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丧尸永不为奴

1.

早晨起来,我饿得上气不接下气。吓得我赶紧从那辆破夏利底下爬出来,摇开玻璃窗,从驾驶座上拔起一条大腿,美美地啃了一口。

除了满嘴的皮鞋味,这是一个不错的清晨。

在后视镜检查了一下发型,今天的我依旧如此帅气,可惜理头发的时候,不小心掀下来 8 平方厘米的头皮一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梳头的时候动作有点像劈柴,不太能控制好力道。

毕竟我变成丧尸了嘛。

用半管强力胶把头皮贴了回去,半条大腿用臭毛毯裹起来藏到后备箱,然后,发动我的破夏利,出发去上班。

2.

我上班的地方在【旧汉津-丧尸 B3 区】,我是一名发电厂员工。

「末日病毒」已经爆发有 5 年了。当年,「末日病毒」感染了这个星球上 70% 的人口,在付出 3600 亿发子弹和 20 亿条生命后,这个病毒终于被控制住了,不过陆地上 40% 的区域已经彻底被丧尸占领。

人类本来打算将这些剩余的丧尸用核弹炸掉,但是丧尸们为了活命集体投降了。人类政府接受了丧尸的投降,不过给出了一个条件:丧尸必须用工作来赎罪。

于是,就有了我现在的工作。

我从车上下来,把车门插销插上,摸一把 U 型锁挂轮胎上,再用力把锁拧成一段麻花。这样就能大幅降低这车被偷走的概率,如果有其他丧尸来偷车,他们得花很久来把锁拧还原。

不过缺点是我下班后,也得花这么多时间来开走我的车。

朝厂区走去,一路上有很多饿倒在地上的丧尸。这些丧尸在地上微微抽搐,跟死了没多久的鱼似的。其实他们没死。丧尸是不会死的,他们只是饿得不能动了,一旦给他们吃点儿什么,哪怕是沾了狗屎的鞋带,他们也会原地复活。

成为丧尸之后,我们的性欲都拿来变成了食欲,我们所有的生存动力都是食物,我们生命唯一的意义就是吃,我们唯一惧怕的噩梦就是饿肚子。

一只好丧尸,必定是吃得饱饱的,小肚子跟西瓜一样溜圆,浑身散发着自信和优雅的气场,连牙缝里的肉丝也舍得剔出来。饿瘪了的丧尸是人间悲剧,谁也不愿意扯上关系。

我小心地绕开这些因饥饿而宕机的丧尸,走进我的车间。

3.

「吼呜!」

「吼!」

我跟工友们道了早安,便换上工作服,进入车间。

「上班要穿工作服」是规章里最讨丧尸厌的一条,换衣服对于正常丧尸来说,相当于用两条在阳台晒了三年的香肠开密码锁,每天我对付工作服都如临大敌,生怕一不小心认错了袖子,把衣服给穿破了。

最可怕的是,他们原先的工作服居然还是纽扣的!不知道上头那些领导的脑子是不是被丧尸给吃了,我们哪能扣得了扣子?后来在我们的强烈抗议之下,衣服才改成拉链式的,虽然一些尸还有怨言,但总比每天都扣纽扣好。

「吼……吼呼啊!」(所有王八犊子车间就位!)

广播发出这样的声音,我和车间十几号工友爬上一个转轮,这个转轮像个放大一千倍的仓鼠跑轮,上面连着各种各样我无法理解的装置,据说我们在上面跑,它就可以发电,并把那些电送到人类区。

「呼啊!」(动起来!)

安全轴缓缓阖上,转轮开始转动,我们被迫在转轮上跑起来。在我们的齐心协力下,转轮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们平时不爱动弹,但只要一只丧尸跑起来,大家就都想跑,这是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反应。因为能让丧尸跑起来的只有食物,要是哪个孙子开始跑了,肯定是发现吃的了,其他的丧尸会闷头跟上,谁都不愿意让别人先吃。

如果是一群丧尸挤在一起,大家彼此心灵相通、心意相连,一旦有一只丧尸开始跑起来,其他的马上跟上,途经的不明真相的丧尸也会加入队伍,即使最开始跑的那只可能只是因为脚后跟踩到了石头。管它什么方向或者目标在哪里,这都不重要,我们能跑到地老天荒,谁都不会先停下来,除非碰到能吃的东西。

人类给这种丧尸行为起了个很酷的名字,叫作「尸潮」。所以每次上工,实质上就是一次小型尸潮。一个这么庞然的转轮被我们蹬得飞起,每次都要控制中心的胖子把刹拉了才能停下来。

我们车间已经安全生产一个月了,这个月我们的工资都是足额发放,还有绩效奖励的 3 个罐头。

可是今天出意外了。

「吼!」

一个工友忽然发出一声嚎叫,我这才发现转轮上破了个大洞,他下半身陷在了转轮里,整个人都卡在里面跟着转,只转了不到一圈,大腿根儿都已经快磨没了。

「吼!吼!」(快关闸!)

所有工友都咆哮起来,但是领班的那个胖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没听见。这时候那个可怜的丧尸已经磨到胸脯了,跟着转轮转到了最顶端,只剩下肩膀往上的部分了,像个大卫的半身石膏像。

半身大卫「噗」的一声掉下来,钻到另一只丧尸两腿间。这个倒霉蛋因此绊了一跤,一头扎进了旁边的闸门里,顿时血肉飞溅,所有人都被腐肉和黑血浇了一头一脸,有人耳朵上还挂了一个眼珠子。

倒霉蛋的头没了,身子却卡在了闸门里,横在半空中,直挺挺的像个收费站的栏杆。他跟着转轮一起转动,形成了棍扫一大片的效果,他的身体先被转轮带到顶端,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同心圆弧,再到转轮底部,他僵硬的半身就像一把镰刀,收割了所有丧尸,这些倒下的丧尸们被转轮绞得七零八落。

眼看我也要倒了,这时我仿佛活人附体,忽然开窍了,一蹦蹦到了转轮两边的安全轴上,牢牢抓在轴上不松手,转轮带着我在空中转了十八圈,我就像个趴在电风扇上的蛤蟆,和那个收费杆交相辉映。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特别聪明,可能是因为早上揭下来一块头皮的缘故,让我的大脑稍微透了透风,变得稍微好使了一点,才不至于跟他们一起倒地。等领班把转轮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浑身黑血了——都是工友们的。

他们把转轮打开,把我从安全轴上撬下来。我无比沮丧,好不容易稍微适应了一下这个拉链,又要换工作服了——工作服被工友们的血腌入味了。

事后,一些领导在那边讨论问题,不让我走,我在车间等了很久,手足无措,很想问问他们,今天的班还上不上了?但是又不敢。过了一会儿,一个丧尸过来跟我说:

「吼呼咕啊,咕里咕噜吼呼哈!」(我们商量了一下,你来做这个车间的领班。)

「吼?」

4.

下班开车回家,回到庇护所时,天已经黑了。

城市里没有一丝灯光,这个区域被人类轰炸过 20 多回,高楼大厦像被熊孩子踢翻的积木,东倒西歪地支棱着,一栋半坍塌的高楼侧边挂着「清江山囗」的字样。月亮明晃晃地在天上挂着,把张牙舞爪的天际线镀了一条银边。

我的庇护所在高架桥下面,通过这条高架桥,就是上班的地方。这里比较清静,没人打扰,我便在这里落脚了。

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丧尸后,我从后备箱掏出那条人腿。这条腿和这辆车,都是我前几天在江滩边捡到的。

我该如何形容人肉有多美味呢?它比刚出生的蛆、刚脱壳的蝉更加纯洁干净,它比橘子还要鲜嫩多汁,它的香味可以穿透五米厚的承重墙,直钻丧尸的心窝。

没有丧尸可以拒绝人肉,没有。可惜在丧尸集体投降后,人肉变成了违禁品,永远无法吃到了。发现夏利里的这条腿时,我的欣喜把整个江滩都淹没了。

这条腿对于我来说,吃一口少一口,干吃太浪费,一天一口,很快就没有了,我喜欢就着罐头吃,吃一口罐头,闻一口腿,舔一舔,再吃一口罐头。

丧尸的食谱很广泛,但现在大家的主食都是罐头。电厂普通员工的工资是一天三个罐头,日结,如果一个月没出事故,月底还有 3 个罐头的绩效奖。

发罐头的那个家伙是整个厂区唯一一个人类。让丧尸发吃的,就如同让老鼠管米缸。这名人类被迫做这份工作,几乎每天心情都不好。

他坐在一个小房间里面,从一个类似狗洞的地方把罐头扔出来,上午做完了工作,他就开直升机离开。每次跟着那几个罐头一起出来的,还有几句他的脏话。什么「好吃懒做」,什么「低端思维」。

他之所以这么骂,是因为以前试过月结工资,结果 99% 的丧尸都在发工资的当天吃完了所有罐头,唯独剩一个是嘴巴被罐头卡住了。三天后,这些丧尸全在电厂宕机了,电厂瘫痪了半个月才重启。因此发工资的只能每天都往丧尸区跑,承受了巨大压力。他觉得是我们害得他每天往丧尸区跑的。

「嘶——呼!嘶——呼!」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丧尸的声音,我赶紧跳到车顶棚上,把那条腿揣在怀里,眼睛四处搜寻声源。

「嘶……」

从路边的一家超市里,爬出来一只小僵尸,瘦骨嶙峋,鼓动着翼状两条肩胛骨,手脚并用地朝我爬过来。

小丧尸力气很小,但鼻子很灵,显然他是闻到我的腿的香味了。

「呼哇!」小丧尸跳起来 3 米高,直接跟我来了个脸对脸。他眼珠突起,涎水流淌,张牙舞爪地就要来抢我手里的人腿。

「啪!」我照着他的脸来了一巴掌,他直接倒飞回去,脑袋撞到超市的门梁上,磕出一个半圆形的洞,空中转体 360 度,直挺挺的脸朝地摔在地上,飚出一摊沙拉酱似的脑花。

我有点惊讶,我没想把他扇那么远的。

好像自从吃了这条腿后,我的力气都变大了许多。

「吓!」

小丧尸抽动着爬起来,锲而不舍地又扑了过来,这次他采用了一个战术迂回,先跳到高架桥的桥柱上,借用两边的桥柱做跳板,反复横跳,当把加速度提到最大时,便离弦之箭似的撞过来,裹挟着一股气浪。

我很凝重地伸腿顺着他的角度给了他一脚,他飞到了高架桥的桥沿上,撞断了 24 根护栏,掉到高架底下的绿化带里了。

为了避免半夜再被这只小丧尸骚扰,我用脚后跟在地上钻了个竖井,把小丧尸头朝下插了进去,小丧尸只剩一双腿在井外舞动,好似一棵鸿运当头。

我对自己忽然变得这么强有些诧异,但身为丧尸,是绝对不会思考具体问题的,吃完厂里发的罐头后,我就倒下睡了。

5.

