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放倒
且说这天水第一酒楼,揽胜楼,是一座临江而建的九层宝楼。
凭栏而望,白日观山,夜里赏月,皆是一番风光壮阔。
此处也是达官显贵们宴酒聚乐,骚人墨客吟诗作赋的好地方,在天水镇这么个秦楼楚馆遍地,柳绿花红四野之处,揽胜楼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豪楼。
底两层进散客,三四五层设列雅房,七八层是权贵们才有资格入内的豪间,而九楼则是不对外开放的豪顶,清梦阁。
其实这不对外开放,是不对普通商贾权贵开放,能入九楼清梦阁的,皆是大有身份之辈。
可当这大有身份,落到元蓁头上时,她却丝毫不感得意。
反倒觉得这酒楼老板是在拐着弯,收拾权贵。
一口气爬上九楼,腿都给她爬软了。
期间傅春洲提出背她上楼,可她想他背上有伤,硬是自己咬牙坚持了下来。
一上九楼人就瘫了,屋中奢豪也好、雅致也罢的大小摆饰皆无一物入眼,直接就躺到了窗边的贵妃椅上。
喘着粗气,元蓁斜眼瞟向那个正在桌前看宴单的男人。
他正将菜品逐一细看,换掉了几样菜,又添了几样,才将册子递给楼中管事。
那管事接过册子,点头哈腰地退下,路过门外的两名带刀厂卫时,是头都不敢抬。
此时楼上楼下,包括附近市集,皆有内行厂的暗桩。
只是元蓁不知,以为这一路只有两名厂卫随行。
终于缓过气来,她坐正身子,悄悄捏了捏袖子。
袖中东西还在,她心中略定,这才有心思打量起眼前这间清梦阁。
河图绣屏,珠玉盏,玲珑灯角,夜光盘。
并不是想象中的堆金砌银,精致淡雅的陈设让元蓁十分喜爱。
里面还有一间内室,放了一张宽榻,似是让醉酒的客人歇息。
踩在细绒织毯上,走到屋外栏杆处,群山巍峨,百川入江,整个天水镇尽收眼底。
她忍不住一声轻叹,天高水阔,城池繁华,满满的人间烟火,谁不留恋?
她看得入迷,连傅春洲来到身后也不知。
回过神时一转身,竟险些与他相撞,或者说,她已经要撞到他,却被他避开半步,不沾身地扶了个稳稳当当。
元蓁不禁一郁,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见傅春洲又退开一步。
这让她气到想笑,不禁点点头,将袖子里东西又捏了捏。
回到房间里,往桌前一坐,她开始催晚膳。
不多时,楼中侍人开始传菜,每道菜被厂卫试过银针后,才能端进屋中。
很快一碟碟一盏盏,荔枝白腰、三脆羹、五珍脍、蛤蜊生、奶房玉蕊羹。
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上了满满一桌后,元蓁犹觉不够,又叫来两壶酒。
可酒菜备齐后,她却不急着动筷,瞧楼外夕阳正好,她拿起酒壶,忽然诗兴大发。
迈步走出,独自凭栏,望天高路远,残阳夕照,她开始吟诗。
吟了两句酸诗,同时左手摸到右手袖子里,掏出一包药粉迅速倒进酒壶中。
倒完药,摇摇壶,她装模作样地一收腔,回到房中。
此时傅春洲正站在桌前,扶着窄袖布菜。
元蓁看见自己的碟中又有胡萝卜,心中一声冷笑。
然面上却真挚万分地斟了两杯酒,当然下了药的酒是倒在傅春洲的杯中。
「傅公子,前些日子承蒙相救,白蓁实是感激不尽。」
端起酒杯一开口,就是拿恩情敬酒。
傅春洲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忽然唱这么一出,却也拿起酒杯,回了句「白小姐客气」。
然而正当他低下头准备饮酒时,人却蓦地一顿。
唇未碰到酒,睫羽向上一掀,只见那坐在对面的女子已将杯中物喝完。
她迅速喝完酒,便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一脸掩不住的期待。
傅春洲垂下眼默了默,轻抬酒杯,一饮而尽。
他一喝了酒,元蓁便笑了。
桌上气氛也轻松起来,她拿起筷子吃着傅春洲给她布的菜,唯独避开胡萝卜,就是不吃。
吃菜时也顺便斟上第二杯、第三杯酒,果然不到半壶傅春洲就目露眩晕。
艳色的颊,微红的眼,还有微微隆起的眉心,他揉着额角,似是不胜酒力。
