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嫦娥回想起往事,心中渐渐清冷,神色一片黯然。
原来承诺这东西真的不值钱,一文不值。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涩涩的疼,她勉强定了定神,双眸紧盯着拿着兵器,向她缓缓靠近的下人们。
剑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冽寒光,这种压迫感,让她紧张到整个头皮都绷紧了。
怀里的涂钰忽然动了一下。
嫦娥颔首,垂眸看了眼怀中的软软一团,见他乖顺地窝在她的手臂上,只余圆溜溜的眸子恶狠狠瞪着那些家丁和下人,颇有种同仇敌忾之气。
她忽然心里下了个决定,哑着嗓子低低喝了一声:「你快走!」
涂钰一下怔住了,仰着头疑惑看她:「?」
嫦娥眼睛暗了暗。
方才逄蒙一副恨极了后羿,似乎跟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模样。
她不知道逄蒙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她落在逄蒙手里,处境堪忧,然而这一切都与涂钰无关。
是她要来蒙府,也是她间接害死了蒙玦,横竖都是她的错,有危险,也应是她抵上。
何况涂钰现已失去了法力,就算留下来,也只是多一分危险,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说不定找机会还能逃走。
只不过……
涂钰是个善良的奶兔精,又对她一片真心,定然不会轻易答应抛下她,这该如何是好?
她并不想像话本里那样,为了不拖累另一方,说些违心绝情的话逼他离开。
嫦娥微蹙着眉,心里酝酿着要怎么说既能让涂钰离开,又不会伤害到他。
「涂钰,那个……要不你先走,我……」
刚犹犹豫豫吐出一句话,怀里的兔子嗖的一声跳了下来,趁着下人们不注意,如一道白烟似的跑了出去。
嫦娥:……
一种植物一种植物一种植物!
这跑得也未免太快了些吧!
嫦娥攥紧了衣袖,怀里那股空荡荡的感觉让她心里也有些空,一时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都是你这个女人害死二公子!」
正在出神之际,膝盖上传来猛烈刺痛,她腿一软差点屈膝跪在地上,骤然被一只手牢牢扶住了胳膊。
她抬眸一看,微微怔住。
逄蒙蹙着眉垂首。
目光相撞。
只一瞬,嫦娥反应过来,猛地挣开他的手,逄蒙眸色变暗,却没说什么,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方才踢了嫦娥一脚的家丁,直到他吓得额上冷汗涔涔,才缓缓收回视线,目光在其他人身上冷冷扫了一圈,
「你们是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嗯?」
众人浑身一颤,纷纷低下头,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他招来祸事。
逄蒙右手轻轻摆动拂尘,阴冷的目光缓缓划过低垂着头的众人,低哑的嗓音里掺着骇人的阴鸷乖戾:
「我是叫你们将她抓起来,可没叫你们做多余的事。她是人质,在没拿到丹药之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听清楚了?」
「清、清楚了……」众人喏喏应道。
逄蒙转过脸,目光看向嫦娥,突然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牢牢扣着她。
嫦娥心下一惊,咬牙用力,使劲挣脱,无奈力气不够,心里有一瞬间的惊慌。
感觉到他禁锢的力度加深,嫦娥抿了抿唇,不挣扎了,佯装镇定地望着他。
逄蒙见她放弃挣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漆黑的眼眸似是晕染了一层迷蒙,漾出几缕缱绻深情。
他柔声道:「后羿不是一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只要你乖乖配合我拿到仙丹,若你愿意,了结此事之后,我来照顾你。」
不可能。
嫦娥在心里快速答道,面上却蹙眉不语。
先不说她对他没有那个意思,她并不相信逄蒙拿到仙丹之后,真的会用来医治蒙玦,定是另有所图,说不定是自己拿来服用,飞升上仙。
这般想着,嫦娥有些怀疑,方才逄蒙对自己做出的举动都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迷惑她,想让她配合他拿到仙丹。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怀疑我不是真心喜欢你?」逄蒙盯着她,脸色骤沉。
不信,怀疑。
嫦娥在心里再一次快速答道,脸上摇了摇头,「没有。」
如今她在他手中,激怒他对自己没有半分好处。
逄蒙静静凝望着她,满意地勾唇,眼神似乎恢复了从前的清澈干净,
「你不是说过最喜欢平淡的生活吗,到时候我们可以找一处竹林,盖一间小屋,每日沏壶清茶,看落日疏林,寒鸦数点,与世无争,安然自在,你说如何?」
话音刚落,屋内陡然陷入安静,唯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清晰地钻入嫦娥耳畔。
