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想不到,就在 70 年前,刚刚战胜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打赢抗美援朝战争的中国,仍然是一个农业国家,基础建设极为落后。
当时的首都北京,最高建筑竟然是只有 57.8 米的辽代天宁寺古塔。
但不久后,一栋高达 87 米的建筑拔地而起,超越了天宁寺塔,成为北京城第一个现代建筑,重新描画了北京的天际线。让首都建筑的最高点,提升了三十米!
这个建筑就是苏联展览馆,1958 年后更名为「北京展览馆」。
可是,展览馆上那颗重达半吨的大五角星是怎么被安装上去的,终究是个谜。在当时没有重型机械的情况下,究竟是谁用了什么「神技」?
我父亲张爱国和那一代共和国的同龄人,目睹了新中国从百废待兴到现今的发展历程。
他亲口对我讲述了那个尚且落后的年代里,大五角星的安装「秘密」,正是中国人自强不息,顽强奋斗的体现。
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人感受到那个热血沸腾的时代里,跳动的脉搏。
一、很久以前
我叫张爱国,1953 年的时候,我 5 岁,家住在北京西直门附近。
我的父亲是朝鲜战场归来的志愿军,穿过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成为被敬仰的英雄,而我就顺理成章成了全院的孩子王,神气无比的「司令」。
我父亲开过的苏制「嘎斯 51」卡车,使用过的「波波沙」冲锋枪,拉过的「卡秋莎」火箭弹,成为了我向其他孩子吹牛的重要谈资,每每听得这帮小子大流口水。
当时大人们都在忙着建设新中国,我们这帮小屁孩又过了去幼儿园的年纪,大都在家等着小学接收,胡同大杂院就成了我们的乐土。
打仗掏鸟爬城墙;捞鱼摸虾扎蛤蟆,童年的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经常有老人看到我们羡慕地说:「你们这些新社会的孩子,真是有福气。」
这一年的中国在经历过抗美援朝战争之后,在国际上打出了中国人民不屈的形象,全国人民拧成一股绳,大干快上地建设社会主义,社会风气朝气蓬勃,每一个人都为这来之不易的新生活努力奋斗。
大好河山,满怀希望!
此时的中苏关系异常紧密,苏联是全国人民心中的老大哥。
曾经的新中国一穷二白,老大哥跟我们签署《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援助中国的工业企业项目 156 个,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手把手拉着新中国从一个农业国家跑进工业国家之列。
在我们这群孩子心中,苏联是中国的盟友,苏联人是中国人的兄弟,我们联起手来,必能将赤旗插遍全球。
而苏联的成就,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小孩子都知道这样一句口号:「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我能隐约的感觉到,新中国将在父辈和我们这一代的建设下,变得无比强大!
但我没想到,我心中强大的苏联专家也有卡壳的时候。转过年,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二、见证奇迹
当时的北京,只要出了现在二环路的范围,也与农村无异。
离家不远的北京西郊公园,也就是后来的北京动物园,是我们这帮孩子新开辟的战场。
这年四月的一天,在我这个「司令」的指挥下,「军长」、「师长」、「士兵」等等,带着各式「武器」,成编队往公园开进,一路上好不威风。
就当我们路过公园东侧时,见到一处工地上红旗招展,劳动号子喊得震天响。一队队的解放军和工人,拿着锹镐,喊着口号,唱着歌曲,正在挖地基。
他们强壮的身影挥汗如雨,锹镐齐下,场面热烈又不失秩序感。
我们这帮孩子简直看傻了眼,仗也不打了,在不远处站成一排一个劲地猛看。