第二天我还是照原样去上班,但是一切都不同了:我从普通工人丧尸晋升为了丧尸领班,工资也从一天 3 个罐头变成了一天 5 个罐头,月底还补贴 10 个罐头的「补脑津贴」。一般的丧尸要做到我这个地步,起码需要 1、2 年,而我只花了 3 个月。

我大概是世界上升迁最快的丧尸了。

工厂还给我配了一个小丧尸当秘书。说是秘书,其实就是帮忙扣扣子。小丧尸手指灵活,可以扣扣子,于是就专门被训练来帮忙领导扣扣子。我换上了一身紫色西装,站在二楼,向下俯视车间——我忽然发现,原来的我居然是在那么小的地方工作。

「吼呼哇,呜嘎……」(跟我过来,去挑选你的手下。)一个丧尸过来对我说。

我跟着他来到仓库。仓库里的空间有足球场那么大,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架子,每根架子上,都挂着一个微微抽搐的丧尸。

「唔噜呜噜,呼嘎哇哇……」(挑你喜欢的,别挑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丧尸对我说。

我随手指了两个丧尸,便有其他的丧尸工人来把他们从架子上取下来,扔在我面前。我接过秘书手里捧着的罐头,朝那两只僵硬的丧尸扔了过去,两只丧尸忽然暴起,很精准地抱住了罐头,疯狂地撕扯开罐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我的罐头,他们就归我了。

走出仓库时,我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十几只丧尸。我站在二楼,扶着栏杆看他们在一楼呐喊,心中满是愉悦之情。

我忽然想起一个词:希望。

6.

「呜——」

一周后的某天上午,厂区噪声大作,警报长鸣,工厂里所有丧尸都骚动起来。

一旦这个声音响起,就意味着:人类要来了。

我随着领导一路小跑,跑出工厂外,只见一架阿帕奇正在着陆,螺旋桨卷起的气浪对我们没有丝毫影响,但我知道,每只丧尸都在从内心深处,恐惧着这架机器上的生物。

领导隔着老远就哈着腰,向飞行器上看不见的人类首长打着招呼,跑到直升机门前去迎接他们。直升机门开了,里面伸出一条腿,一脚把领导踹翻在地。随后,跳下来五名荷枪实弹的人类士兵,每个人都罩在全身的防化服内,看不清脸长什么样。

人类对丧尸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这是丧尸仅存的那一点点求生理智无法克制的,所以当人类被派到丧尸区时,都得穿上这种防化服。这种服装能隔绝人肉的气味。

「你们领导在哪里?」一个人类问。

「哇啦!唔啦!」(你刚才踹翻的那个就是!)我们几个丧尸一起说。

一个士兵对其他人说:「他们说,地上那个就是。」

看来这个人是翻译。能翻译丧尸语的人很少见,人类也一般不和丧尸交流。如果一个地方出现了人类翻译,那就说明这里出现了非常严重的事故。

我们的领导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人类跟前说:「吼!吼吼!吼吼吼!」(不用担心,我很好!)

「事故负责人呢?找到没?」人类问。

领导招了招手,我们之前那个胖子领班被推了出来,跪在了地上。

我低头问旁边的丧尸:「吼唔?」(这是干嘛?)

「吼,呼,噜噜,嘟。」(他们,可能要审问这家伙吧。)

我不太能理解「审问」这个词,作为一只丧尸,这个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所以我很好奇地看着他,想了解一下究竟什么是「审问」。

那个人类走到胖子的面前,懒洋洋地把手里的霰弹枪放在胖子的嘴里。

「喝嘎嘎嘎嘎嘎……」胖子丧尸嘴里喊着枪管,口齿不清,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嘭!」

在我们等那个人类发话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开枪了。胖子被打得像仙人掌开花,从内部爆炸了,一时间汁水四射,胖子体内的脓血都跑到了我们身上,跟过泼水节似的。

我嘴巴微张,从脸上揭下来一块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胖子脸上的皮。

「7 号、8 号,你们去修复车间发电机,9 号放风,舌头,你跟我去检查违禁品!」人类士兵发号施令说。

7.

我缩着头,跟在那个人类士兵身后,随他一起进行违禁品检查,并且很怕他突然扭过头来审问我。

「定期检查违禁物品」这一条,是写在丧尸和人类的停战协定里面的。什么是违禁物品呢?只要被人类认为,会导致丧尸威胁到人类的东西,都是违禁物品。范围及其广泛,也没有具体规定,所以每次都能检查出好多违禁品,然后持有那些违禁品的丧尸就会被干掉。

比如说,刀具是违禁品,啤酒瓶也是违禁品。我的那辆破夏利不知道算不算,不过车里的人腿肯定是违禁品。

因为我刚刚被提拔成领班,所以也算进入了工厂的领导班子,有了资格跟着人类一起巡查。

在交谈中我得知,这两个人,领头的那个叫兔子,翻译的那个叫舌头。其实他们都罩在一样的衣服里面,我分不太清他们。

「先来抽查员工宿舍,带我去你们住宿区看看。」兔子说。

我说:「嘎……嘎哦哦,唔嘎唔嘎,哇咧咧。」(我们都不住宿舍的,很多丧尸,不懂集体住宿是什么意思,而且宿舍,太小。)

听完舌头的翻译后,兔子朝我看了一眼,好像在瞪我,说:「不住也要查。」

我们跟着他进了一间宿舍,他在里面转了一圈。这里面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间房,四张床,阴惨惨除了地上的灰什么都没有。

这么小的地方,任何一个丧尸都不愿在这里住的,街道上那么大,在街上睡都不在这里睡。

「这是什么?」兔子忽然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问。

「吼?」我们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表示不解。

「这是人类的手指甲!」兔子激烈地晃着手上的那一小片东西。

我仔细看了,确实是一片月牙状的手指甲,被指甲钳剪下来的那种。

我们一众丧尸包括领班在内,都感到很稀罕,这样的东西,居然这么久都没有被饥饿的丧尸啃掉。

「这里是谁住的?把他叫过来。」舌头问厂长。

厂长很为难地说,这里没尸住啊。

「那把原来被分配到这里住的丧尸叫过来!这是原则问题!」

厂长对着对讲机吼了一嗓子。我们在原地等了十分钟,有三只丧尸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

「吼吼,嘎哄哄,吼唔,噜噜。」(还有一个,2 个月前,被掉下来的保险柜,砸死了。)厂长说。

「你们把他们抓着,抓稳了。」兔子说。

我被旁边的丧尸推了推,意识到这次我也要上场了。我走到其中一只丧尸身后,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另外两只丧尸也被其他领班控制住了。

兔子拿着那片指甲,走到第一只丧尸面前:「这是什么?」

「吼,唔噶唔唔?」(是,指甲吧?)

「嘭!」

兔子举起枪,对这只丧尸执行了审问,把他的脑袋打烂了。丧尸的脑浆像喷漆一样喷出来,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领班被染花一脸。

「这家伙这么清楚,八成是吃了人了。」兔子说。

兔子又走到第二只丧尸的面前,举起指甲问:「这是什么?」

那只丧尸赶紧摇摇头。

「嘭!」第二只丧尸也被审问了。

「这么心虚,肯定也吃了。」兔子说。

兔子又走到我抓的那只丧尸面前,摇了摇手里的指甲:「这是什么?」

那只丧尸忽然挣脱了我的双手,撒腿就跑。

兔子很冷静地举起枪,却放在了我脸上,说:「快去把凶手捉回来,不然你也要负责。」

我一个激灵,翻身就追上了那只丧尸。他也只是个普通工人丧尸,每天吃的本来就没我多,更何况我最近力气变大了,不可能跑不过他,所以很快就把他抓回来了。

「挺能干嘛。」兔子用他手里的霰弹枪枪管敲了敲我的脑门。

「嘭!」

我满脸是血地待了片刻。兔子说:「去下一个地方检查吧。」说完他们继续前进。我看着地上被打烂的脑袋,过了半天才缓过神,起身追上他们。

8.

兔子陆陆续续又找各种由头干掉了十几只丧尸,他的心情才似乎变得好起来。于是我们一行终于回厂区了。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略为不快的经历,但是我学到了很多。比如说,所谓违禁品检查,就是找理由审问那些丧尸,一旦你被审问了,就是被死神点了名,左右是个死,所以你最好祈祷不要被盯上。

走在路上,路过我那辆破车的时候,兔子忽然问:「这里怎么有辆车?」

厂长赶紧指着我说,这是这个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整个厂就他一个丧尸会开,还成天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

兔子听了,很感兴趣,看着我说:「你不会是活人假扮的吧?还会开车?我头一次见这么聪明的丧尸。」

我摸摸头,装傻。聪明对丧尸来说不是什么好词,一不留神就要被审问了。

兔子把枪随手放到翻译的手上,跑过去看那车,说:「还是夏利的,好多年没见这种车了。」

他歪头看着我,似乎是想上去开一开,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其实很不想让他上去,今天的我前所未有的睿智:我有条人腿在后备箱里,如果兔子也跑到车上去,发现那条人腿的几率就要大大增加,我就百分之一百要被审问掉了。但是厂长一直在捏我的胳膊,暗示我把车给他开,我才不情愿地去给他开车门。

兔子目瞪口呆地看我把车门上的插销徒手拆下来,又看我把那坨麻花状的 U 型锁拧还原,小声说了句「牛逼」就上车了。

他摸着方向盘,很感慨地说:「以前我也有一辆这样的车,末日病毒爆发的时候,被我老婆开走了,在路上,炸了。我儿子当时还跟她一起……」

他呆在车上,不知道是在想他老婆,还是在想他的车。

过了一会儿,他下车了。厂长过去问:「吼唔,吼唔吼噶?」(还检不检查了?)

