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觉醒来,好消息是,我捞了个公主的身份,可惜,我不是人。
更好的是—我是龙,迄今为止天上地下除了朱雀、白虎、玄武、青丘狐族几族之外仅剩的上古神族,换而言之,很高的配置。
坏消息是,几大神族早在五百年前的神兵之战中元气大伤,各族惨状不相上下,狐狸终归是狐狸,受损没那么严重,不过百年前也销声匿迹了,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招。
听完寝宫里侍女们左一句右一句激动的哭诉,我梳理了眼下的状况。一来,龙族在神兵之战中触动了其中一个魔咒,导致部分血脉的龙族陷入了沉睡,我乃五百年间唯一一个苏醒的。其二,哥哥因为当时不在东海逃过一劫,眼下是龙族的掌权者,我并非仅剩的纯血血脉,可以松一口气。其三,我穿越了,虽然因为灵魂遭受了巨大的挤压,暂时我记不清楚自己来自哪个时空,但我清楚记得自己是此时空里的一个炮灰女配般的角色。
总结起来就是:尖端配置、天塌下来有哥顶着、族人未扑街、无系统控制……
拿到一副不错的牌,且看我如何开局了。
在众侍女的啼哭声中我迎来了兄长,目前可知的最大靠山。
一袭金丝勾勒的暗黑鲛纱袍刚映入眼帘,我就落入了一个干燥温暖的怀抱中。一抬头,乖乖,被那金玉容颜摄得差点又晕五百年,阿兄,不能搞骨科真叫人痛彻心扉啊。
绝世容颜近在咫尺却不可亵玩,这种巨大的落差让我不由得黯然神伤,继而垂下眼角思考人生。「渺渺莫不是忘了阿兄了,怎得不发一言?」美人哥哥抬起我的下巴,关切地将我望着。
看着那双含情目,我的脑袋又有一些晕乎乎了。「阿兄莫怪,渺渺沉睡太久,眼下很多事都记不大真切了。」言罢故作委屈的低下头,不晓得能否糊弄过去。
幸运的是,我那便宜兄长似乎极吃我这套,连忙将我搂着低声哄了起来。「渺渺莫怕,忘了也好,往后你只记着这天地间唯阿兄不会害你,你且在阿兄身边安稳度日,阿兄必不会再让你有事。」
送走了兄长,我开始打量自己这副身体。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娇若七月紫兰,俏似三春之桃,妙哉妙哉。
结果一撩开衣袖,心就凉了半截。只见那白壁似的肌肤上纵横着一道道刀痕,且力度相当,整齐而不错乱。这就说明,并不是有人在混乱之中划伤了我,而是固定的划伤。伤痕大多在左臂,很有可能是原身自己弄的,且观这整齐的刀法,并不是情绪失控之下所谓,较之自残,放血的几率来得更大些。
想来世上并没有生来就莫名恶毒的炮灰,一切扭曲的背后自有原因。但目前整个龙宫里无一人是我可信的,又要怎么搞清楚这些刀痕的来源呢?
按说如果我那兄长真是疼我,怜我,断不会叫原主手上有这么多伤口。东海的水,深呐。
又修养了几天,陆陆续续收到了各方送来的礼物,其中最重的礼来自白虎一族。从丫鬟口中得知,我与那白虎少族长青梅竹马,早早的就定下了婚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姻缘伴身……多重 buff 叠加,对方应当是男主没跑了。那么也就是说原身这个恶毒女配后续的黑化,很大概率同这位竹马未婚夫有关
与其在这个都是兄长耳目的东海做个看不见听不着的木头公主,我不如找个局外人套一些有用信息,少族长白时宴就是最佳对象。
且让我会一会这竹马情谊里头几分虚,几分实。
02
我自然想外出,但考虑到兄长不会同意,二嘛才醒过来就眼巴巴追夫未免有点太掉价,虽然很多事情尚未弄清楚,但我好歹也是个公主,于是乎遣人往白虎稍了个口信。
白虎很快回复,称少族长时宴拜在玉虚派鸿均老祖座下修行,已有百年未归,倘若归来必先来东海探我。
两个有用消息:一,过去百年间为了修补几大神兽族的元气,上头已经开放收徒,不再像以往那样任各族自我发展。想来也有监管的意思,免得再来一场大战。二、同和我料想的差不多,时宴并没有很重视我这个未婚妻。送礼不过是白虎顾虑到两族联姻礼貌之举,少族长本人恐怕也不知我已经苏醒,或者早把我忘了。
这也难怪,倘若真是一个被爱意包裹的公主,又何至于在后期拧巴见不得人好,害人又害己。
公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打听了一下当今几大门派,最有名的当属:三清、玉虚、昆仑、天衍,往下:归一、神意、七星……值得一提的是,妖族、鬼族、魔族也成立了不少响当当的宗派
一觉醒来,整个修真界都开始学习了,汗,滴了下来。前四大有些血脉歧视,非顶级族群难以进入,后几个嘛倒是有缘有能者即可
这学院副本,我打定了。
说实在的,以往看书,最喜欢的就是主角团打副本的篇幅。不管大家此时各怀什么鬼胎,又各自肩负什么仇恨,打副本时候总是能暂时放下芥蒂,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
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让哥哥松口?
自从我苏醒,哥整夜整夜守着我。头几晚不曾察觉,然而前天晚上迷迷糊糊想起来找水喝的时候,一只套着玉环的手就把杯子递了过来……
于是乎我也不敢安然入睡了,和哥大眼瞪小眼。
几夜过去
「阿兄,你这样熬着是不得行的,身体怎么会遭得住嘛?我是龙,不是鹰,你想把我熬熟吗?」
「渺渺勿恼,是阿兄不好,你且歇着,阿兄去隔间守着便是。」
不得了了,只因我是他目前唯一苏醒的至亲血脉,哥仿佛得了癔症,每隔一小会儿就要来探探我的鼻息,生怕我又一睡不醒。这样看来,我手上的伤疤哥似乎并不知情。
无奈之下,只得把哥拽上床一起睡。刚开始他从发梢到指甲尖都写着拒绝,结果躺了一天之后就立马口嫌体正直地把寝宫的枕头被子抱了过来。
从哥口中得知,我和他并非一母,爹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我还是一颗蛋。没人孵我,被人晾在龟祭司那里,孤零零的,只有哥天天来瞅我、
在我之前哥没有妹妹,只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弟弟,很是头疼。哥看我是颗圆头圆脑的蛋,和弟弟当时尖头尖脑的样子很是不同,认定了我是个女孩,天天跑来看我。
终于被捡回来的第十年,我破壳而出了,是条通体发亮圆乎乎的小金龙。哥爱极了我,爹也蛮高兴的,因为龟祭司说我的血脉之力是三位殿下里头最强的。
二哥不服气,再也没来瞧过我,只有哥日日抱着我爱不释手,看着我从一只肥嘟嘟的小团子慢慢长大。
03
不告而别这种方式我是不会考虑的。
哥哥为着龙族大小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几年下来我发觉他的情绪十分敏感,好不容易稳定了些,再来一遭不辞而别准得把他气出毛病,作为一个懂事的妹妹,我是万万做不出这种决定的。
二来,整个龙宫对我这个生母不详的公主最先苏醒这件事还是颇有微词的,万一有谁趁机参我一本,编造个勾结外族之类的罪名,难办的只会是哥哥,更有甚者保不齐在路上给我教训。
如此,我该怎么名正言顺的出东海打副本呢?
我想到了一个人。
只要求得龟祭司一卦,但凡卦象显示我和解除诅咒有些许瓜葛,龙族上下就再也无人能拦我。
我很有自信,毕竟作为外来灵魂,要是诅咒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的话,那我就不必玩了。
「卜卦可以,老规矩,半碗血」
行吧,这下我总算得知自己手上的疤痕从何而来了。
「祭司大人可否告知本殿前几次的占卜内容呢?大梦一场,好多事却是不记得了」
「抱歉了小殿下,卜命者不能二次解命,小殿下竟临这个也忘了么?」
「……无事,哈哈,那便罢了,罢了。」
等占卜结果一出,果不其然,卦象指示我确实是解咒的关键之人,当即直奔哥哥的寝宫。
刚进殿门就被人捉住了手臂,疼得我一哆嗦。
只见美人阿兄脸上浮现出痛苦又哀伤的神色,嘴唇抻得很薄。我当即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上来一下,怎么就忘了先去处理伤口,这么浓的血腥味可不是要露馅?
出乎意料的是,哥哥并未多言,只是取了药膏温柔地给我处理。
但我更没底了,立马故技重施,窝进兄长怀里卖乖,「阿兄莫要生气,这点小伤口,没个四五天就好了。」
哥哥还是不发一言,这下我更加卖力了,把脑袋搁在他肩窝里拱来拱去,哥哥最吃我这套,往常我这样一闹准能换来个笑。可这次他只是沉默的搂着我,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梳理我脑后的头发。
缠了几日,出东海一事还是顺利敲定了。我和哥一合计,选了个族中不起眼的族妹,借她的身份往玉虚派递交了入门申请。
哥给我安排了个法力了得侍女,又以锁灵簪封住我部分血脉之力,免得被有心之人针对。毕竟因我苏醒一事,各大神兽族都蠢蠢欲动,想在我这儿找到突破口,只是不知其它几族中的又是何咒?
哥还想遮掩一下我的容貌,被我坚决反对。常言道「多位夫君多条路」,天赐的美貌怎么能白白浪费呢?每每在书中看到女主扮丑的桥段我就憋屈得很,好不容易换我做个大美人了,铁定要做出一番滋味才算过瘾。
于是乎,副本就此拉开序幕了
到了玉虚,熟悉的爬云梯环节,熟悉的测灵根、破心魔。
作为外来魂魄,原身的心魔并未出现,因此测试坛发生了这样一幕:一学子刚走进浮生镜就钻了出来,测试官不信,勒令此人反复走了三次,皆是如此。
于是乎,作为难得一见的心境通透之人,外加出色的灵根测试结果,我破格拜入了鸿钧老祖门下。
是的,我成为了男主的小师妹
众人并未在我脸上寻到多么惊喜的表情,皆赞我心智坚定,实乃可塑之才。
他们不知晓的是,因着剧情的缘故,我个女配总会以各种方式和男主产生羁绊,又有何惊喜可言呢?
入门的日子里,听得最多的就是男主以及其它几位俊才之事,毕竟颜值乃是第一生产力,再过几轮,后继的师弟们也铁能听到我的八卦。
不过众仙族后裔聚集,我来了几天就没见过一个丑的,好在当时没听阿兄的扮丑,不然岂一个惨字了得。
后日就是这一届的拜师大典,我也终于要迎来同那未婚夫的第一次碰面了。
04
拜师大典
刚入门的弟子们难忍激动,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上首的道君们也乐得见一团热闹,一时间竟无人维持秩序。
蓦地东行道君直起身,望向远处,众弟子不由得也收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浩浩荡荡一群修士从天际而来,宽大的白袍被吹得猎猎作响。甫一落地,吵吵囔囔的人群不由得分出一条道来。
「哎哎!……白师兄!!天呐,还有林师兄!」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霎时间我仿听到了四下鼓噪不已的心跳声。
来人个个手执长剑,敛容肃目,各弟子见状不由得也挺直了身子,这样一来我倒是成了众人里头最松弛的那个了。
只见为首那两人,皓皓如日月之辉,飒飒临风,眉目漆漆,含霜凌雪……
若用风花雪月来形容美人,阿兄是「花」,不过因权势加身,中和了逼人的艳丽,更让人心痒。现在一下子见着了「风」和「月」,这副本,属实值了!
要说那「风」,不就是我那近百年来名声大噪的竹马未婚夫时宴了。墨发白袍,仿佛沐着一身风雪而来,可这风拂到人面上时,却是温的,柔的。
拿不准他是否还记得我,考量了一下,朝他绽出个甜美又不失规矩的笑。遗传了龙族的长相,我也算是「花」一卦的,这一笑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时宴有些莫名,朝我礼貌点头。
呜呼哀哉!嗟乎!!赌错了……
现在我总算搞懂了,我同他的竹马之交大概率就停留在两人都是肉团子的阶段,这人是完全认不出我了。亏我还觉得能在他那里套出些有用的东西,想必他对于原身的了解还不如我这个后来人呢!
啧啧啧……
突然收到一记凌厉的眼刀,谁啊?噢~是跟在那「月」身后的女修。
说一说这「月」,白泽族少族长林徽明,白泽一族是十大祥瑞神兽之一,虽比不得我等四大,也略逊青丘,但因着众神兽族喘息的当口激流勇进,现在也是风光无限了。
传说白泽一族能令人逢凶化吉,避开死局,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能驱鬼、化魔,且与白虎族情谊深厚,来往密切。所以说,这林锦较之我更能算是时宴的青梅吧?
听听这不走心的名字,比我还炮灰的角色出现了。你说你也是个配角,咱俩何必为难彼此呢?想到这我也朝林锦粲然一笑,她见鬼似的扭过头,倒是她哥朝我抱歉的一揖。
见礼过后,众道君分领各峰弟子,点魄灯。
所谓魄灯,象征着修士的命数。灯焰明亮,则证明修士完好;灯焰暗淡,则说明受伤或是有走火入魔的迹象;灯灭则命陨。
按理来说这灯焰通常呈红色或是偏橘色,总归是暖色调,结果我的魄灯刚点上,一团绿火就吓得我魂飞天外,急忙弄了个障眼法。
一来我怕众道君看出我是个异世之魂,二来万一顺藤摸瓜抖出了我龙族小殿下的身份,那就要惹来许多麻烦了。
收魄灯之时我一直闭着眼睛祈祷别被识破,嘴里阿弥陀福念念有词,可惜,佛祖大概很忙,没时间搭理我的祈祷,时宴还是在我的命灯前停下了。
就算是障眼法,我龙族的术法还是要比其它族精妙一些,但我没想到会是大师兄时宴本人亲自收灯。没法子,只能豁出去了。
我使出了平日讨好阿兄的十成功力,微微仰头,长眉颦蹙得更紧,眸子莹然。且我今日穿了件领口有毛边的大袄氅,衬得小脸越发白净。
果不其然时宴被我一副装可怜的模样晃了晃神,犹豫了几秒面色如常的收了我的魄灯。v
善哉,该糊弄的都糊弄了,修行生活正式开启了!
05
玉虚的生活和想象中略有出入,说是拜在老祖门下,但实际上压根没见过老祖的面,好在几位执教道君个个身兼真才实学,倒是学到不少东西。
虽说我继承了原身的血脉功法,但不是自己累积起来的东西终归叫人觉得轻飘飘的落不到地上,因而众人常缺席的入门课程我倒是一节不落。
此外藏经阁就是我最常去的地方,正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创造辉煌靠自己。看得多了,我总结出来的规律就是把改命之事寄托在他人身上乃下下策,只有先培养出苟住性命的实力,再加上对关键人物的攻略软化,方为上策。
于是乎,我在宗门内的生活是相当之规律,辰时出门直奔藏经阁,看上半日书,拼命找补对于此界的认知,傍晚回后山瀑布旁边的空地修炼,刷一刷男主的好感,可惜笼统就遇见过两回,道阻且长啊…
看书多日,倒真让我找到一个解咒的思路。据书上记载:世间七十二福地,在大地名山之间,其间多得道之所。第八所乃清屿山,在东海之西,与扶桑相接。清屿山中有一古藤老祖,八百年可窥一次天机,卜众神不可卜之事。
查阅了相关资料,距离古藤老祖上一次卜算已经过去六百八十载,再等一百二十载就可再探天机,且清屿山位于东海之西,只要一入东海,那就是我龙族的地界,想来到时候如果需要向古藤老祖支付什么交换代价的话,哥哥也能帮衬我一二,可行性较强。
剩下的一百二十年我只要不断收集相关情报,多给自己叠加几重 buff,做好能让古藤老祖开口的一切准备。毕竟过去的几百年间,各族中不可能没人打过这个考量,竞争对手只会多不会少。
不过,我必须想办法弄清楚龙族苏醒后我会是个什么境地?龙后不是我生母,龙王对我的关心仅限于血脉,二殿视我如空气,倘若不是有长兄,我在东海的处境可能还比不上现在冒充的这位旁支。
对于原身而言,龙族有再造之恩,想必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对我而言则不是,倘若龙族苏醒后我的处境会比现在差上很多的话,那我还不如就守着哥哥过好了,虽然他会很辛苦,但不管怎样我始终将自己放第一位,只能抱歉了。
再说说我在玉虚的人际关系,身份衬不上美貌确实带来了许多不便。有些轻浮的仙二代占着家族位高权重,热衷于在宗门豢养些小宠,我一入门就成了不少人的心仪的猎物。
不过对方手段极其低劣,通常是在各种宗门集会上遣人朝我衣裙上泼些茶水,想以此引我前去换衣物。
不过我长久以来一直存有一个疑惑,一杯茶水,干了就好了,不换衣服又会怎么样呢?因而被泼四五次都岿然不动。
直到今日我见一小童抱着整整一壶茶向我跌跌撞撞走来时,还是绷不住了。
朋友,但凡你换个手段,我都高瞧你一眼,现在你却只在数量上花功夫。你说说你,你这脑子还修啥仙啊?如果我生命中的对手都如这般,那我再也不用天天泡藏经阁了。
不过这次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无他,这小童手臂上有太多伤痕了,外门弟子统一的袍子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
「你不用泼我,我跟你走就是了。」
小孩听我这么一说楞在原地,灰白的嘴唇上有一圈薄薄的死皮。凑近了看我才发觉他生得很讨喜,乌漆漆的瞳仁,馥白的小脸,唇下生着不大不小的一点痣,但因为太瘦显得神情怯懦。
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被哥哥养得白白胖胖,听说有一次我手上戴的金圈不见了,哥哥以为是底下侍女手脚不干净拿的,结果掰开手上的肉一看,才发现小金环直接卡进肉里头看不见了。
想到这不由得又对眼前小孩多了几分怜悯,从兜里摸出一颗松子糖递给他,他将糖放进嘴里,闭紧了,怔怔地出神,忽然扭脸看我,眼睛亮极了。
同他走到一隐蔽竹林的小屋前,我现在真的可以肯定对方脑子不好使。大不了豪赌一场,在人多的茶水间布置一下可信度都强些,说不定真有些懵懂的小仙会上钩,但请问一下会有人跑到僻静的小竹林换衣物么?