「军长」瞪着眼问我:「司令,解放军和工人叔叔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哪知道要干什么,但司令怎么能在部下的面前丢脸,就假装很内行地说:「看样子是要挖战壕,做战略纵深,防止美蒋偷袭北京,保卫毛主席!」
其实这些话都是我偷听父亲和战友的聊天胡说一气,反正这帮孩子唯我马首是瞻,我说什么他们都信。
回到家,我就把一肚子的「战略部署」忘个精光,解放军和工人叔叔的英姿倒是一直在眼前闪动,晚上我给父亲讲了白天的见闻,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为更好地向苏联学习城市整体规划以及建筑设计,政府决定在西郊公园东侧兴建苏联展览馆,也就是后来的北京展览馆。我们这帮孩子看到的,正是苏联展览馆的建设工地。
父亲笑着说:「儿子,你知道吗?这是新中国第一座展览馆,将会展出苏联人民吃、穿、住、用、行各方面的物品,这些都是中国人要学习的东西,建成时我一定带你去开开眼界!」
他的一席话让我心旌荡漾起来,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给我的「部下」们「科普」起来:「告诉你们,我爸开过的『嘎斯』车还有别的苏联好东西都放在展览馆!」
见这帮小子们被唬得一愣一愣,我别提多爽了。
自此,我们这帮小孩子成了展览馆建设的忠实观众和义务监工,一有空,我们就跑到施工现场,眼见它像变魔术一样耸立起来。
而父亲,则成了我了解展览馆的「情报」来源,院里的孩子们每天饭后准时来找我听故事。
我把从父亲那听来的消息源源不断的再转给他们:「知道吗,展览馆是咱们中国人和苏联专家一起设计的,参考了苏联建筑,因为要放飞机、火车、拖拉机和我爸的卡车,所以修得倍儿结实,炮弹都炸不穿。」
「司令,展览馆这么厉害,咱们自己能建好吗?」
「废话,世界上没咱们中国人干不成的事儿,再说了,还有苏联来的专家帮助咱们,咱们中苏之间联起手,敢教日月换新天!」
54 年的春天转眼就到了,展览馆也已经初现规模。
在我们小孩子眼里,它是由几个长方体构成的宫殿式建筑,像个「山」字。就算它被许多脚手架包围,但依然能让人感觉到非比寻常的庄严整齐。
这一天,我又带队去展览馆的工地看热闹。
这一看不得了,大家都被惊呆了,工地上多了一颗巨大的红五星。
那颗大五角星能有多大呢?比我家睡觉的屋子都大!许多人围着它正在讨论什么。
有的孩子说是红宝石做的,还有孩子说是用黄金打造的。
我大着胆子凑上前去,偷偷摸了下,这颗五星是红色玻璃和金属制成的,在阳下照耀下璀璨夺目,直到《闪闪的红星》这部电影上映后,我才准确地找到当时我对它的感觉:「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
抬头望去,展览馆的屋顶上,已经修好了一根细长的金色尖塔,听周围看热闹的人说,这颗大红五星,将放在这个尖塔的顶端,闪耀蓝天。
这回我们这帮孩子说什么也不走了,眼巴巴地等着看现场怎么装这个大五角星,这以后可是吹牛的资本啊。
可等来等去,只是看见现场的解放军叔叔和工人叔叔把这个五星擦了又擦,就是不见往塔顶上装。
只听边上几个围观的大人在聊:「这么大的五星,得怎么装塔顶子上啊?」
「听说得用老吊车,可咱们现在没这么大老吊车能吊起来。」
「旁边那几个不是苏联专家吗?他们肯定有办法。」
我顺着说话人手指的方向,发现大五角星的边上,几个外国人正在跟我们施工人员说着什么,一边对着五星比比划划,一边频频摇头。
我原来只在电影和宣传画上见过苏联人,亲眼看见了苏联专家,心里还挺激动,心想老大哥一定能帮我们想办法。
我们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瞪着他们,只盼着能亲眼看见他们把大五角星给吊起来。谁知,都快到中午了,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我们这时候已经开始饿了,互相都能听见对方的肚子在叫唤,可谁也不想走,见到这种事谁拔得动腿啊!
