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力所不及
一见到何堰,元蓁立刻提起十二分警觉。
她忙将一双脚丫从水中收回,抱着腿人蜷缩在石头上,像一只警戒的青蛙。
她这模样,明明和他相距不过几步之遥,却如隔天堑。
何堰的神情一下就黯淡两分,他站在那里,似有些手足无措,然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明日就将启程,你有什么打算?」
这口吻熟稔,熟稔到像极了试探。
元蓁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何堰见她不语,目光忍不住落在那双裸露的脚上。
那脚丫被河水浸得冷白,在初升的阳光下亦显得晶莹。
此时那十根脚指头蜷缩在一起,再在表达了主人的戒备与紧张。
何堰移开眼,耳际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他望向对岸的草坡,低道:「你难道要和傅春洲回京?」
闻得此言,元蓁心中微沉,她看向何堰佩在腰间的玉佩,今日那玉佩没有携在里衣,而是戴在了外面。
她低下头,神色晦暗不明,「不去帝京,还能去哪里?」
何堰再次沉默。
他看向那坐在石上的女子,环抱着自己,身形单薄,在荒林野河间,像一只孤雁,不知何去何从。
他终是忍不住道:「这天底下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
然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就被人尖声打断——
「将军的好意心领了,我傅春洲的人,还轮不到别人来安排!」
那声音携着怒火而来,元蓁与何堰一同回头,只见傅春洲正疾步而来。
他脚下生风,甚至用了几分内力,眨眼间便横插在了两人之间。
气氛瞬间就紧绷起来,在场三人一个呆愣,一个不语,还有一个险被撬墙脚的怒不可遏。
当那怒不可遏的男人看见元蓁还光着脚丫,顿时锐目一凛,神色森然。
元蓁一颤,赶紧把两只脚收进裙子里。
发现自己吓到了她,傅春洲闭了闭眼,强行按捺住怒火。
他低下头,眸色阴沉地牵了牵嘴角,左腕无妄锁微动,最后还是被他控在手心。
转身走到元蓁面前,他蹲下身,撩开自己的衣袍,用柔软的里衣下摆裹住她的脚。
两只脚丫冰凉,他捂在掌心,暗暗运力。
一双琉璃目却横着不远处的何堰,冷嘲道:「将军连身边何时混进了细作都不察,还想着这天底下的许多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道理,难道将军不知?」
这话已几近说破,何堰瞬间沉默下来。
他看了眼坐在石头上的元蓁,此刻她好不尴尬,垂着脑袋频频去推傅春洲的肩头。
她信任谁,戒备谁,已是一目了然。
何堰眸光黯淡,抱了抱拳,「是在下唐突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何堰一走,就轮到了元蓁,此时她心里苦哀哀,两只脚都揣在傅春洲的怀里,是扯也扯不出来。
「好啦好啦,天太热了,我就泡了一下,一下下而已。」
她并未看出何堰的变化,也没听懂他们之间没有说破的暗语,只以为自己偷泡凉水又被傅春洲抓到,见他蹲在地上面容阴沉,情绪十分不佳,怕等下又被叨念,干脆伸出双臂,狼扑了过去。
再是不悦的男人,也受不了爱人的深深拥抱。
傅春洲眯着眼,口中虽不言,但面上的寒冰眼看着就消融得一干二净。
他揽住扑在身上的娇儿,低头给她穿好鞋袜,此时那双冰凉的脚已经被他焐热,她嘿嘿一笑,翘起莹白的脚指头去蹭他。
讨好意味明显。
傅春洲瞥她一眼,握住那脚又在手里捏了捏,「顽皮。」
元蓁见他不生气了,双臂一揽,勾住他的脖子,「要抱。」
只要四下无人,她就娇气得紧,偏偏傅春洲就吃她这一套,起身将她抱坐在臂弯,慢慢向回走。
一路上,元蓁不提何堰,反而问起闫恩为何而来。
傅春洲也不避她,直言道:「他被东厂拿住了辫子,现在又被刑部的人上书弹劾,日子不好过。」
闫恩的日子不好过,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代表元蘅的日子不好过。
那刑部尚书是穆氏姻亲,也是穆太后的外戚一派,这次东厂在暗,刑部在明,还连同了督察院的人集体上书,要办闫恩一个炮制冤假错案,外加贪墨的重罪。
而那冤假错案又牵扯到不久前的另一桩案子,那是元蘅为了铲除异己,让西厂特办的案件。
只可惜,闫恩处理得不够妥善,被东厂抓了把柄,现在穆太后一派不仅要翻案,还要剪掉皇帝的臂膀。
所以才有了当下,闫恩被派来宣旨,其实也是暂避风头。
同样元蘅召傅春洲速速回京,多少也是为了这桩。