见我要进屋,小孩倒是不肯了,死死拽着我的衣角,眼里含了两包泪。向他再三保证我是个厉害角色,并且很了解对方的手段,小孩才三步两回头的跑开了。
据我推测,屋内铁定燃着催情香或者软骨香之类的东西,可我龙族一向擅长闭气,这些东西对我而言像是过家家。本来我来只有一个目的,敲打一下虐童的败类,不过认识到对方脑子不好使之后,我倒是觉得可以利用他为我做些事情。毕竟,养条有权有势的狗,以后打听任何消息都会快上许多。
拿定注意,一把推开门,还未来得及讲出开场白,一只微凉的大手捂住了我的鼻子,利落地带着我退出了屋子。
在我看来一个人全身上下有两处最性感的地方,手腕和脚踝,身后这人明显属于极品中的极品。
按理来说,我应该马上推开并且佯装羞恼,可惜,在他的气息笼住我的瞬间我就知道来人是谁了。于是我不但不推开他,反而微微向后倚靠,抬起头扑闪着大眼睛。
因我容貌是偏明艳的,所以平日在宗门里只稍作修饰,细细在面上,颈上摸了雪花膏,口脂也选了素淡的。所以我有信心待他松手之时除了淡香不会留下任何其它。
时宴目光如常,待我身形稳住,才松了手,后退一步站开,极为温和道:「抱歉小师妹,失礼了。」
我装作受惊的小动物被安抚了一般,偏着头瞧他,「无碍的白师兄,我是跟着一外门小童前来此处,那孩子身上都是伤痕,可怜得紧……」
时宴点了点头,正色道:「师妹莫担忧,先回去歇息即可,此事我已经告知执法堂,稍后就会有人前来处理。」
如此,我只得告退,心里有点可惜错失了养狗的好机会。
不过嘛,经过这一遭,我倒是捕捉到了男主大人对我有些额外的关心,不然怎会我一离席就被他察觉呢?
想来这些日子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做派还是积累了一定的好感,不过想要关系有所突破的话下一阶段我该转变一下风格了。
06
近来老是做梦,都是些零碎的重复的片段,我敏锐地捕捉到应当是原身之前的记忆。一条短头短尾的小龙和一头浑身雪白的小老虎在太阳底下打盹儿。小龙顽劣,总是在小虎睡觉时用还未成型的犄角将其蹭醒,小虎则是好脾气地接着睡,有的时候实在不堪其扰,就会伸出一只敦实的肉爪,轻轻抵住小龙的犄角,或是翻个身,将其拢在自己柔软的肚皮上。
醒来无奈叹息,原来我和时宴都未见过对方人形,难怪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不过,寒来暑往,作为实干派,我和时宴的关系较之开始可谓大不同了。头疼的是,每次想要在时宴面前刷脸,见得最多的却是林徽明,次数多了渐渐传出些我和他的流言。好在他本人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因此我也就置之不理。
话说自我有了破咒的思路之后就立马和龟祭司取得了联系,今天刚收到个有用的信息:
千年前赤炎金猊一族前去拜访古藤老祖,有事求解,遭拒后一怒之下放火烧山。虽说古藤老祖修为深厚未受重伤,但其徒子徒孙遭了不少罪,有的至今尚未复原。倘若能寻到一水系秘宝置于清屿山底滋养灵土,其土子徒孙定能加速复原。届时再开口询问解咒之事,兴许对方会愿意提供点思路。
正所谓瞌睡有人递枕头,南海一带近来频发蛟患,有多起蛟龙暴走伤人事故。按说水族都分属我龙族掌管,不过蛟一族心高气傲,早在龙王掌权之际就分离出去,在南海自成一家了。
不过蛟族我记忆里也见过几次,虽自命不凡,但不像是会胡来的蠢货,想来还有隐情。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最关心的,我只看中那千年蛟珠。
此行并非任何人都能去,需经过一轮选拔,我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加上次次入门课程都不缺席,余下皆以为我是个草包美人罢了。可惜这次我非去不可,只得在比试上小露了两手,顺利被选入剿蛟的队伍。
林锦早就对我和时宴那些若有似无的小亲昵多有不满,到处散布谣言说我是寻了些不入流的法子才修为大涨。我平生最瞧不上那些拿女孩子名声说事的人,但恶人自有恶人磨,即使我不出手,她一个不知分寸的炮灰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林徽明倒是郑重向我赔礼道歉两次,我疑惑白泽一族是否有心将这个大小姐养废,不然怎会一个窝里头培养出两个天上地下的性子?
林徽明解释道:「锦儿从前也不是这般,后来族内起了许多龌龊,她才慢慢成了这幅刻薄模样。」
「不管她有什么原因,旁人也没有理由谅解她的无礼。」我冷漠直言,林徽明从未在时宴面前见过我不苟言笑的模样,一时竟是愣住,继而摇头失笑,向我保证日后绝不再传出半句关于我的非议。
看不上这些少爷们轻飘飘的承诺,我突然拉近了距离,拽着他的领口一字一句威胁:「如果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话从林锦口中传出,我就找你做实了这谣言。」言罢也不管他是什么表情,转身就走。
自从我上次恐吓了他,林少族长像是发癫,剿蛟路上瞻前马后,直到到达目的地,我的剑都未出鞘过,杂碎都被他清理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林锦和时宴也频频侧目。
每次外出打副本,任何人所得第一时间都要交公,等到回宗代,执事堂审核过后,才会根据各人功劳分发。
因此如果这一趟我想完整的得到一颗蛟珠,就必须全凭自己之力解决一条蛟龙。一路上我未曾拒绝林徽明的示好,也是为的养精蓄锐罢了
07
会客厅,来自四面八方的修士齐聚,见玉虚宗服,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各派领队商讨过后,开拔蛟窟。由玉虚宗直捣主穴,拿下为首的两条蛟龙。其他宗门则一批沿海防御,转移百姓;一批牵制次穴,查清蛟龙发狂之缘故。
我的计划很简单,趁乱下水,将黑蛟引至深海,在水底无人能出我龙族左右,也可独占功劳,更不会暴露身份。为防止修士中也有其他水族,此番我至少将蛟引入低温层,才能保证其余水族无法干扰。
蛟窟前,为防止众修士灵气翻涌,打草惊蛇,有人提议采用去灵阵隐匿修为,悄无声息潜入穴窟。阵法还未成,只闻一修士大呵:「退后!!!」
一黑白身影自水中冲天而上,一分为二,瞬息间又猛的收拢,向下俯冲撞向众人。原来两条蛟龙并未在窟中,而是一直潜于水下。众人尚未来得及布阵,一时被冲得七零八落。
时宴带队提剑而上,林徽明紧随其后。我也下水救人,顺便观察蛟龙状态。刀光剑影,黑气四溢,但凡黑气所拂之处,枝崩叶碎,死意蔓延。「是魔气!」
和一贯温和柔顺的作风不同,时宴的剑法却是简单粗暴,刁钻毒辣,剑光闪烁,每一次都朝着最致命的地方划去,常言道「剑如其人」,我想事后确实有必要重先评估一下我对他的看法。
上岸的修士稍作调整之后又迅速加入了战斗,与一开始的措手不及截然相反,被选拔来的确实都不是泛泛之辈,局面迅速扭转。黑白两蛟被激怒,开始毫无章法的乱扑,魔气冲天。而这时,更高之处倏地金光一闪,冲破黑气,灼灼夺目,只听「去!」的一声,我用缚龙索套住其中一蛟,直冲海底。
如我所料,身后又有几道身影破水而入,应当是其它水族。但是抱歉,机不可失,一百二十年之期如今只余下小半,我几乎没有可能再寻得一水族灵宝,此番必不能让它人分了我的功劳,因此直拽黑蛟深入低温层,甩开了身后几道身影。
一入低温层黑蛟就剧烈挣扎,我取下锁灵簪,化为龙型与其对峙:「蛇就是蛇,还妄想成龙!」
龙吟入耳,黑蛟仿佛恢复了短暂的清明,悲痛的望着我,随即一头撞向巨礁,血涌如注。片刻后黑气又慢慢覆向它的眼球,在黑气完全包裹之前我一击了解了它,利落剖出蛟珠。
怪哉,和我预料得差不多,南蛟一族是遭了毒手才会暴走,魔族千年来未曾插手外族之事,在仙盟大典之际闹这么一出为的哪般?
来不及过多思索,我迅速上游,一出水就被一双大手缠住腰际。于是乎干脆没骨头一般软绵绵的贴着时宴的胸口,饶是他再清心寡欲,此刻也难免被我的动作弄的失了神。
「小师妹,你….无事罢……」时宴面上有些不大自在,皱了皱眉,从未与女子这般亲近过,尽管竭力装出淡漠的声调,可仍是觉得有许多小虫子在吃自己的心。
想到他一只虎为寻我在水里扑腾来扑腾去的,若化为原型,此刻耳朵也应当是湿漉漉的耷拉着,不由得好笑,适时拉开了距离藏下笑意,「师兄我无事,水下于我而言反倒是最安全的。」
害怕众人问起蛟珠的下落,我抢先一步将蛟柱放在他手里,想着寻个日子表明身份,再言明这蛟珠于我龙族的重要性,届时执事堂分发功劳,望他能为我争取一二。
不过众人却暂时没心情关心这一颗蛟珠,只因那白蛟在关键之际入水不见,每耽搁一刻,南海百姓就更危险十分,于是皆打算撤回沿岸边界线加固防御。
如此,我向时宴辨明有些事需要去另外几窟求证,明日归队。
没想到,只一日,就出了事。
08
收到时宴传讯的时候,我这边还一无所获。时宴告诉我就在昨天夜里白蛟突然袭击沿岸百姓,林徽明为了修补结界受了重伤,筋脉断了大半。
我想到手里还有哥哥给的离垢药王鼎炼制的大还丹,对修补筋脉有奇效。如果能买到白泽家一个人情的话,给他也未尝不可,于是传讯回去告知时宴我有丹药可以修补,没有收到回复。
城主府
会客厅挤满了人,想来要么想问我黑蛟之事,要么等着我的大还丹,刚想从收纳戒里取出丹药,就看到林徽明惨白着一张脸向我走过来。
这些日子的兴奋和愉快一下子飞散了,我想我当时的模样一定很难看,不然怎么会临宗门里几个一向嘻嘻哈哈的弟子都沉默下来?
时宴解释说,当时医修赶不过来,林徽明又出血太多,众人一时拿不准,怕他性命有碍,只得让他先服蛟珠。
耳朵嗡嗡作响,每一个字我都听进去了,连在一起却怎么也听不懂,不觉的脚下趔趄,进不是,退不是,没个安排处,只得愕然呆愣着。
有几个修士觉得蛟珠固然可惜,但算不上什么大事,打哈哈说林少主也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人无事就是最好的,况且这珠子本就算不得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林锦也扬言她白泽一族定会补偿我更好的东西,让我收起那副小家子做派。
「说得是啊,众人合力伤了黑蛟,才让小友你做了最大的功臣,硬要算的话,我看头功还是二位少主的才对」四下皆称是
我还是一言不发,大厅里静得让人眩晕。有人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沉默,三三两两开始对我指指点点,无非就是觉得我没见过世面,一点子功劳被征用了就翻脸。
「林徽明救人受伤,我杀了黑蛟,从水中捞起你们,就算不得是救人了是吗?」甫一开口,虽然语气毫无起伏,但嗓子已经半哑,指甲深深抵着掌心,大概出血了罢。
林徽明见我状态不对,急忙上前安抚,低哄说要他怎样补偿都可以,周围人见不得他伏低做小的样子,情绪激动起来,对我俞发不满。
我看着他一点血色也无的脸,我当然知道他没错,但我觉得好累,好恶心,背上一阵阵发冷。
「去死也可以吗?」我面无表情道,是气话,不过这一刻我确实后悔从水里捞起那些人,死了的话多干净啊,我不是圣母,我只是恶毒女配不是吗?我只想救龙族,其他人的悲剧又不是我导致的,死活又和我有什么干系?
林徽明蓦地抬头,看清眼前人平静眼底的一丝讽刺,瞬间像是有什么绵密地扎进胸膛,让他的心脏仿佛受到重创之时,再次尖锐地疼起来。
「贱人说的什么胡话!」林锦向我扑来,被人拦下。
我走到时宴跟前,看着那双映着天光的珀色眸子,垂目时斜挑拉长,便显得格外清冷。实际他这人就如他的剑一般,何来温情可言呢?
「我说过回马上返回,也有法子修补他的筋脉,为什么就不能多等我一会儿呢,我费力取得东西难道我就临一点儿处决权也没有吗?」
「林徽明是情急,那我呢?有人问过我是否情急吗?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个人…….哪怕一个人问过我意见?!」
听到喉咙间的破音,我又觉得好笑,胸口好像塞了一团棉絮,一条龙狼狈成这个样子,难道不好笑吗?
时宴捉住我的衣襟说了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到,随着最初的怒火中烧,以及这种怒火的渐渐消失,我的精力也急速衰退了,眼前模模糊糊。刚刚还大亮的天色,此刻却玄沉沉的,暴雨将至。传说龙女流泪,天上就会降雨,原来是真的。
对我而言,狼狈比死还难受,于是捏了个决,消失在众人眼前。
其实我本不该发那通火的,理智告诉我只要找到白蛟,还有机会,且我还未来得及向时宴禀明蛟珠的作用,也未坦白我的身份,他用这东西来救最好的朋友,天经地义不是吗?
我只是委屈,我为了改命做了这么多努力,为什么总是要在一切都按我计划行进时逆转风向呢?这不就等于变相告诉我一切皆是徒劳吗?
夜里传讯牌一直闪个不停,有时宴的,林徽明的,还有宗内其他几个关系不咸不淡的弟子的。我点开一师姐的传讯界面,告诉她我会自行前往仙盟大典,此外再也没有看过任何人的讯息。
09
除去玉虚,三清、昆仑、天衍,归一各宗都到齐了。我面无表情混在队伍最后,想来众人都觉得我那天莫名其妙,见我归队也只是讪讪笑笑,无一人上前与我搭话。
只有林徽明几次向我投来恳切的目光,欲言又止,被我故意忽视。经过蛟珠一事,我实在是烦了,厌了,心里暗自打定注意,回宗以后也不会再佯装友好和善了。我本就不想和任何不必要的人建立莫须有的联系,所以,任谁都别再搅些多余的东西了。
扫了一眼,时宴这个内门大师兄竟然不在,怪哉。队伍里有人和我持相同疑问,一师姐解释说:「仙盟大会需由四大神兽族点灵火开幕,白师兄待会儿应当会出现在点火台。」
话音刚落,几大家族入场,打头的骚包得让人牙酸,合该是那讨人厌的朱雀无疑。几大家族落座,唯我龙族的位置空着,按东海的情形,想来哥哥也不可能为个仙盟大会离海。
往常惯例,我龙族的灵火应由混坤道人代点,今年却是起了些变故。
「龙族已经缺席三届,事不过三,想必压根没有把仙盟大典放在眼里,不如今年就由我族代行?」说话的是腾蛇族长,腾蛇和勾陈并列,位居四像之下,早就有取代我龙族之心。有意思啊,南蛟暴动一事我算是寻着些眉目了。
对于这个提议,赞成反对兼有,一时间四下嘈杂。
腾蛇族长正想跃上点火台,却见一团金色以极快的速度闪过,抢先一步点燃了象征着龙族的灵火。众人顺着轨迹望来,不由分说让出一条道。
「谁啊?怎么前几届大会没见过?」
「我们宗的,来自哪个不起眼的东海分支罢了,听说了吗?脾气古怪得紧。」
「哟,就你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还想着给龙族出头啊?」林锦刻薄出声,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更糟糕的,恼人的乌鸦也不知从何处飞来,围着高处的鸱尾,叫个不住。按平时,我可能不会做这个出头鸟,但这次不同,我心情差得很,实在忍受不了周遭的叽叽喳喳了。
于是乎拔下锁灵簪,一声龙吟直冲天际!