嫦娥听着逄蒙的构想,眉头越蹙越深,见他此时深情地望着她,略显紧张腼腆的模样,她竟看不出,他是真心实意还是假意迷惑。
嫦娥缓缓垂下眼眸,不知怎么,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时后羿刚把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逄蒙带回来,突然有急事要处理匆匆离府,叫她先照顾他。
消瘦却依旧好看得不减半分的少年,醒来后将自己蜷缩在榻上,紧攥着被子的手微微颤抖,手臂上尽是些同人抢食造成的血痕淤青,有些已经结痂了,有些伤口极深的还流着脓血。
就这样用一双乌黑的眼睛胆怯又警惕地盯着床前站着的她。
嫦娥目光深深,刚伸出手,就被情绪激动的少年狠狠甩开,一时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霎时间掌心被磕破了皮,鲜血从掌心缓缓溢出。
少年紧咬着唇,见她站起来后从身后的盒子里拿出药膏才知道自己误会了,红着脸由她上药,几不可闻地呢喃了声:「对不起……」
嫦娥十分大度地摆手,轻飘飘说了句「没事」。
她简单为自己处理了掌心的伤口,再拿起药膏为少年细致地涂抹好药,而后把伤口拿绷带绑好,利落地打了个结起身离开。
少年愈发愧疚,看着她的背影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丧气地耷下了脑袋。
视线刚好落在了手臂上被她因为报复用绷带系着的精致蝴蝶结上,不敢置信地瞳孔紧缩,整个人惊呆了……
之后每次替少年换药,嫦娥都会贴心地为他系一个美丽的蝴蝶结,引来不少同门弟子怪异的视线。
自那以后,少年待她十分尊敬,只是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微妙。
嫦娥皱了皱眉,拢回了思绪。
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对她怀揣着那样的心思?
她盯着眼前的逄蒙,一股形容不出的复杂在身体里肆意地流窜。
她不懂。
如果不是因为她,那时候他为何要刺伤后羿,为何如今会变成这番一身戾气的模样。
半晌,她终于开口问道:「五年前你缘何做出那种事?为何如此恨后羿……」
话音一落,逄蒙面色陡然沉下来,狠狠甩开她的手,眸光直盯着她,一丝凌厉自眼底闪过,喉间溢出低吼:
「我为何恨他?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什、什么?」嫦娥心里一紧。
逄蒙眸子猩红得吓人,眼里翻滚着蚀骨恨意,
「他因贪图我嫂嫂美色,残忍杀害了我父兄,我嫂嫂也被她欺辱而死,一尸两命!」
逄蒙的话犹如滔天一道雷,震得嫦娥久久才缓过神。
「这不可能!后羿不是那种人!」嫦娥斩钉截铁地反驳道。
「不可能?」逄蒙眸子透着犀利的寒光,冷冷嗤笑,「我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
亲眼所见??!!
嫦娥浑身一颤,脸色顿时苍白如纸,指尖掐进血肉,不住摇头。
「他以为我那时晕过去了,看不见他的恶行,还假仁假义带我回府,收我为徒。每晚我一闭眼,就是亲人无辜惨死的模样,恨不得将那畜牲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我不信……后羿他分明待你极好,收你为亲传弟子,他——」
「待我极好?」逄蒙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不过是怕自己的恶行被人发现,在所有人面前演戏罢了,自始至终,他都是沽名钓誉、罔顾他人生死,只为一己私利!」
「不可能,不可能的……」
见嫦娥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逄蒙眉间浮上一丝快意的同时,随即心中生出一股怒气。
她就这般相信后羿吗?
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狰狞恐怖之色,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不管你信或不信,这都是事实,后羿他就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嫦娥紧紧咬着唇。
她还是不信后羿是那种人,但问题是,逄蒙也没有道理编造出这样的理由来诬陷后羿……
唇边被她咬得泛白,痛意慢慢拉扯着她的神经,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仍是停留在他方才的话里。
逄蒙话里意思是,这些年他一直伪装成单纯听话的模样,只等有朝一日为家人报仇。
可记忆里,少年逄蒙看着后羿的眼里全是崇拜与濡慕,素日里待后羿如同兄长般亲近尊敬,那样真诚炙热的态度,根本不似作假。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她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逄蒙的演技当真那么好?