元蓁见之,心中暗喜,继续不动声色地劝酒。
同样她自己也开始头脑发晕,毕竟她也是货真价实地同他一杯杯喝下去。
此番她是铁了心要将他灌醉,还充分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
让小瓶儿去城中医馆找的东西也不是别的,就是这能将人放倒的迷药。
只是傅春洲内力深厚,本应一杯就倒的,他硬是喝了半壶。
半壶之后,还只是目露眩晕,元蓁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继续再接再厉。
又是半壶酒下肚,傅春洲已醉意明显。
元蓁也知自己不能再继续喝下去,否则先倒的人就成了她。
「傅公子,你醉了?」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没有反应,便提起裙摆坐到他的身边。
此时傅春洲撑着额角,微垂着脸,缓缓掀眸看了她一眼。
他眼神飘忽,似是思绪不清,好半晌才回了一声,「嗯?」
绵绵尾音撩人心扉,一双醉酒的狭目像带着小钩子,勾得元蓁小心肝噗通乱跳,还兼一阵口干舌燥。
忽然他晃了晃,似是坐不稳。
元蓁赶紧伸手去扶,这一次傅春洲没有躲开,斜靠在了她的身上。
「傅公子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
怕他从凳子上摔下去,元蓁搂住傅春洲的腰,将他从桌边扛到了一旁的矮榻上。
先前她躺过的那张贵妃榻,换成了他躺在上面。
就从老牛喘气图变成了丹青美人醉酒绘。
桃花面,酒儿醉,勾人眼,寻翩翩。
她坐在矮榻边,俯身细看傅春洲似已无法抵抗的模样,呼着酒气咧嘴一笑。
想这个武艺高强又心思深沉的男人,也有被她放倒的一天。
又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只见傅春洲眯了眯眼,似是睨着她,却没有什么反应。
时机成熟,元蓁稳住心跳,借着酒意,缓缓靠近。
她将埋在心底的那两个字,含了又含,终于试着问出口,「延香?」
第 44 章 真的是你
「延香?」
那低低一声,似萦绕在鼻尖的呢喃,又是小心的试探。
她看着他醉意熏然的模样,听见这二字,长长的睫羽微颤,片刻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顿时,元蓁的心重重一跳,不可思议地低呼,「真的是你?」
可这一次,傅春洲却没了反应。
元蓁不由着急,又不能把他拧起来问个清楚。
心思一转,想傅喜曾说他有一对不离身的耳坠,元蓁只犹豫了一瞬,两只爪子便扒了过去。
她先摸向他腰间的玉带,在里面仔细找了一圈,没有任何东西。
而她身下的男人似乎越来越僵硬,人却没有动。
腰上没找到,元蓁看傅春洲依然昏寐,手便悄悄伸向了衣襟。
扯松了朱纱锦袍的襟口,顺着胸膛往里摸,指尖肌肤灼热,她似乎能感受到薄薄一层里衣下,他的心脏在如何有力地跳动。
忽然,她在近腰腹处摸到了一个东西,小心地拿出来,是一个精致小巧的锦囊。
打开锦囊,里面赫然一副耳坠,她看着那副熟悉的耳坠,心中忽悲忽喜。
他将她亲手送入黄泉,却又背负所有,换她一线生机。
临徽死了,元蓁却活了下来。
他为何甘冒这等天下之大不韪,那些从未言明的感情,她曾归结于恩情。
恩情二字可以囊括所有,包括那些无法言说,也不能言说的东西。
因为临徽的一生,只要还是大兴长公主,便永远会被束之高阁。
可元蓁不会。
玄玄也不会。
她握着那副耳坠,眼眶微微泛红。
许是酒意当头,又许是前尘往事皆看透。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去触碰这个男人面具之下的真容。
她慢慢俯身,吐息落在他的耳旁,沙哑道:「傅春洲,你还要骗我到何时?」
语毕,她轻吻了吻他的下巴。
而她身下的男人已无法再无动于衷。
香甜的吐息就唇边,柔软的身子趴在怀里,他忍不住环住她的腰身,低头寻上她的唇。
先啄,再吻。
夜幕下,一室火光落在他的眼底,如星火点点,却可燎原。
她没有拒绝,他便一发不可收拾。
双臂将她的腰肢越箍越紧,唇压在她的唇上也越来越重。
