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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男主的恶毒原配

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穿成了恶毒女配。

这本书里,我是穿着旧式旗袍,盘着旧式发髻,举止端庄的木讷原配。

而女主跟男主一样,是思想开化的进步青年。

挡在他们的中间的我,自然成了炮灰。

现在,男主正一脸嫌恶地看着我,狠狠扔下一句话:「晓芙才是我真正爱的人,你以后离她远些!」

后来,我挽着另一个男人的胳膊,看着男主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1.

我生活的世界,是一本民国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

很可惜,我不是书里的女主角。

而是思想守旧、木讷古板的原配,是男女主角爱情路上的绊脚石。

男主因为包办婚姻娶了我,却只把我当成姐姐。

我嫉恨男主带回了女主,为了不跟男主离婚,成天寻死觅活,还屡次伤害女主。

男主原先还顾念着幼年的情谊,但见到女主因我一再受到伤害,终于强势跟我离婚。

跟女主结婚后,在女主的帮助下,男主的事业飞黄腾达,走上了人生的巅峰。

这本书的背景,是民国,那个新旧交替的年代,旧政府已经覆灭,新政府即将上台。

现在正处于最混乱的时候,大小军阀林立,西方列强轮番凌略。

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儿拜别父母亲人,意气风发地登上了那远去的邮轮,意图学成归来后报效家国。

作为书中的男主,周启则也是其中一位。

年少时,他曾背负着一身的牵挂与梦想远渡重洋。

在家人望眼欲穿的期盼中,独自在异乡漂泊了五年,如今才终于回来了。

但同时,他还带回了一名同样思想进步又开化的姑娘。

现在的周启则,很成熟,也很优秀。

可是看着现在的他,我却感觉非常陌生。我听到周启则说,他身边这位洋气美丽的姑娘和他思想合拍,步调一致。

他说,他们两个人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真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如果我不是这本书里的人物,我也会为他们之间志同道合的爱情感叹。

我现在的身份,是周启则成婚十年的原配妻子。

一位成年累月穿着旧式旗袍,盘着旧式发髻,将端庄刻进了骨头里,一步都不肯行差踏错的闺秀典范。

按照这本书的内容,十五岁的我嫁给了十二岁的周启则。

两个小孩子的婚姻,像极了办家家酒。

毫无疑问,我们是包办婚姻。

就算是这样,我跟周启则之间也曾有过感情的。

刚成婚的时候,周启则的身体还十分羸弱,性子沉默不爱搭理外人。

那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周启则十分害羞,却鼓着胆子,主动走向我,他胆怯而欢喜地将握在手心里的东西小心翼翼递给我,说:「姐姐,爹娘说你很快就会是我媳妇儿,我……将来定会待你好。」

我接过那个尚带着温热,花纹精致得让人惊叹的金色怀表。

男孩的脸色有些苍白,眉眼精致,虽然年岁不大,眼里却是说不出的认真。

我也当真了。

我还记得那一年红妆蔓延十里,烟花雨落遍地。

我就坐着八抬大轿在鸣锣鼓乐声中嫁给了他。

我们拜堂的时候,我透过轻纱盖头的缝隙,看见周启则眼中溢出来的喜悦。

那灿烂的笑容,融化了我的心。

我相信少年的深情,也相信我们能够白头偕老。

2.

记忆逐渐褪去色彩,我神色恍惚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青年。

如今他如今的他体格颀长健朗,长成了一派风度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我站在周公馆的门口迎他,周启则却似乎没有看到我。

他旁若无人地跟旁边的姑娘侃侃而论,谈笑风生。

这姑娘的名字是「杜晓芙」,周启则唤他「晓芙」。

大概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吧。

周启则永远只会叫我「姐姐」。

如今,他分明看见了我,却对我视若无睹。

眼前的人,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在我们分别的这些年,他早已变了很多。

杜晓芙以朋友的身份住进了我们的家,这个年代,国内很少有这样的事情。

但在西方,这样的事情却并不稀奇。

杜晓芙在我的家里旁若无人地到处溜达。

她似乎很看不上我,也许,她讨厌的是我的身份。

我还是周启则的妻子,而她是婚姻中的第三个人,这样的身份,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想必都是为人不齿的吧。

大概因为这样,杜晓芙很喜欢挑衅我。

她往我的房间里转了两圈,随意地翻着我那些刺绣了花纹的衣裳鞋袜,还有那些关于家训女则女传的手抄字帖。

我看到杜晓芙面露嫌弃之色,微笑着倚到他怀里:「旧式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成天关起门来缝衣绣花,三从四德挂在嘴边儿上不嫌累,跟块木头一样毫无自己的主见。」

周启则也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有什么办法,她们的脑子早已被这几千年的封建礼法给腐蚀得透透的了,没得治。」

我就站在一旁,听他们这样肆意批判我的人生。

周启则对着杜晓芙,将我批判得一文不值,在他的口中,我活着,似乎也成了一种罪过。

杜晓芙面露讥讽地转头看我:「锦沅姐姐,我从国外带回来的世界名著中译本,我挑几部给你,你有空的时候看看,可以从中学习很多新东西。」

她嘴唇弯起,一双滢滢的眼儿又娇又媚,如一朵让人凛然不敢亲近的艳红玫瑰。

我没有回应。

杜晓芙立即换了一副脸色,她的楚楚可怜地看着周启则,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看到杜晓芙这样,周启则立刻站出来替她打抱不平。

我听到周启则说,我是一个不思进取,麻木不仁又自甘堕落的附庸。

我想辩驳,可是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似乎,已经被这个世界同化了。

3.

我是穿书的,所以我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本小说。

在这本书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但不论是我,还是周启则,我们都是作者笔下的纸片人。

我曾经反抗过很多次,只是,似乎一直都在做无用功。

我沉溺于周启则深情的眼眸,我以为,我能够改变剧情。

原来,我错了。

如今,关于穿书前的记忆,我逐渐不记得了。

或许,我早已被这个世界同化,成了时代的眼泪。

我成了这个时代最普通的一名小妇人,独自在家乡等待留学的良人。

然而我却不知,良人归来的时候,也是我们缘尽的时候。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周启则,他早已长开了,却依稀能看得出眉眼与从前有几分相似。

可是,如今的周启则,早已不会再如以往般软糯地叫我姐姐,他不会在我身边雀跃地转圈儿,说要和我度过这一生一世。

现在的周启则,无比唾弃这段婚姻。

那一天,我们终究不欢而散了。

大概是我的态度惹恼了他,周启则终于不愿再与我做戏,他只是冷冷的甩给我两个字:离婚。

我有些想笑,大概学了新思想的人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吧,就连结束婚姻这桩子事,他也要把责任摊派给对方一半。

「当然不是这样的,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可以被随意丢弃的物件,你应该有自己的思想。我们离婚,是因为我跟你感情不和,这是我们共同做出的选择。」他义正辞严地「据理力争」,试图说服我。

「待离婚后,各自嫁娶都无甚关系,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人会因此而瞧不起你。」

呵呵,我应该感激他的为我着想,感激他赐予我的平等自由?