只听得边上的人又说:「嘿,快看呐,苏联专家也没招了嘿,他们也弄不了。」
有的人不信:「不可能,哪有苏联专家干不了的事,他们要是干不了,之前看图纸的时候肯定告诉咱们了,哪能现场抓瞎,肯定是跟咱们『拿搪』,不想这么简单告诉我们办法。」
还有人说:「你们知道什么啊?我可听说了,人家苏联克里姆林宫的塔楼上也安装了这样一枚红色五角星,人家不也装上了吗?他们肯定会有办法!」
我们几个小孩听了,也跟着干着急,恨不得冲上去问问苏联来的专家,这到底能不能装啊。
旁边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推了下眼镜,很肯定地说:「咱们不比苏联,你们看现场根本没有大型机器,我看八成是苏联专家也没办法了。」
话音未落,只见现场的一个大胡子苏联专家猛地举起了双手摇晃不止,好像是跟我方人员在激动地辩解,一连串的俄语打着嘟噜急切的喷薄而出,隔着老远我都能看到他的红脸粗脖子。
双方说了一会,那几个苏联专家竟然一起摇着头走了。
我们看热闹的人一下炸了窝一样:完了,大五角星看来是真装不上了。
几个「部下」垂头丧气地跟我说:「司令,苏联专家也没办法了,这可怎么办?」
我赶紧用《列宁在 1918》的台词给他们鼓劲:「同志们,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可这帮小子听完后竟起哄:「那您就跟这儿等面包吧,我们要回家吃饭喽!」
说着一哄而散。
哼!这帮虾兵蟹将!觉悟太低!关键的时候就犯逃跑主义错误。
他们走我不走,因为母亲给我带了一张葱花饼当午饭呐!
我一边啃,一边自己去西郊公园里看猴。
等看完猴子已经过了中午,正往家走的路上,我突然觉着视线里好像多了什么陌生的东西,一抬眼才察觉,那颗大五角星竟然站在了展览馆的塔顶上了!
它是那么的耀眼,在蓝天的映衬下光彩夺目,我甚至要眯着眼才敢看它。
我愣愣地看了半晌,只觉着口干舌燥,双腿仿佛被什么驱使一样,朝着展览馆的方向猛跑起来。
此时工地上已经开了锅一样,解放军、工人、围观的人群,拍手的,喊口号的。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都指向了空中那颗红星。
我急切地想抓住一个人问问,可大家都在欢呼跳跃,根本没人搭理我这个小孩,只听到有人在喊:「中国工人不简单,工人阶级万岁!」
仿佛是呼喊已经不能表达心情似的,施工现场一位指挥模样的人,突然领着大家起头唱了一句:「咱们工人有力量!」
刹那间,所有人跟着合唱起来!虽然歌词不熟练,可大家就是这么跟着曲调,拍着手,畅快肆意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情,尤其是最后一句「为了全中国彻底解放」,更是声嘶力竭一样,那热烈的场面让我这辈子都难忘!
我跟着唱完后,却开始沮丧起来,哎呦喂,这大五角星是怎么安上去的?我是一眼都没看到!
我这不是傻吗,非得去看什么猴儿啊!我要留在这里目睹了全过程,得够我吹一辈子牛逼的!真把我肠子都悔青了,没办法,只能先回家。
到了院里,我跟小伙伴们胡乱吹了一番,说是看见大五角星就跟变戏法一样的装到塔顶上的。
他们听说后先是不信,然后就开始懊恼没有坚持到最后,我则很大度地原谅了他们的逃跑行为。
但其实我也是存了一肚子疑问,直到十一年后,我才真正知道了这个「秘密」,到底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把大五角星给安上去的。
几天后,我才大概从父亲嘴里得知了一些现场的情况:就在苏联专家束手无策的时候,北京的一家工厂派来的一个工作小组,配合现场的施工人员,只用了中午吃饭的这段时间,就把大五角星稳稳的安装成功。
等苏联专家饭后回到工地时候,惊得目瞪口呆,连呼奇迹,要求中国同志告诉他们在缺少重型机械的情况下是怎么办到的。
可前来支援的工作组吊装完成后,就回厂吃中午饭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谁都不知道是请得哪路「神仙」来此「做法」,更不知道这个「戏法」是怎么变出来的。
父亲帮我分析了我从现场听来的各种猜测:
动用重型起重机?这不可能,中国目前最缺的就是这种机器,连展览馆的地基都是军队和群众一起用人力挖出来的。
用直升机吊着?直升机有这个能力,但我们中国现在没有这种机型,如果有,在现场肯定也看见了啊。
脚手架肯定是必需的,无论用何种安装方式,脚手架都是必然的辅助手段,不过,最终用的是什么方法,他也说不清楚。
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苏联专家也没办法去装大五角星?」
父亲严肃起来,半晌,他说了一句话,似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似乎又回答了:「想要强大起来,只能靠我们自己!」
那么到底是谁呢?能这么牛气把大五角星给装上的?