深深碾吻,却没有张开唇。
元蓁第一次与男人亲吻,感觉自己就像跌入了滚烫的熔浆中,又热又怕,还有异样的渴。
她忍不住咬了咬他的下唇。
傅春洲狠狠一颤,呼吸急促了几分。
可他没有动作,只任凭她为所欲为,直到她试着加深这个吻,忽然,他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压了上去。
他的手在发颤,呼吸亦很重。
当下除了浓重的酒气就是生涩。
没有人会教一个阉人如何亲吻,而他吻着的还是那个曾经只能遥望之人。
如何也不够。
他抱住她的腰肢,像一只急欲亲近对方的兽,不敢露出利爪和獠牙,只能用最温软的唇。
却依然让元蓁快喘不过气来。
「呜……等、等等……」
她双颊滚烫,手勾在傅春洲的脖子上,去扯他的发。
好不容易,他松开了她,撑起半身,喘息浓重地看着她。
看她双眸含水,面颊含春,羞赧地喃了句,「去、去里面。」
矮榻太窄容不得他俩折腾,下一刻傅春洲向旁弹指,房中灯火骤灭,他抱起她走向内室。
入得内室,里面更是一片漆黑。
元蓁什么都看不见,只把身前的男人抱得紧紧的。
黑暗让她的胆子变得更大,被他放倒在床榻后,她依然搂着他不肯松手,心如擂鼓中她忽然问他,「傅春洲,我是谁?」
他微微一顿,沉默须臾,还是那句话,「你想当谁?」
上次醉酒时,她曾似真似假地问过他这个问题。
同样的回答,可这一次元蓁终于听出了不一样。
心热得发烫又酸胀,她将他重重一推,压倒在身下。
许是这段时日常吃胡萝卜的缘故,适应了黑暗后,她竟能隐约寻到他的轮廓。
这一刻,她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我想当玄玄。」
玄玄,与延香神交于纸上的玄玄。
亦是她的小字。
那是她以为此生无缘再续的故事,却兜兜转转,又到眼前。
这一夜,是元蓁有生以来最出格的一夜。
又是酒又是药,放倒了那个极难缠的男人,然后与他共赴云霄。
摒了尊卑上下、礼义廉耻,散了前仇后怨、心有不甘,虽还有疑惑,却不急于当下。
当下,只有肆意与大胆。
没有床帐,满屋都是月光,白生生,红艳艳,乌发雪肌,红梅清霜。
有道是,娇花艳艳开,一点清露潺潺。
娇羞欲语成莺啼,被浪涌、成江海。
待到天明把郎看,郎啊郎,已整装束发别旧夜,抹嘴不认了。
第 45 章 原来原来
一夜纵情,元蓁累到晕厥,腰都要直不起来。
当曾在风流小话本里看到过的桥段,真刀真枪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竟然只能被傅春洲拿捏在指尖。
本是她灌醉了他,还套了他的话,搜了他的身。
可她一时情难自禁后,竟被他嚼得连骨头都不剩。
哪里哪里都疼,唇是肿的,嗓子是哑,胸上满是红印,腿也合不拢。
昨夜的他就像一只贪婪强势又小心翼翼的兽,把她当成了一道美味,反复品尝。
她被尝得透透的,他却衣冠完整。
急得她扯乱了他的发,拉掉了他的衣,可当她碰到他的腰带时,他却扣住她的手,压回了床上。
她知道他身为一个内侍,自是不愿将身体残缺的阴私暴露。
可她并不介意他是一个阉人还是一个男人,她只是想看看他,了解他。
但傅春洲却拒绝了。
无声的拒绝后,还变本加厉地折腾她,一直到后半夜,她已软烂成泥,昏昏欲厥,他才终于住手。
她只记得自己昏睡过去前,窝进他的怀中,搂着他的腰道:「傅春洲,不论你是什么样的,我都想知道。」
身为临徽时,她无法觉察他的心意。
在礼教束缚的深宫里,她只能将他当成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只是那番信任后来面目全非,她曾以为他是不一样的,所以最后才那般灰心。
可现在想来,事情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模样。
这个男人,他什么都不说,还处心积虑地为她制造了一个重生的假象。
她是真的信了。
信了他的歹毒,信了白家的一切,甚至当他一声不响地将她从白家带走,她也只认为是自己倒了天大的霉,重活一次也能遇上仇人。
然而这世间哪有完美的局?
