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整整三年的避子药,吃到想吐。
小皇帝大惊失色:「快宣太医,皇后好像有喜了。」
我眼泪汪汪地牵起小皇帝的手:「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相信,牵手是不会怀孕的。」
他又羞又恼,猛地后退一步躲开我的手:「啊呀,都有孩子了,今天不能再要了。」
事不懂,骚话倒是挺多。
我叫黎宛音,穿来大昭长到了十七岁,嫁进宫里已经三年。
三年前,我十四,小皇帝十三。
爹娘问我这门婚事行不行?
我竖起大拇指:「很刑很刑,你俩真刑。」
小皇帝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和其他皇子相比,他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纨绔。
但想不到夺嫡之争这道选择题,居然用排除法,最后死得只剩下他,赶鸭子上架地当了皇上。
所以,当命不够好的时候,命长也行。
幼帝登基,太后娘娘垂帘听政,把我爹这个保皇党气坏了。
我劝他不要搞性别歧视这一套。
白猫黑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男人女人,不杀你的就是好皇帝。
然后我的生活从每天躺在床上,变成每天躺在床上养伤。
我爹继续一下朝就在家里唉声叹气:「老臣愧对先帝巴拉巴拉……老臣有负圣上巴拉巴拉……」
后来变成几个保皇党一起巴拉巴拉……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巴拉出的结果,竟然是把我送进宫里当内应,啊不,皇后。
这叫什么,三个诸葛亮顶个臭皮匠?
爹,我能气死你,并不代表我也能气死太后,你不要强求。
进宫那天,娘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欲言又止:「夫君,我现在感觉……我能感受到你对先帝的愧疚之情了。」
娘亲,我现在感觉,你没有礼貌。
其实,我对成亲已经没什么大印象了。
如果不是那碗天天要喝的避子汤,我甚至都快忘了当时怎么忽悠小皇帝的。
帝后大婚虽然烦琐,但结婚仔细地想想其实关键的只有一件事,一件成年人才能做的事——圆房。
问题是,我十四岁,他十三岁。
如果在现代,我上初二,他上初一,出道解析几何都没人会。
大昭沿用却扇礼,纱扇放下后,我才第一次见到小皇帝。
十三岁的小皇帝个子还没有我高,脸上是粉嘟嘟的婴儿肥,睫毛又长又密,眼睛亮晶晶的,是个死直男。
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脸上的粉要掉下来了,要不要去洗把脸啊?」
我顿时感觉小皇帝很亲切,因为他讲话跟我娘亲一样没有礼貌。
我洗漱更衣后,小皇帝也换了一身水碧色的寝衣,烛光下缎面闪烁,隐约像是潺潺清泉,很是华美。
直到我看见,他衣袖两边各绣了一只生龙活虎的……大龙虾。
大概是我的目光过于炽热,小皇帝炫耀似的朝我举起两只胳膊:「是不是很威武!」
顺带耐心地跟我科普:「这个叫龙虾,来自西域,听说在他们那里,家家户户都对其十分喜爱。」
我沉默了,的确十分喜爱,谁夏天不爱麻辣小龙虾。
「不过龙虾不易存活,不然我一定要亲眼见一见。」小皇帝语气颇为惋惜。
的确不易存活,清蒸、爆炒、蒜香、麻辣,适合它的死亡方式太多了。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喜欢活着的它。
「皇上,那你喜欢它是因为觉得它……威武?」我诚恳地发问。
小皇帝摇了摇头,字字铿锵:「当然不是!
「我坐的椅子叫龙椅,我穿的衣服叫龙袍……
「它天生就叫龙虾,难道不是一听就知道,它是我的虾?!」
我听得一愣,小小年纪,已经能够逻辑闭环地指鹿为马。
妙啊,天选的皇帝本帝。
得亏现在没有人捞到帝王蟹。
不然他一听就会知道,它是他的蟹。
小皇帝人不坏,很是大方地表示:「你也喜欢龙虾的话,以后我让织造局给你的衣服也绣上。」
我立刻摆手拒绝:「不了不了,这是你的虾,我不能夺人所好。」
我不理解,但我尊重。
但我也只能到尊重为止了,多的不行。
小皇帝神情略带可惜。
难道要我跟他说,想让所有人都爱上你的虾,最好的办法不是锦缎丝绸,而是花椒、料酒、十三香。
聊了这么久,合卺酒还没有喝。
我捧起葫芦瓢,微微地挑了下眉,这合卺酒怎么一股奶味?