感情不和?

「何来感情不和?当年你走的时候,我足足给你缝了十个晚上的衣裳,只为了给你备齐所有穿戴。」

「我在这个家里日也盼夜也盼,整整等了你五年。你一句轻飘飘的感情不和,就代表一切都得结束了吗?」

我背过身去,脸上的泪水无法控制地坠落下来。

或许,周启则早已忘记了自己曾经对我做出的承诺。

如今的周启则,早已不在乎我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心力在等他盼他望他,整整五年的等待,我日日盼夜夜想,等得几乎心都碎了。

终于等到他回来了,却没想到,我苦苦等候的,竟然是一个负心人。

因为杜晓芙一句「不愿意做妾」,她只要西式婚姻里的「一夫一妻」。

我就成了周启则追逐真爱的绊脚石。

原来,我的存在是如此的碍眼,甚于眼中钉肉中刺。

4.

我不喜欢杜晓芙,不喜欢她总是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

平心而论,对于那些渴望掀翻旧社会压迫的进步青年来说,杜晓芙确实是个好姑娘。

杜晓芙是军阀家的千金小姐,她爹是大军阀,养了一大堆各个阶层里出来的姨太太们,多得一栋楼都住不下。

这位军阀的儿女更是列队成群,甚至他自己都说不出自己有多少孩子了。

在这样奢靡而堕落的环境里,杜晓芙还能拥有上进的思想,聪颖好学,敢于打破陈腐留学西洋,实在是让人钦佩。

可是……这些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杜晓芙的上进或许确实让人钦佩,可这并不能抹去她跟一个有妇之夫勾勾搭搭的事实。

周启则是我苦苦等候的夫君,若是杜晓芙真的懂得自爱,懂得尊重别人,自会跟周启则保持距离。

周启则是我的夫君,用这个年代的新式称呼,我该叫他:先生。

如果只有周启则的一厢情愿,我的先生又怎会要求跟我离婚?

泪水在我的眼中打转,周启则的眼中却是我看不懂的刺骨寒冷:「我尊重你,所以与你约定离婚,但你若一味固执地犯糊涂,我会认真考虑按你所守的旧式礼数写休书与你。」

休书!

这一瞬间,年少时的恋恋深情突然变得如此可笑,我执迷不悟地坚持显得如此可悲。

那些远去的往事,那些未了的情,顷刻间全部化为了泡影。

我想,我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周启则。

这样薄情的人,又何以谈余生?

我抹干眼泪,不愿再与他多做交谈:「既如此,你还是去和爹娘商量吧,我确实是旧式的老古板不懂你们新思潮的规矩,我听爹娘的意思。」

我的坚持气得他扔下一句:「你简直不可理喻!」然后扬长而去。

我不可理喻,所以我此刻的坚持便是错误。

杜晓芙跟在他的身后,她望向我的眼神怜悯中闪过一抹嘲笑:「你不懂,一个女人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那么她大抵无法获得男人真正的爱。」

我对着她冷嗤一声。

待他们走后,我浑身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手里的怀表开开合合,伴随着滴滴答答的轻微声响,秒针走的每一步,都在我的脑海里引起巨大的轰鸣。

五年,物是人非。

到底是我不识趣了。

5.

这件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无数好事者在背后议论纷纷。

这年头,游子在海外留学归来,要求跟原配离婚的事层出不穷,但大家都没有想到,我跟周启则会走到这一步。

周启则出国前,我跟他的感情是出了名的好。

谁都不会想到,他也会变心。

公公被周启则这个不孝子气得再次卧床不起,婆婆眼看着那位杜晓芙小姐各种不符礼教的行状唉声叹气,却又不忍过分苛责自己的孩子。

杜晓芙在周家却获得了不少赞誉。

她跟家里的下人小辈们打成一片,天天弄些西洋玩意儿给其他人开眼界,用她的新思想哄得一众人团团转,讨了无数人的关心。

周启则的表妹萸儿年龄尚小,受到的影响颇深,如今也开始了成天念叨些「自由,平等,独立,解放」之类的新鲜词儿。

萸儿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她不要再跟我学什么绣花写字管家了,她要多多地看西洋书,将来也跟晓芙姐姐一样出国留学。

我并未拒绝萸儿的要求。

我虽不齿纪晓芙的行为,但能够出去长长见识,却是不错的。

公公婆婆都病了,我跟周启则离婚的事情也就拖着了。

如今,他还是我的夫君。

女婿远游归来,按照礼数,合该夫妻二人前去岳家拜见。

公公病倒耽误了时日,大半月后,我才开始收拾起回娘家的行头仪贺。

可事到临头,本该和我一同前去的周启则却不见了踪影。

下人们回报,周启则这日早早便陪伴着杜晓芙姑娘出了城去野外郊游去了。

这日确实是个出游的好天气,阳光未老微风不燥。

我却感受不到,我只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漆黑寒冷的世界,一直冷到了我的心底。

辞别娘家后走在路上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不久前爹娘哥哥在我耳边说的话,心中满是千疮百孔的悲凉。

无数的人在我身边来来去去,但我却看不清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面孔。

一阵风吹起,我手里的丝巾脱手,任由它飘飘摇摇,不知欲被吹向何方,落在何处。

我默默停下脚步,目光随着它游走。

就在方才,我独自一人代表周启则回到了我的家中拜见了爹娘,全了礼数。

爹娘并未在意这些,有丰厚的银钱礼物在,一向贪财的他们便能心满意足,万事不究。

一盏茶饭后,我跟爹娘说,周启则要与我离婚。

母亲停下翻看我带过去的各种礼盒的手回头问我:「离婚……是个什么意思?」

哥哥在旁边抢话:「就是夫妻两个人给官府递个文书脱离关系,就是和离。」

爹爹嗤之以鼻:「几个朝代以前的旧规矩,还弄出来唬人,他周启则是喝多了西洋墨水脑子迷怔了吗?」

是啊……如今这个年代,连和离一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事。

男女结为夫妻,再想要分开,除了「死别」,便唯有「休妻」。

所以,当他说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我确实该痛痛快快地答应,并谢谢他留予我脸面的。

6.