以后我每次路过或参观展览馆的时候,仰望着塔尖的大五角星,总会后悔,我当时干嘛去看猴儿!
三、老葛头
十一年后,也就是 1965 年,我 17 岁了。中学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进了丰台桥梁工厂。
能进这个单位工作我非常自豪,这是隶属铁道部的大型国企,承担国家重要基础建设工作,负责制造铁路上的铁轨和轨枕,进行桥梁建设,以及承接起重吊装等任务。
比如 55 年动工的,我国第一座公铁两用的武汉长江大桥,所用的桥墩子就是厂里生产的。
踏入厂区,就能感受到新中国工人同志们的意气风发。高大的厂房,整洁的宿舍,无不显示着祖国的欣欣向荣与建设的蒸蒸日上。
作为新入厂的一批「学生工」,我将和同伴们把青春挥洒在这里,把祖国建设需要的部件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安装在需要的位置上,让祖国的发展如同跨上骏马一样向前飞腾。
这一年,中苏关系已经不复以往,苏联在我们的心中,彻底变成了一个霸权主义国家,往日老大哥的形象早已荡然无存。
进厂后,我们这批「学生工」被分配到不同车间学徒。
带我们的几位师傅性格各异。有参加过二七大罢工的二七厂老职工,有复员军工,还有各路技术工人出身,卧虎藏龙。
我们这拨进厂有五百多毕业生,因为当时的一些原因,学历不一,经历各异。
因为我是军人后代,又爱讲我父亲在朝鲜参战的故事,所以周围聚了几个哥们儿,又有点当年小时候当「司令」的感觉。每天没事了,就是带着小兄弟们坐一起讲故事吹牛逗咳嗽,评论自己师傅。
我最开始进的是四车间。这个车间在厂里算运输车间,主要业务是建新厂房,搭脚手架,火车运输,挪移桥梁,吊装桥梁,轨枕装车,管桩装车等等。
那个时期的初、高中毕业生可算是实力派了,基本相当于现在的 211、985 的学历。
我觉着自己是正经学校毕业,有文化,脑子好使,应该当技术员。所以不大看得起厂里的这些工人,尤其是起重工老葛头。
这老头六十多岁,身材瘦小,穿着打补丁的旧工作服,貌不惊人,按岁数早该退休了,冷眼看上去就是个糟老头子。我们这帮穿着新工作服的「学生工」站在他边上,简直成了新旧社会的对照。
平时他不爱说话,也看不见他干什么活,指点我们的话也不多,但是领导们都对他毕恭毕敬的。估计就是那种仗着资历老在厂里混日子的闲人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领导偏把我派给老葛头当了学徒,弄得我跟小哥们儿怪话连篇。天天出馊主意作弄老葛头。
夏天车间里的人都喜欢喝一种盐汽水,是工厂食堂给工人制做的福利。能解渴防暑。我往老葛头的盐汽水里偷偷撒了一把盐,咸得老葛头以为是做汽水时盐放多了,跑到食堂吵了一架,把我们给乐的。
然而,没过几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对老葛头的认知陡然逆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厂里制造的桥梁部件,都是根据工程建设的需要进行定制的产品,其规格制式都是前无古人的。
因此,每次将这些定制好的「庞然大物」吊装到运输车辆上,都是一件大事。因为一旦出了差池,产品发生了损坏,就得重新返工,后面的工程也会耽误。
我所在的四车间就管吊装运输这事儿。
这天,一个刚下生产线的新型桥梁预制件怎么也装不上车了,这可急坏了我们车间主任,要知道,国家的建设那是分秒必争的!