小皇帝有点羞涩地挠挠头:「我让他们把酒换成杏仁酥酪了。」
他很小声地说:「我还不会喝酒。」
喝完合卺酒杏仁酥酪,我寻思着怎么糊弄掉新婚之夜。
「皇上……」你看十五月亮这么圆,我觉得月亮和房圆一个就够了。
我话还没讲,便被小皇帝打断了。
喝完酥酪的小皇帝,看人的眼神奶乎乎的。
「我们都是夫……夫妻了,你别喊我皇上。」他不大自然地扯着床头的璎珞。
「我叫顾时遇,你呢?」
大概天下没人不知道你叫顾时遇。
我回答道:「黎宛音。」
小皇帝的眼神亮了亮:「好巧,我有只小狗叫碗碗!」
死直男。
「碗碗刚出生就能吃完两碗牛乳,所以我给它取名碗碗。」
原来一个碗字代表一碗牛乳……
顾时遇满是期待:「你想去看碗碗吗?」
「现在???」
「现在不行!碗碗已经睡了。」
他自顾自地安排着:「明天再去看碗碗,看它之前再先去看下太后。」
感觉哪不太对劲。
虽然太后不是你亲娘,并且垂帘听政有夺权之嫌,她娘家也不喜欢你,但是……算了。
正说着,顾时遇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他扭扭捏捏地上了床:「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看碗碗,我们安置吧。」
我的脑壳开始痛了。
「皇……咳咳,顾时遇,虽然我们已经是夫妻,但很多事,我们还不适合做。」
顾时遇眼神迷茫。
我再接再厉:「就比如喝酒,你不能在吃酥酪的年龄喝酒,同样地,你也不能在吃酥酪的年龄做别的,你懂吧?」
顾时遇似懂非懂。
我看着面前的懵懂少年,突然有了种扫盲的冲动,在大昭这个性教育落后地区,生理卫生健康我不教还有谁能教!
前一个时辰我们鸡同鸭讲,后一个时辰我对牛弹琴。
最后,我俩躺在床上,牵了小手。
他说:「哦,原来这就是周公之礼。」
我说:「就这样吧,反正你也不中考。」
第二天,内侍端来一碗避子汤,顾时遇一脸真诚:「音音,你年龄还小,不宜有子嗣,这是宫里的秘方,不伤身子的。」
我神情复杂地喝了下去。
一喝就是三年。
整整三年的避子汤,真的给我喝吐了。
旁边的顾时遇大惊失色:「音音,难道你害喜了?」
「快宣太医!」
三年时间,拔高了那个小少年的个子,但救不了他的脑子。
我吐得眼泪汪汪,用力地抓着他的手,想摇醒他:「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相信,牵手是不会怀孕的。」
顾时遇又羞又恼,猛地后退一步躲开我的手:「啊呀,都有孩子了,今天不能再要了。」
事不懂,骚话倒是挺多。
被他宣来的张太医是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头,还是我爹的忘年交,可见为人不会太靠谱。
他号脉时,忽轻忽重;他看我时,忽近忽远。
足足地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才捏着胡子慢悠悠地说:「臣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皇上和娘娘先听哪一个?」
顾时遇二话不说:「保大!」
我揉了揉额角:「先听好的。」
张太医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皇后娘娘并未有孕。」
顾时遇茫然:「这怎么是好消息?」
张太医气定神闲:「因为要两个消息结合着听,坏消息是,娘娘中毒了。」
「中毒?」我心一沉,「张太医,劳烦你再给皇上问个平安脉。」
我跟顾时遇同吃同住,假如我中招了……
张太医摇摇头:「不必,这毒只针对女子,皇后娘娘若是长期接触,将无法有孕;若有孕时接触,则会小产。
「好在皇后娘娘平时调理得当,发现及时,服用几剂养身的药方便能无恙。」