「若是……他执意要离婚呢?」我试探性地问着爹爹。

我还是妥协了,我知道若是周启则执意如此,恐怕我也没有力气再坚持了。

再也没有了。

「他敢!」爹爹勃然大怒:「当初他周启则病秧子一个,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周家人才许下你进门冲喜,如今他出息了就敢忘恩负义,看我不敲断他的腿!」

「你也给我争气点!你哥哥马上就要娶亲了,家里房子不够大。你嫂子进门后这家里就再没有你的地儿,你要敢和他离婚,也别回我这里!」

我忘了,这家里早已经没有了我的地儿。

当初我与周启则成婚,也不过是因为家中贫穷缺银子使。

我爹主动将生辰八字送上大户周家,与年少多病的周启则合了以后,收了一大笔银钱,才将我嫁出的。

说得难听一点,我……只不过是个冲喜的童养媳罢了。

冲喜成功,周家便也认了我这少夫人。

仔细想想,论身份,论感情,我似乎都无法与杜晓芙相比。

娘家靠不住,我唯一的倚仗便是公婆和周家少夫人的身份。

可这些,又如何能靠得住呢?

我的头脑一阵眩晕。

原来我就像随风而去的丝巾,随水而流的浮萍,连归处在哪儿都不知道。

「姑娘,这丝巾……是你的么?」突然,一个干净而落拓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凝神抬起头,看见一人拦在我的面前。

他眉目清冽,精神抖擞意态风流,面上自带三分笑意,却又不显放浪轻狂,让人惊艳。

景飞扬!

我认识他。

「你……」我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却被他一收手扑了个空。

「你还没说呢,这丝巾到底是不是你的?」一瞬间,我觉得他在故意戏弄我,可是他却仍旧一脸正色,让我无从分辨。

「景少爷若愿意还我,自然便是我的。如果不愿……那便不是吧。」我随口与他说着官话,却也没什么心情多做结交。

一块丝巾而已,也没什么重要的,不值当苦苦纠缠。

7.

景飞扬是景家的少爷,景家老爷原是公公的死对头,前朝还没灭时,两人曾同朝为官,因政见不合,在朝堂上朝堂下争吵不休。

后来,他们见到前朝腐败不堪,沉疴难返,几乎同时辞了官。

大抵是缘分吧,俩人是同乡。

据说,回乡的路上,两个比牛还犟的老头子一路从京师吵回了故里。

如今已过去了几十年,也算是积怨已久,相互没个好脸色。

我在外出协助公公处理铺子田庄上的杂事时,倒是与景飞扬打过几次照面,风闻中此人为人处世皆有想法,确也不是那类不正派的人。

但如今,我的事在城中早已成了笑话,景家少爷也不是那种耳聋之人,不会不知道。

我出门的时候,也听到不少流言蜚语。

他们说,周家的那个童养媳,大概是要被赶出门了。

周家的少爷要娶大帅家的千金,这两个人才是门当户对。

我这个人,做人大概是太失败了,不得人欢喜。

偶尔我也会想,我大概真的是太无趣了吧,不如杜晓芙那样有魅力,我的丈夫才会移情别恋,与我形同陌路。

想到此,我不禁悲从中来。

「你爱给不给,我不要了它便是。」我转过身,不再搭理他。

低头一瞬间,我感觉脸上有些冰凉。伸手一摸,却是满脸的泪水。

原来……我早就开始坚持不住了。

「……好好儿的你就开始哭,」景飞扬忙不迭地将丝巾递到我手里:「你是水做的?你别哭了我还你还不行吗?」

他一时的惊慌与手足无措的样子甚至有些让人发笑。

「我没有哭,只是眼里进了沙子。」我嘴硬地反驳他。一边躲避着他的视线,接过丝巾低下头拭去眼泪。

我最后仅剩的一丝可怜的尊严,让我不想被任何人看出我此刻的狼狈不堪。

可最后还是被景飞扬看见了。

「周启则不过是仗着多走了些远路,多见了些世面,便不讲道义,又不是你的错,你何须如此?」他一字一句,既淡薄又深刻。

道理谁都懂,可置身于其中的人却往往看不穿。

到最后,还能仗义执言的往往是交情浅薄的人,往胸口上捅刀子的却是最亲近的人。

「我……很好,多谢景少爷帮我拾回丝巾,以后有空一定回礼。」我露出一个些微的笑意表示礼貌,然后转身便走。

还没走两步远,身后又传来了景飞扬的声音:「贺锦沅,周启则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如此伤心。」

我听出了他话语里一样的情愫,但我不愿多想。

情之一字,若是能轻易挣脱,便也不会有那么多失意人了。

8.

我只当作什么事都未曾发生,默默回到周府。

我尝试着不去在意周启则跟杜晓芙的消息。

我仍旧在安安静静地做着我自己的事,以前的时候代替年岁还小的周启则,后来代替出门在外的周启则。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十年如一日。

公公的病尚未大好,需要继续着人按方子抓药。

婆婆入了秋容易受凉,厚些的衣服被子需要备上了。

先生说族里的几个子侄功课有所退步,合该敲打敲打。

庄子上的几个佃户起了纠纷,也应该尽快派人下去断清案。

这世上,人活着便不止需要感情,还需要吃饭穿衣,学文明理,相互结交。

生活需要我这样做,我无法不染烟尘。

萸儿跑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和我一起看着桌子上的账本。

「嫂子,那个晓芙姐姐,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一直住在咱们家呀……」她突然抬起头,好奇地问我。

「嗯……她是你表哥的朋友,所以才住在这里。」我想了想,回答道。

「我听奶娘说,女孩子没成亲前是不可以住在男孩子家里的。」萸儿撅着嘴:「可是奶娘又说,晓芙姐姐就快和表哥成亲了。」

「原来是可以和两个人成亲的啊,那以后我也要和东哥哥和南哥哥两个人成亲。」

萸儿嘴里的东哥哥和南哥哥,是隔壁邻居家的一对儿双生子兄弟,比萸儿大一岁,俩人成天儿地打架,让大人很是头疼。

听着她孩子气的话,我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下她圆圆的小脑袋:「你个小鬼头,成天想些什么呢!」

萸儿童言无忌的话语触动了我的心事。

周启则……他是提倡新式婚姻的先行者,不会和两个人成亲。

三个人的婚姻太拥挤。

而我,虽是先来的那一个,确实多出来的那个人。

我,是多出来的。

我叹了口气,账本上的字迹也开始模糊。

我的思绪开始随意游荡,突然想起了景飞扬。

9.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还是那么浑身热血好打抱不平。

一如既往。

虽然交往并不多,但我确实曾经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事。

在我的记忆中,他替卖花的小姑娘赶过宵小淫贼,替路边无家可归的乞丐老人打过青皮混混,还曾帮被逼良为娼的青楼姑娘赎过身。

那位被他赎身的青楼姑娘想对他以身相许,最后被他拒绝了。

姑娘问他:「先生嫌弃妾身是残花败柳?」

景飞扬却摇摇头,异常认真地回答:「怎么会呢?这世道本就黑暗,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女子便能反抗得了。」