所有人都围着出主意,可最后也没能出个好方法。
就在主任急的要抓头发时,忽然想起来什么,大声问我:「老葛在哪!?」我忙说:「老头今天倒休呢。」
主任一声暴吼:「『老头』俩字是你小子能叫的吗!快去请你师傅回单位!」
我心里并不服,心想叫老葛头能有什么用,难道他是如来佛祖?
待他匆忙赶到现场后,好多人都闻讯而来看热闹,倒要看看这个其貌不扬的老葛头能有什么好办法。
只见老葛头不急不躁,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围着那个大型特殊件儿转圈。
白缸子上那几个「先进工作者」的红字特别醒目。
要说那个特殊件儿它麻烦在哪?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各种吊装机械都拿它没办法,使不上劲儿。
踱步三圈后,老葛头忽然微微点头,喊来几个老工人。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就看老葛头要出什么主意。
他先吩咐大家拿出几个电动葫芦,这种工具体积小,重量轻,方便拆装,样子像个铁葫芦,上面还有钢丝绳连着的铁勾子,吊装一些特殊件的时候特别好用。
然后安排人分头上天车安装在几个适当的位置,作为吊装辅助之用。这天车就像个巨大号的钢铁门框,上门梁的位置上有能够移动的钢丝绳和大铁钩,门框的下边是几个铁轱辘,车间里吊装大型件全靠它。
同时,他又叫人在预制件周围摆好一些滚杠,来平行移用预制件。
老葛头对大家说:「你们各自安装好设备后,在原地不要动,举手让我知道就行。然后统一等我发令,再一齐开动机器。」
说完,转头又对我们几个「学生工」说:「你们这帮小年轻的站远一点,好好瞧着。」他声音不高,却像战场的司令员一样,不怒自威。
我们下意识地听从指令,立马后退。
而他自己,站在工作现场的正中,指挥若定。
等所有人手头工作准备就绪,老葛头突然把手举起来,整个车间象骤然间抽掉了声音一样,每个被他安排好位置的人的眼睛都盯向他。
突然间,他手猛地地往下一挥,高喊一声:「开始!」
顿时,所有人同时开动手中的机器,只见那个部件竟被稳稳地移到了车上,紧接着有人去捆绑固定。
全场掌声雷动,老葛头则端着茶杯,慢慢地走出了车间大门。
我们几个「学生工」站在边上,一齐看傻了眼,纷纷说,这老头也太神了吧。
旁边主任说话了:「这算什么,你们这帮生瓜蛋子哪知道老葛得厉害。当年一顿饭功夫吊装展览馆红五星,折服苏联专家的,就是老葛头。老葛就是咱们厂的宝贝!」
我听到展览馆三个字心里一激灵,顿时想起小时候的事,难道等了十一年的谜底就要揭开了吗?