内心焦躁不安,耳旁又响起逄蒙凉飕飕的声音:
「你最好乖乖听话,不要想着逃跑,否则——」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任谁都能听出话里的威胁。
嫦娥不说话,若是先前还存了想要逃跑的念头,如今却半分也没有了。
她要留下来,等后羿过来后,三人当面对峙,有什么恩怨都直接问清楚。
说来也奇怪,她从未担心后羿会对她的生死置之不理,纵使两人没了爱情,但一起长大的情谊却是真的,她相信后羿一定会拿丹药来救她。
逄蒙垂眼扫了眼那群下人,最后视线落在一个看着憨厚老实的家丁身上,吩咐:「你,将她先带下去。」
那家丁躬身应了一声,哆哆嗦嗦向前迈了几步,只是手还没来得及碰触到嫦娥,就被一道清亮急切的嗓音吓得猛地缩了回去。
「放开她!」
8
嫦娥堪堪转过头,只见来人白衣胜雪,一把银剑悬腰,清俊如玉,恍若神祇。
这人不是幻成人形的涂钰还是谁。
心里一急。
「涂钰!你怎么回——」话语倏地顿住。
自那场大战后,妖族和人族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起来,涂钰是奶兔精的身份,还是先不要暴露为好。
只好用眼神示意他快些离开。
涂钰暗自咬了咬牙,本来清澈漂亮的眸子此时透着股冰冷和凛然。
方才他刚进门,就看到一个下人打扮的男子将手颤巍巍地伸向嫦娥,不知要对她做些什么,幸好他阻止得快。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嫦娥跟前,将她手上那根红绳解开,墨玉漆黑的眸子里似是蒙上一层水雾,闷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歉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
嫦娥下意识摇头。
忽然想起什么,嫦娥双眸微微眯虚,踮起脚尖压低声音靠近他一侧耳畔,
「你不是说要十日才能恢复人形吗?」
「……」
涂钰滚了滚喉结,只觉得有温热的呼吸撩拨着他的耳郭,又被嫦娥这么一质问,脸一红,心虚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见他那耳根覆上薄薄一层浅红,嫦娥老色批症状又犯了,她哑着声故意在他耳边吹气,语气暧昧惑人心魄:
「你就……如此想被我抱在怀里?」
涂钰身子颤了颤,耳根子红得更厉害,脑袋也埋得更低了。
嫦娥勾唇,不打算继续逗他,攥着他的手臂离他更近了些,换了副认真的神色压低声音道:「这里太危险了,你回来做什么!」
涂钰抬眸,一脸认真:「你还在这里啊。」
嫦娥有片刻的怔忪,咬着唇瓣又道:「那你方才跑得那么快!」
涂钰愣愣看着她,眼尾泛着深重的红,咬住下唇,面上有几分委屈,「我方才是去——」
「有趣。」
一道低沉阴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两人,「嫦娥,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嫦娥羽睫微垂,转了眸去看逄蒙。
逄蒙死死盯着她,眼里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话语中掩饰不住的愤怒讽刺:
「要是后羿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竟然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反应想必很有趣。」
嫦娥僵住一秒,看来逄蒙还不知道央时的事。
逄蒙嘲讽地勾唇,抬眼看向涂钰,暗了暗眸,「你是何人?莫不是来救嫦娥的吧。」
表情似笑非笑,嗓音里夹杂着生气,又像是嘲弄,嘲弄他的自不量力。
涂钰轻哼,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他轻轻握住嫦娥的手,手指捏了下她的掌心,「相信我。」
嫦娥疑惑地看着他。
他遂浅笑一下,放开嫦娥的手,淡定自若地从逄蒙身边经过,径直走到软榻边,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蒙老爷面前。
「蒙老爷,我有一个法子,不用后羿那颗丹药,也可令二公子起死回生。」
此话一出,顷刻间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微妙又奇异地看向面色不好的逄蒙,最后又直勾勾地定在了涂钰身上。
而蒙老爷无神的视线终于聚焦,逐渐恢复了清醒,默了半晌才颤声问道:
「你方才说……不用丹药也可救活玦儿?」
「没错。」
蒙老爷紧盯着涂钰,咽了咽唾沫,迟疑了片刻后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涂钰拂袖做恭,「在下涂钰,儿时得到机缘,在蓬莱的临越帝君门下习了几年法术。」
蒙老爷瞳孔骤然间放大,毫不遗漏的欣喜从眼睛里溢出,哽咽道:「原来是仙人的弟子!玦儿……有救了!」
嫦娥只怔了一秒,便猜到涂钰是在为自己安个假身份,否则如何解释自己会法术。
逄蒙顿时变了脸色,眯起眼冷冷地盯着涂钰,唇畔敛着寒芒:「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说的话如何能信!」
「那你又何尝不是来路不明之人,谁知道你想得到后羿那颗丹药,到底是为了给二公子治病,还是为了自己某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呢。」
涂钰淡淡回望过去,声音格外清冽,隐隐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你!」逄蒙脸色阴沉得似乎要挤出水来。
两人眼神在空气中交汇,形成了对峙。
见到这一幕,嫦娥心口倏紧了一拍。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逄蒙的人设早就崩得没边了,暂且不提。
涂钰怎么也……
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吧。
她看见涂钰又恢复了先前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灼热的目光忽地向她看过来,眼神里是殷殷的渴望。
嫦娥这才反应过来,心里有些好笑,涂钰莫不是吵架吵赢了,在向自己邀功吧?