终于安静了。
腾蛇族长这才收回高踞的下巴,正色道:「不知小友是?」
我弹了弹氅上并不存在的灰,曳着步子不慌不忙地拾级而上。等走到龙族坐席跟前站定,方才露出个笑。
「东海三殿,云渺。」
10
夜里,我躺在床上发愁。白天表明了身份,一下子模糊了仙盟大会的重点。
众人先是沉浸在「龙族醒了」这个认知里,转而到「龙族派小殿下到玉虚做卧底」,再到「公主和她的未婚夫都在点火台上,还是师兄妹?」
最后甚至有人猜测我哥已经混在其他师门里,纷纷在自己队伍中进行大考察,我哥没找到,卧底竟然真揪出几个,第一日就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
等天一亮,我的处境就不容乐观了。白天虽说过了一把龙瘾,但腾蛇族势必不会轻易揭过,待其发现此行只有我独独一龙的时候,就危险了。
正心烦意乱,突然听到窗边传来动静,左手持剑,溜到窗边,猛地一掀!
四目相对,一龙一虎楞在原地。
月光下,一团蓬松松的毛球泛着银白的光,可惜腹部的开了个口子,血污覆盖了毛发本来的颜色。
噢?受了重伤维持不了人形了。
利落地揪住毛球的后颈,把它提进了屋内,手感绝佳。
少族长还没从刚才被人纠住颈子的动作中回味过来,一下子竖起耳朵,乌溜溜的眼镜睁圆了。
「白师兄深夜造访所谓何事?」我大剌剌地躺在椅子上,忍住不去撸一把那颤巍巍的耳朵尖。只因我在时宴面前一贯是温柔小意的样子,他暂时不能接受我的本性,勉强撑起身子,慢悠悠踱到我跟前,有些犹豫不决地打量我。
「白师兄,不用怀疑,是我本龙,不知有何贵干啊?」
确认了我的身份之后,毛球微微张嘴,把口中衔的珠子放到我跟前,耳朵低低垂着。
疯子!
知道一直以来有些暧昧的小师妹就是自个儿未婚妻之后,不顾仙盟大典的当口,受伤也要抓蛟刷一波好感是吧?怎么之前就没发现是个这么闷骚的?
见我没反映,毛球又偷瞄我一眼,确定我完全没有注意他之后,有好一会儿不吭声,随即略有些失落地朝门口调转方向。
「上了药再走。」
我把时宴抱到榻上,发现除腹部外,前肢后肢也有不少伤口,鼓鼓的小肉垫沾了些血,实在没忍住,抓过来一擦再擦。处理到腹部的时候,时宴兀地将脑袋撇向一边,耳朵尖微微颤抖。害羞了?上榻的时候都没反抗,现在又装模作样。
气不过他这副贞洁烈妇的模样,狠狠地 rua 了一把虎头。毛球一声不吭地慢慢蜷缩起身体,把脑袋埋进尾巴里,似乎委屈得不行。好嘛,是不该如此逗弄少族长,于是我收起那些作弄的心思,三下五除二地处理好了伤口。随后又结了聚灵阵,把枕头和时宴一起放在阵中。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情况更加复杂了。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刚想揶揄时宴胆子大了,待闻到熟悉的迦南香,一下子睡意全无,脑门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一龙一虎,变成了两龙一虎。
所以,当下我应该是先和哥哥解释为什么屋子里会有一成年虎子缩小版,还是应该先和我未婚夫解释为什么我们龙族,兄妹是可以共枕而眠的?
「阿兄…怎得过来了?」
「听到龙吟,担心渺渺有事就马上赶来了,接着睡,大典事宜自有我的人去处理。」美人哥哥一把将想要起身的我拽回床上,力道温柔却颇有些不容拒绝的意味。
因这个起身的动作,我发现时宴已经不在了。想来少族长矜持得紧,当是不肯在女子房间过夜,所以也应当没有和哥哥撞上吧?
心落回肚子里,放松地阖上了眼,错过了枕边人眼底的锋芒。
哥哥来了的缘故,我终于可以像个公主一般享受一下盛会了。压在心里的大石头被暂时的挪开,看什么都顺眼了七八分。
不过有一事很奇怪。我把蛟珠交到哥哥手上,又跟他交流了我对于南蛟暴动一事和腾蛇一族的看法,哥哥却是情绪淡淡,提不起什么兴趣,只关心我是否受伤。
我敏锐地捕捉到他不感兴趣的不止腾蛇族,他根本是对解救龙族整件事都漠不关心,为什么呢?难道说他早就有取龙王代之的心?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不管真相如何,哥哥本就是我最大的依仗,要是他真不想唤醒其余龙族,那我也就顺其自然好了。
修整了几天,刚想去时宴那边联络一下感情,感谢他为我寻来蛟珠,林徽明却先上门拜访了。
他较之受伤时又清减了几分,看得我一阵内疚袭来。
他才是整个事件里面最无辜的。救人受伤,被人莫名喂了蛟珠,然后又遭到我的牵怒,现在又好脾气的登门致歉,明明我才是那个很过分的人。
想到这茬,端起和煦的笑容,诚恳地同他道了歉。
见到我的笑颜,他如释重负地送了口气,我更加内疚了。想必这些日子他被我刻意冷待一定十分不好受,况且我一直知道他对我有些好感,因此更加清楚我的冷漠对他会是一种怎样的伤害。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拉着关心我的人一起难受,我真是坏人,不是吗?
林徽明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郑重地递过来。我不敢猜测里面是什么,我也再不能承受别人的好意了。哥哥的我能还,时宴是我的未婚夫,我也能还,但林徽明呢?
于是我把盒子推回去,趁他不备掏出大还丹,一把喂进他嘴里。大还丹千金难求,自是不负盛名,看着眼前人脸上慢慢浮起些血色,我心里才好受了几分。
「整件事你从头到尾没有一点错,且时宴已经补偿了我,这件事就此揭过。是我不好,耍小性子还对你恶言相向,你且担待个。」
「阿宴的补偿算是他的,倘若我说……我也想要补偿呢?」他埋着头,像个挨了骂的孩子似的。
「时宴和我有婚约,这你晓得不?」
「…如此,是徽明叨扰了。」
11
大典最后一日,当由四大家族灭灵火闭幕,看着哥哥和朱雀公主站在一处的画面,不晓得为何脑子里传来几息钝痛,像是见过这个画面?又或者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的相关描述?
奈何怎么也想不起来,懊恼得直揪头发。
蓦地被人拦住手上的动作,时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一脸关切的将我望着,「怎么了,是头疼么?」
向时宴坦言我记不起东西的困恼,他递给我一根追魂香。只要在入睡时点上,就可在梦境中再探一遍过往。
等不得天黑,飞奔回屋,给门口上了百八十个结界,点了香,拖鞋上床,一整套行云流水。醒来时天色已暗,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大字:完了!完了完了,全完了,一开始就错了!
只因时宴是我青梅竹马未婚夫,我就先入为主把他视为男主,一直没有怀疑过为何这么久了女主还没现身。搞来搞去,结果哥哥才是那个男主,而朱雀公主,正是女主!
借助追魂香,我看到了原主的经历。原主从小被名不正言不顺地带回,除了大殿下云翳,无一认真心疼爱她。尤其龙后,三番五次纵容婢子苛刻原主。但凡大殿下不在的日子,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于是在这漫长岁月里头,原身慢慢养歪了性子,也对自己的大哥产生了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在几次和龟祭司占卜过后,原身得知最后自己大的哥会和朱雀公主在一起,更是嫉妒得发了疯,勾搭上了魔宫的人,修了一些逆反天道的邪术,想要为自己改命,中途一个偏差,就让外来之魂进了身体,变成了一体双魂的状态。
是的,你没有看错,我在之前就已经当过一轮云渺了,宗门的副本也已经刷过了一次。只不过在那一次,我没有改命成功,最后为了解救沉睡的龙族,被放干血液而死,而据前来放血的龙族所言,这一切都是经过大殿下默许的。
「我的地狱失了火,我的神明还在救众生。」
在得知哥哥也放弃了自己时候,云渺的灵魂彻底消散,只余下了我的。按理来说,我也应该死去了,但不知是谁支付了什么样的代价,让时间又回溯了一次,回溯到我刚醒来之际。不过这一次身体里再也没有原身的魂魄,只有我这个异世之魂了
怪不得我的魄灯是绿色的,原来我本是断命之人,只不过回溯了时间。怪不得醒来的时候哥哥搂着我说忘了也好,想来他也有着上一轮的记忆,这么说,是哥哥付出了代价让我回溯的吗?亦或是?
这一次我必不再草率猜测,定要掌握实际证据,找出那个赠我新生的人。
实际上,在我看来,很多选择都只是立场问题,难辨对错。
想来原主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在得知自己被兄长抛弃之后,并无怨恨,仅是黯然消散。
倘若换到云翳的位置,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过理解归理解,我也没有必要继续延续原身这段过分浓烈的感情,一段好的感情,应当是健康的,不拖累双方或是其它局外人的,这段感情灼伤了云渺,也拖累了来自异世的我。
站在我的角度,我只想活着,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我感激云翳,更多的是感激他在我苏醒之后无微不至的关怀,至于养育之恩,以及原主那段镂心刻骨的感情,亦或是这一轮云翳的补偿,都不是我应该承担的包袱。
这样说来是有些残忍,但每个人一旦做出选择,都应当承担相应的后果不是吗?
打比方,退而求其次,那就必须一开始就做好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次的准备。你不能既放弃了一者,又想持续占有另一者不是么?没有对错之分,只不过相应的后果必须由做出选择的人承担罢了。
不过这次我不能再求助于龟祭司了,回顾云翳的反应,想必每一次占卜的内容他都已经了然于心,因此东海几乎没有可能探到真相,看到的大抵都是他想让我看到的罢了。
而对于时宴,在我穿过来之前,他和原身有的只是未化形时期的一点羁绊。在那之后所有升级的感情都属于真正的我和他,因此追魂香让我看到的这段经历并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态度。
所以说回溯时间一事,也拜托他帮我留心看看好了。
理清了思路,正想出门叫人送点吃的过来,一开门就看到了此时我最不想面对的人。
不知云翳在门口等了多久,也拿不准他是否已经清楚我这副壳子完全换了个芯,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现在必须把戏演下去,恩人未确定,命也未握在手上,我临一点试错的成本都没有,我赌不起。
说难听点,我临赌的筹码都没有,我和他的关系仅仰仗于他对原身的疼爱罢了,思即此处立刻堆起讨好的笑。
月光下,云翳神色莫名地望着我,面上有些凄然,风吹起他的衣摆,透着一股孑然一身的孤独。
好在下一秒他就恢复了常态:「找了渺渺大半日,原来是在屋内躲懒。吃的马上就送过来,都是你平日里喜欢的,多少吃点再接着休息。」言罢提步离开,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倒是省了我的尴尬。
待饭菜上桌,我才第一次留意起眼前的菜色,全是我本人喜欢吃的。
12
近来同时宴关系一日千里,毕竟我是个深度毛绒控。
打着给他上药的幌子,应是逼他变了几次原型。顺了几次毛之后,少族长好像也呷出几分乐趣,现在已经会略带犹豫地扒拉上我的膝头,蜷进我的怀抱中。
rua 了没几下,就发现时宴已经软软地瘫在我的臂弯里昏昏欲睡。此番他受伤失血过多,总是很容易犯困,看着怀里毛茸茸的一团,既心疼又有些愧疚。
待他醒来,请他帮我查查有什么能让时间回溯的秘法,每次我有什么请求,时宴从不过问缘由,但我知道他会放在心上。
因解咒一事已经寻得思路,哥哥觉得我再留在宗门已无意义,提出带我一起回东海。这可怎么行?每当我自认为窥到一点真相,事实证明只是步入下一个误区,不查出谁让时间回溯我势必不会罢休,于是坚决反对这个提议。
最后云翳还是勉为其难的同意了我在外多修行一段时间,不过经此争执我察觉出他对我的掌控更甚从前。这些都是原身甘之如饴的,但对我而言并非是个好的趋势,我得加快速度才行。
回宗门之后,我的待遇大幅提升,换了灵力更充沛的洞府不说,林锦等向来和我不对付的莺莺燕燕也再不敢给我添堵了。
啊,万恶的等级世界,不过现在我是享受特权的一方,自然不会得又便宜还卖乖。
时宴很快给我回复,据记录,天魔族确实有一秘法,可以起死回生,把时间倒流回某个节点。但这个法子要求高得很,首先行法之人必须是大乘及以上的修为。其次,施法者必须消耗一魂一魄,法成之后,轻则修为全废再无法修行,重则痴傻,无法恢复清明。且这种伤害会永恒伴随施法者,无论在哪个时空节点都无法复原。
「那施法者和被施法者双方是否会留下什么痕迹?」
「会,双方耳后会留下玄色符文印记,且无法消除。」
如此,可以排除时宴和兄长,他们二人现下仍是三界翘楚,不是损失一魂一魄的样子。那么还有谁?还有谁是我上一轮副本中结缘,又愿意为我付出如此巨大代价的?
因为追魂香不能探完每段回忆,宗门副本还会发生些什么我现在也无从得知。一时间心绪万千,辞别了时宴,漫无目的地在宗内走着。
不知不觉行到外门弟子扫洒之处,看见一个穿着破败的小小身影正在生火,一时间福临心至,不管不顾的冲过去,一把掀开小孩后脑勺的头发。
起初他以为又是欺负他的人,小身子一下子绷直了,将两只枯瘦的手挡在额前,嘴巴抿得死死的。待看清是我,小孩眼中霎时绽放出惊人的光彩,信赖地将脑袋搁在我的手上。
此时我却仿佛置身冰窟。
穿越过来这么久,我一直积极应对所有未知的状况,不抱怨,也不埋怨,但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这该死的命运!
看着小孩耳后的印记,实在没忍住,一把搂过他嚎啕大哭。我不知道上一轮的我后来对他做了什么,无非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关心,而他因着这一点点关心,在日后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辛苦得来的修为付之一炬,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空无法修行了,再也无法亲手反击幼时的凌辱,再也无法走出烧火工的阴影。
倘若我遗忘了他,他就将迎来比上个时空惨淡百倍的结局。这一切对于这个时空的他是公平的吗?
他对一切浑然未知,只是笨拙地用小手替我拭泪,表情看起来比我还难过。
就为了一颗松子糖,值得么?