「姑娘如天上明月,切不要妄自菲薄。姑娘聪慧,何愁将来不遇良人?」

当时我还感叹,原来尊重与教养是一种刻在灵魂里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共情能力跟谁是谁没有关系,跟有没有见识也没有关系。

秋日渐深,那院子里的树叶子越掉越多,屋檐下的燕子们也早已南去。

寒来暑往,一年的时光如流水般过了大半了。

我照旧忙忙碌碌,不想过问外面的是是非非。

周启则与杜晓芙的关系日渐亲密。

俩人同进同出,亲密无间,好得像一对天作之合的恋人。

他们一同去城外的山谷郊游,一同去车行里试乘小汽车,去德大西吃西餐。

二人的行为去向被无数人追捧效仿,引领了好一阵的城市风潮。

一个是富家少爷,一个是权贵之女,又都学了西方的先进学问,行为思想与我等旧习俗浸淫出来的人不同,怎能不引起关注与轰动呢?

如所有男俊女美的才子佳人故事一般,我永远是被虚化被隐身的那一个。

我想,有些事或迟或早,确实是该有个结果了。

我从家族中挑了一个为人老实又肯吃苦,跟了我好几年的子侄培养,出门处理事务也带着他。

以后……大抵要靠着他了。

周启则年少时身子弱,自小就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偌大的家,里里外外那么多琐屑的事,处理起来耗费心力,有个人帮衬着,会好很多。

何况,周启则深受外国思想的犀利,他的理想大抵不会囿于这方寸之地。

周家这些糊口的营生总要有人接手。

只是我没想到,杜晓芙这么快就会找上我的门来。

也对,杜晓芙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女人。

我是个女人,自然也懂女人。

10.

「姐姐看上去很忙的样子。」她浅浅一笑,表现得与我甚是熟稔。

此时的我正在楼上数那些燕子窝。

燕子们年年去,年年来,年年添新。

在乏味悠长的日子里给人带来了许多慰藉。

这时节,冬日已经过去,也该打理一下他们留下的旧窝。

见到她后,我的心中微微一颤,却并没有开口回答她。

「启则爱我,姐姐怨我也是该的。」杜晓芙继续自说自话:「毕竟是被丈夫抛弃了,有怨气也不足为奇。」

杜晓芙越过我,空气中一缕西洋香水的味道弥漫到我的鼻尖,妖娆的身姿又明艳又魅惑,不盈一握的腰线,到更显得她青春洋溢。

此时楼上楼下皆无旁人。

「我家里姨娘多,亲娘不受宠爱,我的兄弟姐妹更是多得数不清。爹爹在家的时候也少得可怜。」杜晓芙开始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大概是我愚钝,我并不懂杜晓芙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杜小姐莫不是专程来与我谈心的?」我往前走了几步,把自己与她拉得更远。

我不太习惯于闻太浓重的味道,哪怕是香味。

更何况,我与杜晓芙并无交情可言。

「从小我便明白,但凡我想要的东西都得靠自己去抢。」杜晓芙回头看向我,伸出纤纤玉手将耳边的一绺秀发往后捋:「不管是爹爹的重视,还是我想要的裙子珠宝。」

「抢到了,便是我的。我赢了,成了爹爹最看重的女儿,顺带对我娘也高看一眼。」

「西方的女人更开放更自我,我在洋人那里,受益匪浅。」杜晓芙轻蔑地看向我,或许在她的眼里,传统的女性只会逆来顺受吧。

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突然觉得很讽刺。

杜晓芙到底是真的爱周启则这个人,还是爱他为自己鞍前马后的满足感呢?

或许杜晓芙自己也分不清了吧。

「抢来的,便那么好吗?」我不理解杜晓芙的想法,她很优秀,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伴侣,为何偏偏要背负着污名,抢夺别人的丈夫呢?

杜晓芙走到我的面前站定,望着我,潋滟明媚的眼神中充满了笃定与自信。

我的心口不由一窒,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翻涌着蠢蠢欲动,是什么呢?

她突然靠近,飞快地伸出手抓住我,嫣然一笑:「那自然是更好的,我下定决心要抢的东西——」

「从来没有失手过!」

杜晓芙话音刚落,便往后仰去,她的身后,是楼梯口。

「你——」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愣愣地看着杜晓芙跌下楼梯。

「啊——」

杜晓芙的尖叫声响彻周府的宅子。

 

11.

杜晓芙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了下去,推人的,是周家的少夫人。

这便是大家看到的场景,也是众人眼里的真相。

时间就此停滞。

真是如此,那就好了。

时间当然不会就此停滞不前,反倒是周启则也随后闻声而来。

他第一个冲过去,将杜晓芙扶起,揽在怀里:「晓芙,你还好吗?」

杜晓芙虚弱地摇摇头,那无力的破碎感无不让人心痛不已:「我无大碍,倒是姐姐还在见怪于我,怨我抢了你,一时冲动才……」

一瞬间,除她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楼梯上的我,或怀疑,或鄙弃。

好些自觉胆大好仗义执言者开始对我指指点点。

周启则揽住杜晓芙的手渐渐收紧,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我。

他的眼神又冷又冰,是我从来未曾见过的残酷,如同尖刀一般插入了我的心上。

周启则冰冷的眼神让我的心一直往下坠,直至谷底。

「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此时此刻,我的辩驳是那样苍白无力。

「你是我爹娘做主娶进门的,不是我的意思。」周启则的话冰冷而残酷。

「晓芙才是我真正爱的人,你离她远些!」他的视线从我身上挪开,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吐出残酷的话。

他对我如此冷酷,毫不顾忌年少时的轻易。

面对杜晓芙,却换了一副模样,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曾几何时,被他这样安慰的人,是我。

那一年,我独自一人远去城外香火最盛的寒叶寺。

寒叶寺供着长明灯,我佛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只为了祈求周启则身体无恙。

从寺里回来的路上淋了雨,我一到家便感冒发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紧张地抱着我,让我觉得,自己便是他一生的珍宝。

「姐姐,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以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要一起过……」

可终究,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一刻,我心中火焰彻底熄灭。

我从楼上一步步地挪下来,脚步在木质的楼梯上踩出咚咚的声响。

这声响在我的耳边被放大,再放大,如同雷鸣。

我走到周启则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冷淡如冰的脸,伸出手向他举起。

我摊开手心,一个东西吊在了半空中随着链子左右晃动。

这是我们初见时,周启则送给我的那块金怀表。

如今物是人非,我也该物归原主了,我……配不上它,它阖该被赠与周启则最珍视之人。

「你的,如今便物归原主吧。」我已经不需要留着它了。

我看到周启则的眼神微微颤抖了下,却并没有伸手来接。

「小时候玩儿的不值钱的玩意儿,你随意处置。」他偏过头去。

也是,这些陈年的东西并无多大用处,小时候喜欢的东西,长大后不一定还会重视。

我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松开了手。

12.