顾时遇猛然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得厉害。
他没有纳过其他妃嫔,宫里除了我和他,就只有董太后一个正经主子。
太后一直想让她的娘家侄女进宫,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他如今长开了,身量已经胜过成年男子,颀长、俊朗,站在我面前,能遮住一大半太阳。
我捏了捏他的手心,示意他不必着急。
张太医乐呵呵地瞧了会我们俩的眉眼官司,很有眼力见儿地告退了。
董太后的娘家侄女叫作董如霜,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
如果她不是晚出生了几年,当年也许就不是保皇党黎家送女儿进宫为后。
但我跟她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很差,关于我俩见面就互掐暗地扯头花的传言,全怪太后那个搅屎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她都要让董如霜进宫陪她,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董如霜之所以能成京城第一美人,主要得感谢我。
但凡她姑母少让她跑几趟紫乾殿,她少遇见几次我。
她都学不会招猫逗狗、养鹦鹉,不能精通牌九、麻将、摇骰子,为了学点儿技术,还天天帮我遛碗碗。
于是董家只好给她打造一个京城第一美人的人设,总不能说实话,讲她是京城牌九王吧。
说起来我跟董如霜有些日子没见了。
她及笄后,董家心知入宫无望,索性将她送回朔方本家,准备在那里议门好亲事。
现在太后闹这一出,想必她快回来了。
嗯……她制霸朔方的美梦也快破灭了。
张太医的方子刚刚熬好。
在顾时遇的殷切目光中,我端起这碗黑漆漆的汤药,熟练地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救命,喝完更想吐了,好苦。
苦里还带着涩,涩里还带着腥,可这腥……怎么这么熟悉?
「这味道不是避子汤吗!」
我震惊地看向顾时遇,他同样神情震惊。
但他的震惊中又有三分懊恼、六分心虚、十二分难以置信,张太医会故意泄了他的底?
比药味的层次更复杂,给本宫气笑了。
我乜乜着眼睛:「皇上,这三年,臣妾被您骗得好苦啊。」
好苦,那个药,真的好苦。
顾时遇十分镇定。
他说:「事已至此……我给你跪下行吗?」
「不过!音音,你可不可以先听我解释……」
诡计多端的狗皇帝。
我冷笑道:「别,你直接跪。」
顾时遇一哽:「……」
他委屈巴巴地说:「但是……音音,我还是希望有个解释的机会。」
我考虑了一下。
「行吧,你跪着说。」
我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进宫,是因为保皇党跟太后党的角力。
顾时遇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我会进宫,是因为——我是他选中的皇后。
顾时遇在皇子里是个特别的存在。
他出生前,皇室整整十年没有新生儿降生。
因为他的母妃何艳娘自从进宫,便是专房之宠。
微服私访的英俊天子偶遇父母双亡的农户之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把她带进宫,越制封妃。
夏初的阳光妩媚多情,她一脸的天真无邪。
那时候,我爹才十五六岁,受荫庇在御史台当差,成天迟到早退。
总在第二天发现人变少了,活变多了。
一问才知道,经常有同僚不满何妃专宠,跪在勤政殿门口,劝先皇雨露均沾。
先皇朱笔一挥,通通贬走。
御史台的人却依然葫芦娃救爷爷,挨个儿地去送。
慢慢地,我爹觉出味儿来了,他们是不是本来就不想在这儿干啊!