因着一颗松子糖的甜,却要吃上无穷无尽的苦………
他从前的一生中没得到过多少慈悲,只一点好意,就被他视若珍宝。
原来在眼前这个孩子的地狱里,我也曾做过他的神明。
13
见我不哭了,他仰起头看我,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光泽,使我很愧恧。拽下一直挂着的护心鳞,郑重地套在小孩脖子上。
他仿佛察觉到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三番五次试图推回来,我不由分说地划破他的手指,让他与龙鳞结成血契,如此我才平复下来,恢复了呼吸的能力。
有几个瞬间,我甚至觉得无法呼吸。对我而言,连累别人比死都难受,因而穿过来这么久,我没办法做到对其他角色敞开心扉。
在我的认知里,人和人只要关系不升级,痛苦也就不会升级,但显然从这一刻起我要改变这种看法。我找到了赐予我二次生命的人,我不再只是这个时空的一位旁观者,我是这场命运游戏里的玩家之一。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一楞,黯然摇头。
「没有名字吗?凉夜无云星自流,叫阿星好不好?没有云的夜幕里,星星就是最耀眼的存在。」
得了名字,小孩很是兴奋,小小声重复着。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弟弟了,即日起就由我照顾你,有什么东西要收拾么?」
当下和他解释他也不会懂,当务之急是改善他的处境。我朝阿星伸出手。他先是用衣摆用力擦了几下手,结果因为衣服也是灰扑扑的,怎么也擦不干净,一下子又落回了低迷的情绪之中,焉巴巴垂着头。为了证明并不嫌弃他,我蹲下将他托了起来,一路抱回了院落。
起初我也怀疑自己将他带到身边,是否会让他错过那些促成蜕变的节点?但想到他如今已无法修炼,昔日推动他成长的经历如今只会是残酷的折磨。
况且,我们真的应该感谢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吗?在我看来答案是否定的。杀不死我们的让我们更强大,这句话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悖论。我们应该感谢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给予我们鼓励帮助的人,以及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咬牙挺过来的我们自己。
对于那些肉体或是精神霸凌过我们的人,难道还要违心说一句「谢谢你让我成长吗?」念及此处,更加坚定了抚养阿星的想法。
既然这一轮行武不通,那我就在智上下功夫。头疼的是阿星也不识几个字,他不过是东行道君山下捡来的孤儿,道君闭关之后无人再记得他,只得留在外门做些洒扫的活儿。
时宴听说我认了个弟弟之后来访了几次,于是乎把断句识字的任务交给他。
寒来暑往,小院里又过了七载。
修真界的时间真是弹指一挥间,因着无法修炼的缘故,阿星长得比同龄弟子慢些。不过脸颊肉倒是养回来了,眉弓略高,双眼微微内陷,初显日后俊秀风华。
阿星聪明得紧,很多东西一点就透,让人更加可惜他无法修行,哎,暴殄天物应如是了。
这一日,他正在钻研我简写的《三国志》,「阿星,姐姐问你,即便知道结局已定,即便知道有人在按照命运摆布自己,你还会做出未知命运时的那种选择吗?」
「难说,但如果我是吕布,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别人设计好的,知道会迎来怎样的结局,我也依然会选择爱上貂蝉。命运里,有想要反抗的部分,也有想要顺应的部分,我会顺应想要顺应的那部分。对于这个我提前认可的部分而言,再来几次都一样。」
14
古藤老祖开卜之日步步逼近,云翳会不会前去求解还是未可知。在我看来,这一轮他仿佛陷入了上次被迫放弃妹妹的余韵之中,对解救龙族之事掩耳盗铃。
即使这一次不用放干我的血,他还是保有一种报复龙族的心态。但实际这种自虐式的报复心态只会让他更痛苦。如若想要报答他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以及对我占有龙族公主这个身份做些补偿,那我应当要说服他前往清屿山。
问题在于,言明了身份之后,他会不会对我动手?例如找祭司招魂之类?即使理性告诉他我也是被无故牵连的人,但我确实又占了他妹妹的身体。
即使云渺之魂不可能再被招回,我还是怕又生些什么变故,因此打算让时宴和我一道去,时宴同意了。
阿星很怕被我抛下,反复央求带他一道,甚至在我屋外坐了一整宿。但我本就是个来头不正的公主,再捡个毫不相干的弟弟回去,他难免受委屈,还是狠心拒绝了。这几年他被我养得胆子大了不少,使小性子闭门不出,临行当天我只得炒了一兜松子糖搁在他门口。
到了东海,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时宴不理解我为何回自家还是这么紧张,只得一路上反复轻捏我的指尖,帮我缓解情绪。按我对云翳的了解,如果一上来就客气地带着时宴去正殿拜访他定会不悦。对他来说,和妹妹间轻松的亲昵正是其他亲人身上寻不来的。
于是我先把时宴带到正殿,接待的人早就候着了,果不其然,云翳不在。我同时宴打商量,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未归,就拜托他来接我,时宴点头应下。
长叹一口气,状士断腕般地朝着云翳的寝殿走去。不管结果怎么样,一直蜷缩在安全地带只会让事态越来越糟,我也应当像阿星一般,勇敢将自己认定的部分坚决地施行下去。
殿门开着。
怔忪地望进门去,墨色的发丝,泛着银光的龙角,再往下,一双波光潋滟的含情目,这样浓烈的美丽……
纵然我现在心绪复杂,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自穿越过来,从未见过生得比云翳好看的人。只不过对上他的眼神,让我恍惚间有种错觉,就像是,等着一场审判的,不是我…而是他。
「云渺,在你看来,养大你的人算什么?」
我刚要张口的嘴角顿住,云翳连名带姓喊我,还是头一遭。
「阿兄还记得你刚破壳的时候,因为孵化期没有得到充足灵力滋养的缘故,只有巴掌大。阿澜一破壳就活蹦乱跳,众人围着他欣喜不已。你不一样,你破壳的时候,除了祭司,就只有我。阿兄把你托起来,你依恋地用小爪子勾着我的手,眼睛还没睁开,仿佛我是你的全世界。那个时候阿兄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云翳,一定要让妹妹做天地间最快乐的小公主。」
「待你长大些,我从未见过和你一般粉妆玉琢的小孩,恨不得把你喜欢的所有都捧到你跟前。阿澜也喜欢你,只不过母后对他上心得紧,每每来看你,事后你都会受委屈,所以他不敢再来了。你说二哥最讨厌你,但你不知道的是,你殿里头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有一半都是阿澜搜罗来的。」
「阿兄一直自负地以为,只要有我的庇护,母后的小动作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是阿兄错了,阿兄没想过因为生母不详的缘故,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外来人,费劲心力地讨好所有人,就害怕哪天被赶出宫。记得那次发现婢女苛扣你的吃食,被我下令处死,是你挡在她前面求情,阿兄一直以为是你心善,没想到是因为你临一个婢女也不敢得罪,怕日后私底下遭到更刻薄地对待,你再也承受不住那些冷言冷语了。」
「阿兄惯着你,把你养成了需要人照拂的菟丝花。只因我不喜欢太尖锐的性子,你就拔掉了自己的爪牙。然后我做了什么?我外出游历,将这样的你留在了东海,我想着就离开一小会儿,有阿澜照看着你,应当会无事的,是阿兄活该,自以为是。」
「祭司发讯说你占卜了几次,还和魔宫的人有了牵扯。我打定注意宫定要狠狠教训你一顿,但等我回来时候,龙族中了魔咒,好多人陷入了沉睡。因着邪术的缘故,你反而幸运地醒过来了,但你已经变了,渺渺。」
「你变得不太喜欢甜腻,反倒喜欢辛辣。有的时候你又会变回来,半夜跑到我的寝宫,抓着我一个劲直哭,你说你知错了,求求我救救你。阿兄的心都碎了,渺渺,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你会来求我。多可笑啊?我自认是称职的哥哥,却让妹妹落入了这般痛苦的境地。我是龙族大殿下,却没和龙族一起抵挡黑暗的来临,无论是哪个身份,我都做了逃兵。」
「我去询问了祭司,他说这是一体双魂,想要驱逐另一个魂魄得准备些时日。我问他另外一个魂魄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吗?他说回不去的,只有一魂灭,另一魂才能生。于是我犹豫了,我的妹妹修炼邪术牵连了无辜的你,我还要帮着她成为刽子手么?」
「驱魂阵还未结成的日子,我想尽一切办法补偿你。你说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同意了,送你到玉虚。我同意了,偷偷和你结了血契,这样一来,你在外头受的所有伤,我都可以帮你分担一半。」
「你经常传信回东海,信里说你救下了宗门被虐待的小孩,帮着处理了很多执法堂里不公正的案子。提得最多的是白虎族那个少族长,本来他是渺渺的未婚夫,却阴差阳错让你和他结了缘,」
「我开始感到很恐惧,你用着渺渺的壳子,却不再依赖我了。时日久了,你再也不回东海,连一封信,一张传音符也没有了。很可笑的是,直到那个时候,失去渺渺的痛苦才剧烈地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愤怒。」
「驱魂阵早就结成,只是我一直没有唤回你。在愤怒和妒忌的驱使下,我唤回了你,我觉得只要是我的渺渺回来,她绝对不会像你一般把我丢在东海。但是我没法过了心里那道坎,我没法眼睁睁看你被剥了魂,于是我让祭司全权负责,他承诺我说剥魂抽体不会有一丁点痛苦。但我们都没想到,手下有些人魔怔了,听信了谣言,认为你的血可以唤醒他们的亲人。每个人都想着只取一点点,却放干了你的血。」
「感受到失血的时候,我觉得也同你一道儿死了。醒来时候,手下人说你被外来人带走了,我不知道谁带走了你。我杀了所有取你龙血的人,翻天覆地地找你,不知怎么地,苍天垂怜,又让时光倒流了一次。」
「因着血契的缘故,我保留了当初的记忆。这一次,看到醒来的是你,那瞬间我的心里涌上的只有庆幸。我欠渺渺的,在我为她做刽子手的那一天抵消了。说到底,我最对不住的,还是你。」
「我原以为这一次可以好好补偿你,没过了多久,你又提出想去玉虚。我明白了,有的东西只能顺从,我也想过折掉你的翼,把你困在东海,但是那样的话,我和上一次的我就没有区别了。」
「你传讯说要回东海,我原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我意识到,你也不一样了。所以,云渺,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看待我的么?你恨我么?」
我想要开口,无奈眼泪和鼻涕都挂在面上,倘若张嘴定会流进嘴里,一时间只得保持一个抿唇的滑稽动作。见我这样,云翳反倒笑了,因着这个笑,两个人得以从濒死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云翳站起身来走近一步,将我整个罩住。我认真地看着他开口:「不管我以前是谁,今后会去哪,身边会有什么人,我永远是你的妹妹,只要你需要我。」
屋子里静静的,云翳看着我,那样漂亮的眼睛,好像天上明月,眸光柔和,水波荡漾。「如此,谢谢渺渺。清屿山的事你不必忧心,早在你来之前我就做好了决定,此生我做不了一个好哥哥,也要做一个好殿下。」
「你是最好的哥哥。」
「是么?不过渺渺还是先去正殿,一直晾着客人实属失礼,阿兄随后就去。」我闻言点头退出门去。
才走到转角,就见时一道身影伫立在那里,瞧着便如玉树在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我转身,时宴总是沉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的心宁贴了,忍不住一头撞进眼前人怀里。「慢一些。」时宴长臂一伸,揽住我的腰,将我圈进怀里,「小心些,今日怎么这样着急?」我缄默摇头,安静地窝在时宴怀里,心绪渐渐平和。
一直到走出寝宫,云翳依旧回不过神。他觉得自己是想去求什么人留下的,却又像双脚长了尖刀,每一步都钻心地疼,只能望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了…….
15
回宗门路上,我一直在反思,我现在对阿星的培养方式,是不是类似云翳对于原身的?
把一个人当做生命里唯一的光是很危险也很病态的。因为这样的话,在得知这束光有一天也会拂到他人身上之时就会顿觉自己的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像是本来的云渺,只是为着一个占卜,就要倾尽全部再次把这束光占为己有。
可是我们都需要明白,如果一个人,他或者她能成为别人的光,那就证明这个人身上有光的特质,例如善良,例如正直,包容或是其它。那么拥有这些特质的人,他就很难做到只照拂一个人。
毕竟人人都渴望光,所以即使这些光属性的人并非刻意关照谁,自会有人主动走进这片光里。
所以,要求光只照在自己身上的行为只会消耗自己,同时也消耗光。
最佳的选择就是让我们自己也变成光源体,无数个光源交汇,一加一大于等于二,这才是正向的关系。如果一味只把自己当做负数或是零,等着光来照拂自己,那么结果就是一加零,一加负数,这样的关系只会让双方倒退会停在原地。
因此,这次回去以后,当务之急是帮助阿星慢慢发现自己的价值。如果他愿意,我自是可以将他带在身边一辈子,但我更希望我和他的关系是自由的,不是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是为了更多的幸福才选择停留,而不是为了生存。
曾经的云渺就是因为分不开爱和生存,把哥哥同其他人缔结联系视作毁灭的开端,才会剑走偏锋害了自己。照上一轮阿星为我所付出的,他和云渺步入了一样的误区,此轮我必不会让他重蹈覆辙。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才回到宗门山脚我和时宴就在茶水铺遇到几个执事堂的弟子。听他们交谈,我才得知这些日子里玉虚集中发生了好几件大大小小案子,犯事的弟子们重则被宗门除名,轻则到无名崖关禁闭。
听起来没什么,但一个修行者倘若被几大宗门除名的话,这一生最多也就是做个散修,不再有可能获得其他宗门的资源了。去无名崖关禁闭更是,无名崖之所以叫无名,是因为那里寸草不生,毫无生命迹象,去禁闭的修行者倘若意念不够坚定,日子久了极有可能在漫无边际的死寂里忘记自己的姓甚名谁。因此很多犯事者宁可被除名也不会选择去无名崖领罚。
眼皮子跳个不停,打听了一下,果不其然,几个弟子确实是当初欺负阿星的。一方面,我是不是应该欣慰在我离宗的这段日子里小崽子并不寂寞?而且他聪明得根本不需要我的指导。另一方面我又头大,现在他倒是还有分寸,懂得留人一命,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思及此处额角的血管跳个不停,云翳坦言有过把我囚在东海的想法,时宴狠厉的剑术、闷骚的做派,以及阿星…….三人里头竟没一个表里如一的?仰天长叹,靠在椅子上闭目凝神。
刚好有一户人家今日娶亲,迎亲队伍路过茶铺子,鞭炮声把闭目养神的我吓得魂飞天外!!不过下一秒,我的世界又清净了。
一双大手自身后捂住我的耳朵。
时宴微微低伏身子,我则仰着头看着他。这样亲昵的姿态,一时间让人从心底里觉得无可戒备。我又想到正是这双手,在充满迷魂香里的屋子掩住我的嘴,也是这双手,把浸在水里的我托起来。
世人皆爱美酒,皆慕一刹那的火树银花。但于我而言,美酒也罢,烟花也罢,剧烈的情感在一秒钟内达到了顶峰,日后无论如何都逊色于那一秒钟了。所以无数人用自己的后半生来怀念那一秒钟的绚烂,无意间却忽略了平淡的幸福。
比起美酒,时宴于我更像是水。作为一个曾经随时都要担心自己一命呜呼的外来者,我很容易紧张,也很容易疲惫,这一世,细水长流方是我的生存之道。
16
回到院落,院场心摆放着一张凳子,凳子上坐着一个半大的小人,小人儿身上落满了寒霜。
如果不是我先听到了执事堂弟子的对话,我会以为这些日子阿星一步也没有踏出过这个院子。
见我归来,小人儿猛地起身向我扑来,下意识想要抱住我。等到了跟前,又像是怕我不喜,,有些犹豫,就那么僵在那,要抱不抱的。
我缓缓搂住他,他才把脸埋在我怀里,声音闷闷道,「你怎么才回来呀。」
这下子我收回前头说的话,才智方面他确实不需要我的教导,装可怜的功力倒是学了十成十。我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木雕,是条龙的模样,据寝殿里的侍女所说,还是我二哥云澜给我雕的。我把小龙塞进阿星手里,「还在生姐姐的气吗?」
他吸了吸鼻子,嗓子有些发哑,泪眼朦胧的摇了摇头,「不生气,只要阿姐永远不要离开我,我就绝对不会生阿姐的气。」
来了,又是之前我思考的那个自由关系的问题,但是眼下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我要怎么和他灌输这种永恒又自由的关系呢?