百密终有一疏。
或者说从一开始傅春洲便没有刻意与她成为陌生人,在庆安镇时他亲自下厨,给她熬的那一碗姜丝细肉粥,他依着的是她的口味,却被那时的她解读成了试探。
于是她压下恐惧和怨怼,装疯卖傻甚至讨巧卖乖。
努力把自己演绎成一个与临徽截然不同的女子,以一股不谙世事的傻气,不断试探他的底线。
直至在广怀王府,她以为自己被当成了贺礼。
被元坤险些侮辱后,她再也演不下去,只想和傅春洲鱼死网破。
可当她情绪失控地打了他一巴掌后,他却以唇相就,吻过她被元坤碰过的每一个地方。
他如何肯做那种事情?
以她过去对他的了解,便是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他也不会弯下背脊。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绝对不可能对一个替身临徽的女子那般卑躬屈膝,他真正面对的,从始至终都是她元蓁。
更不论后来赶往天水镇时路遇追兵,小瓶儿那般了得的身手,连傅喜都不及。
这如何还不能说明一切?
从她在白家睁开眼的一瞬,便入了他精心布置的一梦浮生。
白家能待一个外宅庶女那般精心甚至小心,而瓶儿则能在她遇险之后,不远千里出现在身边。
她在天水镇等待的日子,已经彻头彻尾地想了许多次。
她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一切,却没想到,她依然还是不了解他。
延香赠予她的那副耳坠,是在公主府最后一夜时,她身上唯一一样东西。
傅春洲知晓那副耳坠是谁人赠予她,所以就算得到了它,也没有理由时时带在身边。
傅喜的多言,让她开始心生疑窦。
但她只是想试他一试,却没想到他竟会假作伤病发作。
那一瞬,她几乎可以断定,其中大有蹊跷。
于是她立刻让瓶儿去截傅喜,她要亲眼看一看傅春洲的所书,到底是不是那个伴她许多时日的延香?
而后来的结果,便是果然、果然。
对此,她感到不可置信,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她不解他为何要用另一个身份与她交谈?
那纸上公子,才思敏捷,温润端方,常能在只言片语间解她忧愁,再博她一笑。
她曾想一个靠卖字为生的公子,如何能有那般洞悉世事的眼光?
却万万没想到,那人竟然就是他。
说不恼是假的,毕竟她被他摆了一道又一道。
可羞恼之后,她胸中便是揣着一颗石头心,也被焐热了。
所以,她狠下心来用迷药,把他放倒,再恶狠狠地扑倒。
她想要看清他最真实的一面,在那些剪不断理还乱中,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一夜过去,她累得连翻身都痛时,日上三竿,她幽幽醒来,身边却空无一人。
床榻是冷的,房间里静得可怕。
而昨夜那个吻了她身上每一寸肌肤的男人,此时正衣冠整齐地坐在房中。
八仙桌旁,他窄腰直挺,背对床榻,
那背影不微不颤,仿若一尊雕像,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
元蓁见之,不由一愣,从床上坐起,胸前被褥滑落,她不着寸缕。
抱起锦被,她一脸疑惑,忍不住唤了声,「傅春洲?」
男人似是一僵,人却未动。
他似乎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连头都没有回。
顿时元蓁心中涌上一股怒气,她拿过他落在榻上的朱纱外衫,草草披上,赤脚下了床。
她正欲走到他的面前,可他却忽然站了起来,向屋外走。
元蓁再愣,不由急道:「傅春洲!」
闻声,傅春洲停下了脚步,但依旧没有回头。
这一瞬,元蓁除了不解和生气,胸中还生出了一股异样的酸涩。
那是一种近乎于委屈的情绪,是当袒露所有后,被人拒绝的难堪。
眼睛有些热,她盯着他的后背,哑着嗓子道:「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哽咽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也止了那人离去的步伐。
他站在房中,低着头,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许久后他转过身来,撩开衣摆,跪了下来。
双手拱合,叩头至地,只闻他沉声道:「小人参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