人又累,活又脏。
群臣的反对没什么用,何妃足足荣宠十年。
谁也想不到她会死于难产。
「张太医早就告诫过母妃,可她执意地要生下我,她死前甚至来不及看我一眼。」
先皇痛失所爱,下了道足以掀翻御史台的圣旨——追封何妃为俶贞皇后,葬入帝陵。
朝野哗然,尤其是自家女儿正当着皇后的董家人。
勤政殿外的每块砖都被他们跪得干干净净,跪到发光发亮。
我爹仍没去,因为他娶了我娘,我娘从出阁前就是先皇和何妃的 CP 粉头子。
在先皇那儿,我爹被同行衬托得格外顺眼,从此开始当牛做马,一路青云直上。
他是个死心眼,就此做了一辈子保皇党,九死不悔。
当年,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先皇让我爹谈谈各位皇子。
他斟词酌句,轮流地夸了一遍。
讲到顾时遇,他道:「……至于九皇子,年幼纯善,质性自然,耿介拔俗,乃是难得璞玉。」
先皇闷笑出声:「年幼是真的……别的……」
我爹不明所以,直到一年后,已经是皇帝的顾时遇逼他送我入宫。
他后知后觉地猜出先皇在笑什么。
笑他天真。
所有人都当先皇宠溺幼子,生生地把九皇子养成人傻心善的纨绔。
前面八个虎视眈眈的成年皇子,哪个都能把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只有他们父子知道,这皇位是谁的。
何妃去世后,先皇逐渐油尽灯枯,一心把爱人留下的孩子送上最尊贵的位置。
其他儿子全成了他手里的棋子、顾时遇的垫脚石。
短短几年,宫里动不动吃席,黑发人送黑发人。
董皇后哪怕再迟钝,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她没有子嗣,谁当皇帝对她来说没区别。
但为什么偏偏是何艳娘的儿子?
为什么死的不能是他?
顾时遇说,他初见我那天,是董皇后第一次对他出手。
他眉眼弯弯:「幸好遇见音音。」
我一头雾水,我们第一次见面难道不是新婚之夜?
「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我狐疑地问。
你要是走认错救命恩人的替身剧情,我可就不困了。
顾时遇幽幽地看我一眼:「应该不会认错,你走之前,特意地强调了三遍。」
「你说,你姓黎,你爹是御史大夫兼任户部侍郎,你娘是衡阳宋家长女。
「家住明安坊永昌街,上门拜访不必递帖子,跟门房说芝麻开门。」
我瞪大眼睛,想起来了。
我的确曾经救过一个人,还十分喜爱对方……的容貌,临走前嘱咐了好几遍保持联系。
可是!但是!
我深吸一口气:「南岭寺?五六年前的冬天?」
顾时遇点点头。
我抚住心口:「我……你……那不是个小女孩!!!???」
顾时遇俊脸一红,嗫喏道:「权宜之计。」
他扭头不敢看我,脖颈都是红的。
我两眼发亮,问:「可以女装吗?」
顾时遇非常严谨:「有什么好处?」
我态度真诚:「你想要什么好处?」
他默了默,说:「我想站起来讲话。」
哦,抱歉,忘记了我的漂亮妹妹还跪着呢。
大概是六年前的冬天,我跟娘亲去京郊的南岭寺祈福,遇上大雪封山,被困在庙里。
娘亲是南方人,鲜少见雪,她极其兴奋地站在窗边看了很久。
光看不过瘾,又想去后山赏雪。
我陪了她一会儿,觉得无聊就和侍卫先回了,结果绕来绕去的,在山上迷了路。
原地打转的时候,我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内容不太对劲。
我使了个眼色,带着几个侍卫藏到近些的树后。
入眼的是个长得超级漂亮的「小姑娘」,冰天雪地里长发披散,眼角通红。
「她」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面前是两个五大三粗的黑衣人。
瞧着实在可怜得很。
黑衣人仿佛很享受猫捉老鼠的乐趣:「小兔崽子,你尽管挣扎,不可能有人来救你的。」
我看着胜券在握的黑衣人,心道,那可未必。
「去救人。」
爹娘留给我的侍卫身手不俗,很快地和两个黑衣人缠斗到一起。
我跑去一旁,脱下大氅,披在了「小姑娘」身上。
凑近细看,更好看了。
不过「小姑娘」始终一声不吭,或许是因为被吓狠了。
另一边的黑衣人已经被制住,我放下心来。
温声地问道:「妹妹,现在安全了,你还好吗?」
话音刚落,一直没反应的「小姑娘」猛地朝我扑了过来。
我猝不及防地摔在雪地上,右肩同时传来剧痛。
一支羽箭深深地钉进我们身后的大树,另一支则直接贯穿「小姑娘」的左肩。
力道狠辣,箭头甚至后势十足地没入我的肩膀。
除了那两个黑衣人外,这林子中竟然还有其他人。
那人射出两支箭。
「小姑娘」带着我躲过了第一支,却没能避开第二支。
侍卫们慢了一步,「小姑娘」趴伏在我身上,脸色苍白,鲜血浸透了那件我刚为「她」披上的大氅。
「她」已经昏了过去,我不敢乱动。
侍卫小心翼翼地动手,先帮我把肩上的箭头拔了出来,疼得我眼泪直掉。
我咬咬牙,尽可能地保持冷静:「把人抬起来,别碰到伤口,我们去找至清大师。」
南岭寺主持至清大师,精通医术。
从后山回寺庙的这段路,明明不算远的距离,却硬生生地让我觉得挨了好久。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的缘故,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五脏六腑都有股彻骨的寒意在游走。
被抬着的「小姑娘」,情况更不好,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
我看「她」流了那么多血,担心她失血过多,万一睡着再也醒不过来。
于是我开始在她耳边说话。
我自己意识同样不太清楚,说得句不成句。
根本不记得都讲了些什么。
「你别睡着了啊!