我指着夜空对他说:「阿星,你知道天上也有河流吗?天上有一块像被牛乳流过的白色地带,被称之为银河。有的人离开以后就会化为星星,这些星星都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宴会,那就是银河的庆典。所以呢,并不是每段离开都是悲伤的,每天夜里都有人走出家门祝贺星星,因为星星得到了参加庆典的入场券,星星是幸福的。」
阿星并不愿意懂得这番话,因为一旦他懂得之后,他的梦就做不成了。
「阿姐,什么才是幸福?」
「老实说,阿姐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真正的幸福,但阿姐觉得,只要我们选择了正确的道路,那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我们都离幸福更近一步了」
「阿姐,倘若有人不想让星星去参加宴会怎么办?倘若他就是要留住星星怎么办?」
什么意思,我楞了一下,「那么大概,这个人和星星都会受到天道的责罚吧」
听我这么说,小孩倒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姐说的不对,背叛天道的罪责,让留住星星的人一人承担就够了。」
17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岁末,解咒的事件有了很大进展,在云翳的号召下,四大神兽族都前往清屿山共同求解,一向神出鬼没的青丘也派了人来。
这很好。在我的设想里,各族为解除自己族内的咒保不齐又会有一次大纷争,云翳把这件事光明正大地昭告天下,所有人共谋一种思路,利及受害的各族,也让一些想着捡漏的歇了心思。
掌权者更迭,的确给整个修真界带来了许多新气象,从龙王执印之处就和我们不对付的朱雀竟然是第一个响应的,不止如此,朱雀公主还提出了联姻的要求。
女追男,勇气可嘉,本想着一切都按前一轮云渺的占卜所进行着,结果公主殿下心仪的联姻对象竟然是我二哥?她坦言两人早就互生情愫,我不信,照我对云澜微不足道的了解,八成是她单相思。
看来女主大人的情路也颇坎坷,等云澜醒了三界应当会相当热闹。
还有一事,白泽家找了非常久的二小姐前几日终于觅得了踪迹,这下子所有人才得知原来林锦是有个双胞胎妹妹的,且这件事阿星出了很大的力。
这一轮阿星没办法修行,我和时宴只得用各种秘宝维持他的灵力。因为这些灵力并非从他体内衍生而出,他的身体只相当于一个容器,所以灵力是有「保质期」的,需要不停置换。根据秘宝的威力不同,置换灵力的时间间隔也不同。
不过身为天才,这些年阿星跟着我和时宴一行人不停刷副本,帮助了不少人,他布阵、占星可谓顶级水平。虽然他事后坦言帮助那些人是有目的的,甚至有些副本是他引导我们去刷的,但他发誓绝不会让我身处危险的境地。这我当然相信,也不会斥责于他,救人嘛,救谁都好。
很快我就知道阿星帮了那些人有何作用,他成立了专门收集各界情报的「天知晓」,招揽了各界奇人异士,其中就有那些副本里他所搭救的。若前来打听四方消息,就要支付相应的灵宝,如此,他体内的灵力就等于有了源源不断的供应。
值得一提的是,天知晓里最多的还是魔族之人。其实我早就怀疑阿星在魔界可能有什么身份,不然上一次他怎能轻松得知天魔一族回溯时光的秘法?眼下恐怕是早就和魔界之人搭线了。于我而言这是好事,除了我之外,他在这世间还有各种羁绊,再也不会如前世一样步入极端了。
不过他本人倒是紧张得要命,在一次被我发现天知晓有魔族之后,整夜整夜不敢睡觉在我门口晃悠,还在院落布了好几重阵法,怕我一气之下丢下他跑回东海。
我只得再三解释魔、妖、鬼在我眼中和其他族类并无区别,且他和我的护心鳞结了契,不管身处何地,我俩都能感应对方,听到此处他方才恢复了正常。
言归正传,天知晓名气渐渐大了之后,白泽一族也上门了,为的寻人,上门的正是许久不见的林徽明。他告诉我们,原本他有两个双胞胎妹妹,早几分钟出来的是姐姐林锦,晚一些出来的是妹妹林绣。因在娘胎里姐姐吸收了更多灵力的缘故,林锦生下来就中气十足,长大了更是活蹦乱跳;妹妹林绣则是弱柳扶风,病气缠身。一次外出游玩,姐妹二人竟双双失足跌下了山崖,最终只有姐姐林锦被找到,妹妹则不知所踪。
天知晓寻人效率极高,很快白泽的人就依据天知晓提供的线索在妖界的沼泽宫寻到了长大后的林绣。不过此时的林绣已经失去了小时候的记忆,而且成为了沼泽王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拒绝了同白泽一族回家,众人只得作罢。
事后林锦专门前来向我和阿星道谢,并且为之前的出言不逊报以诚挚的歉意。
送她出天之晓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唤了一声:「林绣。」
她猛地回头,随后顿住,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恐惧和恳求。如此,我只装作嘴瓢,轻渺淡写揭过。
年关将至,玉虚脚下一派热闹,我,时宴,阿星也下山沾染些烟火气。
说起阿星和时宴倒是搞笑,自从那次我发现他报复了幼时欺负他的人之后,阿星时不时就会露出点坏心眼。例如:每每单独和时宴刷副本就必定满身伤痕的回来卖委屈,每当时宴化为原型踏足我院落之际,等待他的永远是百八十个阵法,只因我和虎型态的他更加亲密。
不过日积月累,时宴一次也没有恼过他,他是真心把阿星当成自己的弟弟疼爱,不管阿星怎么使性子,每次有危险还是挡在他身前。久而久之,阿星也歇了那些小动作,现在吃饭时间会自觉在桌上加一副碗筷了。
今夜恰有灯会,我们三人走在路上,两高一矮,皆容貌出挑,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噢,忘了说了,现在矮的那个是我了。
石街两旁的摊贩早早摆出各式各样的花灯,路上人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湖中央的画舫有人在放烟火,映得黑夜宛如白昼。
闲逛到一个酥饼摊,一人买了一个烤酥饼,望着烟火,小口嚼着酥饼,我开始回顾穿越过来的两世。
刚开始的时候,女配的命运像是关不掉的恼人背景杂音,在我脑中变成一段刺耳的长鸣,总是轻而易举的淹没其他声音。神兵之战,诅咒,窥天机,蛟患,仙盟大典一大堆事贯穿了这些年,如若只关心宏大叙事,好像两世都没有太大变化。
然而,时空并不只属于这些大事件,它也属于每一个个体,属于你,属于我,属于触目可及的每个家庭。云翳同那个放弃妹妹的自己和解,时宴成为了众人认可的少族长,阿星建立了其它的羁绊,白泽找到了遗失多年的小姐,我也不再只盯着所谓的改命,开始能够真正的参所处的世界…
每至年末,总被一种怅然又复杂的情绪裹挟,为过去的一年里那些没有达成的心愿和浪费的日光惋惜。但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学会安之若素,坦然与自己的命运狭路相逢。
我准备好了,崭新的一年春天!
18
林氏姐妹篇(林锦篇)
我叫林绣,不过那已然是从前了,如今,我唤作林锦。
这世间,本就不存在什么绝对的公平,打娘胎起我就明白这个道理。我从会吃饭就开始吃药,说起童年,记得起来的只有发苦的舌苔。
姐姐不一样,她欢快得像只小雀,整日在院子里叽叽喳喳。我也想发出那样明快的笑声,甫一开口,风灌了进来,回应我的只有停不下来的咳喘。
「绣绣,绣绣,你又发呆。」姐姐咯咯笑着说到,「娘,绣绣像只呆头鹅,我不想在这里陪绣绣晒太阳了,我要去找阿兄还有时宴哥哥堆雪人。」还没等娘开口,姐姐就跑开了。
「娘,绣绣什么时候能堆雪人?」
「等明年冬天绣绣身子好些了,就让哥哥姐姐带你一块去堆雪人好不好?」
一年又一年冬,等我终于可以玩雪的时候,姐姐告诉我:「绣绣,现在咱们都长大了,早就不堆雪人了。」
因为病气萦绕,我的面色总是不好,只能穿些素淡的衣裙,哪个女儿不爱俏呢?姐姐的衣衫可真好看啊,金色线绣双色芙蓉,石榴花绣荷纹褙子,玫瑰红织金缠纹……
一次偷偷试穿了姐姐的褂子,正巧被姐姐的大丫鬟撞见了,「二小姐穿这身也是极好看的,只不过气色亏欠了些,倒是显得面上越发灰白了。」一样的脸,怎么会不好看?可我,偏偏衬不上。
「绣绣,我们去抓鱼!」话音刚落姐姐一溜烟跑开了,一面回头冲我招手,笑靥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姐姐,不能去,不能去,阿娘不准我们下水的。」
最后我还是染上了风寒,姐姐也挨了训。
「二小姐最扫兴了,每次大小姐好心好意带着她玩,反倒要挨骂,我看下次再也不要带二小姐一道了。」姐姐的下人们如是说。
自那起,我更是闭门不出,性子也越发孤僻,老祖宗只喜欢一团热闹的孙儿,懒得见我病病殃殃的,干脆免了我的见礼。这样一来,我愈发成为了家中的隐形人。只有姐姐常来看我,每次都会带些街上的小玩意儿,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喜人。
我却没有一丁点感激,姐姐,原本我也可以和你一样的,不是么?
一年生辰,姐姐问我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我说,想要和姐姐交换一天
姐姐欣然同意,她早就想玩这种角色扮演的游戏了。我换上姐姐的衣物,抹了鲜艳的口脂,挂上练习了很多次的明媚笑容,推开房门的刹那,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这就是新生的感觉么?
「阿锦」苍老又和煦的声音直扑耳内,这么亲切柔和,与印象中不耐烦又冷冰冰的声音截然不同。「阿锦快来,这是老祖宗给你带的生辰礼。」「两大箱子呢,大小姐屋里恐怕都搁不下。」下人在一旁故意凑趣笑道。再看老祖宗的神情,宠爱之情真真切切,是啊,老祖宗对姐姐很是喜欢。
歇了宴,阿兄照惯例要带「阿锦」去跑马,阿姐冲我使了眼色,先一步回了院落。到了马场,正苦恼怎么搪塞阿兄,白虎少族长走过来了,「林二小姐如若身体不适,不必勉强上马。」
这就是阿姐口中的「时宴哥哥」。
多可笑啊,能一眼辨出我和姐姐的,竟然是一个外人。我又有些嫉妒,我也想要一个能一眼认出我的人。
今天是我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我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身子也轻盈了许多。回到房间,姐姐急匆匆拉着我换回了衣物,「绣绣你可算回来了,我简直无聊得快发霉了,不晓得你平日怎么挨过来的,我出个门你的丫鬟也不让…..」阿姐絮絮叨叨抱怨着。
是啊,才一日,姐姐就受不住了,那我呢?我又是怎么年复一年的盯着这四个角的天空。世间本就不公平,如果不是阿姐在娘胎里多吸收了那些灵气,我又怎么会如此?姐姐待我好,我愿意多分一些灵气给姐姐,可是她为何要拿走那么多呢?
三界发生了大事件,族内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姐姐,我们再玩一次角色扮演好不好?」
姐姐摔下去了,是我推的,她对我没有一点防备。崖下是一片沼泽地,不会很疼,只会慢慢窒息。就像是那些个吃苦药拼命逼着自己呼吸的感觉,姐姐也应该试一试的。
算了算林家人快找来的时间,看着山崖的石头,我对自己说,这一次,我一定要灿烂的活着。
醒来的时候,我明白自己赢了。
全家上下每一人发现我的不同,那是因为,我模仿了太多次了,以至于,有的时候我也会恍惚:是否我本来就是林锦呢?意外的是,我发现族中还是有人爱着「林绣」,那些焦急,痛哭都是真的,可惜,太迟了。
进了玉虚,白时宴早就认不出我,姐姐你瞧瞧,你心心念念的时宴哥哥,也不过如此不是么?
但是阿兄和白少族长身边,又出现了一个碍事的女子,他们又渐渐形成了三人小团体。那些堆雪人时被抛下的死一般的孤寂又席卷了我。
我坐在河边,顺着游鱼慢慢看去,竟然看到了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大大的眼睁着。我想要后退,低下头,却发现被水里伸出的一双青白的手拉住了衣摆
「绣绣!你推了我!你推了我!」耳边有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刺穿我的耳膜,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
阿兄跑过来着急地看着我,试图让我醒神。「姐姐…」我喃喃说着,颓然坐着,这一声姐姐出口,林徽明身子一口,伸手抓住面前的人,「阿锦,你在说什么?又犯糊涂了是不是?」
又?原来兄长早认出来了。
「我没糊涂,阿兄,我是绣绣。」
兄长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想要把指头嵌进来,「你只有一个失踪的妹妹,没有什么姐姐!」他竖眉低声呵斥。
姐姐,你看,这一次,兄长终于站在我这边了。不管为了补偿还是其他,姐姐,这一次,我终于被人放在第一选择了。
(林锦篇)
我是白泽家的大小姐,林锦。
同时,我也是一个小偷。我偷走了妹妹的幸福,但那并非我本意。
乳母告诉我,因我在娘胎了吸走了更多的灵力,导致妹妹先天孱弱,所以日后我要多多照拂妹妹。我是姐姐,自会事事先捡着妹妹来。
自我记事起,阿娘从来没有哄我入睡过,只有乳母陪着我,阿爹阿娘总是在妹妹那里。一天夜里我被雷鸣惊醒,哭着去找阿娘,她却道:「阿锦,绣绣才将将睡着,你小声些别把她闹醒了。」随即让乳母抱走了我。
我自己扎了一只燕子风筝,竹签划破了我的手,我浑然不在意,兴冲冲拿去给阿娘看。
「绣绣不能到外面招了风,锦儿你和哥哥跑远点放,免得绣绣见了难过。」
我带绣绣去河里捞鱼,七八月的天,原以为水也不太凉了,绣绣还是染了风寒。我在被罚跪在祠堂一整宿,第二日也病倒了。
巫医看过以后只道:「大小姐身子骨健朗,没个两天就好全了。」
除了老祖宗,阿爹阿娘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是啊,我身子骨强劲,可我也不是稻草人,我也有心,也会疼。
有的时候我也会起坏心眼,故意在绣绣面前炫耀阿兄和时宴哥哥带我去了哪哪哪,说完以后马上又后悔了。
每次出去玩,阿兄总会说:「要是绣绣也能来多好。」参加宴会,贵妇人们总是说:「二小姐也是可怜见的,开春也不能外出,笼统就见过两回。」这些目光将我从头打量到脚,我就恨她们这一点。
我的衣物都是时下各族小姐爱穿的,天衣阁一出就送到我跟前了。而绣绣的,每一尺布都是阿娘仔细挑选过的。
是啊,不管我去哪里总会有人提醒我,是我抢走了妹妹的幸福,我是个罪人。我知道绣绣讨厌我,我又何尝不是?只因我亏欠了她,连讨厌的立场都没有。
八月节到了,我和绣绣坐在院子里赏月。
绣绣清瘦的小脸藏在毛茸茸的帽兜里,仿佛只要下一阵雪,她整个人也会随着化了。我抱住她,指着夜空,「绣绣你看月亮有影子,就像有两个月亮一般。」
「姐姐,可是一样的月光,却看的我心慌…」
绣绣长大了些,身子也越发好了,原本以为这将会是修复我们关系的节点,「阿姐,我们能再玩一次角色扮演的游戏吗?」「当然好。」
沼泽地的泥土覆住了我的嘴鼻,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抽空。绣绣,原来喘不上气是这种感觉;绣绣,原来你这么恨阿姐。
我没能死,沼泽王名唤承峻,日复一日被困在黑漆漆的沼泽宫里,他的手下为了逗他开心,把我献了上去。
他虽然冷冰冰的,却也实在纵容我。在这里,我能随心所欲做自己,再也不用看谁的眼色,再也不用怕伤着什么人的心。
我本就骄纵,沼泽宫被我搅得天翻地覆。小妖们被我烦得实在受不住,纷纷告状到承峻那里。
次数多了,他也冷下脸,「你打算接受什么样的处罚?」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很委屈,泪意涌上来,「不跪祠堂可以吗?」他见我哭了倒是慌了神,「自然,在沼泽宫你谁都不必跪。」
不知过了多少年,在一个夜晚,林家人竟然找来了,我见到了爹娘、阿兄,可是他们开口却唤我:「绣绣。」
承峻很疑惑,因为我分明告诉他我叫林锦。
一股可笑又悲凉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本想揭开这个谎言,可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绣绣。月色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众人都围着我,只有她,躲得远远的。我又想到小时候那些堆雪人的日子里,总有一个小身影躲在树后面,窗沿下。
于是我对众人撒谎说我失忆了,绣绣如释重负地笑了。
临行前,她走过来走拉着我的手
我轻轻抱着她,指向夜空,「看,一样的月光。」
阿星篇(云渺视角)
天知晓的人告诉我这一趟从魔界回来以后,阿星变得很奇怪。
「阁主最近沉默寡言,和他打招呼也不理人。」「除了松子糖,旁的什么都不吃,早间送过去的饭,晚上还是原封不动。」「阁主夜间也不睡觉,只一人在屋顶吹风……」
最近忙着配合解咒的事,已有一段时间未和阿星见面。如今我们各自都有许多事要忙,阿星也早就不是那个世界里只剩我一人的阿星了。
听来人这么说,心下担忧得紧。修道之人早就辟谷,阿星不同,他得实打实的吃东西才能维持能量,莫不是近来没有置换灵力导致身体不适?