我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打探出老葛当年的故事。
四、谜底揭开
机会终于来了,在下班后的政治学习中,主任请来了老葛头,给我们这些毛头小子,讲讲工厂的历史。
讲革命、讲历史,我们在学校其实天天都在进行,很多的话我倒背如流。可这次不同,经过上次吊装的事,老葛头在我们心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老葛头从日伪、国民党时期说起,那时的工人没有尊严,艰苦度日。解放军接管工厂后,共产党毛主席让工人阶级获得了解放,工人迸发出了劳动干劲,屡创奇迹,更让他这样的人在新社会有了用武之地。
老葛头的话简单有力,我能感觉他作为一个新中国的工人,从心底发出的自豪感。
大家听完马上鼓起掌来,我趁机喊:「葛师傅,讲讲展览馆的事吧!」
主任这时候也笑着说:「对,老葛,说说,让这帮生瓜蛋子也知道知道你老葛何许人也!」
老葛喝了口水,娓娓道来。
「1953 年,我们厂改建中南海怀仁堂,获得了中央首长的肯定。那时候我们还是个小厂,这件事对我们是一次非常大的鼓舞,第二年,我们又接到了制造装配苏联展览馆镏金铁塔的任务。」
老葛的声音不高,却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沸腾的年代。
「当时中苏双方都对这个展览馆的建成抱有很大的期望,派出顶尖专家进行设计,光设计图纸就有一万五千张,加上蓝图有五万张。」
「如果按一米宽来摆放,能摆出五十公里长。是当时国内造价最昂贵的苏式建筑。造这样的建筑技术要求非常高,难度可想而知。」
「当时中国刚刚打赢了抗美援朝战争,让世界都领教到了中国军人的厉害, 我们在后方的工人,更是憋着一股劲,要把这个国家建设好,让那些曾经骑在我们头上拉屎的,瞧不起中国人的,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有能力建设好自己的国家。」
「中央全力支持这个事,把全国各地的优秀军、民工程队都调来北京帮助建设。一是国内的基建力量太薄弱,二是相当于老大哥手把手带我们在建筑设计和施工上进行一次有益的实操,要让更多的单位都来现场学习宝贵经验。」
我们听的聚精会神,老葛接着说:「最初定下的任务是厂里只制造和拼装那个镏金铁塔,不包括塔尖的大五角星。这个铁塔有四十米高,由二十几节拼起来的。」
「我们心里清楚,热情代替不了技术,接这个任务还是要有真功夫的。」
「单就这个铁塔,大家也没有百分百的信心,因为当时的电焊技术比较落后,精准度、牢固度,都是考验。」
「当时工期是要求在劳动节前完成,我们是四月上旬入的场。那时候整个展览馆的建筑部分已经基本盖完了,所以我们就从室内,一截一截地由下往上拼装。」
「拼好一节,再从塔身内往上吊一节,越往上装,难度就越大,因为必须装得特别直才行,不然等装好之后,成了烧鸡大窝脖了,这不得让人笑话死。」
「这个工作真的挺困难,不过,我们起重工配合好焊工,只用十天就完成了,那塔直得像把宝剑,直插蓝天,苏联专家都频频点头。」
「不过,最难办的事,还是制造塔顶上的那颗大五角星。以当时中国的生产能力,没有工厂敢接这个活,所以原计划是从苏联定货。」
「我们心里有点不服气,为什么中国工人不能自己造呢?再加上时间确实太紧张,苏联来不及造。咱们厂的工人一合计,国家有需要,我们工人阶级就要站出来,这个任务我们接了!」
听到这,我们这些毛头小伙子们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对,咱们中国人什么事都能办成!」
老葛头见我们的样子,笑笑接着说:「你们说得对,没设备,咱们有双手啊!没有经验,咱们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一定要让这颗红色的大五角星,在『五一劳动节』这个工人的节日里,在塔顶放出灿烂的光芒!」
「主任、领工员、有经验的老师傅们,大家群策群力定出了方案。没有合适的机器,大家就用砂轮磨。最后用了几十根大型角钢,一点点硬是把大五角星给磨出来了。」
「这个大五角星你们现在站在地上看着不大,那可是个近四米,一千斤重的大家伙。怎么弄到塔顶上,可真是费了大家的一番心思。」
老葛头一边双手比划着大五角星的大小,一边继续说。
「原计划是采用个笨办法,也就是先搭脚手架,然后找八个人抬着往上装。这么高的架子,这么窄的地方,这么重的五星,安全上确实是个问题,可大家是准备豁出命去干这事,争着要去。」
「可事有不巧,大五角星运到现场一看,其它的施工单位把脚手架给拆了,想抬上去根本不可能。当时已经是二十八号,重搭根本来不及。铁塔和五星上还有一百四十几个灯泡要装。」