「你家在哪儿啊?
「你长得真好看。
「你饿不饿,我给你报菜名吧!
「红烧肉、糖醋鱼、酱香排骨、酸辣凤爪……麻辣小龙虾……
「对哦,我忘了这没有小龙虾……
「它是红色的,然后有两个钳子,还有长长的胡须,我解释不明白,反正我很喜欢。
「这样吧,等我长大,我去找给你看。」
寒冷和疼痛让我没注意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极轻地「嗯」了一声。
好不容易赶回寺庙,至清大师不像我爹的忘年交张太医,他讲话很是简明扼要。
那人的箭上淬了寒毒,庙里的药材只够先救一个,另一个还得等上两个时辰。
「小姑娘」的伤比我重得多,我能等,「她」不能等。
我心一横:「先救『她』。」
「阿弥陀佛。」
至清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小姑娘」再度昏迷后,及时地服下药,脸色好转起来,像是快清醒了。
不到两个时辰,山上采来的新药材就凑齐了,大师来替我再问了一次脉。
他眉目慈悲,神情悲悯:「小施主体内寒毒虽轻,但拖延了时间,以后生育怕是会较为艰难。」
我心想,还有这种好事?
我郑重地谢过至清大师的救命之恩,一回头,刚醒的「小姑娘」正看着我,目光灼灼。
「你醒啦!」我下意识地跑过去,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好疼。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黑玉似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我伤口处打转。
我无谓地笑了下:「别担心,比你的伤势轻多了。」
虽然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但我想着今天遇到的黑衣人,手段不像寻常人家。
和娘亲回府前,我特意地跟「她」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又说。
希望「她」万一真的遇上麻烦,还能有个求助的地方。
三天后,我去南岭寺见「她」,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至清大师说,「她」的家人将她带了回去。
我不太放心,多问了几句。
他只道四个字——身份不凡。
我担心了一阵,见没人上门,便想「小姑娘」应该一切安好,后来渐渐地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我认真地回忆了下当年的事情经过。
深思道:「难道你是因为我救了你,所以想要以身相许?
「还是说,你觉得寒毒的事连累了我,所以要娶我,对我负责?