若他还是只兔子,恐怕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这般想着,她唇角忍不住弯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
「涂公子,玦儿的命就拜托你了。」蒙老爷低头俯首,恳切道。
逄蒙眼里寒意加深:「蒙老爷,你莫要轻信——」
蒙老爷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
「道长,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同你合谋算计嫦娥姑娘,如今有其他的法子,你总得让我试一试吧。」
逄蒙脸色微微一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嫦娥和涂钰,垂下的眼帘刚好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对蒙老爷冷声道:「随便你。」
而后拂袖而去。
蒙老爷苦笑一声。
他没有说谎,若不是因为玦儿,他实在不想违背良心做出这些事。
对于逄蒙,他也并非完全信任。
半月前府里出了怪事,先是每到夜半三更总能听见瘆人的怪声,接着就是几个下人疯疯癫癫似是中了邪,就在蒙府上下惶恐不安之际,逄蒙来了。
他纵使活了这么些岁数,见到逄蒙那一刻,还是不由得生了几分畏惧。
他觉得不可思议,逄蒙看起来年纪轻轻,怎么眼神像淬了毒似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而自逄蒙来蒙府那日起,那些怪事真的再没发生过,旁人越是认为他道法高深,他反而心里越是发怵。
后来翡儿出了事,玦儿也身中奇毒危在旦夕,请来的大夫纷纷束手无策。
逄蒙说他这是中了修蛇之毒,而后羿手上有一颗能解百毒,令人起死回生的丹药,还说他们只需抓住嫦娥作为人质威胁后羿,就可以令后羿将丹药亲手奉上。
他别无他法,只能同意和逄蒙设局,以万金作诱,将自诩医术精湛的嫦娥骗过来。
原计划是嫦娥一进府就将她抓起来,他却听小厮通报说嫦娥解过修蛇之毒,他惊诧莫名,却又存了几分希冀,便想着让她试一试,可谁知玦儿却因此提前毒发身亡……
窗外忽然一阵风吹过,蒙老爷心里惊了一跳,收回思绪对涂钰道:
「涂公子,可否告诉我如何才能救玦儿?」
涂钰微微颔首,温淡道:「您可听说过断肠花?」
蒙老爷摇头。
本来在一旁默默听着的嫦娥却面色骤变,心里更是有一刹那的紊乱,勉强压下内心的震惊,眼眸中带着几分异色,向涂钰望去。
「世人都道修蛇之毒乃天下奇毒,却很少人听说过断肠花。断肠花的毒性不亚于修蛇之毒,发作起来能让人肝肠寸断。但若将二者结合,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玦儿体内有修蛇之毒,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蒙老爷结巴道。
「也就是说,我们只需找到断肠花,给二公子服下即可。」涂钰勾唇,眸色如同秋日里的湖水般干净温和。
「断肠花生长在清庵峰,一百年前被一场不知何故的大火烧得只剩下三株,其中两株五年前被嫦娥采了,还有一株。明日我和嫦娥就出发,你若不放心,可以派些人跟着我们,这样也可早日找到。」
「谢谢,谢谢……」蒙老爷双手掩面哽咽抽泣,不断地反复重复着这两个字。
天幕渐渐愈发黑暗,蒙老爷善解人意地为他们安排了一间客房。
涂钰将门掩上,脸微微发烫,唇角微勾,忍不住转眸看向嫦娥。
撞上嫦娥视线的那一刻,他眼眸笑意渐渐消失。
嫦娥正用一种很疑惑,像是从来不认识他的表情看着他。
看得他的心漏跳了一拍,眉间也染上了一层不安。
嫦娥……这是怎么了?