兔子摇摇头:「指标完成了,今天不检查了。」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顺便又学会了一个词:「指标」。所谓「指标」,就是今天要干掉的丧尸,你最好祈祷你不要变成「指标」。

说完这话兔子就不理我们了,只是跟那个叫「舌头」的翻译说话,一边等待另外那边把车间里的转轮修好。厂长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吼!吼!」(你干得挺不错的!)

「吼哇哇,吼噶?」(我们为什么要帮他们杀丧尸?)

「嘎噜!吼嘎嘎唔噜哈,唔嘎唔嘎!」(蠢货!我们有补贴拿的,每个人少说 100 个罐头!)

听了这话,我不禁有些神游,100 个罐头,这是我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一笔巨款,有了这 100 个罐头,我可以找那些丧尸换个发电机,再去弄一台冰箱,以后有好吃的,可以存在冰箱里面。

听说江滩那边有会捉鱼的丧尸,我可以每天拿一个罐头去跟他们换两条鱼。鱼刺和鱼鳞虽然伤嘴,但可以和罐头搭着吃。我还可以想办法换些老鼠,这样食谱就变得丰富起来。

总之,有了这 100 个罐头,我就像被拉了一下发条,整个生活都能开始转动了。

「这是什么?!」

然而,一声断喝,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回过头,看见兔子的手里,拿着我的人腿。

我愕然地辨认着那条腿,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推理。

我完了。

我又望向厂长他们,他们都迅速远离了我,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病毒。

不过我身上确实有丧尸病毒。

我被人踹了一脚,跪下了,又被绑住了双手,头被人按到地上,总之我很不喜欢这个姿势。

「老实交代!这个……这是哪里来的?这车是怎么来的?其他的尸体呢?」兔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趴在地上,嘴巴蠕动了两下,说不出话。

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必死无疑了。

兔子一直在我耳边叫嚷,我趴在地上,歪着头,正好可以看到工厂大门,工厂车间里,那三个人类士兵还在转轮上做维修。

转轮有些倾斜。转轮倒了。

一个人类士兵站起来,他没发现他衣服上破了一个洞。

工厂里,我之前挑选的那些手下,都涌了上去,把那个人类扑倒在地,啃咬出「咯吱咯吱」的诱人声音,这诱人的声音无比响亮,好像是一个声音就在你耳朵边上低语:

「快来吃!」

我身上的压力忽然没了,周围的那些丧尸们都开始向工厂跑,霰弹枪开火了,一个丧尸倒在了地上,可是其他丧尸还在跑。

工厂里,一只穿着防化服的丧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另外两个士兵惊恐地呐喊起来,他们拿起疯狂扫射着周围的丧尸,混乱中,他们的衣服也破了。

丧尸淹没了工厂,天下大乱了。

9.

士兵倒了下去,那群丧尸站了起来,个个嘴角都沾着血迹。

「8 号被咬了!8 号被咬了!」兔子的对讲机里传出人类惊慌失措的声音。

兔子拿起对讲机说:「我知道,我看到了!你们给我冷静一点!先让丧尸冷静下来再杀,不要激起他们的凶性!」

可是那两个人类士兵无法冷静下来,他们的枪已经开火了,子弹从那些丧尸的后背打进去,再打着旋儿从他们的前胸飞出来,一时间工厂里的子弹像野蜂似的飞舞,打出的火星子此起彼伏。

之前被扑倒的人类士兵正在迅速的丧尸化,丧尸对丧尸没有兴趣,所以都离开了那个已经变成了丧尸的士兵。

这些丧尸喝了人血,正处在亢奋时期,他们已经忘了被人类支配的恐惧,只剩下愤怒。所以他们一个个地扑到人类士兵身上,但防化服有一股他们讨厌的气味,所以不知道从哪里下口。

「7 号被扑倒了!重复!7 号也被扑倒了!」

说完这句话,仍站着的最后那名士兵冲着丧尸群开火了,他的火力连同他的同伴一起也罩进去了。

「蠢货!别对着自己人开枪啊!」兔子冲着对讲机叫道。

血水从丧尸堆底下漫出来,看来那个 7 号也死了。他们的防化服只能防丧尸,不防流弹。

兔子拔出腰间的配枪交给翻译,说:「还是要我来解决,你留着这个防身。」

他给手里的霰弹枪上了膛,用枪管敲敲我的头,又对翻译说:「你看好这一只,这一只很机灵的,要小心。不过别弄死了,回头要审问它人腿哪儿来的。」

我感觉他的话有点莫名其妙的,既然要审问我,为什么又不能弄死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回头想跟翻译说点什么,结果脑袋被舌头更用力地按到了地上。

兔子朝工厂走去,路上偶有落单丧尸,他对准它们的头部就是一枪,一路上留下好几滩碎肉黑血。

如果说 7 号、8 号、9 号那些士兵的战斗力是 5,那兔子的战斗力就是 100。很明显他对付丧尸有自己的一套,从他的临机反应来看,他对丧尸的行动了如指掌,甚至连丧尸的心理都摸透了,屠杀丧尸像是他的本能。

霰弹枪的子弹打完了就换背上的自动步枪,在兔子的屠戮之下,工厂里成了修罗场、丧尸坑、万尸冢,被打碎的腐肉和骨头如同皇家礼炮般在他头顶抛洒,从丧尸身上的破洞里喷射出的臭血如同庆祝的香槟,把工厂的水泥地浇得打滑。

他很快穿过丧尸群,接到了仅存的那个 9 号,那小子把面罩一掀,喷出几缕鼻涕,说:「衣服破了,不过没被咬。」

兔子懒得再对他说话了,只冲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跟紧,便继续前进。越来越多的丧尸被血的气味吸引,从其他车间游荡过来。

两人走了没多久,兔子胳膊上忽然一紧,他缓慢地回头,发现 9 号咬住了他的胳膊,嘴巴上的豁口已经快开到耳根了。

9 号丧尸化了。

这次,丧尸群终于接近了兔子,并淹没了他。

10.

人类和丧尸一起把工厂弄得像狂欢节一样。从这场面里我能读出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并不太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当然,也许只是因为我不太善于表达,因为我是丧尸,我不会思考具体问题。

「吼乌拉!吼唔吼哩噜啦!吼吼!」(快去救他!我不会跑的!)我对着翻译喊道。

「吼哩,噜噜啦吼!」(不过事后你们要放了我。)末了我又补上一句。

藏在防化服里的翻译歪着头看了我很久,似乎在考虑我的话的可行性,于是,他松开了踩在我脖子上的脚,提着手枪,头也不回地工厂里走。

其实我最初真的是那样想的。我是一只丧尸,丧尸不会说谎。我真的想让翻译把兔子捞出来,然后让他们手下留情放我一马,他们回去好好过日子,我继续留下来当我的领班,大不了换一个车间,但是我实在没有料到事态的发展。事情后来起了变化,这些变化导致我的真话变成了假话。

随着聚集到我们车间的丧尸越来越多,我当回领班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翻译好像真的捞出了兔子,两个人正在一起屠杀丧尸,看现在的样子,恐怕等会儿他们很难控制住自己不顺手宰了我。

我溜进我的车,发动了它。我准备跑路。

我最后看了工厂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从此以后,我恐怕要和江滩边那些捞鱼的丧尸过一样的日子了。说不定哪天就饿晕在路边,从此再也起不来。

我驾车,碾过几滩丧尸的碎片,离开了这里。

希望他们没有记住我,希望再也不跟他们见面。

结果车刚开出去没 2 公里,周围的广播忽然响起了警报声,并开始播报:

「B 区人类请注意,B 区人类请注意,国防部检测到该区出现了丧尸叛乱,基于国家正常安全保障考虑,现决定在 24 小时后,向 B 区投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消灭该区所有生物,请 B 区所有人类在听到广播后,迅速撤离该区,过时不候。重复一遍,B 区人类请注意……」

「吱——」我一个急刹车,调转车头,又往工厂开去。

哈哈哈……我只是想做一个普通的捞鱼的丧尸而已,人类果然容不下我吗?

我再次回到工厂的时候,工厂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

这里似乎发生了连环爆炸,导致整片厂区都毁于一旦。这其实相当正常,发生了这么激烈的枪战,不炸才怪。

我走到废墟中间,找了一堆比较平整的沙砾坐了下来。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度过接下来的 24 小时。

比较令人欣慰的是,这一天我不用上班。

其实我讨厌上班,不管是当员工的时候,还是当领班的时候。

我只要吃一点东西就有无穷的力量,只要看到活人就有不惧一切的勇气,作为一只丧尸,我生来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传播丧尸病毒的,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现在却不得不为了人类发电,每天按时到一个地方再按时回家,领着每天三个五个的罐头。

这让我觉得我自己是个傻逼。丧尸根本就不该是这样。

正在我安静地看着天上的云的时候,我的后脑忽然挨了一腿,云朵全变成了星星,我从那堆沙砾上滚了下来,几片玻璃扎到眼窝里。我正准备像只王八一样抬起头,又被踩住了后脖子。

未购买仅可试读以上部分

通过复制粘贴文本调整试读内容

一个声音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吼啊!吼吼!」(放开我!)

「想活就别乱动。」那个女人说。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那个翻译,她的名字叫舌头。

「从你们这里回人类的区域,需要多久?」女人问。

「吼……呜呜,吼,噜噶,唔唔嘎鲁,吼吼……」(回不去的,要从这里走二十公里,过汉江大桥哨卡,到 B2 区,再经过防御壁,通过汉阳钢铁防线,到 B1 区,再走好多路,才能到人类的警戒线……)我一通解释,说了好久。

「我没问你那么多,就问要几天?」女人问。

「唔噶!吼噜噜噶,吼吼吼!」(我也没走过,怎么知道!大概 3、4 天吧!)

女人沉默了。我趁她不注意,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摔倒在地,骑到了她背上。

她的防化服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不过灭火似乎很及时,皮肤没有烧坏。她的腰比我腿还细,屁股和胸部却比我的头还大,趴在地上就像个葫芦。如果不是我每天都吃人腿,自制力非常好,现在早就一口啃到她身体上了。

「吼噶!噜噜……唔噶?」(兔子呢?)

女人指了指废墟:「在这底下。」

「吼吼!吼唔,嘎嘎,噜噜噜噶吼,吼唔吼噶?」(你知不知道,3 天后这里就要被炸了?)