「骗我喝了整整三年的药,也是因为这个?」
顾时遇没说话,我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当时事出突然,我救了你,你同样也救了我。
「况且,我对子嗣并不在意。」
我想到这么多年喝的避子汤竟然都是养身汤药,就莫名地烦躁。
「喝就罢了,为什么要骗我?」
顾时遇低着头:「如果不说是避子汤,音音,你会喝吗?」
那天之后,我和顾时遇陷入冷战。
原来从我们第一次在南岭寺相遇后,他就在黎府安排了人手,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我在府里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才会知道,这些年,爹娘为我请过名医,但我对这事毫不上心。
所以,他才会假借避子汤的名义,骗我三年来日日服用汤药,拔除余毒。
穿越而来十七年,我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对一切的无能为力。
这是个皇权至上的时代,生杀予夺,人若草芥。
没有平等,没有自由,没有尊重。
与其说我对顾时遇不满,不如说我对这个世道从未满意过。
关于我和顾时遇分房睡的事,最乐见其成的当属太后娘娘。
因为十日后,董如霜回京了。
她来见我时,我正恹恹地吃着冰鉴里的葡萄。
一边吃,一边骂自己又当又立。
看不惯皇权至上,却恰恰是天底下最能享受到皇权好处的人之一。
「听说你俩吵架了?」小董张口就来。
我懒得抬眼:「你从慈安宫过来的?」
她点点头:「是啊,好久没见姑母那么开心了,不然你俩多吵一阵儿,让她老人家多开心几天。」
我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几个月没见,很好,还是那么不会说人话。」
我们躺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这段日子发生过的事。
「虽说你俩有名无实,但整个宫里谁看不出你们感情好?要是只为了他骗你喝药的事吵架,我觉得不值当。」
小董说得诚心诚意。
我叹了口气:「这事儿说不明白,你别操心了。」
不顾我的意愿偷偷地让我喝药,早前更是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我不喜欢这样不对等的关系。
「啊对了,我前几天回京路上救下了一个人,他看起来不像是中原人,官话也讲得不好。」
「查不到身份吗?」
我听到「救人」两个字就想到六年前的事,多少有些敏感。
小董皱皱眉:「他当时差点儿在黑店被活埋,是我把他从坑里刨出来的,说是路引被偷了。」
她想了下说:「没事,有我的人看着,出不了岔子。」
这时的她还很自信,谁知道,当晚人就不见了。
宫里面丢了个大活人,不是小事情。
更何况董如霜毕竟姓董,身份尴尬,这事儿只能由我去告诉顾时遇。
十来天没进过紫乾殿,我还没怎么着,宫人们见了我一个个热泪盈眶的。
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和之前一样,没人通禀,我直接走了进去。
顾时遇正在批改奏章。
他不悦地抬头,看到是我时,眼神错愕。
「来了?」他声音闷闷的。
我也开始不自在了。
「我有事和你说。」
他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董如霜的事?」
我惊讶地看向他。
顾时遇丢下手中的笔,墨汁甩得星星点点。
他说:「宫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宫里没有,宫外也没有。
入宫前他就在我身边安了人,入宫后还能少吗?
这种感觉就像我一直养着一只可爱的小猫,有时候它会抓伤我。
但我一点都不在意,因为我知道它是只小猫。
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个人告诉我,这不是猫,这是只老虎。
在很久之前,它就可以吃掉你。
那我养猫养成了老虎,还不能生气吗?
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顾时遇突然上前,拽住我的手腕。
「十二天没见,见面就走?」
我不想理他,固执地不回头。
他放缓了语气,委屈兮兮地在我耳边说:「音音,对不起,不气了好吗?」
臭老虎,装什么猫。
我低着头,顾时遇握住我的一双手。
三年前,我还比他高一些,三年后,我只到他下巴位置。
他微微地弯腰,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音音,我知道你在气什么,我不会再独断专行,不会再让你做不想做的事了。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但我总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父皇爱母妃,给了她生前的宠爱,死后的尊荣,但这些你好像并不在意。
「那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好吗?」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今生陪着我长大的少年,早已有了帝王之相。
我想要什么,他就能给什么。
这几年在宫里,我过得像在家一样自在。
本以为是顾时遇不讲究身份,现在才晓得是他摸清了我的性格。
他知道我在家里一贯随意,不喜欢等级排场,就刻意地不拘束我。
我曾以为的上天偏爱,其实只是一人的偏爱。
但这样还不够。
「我想要平等,不只是能够直呼其名,是你承诺永远不用皇权控制我。
「我想要自由,不只是宫中畅行无阻,是我的一切永远只属于我自己。