随即挑了几瓶上好的丹药赶往天知晓,想到阿星最近食欲不振,顺道买了些山楂糕和酸角糕。
天知晓:
院落的石桌旁,坐着一个着墨绿锦袍、戴白玉发冠的少年,那发冠还是我亲自挑的。少年生得清俊雅致,日光的金辉轻盈地落在石桌上,如此景致,堪可入画。
「搁着吧。」
搁着,又是不吃的意思,我不由得蹙眉,「阿星,怎么了,那里难受么?」
听到我的声音,少年猛的抬头,一瞬不瞬的锁定我。
「怎么了?不认得阿姐了么?」
不对劲,我明明只有半年多没有和他相见,但是要怎么形容阿星的这个眼神?像是…穿越了千年的孤寂…
我也坐到石桌旁,捻起一块酸角糕,递到他嘴边,「试试这个,开胃的。」
阿星有些怔忪的张口,木木的咀嚼着。
「会不会太甜了?」
「恩,是有些。」
话音刚落,我就捉住了他的手,酸角糕也说甜,味觉都跟着出问题了。奇怪的是,灵力充沛且无半分紊乱,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仿佛被我指尖的温度烫到,下意识缩回了手,按以往,他早就不遮不避地袒露小孩子气了。
「阿星,你在同我闹脾气么?阿姐不过来天知晓,你也可以去找阿姐不是,怎么才半年未见就生疏了这许多,阿姐可是要伤心了。」
「…阿姐」他有些艰涩的开口,声音还有点发颤,此外多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于是我也软化了,「你不想吃这里的东西,阿姐带你去藏雅轩吃好不好?」
「好。」
酒楼门口,一行人正在追打小偷,小偷约莫是个五六岁的惨兮兮的小孩,正奋力拨开人群往我们这边冲。眼看就要撞上阿星,没成想他却避开了…小孩没收住力撞到柱子上,头上开了个窟窿,血一下子渗了出来。这下子抓小偷的人也不忍心了,把小孩提到了附近的医馆。
我呆望着如孤松立在一旁的阿星,比不得时宴,他性子一向冷淡,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如今的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情绪,魔界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点菜的时候,浓烈的违和感再次涌上心头。他点的全是我喜欢的,可是这一世,分明他也学会了表达自己的喜好,有了自己固定爱吃的菜…
接下来的几日,违和感更是达到了顶峰。我有意地带他去了我们三人经常去的地方,我带他去放河灯,去庙里求签,去看烟火,吃烤酥饼,回顾起一些趣事,他一件也答不上来……
最后,我将他带回了玉虚,我们两个的小院落,他宛如倦鸟归林,贪婪地吮吸院落里的每一方空气。
「阿姐,这几天我能住这里么,再过几日,我就得回去了…」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对我提出请求,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我拼命忍住所有情绪波动,「说的什么胡话,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我们的家,想住多久都成。」
我拉着他走到葡萄藤底下站定,葡萄架子上有一些划痕,是我用来测量阿星身高的。他有些无措,眼睫颤个不停,我取下簪子轻轻划了一道,拉着他退开。「你瞧,如今长了许多,你刚和阿姐回来的时候,只有这么一点。」
云星抚上那些划痕,心底涌起浓浓的羡慕,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妒忌。
接下来的几日,我装作什么也未察觉,尽最大的努力做一切我能弥补之事。缝衣服、绣香囊、纳鞋、做饭……这些事我和阿星在小院里做了无数次,和「阿星」却一次也没做过。
还是到了最后一天,阿星说他要回去了。
一种灭顶的愧疚再次席卷了我。这一世,我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的不过是我以为罢了……
「阿姐再给你做一碗长寿面好不好?」我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许哭。我一落泪就会降雨,我不能搞砸了这次道别,面条的热气还是模糊了我的双眼。
「能告诉阿姐,你要回去哪么?不是天知晓,我是说…你要回哪去?」
他吃面的动作停了下来,和我隔着雾气静静地对视,良久,他抬起手背来揩了揩我的泪,「失物界。」
「那是什么地方?」
「地处魔界…是一个有自己独特运行规则的地方。那里的人,有的主动背叛了天道,有的迷失自我找不到归处,有的则是被天道遗弃……那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是一种永恒的荒芜,是对于背弃天道,背弃自己的人的处罚。」
「不回去可以么?」
「不可以,我和他达成了协议,他暂时顶替我留在那里。」
「不回去的话会如何?」
「发生过的已经发生了,这是天道运行的信念,也是我的信念,我会将认定的部分施行下去,千千万万遍。不回去的话,就没有现在的『阿星』,也没有现在的『阿姐』,所以,别哭了。」
不安慰还好,难过的时候有人安慰,这眼泪越发是停不下来了,一时间分不清是雨声更大还是我的哭声更大。我自个儿都瞧不上这样的自己,又矫情又讨人嫌,又把道别搞砸了,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
「我从前,对你好么?」
「极好。」
撒谎,倘若真是极好,又怎么会临最基本的亲昵都无所适从。
阿星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一个黯然的笑,眉梢也挂下来,他步入雨中,时间快到了。
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原本以为能给他一点温暖,却没想过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全是他牺牲自己换来的。我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抚上他耳后的符文,「阿星,你一定很恨我,一定恨死我对不对,一定后悔了对不对?」
他摇头,「阿姐,与我而言,这是我炽热活过的证据。」
「我本无名无姓,阿姐赐我新生。有的时候我独自躺在枯井中,黑漆漆的,静悄悄的,临死亡都是一种奢望…那些时候,或许是有过恨的。」
「可是当我再次看到阿姐的时候,我明白了,爱上一个人,只有爱,不会恨。」
他温柔地拂开我的手,「对我来说,这是一段完美的道别,是我的夙愿,我仅有的执念」
我拼了命摇头,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可是对我来说,我才刚刚认识你,我很抱歉…我…」
阿星的身影在雨中渐渐消散,「没关系阿姐,我们会在每段开始相遇,我在开头等你。」
云澜篇
所有人都说,二殿下是东海最快乐的孩子。大殿下早熟,一派沉稳,龙后的慈母情怀在他身上总是无处安放。二殿下活泼跳脱,时常闯祸,恰恰满足了龙后的教导之心。
我是东海二殿,父王和母后的结合只是为维持优良血脉,里头并无几分情谊。连带着,他对我和兄长都不亲厚,数年都见不得一回。
东海上下诸事宜自有兄长帮忙打点,而我,终日扮演些母慈子孝的戏码。无他,偌大的东海倘若连我这个寄托都没有了的话,母后的精神早就撑不住了。更糟糕的是,父王不晓得从哪个旮旯捡了个蛋回来,这下子母后那根弦更是日日悬在崩断的边缘。
如同在大雾中航海,等你发现触礁时已经失事了。如此,我得提前解决这块礁石才行!总归我是这片海域的小霸王,失手打碎个蛋什么的也于情理之中不是?
祭司却说这颗蛋将是我们三者之中血脉之力最强劲的。这下子有意思了,死气沉沉的东海早就该有点热闹的事情了,且留这最强血脉陪我耍耍。
终于蛋破壳了,没想到,我却多了个妹妹!比不得混小子,对着一团雪玉的小女娃如何下得去手?那就暂且和兄长反着来罢了,如此也算给母后出了口气。
于是乎,东海的下人们经常能看到如下场景:
寝宫内,小殿下白皙的脸蛋陷在柔软的被褥中,显得越发娇憨可爱。二殿却不客气地掀开薄被,伸手捏了捏妹妹软软的小屁股,闹醒了未睡足的小殿下。这下子小公主嘴巴一撅,一张肉肉的小脸登时就委屈上了。接下来寝宫内便会交织着小殿下的啜泣和二殿下大笑,日日都有这么一出。
等小殿下会讲话了,更是闹得不可开交。每次一进殿门,云澜就将妹妹抱起来掂掂分量,故作夸张到:「哎呀又胖了又胖了,更丑上许多。」闻言小殿下愤愤地将脑袋埋进一旁的云翳怀里,几串泪珠就滚下来,「二哥哥坏!」大殿下又是一番好哄。
后来,情形倒是起了些变化:
二殿下步若流星,急急走在前头,仿佛是怕被后头的大殿下抢先了似的。可惜不等二殿开口,大殿就会宠溺的唤到:「渺渺。」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小公主精致的小脸就会堆满浓浓的笑意,眉眼弯弯,梨涡俏皮可爱,又甜又糯的叫到:「哥哥~」。直到二殿下怒气冲冲地走到跟前,小公主才怯怯的补上一句:「二哥。」
只见二殿把白皙俊脸一个劲儿的往前凑,「大哥那个没有表情的木桩子有什么好看的,渺渺你看看我,二哥哥多好看啊。」小公主终于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露出两颗缺角乳牙,被二殿逮住又一通嘲弄,不过这次可不是大殿出马哄好的。日积月累,二殿下哄妹妹的功力早就不逊于旁人了。
到了用膳的时间,大殿下低着头,安安静静挑着鱼刺,确保没刺了,才将鱼肉搁到小殿下碗里。二殿下不甘示弱,也剥了小半碗虾。
可惜好时光都是短暂的,以至于后来下人们都遗忘了,分明在最初,陪小殿下最多的人实际是二殿下…….
我本该同妹妹势如水火的,因为在整个东海里,母后只有我。母后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也只有通过拼命攥着我才能说服自己这无上荣耀背后并非只有虚无。
父亲的唯一作用就是传下了血脉之力,兄长则一头扎进东海的政务中,我明白他其实看透了这些名存实亡的关系,用这个法子来麻痹自己。我不同,我得拉母后一把,无论是看她表演痛苦,还是陪着她一道儿痛苦。
直到有了妹妹,我才觉得东海有了几分活气,兄长活了,我也活了。时间久了,我倒是成了那纸糊的龙风筝,线就握在妹妹手里。不管这龙有多么争强好胜,妹妹让我飞我就飞,妹妹叫我落我就落……等我意识到应该拉远些距离时,已经触礁了。
一日,妹妹穿着一袭粉嫩嫩的襦裙,胖乎乎的小手滚着精致的藤球,身后只跟了一嬷嬷。小藤球落下,轱辘轱辘滚到花园尽头,那里有一群母后的侍女,见状我只得先行避开。
傍晚,我和兄长等着妹妹用膳,却被告知她犯了错在母后跟前领罚。
正殿里,小殿下一双眼睛红彤彤的,肿得像核桃一般,可腰板却挺得直直的,任两侧的侍女如何拉扯都不肯跪下。「还不肯知错吗!」龙后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小殿下一双含泪的杏眸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龙后,膝盖却是怎么也不肯弯。嬷嬷见状用力一扯,许是劲太大,膝盖碰撞地板的声音格外清晰,云渺疼得小脸惨白,泪珠子簌簌滚落,咬着唇强忍着不出声。
我和兄长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翳儿,澜儿你们来得正好,这小贱种手脚不干净,溜进来偷了我的东西,想来是平日里疏于礼教的缘故。今日可得让她长长记性!」母后摆出一个鎏金水波纹的戒指,我登时明白了。
这戒指原是一对,母后给了我一枚,我见妹妹喜欢转手给了她。果不其然,妹妹见着我仿佛见着了最大的救星,望着她眼中燎原似的期盼,我的心却一寸寸凉下来。
我生硬地别过头,妹妹以为我没看懂她的眼色,怕极了,忙颤着声儿道:「我…我没偷,是二哥哥送我的….」
兄长霍然起身,「母后莫动怒,这戒指渺渺确实带了有些时日了,不如我领着人在殿内搜搜,想来这一枚并非是母后的,大概是闹了些误会罢了。」
「噢?何必如此麻烦呢,既然这丫头口口声声说是澜儿送的,不妨就让澜儿亲口说说是否有这么一出吧?如此也就真相大白了。」
并非是一枚戒指的问题,母后是要我在她和妹妹之中抉择。这一刻我明白了,兄长可以光明正大的挡在妹妹身前做庇护者,我只能做两个人身后的影子。「母后,渺渺年纪小,喜欢这些个亮晶晶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一次就罚她禁足罢了,此后严加管教,定不会有下次。」闻言,母后脸上的愠色慢慢淡去。
妹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甩开侍女的钳制,执拗地抓住我的衣襟。我不敢低头看她的眼,只得僵直着背,一指一指地掰开她的小手。她拔下头上的钗子甩到我的脸上,钗尾缠着明晃晃的南珠,是我在鲛市里淘来的。兄长抢先一步抱着妹妹离开了。
钗口尖锐,在我额上划了一道,这么小的伤口,我却疼得痉挛。偌大的东海,母后寻不得一丝真挚的温情,现在她也如愿了,我也同她一般了。
殿内的人都走光了,母后时而粗暴地撕扯我的头发衣服,疯了似的踢打我,口中咒骂着父王,时而又抱着我痛哭流涕,不住地道歉。这一夜真的很漫长,我从前从未觉得这样的夜如此漫长,长到母后嘴里的每一句咒骂都烙在了我的心中。
我知晓原因,那是因为往常我总会想着第二日就能去公主殿里逗妹妹,往后,却再也不能够了…
第二日,公主殿遣人送来一个箱子,里头全是我从前送给渺渺的东西,她从来就不是个软性子。左右都是龙嘛,我早清楚的。如此,日后给她觅来的小玩意儿只能混到兄长的那堆里了。
习惯真是最可怕的东西,去公主殿的路早就烂熟于心,每每止步都觉得酸涩。今日妹妹在院里玩摸瞎子,我混了进去。她从背后抱住我的腰,「哥哥~」
一瞬间我只能仓皇逃开,在妹妹心中,唯有兄长是哥哥,我不过是二哥罢了。连这一点点温度都是偷来的,都说二殿下是东海最无忧之人,恁地可笑!
年复一年,我又是往日里那个逍遥快活,万愁不入心间的东海二殿下。兄长找到我,他有事需外出,这段时间里由我来看护渺渺。
兄长不在的日子里,渺渺一改常态,挑剔衣食,挥霍珠玉,行为乖张。我渐渐从宫人的目光中瞧出了往日她们看母后的神情来。人人私下都道母后是个狂悖失智的疯子,但只有我知道母后并非失智,她只是清醒着疯癫,妹妹又是为何?
再次踏进公主殿,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妹妹抱着我,她告诉我她进行了几次占卜,日后兄长会迎娶朱雀公主,她也会因此死去。
「二哥,我只有你了,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上一次,我不敢低下头看妹妹的眼睛,这一次,我贪婪的注视着她,妹妹漂亮的眸中只装着我一个人,多好啊。
「渺渺,只要你也唤二哥一声哥哥,我保证你担忧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
「等二哥事成了,让我唤多少声都成。」
我离开东海,去寻我命中注定的猎物,我锁定的牺牲者。
我向来讨女孩子欢心,这我心知肚明。等火候差不多了,我折返龙宫,那一日暖阳甚好,春光如醉。我原以为会在这样好的日光里听到妹妹的一声呼唤,落地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渺渺,待我冲破黑暗,二哥想要亲口告诉你,你忧心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你道三界中唯有兄长疼你,你算错了,你漏掉了我。这一次,二哥只盼着你别再数错了…
本土云渺 x 大哥 x 二哥(第三人称微病娇)
「残忍又不失慈悲,这样的关系你说多完美。」
在云渺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在东海的处境——多余人。母亲不是自己的母亲,父亲也无异于陌生人,唯一的庇护就是自己的兄长。
如若兄长来探望自己,桌子上就会有糖酪浇樱桃,樱桃红如玛瑙,糖酥一撒,凝白如雪的一层,冰镇过后方可上桌。
二哥常说正是因为日日食这些,才导致脸颊肉消不下来。但他错了,浇樱桃并不是日日都有,两位兄长来时才有。因此在小云渺的心里,两位哥哥和浇樱桃是划等号的。
没有底气的孩子总是早熟的,云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扮可怜。实际上她最喜欢的游戏是抓来一些飞虫,拔掉它们的翅膀,然后将它们串在一根针上,坐在一旁欣赏虫子们痛苦地爬来爬去,直到死去。
长长的玉阶,上合星术,道道虹光透过海面延伸而下,直通殿门。深海龙宫,一重又一重的规矩,束着她的脚,压着她的腰。
同样是龙,何至于此呢?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站在玉阶的最高层,就能天天吃上浇樱桃,也再不用低头叩首了,小云渺想。
东海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熔岩坑,真火长年累月地炙烤着,是云渺最喜欢的地方。每每将手掌放到那火焰上头,心里那搓火,似乎也被一点一点儿拔起来,蔓延进整个胸腔,烧得她疼。
这日,云渺照常去岩坑边玩,一不小心将自己的储物戒掉进了坑里。蓝盈盈的戒指,鎏金水波纹,晃起来好似能看到水面上的星辰和月光。还没来得及惋惜,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将镯子捞了起来,不容置辩地替她戴了回去。云澜递过来的那只手却被真火撩起了泡。
二哥哥真是非常好的,云渺想。他总是偷偷跟着自己,他带她溜出东海游玩,他一步一个脚印将她背下海之角,他在他生病时为她煎药,为他搜罗海市上所有稀罕玩意儿,他甚至会在午憩时追着她穿鞋……
可惜,纵使有母后的偏爱,二哥哥还是站不到玉阶的最高层。就算偎在他的身边,自己照样还是要匍匐在这片海域之下,自由皆控在他人手中。二哥哥给过云渺很多温暖,可惜比起她在东海承受的冷待和伤害,那些希冀如同萤火,风一吹,就四散开了。
大哥就不一样了,他担负着东海上下半数事宜,是神族后裔的典范,是这座深海宫殿日后的主人,也是云渺的天。是她耍小性子的资本,她仅有尊严的来源。如若日后真正想要除掉这手上脚上无形的镣铐,除掉那些碍眼的绊子,取决于大哥的高度,大哥的偏爱。因此,只有大哥才算是真正的哥哥,二哥哥终归是二哥哥罢了。
傍晚,云渺前去给二哥送药,无意中看到云澜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看,这就是命运不能握在自个儿手中的结果,云渺淡漠的想。但随即她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走到云澜跟前,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她又想到云澜给自己抓来的夜间会泛光的小章鱼被人绞断了手脚扔在寝殿前,自己的鲛丝绣鞋也被人挑坏了鞋面,突然又哭得真切了。二哥哥真是没用啊,自己送过来的东西也没法子护好,又何必再花心思寻呢?