怀表坠落到地面,琉璃镜面瞬间碎裂,表针就此停住,再也无法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如同我们早已死去的爱情。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年冬至那天,城里最大的报纸上刊登了我和周启则的离婚启事,全城一片哗然。

都以为周家少夫人和周启则的离婚拉锯战会进行很久。

可最后竟结束得如此迅速、体面,让人猝不及防。

我离开周家那天,婆婆扶着身都直不起的公公,踮着颤巍巍的脚步来到院中送我,公公一路走一路咳嗽。

见此情景,纵使我一直强忍着心中的波兰,眼泪也忍不住了。

整整十年,我和两位老人相处的时间,比周启则长得多。

这十年中,公公教我读书管账,婆婆教我为人处世,比起我那贪财而亲情淡薄的父母,他们待我更是真心。

奈何缘浅。

「公公婆婆,锦沅去了,以后……会常回来看你们的。」我哽咽着,重重磕了下去。

周启则,往后余生,愿我们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天是越来越冷了。厚厚的云层压在头顶,路上行人瑟缩着加紧赶路,草木都衰败枯萎得无一丝的生气。

我踌躇在爹娘的家门口,感觉挽在手上的行囊越来越重。可是大门一直都是紧锁着,屋内悄无声息。

隔壁的邻居说,冬至那天这家人便出远门了。

不知去到哪里,不知何时回。

邻居老人向我说起这话时,眼中闪过怜悯之色。

我谢过老人,转身蹲在了屋檐下。

天上渐渐下起了小雨,有凉凉的雨滴溅落进我的脖子,我伸手一摸,却是粒还未及完全融化的冰珠子。

天色将暗之际,有一个深色的身影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头顶一暖,才发觉是一把雨伞挡住了早已更大的雨落在我的头上。

我恍恍惚惚抬头,望向来人的脸。

原来是景飞扬。

他个子很高,身披着斗篷,我仰头很费力气。

来人手一指,示意我跟他一起去远处那座华灯初上的满江红茶楼。

他将伞递给我,却固执地自己淋着雨跟在我三步以外。

进了楼里,迎面而来的热气让我瞬间感觉到似乎重回了人间。

此时楼里来往客人并不算多。

他挑了一处僻静角落的桌子,我们面对而坐。

「景少爷,你……为何会猜到我在这里?」在接过他递过来的第三杯热茶后,我终于开口问道。

我没有在顾及所谓的颜面。

我离婚之事早已满城风雨,无人不知,哪里还有什么面子尊严可讲。

景飞扬坦然一笑,深深看了我一眼,低头又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懂易经之数,能掐会算。」

我垂眼不再说话,细细将温热的茶水往嘴里灌。

13.

从前因着公公的关系,我和景飞扬比点头之交强不了多少,几乎不可能有坐在一桌的机会。

到了如今,我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诉说对婚姻失败的绝望?

对前路未明的迷惘?

对负心之人的控诉?

面对此情此景此人,好像都不适合。

「既然你如今无处可去,不如听我一言为好。」景飞扬垂眸半敛,郑重说道。

见他如此面色语气如此严肃,我心中一紧,放下杯子仔细聆听。

「我八字不利,年近三十无妻。」景飞扬突然抬头,笑容在我眼前放大,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不如……你跟我回去吧。」

我茫然地看着前方,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跟?是……给他做妾的意思?

我瞬间愠怒,将手边的茶杯端起,朝他迎面泼去。

这个表里不一的烂人!

景飞扬躲闪不及,被茶水浇了个劈头盖脸,还好此时水温已经并不滚烫。不然合该皮肤都起泡了才是。

见他一身水滴淋漓忙着擦去脸上身上的茶叶,我余怒未消,起身就走。

连他也如此!

为何我总是一再看错人?

本就满怀失望的我此刻更是心灰意冷,泪水在眼眶里连连打转。

「哎哎哎,你别走啊……」他怔了一下慢了半分,然后冲过来在我临出门前拦住了我,不小的动静引来无数人纷纷张望过来看热闹。

「让开!」我冷声喝道,又羞又气。

「姑奶奶,我一时嘴贱冒犯,您别生气了成不成?」他低头弯腰,连连道歉:「平日里胡言乱语惯了,本无意得罪姑奶奶您。」

「请景少爷自重!」我恨恨地瞪着他:「我贺锦沅如今是下堂之妇没错,可也没沦落到需要委身苟活的地步!」

看着景飞扬此刻后悔不迭的样子,我没有丝毫心软,坚定地越过他出了满江红的大门。

周家也并不算亏待了我,不至于让我接下来立刻便衣食无着。

况且我有手有脚,哪能轻易就被饿死了呢?

此时,外面冻雨已经停歇,天却已漆黑如墨。

室外很冷,我不禁有些瑟瑟发抖,但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可是直到我走了老远,景飞扬却依旧跟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

直到有一名穿着单薄的老人举着拐杖在路边向行人伸出破碗,他主动上前去掏出几枚银圆放到了老人的碗里。

「老人家,天冷,去买点热的吃食吧。」

老人千恩万谢后方才离开。

「你今日要跟我到何时?有何目的?」终于,我开口问道。

「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如今世道混乱。你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不安全。所以……」他低着头,越说越小声。

我气笑了,知道我是个弱女子,偏生要口无遮拦。

知道我是个弱女子,所以有心要趁火打劫。

是吗?

14.

「锦沅,我知道你不是那等随意人,我为刚才的昏头无礼向你道歉。」

景飞扬似是鼓起了勇气般抬起头来看向我:「若你不嫌弃,我有一处新开的酒楼正缺人打理,烦请姑娘搭把手。也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我一愣,他……这是唱的哪出?