「你……啊——」
刚开口,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猛地揪住了他的衣襟,涂钰的呼吸顿时滞在喉间,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嫦娥揪住他,一个旋身,两人转换了位置,自己背部贴着门,攥着他的衣襟微微用力,将人拉了下来。
气息瞬间交织在一起。
涂钰一愣,身子微僵。
「嫦娥……」
见嫦娥离自己越来越近,涂钰脸上顿时发烫得厉害,目光闪躲,不经意间落在了嫦娥的锁骨上,那里有三个极小的红点。
他忽地皱了皱眉,先前他以为是那晚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可如今仔细一看,他有些不确定了。
「嫦娥,你锁骨上那三个红点是怎么回事?」
嫦娥眉头蹙了蹙,这三个红点是一个月前突然长出来的,不疼也不肿,纵使她医术高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三个红点。
「你当真是蓬莱帝君临越的弟子?」嫦娥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涂钰见嫦娥没回答他的问题,愣了愣,垂眸,「不是。」
他深吸口气,道:「我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兔子精……那是我瞎编的。」
「那你怎么知道,断肠花能解修蛇之毒?」嫦娥吐出淡淡的气息吹拂在他脸颊上,眸色却一丝波动也无地凝望着他。
「之前……我们妖族有位长老曾告诉过我。」
「那你又如何知道,清庵峰那两株断肠花是我采走的?」
涂钰轻轻别过脸,喉结滚动,扯了扯唇,
「你说过,五年前你替逄蒙解过修蛇之毒,自然……自然去采过花。」
嫦娥沉黯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我那时对修蛇之毒束手无策,想到的法子也只有以毒攻毒,因为体质特殊百毒不侵,我每次都会采两株相同的毒草回去,一株株亲自试尝,最后才确定了断肠花是修蛇之毒的解药。而这些细枝末节我从未跟你提过。你现在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我采了——」
嫦娥深吸口气,一字一字清晰分明:
「两、株、断、肠、花。」
9
翌日,嫦娥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她穿戴好衣服推开门,刚抬出脚,便看到了正抱着银剑蜷缩在墙角,双眼紧闭,似乎尚在熟睡,却睡得极不安稳的涂钰。
嫦娥慢慢蹲下身,小心不惊醒正在睡觉的人,安静地凝望着他。
男子白皙细腻的肌肤,无一点瑕疵可弃,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细润,宛如白瓷一般,纤长而微挑的睫毛在眼睑处覆下一片阴影。
嫦娥眼神晦暗,原本清浅的呼吸也开始慢慢变得紊乱起来。
睡得倒是乖巧。
屏着呼吸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在触碰到他脸的瞬间,指尖却停留在半空中。
昨夜面对她的质问,涂钰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最后竟嗫嚅着憋出一句:
「说不定,可能是你记错了,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你不小心说漏了嘴,跟我提起过采了两株断肠花的事?」
从来过目不忘,记忆力极强的嫦娥冷哼一声,沉着眸看他,一脸的不相信。
涂钰也知道自己的借口很蹩脚,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索性转身推开门落荒而逃……
「嗯……」沉沉低哑的嗓音在下一秒钻入耳中。
嫦娥的思绪骤然被拉回。
涂钰到底瞒了她什么?
又为何,这样一副遮遮掩掩,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模样?
此时,涂钰原本紧闭的双睫忽然颤了颤,一下子睁开眼。
他看到嫦娥,如墨的眼眸倏地闪过点点亮光,想起什么又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眼神,像做错了事般不敢说话。
默了片刻,他悄悄抬起头瞥了一眼嫦娥,心思活络了起来,而后做出了一系列的迷惑行为。
先是怕她听不清似的重重叹了口气,而后抬手装模作样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又揉了揉后脖颈,时不时用余光偷瞄嫦娥的反应。
浑身上下写满了一行字:我昨夜睡得很不好。
将一切尽收眼底,嫦娥眸光微闪,旋即眉间迅速染上一丝疑惑,
「昨夜……你宿在何处?」
涂钰顿时眼睛一亮,转瞬又立即委屈地红了眼,「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悲伤地伸手指了指墙角。
「这里。」
见嫦娥不可置信地捂住唇,涂钰心里一喜,又故作坚强道:
「嫦娥,我向来坚强,没事,真的,睡在这里挺好的,幕天席地,干净宽敞。除了——」
说着赶紧低头,似乎要遮住眼底的黯然,
「除了夜里凉风瑟瑟,秋深露重,偶尔还有几个侍女路过,投来虎视眈眈的视线,和几个小厮路过看笑话的眼神,真的一切都好。」
明明是微笑着的,微微颤抖的清亮嗓音却有着说不出的脆弱。
「天呐!」
嫦娥闻言猛地攥住他的手,眸底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涂钰,你怎么那么傻!夜里这么凉,睡这里受寒了怎么办!为何不让蒙老爷再为你安排一个房间?!」
涂钰抬眸看她,眼底渐渐氤氲出一层浅浅的雾气。
「因为……我惹你生气了,我……我不配。」
涂.不配.钰自然地反掌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又抬头直视她的眼睛,轻声道:
「嫦娥,看在我是真心知道自己错了的份上,你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吗?」
嫦娥眸光颤了颤,没有说话。
在那微醺的阳光下,涂钰双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纯净黝黑的瞳眸里弥漫着柔柔的缱绻深情,在微微湿润的空气中一点点酝酿,蔓延,仿佛要渗入她的灵魂。
又仿佛,他眼里,心里,世界里,只余她一人。
嫦娥被这样的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眸子里渐渐漾起了波澜。
两人对视了半晌,嫦娥忽而探身逼近,白玉般一只柔荑撑在了他身体两侧的墙上,另一只伸向了他的……
腰带。
涂钰心脏骤然一跳,身体冷不丁往后仰,呼吸陡然沉重了几分。
「嫦娥……不要……」
「在这里」三个字刚从喉间溢出来,却见嫦娥那只手微微绕开他的腰带,一把抓住了他腰间那把银剑的剑穗。
涂钰皱了皱眉心。
嫦娥眼眸乌润,语调轻缓,漫不经心地把玩这手心的剑穗,扯了扯唇道:
「昨夜见这剑穗上面,还有一个玉坠子。」
空气仿佛安静了几许。
涂钰的心咯噔一下,僵硬侧眸,只见原本剑穗上应该有的玉坠此时却没了踪影,难道……
「我记得,是月牙形,莲花底,是吗?」嫦娥视线缓缓落在他脸上,寥寥笑了一下。
涂钰没答,喉结不自觉轻轻滚动,心里早已慌乱如麻。
「你看——」
嫦娥从袖中摸出一个温润荧亮的白玉吊坠,爱惜地抚摸着它的纹路,转眸温柔地对涂钰微笑,好看的眉形微微上挑:
「是不是这个?」
涂钰已经说不出话了。
嫦娥依然笑得很和蔼,
「这是我方才在枕边不小心发现的,说来也是奇怪,本该在你这里的玉坠,怎会自己长了腿,跑到我榻上去了呢?」
「我……」
涂钰身子僵硬着,眼神飘忽,耳尖红得能滴血。
他昨夜抱着银剑蹲在墙角约莫待了半个时辰,听见屋内嫦娥平稳有规律的呼吸后,轻轻推门而入。
随手将腰间宝剑取下,卸下外衣躺在她身侧,将那盈盈一握的软腰轻轻扣住揽入怀里搂紧,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别问,
问就是——
软玉在怀,温香盈齿,不比抱着冰冷的剑舒服?
他红着脸,终于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趁着她未醒,他又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臂,穿好衣服轻手轻脚离开。
原以为这一切做得悄无声息,可谁知,却不小心掉了块玉坠子?
等等,既然嫦娥一早就发现了,也就是说,方才她都是在逗他玩???
涂钰眼中情绪蓦然复杂起来,双目定定看着她欲言又止了好半晌,终于唇微微张开,刚要开口,就听见嫦娥冷嗤一声。
「罢了。」嫦娥看着他,眸色一片冷寂,「断肠花的事,若你不想说,便不用勉强。」
涂钰微怔,眸中闪过错愕,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挣扎。
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道:「嫦娥,我并不是不想说,其实我——」
「涂公子!」
身后突然传来蒙老爷的声音。
蒙老爷面容憔悴,眼袋乌青,却是满脸笑容地快步朝他们走来。
「涂公子,你要的干粮和酒我已经让人都备好了,我为二位挑选了十几个武艺高强,心细如发的护卫,也正在府外等候,随时可以出发。」
「只是我有一处不明白。」在他们面前站定后,蒙老爷眉宇间掠过疑惑。
「去采那断肠花,为何还要准备五壶酒呢?这又是作何用意啊?」
昨晚涂钰回房之前,给了他一个名叫「长庾」的酒铺的地址,叫他去买五壶酒,还让他去的时候多备点银票。
说来也是奇怪,那家酒铺像是凭空生出来似的,他之前从来没看见过,那老板也是一身黑衣蒙面,十分神秘。
老板似乎早已预料他会来,看都不看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头道:「一壶酒一千两。」
他顿时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酒的价格如此昂贵,幸好他有准备,银票带得很足。
等他拿着五壶酒结账离去,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那家酒铺已经消失不见……
而涂钰被打断后恍若初醒,看了眼嫦娥,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堵在嗓子眼,忽然无法再说出口了。
他垂目轻轻移开视线,看向蒙老爷,「蒙老爷应当听闻过清庵峰的毒瘴吧?」
「略有所闻。」蒙老爷点头,眉宇划过一丝忧愁。
清庵峰入口处的密林常年瘴气环绕,寻常人一旦吸入,就会坠入幻境,看到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或者最害怕看到的事,若是意志不坚定者,恐怕会永久陷入幻境,再也无法清醒。
「实不相瞒,我正是为这瘴气烦心了一晚上,难道,涂公子你有办法?」
涂钰颔首,「我有法术在身,可以封闭六识,嫦娥百毒不侵,我们二人自然不怕那瘴毒。」
「太好了!」蒙老爷刚说完,忽地眉头一皱,面色稍僵,那他那些护卫怎么办??
这些酒,该不会是他们二人用来看那些护卫中了瘴毒失去神志群魔乱舞,喝酒助兴吧……
蒙老爷神色紧张,摇了摇头,摒弃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鼓起勇气问道:
「莫不是这些酒可以解瘴毒?」
涂钰笑了笑,眸底温润,「也不全是。」
他从袖口拿出一个囊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
「这些是我从蓬莱岛带回来的解毒丹,服下之后可抵御瘴气侵害。」
嫦娥怀疑地看着那个囊袋,涂钰什么时候身上多了这样一个东西?