虽然最开始是装的,到后来却哭得仿佛要抽干力气,让人瞧着不自觉也透不过气来。云澜被小妹妹突如其来的恸哭以及眼里的担忧惊了一瞬,随即一股甜蜜的暖流直沁心底,让他微微战栗。
触电般的撇开头,云澜捏起袖口胡乱擦过去,「别哭了,这些个小伤一点也不疼,瞧你哭的脏兮兮的,快把我丑坏了。」明明神色软得不像话,嘴上却是不饶人。
二哥哥就这点最好,实在傻得可怜。他迟钝一些,看不破那些故作的姿态,云翳就不同,因此在大哥面前,云渺从不敢搬弄这些多余的小花招,只管老实巴交就是了。二哥哥,最真挚,也…最无趣~
水族之中爱慕她的只多不少,因着容貌的缘故,云渺在这方面被惯坏了,遇见一个略有些抵抗力的,才觉得值得多花两分心思。因此,大哥就有趣得多了。很小的时候倒是如同慈父一般,待云渺慢慢长大些了,他分明心知肚明那些若有似无的试探,又偏偏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只一味儿纵着,想要看自己的小妹妹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包括溜出东海,陷害下人,要是自己想除掉总是处处针对的那位,大哥会怎么选呢?
为了加快速度,倒是需要一纸投名状来拉近自己和兄长的距离了。
小云渺抱着藤球走到了龙后的地盘,那女人一向见不得她好,又怎么会放过这个送上门的机会?只要自己再添上一把火。闹了这一出,云渺只剩下大哥了,如此的诚意,应当足够了。云渺很了解自己的大哥,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些,云翳偏好什么样的口味,喜欢她哪个乖巧温顺的姿态,云渺都是下足了功夫的。如此,她也很清楚云翳那些隐秘的占有欲,弟弟有母亲的偏爱,做哥哥的,也总得有些独一无二的羁绊吧……
大概是掌权者通有的劣根性,当一个人完完全全的交付到自己手上,将自己视为生杀予夺的神祇,哭笑皆取决于自己的时候,是多么脆弱,多么惹人怜爱。云翳不得不承认,当妹妹将小脸磕在自己的手心,颤抖着,哭诉她只剩下自己的时候,一股卑劣的欢欣瞬间蔓延了全身,以至于微微发麻。
二哥哥不再过来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却没断,混在大哥的那一堆里头。多可爱啊,多天真,看着匣子里歪歪扭扭的手编蚂蚱,云渺讪笑。
沿海镇子上的花灯节到了,往常都是云澜带她去的,这一次云渺只得去央了云翳。作为她眼下唯一的庇护者,云翳自是义不容辞。
到了地面上,才发觉人间已然是严冬了。等糖人的间隙,云渺呆愣楞望着路人出神,对面酥饼摊的摊主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笑容憨厚,正吆喝着。忽然有个头上绑着红绳的小女娃笑嘻嘻的跑到摊子前跌了一跤,吃了一嘴雪。塘主忙不跌将小女娃抱起来,小女娃开心的喊了一声「爹爹!」又笑吟吟的亲了一口摊主的脸颊。
糖人捏好了,云翳给了钱,递到妹妹手上。云渺边吃边想着刚才的那一幕,走了一小段,不知怎么的,也狠狠跌了一跤,脸埋在厚厚的积雪里,片刻衣领就有了湿意。
一只比雪还凉的手徐徐将地上的小人儿拎起来。云渺望着自己的兄长,天蚕冰丝滚边华服,玉冠束发,眉宇间艳丽得不敢直视,偏偏气质又如山川白雪,杳杳悠长,中和了逼人的瑰丽。可惜,那手却那么凉,不管何时都是不紧不慢的。
双手交握的时候,云渺突然意识到其实整个皇宫里,最有温度的人其实是云澜。要无心实在太容易了,在乎才更需要勇气。
想到云澜那些默默舔舐伤口,又一如往常前去龙后跟前陪着的日子,想到送去公主殿的东西都被退回,又固执躺回匣子的草蚂蚱。
「阿兄,渺渺觉着,二哥才是真正勇敢之人,你我皆是胆小鬼。不过要我说啊,这胆小鬼和胆小鬼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永远都要在一道儿的。」
光阴如水,云渺长大了些,出落得更漂亮了,她并不掩饰这份美丽,舒展在日光中,如瀑的长发垂在背后,随着她散漫的步伐轻轻摇晃。
雷雨夜,云渺摸进云翳的寝殿内,殿门设有禁制,不过从来不针对她。站在哥哥床前细细端详了一阵,又迷恋的把脸埋入兄长的手中深深嗅了几口。还是进展得太慢了,为什么海底的时间不能再快些?那些堆积的东西已经快抑制不住,在心底兴奋颤抖着…
打妹妹溜进殿门的瞬间云翳就醒过来了,直到妹妹埋入自己掌间,他才觉得有必要出声制止,就算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礼法还是不能惘顾。
恰逢电光闪过,照亮了两人的面庞。云渺对上哥哥的目光,捕捉到了对方一瞬间的轻颤。她很清楚自己的美丽,只要云翳放下抵御的间隙,就会被自己短暂慌神地闯进心里。
可惜啊,电光过后,他又是那个温和又庄严,艳丽又一丝不苟的大殿下了。龙族的骄傲,仙家后裔的标榜。
云翳拢上寝衣,拉过一旁的披风罩在妹妹身上,面上纵容,动作确实不容逾越。又是这样,明明兄长也被自己触动了,但永远都会端着,压抑着。龙宫就像个深海棺材,有的时候像是寻不到一丝活气,云渺一脚踢到兄长腰上。
云翳伸手握住妹妹发脾气的动作,安抚的没有放手,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雷雨夜,心情不好么?」云渺挂上滴水不漏的微笑:「哥哥那只眼睛看到我心情不好了?不如挖掉罢。」
云翳用内力温了一下桌上的茶水,端起一杯喂到妹妹嘴边,神色认真的看着她:「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一巴掌拂开杯子,褪下披风。云渺想做点什么,又知道没戏,云翳这个人能熬,恐怕熬到死也能纹丝不动,雷雨夜自己压不住燥意跑过来也是自讨没趣罢了。雷鸣愈发大了,云渺觉得自己迟早是会发疯的,她才多大啊,却已经窥到自己同那个女人的相似之处了。
越想越烦!干脆临身上的寝衣也褪掉跑到外面痛快的淋一场雨,然后再把看到自己狼狈模样的人下通通杀掉就是了。还没走到殿门,又被鲛丝软袍兜头罩下。云翳把妹妹抱到身后的塌上,手扣在她脖颈后轻轻揉捏着,「想剐哪只眼睛,阿兄让你剐,成吗?」
闻言,云渺也不客气,利落的拔下簪子,长发如云铺下。云渺抵着下巴,将簪子比划到兄长眼下,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她喜欢这种思绪在理智与放纵之间徘徊的感觉。大哥是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正常,也知道自己的妹妹不正常,却没有想过拉她们一把,只在一旁温和地旁观着她们的痛苦,因为,他自己也不知晓怎么样才能算正常。
要不真的戳瞎一只?云渺感到自己身上的血又沸腾起来了,不过最后,她还是刺在了眼窝的位置。
明明对云翳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疼痛,却因为是妹妹施加的,那种尖锐的痛连带着她那张娇媚极致的脸混乱又麻痹的直冲脑海,瞬间蔓延,轰鸣一片。
云渺当然没放过兄长脸上的任何表情,刚要在另一只眼珠子下头戳第二下,却被云翳整个微微颤抖的手掌握住。「可以了….渺渺消气了吗?….」又用这种让人受不住的鼻音说话,闻言云渺利落地拂袖离开冲进雨里。
翌日,晴空万里。云渺和几个下人在院子里玩瞎子摸人,被捉住的人,就会被..杀死,多么有趣,于是所有人都格外认真,丝毫不敢分神,这样一来游戏才真正有意思了。
不知哪个不怕死的竟然冲到了跟前,云渺把手放到面前人的腰上,劲瘦挺拔,当真不错。不过嘴角有些神经质的笑容倒是淡下来了,是那个无趣的二哥哥。戒指一事之后,便再也不往自己跟前凑了,现在又是怎样?何必管她的死活?
刚想推开他,又有些贪恋手上的温度。同样是龙,同样是冷血动物,怎么云澜就能有如此高的体温,忒不公平。倘若让眼前人知道,自己的妹妹其实疯的比母亲还厉害,他又会不会再次献祭自己,拉妹妹一把呢?
云渺突然笑了,「哥哥~」顿时又孩子气的挂住眼前人的脖子,甜甜的撒娇。可惜对方却落荒而逃。云渺扯下眼前蒙着的纱布,踩在脚下慢悠悠的碾着,二哥哥,还是这样的无趣啊…
不过今日他倒是救了这院子里这些下人,谁都不用死了
又一雷雨夜,云渺的目光有点散,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能把这股想要弄死人的燥意压下去。月光流泻下来,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单薄的脊背,她想到了一个地方。
三碗血,三次占卜,一样的结果。从一开始毁天灭地般的愤怒和绝望中剥离出来,只余下恹恹。和朱雀联姻是么?云渺嗤笑,这倒是云翳能做出来的事……
为了延续龙族的荣光,朱雀,多么合适的选择。然后自己呢?像只狗儿似的继续被拽在身边,他明明清楚两人已经超出了正常兄妹的关系,还是能若无其事的另娶佳人。在这片沼泽里,只有她一个人下沉,他怎么敢的?他一定会后悔的,云渺对自己说。
云翳站在廊下,看到了雨中的单薄身影,蹙起眉头,把伞扔过去,「不冷是不是?」声音清冷。云渺没接,伞失去灵力支撑,滚到脚边。
她冷啊,怎么能不冷,本来就是低温动物,这么刺骨的风刮到身上,已经没知觉了。想到卦象上的结果,云渺寻思要是在大雨的掩护下冲过去给他一刀的话,胜算会有几成?他要另娶别人,但又绝对不会放开她,怎么样都是死局。她才不管龙族会不会大乱,此刻如果不剜他几刀,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爆炸!
「哥,你以后娶妻了,会不会不管我了?」云渺低着头,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披在肩上,单薄得一只手就能捏碎。要知道一向明媚骄纵的人摆出这么副可怜的样子是很有杀伤力的
云翳走过去将她扯到廊下,觉得她还是个孩子。雷雨夜总是心情不好,她还小,任性些,没体味过外头的世界,只把目光栓在自己这里。他应该从这个时候开始制止的,扭正她,做一对正常的兄妹,可他不想,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又是忍受性的沉默,云翳懒得回答这种孩子气的问题,只当做未听见,用内力给她烘干衣服,又取了帕巾替她擦湿发。
云渺坐在榻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两只细细的胳膊,惹人怜爱。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小孩子,在兄长的庇护下,十分安乐。但她心里头清楚,什么都变了,现在的温情不过是假象。
「哥,不如我在你娶妻之前,先嫁出去吧?」云渺换上明媚的笑容。云翳固定住着她的头,继续烘没干的部分,眸色淡淡,但是云渺从他的动作中就能感知到,他生气了。
多可笑,多不公平。在他看来,只要自己逃出东海,他就有办法让她马上回来。他只把自己的话当作玩笑,因为他清楚,他养了她那么久,她根本不可能轻易的跟在别人后头,她根本离不开他,她飞不出去的。她知道,他更知道。
在他烘好头发的一瞬间,她迅速揽住他的脖颈。本来是打算给他一刀的,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压住他的唇,带着他一同朝美人榻倒去。她想了无数次了,每个雷雨夜,她都是这么想的。触及对方气息的一刻,她觉得自己心跳得快死掉了。
云翳手背上的青筋倏地突起,呼吸急切,压抑,想将她拉开,又拢着更近了些…..片刻,手扣在她脖颈后,重重压了一下,瞬间两人就分开。
云翳扬着头调整呼吸,「去小祠堂抄二十遍清心咒。」口气严肃,是命令。
自那夜起,云渺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兄长,现在又得知他已经外出游历了。他要冷却这段畸形的关系,让事情回到正轨,太晚了,现在才来纠正算什么呢?
没关系,云渺对自己说。要是他再洒脱些,抛下那些东西不管不顾陪她一道儿,那他也就不能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不能站到那个高度了。那他也是没用的,只能同她一道被人搓揉捏扁。
但他错在不愿意和自己一道儿下沉。原先两个人像是深海的两具见不得的光的尸体,背对背拴在一起,被厚厚的苔藻裹着,一个坠着一个往下沉,现在其中一个要拂开这些苔藻了,怎么能够呢?
明明约好了胆小鬼不会彼此的手,一个雷雨夜而已,他就怕了,毁了约,他一定会后悔的…
海市,云渺和魔族的人接上头。一条龙筋,换改命秘法,多合算的交易~
不过要先把盯梢的云澜调开。二哥哥,龙宫里唯一一个热忱的人,支开他,也是放过他。那个人多适合他,一样的热烈,骄傲得灼伤人,真正的公主,能光明正大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公主,骄傲得心安理得,或许还有自己根本没有的善良?谁知道呢?和朱雀公主比起来,她就是草鸡,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多么渺小,阴暗。
「二哥,你会帮我的对不对?」云澜愣愣的站在原地,自己多久没有和妹妹这么近的说过话了?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针刺般的疼痛又开始向四肢蔓延,云澜觉得,只要能止住妹妹的眼泪,叫他去死也是行的。
云澜去凤族了。便宜那个公主了,云渺想。自己的二哥哥,那么好,那么好骗,她叫他飞他就飞,叫他落他就落……就算要毁灭,她也舍不得拉着云澜一道儿。
秘术出了问题,云渺哆哆嗦嗦,眼底盛满怒意和惧意。该死的魔族人,该死的云翳,该死的命数,种种憎恨加在一起,她觉得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急!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对上一双担忧的眸子,原来在她心中如神祇一般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男人,原来也有如此失态奔溃的时刻,云渺觉得气顺了些。
刚想张嘴,却发不出声,但有人替她说话了,壳子里住了另外一个人。她听得见,看得到,却没法子动弹,没法子掌控。他如愿了,得到了一个正常的,乖巧知礼的妹妹….
好不容易等到又一个雷雨夜,她夺回了这副身子的掌控权,直冲兄长的寝宫。云翳抱着妹妹,听着她奔溃绝望的大哭,一动不动,等着脑中的眩晕感散去。从回来的第一天,他就觉得不对劲,又因为妹妹平日里实在爱演,这次以为是她折腾的新把戏,没想到……
云翳觉得自己可笑。起初他还庆幸妹妹退回了安全范围,他在庆幸什么?自己养大的孩子,她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忍受了什么样的疼痛?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在龙族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放开了她的手,躲了出去,多可悲…
内脏损伤,魂魄不稳,甚至住进了另外的人。他看着她滴泪的脸,惊惧再次爬满他的意识,像要把他凌迟。自己,差点就要失去妹妹了,心揪在一起疼,明明她还是个孩子,是他纵着她,诱着她,让她把自己当成了唯一的浮木,又撇下她,害她至此
云翳不停地为她拭泪,「都是阿兄不好…阿兄错了……阿兄会救你,别害怕,别害怕…..」云翳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的话,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
天快亮了,因为魂魄不稳的缘故,她渐渐发不出声音,只能像小猫儿一样呜咽。云翳觉得自己死了算了,咬住舌尖,忍下涌上来的一丝哽咽,妹妹要救,就要害得无辜的人去死么?
「云渺」提出离海。云翳同意下来,正好趁机寻一寻是否有两全的法子。
云渺没有想过,借着这个外来人的光,她终于能第一次彻底地进入外面的世界。这个「云渺」恰恰是她最讨厌的那类人,所谓善良的好姑娘。「她」救了很多人,那个叫阿星的小孩倒是有几分意思,能一眼瞅出这副壳子住了两个灵魂。除非,那小子也有魔族血统,且血统不低,否则看不出这秘法。不过也是个可怜虫,也把别人当做了唯一的浮木,自选死路,和自己一般,迟早自我毁灭…
久违的雷雨夜,云渺站在后山淋雨。有一人撑伞站在她身侧,是大师兄时宴。云渺不耐烦地打掉雨伞,懒得和他解释,自己现在是云渺,可不是他那个「小师妹」。好不容易夺回身体掌控权一夜,非得痛痛快快淋一场不可!
时宴没有捡伞,也没有离开,当真扎扎实实陪她淋了一夜。
云渺突然有些懂了自己一直在寻找什么?就是这种,平等的,尊重的对待。她想淋雨,他就尊重他,不自作主张的打伞,也不强横的拉她回屋檐下,只是静静的陪她一起淋。这就是「云渺」说的,互相尊重的平等的关系么?