我还二话没说,点头同意了。

经历了千般苦后,如今的我实在没有办法矫情婉拒,哪怕他曾因为油嘴滑舌开罪了我。

爹娘哪里是出门了,分明是从报纸上得知了我的事,怕我回家连累他们,有意避开了。

我需要一个去处。

有份正经工作起码能让我自食其力,能在流言蜚语中抬起头来。

在景飞扬这家的新开的临江仙酒楼里,我负责管账和管理员工日常,偶尔在各个柜台帮忙打打下手。

我换上了利落淡雅的衣服,散了式样繁复的头发,卸了脂粉施淡眉轻妆。

再抬眼时,镜子里的那个人完全变了模样。

眼前的人,不再是低眉垂眼的周家少奶奶,而是抬头挺直的贺锦沅。

我的适应能力一向不错,以前在公公婆婆身边也学了不少的经验,很快便习惯了这里的工作与生活,也算是得心应手。

对于前世的记忆,我已不大记得了。

偶尔想起前世,只能隐隐约约记得,那似乎是一个与现在的世界有着极大差异的地方,但仔细回忆,却是一片茫然。

景飞扬不管楼里事,但每到月中、月末都会到楼里检查。

这日又到了月中,待掌柜掌厨跑堂等等轮番儿汇报工作完毕后,他又仔细翻看我做的账本。

「嗯……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景少爷埋头在书桌上审了两刻时间后,终于抬起头来:「你做的账目详细规整,挺好。」

我站在一旁微微笑了下,脸色很快又平静如初:「谢老板夸奖。」

「这里吃住可习惯?」

「都很好。」

「到了年末酒楼生意好,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我找人协调,千万不要怕麻烦。」景飞扬拍着胸脯承诺。

我点点头,这是自然。

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后,他随意抓了把坚果在手上边走边磕。

「人生得好看,又识文断字儿,工作也做得好,」景飞扬遗憾地瞥了我一眼,开口道:「就是性子古怪了点,得改。」

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什么都对。

我暗地里冷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走之前,他示意我摊开手,我以为他是要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连忙摊手伸了过去。

15.

在我尚目瞪口呆来不及反应时,他将磕下的瓜子蚕豆壳全放在了我的手上,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送走他后我回房收拾资料,又在账本下的宣纸上看见了一个大大的猪头。

尖尖耳朵长嘴巴,朝我笑开了花,占据了满满一页张纸。

这景飞扬果然还是少年心性,幼稚得很。

如今中央新政府的政治影响力有限,国内东南西北各路军阀之间内战不断,又不时有新的政党军队加入混战。

世道已经是越来越乱了,百姓的日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

也许这种纷乱不会太久,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强大的政府上台,让这个四分五裂的国家得以联合起来重新走向繁荣。

一定会有的。

到了年尾,节气变多,过了元旦又是腊八。

到了新年,娘亲终究还是派哥哥叫了我家去团年,虽然爹爹的脸色一直也没有好多少。

年初五,酒楼恢复营业,我早早便申请并从账上支了银子,给楼里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发了一个红包讨开工之喜。

没想到当日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指名寻我。

周启则。

我心里一颤,再次跟酒楼伙计确认,他笃定称是。

我坐在房里思虑了片刻,终究还是下了决心下楼去见他。

昨日种种昨日死,我若避而不见反倒会显得没了气度。

我跟随着伙计来到二楼的雅座掀帘而入,却仅见他一人在里间点了壶酒独饮自酌,周身气息显得很是清冷萧索。

杜晓芙呢?

我心中有些诧异,却并未多嘴的开口问询。

只默然在他对面坐下,淡淡招呼道:「周少爷。」

往些年在寄去的信的字里行间里叫惯了先生,如今周少爷的称呼一出口,反觉得生疏无比。

他自我进门始便早早抬了头看向我,眼中神色让人晦涩难懂:「你……在这里,倒也习惯。」

「这样也好。」周启则垂眸半敛,叹了口气:「景飞扬果然挺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

我如今好与不好又与你何干呢?

「周少爷今日来,是有何要事相谈?」我自顾自将桌上的热茶倒了一杯端在手上取暖,看他神色,大概是有些醉了。

「姐姐,我……」

「不要再叫我姐姐!」我打断他的话:「我叫贺锦沅,周少爷莫要忘了。」

当初执意两相决绝的是你,如今装作深情难舍的也是你。

物是人非后,你这副样子又是表演给谁看?

周启则不再说话,颓然低下头去。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那时周启则年岁小,若犯了错惹了我生气,便是这般泄气模样。

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躲在一边,好似我欺负了他一般。

我看了不忍心就拿了点心去哄他,他也会边伸手接过边抽噎着抹眼泪,一个字也不肯跟我讲。

16.

一丝悲切涌上心头,有东西在我心底深处疼了一下,死去的回忆席卷上来,几欲喷薄而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许久的沉默后,他一言不发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递给我。

大红的封面上,刺眼的喜字晃花了人眼。 

里面是什么内容,不喻而言。

我和他成亲的时候,还没兴起这等新式时髦东西呢,如今世道果是变了。

我瞬间醒过神来,眼前的他不是他,我心中的周启则早就在离开故土的那年死掉了。

如今的周启则,是那个春风得意的周启则,是贵族小姐的驸马周启则,是喜新厌旧负心薄幸的周启则。

「周少爷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也是从西洋学来的先进风俗,二婚的时候还要郑重其事下个请帖给前任?」

我双手放下茶杯,在「二婚」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喉咙似有一丝腥甜蔓延上来。

「这是晓芙的意思。」他低声说道:「我并无此意,我今天来……就是想来看看你。」

「你倒是挺对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我苦笑,深觉可悲:「我好得很,没什么笑话值得你特意来看的,抱歉让你失望了。」

如今的我言语之间变得越来越刻薄了,早已不复从前的温婉。

我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将几块大洋放在桌上:「我们无甚交情,不必强攀,按百家喜随礼的风俗,这些钱够上份子了,拿去吧,不必客气。」

我没再管周启则的欲语还休,自顾自动身离去了。

但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从此以后,你是你的繁华,我是我的落寞。

时间一晃到了正月十五,月上柳梢,花市灯如昼。

一个人的时候,最怕的便是过节。

远处越热闹,近处越荒凉。

但我总得慢慢儿习惯这种日子。

任何陪你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会离你而去。

白日里景飞扬明明已经按照惯例来过楼里,到了晚上他却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景飞扬提着一壶酒,见我开门后,便举到了我面前:「喝?」

我摇摇头,拒绝。

他一把将我拉出了门:「哪里学的这些虚头巴脑的规矩?我今日偏要与你喝。」

「我不喝!」我生气挣扎道。

17.