脑海中莫名跳出一个片段,似乎,她昨日被逄蒙设计抓住,他离开了一段时间,她还以为他逃跑了……
难道他离开,就是为了回兔窝拿这些解毒丹?
「密林瘴气浓厚,还有那些毒虫也会释放毒雾,解毒丹的效果恐怕不能坚持太久,这些酒采用一种极为特殊的京咎花,非五年不得以酿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压制瘴气的毒性,他们服下解毒丹后,再用沾了酒的湿布捂住口鼻前行,可以多一份防护。」
「原来如此……」
蒙老爷恍然,直勾勾地盯着涂钰,一股复杂的情绪从胸口处蔓延了开来。
他不相信逄蒙,又何尝会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涂钰?
至于为何选择信任涂钰,除了不想得罪后羿,还因为涂钰救人的目的最单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涂钰和嫦娥的关系不一般,他肯帮忙救玦儿,也是为了嫦娥,毕竟是她间接害死了玦儿。
而逄蒙和嫦娥昨日的对峙让他明白,逄蒙和后羿有血海深仇,若是他们按照计划,最后得到那颗丹药,逄蒙真的会拿它救玦儿吗?
他不确定。
是以,比起居心叵测,动机不纯的逄蒙,气质不凡,不矜不伐,救人目的也很明确的涂钰更令人信服。
如今涂钰主动提及瘴气的解毒之法,慷慨拿出解毒丹,他对涂钰才真正放下了戒心,看来玦儿不久之后真的能起死回生!
这般想着,他心中微微一震,苍老的面容露出了一丝激动,
「涂公子,嫦娥姑娘,马车就停在府外,二位打算何时出发?」
涂钰眸光倏地一暗,心脏蓦地停跳了半拍。
目光掠向嫦娥,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紧张,手心渗出了一丝薄汗。
嫦娥本就在生他的气,加上方才那一出,恐怕如今见都不想看见他,更别提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了。
涂钰独自叹息一声,眼睫轻缓地合上又睁开,扯唇刚要开口让蒙老爷帮忙再备一辆马车,就听见嫦娥对蒙老爷说:「时辰不早了,即刻便出发吧。」
他一时有些怔然,等他缓过神,嫦娥和蒙老爷已经走到了回廊的台阶处。
似乎有感应的,嫦娥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看他,挑眉道:「还不跟上?」
他没动。
嫦娥抱着胸,视线一边在他脸上逡巡,一边嗓音凉凉道:「怎的,愧疚?心虚?所以不敢和我同乘一辆马车?」
话音一落,涂钰感觉仿佛有一块千金巨石压在胸口,沉闷到了极点。
他干扯了一下唇角,默默低下头,闷闷道:「来了。」
10
蒙府门外。
蒙老爷安排的那十几个护卫个个膘肥体壮,胳膊都有常人大腿粗,每人身边都配有一匹骏马,皮毛都是油光发亮,一看便知是一批好马。
不仅如此,他们手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齐全,纷纷磨得寒光烁烁,神华刺目,气势汹汹。
此时路过的行人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纷纷侧目投以好奇的目光。
嫦娥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要是再换上一身生铁盔甲,她会认为,他们根本不是去采花,而是要上战场。
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一点,蒙老爷是真的有钱。
只是,从昨夜到现在,她似乎都未曾看见逄蒙的身影。
嫦娥皱了皱眉,心道:他难道就这样善罢甘休了?
就在此时,她感觉有道深不可测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但就在她追寻而去时,那道视线已经消失了。
嫦娥思绪凝重,眸中浮现出几分冷光。
她缓缓走近了些,仔仔细细地在护卫中搜寻了一番,却也只能跟那些护卫大眼瞪小眼,正欲放弃,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一道高大的身影默默地立在马车旁。
那人相貌普通,很不起眼,是那种扔在人群里立马找不着的类型,根本看不出丝毫问题。
嫦娥微眯着眼,问蒙老爷:「那人是谁?」
蒙老爷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刚好看见那人跳上马车,熟练地拉起缰绳,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蒙老爷回道:
「他叫哑巴,口不能言,为人老实勤恳。你别看他一副呆呆的模样,却是方圆百里最好的马夫。平常来说,清庵峰离这里大概需要三日行程,不过以他的技术,不出两日必然到达。」
想了想,蒙老爷又补一句,「他的武功也不错。」
嫦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哑巴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看过来。
他朝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只是眼底浮上一丝疑惑,似乎不解,嫦娥为何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哑巴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要不要……」蒙老爷也皱起了眉。
「没有。」嫦娥收敛了目光,慢声道:「方才我只是问问,既然他又会驾车又会武功,自然得留着。」
「那便好。」
蒙老爷松了口气,像是想到什么,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护卫们,捋着胡须,期待地开口问道,「对了,二位对这些护卫可还满意啊?」
闻言,那些大汉身躯一震,眼睛齐刷刷看过来,落在二人身上。
「甚好。」涂钰点头,同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漫不经心地摇着。
「大可不必。」嫦娥蹙了蹙眉。
两人声音一同响起,皆愣了一下。
嫦娥朝着涂钰的方向望去,注视着他,却见他心虚地撇开视线,借用扇子挡住脸颊,不敢看她。
嫦娥脸色一沉。
该死。
又是这样。
光心虚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说出心虚的原因啊!