女人没有回答。

「吼噶唔噜噜!」(用你的直升机带我走!)

「炸成两截儿了。」

(叫人来接你)。

「通信设备不知道被你的哪个同伴给捞走了。」

(那不是我的同伴,那只是我的同事,跟我没关系。)

「我管不着,反正通讯器没了。」

(如果你想活命的话,我带你穿过 B2、B1 区,你至少要带我到人类区域,你要保证把我送到 A 区,你要保证。)

舌头的眼睛亮了,说:「我保证。」

我无法判断她此刻说的是不是实话,因为即使是实话,形势也有可能发生变化,实话也有可能变成假话。但是我没有选择。现在我必须和她一起,穿过这片丧尸丛生的城市,回到人类的社会。

11.

在离开之前,舌头用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胶带,把自己身上防护服的破洞都粘了起来。

看着她仔细的样子,我却不以为然。我觉得她严重低估了自己的肉有多香,那股沁人心脾、令人迷醉的香味,可不是用胶带就能封住的。

更何况,如果吃了她,就没人把我带到 A 区,我就会被炸死。那我肯定不会吃她。我们活着是为了吃,但只有活着才能吃,这其中的关节,只有笨蛋才会想不明白。

「好了,走吧。」舌头穿上防护服,坐进了夏利的副驾驶。

我老老实实地坐到驾驶室内,启动了车子。

舌头掏出一副地图,在上面辨认了一会儿,跟我说:「前面左拐。」

她一路指路,我就照着她指的方向开,如此倒顺利,过了半个小时,她突然带着喜色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已经快到声谷反击基地了。」

声谷反击基地,是末日病毒刚刚爆发的时候,在旧汉津地区建立的最大人类避难所。这里曾经有个占地很大的空旷圆形地带,人类在这里为整个地区的幸存者建了一大批活动板房,周边封锁了起来。打造得跟铁桶一般,所以被叫作声谷反击基地。

也是在这里,人类打了同丧尸之间最大的一场败仗。

这个反击基地里面住的幸存者越来越多,指挥部说好的救援又迟迟不来,终于有人被关得发了疯,偷偷跑出封锁区被丧尸咬了一口,他却隐瞒了这事回到避难所假装无事发生。一夜之后,整个声谷反击基地的十万口人,全部变成了丧尸。

从此这里变成了整个旧汉津丧尸密度最高的区域,里面大概有十万只宕机的丧尸,谁都不想管,是个被人类放弃的地方。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开始无动于衷,舌头又补充了一句:「从声谷反击基地到汉江大桥哨卡一路畅通,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

这时我才跟着高兴起来,过了哨卡,不就出了 B1 区,进入 B2 区了吗?照这个速度,今天我就能到 A 区。

我们俩一起乐呵了一阵,舌头指着我前面仪表盘说:「这个一直在闪的图标是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它闪了好久了,前两天就一直在闪。

舌头说:「这是末日病毒以前人类发明的东西,它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闪,你想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深吸了一口气,车感平稳,座位舒服,车况安全,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就在我觉得一切正常的时候,车内忽然响起了两声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有点像电厂里机器发出的声音。

舌头忽然骂骂咧咧地说:「这个图标是以前加油站的油箱!这个刻度是表示油箱里还剩多少油,妈的,你的车没油了!」

她的话刚说完,我的车子就停了下来,怎么都打不着火了。

我的车在声谷反击基地——这块土地上最危险的地方——没油了。

12.

舌头狠狠地捶了几下中控台,然后就哭了出来。

我跟她说,车没油了,不是车子的错。她大声地对我说,车没油了当然不是车的错,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我生气了,我说,如果不是你们来把我们工厂炸了,我根本不用把车开这么远,它只会停在我上班的路上,导致我上班迟到,而不会停在逃命的路上,把我们丢到这么一个要命的地方。

舌头也生气了,她说,如果不是你们这群蠢丧尸连轮子都不会蹬,她根本用不着大老远到丧尸区来,跟一堆恶心的腐肉打交道,她的那些同事也根本不会死。

我说,你的那些同事不该死,我的那些工友就该死吗?你们人类就不能把狗屎轮子造结实一点吗?这种事都发生不止两三回了。

她说,你们本来就该死,如果不是人类的慈悲,你们 5 年前就该被集体炸死了,你们就是一堆会行走的恶心腐肉,没有任何用处。

我说,你知道吗,如果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也变成一堆行走的腐肉。

她把枪掏出来顶在我额头上说,你来啊,我也可以让你变成一堆不能行走的腐肉。

我怂了。如果被打死了,那就真的成腐肉了,相比起真正的腐肉,我还挺喜欢当丧尸的。我的声音稍微放低了一点说,那你说怎么办吧。

舌头没有放下指在我头上的枪,说:「你下车,到声谷反击基地的燃油库里,找一箱汽油回来。」

「嘎,呜哩噜嘎哦吼……」(可是,我不知道你说的燃油库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是以前的人类建的地方,肯定有油库,你去找一定找得到。」舌头说。

我看着她:「嘎噜噎……」(那你……)

「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舌头说,「你是丧尸,在那里是安全的,但是我不安全,在其他丧尸找到我之前,你必须马上带着汽油回来,这是你活下来的唯一办法。」

13.

我接受了舌头的意见,到声谷反击基地里找所谓的「燃油库」。

我之前说过了——声谷反击基地本来是个圆形的、空旷的地带,构成这个圆形的,是各式各样的人类建筑。有方形的大厦、球形的大厦、扇形的大厦,有现代风格的步行街、德国式的小镇、意大利式的教堂,有金字塔般高耸的台阶,有迷宫般复杂的地铁,还有周围路面上抛锚的成千上万台汽车。

总而言之,这个地方虽然没有活物,但看上去比我们电厂还要热闹。声谷反击基地就在这热闹的中心,如果从下面往上看,天际线被周边的建筑构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圆,它就像被一个正圆的勺子挖西瓜一般挖出来一块,和周围格格不入。

有 6 条道路通往声谷反击基地,但我只从其中一条道路进入这里。为了防止我忘记——丧尸的脑子很难记住太多事情——我掀翻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烧毁的轿车,一团人类尸体从里面掉了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大的把小的抱在怀里,都被烧焦了,看上去令丧尸不适,我把他们塞回了车里。

费了很大的劲,我才翻过封锁线的隔离墙,这道墙壁制造得非常巧妙,上面有很多能刮掉丧尸关节的倒钩。丧尸死在墙上后,另一头的人类就用长杆把他们推下去,再用喷火器把他们烧成灰。非常精巧而缜密的设计。如果我当年参与了围攻这里,我肯定活不下来。

经过了两层缓冲区后,眼前的活动板房变多了,多的密密麻麻满眼都是,清一色的蓝白色钢构墙壁,用青黑色的钢筋焊接起来,四四方方,每隔一人宽的距离就有一座,有的倒塌了,有的没有,行走在它们构成的狭窄巷子里,我很快就迷了路。

我不知道「燃油库」长什么,经过的每一个板房都有可能是,所以每一座我都得进去看看,大多数都一模一样,四张床,两个箱子,各种各样的尸体和宕机的丧尸,以千奇百怪的组合方式呆着,造成每个房间的内景都不一样。每搜过一个房间,完好的我就把它们弄塌,塌掉的我就把它们弄得更塌,防止之后我再进去浪费时间。

就在我再次掀开一道房间的门帘时,在我面前的,是一具挂在空中的累累白骨,看上去只有一米二三左右,身上耷拉着脏兮兮的红色裙子。

奇怪的是,这个房间是我见过最完好的房间,两张床都完好无损,床单平整,没有滚过的痕迹,被褥叠得四四方方,如果不是落了一层很厚的灰,都可以直接睡上去。整个房间里,除了那具尸体脚下翻倒的凳子,一切事物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在两张床的中间,我发现了一个日记本。

出于好奇心,我翻开了第一页,时隔 5 年,我再次读到了汉字,神奇的是,每一个我都认得。

「6 月 20 日,晴,昨天晚上,基地被丧尸攻陷了,它们跑进房间的时候,我躲在床底,于叔叔和爸爸对抗它们,然后他们也变成了丧尸,一起跑出了房间。

「很多丧尸在外面跑来跑去,我以为我要死了,一直躲在床底,一晚上过后,我还没有死,所以我写了这篇日记。我想出去找找还有没有活着的人,但是我很怕。我决定,写完这篇日记,我就走出去,和其他活人在一起或者死在外面。」

「6 月 21 日,晴,我没有死在外面,外面丧尸很多,但它们好像看不到我。我找到了几瓶水,和一台收音机,可惜没有找到食物。隔壁房间里还有一些罐头,但是我没有开罐头的刀。不过我还是拿了一些回我的房间,那些丧尸看上去好像有点想吃罐头,但对我完全不感兴趣。」

14.

阅读文字让我感到头疼。或许阅读能力对我来说只是暂时的,是吃了那条人腿的副作用。我心里隐隐知道这个日记本可能很重要,但是头疼很快就消耗完了我的耐心,我迅速地翻了几页,想更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笔迹和口吻来看,日记是一个女孩写的,开头几天比较完整,几乎重要的事情都写了下来,但是后来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因为女孩没有食物了。

她开始吃虫子,吃泥土,甚至吃丧尸身上的腐肉,这让她闹了肚子,差点病死,不过她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和十万个丧尸争夺着食物,中间还发现了一台卫星电话。

后来,女孩跟人类抵抗军取得了联系,抵抗军的首领说,她身上或许存在着拯救世界的秘密,派了一整只精锐小队来营救女孩。

然而这座反击基地就像一个坟场,再精锐的士兵也会被埋葬。营救计划失败了,所有士兵都折损在了这里,同时抵抗军首领也被换下了,随着人类在其他战场的节节胜利,营救女孩变成了次要选项,她逐渐被人遗忘了。最后,女孩回到了最初的帐篷,用她认为的体面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合上了日记本,如果我的心脏还能跳,它现在肯定「咚咚」狂跳得像只兴奋的小僵尸。我掌握了人类的秘密,我掌握了拯救世界的秘密——这个女孩不怕丧尸!