半个时辰后,我们在长春渠边的楼顶上,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开了。

这里视野最是空旷,风景最是美好,城中最繁华的街道尽收眼底。

楼下灯火通明,各种造型的花灯轻微摇晃着,充满喜气游玩的人群,还有游戏杂耍零食小吃等等,热闹得很。

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过往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我的脑海流过。

时光荏苒似东流,朝气蓬勃度春秋。

人生几回追往事,魂牵梦萦驻心头。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听远处歌舞升平。

「嗝……贺小姐,贺锦沅!」桌子对面的景少爷已经满脸通红不分南北:「我就知道你平日里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是装给人看的。不累吗?」

微风拂过,些微刺激了我的神经。

我回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喝醉了。」

「我……我没醉!」景飞扬梗着脖子:「我清醒得很,我都知道你……你是贺锦沅,是……嗝……我喜欢的人,呵呵。」

「我是你亲娘。」我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景飞扬却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连正眼都无法聚焦来看我。

真是个菜鸟,这才灌了几杯就开始胡言乱语。

我放下手里的杯子,叹了口气,头痛不已。

这醉猫酒喝得越多,嘴里的废话越多。

「锦沅,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比你知道的还要早。」

唔,好吧,我勉为其难当个听众继续听你胡言乱语。

「小时候虽然我爹跟周启则他爹关系不好,但实际上,我和他在京城的时候常背着大人一起玩儿。」

这倒是奇了。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到了这里他跟我说他要娶亲了,我说他个病鬼娶什么亲?没准哪天自己就病死了,没得白白祸害了人家。哦……原来是个冲喜的媳妇儿。」

果然这厮从小到大都是口没遮拦的性子,确实是欠打得很。

「我便笑他,这般急急忙忙,肯定是找了个丑八怪,嗝~」他又打了个嗝继续扯:「他便生了气,拿命跟我干了一架。自此以后便很少跟我往来了……」

我摇摇头,两个幼稚鬼,真真是够了。

慢着!我也……好像是醉了。

于是,我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趴在了桌子上。

「我不信邪,后来偷偷儿去周家,特意瞧瞧你……难怪那孙子自得……你果然……好看,好看得很……」

……

18.

又是一年春来到,天气回暖,万象更新。

这个春天晴日多,酒楼生意也渐渐兴旺起来。

来来往往的客人们,经常会闲扯些各路得来的八卦消息。

华国人早些年在国内外成立了很多新的政党,如今已有一两个政党异军突起并成立了学生军队,影响很大。

杜元帅势力也日趋壮大,镇压了无数起义军和小军阀,很有一统天下的气势。

周家少爷和杜元帅八小姐已经成亲了,婚礼排场大得很,听说许多商贾政要名流都参加了这场婚礼。

我的手顿了下,很快又继续不停地拨动着算盘珠子,口中也在念念有词不停地算着出账入账。

才子佳人的故事就此成就,天下间又多了桩美事。周启则,你求仁得仁,如此……甚好。

景飞扬景少爷自上元节那天醉成了一摊烂泥,过后却对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丝毫没了印象。

我也没再提起。

反倒他是越来越闲,以往只是按审账时间一月过来两次,但现在却在临江仙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要把饮食起居的家伙什都搬过来了。

「这是我的几身衣服,麻烦帮我补补然后随便找个柜子放一下。」前日里,景飞扬让我补衣服。

「这是我的鞋子,家里洗扫阿姨请假了,麻烦帮我刷一下。」昨日里,他又让我刷鞋子。

「这是我的一些账本资料,麻烦帮我收起来。我最近要看的。」到了今日,景飞扬开始让我收账本了。

「你疯了吗?」我被迫费力地接了一摞沉甸甸的书页在手上:「未必你还想在这里安营扎寨下去不成?」

「我家里人多口杂,老老小小一大堆,实在聒噪。」他满脸正色向我解释:「我想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处理事务,临江仙房间多位置好,正合我意。」

我摇摇头。既如此,我也没什么立场拒绝,你随意。

我住顶楼,中庭架空,景飞扬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竟然把他的房间安排在了我的正对面。每每我一开门,他便抬头看向我十分开心地笑。

我横他一眼,并不怎么搭理他。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流走,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寒暑春秋,仔细算算其实并不漫长。

后来,听说周家的新婚夫妇离开了这座城市,北上去了杜元帅的地盘,住进了元帅府。

周家少爷在杜系军阀门下,一路顺风顺水,飞速升迁,已经做到了杜元帅的机要秘书和翻译,很得元帅器重。

曾经的人早已远去,绽放了属于他自己的万丈光芒。而我依旧在这座老城里,平平淡淡地守着岁月的东升西落。

这样普通而平静的日子,甚得我心。

19.

周启则在离开家长北上以前,曾经托人给我送来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素漆鎏金盒子,一看便是贵重非凡。

我当初走的时候并不匆忙,想来也没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周家的。

我一手执着算盘一手拈笔忙着做汇总,抬头随口问来人:「里面是什么东西?」

「回姑娘,我也不清楚。」来人说:「少爷北上前给的,托我给姑娘送过来,还让我跟姑娘说……对不起。」

我摇摇头,没想到周启则竟然还会着人送礼上门,来跟我说对不起。

只是他既知对不起我,为何又要服了我?

「拿走,我不需要。」我重重搁下手里的笔:「我不接受他的道歉。你去吧!」

「可是……」

「去!」我指向门口,加重音量下了逐客令:「把东西还给他!」

若不是已经山高水远,我非要拿着这箱子东西亲自去周家,扔到他脸上不可!

因为对不起我,所以临走了还要恶心我一把,用钱堵我的嘴,来平你的心,让你从此坦然无忧吗?

他犹豫半晌似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掉头离开了,留我独自一人气得头昏脑胀。 

「贺锦沅……」景飞扬这个冒失鬼突然在门口出现。

「何事?」我手撑着头,闭着眼问道。

「他给你送的东西,你为何不要?里面不是金条也是银圆吧!」

我抬头看向他:「你若想要,你去追回来,全给你。」

「算了……他又没对不起我。」景飞扬撇撇嘴:「你不要他的钱,无非还是惦记着他,不想让他失去了对你的愧疚。」

我白了他一眼,拿起笔继续往下写。

他自觉没趣,终离开。

这世上最是多情也苦,无情也伤,情之一字,过关更比登天难。

钱这种东西,在感情面前不值钱。

「贺锦沅……」景飞扬并未走远,反倒又回头了。

「又有何事?」我再次抬头。

「你觉得我怎样?」

「什么怎样?」

「我够不够……让你当我的媳妇儿……」他话音刚落,人又从门口消失。

等反应过来的我又随手抓了一本书向门口扔去时,景飞扬早已踪影全无。

我恨得牙痒痒,发誓非要什么时候找补回来不可。

20.

