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愿结连理
向北走,回京的路途似乎只是一场游山玩水,然而过了初时的兴头,元蓁慢慢就沉寂了下来。
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倦懒,傅春洲以为是这几日把她累着了,便不再腻着她闹,大多数时间只把她搂在怀里,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睡觉。
她耳边有他沉稳的心跳,一觉醒来,她常常不作声,只静静地看着他的侧颜。
肤如无瑕玉,眉似远山黛,窄脸深眸,鼻若悬胆,略有鹰钩之相。
这样的容貌,若是个楚馆艳客也就罢了,再是夺人的容姿也会消磨于迎来送往之中。
可傅春洲却偏偏活出了另一种模样,不甘埋没于污泥里,哪怕血肉被扒掉了一层又一层,也能将那副艳骨捡回,套在身上。
然后在暗处静静地、小心地,看着她。
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看她的目光停留在谁人的身上,或畅快欢笑,或怅然低头,或在捕捉到他的视线时,对他轻轻一笑,「阿七,你过来。」
忽然,他收回落在书中的视线,眸光略转,垂眼看向她。
此时元蓁刚睡醒一觉,已默默望了他片刻,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他的眉眼。
「蓁儿这是怎么了?这几日总爱这般看着我。」他低低一笑,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碰了碰。
元蓁没有抽出手,反而捧住他的脸,流连着他身上的温度。
「过去我从未想过,我的夫婿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论是林尚书家的二公子,还是择驸马的那些画卷,她再是明白不过,她的婚姻属于大兴、属于前朝,唯独不会属于她自己。
「我很高兴,我现在是元蓁。」
她躺在他的腿上,望着他,抿唇轻笑。
傅春洲即刻就愣住了,右手中拿的那本书,眼看着就被捏到变形。
他眸光怔怔,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似是不敢开口,却又忍不住希冀,那总是对她含着一抹笑的眼,此刻是真真切切地震颤。
元蓁见他只盯着她不说话,忍不住从席垫上坐起。
她攫住他的目光,缓缓倾身靠近,「延香公子,你愿意和玄玄共结连理吗?」
竟是她说出了口。
一瞬间,傅春洲眉心颤动,眼中像被点亮了一簇光。
可他飞快地就低下了头,只见他嘴角微颤,似乎想要抿起,却又忍不住向上翘。
他不再看她的眼,深深吸上一口气,将目光移向车窗。
胸前起伏明显加剧,他却状似镇定道:「我以为,你并不愿意和我回京。」
她的不情愿,虽从未说出过口,但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她的他,怎会看不出?
听闻这话,元蓁长长一叹,「是啊,我不愿意回去。」
话音还未落,她便感觉到他的身体开始紧绷。
「但是,我更不愿意,错过你。」
……
人的一生很长,长到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虚度。
可人的一生又很短,短到当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时,往往已来不及。
她庆幸自己死过一次后,有机会开始另一段人生。
卸下凤冠翟衣,踏出那片红墙环抱的宫城,去看一看这片绮丽山河。
同样她也庆幸自己,能在难触真心的地方,得一心人。
她不愿意让他为难,想时日流水,来日方长。
她与他之间,总归还有来日方长。
……
大半个月后,队伍终于到达帝京。
在入京郊前夜,傅春洲接到了闫恩传来的密函,与内行厂人两天前传来的消息,并无二致。
傅春洲收好密函,又招来傅喜和瓶儿,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待他回到房间时,元蓁已经睡着。
给她掖了掖被角,京师不若南方酷热,夜里总有一丝凉,可元蓁却热得慌,被子刚掖过来,她一个翻身,就又晾了半边身子到外面。
人也迷迷糊糊醒来,见傅春洲回来了,自觉地向后挪了挪,但还是不盖被子。
傅春洲见状,不由低低一叹,「蓁儿睡觉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
说罢,他脱了鞋袜上床,又劳心劳力地给她盖被子。
然被褥盖上没多久,元蓁就热出了一身汗,在他怀里拱个不停。傅春洲一摸她的后背,全是水,不由有些诧异过去异样畏寒的她,现在体质竟越来越燥热。
又摸上额心,没有发热。
这一路她除了睡得多了些,就是在后半程开始晕车,晕得厉害时还要吐上一两回。
然而张神医没有随行,傅春洲暗忖等回京安顿好后,定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此最后一程将入京郊,天亮前,傅喜带着小瓶儿和元蓁,在三十余骑的护卫下,悄悄离开了队伍。