「我想要尊重,不只是这个皇后之位,是我们永远共享喜悦分担痛苦。」
顾时遇看了我许久,他笑了:「好。」
我还是没有留在紫乾殿,走之前,他让我不用担心董如霜的事。
当晚,一个花纹繁复的红木盒放到了我的桌案,里面是一道圣旨。
写着他给我的承诺。
天子一诺,重如泰山。
随着我搬回紫乾殿,太后的开心日子戛然而止。
我也从顾时遇那儿知道了,小董捡到的人是谁。
要不说人家是京城牌九王,手气注定非凡。
出趟远门,直接捡到了南绍的二皇子耶律华。
一个月前南诏内乱,他流落到大昭,刚进宫就找上了顾时遇。
他俩谈了笔交易,跟对付太后有关系。
这些年,顾时遇羽翼渐丰,太后党纷纷蛰伏起来。
董太后只使些无关痛痒的手段,很难抓到大把柄。
如果这次能一击必中,我觉得最开心的可能不是顾时遇,而是我爹。
一转眼就到了万寿节,宫中布置一新。
天子寿辰,八方朝拜,南诏也在其中。
我和顾时遇落座后,太后姗姗来迟。
董太后今年不过四十岁出头,保养得当,雪肤玉肌,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
她像是心情不错,往常的沉郁之色一扫而光。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身边的顾时遇。
他脸上表情正经得很,借着桌案遮掩,偷偷地在下面握住我的手。
「音音,别担心,就快解决了。」
宴席如往年一样,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散席时,我看到太后眼神惊愕。
看来这最后一局,顾时遇赢了。
他把我送回紫乾殿,自己去了慈安宫,说还有些话要和太后谈一谈。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顾时遇的脸色出奇的平静。
这不像是一个赢了的人该有的样子。
我在殿内来回地踱步,左思右想,决定去趟慈安宫。
慈安宫殿外,除了顾时遇的几个亲信,已经没有其他宫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身子:「皇上说,如果您来了,放行即可。」
我抿了抿唇,径直地走了进去。
董太后肉眼可见地衰败下来,跪伏在地。
顾时遇正站在她面前,背对着我。
太后的声音充满恶意:「我就是要让你死,就是要让大昭断子绝孙,先皇能杀那么多儿子,我怎么就杀不得你?」
顾时遇寒声道:「你可以杀朕,但不该勾结南诏走私火药,今日若出事,死伤数以千计。」
太后讥笑:「顾时遇,你登上皇位,又有多少人曾为你而死?本宫为成大事,自然能杀更多的人。」
我皱起眉头,再也听不下去,从纱帷后面走了出来。
看到我的一瞬间,太后神情越发癫狂。
「黎宛音,你竟然也来了,你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入宫吧?」
「住口!」顾时遇厉喝出声。
「哈哈哈哈哈……你怕她知道,你居然怕她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
「黎宛音!」
「顾时遇早就看中了你们黎家,娶你入宫,不过为了让你爹给他当马前卒。」
「全是算计!全是算计!」
她死死地盯着顾时遇,似乎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蓦然笑了:「你和你那个刻薄寡恩的父皇一样!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顾时遇背影僵直。
他知道我在,却不敢回头看我。
「她说的是真的,晓得你是黎家人后,我调查了很久。」
「后位空悬对我不利,所以我选中了你。」
「黎家忠心,你性格纯善……好拿捏,你爹不想让你进宫,是我逼他的。」
再忠心的臣子也是爱着女儿的父亲。
「是我用你们全族性命相逼,他才答应了。」
他像是轻松不少:「音音,现在我所有的秘密,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我的卑劣、我的自私。
知道了我们的开始远没有那么美好。
我听懂了顾时遇的纠结。
他让人不要拦我,就是想把这些事告诉我。
但他又不敢面对完全知道真相的我。
我从背后拍了下他的脑袋:「胡思乱想什么呢?」
他吃痛地皱眉。
我正色道:「你不会以为我想不到这些吧?」
从他告诉我曾经监视过黎府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他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冷漠、理智,善于权衡利弊。
但那道圣旨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他注定是九五之尊。
早在我们相遇前,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现在,为了我,他愿意学着如何低头。
这只老虎想要成为我的小猫。
这样就够了。
顾时遇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偷偷地红了眼圈。
董太后直愣愣地看着我们俩,不知道在想什么。
该继续解决她的事了。
顾时遇弯下腰,靠近了太后,他的容貌肖似何妃。
「你当年欺骗母妃,说宫中不是没有怀孕的妃子,而是父皇不允许其他人的孩子先出生。」
「她信以为真,才会执意地要生下朕。」
「哈哈哈是啊,她就是那么蠢!以为自己不生,别人的孩子就要死。」太后面容凄厉。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我才是太后!我会跟先皇葬入皇陵!」
「她输了!输的人是她!」
顾时遇冷眼瞧她发疯,讽刺道:「你真以为做过的事能天衣无缝吗?
