶棺,几度晕厥。
丧事完毕后,他接到调令,前往郦都换防。
临行前,他去了一趟西郊已经废弃的公主府。
他本想将玉佩还给她,却不料在荒废的后院里遇到了一个疯癫的男人。
那似乎是一名曾住在公主府里的男宠,指着那日他身上的褐袍,不停地说:你又来了,你烧死了公主,你又来了!
第 65 章 西厂来人
天玺三年,夏。
逆王一门伏诛,不出三日叛军便降的降、逃的逃,踏烂了小小的天衢县,一时间还造成了不少匪患。
但奉安大城的安定算是保住了,往日里作威作福的逆王势力被连根拔起,百姓们交口称赞,直言此举大快人心。
正当这关口,朝廷派来的人也到达了郦都。
其实前几日傅春洲便接到了消息,这次携皇令而来的是西厂提督,闫恩。
且说闫恩此人与傅春洲虽然都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但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而闫恩被擢升为西厂提督,也不过早傅春洲掌管内行厂半年而已。
那时西厂的势力并不在刚刚登基的元蘅手里,于是元蘅便借着一桩贪墨案,问罪了当时的西厂,并将闫恩推了上去。
闫恩是新帝一派的人,可西厂提督的位子他却坐不稳。
弹劾的折子且不说,最重要的是东厂的人在从中作梗,而东厂背后真正站着的主人是顺贞太后穆氏。
天玺初年的前朝后宫,各势力派系错综复杂,有外戚、有宦官,还有想将这些肉中刺根根拔除的新皇。
曾经的皇贵妃穆氏,在先帝缠绵病榻时,被立为了皇后。
先帝驾崩后,穆氏顺理成章成为太后,表面与新帝母慈子孝,暗中却趁新帝羽翼未丰,大力发展外戚势力,开启了与新帝争权的局面。
可叹曾经盛极一时的临徽长公主一死,各路韬光养晦的牛鬼蛇神便浮出水面。
历代深宫,从不乏权位之争,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人都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而在军中安插细作重伤何堰,并将此事嫁祸给内行厂的,是东厂还是西厂?
随着闫恩的到来,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元蓁曾好奇地问过傅春洲,为何笃定那细作是宫里的人?
那日她汤药喝得好,傅春洲看着见底的碗,眉眼弯弯说:「那细作一见我便惧我,显然是在宫里当过差的。」
然而这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因为元蓁的神情明显僵硬了一下。
傅春洲在宫里是个什么样的做派,元蓁是知晓的,她甚至还亲眼目睹过,他挖出一双人眼时的漫不经心,蛇蝎之名,当之无愧。
人便是这般复杂的动物,残忍是他,柔情是他,狠毒是他,最后舍弃一切也是他。
这日黄昏,西厂的人终于到达了郦都。
闫恩携圣旨而来,何堰与傅春洲还有奉安、郦都两地府尹,皆于营前跪地领旨。
那圣旨所言自是冠冕堂皇,听闻皇叔造反,皇帝除了痛心疾首就是自我反省,丝毫没有迁怒之意。
再广施仁德,稳定人心,命奉安与郦都两地府尹主持善后,要求其赏罚分明,对伤百姓者严惩不贷,还要妥善安顿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民众。
至于何堰与傅春洲,则速速回京复命。
圣旨宣完,众人叩首谢恩。
当晚闫恩下榻郦都驿站,拒绝了郦都府尹的拜见,却暗中派人前往军营,给傅春洲递上了一封邀帖。
彼时傅春洲刚与元蓁用过晚膳,元蓁依旧没吃几口,但精神头尚可。
傅春洲看了眼邀帖,便丢在一旁,元蓁好奇,拿来细看,这时傅春洲已开始准备沐浴的物什,完全没有要赴邀的意思,元蓁见之不由发问,「闫恩邀你一见,你不去吗?」
宽了外袍,试了热水,水温还有些烫,傅春洲走过来,将她手中的帖子抽出,丢到一旁,接着便拿出易容的药水和巾帕,开始为她卸去脸上的骨膏。
他的动作轻柔而小心,生怕伤着她,但长时间易容,那附着骨膏的肌肤不可避免地有些泛红,傅春洲目露疼惜,全然没注意到她的问话。
当脸上只剩下褐色的胎印时,元蓁推了推傅春洲,催他回答。
他这才放下巾帕,不徐不疾道:「他若有求于我,必会再邀。」
可这话却让元蓁有些担心,「他若来者不善呢?」
闻言,傅春洲笑了笑,开始为她解发宽衣,直到将她抱进浴桶里,他才回道:「一个时辰前,闫恩拒绝了郦都府尹的拜谒,才到郦都他便心急地想见我,应是遇到了麻烦,姑且先晾他一晾,看看他的诚意再说。」
眼观六路又洞察于微末,恐怕闫恩这一路都被内行厂的探子盯梢。
元蓁不由心叹眼前男人的一副九曲回肠,能眼观耳听,还有判断局势的能力,真真是玲珑剔透,又弯弯绕,不动声色间已将事情琢磨了个十七八回,凡是被他惦记上的人,多半都没有好下场。
「若他很有诚意呢?」她忍不住扬起脑袋,靠向身后的桶壁发问。
傅春洲站在桶边,低眉一笑,妩媚的眉眼在氤氲的雾气中显得分外妖娆,「那就勿要怪我,狮子大开口。」
这夜,傅春洲没有赴约,郦都驿站的灯火一直亮到三更后才灭。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闫恩便出现在军营。
此时傅春洲与元蓁才刚起不久,正待用早膳,傅喜便来报:闫公已在隔壁营帐等候。
元蓁有些诧异,不承想闫恩竟然都堵到了帐门口。
而这次傅春洲未再晾晒对方,他让元蓁先用早膳,便独自前去赴面。
傅春洲一走,没人督着元蓁用膳,她潦潦草草地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早膳过后,趁太阳还没出来的这一阵功夫,元蓁去了河边透气。
此时军营中已有士兵来来往往,自从昨日圣旨到,何堰的人就开始收拾行囊,准备拔营。
同样内行厂的人也在收整物什,不出意外,两日后即可启程返京。
沿着小河慢走,元蓁避开了有人的地方,躲到一块大石后,悄悄脱了鞋袜。
将脚丫子往凉水中一浸,冷冽刺爽,解暑消夏,她坐在石头上,一阵龇牙咧嘴,待冷极了才将脚收回。
真是爽。
可傅春洲却不允许她这般放肆贪凉,自从他抓过她一次现行后,硬是念了她好几日,大热天的还用热水给她泡了几日的脚。
把她热得,直将两只脚往他身上蹭。
还干脆耍赖往床上躲,却一个不小心踩翻了木盆,湿了他一身水。
那一向不是宽宥仁慈的主,顶了半身洗脚水还来不及更衣,就被传急报的厂卫寻了出去。
元蓁回想那日,瓶儿神秘兮兮地来同她咬耳朵,「小姐,傅喜他们偷偷在说,傅公惧内,被您泼了半身洗脚水,连声都不敢吭。」
想到那幕,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而她笑音刚起,身后就传来一道颇不自在的咳嗽声。
元蓁一愣,回过头去,竟然看见何堰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