傅春洲所率领的大队人马从东南方向回京,而傅喜带上这一小队则向西行,绕过天崇山,走了一条避人耳目的小路,三日后到达了京师南郊的普雨寺。
而傅春洲一行则继续沿官道走,当日黄昏入了京郊,正待下榻京郊驿站时,忽然圣旨到,皇帝亲临。
傅春洲面色不变,只整理好衣衫发冠,便到驿馆外,恭迎圣驾。
……
这一夜,皇帝亲赴京郊驿馆,见到了南下数月的内行厂提督。
宽慈仁善的帝王,在听闻皇叔造反之事,忍不住潸然泪下。
而当皇帝亲眼看见广怀王一家的首级时,沉默许久,第二天回宫后便下了罪己诏。
罪己诏一出,朝中一片哗然。
皇帝虽未赐罪内行厂,但弹劾傅春洲的折子,一时间纷飞如雪。
阉竖当道,擅杀皇族。
帝王于龙椅上静静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悲痛的面容下,都是冷酷。
「傅公,现在朝中就广怀王一事议论纷纷,您难道就不担心?」
倒是闫恩觉得事态难以控制,一日午后,他邀傅春洲于宫外茶楼一见,表达出了心中的隐忧。
闫恩先一步回到宫里,知晓皇帝将亲赴京郊,思虑再三,终是发了一封密函提醒傅春洲早做准备。毕竟傅春洲是做下了擅杀皇族之事,他可不愿自己下了本钱笼络来的势力,轻易就这样被弹劾。
相较于闫恩的忧虑,傅春洲反倒不急。
「那帮人赶着弹劾本座,不也正好缓了闫公那边的压力?」
同样是恶名昭著的朝中五虎,皇帝的左膀右臂,前段时间闫恩压力山大,现在换了傅春洲挡在前头,他的确是松了口气。
闫恩尴尬一笑,「虽是如此,但傅公与在下同是清寰殿出来的人,现在西厂与内行厂,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好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傅春洲笑看闫恩一眼,有荣,西厂助力仍在,有损,那便只是内行厂的损。
「闫公不必担忧,你我都要相信陛下的圣明。」
闫恩也许看不透当下局势,但傅春洲却一清二楚。
亲王叛乱,皇帝罪己。
这位看似仁慈到甚至有些软弱的帝王,不过是将锋芒尽数收敛。
元蘅的目的,从来不是把广怀王一事当成案子来办,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一个再也无法野心勃勃、觊觎皇位的六叔,傅春洲再是明白不过,这位少年皇帝真正的心思。
广怀王一门,带回京城近二十颗头颅。
那夜元蘅下榻京郊驿馆,将那些头颅一一看尽。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惋惜,却眉心舒展。
「阿七,朕的六叔真是糊涂啊。」
这就是帝王想要的结果,但杀戮皇族的罪责总要有人来担。
在大将军何堰归朝之前,一众想要打压新皇势力的牛鬼蛇神自是不会错过拉傅春洲下马的机会。
可元蘅迟迟不表态,奏本也留中不发,只看那一众朝臣,在殿上如何疾言厉色,慷慨陈词。
内行厂成了在明的箭靶,救下了岌岌可危的西厂。
反正都是阉竖擅权,总得有一个站出来狠狠挨骂。
傅春洲知道此事成了挡下闫恩身上案子的盾牌,但他并不介意。
毕竟广怀王造反是真,他现下不表,也是配合皇帝看一看,哪些人跳得最高。
如此这般半个月后,大将军何堰终于抵达帝京。
三万人马停留京郊三百里外,何堰只带了两百军士入城。
大将军卸甲归朝后,第一件事,就是呈上一封详述广怀王造反之事的奏折。
同时奉安、郦都两地府尹的奏折也被一同呈上,特别是奉安府尹上的折子,竟长达四十页之多,将这十数年来,广怀王元坤及其亲信鱼肉奉安之事,一一道来。
此三封奏折一上,朝野震动。
先前那波意图将事情变成阉竖擅权、逼反亲王的人,即刻闭嘴不言。
接着,内行厂拿出了先前在刘家漕运的货船里查出的罪证,以及刘万德亲子,刘显贵的一份口供,口供中将刘家如何协助广怀王私运禁品,包括铁器火药等物尽数交代。
所以广怀王造反是早有预谋,并且证据确凿。
皇帝这才不得不下令,将此事立案来办,命内行厂全权负责。
一时间,风向骤变,许多与广怀王过从甚密者,皆跳出来划清界限,其中包括分封几地的亲王,和元坤在朝中的势力。
少年帝王心怀仁德、优柔寡断,但内行厂却是手段雷霆。
一夜之间东德门外的内厂衙门里,秘密抓捕了不少逆王党羽。
其中就有司礼监秉笔太监,郭盛安。
皇帝的秉笔太监,却在暗中帮逆王传递消息,玺帝得知后又惊又怒,于是内行厂从郭盛安开始,对十二监进行了残酷的清洗。
不过半个月时间,十二监从四品以上的太监,泰半被波及。
这些人中,除了个别与世家有牵扯,大部分都是顺贞太后的人。
顺贞太后虽然恼怒,但好在东厂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又因着是桩谋反案压在头上,为了不让新帝有继续大做文章的机会,只得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
但皇帝与太后的矛盾也由此进一步加剧。
不乏有嗅觉敏锐之人,已预感到下一场诡谲风云,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