这年我的生日,娘亲让我家去,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如今嫂嫂已娶进门,我也自食其力没甚麻烦家里,有时候甚至还多少补贴一些,爹娘脸上对我的笑意变多了,态度好上不少。

借着一家人吃饭的当口,娘亲开始旁敲侧击:「沅沅,听说那飞扬为人实在,品行上佳,你认为如何?」

我只顾着挑菜:「很好啊,他就是闹了点。人确实很不错。」

虽然闹的时候有点让人想打他。

「既然不错,就没有想着……进一步发展吗?」娘亲又问:「我听你们楼里人说,他待你挺好的。」

我放下筷子上夹着的鸡翅,开始觉得沉甸甸的:「他待所有人都好,而且……我不配。」

娘亲叹了口气:「可是,你都这么大了,如今再不找,恐怕……」

我默不作声低头扒饭。

有一些人与事,哪怕已去到了千山万水,可是他在你心上留下的伤痕,可能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而且景飞扬,他值得更好的人,带给他更完美的爱情。

世事万千变化,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自己会变成怎样。

那一年夏,南方的雨季十分漫长。

听说很多省份因着突如其来的暴雨遭受了洪灾,农田房屋淹了不少。

我从娘家临出门前,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是变天的前兆。

哥哥拿了把雨伞给我回临江仙。

半路上,大雨却铺天盖地毫不留情地降临。

我暗道不好,心急如焚地往前赶路,期望在情况更糟以前赶回目的地。

路上行人稀少,而雨越下越大,积水在脚下越来越深,甚至还有些家庭器物顺着水流从我眼前飘过。

此时手中的伞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我在风雨中飘摇着几乎无法睁开双眼。

唯有雨水毫不留情向我涌过来,一浪高过一浪。

难道……我要就此命丧于此吗?一时之间,我有些绝望。

再冷淡的人,在真正的生死面前大概也没几个能做到处变不惊。

在这最茫然无助时出现的那个人,大概会是这辈子脑海中最深刻的人了吧,大概会就此刻入心底吧。

那个人身披蓑衣冒雨迎面而来,在我眼中一点点地清晰,他的气息也逐渐地靠近我,让我一瞬间心神归位,再也不惧任何滔天巨浪。

他说:「锦沅,别怕,我来了。」

「我不怕。」我低低地回答。

曾经,我在那漫长的岁月里,用无数个日日夜夜等待一个人的时候,我多希望他会从世界的另一端回来,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和我说:「锦沅别怕,我来了。」

可是周启则始终没有来。

可是现在,景飞扬却来了。

21.

「飞扬……」

「锦沅不要怕,我牵着你,你跟我走,我带你回家。」

我看着我前面坚毅的背影,突然落下泪来。

人生不过是寻寻觅觅,反反复复,来来去去。

人生不过是朝朝辞暮,朝朝辞暮,尔尔辞晚,碎碎念安安。

我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的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情感与爱恨。

所谓豁然开朗,大概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飞扬,你刚刚为何会找到我?」回到临江仙后,我接过他递给我的干毛巾问道。

出门时我只交代给了掌柜说回家去,其余的什么话也不曾留。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很能掐会算的。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他挑眉得意地道,然后转头去替我叫热水。

好吧,你既如此说,我便如此信吧。

「谢谢你……」我说。

他走到我面前拿起我手上的毛巾给我擦拭头上的雨水:「为何要谢我,我只不过是凭着本能去寻你而已。」

我不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

停滞的时光,开始重新流动。

22.

我跟景飞扬的婚姻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

如今,周启则于我,仿佛已经是前世的旧人。

我以为,他官图亨通,我们不会再有交集。

可世事总是弄人。

年后没多久,杜大帅突然失势了。

我想到周启则,他如今在杜大帅的麾下,娶了杜大帅的女儿杜晓芙,大概未曾想过,在这乱世,强大如军阀,也会这么轻易地倒台吧。

我哂笑一声,便不再多想。

却没想到,这件事还是与我扯上了干系。

这天,我正在和飞扬在家里商量着开分店的事。

店里突然伙计来报,说有人来给我送东西。

我带着疑惑让来人上了楼。

「你是……」眼前的人,十分眼熟。

「裴小姐,我是周家的下人。」他说:「少爷临去前,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让我跟你说对不起。」

我有些糊涂:「你不是之前已经来过了吗?」

「我说了,我不要他的钱,他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我摇摇头。

我记起来了,周启则去年离家北上时,也是此人给我送东西。

我并不怨周启则,我早知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只是我忘了,我以为自己可以挽回。

但终究每一个人兜兜转转,都无法逃脱书里的宿命。

「不是,是……少爷他死了。」来人突然流下泪来。

什么!

我一时被抽干了力气,头脑开始晕眩,怎么可能?

「是真的,少爷临去之前曾经打开了这个箱子,拿出了里面的东西看了看,然后让我原封不动再一次送来给小姐你。」

我几乎站立不稳,强撑着走到了他的面前,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面,不是金也不是银,而是一个金色怀表,以及两本书册,一本就是我记忆中的《战火中的青春》。

而另一本极薄,名叫《战火中的青春:番外》。

金色怀表显然便是曾经周启则送给我的那一块,我一眼便认出。

只是如今上面沾染了几丝鲜血,但表面的石英玻璃完好,表针也在滴滴答答地走。

我用颤抖的手拿出那本薄一些的书,一页页地翻开。

番外的记载,与正文全然不同。

我看的那本书里,周启则深爱着杜晓芙,为了她抛弃自己的妻子。

而番外的记载,周启则真正爱的人是贺锦沅,是那个陪他度过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的人。

他从未变过心。

周启则在西方求学时,加入了留学生救国团体。

在团体的谋划下,他有心接近了国内最大的军阀杜氏的女儿,设计取得了她的芳心。

这个团体后来慢慢发展壮大,在国内成长成了一个有组织有军队的大型政党,获得了国内外很大一部分人民的拥护。

而周启则的目标是通过与杜晓芙的婚姻,借此打入杜系军阀的内部,向外传递情报,瓦解整个杜系军阀。

故事的最后,身份暴露的他,最终被日薄西山大势已去的杜老爷派人枪杀身亡。

「这本书……他是从何处得的?」我哽咽着问道,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

「据少爷所说,这是当初他乘船出国的时候,船上一名传教士送给他的,也不知具体来处。」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原来,他曾试图告诉过我的。

我的眼泪如雨而下。

景飞扬赶紧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我愣愣地,任由他用手帕擦拭着我的眼泪:「锦沅,其实当初……你离开周家那日,我是受周启则所托,所以才能顺利地找到了你。」

「他……一直都牵挂着你。」

听闻此言,我的心中更是风起云涌,悲伤不能自已。

「他明知他会死……他早就知道了自己会死。」我喃喃说道。

可是为了心中的理想,为了这个国家,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依照宿命,坚定前行。 

也许,就连在死亡的前一刻,他正在数着死神的脚步,听着它慢慢靠近的声音。

那时候的他,一定很痛,很绝望吧……

后来,周启则的父母知道了他的事。

两位老人的身形,比送我离开时,更佝偻了。

周启则,如果你知道这些事,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呢?

我想,你应该不会后悔吧。

为了家国大义,为了不让更多的父母失去孩子,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或许你还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征途。

周启则,我希望,你可以去到我前世的世界,亲眼看看那个时代的生活。

你们的牺牲并没有白费。

希望,在那个世界你可以过得很好。

(全文完)

作者:元元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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