「二十九号这天,必须一天安装成功,否则「五一」这一天,大五角星就亮不起来了,丢咱们中国人的脸不说,要是没完成国家交给的任务,咱们工人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有人提出来能不能像安装铁塔一样,从塔身里面往上吊,可惜塔身太窄,这个法子行不通。还有说用起重机的,可那个年代没有这么高这么长的机器。」
「有人想到向现场的苏联专家请教,苏联专家倒是拍胸脯说可以,但是得用苏联的大型起重机才行,这哪来得及啊。再追问,苏联专家一摆手,你们中国没有这种机器,那就没办法了。」
「我仔细又看了现场,有了一个想法,但是为保险起见,还是向现场指挥建议,把厂里的老起重工们请过来会诊,保证能完成任务。」
「果然,老起重工们到来之后,也觉着这事能干,洋办法没有,土办法咱们有大把的。大家一块完善了之前的想法,硬抬硬吊是不可能了,咱们干脆让这个大五角星玩个杂技吧!」
「这时候苏联专家已经去餐厅吃大列巴喝红菜汤了,现场的中方领导听了这个方案,连声称妙,当即拍板,出了问题由他们兜着!干!」
「好!说干就干!」
「对!干!」我们听到老葛头讲到这的时候,也跟着激动起来,竟然一起喊出声来。
老葛头随手拿起两根笔,模拟起了当时的场景。
「当时我们在现场看到铁塔周围的脚手架是拆了,可展览馆侧面的提升架还在,只要略微进行加固和改造,就可以利用。但是,如何在没有大型起重机的条件下把这个大五角星搬运到提升架顶?这就是个难题。」
「再有,即便是成功将大五角星搬运到提升架顶部,那提升架顶部与铁塔顶端还有一大段的水平距离,这个平移工作又要如何进行?这又是一个难题。只要解决这两个难题,吊装就成功了。」
「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工人阶级的创造力可是无穷的!」葛老头看着我们几个瞪大眼珠子的学生工,不由得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我们把在场的人分成两组。分头行动,加快速度。」
「一组人负责先把大五角星从地面给吊起来。」
「一千斤重的大五角星,想要给弄到八十多米高的提升架上,那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场没有起重机,你们『学生工』有学问,谁来猜猜,我们是怎么给弄上去的?」
老葛头说到这,突然给我们出了道题,周围的小哥们儿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我脸一下红了,支支吾吾的小声说:「拉上去的?」
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老葛头笑着说:「没错,还真是拉上去的,不过,学校的先生一定也教过你们,这里要用到滑轮组,你们在车间一定见过差动滑轮,俗称手拉葫芦的,就是这种东西。」
「一千斤的大五角星,没费什么力气就给拉到了提升架的顶上。」
「另一组人还是跟之前装铁塔一样的方法,从塔身内部吊了两根木桩上去,固定在塔尖上,远远看去,就像个两股钢叉一样。两个木桩的顶端还分别固定有手拉葫芦。」
「为赶时间,我们这两组人是同时行动的,等第一组人把大五角星提升到位后,铁塔尖上的两根木桩也安好了。」
「接下来,我们分别在两根木桩与提升架之间拉好了两条相互平行的钢丝绳,就像在空中铺了两根铁轨。」
「然后就是这次吊装的重头戏了。」
「我们把大五角星水平放倒在提升架顶端,让它平躺在两条钢丝绳铺成的『铁轨』上,让它的接口正对着铁塔的塔顶接口。」
「接着我们从铁塔顶端甩出好几根牵引缆绳,这些牵引缆绳的一端固定在大五角星的不同部位,另一端从铁塔的接口伸进铁塔内部,以供铁塔内的工人拉拽。同时,提升架上的人也要在大五角星上固定一些控制缆绳,以便在大五角星移动时,控制它的移动方向不会跑偏。」
「等一切都准备好了,铁塔内部的工人开始拉扯牵引缆绳,让大五角星沿着『铁轨』向铁塔顶部水平移动,而提升架上的工人也扯紧控制缆绳,控制着大五角星以免它跑偏。两边的工人默契的配合,大五角星开始一寸一寸的向着铁塔顶部移动,现场只能听到站在几个关键位置指挥的老工人和我在喊,要慢要稳不要急!」
「要知道,这大五角星每挪动一寸,都是几股力共同作用的结果。」
「铁塔内的工人拉扯用力要均匀稳定,提升架上的工人配合用力要拿捏精准,两边配合稍有差池,那重达千斤的大五角星很可能就会从空中跌落,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单是听着老葛头的述说,头上都已经冒汗了,更何况在现场指挥的他呢?