过了好久我才想起来,好像晚了一步,世界已经不需要拯救了,人类现在本来就不怕丧尸,是我们怕他们。

不过,发现这个女孩的尸体,仍然是一件大事,也许她留下的尸骨上,还残存着不为人知的令丧尸回避的秘密,也许人类能发现这个秘密,然后能让其他人也拥有这种能力,然后,然后……

我使劲拍了拍大脑,让它运作起来,想啊,接着想下去!然后丧尸就变得不想要吃人了,人类也不会惧怕被丧尸吃掉,我们就真正的和平了!我们可以共存!

人类可以回到丧尸区,他们可以和丧尸住在一起。那个发罐头的不用每天开直升机来再开直升机走,我们电厂的轮子可以经常检修,甚至每天检修一次,这样我们就不用提防着踩到洞里,兔子可以忘掉他的指标,我可以尝尝人类厨子的手艺,再也不会有倒霉蛋因为指甲盖被爆头……天呐,这如同梦幻一样的美妙世界,我做梦都不敢想。

我珍而重之地从绳子上撤下了女孩的骨头。现在,她是解放丧尸的希望。

对着这副骨架,我抽动了一下鼻子,确实,感觉不到任何食欲。如果这是其他人类的骨头,我会像鼻涕虫一样扒在上面,敲破每一根骨头,使劲吮吸缝隙里早已干涸的液体,我会像条哈士奇一样每天都在嘴里叼着它。但是现在我没有,它给我的感觉,跟一般木头给我的感觉没有什么两样。

我把女孩的骨架包在床单里,带着它去寻找汽油。在日记的帮助下,我很快找到了「燃油库」——一个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的活动板房,提着一桶汽油,按照原路走出了声谷反击基地。

15.

走出声谷反击基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鬼知道我在里面耽误了多久。

看到我后,舌头从车里走了出来,说:「你回来得太晚了,我差点死了。我看到好几只丧尸经过这里,你们长得太像了。」

不远处,有几只丧尸被爆头后的尸体,向我叙说着我离开后的故事。

我把油桶递给她,她拧开盖子,闻了闻,皱了皱眉。

「怎么是红色的?」

我一脸茫然。问我汽油为什么是红色的,就如同问我为什么天是蓝色的。我他妈哪知道为什么?

舌头拿着塑料桶说:「汽油不应该是红色的啊,它应该是淡黄色或者白色的,这到底是不是汽油?」

我摊开双手。我不确定这是汽油,就如同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燃油库」。

「汽油变色是正常的。」

突然,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夏利的另一边响起。

我和舌头都猛然回头,看向那边。一只穿着白大褂的丧尸从汽车后面现身了。

「汽油很容易挥发,和空气接触后会产生化学反应,变成红色也很正常,但是不影响使用,介意给我看看吗?」

这只丧尸朝舌头伸出了手。

他使用的是人类的语言。

舌头把汽油瓶放在地上,慢慢朝我的方向后退了几步。

那只丧尸低头把塑料瓶捡了起来,凑近嗅了嗅,把手指头伸进去沾满汽油,再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了一阵。

他仿佛品酒一般发表了一通评论:「嗯,是汽油,但是味道很淡,这肯定放了很久了,啧,肯定是过了保质期了,不过,还可以用。」

他把汽油「吨吨吨」灌进了车里,扣上了盖子。

「你是人类还是丧尸?」舌头看着他的目光充满警惕。

这只丧尸操着一口流利的人类语言说:「我本来是人类,但是我主动并有限地感染了丧尸病毒,现在我一半是丧尸,一半是人类,你可以叫我丧尸博士。」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舌头说。

这是一番比可疑更可疑的自我介绍。她不仅没有放下警惕,反而更加警惕了。

「你当然不可能听说。我是民间科学家。」丧尸博士说,「那么,你们要去哪儿?看在我帮你们尝汽油的份上,带我一程可好?」

他腐烂的丑脸上用力挤出谄媚的表情,几块表皮承受不住压力崩断开了。

「不好。」舌头说,「满员了。」

「得了吧,你们肯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丧尸博士说,「你们知道过了汉江大桥哨卡怎么走吗?你们知道 B2 区有多少猎人窝点吗?你们知道怎么绕开钢铁防线吗?带上我吧,我对旧汉津可太熟了。」

我感到舌头有点动摇。其实我都有点倾向于带上他了,因为我从没去过 B2 区。

舌头说:「我不用绕开钢铁防线,我只需要给钢铁防线的驻防兵亮明身份,他们就会放我进去。」

「不管用,那不管用,」丧尸博士说,「你知道钢铁防线底下死了多少人类吗?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不要让任何生物通过。」

「可我是军官。」

「你是上校都不管用,我亲眼见过一个上校硬闯钢铁防线,被当场打死。除非你是司令,你是司令吗?」丧尸博士说。

「我不是。」舌头有点沮丧。

「那不就结了?我可以告诉你一条绕开它的小路,保证大家都能到安全的地方去,抓紧时间吧,快点儿,如果我被不明不白地炸死了,拯救世界的希望就没了。」

「拯救世界?」「叽里咕噜?(拯救世界?)」

我和舌头同时问出声。

丧尸博士从他的白大褂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晃了晃,瓶子里发出「沙沙」的清脆声响。

「我之前就说了,我是个民间科学家,我已经掌握了治愈丧尸病的办法。」他挺起胸膛说。

16.

「就是这瓶药?」舌头问。

「就是这瓶药。」他说。

我和舌头都不信。

「你自己都没恢复成人啊!」

丧尸博士大声嚷嚷起来:「完全治愈是需要时间的!这是科学,又不是变魔术!吃颗药就整个人焕然一新,那是傻逼电影里才有的傻逼情节!再说你看我已经差不多快好了啊!你看我还不够当证据吗?你看我还能弯腰(他左右弯腰),还可以做拉伸(他用手去够脚尖),还可以劈腿(他想劈腿但没有成功),你们看我的舌头(他伸出舌头)——」

他的舌头湿润而柔软,如同游蛇一样矫健地扭动、翻滚、蜷曲、折叠,在空中画出略带淫糜的轨迹。

「看到了吗?其他丧尸的舌头是这样的吗?你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看看。」他指着我说。

舌头把目光移向我,显然舌头想看看我的舌头。我无奈地张开嘴,两条硬邦邦的肉干从我的嘴巴里跑出来,一条向东,一条向西,在空中微微抖动。

「咦,恶心死了。」舌头露出了相当难受的表情,「丧尸的舌头会变成两条吗?」

丧尸博士有点凝重地说:「不是,至少我之前就不是这样,你是怎么搞的?」

我说:「唧唧,咕噜咕噜嘶嘶,哩哩啦噜……(我之前,吃罐头的时候太心急,罐头盖子把舌头从中间割断了)」

丧尸博士说:「丧尸没痛觉,很多都粗手粗脚把自己身体搞坏的,你不是唯一一个。我还见过脑袋分成两半的呢。」

「吉里吉里,唧唧噜……(我这舌头,要是丧尸病治好了还能恢复吗?)」

丧尸博士表情微妙地摇了摇头:「恐怕是不能了。两条舌头的丧尸变成人,也是两条舌头的人。」

我有点灰心丧气,他把那瓶药倒了几片到我手心,说:「吃吧,每天三颗。兄弟,治好病好歹能多活几年。」

我吞下药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在丧尸博士和舌头的共同注视下,我感觉后背热热的。

于是,丧尸博士加入了我们。我们三个:一个纯粹的人类,一个半人半丧尸,和一个纯粹的丧尸,再次踏上旅程。

17.

我和舌头看着丧尸博士在夏利车窗上仔细地封上厚厚的胶带,我们俩都面无表情。

「从现在开始,车窗再也不要打开了,即使再闷也不能打开。」丧尸博士说。

舌头说:「我已经穿了防护服……」

「蠢货!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肉有多香!」

虽然丧尸博士有点偏激,但我听了觉得很痛快,他说的正是我一直想说但不敢说的。

舌头一脸困惑:「我应该把这理解为一种赞美吗?」

「没错,对食物的赞美。」

我们三个上了车,我和博士分别坐在驾驶和副驾驶,舌头一个人坐在后座。

虽然舌头坐上了车,但她仍然没有服气。也难怪,这车里就她一个人类,我们丧尸大概不太需要空气,这车里憋的最难受的就是她。

她说,要说是防备丧尸,这车里就有两只丧尸,还有什么好防备的?

丧尸博士说,蠢货,我已经快治好了,人肉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了,旁边这只能忍住这么久都不吃你,大概是生理有什么缺陷不吃人,跟人类里面的素食主义者一样。

我有点生气,我说我没有生理缺陷,我早上起来才吃过人腿,吃得可香了。我是靠顽强的意志力才不吃她的。

对于我的说法,丧尸博士不以为然,他说以他多年对丧尸行为学的研究,丧尸根本没有所谓「意志力」,如果有,那说明它生病了,是坏丧尸。

我感到有点忧伤。

舌头对我的意志力不感兴趣,她对丧尸博士说,你把那瓶药给我吧,它或许真的能拯救世界。

博士说:我不可能给你的。

舌头说:难道你不想拯救世界?

博士说:我从头到尾都不想拯救世界,甚至相反,我想世界赶紧毁灭掉才好。我只想拯救我自己。这瓶药在之前是我进 A 区的门票,现在你是我进 A 区的门票。我现在有两张门票,可以确保我活下来,如果我把门票给了你,那我就一张门票都没有了。

我听得晕晕乎乎的:「你们在说什么?」

「蠢材,你以为人类会这么好心救我们丧尸?你就是个开车的,你的全部作用就是把她送到 A 区,等到了 A 区,你觉得你还有命吗?她会一枪崩掉你的脑瓜。」

我回头看着舌头:「呜噜?(是这样吗?)」

舌头扭过头,没有说话。那这沉默显然就代表博士说的没错。我深受打击。

博士掏出药瓶说:「进 A 区之后就把这个给你,相信我,这个能让你立一等功。」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呜呜噜?(那我呢?)」

「开你的车。」

我抗议起来,这是我的车,我找的汽油,我全程驾驶,不能我辛辛苦苦一场,最后在 A 区门口把我给崩了。

而且,拯救世界的秘密,我也不是没有。

我把在声谷反击基地找到的那个小女孩的事告诉了舌头。她的遗骨和日记本,都被我包在床单里,丢在后座上。舌头拆开床单,翻看了日记本,发现果然如同我说的一样。

丧尸博士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他觉得一个小女孩的日记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她的遗骨就是最好的证据,她在一个有 10 万只丧尸的地方生存了一个月,这 10 万只丧尸哪怕饿到宕机了也没有动她一下,这难道还不足以成为能拯救世界的奇迹吗?

