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东厂沈玉
天玺三年,秋,广怀王造反一案在内行厂的审理下,不出两个月就盖棺论定。
前朝并未受到太大波及,但后宫,却是实打实地换了一次血。
然而这还是没能动到司礼监掌印兼东厂厂公沈玉的势力,但有个位子却空了出来,那便是司礼监秉笔一职。
司礼监秉笔,掌批红大权。
若说司礼监掌印是与内阁首辅对柄机要的「内相」,那秉笔太监就可视作「次辅」。
司礼监就是内廷中的另一个内阁,其权势滔天,是每个宦官得势后百尺竿头的更进一步。
这一次,这个位子并没有太大争议,谋反案下人人自危,闫恩又亲自上书,愿举傅春洲为司礼监秉笔。
玺帝身边的两员心腹都不争不抢,再加上傅春洲平叛有功,顺贞太后那边也没能提出太大的异议,于是广怀王一案后,傅春洲除了身兼内行厂提督一职,便正式进入了司礼监。
然穆太后表面上没有提出异议,不代表她默认皇帝的势力进一步做大。
在一个月一次的问安中,广宁宫里,年过三十的穆氏,看着坐在殿中的元蘅,缓缓道:「皇帝近日都歇在御书房,不曾踏入后宫一步,先皇泉下有知,定会怪罪哀家。」
元蘅闻言,先笑了笑,接着低低一叹,「南方水患未停,北方又发生了旱灾,边疆蛮族异动频频,天下不安,儿臣夜不能寐,实是无心流连后宫。」
好一顶忧国忧民的帽子一戴,便将不入后宫说成了顺理成章。
穆氏眼中立刻就流露出一抹露骨的讥讽,但旋即就垂下了描绘精致的眼,「既然无心流连后宫,哀家怎地听闻皇帝留了一名宫女在身边日夜伺候?」
闻言,元蘅微微眯眼,拿起手边一盏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母后真是耳聪目明,儿臣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一清二楚。」
这话已是不敬,穆氏立刻冷下了脸。
气氛顿时紧绷起来,然这时,站在一旁的沈玉轻咳了咳,穆氏的目光顺势一转,只见沈玉轻轻摇了摇头。
见状,穆氏强压下胸中恼意,勉强又恢复了先前的慈母相,「既然皇帝喜欢,那就留在身边吧,若她肚皮争气,早日诞下个一儿半女,册封个嫔妃也不是不行。」
然而元蘅却没有答话,反倒说时辰不早,还有军务要处理,便起身告退。
穆氏看着眼前愈发难以揣测的皇帝,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见不到几分,反倒虚伪的面具越来越厚重。
明明是个一无所有的冷宫皇子,竟有一天能够飞黄腾达。
而他的飞黄腾达,靠的是什么?
思及此,穆氏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可下一刻她却故意朝那离去的背影道:「皇儿,听说那小宫女,长得像故去的临徽?」
元蘅脚步一顿,似没有听见般,继续走出殿门。
元蘅一走,穆太后面色一狞,套着长甲的手狠狠一拍案几,「皇帝的翅膀硬了,是迫不及待想和哀家撕破脸皮!」
今日元蘅问安,穆氏显然被气得不轻。
过去她从没有将这个少年皇帝放在眼里,却未承想时日渐长,他软弱的外表下竟还有另一副面孔。
虚伪狡猾,猜忌多疑,还不甘受制于人。
甚至将护他登上皇位的长公主,悄悄赐死。
不论他面上做出多少沉痛的模样,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内行厂那一把火,终究不是秘密。
「太后息怒。」
这时,站在一旁的沈玉终于开口。
此人相貌儒雅,方至而立之年,若不是蟒服尖帽表露了他的身份,乍一看去,倒像一名清雅的儒士。
穆太后随之望去,充满怒意的面容瞬间柔和了不少。
只见她轻蹙秀眉,眼中只剩下几分嗔意,「沈公,为何同意让那内行厂的进司礼监?我们就这样由着小皇帝越来越放肆?」
闻言,沈玉抬手作揖,缓缓道:「太后息怒,秉笔的位子郭盛安迟早都要让出来,与其让皇帝推一个世故奸猾之人,不若就是那傅春洲。」
郭盛安是早就被皇帝一派盯上的人,不论他是否真的为逆王传递过消息,只要他与其有牵扯,党同伐异时,他必定会受到清理。
只是如今换上来的人是傅春洲,穆氏只要一想到此人胆大妄为、杀戮成性,便忍不住有些背脊发凉。
那妖孽般的阉人,敢做寻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就连杀皇族这等事,也是一而再,许还有再而三。
这让穆氏不禁忧心,「皇帝亮出的这把刀,阴狠锋利还淬了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沈玉听了,只微微一笑,「再锋利的刀,也是峣峣者易折。」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这天底下还没有什么人和事,能毫无破绽,百盛不衰。
可穆氏却没有听懂沈玉话中何意,她略带询问地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心翼翼。
眼前这是先帝心腹,甚至是先帝曾经交心倚仗之人,在新帝继位后,他主动登上广宁宫的大门,拜她这个新太后为主。
彼时她正是如履薄冰,慎之又慎时,生怕来之不易的局面被破坏。
然而因着沈玉的靠拢,她这个顺贞太后,很快就在新朝里站稳了脚跟,甚至穆家外戚也在他的暗中扶持下,迅速揽权,发展壮大。
穆家成事,少不了沈玉的功劳。
可穆氏却想不明白,他为何会选择站在自己的身后?