老葛头说着眯起了眼睛,仿佛又置身于当年的施工现场:「我也说不清大五角星在那两根钢丝绳上走了多久,就觉着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慢过,可那时我又觉着时间过得太快,我希望那个大五角星能够再慢点稳点才好。就这么一点一点的,距离在慢慢缩短,最终,大五角星真的稳稳的过来了!」
「那么大个的红五星,就像那杂技团走钢丝的演员一样,顺顺当当地就到了它该去的位置。」
「可还没到松口气的时候!我看大五角星到了塔顶的位置,赶紧叫工人准备拉另外的两根牵引绳,那两根牵引绳分别连接在木桩顶部的两个手拉葫芦上,而那两个手拉葫芦的挂钩已经挂在了大五角星的两个『肩膀』上。」
「就这么一拉,那个大五角星就被提着站了起来。眼看着大五角星已经悬在了铁塔的顶上,各个方面的工人该放松拉力的放松拉力,该调整位置的调整位置,我看好时机,叫大家同时行动,只见那大五角星稳稳的扣在了铁塔尖上。」
老葛头的描述听得大家心驰神往。话音一落,我就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纷纷的鼓掌叫好。剩下的事其实我都知道了。
从老起重工到场,再到大五角星吊装成功,前前后后也就两个小时,真是变戏法一样的神技!
当苏联专家打着饱嗝回到现场时,只能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塔顶的大五角星,还有现场欢呼的人群。
主任这时笑着示意大家停止鼓掌:「同志们,以展览馆 87 米高的尖塔为中心,东西中央轴线穿过西直门城楼,南北中央轴线则穿过天宁寺塔。我们新中国的工人,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将它建造而成,让首都北京建筑的最高点,提升了近三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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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展览馆区域规划平面图 可以看到南北中央轴线穿过当时的北京最高建筑天宁寺塔 随后被展览馆取而代之
「这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的工人阶级才能创造出的奇迹!希望你们能够认真向厂里的老师傅们学习技术,继承工人阶级的优良传统,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
这天晚上,因为揭开了十几年的秘密,我兴奋的难以入睡。
我郑重地把这件事记在本子中。我要告诉父亲和当年的小伙伴们,我们一定会创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五、历史与现在
这篇文章是以我父亲张爱国的第一人称叙述记录而成。
在我小时候,他经常会跟我谈论起当年中国人为把祖国建设好所付出的努力与创造的奇迹。
我父亲早已经退休多年,丰台桥梁工厂也早就顺应历史的发展,将重点的业务移出北京,可他仍然热情地关注着祖国的建设,为每一座高楼和大桥的建成欢欣鼓舞。
在疫情肆虐的当下,他比我从容看淡的很多。在他看来,疫情只是新中国几十年历史中的一个小考验。
中国人最终会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让中国走出困境。
原子弹、氢弹、高速铁路、公路基建……中国在不断地证明着自己。
每次路过展览馆,那颗闪耀着的红五星都在温暖着每一个注视它的人,如同先辈的精神在指引着我们。
当年,它取代了同一条直线上的辽代天宁寺塔,成为了当时北京的最新高度。仿佛新中国建设的第一级台阶,而在它身后的几十年中,北京的高楼大厦在不断刷新着这个纪录,而整个中国,也在向着更高更强迈进。
我父亲常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伟大的中国人民,因为努力奋斗、自强不息,团结一心,是我们一辈接一辈传承下来的优秀品质,我们终将会战胜所有困难。
我会把他的话,和他讲述的故事,告诉我的孩子们以及更多的人,让这伟大的精神薪火相传。
参考资料:
《长桥万里》
《丰台桥梁工厂大事记》
《北京展览馆往事》
《解读北京展览馆》
《北京展览馆建筑风格溯源与其建筑原型》
《北京 20 世纪建筑遗产保护利用研究——以博览类建筑为例》
《北京 20 世纪苏式建筑遗产美学特征与文化价值研究》
张爱国 口述
作者:张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