丧尸博士说:「我建议,你现在打开车窗,把那个床单里面的东西连带日记本,一起丢出去,让它们明天一起被炮火摧毁。」

我说,嘿,不能这样,这是我的门票,你不能就这么扔掉我的门票。

他说,狗屎,这根本不是门票,你会毁掉所有人,不,我的意思是你会毁掉所有丧尸。

舌头使劲拍打着我们两个的椅背,大声叫我们安静下来。

我把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我很快就发现为什么她如此激动。

按照地图来看,我们现在已经临近汉江大桥哨卡了,确切地讲,离哨卡只有区区 100 米。

而此时此刻我看到,在皎洁的月光下,以汉江为背景,整个街道,月光照耀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丧尸,他们像逃荒的难民一般,用双腿跋涉到了这里,并在整个大桥前堵得水泄不通。

18.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现在的情况相当不妙。

应该说幸好丧尸博士未雨绸缪,把车窗给贴了起来,不然看周围的阵势起码几千只丧尸,总有一个鼻子尖的会发现车里的舌头有多香。

哨卡前会出现这么多丧尸,这是我们三个都始料未及的。但是事情发生后,我们又觉得这合情合理。

丧尸区要被炸了,估计没有几个丧尸愿意继续去电厂上班了。这些丧尸只不过和我们一样,都是来这里求一条活路的。

「这么多丧尸都被堵在这里,这说明哨卡肯定被封闭了,我们的路被堵死了。」丧尸博士说。

舌头看了他一眼:「我比你更懂哨卡。汉江大桥哨卡是 AI 控制的,它一旦检测到丧尸密度超过一定数值就会自动封闭,除非人类去主动开门。」

博士一摊手:「那也是被封闭了。我们过不去了。」

「还有机会,」舌头说,「只要让我接近闸机,扫描到我的虹膜,它就会开门。我们通过后再把门关上就行了。」

「噜啦哩咕咕。(太危险了。)」我说。

「所以要非常小心,」舌头说,「首先你开车,用非常缓慢地速度开,尽量不引起这些丧尸的注意。到闸机门口时,你们先下车掩护我,最好把那些丧尸引到别的地方去,我弄开闸机后,你再开车猛冲进去。」

丧尸博士不停地摇头:「这太危险了,你一旦被咬了,我们就全完了。」

我说:「叽噜啦哩,呜呜噜,咕呱呱哩吼吼嘶呼。(就算危险,也要试试,我会用自己的身体拦住那些丧尸的。)」

舌头做出了战斗姿态,对我说:「现在听我指挥,慢慢朝前方开,车速能有多慢就有多慢,不要引起那些丧尸的任何注意。」

我凝重地点了点头,脚尖轻点油门,我的破车和我心神合一,在这一刻它成了我身体和意志的延伸。我和它用极慢的速度,缓缓朝目标前进。

刚开了没两米,我感觉到轮胎传来一阵异样感,车窗外,传来丧尸的阵阵惨叫。

「嘶吼!嘶吼!嘶吼!(好疼!好疼!好疼!)」

天比较黑,丧尸没有那么强的夜视能力,我又不敢开车灯,而且我哪里想得到,会有一只丧尸躺在地上睡大觉呢?我的轮胎就这么从他身上碾过去了,从脚开始碾起,一直碾到他的脑袋。而且是以极慢的速度。

「啪叽。」

车身一震,我感觉他的脑袋被轮胎给压爆了。

「吼!」

外面一只丧尸咆哮起来。

紧接着,不知是哪只牵头抽了风,开始往前奔跑起来。

我说过了,我们丧尸,只要有一个开始跑,周围的其他丧尸也会一起跟着跑。

整个汉江大桥哨卡前,数千只丧尸群情澎湃,夺命狂奔,一起冲击着哨卡,还有不少直接跳进了汉江里。

哨卡 AI 检测到严重尸潮,随即启动自毁程序,几道夺目的光芒在夜空中绽放,仿如烟花盛开,汉江大桥节节断裂,分成十二段,在丧尸们的狂欢中,无声坠落到浩荡江水中。

19.

对于我来说,这恐怕是人类历史上最灰暗的一天。我们一车三个人,就掌握着两件能拯救世界的秘密,现在因为一只躺在地上睡觉的丧尸,我们生还的希望随着汉江大桥一起掉到江里了。

汉江大桥被炸塌了,周围的上千只丧尸疯狂了。当务之急,我觉得,应该是推卸责任。

「行了,打转,往回走。」丧尸博士说,「接下来我来导航,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舌头和我都一脸灰暗,他看着我们笑了:「干嘛呢?你们俩都支棱起来啊,你们不会以为这是唯一一条路吧?」

舌头说难道这不是唯一一条路吗?

博士说,塌了一座桥而已,知道旧汉津有多少座汉江大桥吗?11 座!还有 5 条江底隧道,你以为汉江大桥很稀罕吗?它不过是最老的一座桥罢了。

舌头和我听了都很震惊,在我们看来,汉江是这么宽阔的一条江,上面能有一座桥都很了不起了,像这么厉害的桥居然还有 10 座?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个刷新三观的知识。

博士敏锐地指出,我还好,舌头恐怕不是汉津人吧?舌头有点自卑地承认了,她说她是随州的,她们那儿连汉江都没有。博士说没关系,随州也是个好地方,但以前的汉津更好。

于是我们问博士接下来我们走哪座桥?博士说不走桥,11 座桥塌了 10 座,现在最后一座也塌了。我们走隧道。

按照博士的指导,我驱车沿着汉江一路向东,路过低矮的房屋和漆黑月光下的江滩公园,一路开到一个十字路口,然后转弯,背向汉江行驶,最后在博士的指引下,一头扎进一个地洞里。

按博士的说法,这里叫作地铁 2 号线。

在碎石和瓦砾之间,我开着夏利在及其狭窄的通道里疾行,这非常考验我的车技,我又感到我的小破车和我合二为一了,正在我体验这种奇妙感觉时,我突然听到了人类的声音。

「嘿!嘿!停车!停车!」

我停了车,我们三个同时打开车门,从缝隙里探出脖子。

一个浑身套着塑料袋的男人,猛然掀开了头顶的破袋子,操着标准的汉津话说:「个斑马养的,这是老子的车!」

20.

男人走到我们车尾,又后退几步:「日,还有两只丧尸,你们么斯情况哦?」

舌头看着他问:「你是谁?你又是什么情况?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三个下了车,男人看到舌头身上的防护服后,敬了个军礼,然后从胸口衣服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我是第三军特殊部队的,我在丧尸区有特殊任务,不过出了意外,其他人都死球了。你们怎么开的我的车?」

舌头指着我说,他说这是他的车。

我说,这车是我在江滩捡的。

男人说,那你就是在江滩捡到我的车了。

他扒拉开我们,打开了夏利的后备箱,发现里面只有床单裹着的一捆骨头。

他回过身问我:腿呢?

舌头说,什么腿?

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腿,很遗憾的,那条腿在之前电厂的骚动中没了,估计早被工友和舌头的战友们吃干净了。

男人激动地抓起舌头的衣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拯救世界的希望!现在没了!

他颓唐地坐在地上。我们三个都有点无动于衷。毕竟这样的希望我们已经有两个了,只有舌头出于好奇心才愿意听他怎么讲。

男人觉得拯救世界的希望已经没了,于是他开始讲述他们的计划:他是一个科学家,不是丧尸博士这样的民间科学家,而是真正的科学家。他被分配了一个科研任务,那就是制造一种能灭绝所有丧尸的毒药。

要制作这种毒药,肯定会用到丧尸做实验。把丧尸弄进人类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声谷反击基地的遭遇就说明了这一点,人类不允许任何一只丧尸进入人类区,所以科学家的小队就被派遣到了 B1 区进行实验。

实验最初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借鉴消灭蟑螂的办法,制造了一种饵料,这种饵料可以被掺在任何食物里,一旦被掺进去后,该食物会变得特别香,丧尸会特别想吃。而一旦被丧尸吃下去,该丧尸的肉体也会携带这种饵料,那么他就会变成其他丧尸的食物,而吃掉这只丧尸的丧尸,也会变成其他丧尸的食物。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所有的丧尸都会在互相啃吃中被消灭掉。

然而在这种药物的原液被成功制造出之后,意外发生了。在科学家的团队中,存在着同情丧尸的份子。他们可能是有家人变成了丧尸,他们实质上并不赞成消灭所有丧尸。不过他们伪装成想要消灭所有丧尸的狂人混进了队伍,在药物成功制成之后发动了叛乱,想要夺取药物。

在一系列惊险刺激、惊心动魄的追杀与反追杀之后,这个男人将药物分成了两部分,其中的诱导剂注射到了对手的身体里,并把他的腿剁下来藏在车里。而剩下的关键性的药物本体藏在身上。最后在一系列暗算之后,他成为了最后的幸存者,但回到江滩时,自己的车不见了。

车不见了很正常,因为被我开走了。他的故事就结束了。等到整个丧尸区广播公告后,他为了逃命,就躲进了 2 号线地铁里,他认为这能躲开轰炸,直到遇见了我们。

男人颓唐地坐在地上,不停地摇着头说:「实际上诱导剂才是最关键的技术,如果没有那个,我的药物不会有丧尸愿意吃。只要有一只丧尸吃过那条腿就好,只要有一只那样的丧尸,我就能从它身体里重新提取出诱导剂,配合上我的原液,我很快就能制造出毁灭所有丧尸的毒药……」

只要有吃过那条腿的丧尸就行……那不就是我吗?

我很快想到,如果这家伙发现我就是他想找的那个丧尸,那会怎么样?

对于我来说,那不是在拯救世界,那是在毁灭世界。

几乎在想明白这个问题的一瞬间,我就扑了上去。

在我的牙齿穿过他的塑料袋,咬进他脖子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丧尸博士也咬中了他的手臂。

在我们身后,舌头迅速掏出了枪。

21.