谁也不是谁的宠物,谁也不需要非依仗谁不可。可惜,她懂的太晚了,没人教过她,没人给过她。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情难自禁的追逐着兄长。就像占卜的那天夜里,明明知道他日后会为了龙族大业娶别的女人,如此残酷,还是想要靠近他。
她已经习惯为他等,习惯他让她下沉,让她痛,让她哭。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了,她仍然觉得,只要让她回去,能继续获得践踏,她也满足了…
哥哥要招「云渺」回去了。在玉虚最后一个能掌控身体的雨夜,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她算是完蛋了,但是可以帮另一个可怜虫一把。她走到外门弟子的烧火房,去找那个乞儿般的小孩,给他传了一半功力。「你是魔族,可以去找你的同类,何必杵在这做个人人喊打的异类?」
灰头土脸的小孩先是诚恳的谢了她,然后又说自己哪儿都不去,这辈子都要守着阿姐。临别,他又怯生生的问:「你能不伤害阿姐么?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蠢货,哪门子阿姐?人家只是随手救了他,他就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云渺挂上恶劣的笑容,「你阿姐会死,我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但是横竖是要死的。届时,你来东海帮她收尸好了~噢不对,你临尸体都不会找到。」
光阴似箭,一语成谶。但是云渺没想到,「云渺」的死期,也是她的死期。来人七手八脚的放她的血,说是要救龙族。一群蠢货,她能醒来明明靠的是异世之魂,哪里是靠什么血脉?没想到,被预言最强的血脉,在她短暂的一生里,没给过她什么好处,反倒捅了她致命的一刀。自己这一生,原就是不值得。
她想笑,听到来人说「一切都是经过大殿下默许。」又笑不出来了,他又一次放弃了她,龙族永远排在她前头。对她好,对她好,好到无路可退。但永远只给她于事无补的安慰,最后,临让她模仿爱上一个人的机会都要收回了….
她的灵魂飘出躯壳,她想再去看一眼他,能带走他就更好了。但当她看到他紧闭双眼躺在床上,脸色比她这个死人还惨白的时候,她又觉得心好痛。她的大哥哥,美到极致,也孱弱到极致,犹如寒冬最后一刻颤巍巍开放的红梅,那么美,那么脆弱,那么孤独。
她飘到他耳边,她觉得他是能听到的,正想说什么狠话,又止住了。她要报复他,不会给他留只言片语,甚至不会给他告别的机会。
她的灵魂飘到玉阶的最高层,俯瞰整个龙宫,原来是这般滋味,自己也算尝过了。
沉重的云层低垂于苍穹之上,穿过那片阴沉的云,东海清冷的景色展现在她眼前。原来是这副模样啊,某种难以忍受的阴郁霎时浸透了她的心,在最后的几秒钟,云渺拼命回忆自己这一生得到过的温暖,她想到了东海那抹亮色,她的二哥哥…
她突然后悔了,她想要云澜知道,那天院子里,她蒙着眼,唤的那声「哥哥」,是真心的,
可惜没机会了…
5、番外时宴篇(时宴 x 外来云渺)
白时宴从小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是被固定好的,像是一折子戏,一份话本子。父母相爱,族亲和睦,早早定下的娃娃亲。包括知交好友,自己甚至都记不清楚是在何时何地相交的,回过神来就有了。
小时宴对这些东西感到心虚,剑法心法他总是一遍就领略了,却硬要逼着自己反复温习。对于这些东西的获得,小时宴没有实感,他恐惧这些暗号一般围绕在身边的东西。
他把自己的思忖和好友分享了,林徽明却道:「如此,你我皆是造物主偏爱之人,阿宴尤是,心怀庆幸即可,不必杞人忧天,管旁的那么多作甚呢?」
庆幸吗?时宴只对这份偏爱感到内疚,毕竟这不是他付出什么才得来的,而是生来就有的,于是他想要对身边的人和物都更平等些。
小时宴使出障眼法用石头偷偷换掉族兄手中的鸟蛋,再将这些蛋挨个还到鸟窝里。他买下那些打斗失败即将被抛弃的奄奄一息的蟋蟀,放在自己的院子里悉心喂养。他养成了口袋里装些碎银钱的习惯,遇到讨饭的乞儿就给他们……
只有这些本来将死的生命得以延续,时宴才觉得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做了一些除「安排」好的之外的事。但时宴还是觉得乏味,周围的一切都扣了假面,罩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他想要的是真真正正的活着。
待长大了些,尽管最大程度的藏拙,时宴的天赋还是被祖父看在眼里,老族长想要跳过自己略显平庸的儿子,将宗族荣耀寄托在孙儿身上。于是,他提议让时宴拜在鸿钧老祖门下。如若能拜在老祖门下,对许多神族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但年轻的少族长心中并未掠起多少波澜,因为冥冥之中他清楚老祖将会收自己为徒,且对自己青眼有加。
时宴从小没有做过什么恶劣出格的事,但这一次,他想要打破这种无形的桎梏,于是他做了一个大不韪的决定,他要错过这场拜师宴。
彼时他还是个少年,难免有些少年心气在,未知会任何人,时宴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午后逃走了…
晚霞落满橘黄色的余晖,炎炎夏日的热浪也如潮水般消退,拜师宴的时间过了。年轻的少族长回到族内,又是一鞭,时宴被打得趴下,须臾,又缓缓直起腰背,重新半跪。瘦削的身形如青松一般,任如何鞭笞他亦岿然不动。
虽背上血痕累累,时宴心中却很畅快,他享受这些伤痕,这些伤痕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可惜,进了玉虚,因为各种契机,老祖还是破格收了时宴。从那一刻开始,时宴明白有的东西是没有办法绕开的,不过是早或晚的问题。于是他反而生出几分愧疚,自己曾经对这个万人敬仰的老者十分失礼。时宴决定收起那些无谓的试探,认认真真做好这个大师兄。
变故是在新一届拜师大典陡然发生的。
新来的小师妹对他绽出笑容,该怎么形容这个笑容?时宴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笑靥,拜师典人声鼎沸,他却在那个瞬间失去了五感。落英缤纷,她却稳稳的压住了这抹春光,只余下她一人的色彩。新来的小师妹,是时宴见过最鲜活的人。
她的周围散发出一种鲜活的芬芳,犹如炼丹房里那些盛丹药的瓶子,不管盖得多严实,里面的香气仍要跑出来。彼时他还不认识她,并不知她性子如何,但只一眼,他就在她身上看到了周围所有人都没有的颜色。
待望见那盏绿色的命灯,时宴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小师妹,果然与旁人不同。他沉吟着,却见对方仰着莹白的小脸,露出讨好的神情,瞳仁里仅倒映出他一人的身影。禁不起她这样稚气的娇媚,于是时宴收了灯,面色如常的提步离开,给这盏灯又施了两重障眼法。
新来的小师妹似乎在寻自己?又一次在后山练剑「偶遇」。时宴的心微微下沉,也许她也同旁人一般,是因为那些不得不的「安排」才靠近他的。于是他有意的避开她,却又无法克制的被她吸引。他观察她,明明修为较之新一批入门的弟子已是佼佼者,却日复一日的泡藏经阁,入门课程也是一堂不落。
宗门的盛典她总是穿得很素净。时宴一度想麻痹自己,与眼前热闹的场景融为一体,参与其中。但是他没有办法,总是不知不觉脱离这片喧嚣,他的杯子总是被宗内仰慕自己的弟子们盛得满满的,旁人越是恭维他,越是开怀大笑,时宴越是出神。
他看到她随着一个小孩离开了,时宴避开人群跟上她。
竹屋外,少女柔软的身体好似一汪春水,带着些微温度,与他腰腹紧紧相贴。「师妹不必忧心,此事我自会禀报执事堂妥善处理。」时宴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耳垂却隐隐发热,她不知道,自己在她面前已经不是第一次手足无措了。
小师妹最近和他关系近了许多,虽说次次都有徽明在场,但时宴知道,她是来寻自己的。她对徽明有一种残忍的坦率,在自己面前总是佯装温柔小意。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觉得那些耍小心机哄骗他的模样也可爱极了。不仅如此,他甚至希望她能对他多使些手段,哪怕是假的也没关系,哪怕是「安排」好的也没关系。
时宴修书回白虎,希望族内重先商榷和龙族的结亲。他可以做一切补偿,原先他已经做好了此生按「剧本」走的打算,但现下他长出了心,就不能再伤害另外一个无辜的人。
玉虚开放小秘境,众弟子皆兴致盎然的前往寻找灵兽。时宴跟在小师妹后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形成了跟在她身后的习惯。习惯是最恐怖的东西,对少族长这类执着的人来说尤是,但他不准备改。
旁的女弟子都费尽心思寻那灵猫,灵狐,又或者是长着斑斓羽毛的灵雀……..小师妹却饶有兴致地盯着打洞的灵鼠看。「它很像我。」云渺冲身后的时宴说,「不停打洞,为自己创造尽可能多的生路,却还是几乎得不到一个完全安宁的时刻。与地洞相依为命,这是我的生存之道。有的时候是很有必要探出头呼吸新鲜空气的,但只要离开的时间长一些,我便会感到受惩罚似的难以忍受。」
时宴觉得自己心也被那灵鼠的爪子刨出了痕,原来她是那么紧张,那么不安。所以才会日日泡藏经阁,她也觉得已有的一切落不到实处吗?他一定不能成为让她不安的诸多因素之一,时宴暗忖。
东海洮城,他第一次见到小师妹落泪,她甩开他的衣襟,消失在滂沱大雨里。时宴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对上她失望的目光,时宴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绞碎了。他重视所有的生命,他只是像往常那样想救下他们,但是他却伤了她的心。她把蛟珠交到自己手上,她那么信任自己…
默默许久,时宴追了出去。天将将破晓,雨仿佛已经停了好一会儿,要赶早市的人们陆陆续续出门摆摊,,接上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城镇开始苏醒了。心里的灰败似乎蔓延到这片土地上,时宴觉得自己漫步在死城之中。
直到几日后杀了白蛟,取了蛟珠,时宴才回过神来。东西取到了,什么时候给她呢?用什么方式给她呢?
时宴逼迫自己不去想小师妹的事,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既寻不着她,也没有她的消息。起初,时宴日日攥着通讯符,只要有人传讯,他就紧张得沁出冷汗。他甚至迷信的想,只要当下不打开通讯符,待晚些时候就会有她的消息。于是每次符文一亮,时宴就逼迫自己去做些其他的事情,直到夜色深了,他才装作不经意的打开。可惜,没有一次是她的传讯。
几周后,他仍打听不着她的消息。随着仙盟大典的筹备,宗门上下,族内应接不暇的棘手事接踵而来,他那股坐立不安的紧张情绪反倒有些消蚀了,时宴开始觉得待下次见到小师妹时,自己定能表现如常。
仙盟大典上,那种时间带来的竭力维持的平静,似乎一触到她被风拂起的衣摆,便烟消云散了…
「东海三殿,云渺。」
时宴头一次如此感谢命运。从她降落到自己的生命里那一刻起,和她相识的情景一幕幕呈现在他脑海里,清晰异常,头一次这么清晰。他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坐在这里,点火台太狭窄,容纳不下他此刻的幸福,他简直需要向整个大自然倾诉衷肠。
启幕式结束了,时宴下台没入人群,凡是遇到的人,即使他不认识,他都觉得喜爱他们!
众人很少见大师兄露出这样的笑容,平日里他总是抿着唇垂着眼,含蓄内敛,似春风一般轻柔无痕,而现在他却露出了一点皓白的齿,灼灼逼人的爽朗。
在去找小师妹,他的未婚妻之前,时宴要先去找一个人——腾蛇族长,他必须确保大典途中对方没有心力去给她制造麻烦。时宴本没有必要受伤,但是他担心她还没有消气,于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刀,少顷,怕她仍是不解气,又故意受了两下。
天黑之前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时宴不知道。他身上还滴着血,走啊走,与碰面的人谈话。但是直到夜色暗了,他说了些什么,遇到过什么人,他竟一点也记不清了。
时宴化为原型踱到小师妹窗沿下,这几步他走得很艰难,原以为花了不少时间,其实只过了一瞬,他被揪住颈子拎到了屋内。
她对他带来的蛟珠视若无睹,对他血淋淋的伤痕视若无睹。她冷漠的表情把时宴白日里的千思百虑和种种希冀都推翻了,他不应该来的,他又惹恼她了。
「上了药再走。」
时宴觉得自己从濒死的冥河回到了地面,当她温暖的手拂过他的耳朵,时宴居然有些想哭。这些日子里的种种情绪,是他平生从未经历过的,他担惊受怕,还有些委屈。现在她将自己温柔的拢在怀里,他就觉得自己得救了。好在脸上都是雪白的绒毛,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时宴将脑袋埋进枕头,感到身上的血又开始流动了…
刺耳的轰鸣的喜悦静了下来,时宴躺在她身侧,心里只余下一种略微苍凉的安宁。表面上是失血过多的症状,但不是的,时宴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已经完蛋了。
大典快结束了,她找他要了追魂香,时宴自己也点了一根。在梦里,他看到小师妹的命灯熄灭了,他对着那盏灯呕出一口血,他为什么杵在哪里?他应当在她的身边的不是么?时宴看到自己想要冲出玉虚,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打回地面。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撞得他血肉模糊,被惊动的弟子们上前钳住他,掌教师傅们说他是生了心魔,他被强行囚在无名崖思过。他浑身是血的在黑暗中睁开眼,五指艰难的地撑地起身,一道黑影从崖角飘上来,「我不是劳什子心魔,我是你的意识,在这方被规定好的天地里,你竟然能生出自己的意识,着实不易。」
时宴的眉眼无动于衷,淡声道:「你能带我去寻小师妹么?」
黑影嗤笑出声,「自然不能,规矩就是规矩,一出戏文有四折,你还想生出这第五折不成?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管她是生是死,自有插手的人,不过轮不到你~」
时宴这辈子没这么疼过,一夜又一夜的大雨,他感觉到生命里唯一照亮他的那抹星线正在消失,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便是所谓著书之人的偏爱么?有人能成为她的倚靠,有人能成为她的护卫,有人能逆转她的生死,而自己,只能是她生命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么?
可是他真的不想出局,自从她对他露出那个笑,时宴就拼了命的不想出局,以至于硬生生长出了不该有的意识。即便要出局,也应当由她来判决的,怎么能由这命数宣判,这不公平!
被铁链刺穿血肉插进骨头里的痛远不及无能为力带来的痛。时宴一次次尝试,他怕日子久了自己在这无名崖上慢慢忘记了关于她的一切,他要到她身边去,勿论生死,他想陪着她。由于违背了天道的意志,他一次次接近死亡,骨骼被折断的声音不时响起。
到了最后,甚至于那道影子都听得毛骨悚然,不敢回头。他想嘲讽他,可他只听到了碎裂声,却听不到一声惨叫。
香燃尽了,时宴从床上醒来……
仙盟大会结束了,众人回到玉虚。鸿钧老祖难得出关一一传唤了自己的几位弟子,轮到时宴的时候,老祖关切他近来修行是否遭遇瓶颈,亦或是有何突破?
时宴回复自己正在钻研止雨之术。
降雨乃天地时令之运行,如何阻得?老祖只道自己这个向来正经端方的小徒弟竟也生出了玩笑之心,另行交代了几句便揭过了。
自从用追魂香探了过往,时宴想了很多。他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这一世从小就察觉到众生都活在戏台上,为何小师妹的命灯是绿色的,明白了为何一到雨天自己心里就发紧,原来是怕她又在难过。他没有机会做那个曾经为她补命的人,但他还来得及做日后每个雨天陪她淋雨的人。
小师妹认了烧火的小孩当弟弟,时宴在他耳后看到了红色的符文印记。他感激他,打从心底里感激他。他又羡慕他,她可以亏欠任何人,为何就他一人没有被亏欠的机会呢?
但时宴决定去爱她所爱的任何人或物。他把云星当做自己的族弟来疼爱,他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占星布阵。每次出任务,他总是挡在他前头。要是阿星受伤了,她就会心疼,要是她疼,他也会跟着疼。
而关于自小定下的姻缘,他也想过了。要是她不想长长久久的同自己绑在一道儿,要是她仍时刻感到不安和紧张的话,那他说什么也要为她拆了这戏台,放她自由。
解咒的事将由几大族合力商榷,待打点好白虎上下,时宴决定去问问她的意思。有人不愿种花,是因为不愿望着花一点点凋落,但在避免结束的同时,也避免了一切的开始。时宴不愿如此。
即便在玉虚,除了自己的洞府,她也常常会藏起来,他总是能找到她。他找到她,走到她跟前,等待她的审判。
「这人生就像是话本子,著书之人总是对正派的角色多些偏爱,而这观书之人倒是更中意那些个亦正亦邪的角色。」
「如此,不知小师妹更喜欢哪一类?」
「师兄,在你看来,什么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喜欢呢?在我只尝过水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最喜欢的就是水,这是真正的喜欢么?待我品过方山露芽,碧螺春,品过琼华汁,逍遥酿,岁寒堂之后,还是最喜欢水,这算得上真正的中意。」
「师兄,我穿梭于忙忙碌碌的人潮,和形形色色的角儿打过交道,到了最后,我还是觉得水最好。师兄于我,就如这水,潜龙不离滔滔水…」
时宴上前轻轻扣住云渺的手,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二人足足有一刻钟之久噤若寒蝉。实际上,即便她拒绝了他,他也早就想好了,他愿竭力成为她在这表面热闹实则孤寂的生活中召唤的人。她至今尚未寻得心仪的灵兽,他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召唤兽。
「如此,谢谢。」
「我也要道这声谢。」
她谢他平息了她的混乱,他谢她点燃了他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