「父皇早就知道了,他不动你,不动董家,不是顾念什么。
「而是因为,你们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垫脚石」三个字深深刺痛了董太后。
「至于皇陵,父皇和母妃另有去处,等你死后,就在下面慢慢地跟大昭的列祖列宗赔罪吧。」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太后眼里滴落。
她神色怔愣:「他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顾时遇不再和她多话,他从背后揽住我的腰,护着我走向殿外。
我们身后传来太后的哭喊声,一句比一句凄楚、怨恨。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回紫乾殿路上,顾时遇大仇得报,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我的名字是父皇取的。」
「他时相遇知何处,冉冉年华留不住。」
他自顾自地说着:「母妃死的时候,父皇不顾群臣反对,以皇后之礼入殓,将她葬入皇陵。
「但他死前却留下遗诏,要我将他们的尸骨,合葬到他们相遇的京郊山野。
「后来的几年,他可能也一直在想,那盛宠的十年,母妃真的快乐吗?」
顾时遇抱住我,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我的头发。
他说:「音音,我想要你陪着我,更想要你一直快乐。」
太后谋逆,证据确凿,董家迅速地与她割席。
董如霜来不及跟我辞行就出了宫。
一个月后,南诏新皇耶律华求娶董家大小姐董如霜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
当初,耶律华帮顾时遇找到太后勾结南诏的证据,大昭借兵帮他平定了内乱。
他顺利登基后,第一条诏令居然是派使团前来求娶董如霜,商讨两国和亲。
我一听说这事,急匆匆地跑去勤政殿找顾时遇。
恰好遇上董如霜在殿内觐见。
顾时遇如今锋芒尽露,眼神冷厉如刀。
他许诺道:「南诏如果想强娶,不论是皇室贵女还是平民闺秀,朕还活着,就不会让女子以身换太平。」
这话令我心下稍定。
董如霜却俯身行了大礼。
她跪在殿中:「陛下,臣女愿意,求您成全。」
南诏离大昭万里之遥,更何况我看得出,她对耶律华分明没有情意。
这些天,小董瘦了些,眼神依旧明亮。
「音音,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起读诗——『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你当时气愤,我却说,若能青史留名,对女子来说未必不是机会。
「现在,这是我的机会。」
她笑容明媚:「所以,不要劝我。」
「你该祝我——扶摇直上,鹏程万里。」
我眼睛酸酸的,哑着嗓子说:「好。」
泪水一点点地模糊我的视线,我紧紧地抱着她。
「但董如霜,你记住,如果有一天……我必定踏平南诏,接你回家。」
董如霜,我的朋友。
我祝你扶摇直上,鹏程万里。
更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安康。
董如霜被封为临乐长公主,配享食邑千户,和亲南诏。
大昭与南诏从此来往通商,世代通婚,永以为好也。
春去秋来,又是几年。
今年的万寿节,是顾时遇及冠的日子。
民间男子及冠时取字,他闹着让我想一个。
我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怎么都想不出来。
午后,我们并肩地走在御花园里,柳枝轻摆,碧影浮光。
我看着春景,沉思道:「冬天已过,春色如许。」
顾时遇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有了!」
「不如就叫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哈哈哈哈哈……」
这几天我不知道逗了他多少回,偏偏他回回都上当。
「音音!」顾时遇恼羞成怒。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笑够了。
春困秋乏,我整个人懒懒地靠在他身上。
一阵风将湖面吹起涟漪,他拢了拢我的披风。
我更困了,迷迷糊糊地说:「他时相遇,便逢好景,叫逢景,好吗?」
他在我耳边,温声道:「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