人有所予,必有所图,
她看不透他所图何事,只能不停地试探。
金银良田,华服美姬,她甚至连身边的大宫女都送给他作对食。
而这些,沈玉都一一收下,有时候穆氏觉得自己已经笼络了他,可有时候,她又完全不懂他。
当沈玉退下后,穆氏招来了赐给他作对食的大宫女。
宫女名叫舒芸,人称芸姑姑,是穆氏身边信得过的旧人。
一番询问后,通过舒芸,穆氏掌握了沈玉的一些近况。
并没有什么特别,沈玉此人,性情内敛,做事沉稳,表面上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号令东厂的阉宦之首。
「那你可曾侍奉过他?」穆氏翘了翘右手的鎏金甲套,状似不经意开口。
舒芸一下就红了脸,有些结巴道:「未、未曾。」
然穆氏却似不信,横过一双凤眼,冷冷地盯着她。
这时,舒芸低下头,「只有过两次,掌印大人喝了酒,盯着奴婢的眼睛一直看。」
听闻这话,穆氏微微一愣,伸出手,用甲尖抬起舒芸的脸。
见这跟在自己身边十数载的女子,一双眼生得水灵漂亮,却被骨子里的怯意掩了七分灵气。
穆氏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竟有种越看越熟悉的感觉。
但在哪里见过?
穆氏颦眉细思,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
当傅春洲接到传召,到达御书房时,元蘅刚从内室出来。
一名小太监正跪在地上给他整理衣衫,傅春洲不着痕迹地看了掩着帘子的里屋,候在一旁没有说话。
整好衣衫后,元蘅来到御案前,拿起桌上两本奏折递给傅春洲。
傅春洲打开折子一看,又是旧事重提,参闫恩先前经手的那桩案子。
傅春洲笑了笑,「翻案已无可能,他们咬住西厂不放,不过是想给陛下施压。」
元蘅阴沉地抬起脸,俊秀的眉宇间全无发泄后的惬意,反倒充满冷漠,「他们想逼朕去后宫。」
皇帝没有立后,但有几个婕妤昭仪,当下后宫无人掌凤印,大小诸事皆呈禀顺贞太后处理。
是而后宫里那为数不多的嫔妃皆是顺贞太后选出来的人,元蘅一直以前朝事多为由,不曾招幸过一人。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皇帝有什么隐疾时,半年前花朝节的一场宫宴,皇帝临幸了一名宫女,之后便将此女留在御书房中伺候笔墨。
没有半点名分,依然是宫婢,却日日留在皇帝身边,贴身服侍。
众人惊讶之际,不免有人暗暗猜测,那小宫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其实哪里有什么何方神圣,不过是那夜元蘅喝得酩酊大醉,去到已经空置的雍华宫,然后在醉酒中,看见了日思夜想之人。
「阿姊、阿姊我错了。」
「阿姊不要走。」
一夜颠鸾倒凤,分不清现实幻境,待第二天头疼欲裂地醒来,才发现那被他抱了一夜的女子,只与她有四五分像。
「陛下,留不留?」贴身太监弯腰询问,起居注官也在一旁等候。
他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毫不犹豫地说:「不留。」
当下,他不能留下任何子嗣,一旦有了子嗣,那他这个皇帝就要面临重重杀机。
襁褓中的幼帝,就是外戚手中的傀儡,他知道穆太后打的是什么主意,所以登基之后,从未去过后宫。
皇帝勤勉,众臣欢喜,但皇帝不近女色,众臣又忧虑。
天家事,言官尤爱掺和,奏折一本接一本地递上来,元蘅只看那几人,便知又是穆太后的手段。
放下手中奏本,傅春洲轻笑,「其实陛下也不必烦心,他们不过是想让陛下临幸后宫,不若把里屋的宫女封到后宫,想来前朝应该会消停一阵。」
可元蘅却对这个提议不怎么感兴趣。
他走到壁前,负手看向一幅挂在墙上的画。
少年帝王心烦之时,总会停留在这幅画前。
片刻后,他似乎平静下了心绪,盯着画卷里的浓彩淡墨,神色忽然有些放空。
「连穆氏都知道……她长得像阿姊。」
「……阿七,你后悔过吗?」
傅春洲一愣,垂下眼,没有说话。
下一瞬,元蘅转过身去,几步上前,狠狠拽住傅春洲的衣领——
「她待你那么好!你怎么做得出、怎么做得出!!」
少年俊秀的容貌忽然变得狰狞,赤红的双眸里迸发出一股病态的恨。
「我说过我还要考虑一下、再考虑一下,你怎么能够就下手——」
傅春洲依然低着头,没有说话。
这时,元蘅用力推开他,转身撑向桌边,大口喘气。
他艰难地将自己从那股扭曲的愤怒中抽离,凶狠的目光缓缓移向一旁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
此时小太监已经吓得面白如纸,躬身跪地抖如筛糠。
很快小太监腿间便湿了一滩,忽然他猛地磕起头来,「皇上奴婢什么都没听见!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可回答他的,却是穿胸而过的银锁。
「陛下,里面的需要处理吗?」
傅春洲面无表情地收回无妄锁,此时元蘅也终于冷静了下来。
内室鸦雀无声,元蘅瞥了那帘子一眼,淡道:「留下吧。」
接着,他又回头看向傅春洲,露出一抹略带扭曲的笑容,「听说你在奉安收了个夫人,朕已经派人把她接进了宫,朕很好奇,什么人能得你的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