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元蓁不由心叹,过去行事低调的穆贵妃,一朝成为太后,竟这般峥嵘显露。
父皇在世时就十分忌惮外戚势大,母后故去十几载,都未再立后。
只有她的外祖池家,算是唯一受到恩泽的外戚。
同样这也是后来,元蘅异常忌惮她的原因之一。
距离她的大丧过去才一年而已,朝中已是风云变幻,新党旧派各自抱团,此刻元蓁再听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傅春洲见她对朝中之事并不感兴趣,便未再详说。
他并没有告诉元蓁,闫恩到来主要是为了让他共同出手对付沈玉。
他自是不傻,东厂提督沈玉,历两朝不倒,其心思之缜密,行事之滴水不漏,东厂缇骑遍布大兴内外,情报网详尽周密,曾是先皇十分倚重的心腹。
只是那个效忠于先皇的人,并没有将忠诚给予新皇,而是转头拜向了顺贞太后。
元蘅可以换掉西厂提督或设立内行厂,但东厂沈玉,却是他一时间还动不了的人。
所以在这场新皇与太后的争夺中,沈玉是一个绝对关键的人物。
助闫恩一臂之力并非不行,只是他想看看对方是否值得他出手相助,好在闫恩并没有让他失望,甚至还表达出了最大的诚意。
「傅公此趟南下,一路有西厂的人相护,然傅公可知那队人马并非授意于在下?」
能调动西厂,却不通过办事太监下令。
傅春洲面上不表,却心中了然。
「在下知傅公办事,向来不喜旁人插手,所以截下了那队人马的密报,特地归还傅公。」
昏暗的营帐里,素来有笑面虎之称的西厂办事太监闫恩,拿出一只小巧的竹筒。
傅春洲接过竹筒,取出里面封了火漆的密函,淡淡眸光一扫而过,再抬眼时,他的面上笼了一层薄薄的笑,「闫公哪儿的话,你我皆是清寰殿出来的人,互相扶持乃天经地义。」
清寰殿,当今圣上还身为淮王时,所居住的宫殿。
闫恩听闻此话,顿时面色一松,他不由多看了眼傅春洲手里握着的密函,却不承想那密函已经化成了飞灰,簌簌飘落在地上。
至于那密函中写了什么。
闫恩庆幸自己不知,否则就会和那一队人马落得同样的下场。
内行厂此趟南下,皇帝却暗中派西厂的人盯梢,然傅春洲反手就将那一队人马斩尽,闫恩接到消息后,几日都不曾睡好。
他从不怀疑傅春洲此人的手腕和能力,放肆而残忍,让皇帝在用人时,都要顾虑三分。
他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可斩破最棘手的事情,却也让帝王忧惧。
闫恩怕因此开罪于傅春洲,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被沈玉拿住了把柄,正是焦头烂额时,皇帝又派他去郦都宣旨。
于是,他将计就计,将拦下的密报转还给傅春洲。
果然他赌对了,此举不仅让他避免了成为傅春洲的眼中钉,更换来了内行厂的助力,连续车马劳顿了小半个月的闫恩,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所以那封密函中到底写了什么?
在启程返京前的一夜,傅春洲哄睡了元蓁后,离开了营帐。
此时主帐的灯火还没有熄灭,何堰正在同留守的副将交代最后的事项。
见傅春洲前来,何堰微微一愣,旋即屏退了众人。
这一夜,傅春洲在何堰的帐中待到二更天才走。
当他离开时,天边月正朗。
月光如练,洒下满地银辉,落在那红衣男子的身上,华霜满头,竟有几分孤绝之意。
忽然,他停下脚步,抬首望月。
谁在漫长流年里给予他一缕月光,缠绵至今。
步步走来,他杀戮喋血,以修罗之貌,护那一缕月光周全。
可即便如此,他亦害怕有力所不及时。
『随州,白家』
那封化为飞灰的密函,就是他的力所不及。
……
第二天天还未亮时,众军拔营,启程回京。
此行何堰带了三万人马,剩下七万留守郦都。
闫恩一行已先一步返程,而傅春洲麾下派往奉安与郦都的三百内行厂人,除了少数留守,大部分也随他一道回京。
元蓁坐在宽阔的马车里,终于不像前几次,不是赶路就是逃命。
若不去想大半个月后的终点,这一路也还算惬意。
沿途风光优美,官道亦不颠簸,马车内席垫香炉、软枕小食一应俱全,还有美人朝夕相伴。
帘子一放,他二人卧在一处,你侬我侬,完全没个形状。
她几乎成了一条躺在车里的虫。
腰都不需要直,茶水有人喂,吃食有人衔,无聊了傅春洲还拿起书给她念。
她不爱听那正经的,让瓶儿把那些不正经的收藏送过来,一路上傅春洲念了好几本,遇到描写男女情事的狂浪部分,他还笑书里写得拙劣。
至于有多拙劣,他总是在绵绵尾音里,身体力行地给她讲解一番。
「你看,不过小半个时辰蓁儿便哑了,怎能叫上一宿不停?」
元蓁则只能幽怨地睨着他,再揉揉酸腰。
直叹这一路,真是爽煞人也,也累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