我和丧尸博士同时拔出牙齿举起双手,七嘴八舌地要她冷静,并且努力试图解释我们的行为,我们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导致两个人的话被互相淹没了。

在舌头的示意下,我们停下了,一个一个地说。

实际上丧尸博士和我的目的是一致的。这个人想要消灭所有丧尸,对付这种疯狂的计划,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也变成丧尸,让他自己也体验一下当丧尸的操蛋感觉,看看那时候他还想不想制造那种毒药了。

我非常感激地看了丧尸博士一眼。虽然他只有一半是丧尸,但他显然更把丧尸当自己人。不然他不会和我同时做出那种反应。

不过我们的计划和这位科学家的计划一样,都失败了。过了大概 20 秒,他就变成了一只崭新的丧尸,并且试图吃掉舌头。

一开始,舌头还想把他带回人类区,但他作为一只新成为的丧尸,不像我们一样,完全抵制不了人肉的诱惑。为了避免危险,我们一致决定把他抛在原地不去管他。

我一路开着我的破夏利,在地铁轨道上一路狂奔,经过一个路口时,在丧尸博士的指引下,我旋转方向盘,冲出了地铁轨道,攀爬着碎石,一路冲出地铁线,重新沐浴在月光下。

丧尸博士用略带一点浮夸而高昂的声音说:「欢迎来到,江汉路!」

我和舌头还是一脸茫然,舌头问:「汉江呢?」

「傻啊!我们早就穿过汉江了!汉江早就被我们抛在很远的后面了!」

我发誓,自从我成为丧尸以来,我从没有哪天如此高兴过。

一股别样的情绪在整个车子里面蔓延开来,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正在笑,我和舌头、丧尸博士三个,在车里笑成一团。

我和丧尸博士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就像亲兄弟一样,舌头趴在我们的座椅上,笑得跟孩子一样。

笑完之后, 舌头说,我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过,也从来没体会过死里逃生的感觉,但是我要说这感觉真棒。

丧尸博士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们丧尸一直都离死亡这么近,但我也得承认,我今天也很爽。

我说,其实我觉得,这趟旅程本身就挺有意思的,我很喜欢这次旅程。

舌头和博士都把目光挪向我,我说:你们不觉得吗?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就比如说,以前我在电厂上班的时候,路上经过高架桥,经常能看见远处一座很高的高楼,我可能对它有点感兴趣,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去看看它到底在哪,我只是每天上下班,过着固定的生活,从来不接触自己世界以外的事情,但是之前逃离 B2 区的时候,我们的车子路过了那座高楼,我终于知道它长什么样了,这只是一个很微小的改变,但是我的丧尸生活确实变得不一样了,你们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我很费力地说了这么一长串话,我以为这些话很蠢,但没想到的是,舌头和博士居然全票赞同。

舌头说,我明白,我也是这种感觉。

博士说,你形容得很好,你可能有成为丧尸哲学家的潜质。

舌头说,你在电厂的时候就是个普通丧尸,但是现在看看你,你不像个丧尸,虽然你还是丧尸,但你已经不像丧尸了。

博士说,我们一路上死了多少丧尸?几百只还是几千只?他妈的,生命真是太他妈的易逝了。你应该抓紧时间多去看一些高楼。

舌头说,我之所以害怕被丧尸咬,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丧尸,但是能听到你说这些话,我觉得当丧尸也没有那么坏,因为你,确切地说,因为你们俩,我觉得我增加了一点勇气。

博士说,我由衷地为你看到了那座高楼感到高兴,因为我太了解旧汉津了,我已经失去了求知欲。但我对你探究汉津的求知欲很高兴。你会发现它真的很棒。

舌头说,你是只挺有趣的丧尸,虽然只会发电和开车,不一定很有用但是挺有趣。

博士说,我的阿司匹林给你吃也不算浪费了。

舌头说,等下,什么阿司匹林?你给他吃的药就是阿司匹林?我以为是你自己发明的药呢!

博士说,我就是个民间科学家,我才没那个本事发明什么药。

我问,阿司匹林怎么了?

舌头说,阿司匹林在人类区,一瓶只要几块钱啊!

博士说,是很便宜,但是谁说便宜就没效了?它对丧尸病有效,那就是有效,越便宜越好。

舌头抱头:问题不在这儿……如果阿司匹林就能治好丧尸病,为什么人类这么久都没发现呢?

是啊,为什么呢?丧尸博士说。因为你们人类把我们当成不可回收垃圾,一旦一个人成了丧尸,你们就想:「好吧,他没救了。」你们就直接放弃治疗了。你们从来没想过,每一只丧尸都是人变得,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感染丧尸病。你们只想战胜丧尸,你们不想战胜这一切的根源丧尸病。丧尸和人的区别关键不在于身体,而在于思想,是你们画下了丧尸和人类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是你们让丧尸病变得不可战胜。

22.

我听得一脸茫然,舌头看上去有点不爽。丧尸博士又说,等等,我知道了。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试剂瓶——这瓶子正是之前那位科学家的毒药原液。

我说,这么危险的玩意儿你还带着它干什么?

他说,我知道了,这玩意儿实际上就是增强版的阿司匹林,他所谓的让丧尸变成其他丧尸的食物,实质上就是把丧尸变成人!

他把试剂瓶塞给我,看上去非常激动:你把它稀释之后喝下去,你马上就能变成人了!你就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整个车子忽然飞了起来,在空中赚了 2 圈,然后顶棚朝地,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艰难地从车里爬出来,丧尸博士也爬了出来,但舌头还在车里,已经头破血流。

一群穿着破衣烂衫的人围了过来,打头的一个说:「丧尸?两只丧尸开车?」

「真尼玛奇葩。」

「还以为是大款呢。」

「早知道别把车废了啊,这车值钱啊。」

是猎人。

我早听说过,B1 区有点乱,到处都是猎人。这些人是出于各种原因,从人类区流窜到丧尸区的,不能进行正常的工作,只能靠劫掠为生,他们劫掠丧尸的罐头,劫掠军队的物资,劫掠电厂的补贴,现在又在劫掠我们,总之就是不干好事。

我从地上爬起来,感觉身体有点不协调,我的左手拧到了肩膀后面,右屁股垮了下来,脑袋歪了 180 度。

「不要废话,把这俩丧尸解决掉。」猎人说。

「嘭!」

一声枪响,我眼睁睁看到,我旁边丧尸博士的脑袋上多了一个洞,他慢慢软倒下去,没有了声音。

23.

博士倒下的时候,我感觉我双眼通红,胸膛里好像被塞进去一套锅炉,整个丧尸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我的身体比我的意识更快做出了反应,脑袋发出「嘎嘎嘎」的声音迅速扭回原位,四肢「咯咯咯」地恢复了正常。我在四分之一秒之内扑了出去,猎人们开了枪,但没有打中我,我跳到一个猎神身后,把他的脑袋拔了下来。

我的双手在空中挥舞,插进了猎人们的胸膛,鲜血一蓬蓬地在空中飞溅,猎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很快就消失了,转眼间,这队猎人——一共 6 个——都倒在了地上,死掉了。

我过去蹲在丧尸博士的旁边,他的脑袋前面有个指甲盖大小的小洞,后面有个鸡蛋大小的大洞,看来是活不成了。

他双眼涣散,把手上的那瓶试剂瓶紧紧地包在我手心里,说:「你能拯救世界,只有你能,那就去拯救吧。」

我说,好。

他又说:「不要让他们炸掉旧汉津。」

我又说,好。

丧尸博士死了。

舌头很艰难地从车里爬了出来。

「他怎么了?」

「嗝噜(死了)。」

「车还能开吗?」

我看了一眼我的夏利,它四轮朝天躺在地上,像个王八,我摇了摇头。

舌头颓然地坐在地上,抱着双腿,什么也没说。

难以想象,刚才我们还在放声大笑。丧尸博士的话还萦绕在我耳边:「生命真是太他妈的易逝了」。

我经过颓废的舌头,爬到车子里,把散落在车顶棚上的小女孩的遗骨一根根捡起来,连同她的日记本一起,重新包到床单里,对舌头说:

「啵嘶噶噎噜噢,呜哩叽哩咕咕瑟噜(博士说的对,我们应该拯救世界)。」

「咳瑟叽哩呜噜,嘎,图图叽噜哩呜,呜哩叽噜叽叽嘎(开车去不了,但是我们还有半天时间,我们走也能走得到)。」

舌头抬头看了看我,指了指自己的脚。

她的脚脖子拧向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看来让她走路是强人所难了。

24.

我背着舌头,一只手提着小女孩的遗骨,走在路上,四周漆黑一片,废墟遍地,石子在我双脚间打滚。

舌头说:「还有 50 多公里,路上猎人窝点太多了,我们到不了了。」

我说,没事,猎人打不过我。

舌头说:「我受伤很重,好像感染了。」

我说,到了人类区,他们会给你治的。

舌头说:「你要是想吃我,就吃了吧,变成丧尸也不赖。」

我知道,她现在已经自暴自弃了。实际上我也有点自暴自弃。丧尸博士死了,我的车没了,我感觉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好朋友。我们都是在自暴自弃,只不过她选择什么也不做,我选择把脚迈向一个希望渺茫的方向。

我说,我不会吃你,你是我活下去的门票。

我感到她的头靠在了我肩上,过了一会儿,呼吸变得均匀起来,她睡着了。

我没有困意,丧尸本来就不太需要睡觉。舌头睡得特别沉,这一晚上,我一共走了 20 里路,杀掉了 12 个猎人,打爆了 30 多个游荡丧尸的脑袋,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她都没有醒过一次。

她醒来的时候,我正在被 20 多个猎人围攻。我好像误入了他们的一处窝点,被他们堵在了防线内,我把舌头放在地上,舌头这时候睁眼了:「死了吗?」

「叽叽噜啦(离死还早着呢)。」

我飞跃到天空中,瞬间十几发子弹就朝我射来,我拧着身子躲过子弹,冲着开枪的人跳过去,一拳把他打到墙里面,同时趴下,躲过擦着我头顶飞过的子弹,从地上如同蛇一般向前游了 10 多米,在房屋废墟拐角的地方把一个人的腿掰断了。

我变得非常强悍,比我之前还要强悍,我能听到五十米外的悄悄话,我的百米冲刺可以跑进 7 秒内,我力大无穷,不怕疼,人类脆弱的身躯不是我的对手。

但是相比于钢铁来说,我的身体也很脆弱,一辆陆地战车冲塌了我旁边的墙壁,从废墟上碾了过来,战车顶上的机炮朝我「突突」地喷出火舌。

「自己人!自己人!」舌头站起来,冲着这边挥舞着双手,在我被机炮打穿之前,陆地战车停火了,顶上的盖子打开,探出一个头。

「自己人!」舌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冲着那边高举着双手,「我是第三军的!」

战车上的头缩了回去,过了会儿,好几个身穿军装防护服的人从里面爬了出来。

「士兵你好,我是第八军的,你怎么在这儿?」从战车上下来的一个人和蔼地说。

舌头还没说话,她的泪水就先夺眶而出。

25.

我和舌头一起被护送到了第八军的临时驻地,旧汉津 B1 区的一处临时军事堡垒。舌头在这里得到了良好的照顾,骨折的地方上了夹板,吃过阿司匹林后,感染也在逐渐消退。

不过我的待遇就没有那么好了,我被绑了起来,穿上了拘束衣,嘴巴上还带着嘴套,尽管舌头告诉他们我不会咬人,但他们的信任显然没有这么廉价。

这支部队是来丧尸区执行机密任务的,沿途嫌猎人窝点碍事,顺手进行清剿。

舌头告知我们的来历后,军方表示送舌头回去是乐意之至,但是送我回去不太可能,但舌头再三强调,我是拯救世界的关键后,他们表示,没有任何人能带丧尸进人类区,除非获得三军总司令的同意。

于是,他们搬来一台卫星电话,拨通了上级电话后,层层转接,最后,舌头直接和第八军的军长通上了电话。

那边一接上电话,就用非常强硬的语气说:「我很忙,我只给这通意料之外的电话预留的 5 分钟的时间,希望你长话短说。」

舌头马上说:「领导!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和我的丧尸朋友拥有一个拯救世界的秘密!我希望能用这个秘密换取一个让它进入 A 区的机会!」

电话那头说:「那当然是不行的。如果拯救一次世界就要让一只丧尸进入人类区,那人类区现在早就尸满为患了。」

舌头说:「那或者这样,这次将要轰炸整个 B 区,能不能在轰炸期间,让我的朋友去别的地方避一避?去别的丧尸区都行。」

「不行。」那头说,「这次轰炸的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多的杀灭 B 区已知的丧尸,这里既然有一只,为什么不消灭?」

舌头咬咬牙:「那拯救世界的秘密我就不会……」

「我对如何拯救世界不感兴趣,」那边说,「命令就是命令。」

「您都不听一下是什么样的秘密吗?」舌头有些绝望。

「不用听,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我每天都要听几百个拯救世界的秘密。无非是哪里找到了不会被丧尸咬的人,或者是发现了一种可以暂时缓解丧尸病症状的药。这样的秘密我们指挥部里有一大堆,如果你的秘密差不多的话,我建议你不要浪费时间。」

舌头沉默了。

她彻底绝望了。

沉默了大概十秒,那边说:「5 分钟还没到,不过你好像没有话了,那么我挂了。」

说罢,电话果断传出忙音。

站在一旁的第三军士兵耸了耸肩:「所以?」

舌头看了看我,我看了看舌头。

「如果他不能进 A 区,那我也不去。」舌头说。

26.

舌头和我从装甲车上下来后,一个人从装甲车上探出头:「这里没有猎人窝点,周围的丧尸也比较友善,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舌头冲他挥了挥手:「谢谢!」

装甲车离开了,我看着舌头:「叽里咕噜?(怎么办?)」

舌头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我说,难道不是你知道怎么办,才选择不去 A 区的吗?

她说,别把我想得这么有城府,我才 23 岁。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

她说,为了义气,你懂吗?

我不懂。

我说,所以,现在我们都没有办法去 A 区了,对吧?

她说,对。

我们辗转一百公里,想了这么多办法,见证了这么多的死亡,到最后,目的地没了,感觉这 24 个小时的出生入死成了一个玩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点想笑。

我说,所以,我们现在哪儿都不用去了?

舌头说,对。

我说,就连躺下来也可以?

说罢,我躺在了马路上。

舌头也躺在了马路上,说:对。

我们躺在地上,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比上次丧尸博士还在的时候笑得更崩溃。

我问,离轰炸还有多少时间?

她看了看手表,说,只剩 5 个小时了。

我看着天空中飘过的云,惊讶地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天了。

成为丧尸后,我们不是在满地找食物,就是低头漫无目的地徘徊,居然从来没有机会好好看过天空。

舌头问我,你还是人的时候,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不记得了,我们变成丧尸后,就忘了以前是干什么的了。你呢?你在人类区是怎么生活的?你们需要工作吗?

舌头说,在人类区,也没什么生活,当然得工作,整个人类区,上到司令,下到平头百姓,每个人都得工作。不工作的人,就没有钱花。

我说,钱可以买罐头吗?

她说,钱可以买任何东西。任何东西。

我说,人腿也可以买到吗?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她很坚定地说,能。

我听了很震惊,我说,那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只要工作就能有钱,那你们工作肯定很快乐。

舌头变得愁眉苦脸起来:「想多了,钱虽然是好东西,但不够花。」

我说你军方的人应该很赚钱才对啊?整个人类区,不是都由军方控制吗?

她说,是由军方上头那些人控制。只有穷人的孩子才会当我这样冲锋在前的小兵。

她给我算了算她的开支,有房租,有水电费,食物、衣服、娱乐……她算得我头都晕了,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类想活下去居然这么麻烦。

我哪儿都可以住,从来不洗澡,所以不需要水电,工作服都是工厂发的也没找我们要钱。除了罐头,我什么都不需要用钱买。

最后我说,恕我直言,你们人类的这个「钱」,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得到」,而是「什么东西都得花钱买」。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什么都得花钱买吗?还不都是因为你们丧尸?

我有点心虚:是吗?

她说,因为你们占了太多地,我们的房子不够,所以房价特别高,一般人根本买不起,给你们制造罐头,导致我们的食物价格奇高,寻常家庭一周才能吃上一次猪肉。

我说,那电费呢?至少我们每天都在辛苦发电呢。

她说,电费不高。电费是所有开支里面最不高的,但是这一项一项地加起来,钱就受不了了。

我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人类每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定很幸福呢。

舌头说,你们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吧,你们没有生活的压力。

我说我们生活压力确实不大,但我们生存压力很大。

我跟舌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她,还有多久轰炸?

她看了看手表:「还有 4 个小时 55 分。」

难以置信,刚刚才过去 5 分钟。我说我感觉都过了二十分钟了。

舌头说,5 小时比我们想象中要漫长。

躺了一会儿,舌头忽然说,丧尸博士临死前跟你说什么?

我告诉她,博士把试剂瓶给我了,然后让我拯救旧汉津。

我觉得丧尸博士是个聪明的丧尸,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没能保持人设,我怎么可能阻止他们轰炸这里呢?

舌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死之前不是说了吗?这个跟阿司匹林的效果一样,它能让所有丧尸都变成人,只要给旧汉津的所有丧尸都喝下这个的稀释液,这儿的丧尸就都能变成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发现她说的有道理。

可是我们不知道这个要稀释多少倍啊?我说。

「拿过来给我看看,」舌头拿走了我手上的试剂瓶,指着上面的标签说,「这上面不是写着吗?『原液,稀释 2000 万倍使用』。」

「噶哦吼……(2000 万倍,那是多少?)」

「粗略一算的话,得有个小湖那么大吧,反正挺多。」舌头说完,掏出了她的地图,「好在旧汉津就是湖多。」

「你看,这儿就有好大一片水面,叫什么?喷泉公园?」

舌头把地图塞给我,说:「想拯救旧汉津吗?」

我点头:想!

她说:「现在有一个办法能拯救这里,那就是尽可能把更多的丧尸变成人类。」

我说,我要怎么做?

她说:「你现在利用剩余的 4 个多小时,尽可能地去找丧尸,越多越好,把他们都带到这个喷泉公园。我会在那里等你。我会把试剂瓶里的药都倒进这个小湖里面,你只要带着所有丧尸跳下去就行。」

我拿着地图愣愣地看着她。

「愣着干嘛?跑啊!」

我拿着地图跑了起来。

27.

我拿着地图跑了起来,风从我脚下穿过。

很快,我发现,并不需要我如何去寻找,只要我经过的地方有丧尸,他们就会跟着我跑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丧尸就是这样的,只要一个跑起来,其他的也会跟着跑起来,不管是为了什么。

就这么绕了两圈,我身后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从王家墩到香港路,从汉津关到取水楼,我的队伍越拉越大,在街道上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的丧尸占领了地面。

有时候拦在我们前面的有几个猎人的窝点,但小小猎人,在如此规模的丧尸群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他们惊呼着「有尸潮!前所未有的尸潮!」便纷纷淹没在了庞大的丧尸队伍里。

遗憾的是舌头没有把手表留给我,我预估着差不多了,带着队伍,朝地图上标记的地方跑去。

正在我奔跑之际,在轰隆隆的脚步声中,我听到防空警报响彻天空。

「B1 区人类请注意!B1 区人类请注意!该区检测到异常尸潮,军方将在半个小时后对尸潮进行空中打击,请该区人类迅速躲到地下设施中,重复一遍,B1 区人类请注意……」

我怒吼一声。如果是马上就进行空中打击,恐怕这些丧尸刚喝了药水变成人,就会被炸点炸成粉末,还会连累到一旁的舌头。

所以,我们的计划失败了。

我的目的地又被剥夺了,但我体内的丧尸本能并没有停歇,它仍然像一台加满汽油的夏利,凶猛地撞击着我的躯壳。

「吼!」

我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怒吼,冲到整个队伍的最前面。

去 A 区!

我们要抢在时间前面,将兵锋直指人类区。

让他们自己炸自己去!

我的胸口像一台破掉的鼓风机,我的双腿像快散架的电风扇,我感到浑身上下彻骨疼痛,但我的脚步依然没有停下。

「吼!」

所有丧尸都同我一样,发出了毫无意义的怒吼。

他们不知道这趟旅途的终点,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奔跑,也不知道人生的意义之类的事情。

但是他们和我一样,胸中都有怒火。

明晃晃的铁丝网,在阳光下发出深黑色的光。

火舌舔过我的耳朵,我双腿一瞪,整个人直接挂在了铁丝网顶端。

「吼!」

—— 陈野亮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丧尸永不为奴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