半晌,她移开视线,垂眼弹了弹衣裙上的褶子,好似要将心中的烦闷一同捋平。
蒙老爷看到二人的反应,倒是有些狐疑。
清庵峰山势险峻,常年瘴气弥漫,随时都有奇异妖兽出没,一些想进山寻草药的人都一去不复返,清庵峰也因此被世人称作为「食人峰」。
在他看来,嫦娥五年前能安然无恙从清庵峰回来,要么是侥幸,要么就是有高人相助。
是以,他挑选的这些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精通六式、身手不凡。
还有这些武器装备,都是他花了大价钱得来的,对付一般的妖兽绰绰有余。
他原来还有些担心此举会让涂钰不悦,毕竟仙人向来都是心高气傲,涂钰难免会看出他不信任他的法术,才做足了万全之策。
没想到涂钰却欣欣然接受了,反而嫦娥认为没有必要??
秉承着不懂就要问的良好品德,蒙老爷轻咳了声,这才对着嫦娥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嫦娥姑娘何出此言?可是我哪里安排得还不够欠妥?」
嫦娥一怔,深幽的眸子暗了暗,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五年前她去清庵峰采花,除了对她毫无作用的毒瘴,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到什么结界阵法,沼泽陷阱,更别提凶险妖兽和毒虫了,连只小小的飞蛾都没见到。
此行太过顺遂,顺遂到恍若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峰,也让嫦娥怀疑,传闻中的「食人峰」都是唬人的,做不得真。
「蒙老爷你有所不知,那清庵峰……」
嫦娥倏地停住,坚定的眸色忽然变得不确定起来。
她骤然记起,那场采花之行,并不是一直都是毫无波澜的。
在爬到峰顶的时候,她脚一滑,险些摔下山崖,只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有密密匝匝的紫色藤蔓自四面八方缠绕住她的身子,将她稳稳扶住。
嫦娥出发前一晚,恰好在古籍上见过这种上古藤蔓,他们具有灵性,会吸食人血,以人肉作为肥料,妖邪至极,不过……
这早在万年前就销声匿迹的紫色藤蔓,如今却重新现身,还救了她一命。
实在是……匪夷所思。
没多久,那粗细不一的紫色藤蔓如潮水般从她身上褪去,钻入地下,消失不见。
恍若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嫦娥怔在原地,一时间各种思绪纷杂而过,无意间却瞥见旁边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植株,红艳似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原来是迷幻草,闻久了会让人生出恍惚,对身体并无大碍。
嫦娥虽不畏毒,但也不确定这种非毒非药的迷幻草,是否能迷惑她的心智。
眼下紫色藤蔓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能相信是迷幻草起了作用,又因不久前才查阅过紫色藤蔓的资料,记忆深刻,才生出了种种错觉。
除此之外,嫦娥也想不到其他原因。
「……嫦娥姑娘?」
蒙老爷带着好奇的声音,将嫦娥从回忆里拉回来。
嫦娥抬起头,神情还有些怔忡。
「你方才想说什么?」蒙老爷又问了一遍。
嫦娥醒了醒神,决定暂时先不说了,只是蒙老爷问起,她还是得找个借口。
侧眸轻轻看了眼涂钰,嫦娥眉梢凝了一下,忽然牵了牵嘴角,带着些玩味的视线在涂钰身上似有似无地扫过。
她道:「我方才是想说,某人是蓬莱帝君临越的弟子,法术高强,连瘴毒都会解,就算弄几个完全不会武的护卫,某人也能安然应付,护大家周全,完全不必如此大的阵势。」
嫦娥转头看着蒙老爷,眸光藏在长睫下,漫不经心:「不信你问问某人,是吗?」
「这……」蒙老爷看出二人似乎闹了别扭,尴尬一笑,转过头望向涂钰,神态有些窘迫,「涂公子,嫦娥姑娘说——」
「那也不一定。」
涂钰喉间淡淡溢出一句话,虽是对着蒙老爷说,眼睛却直直凝望着嫦娥的方向,眉宇乌黑透亮。
他道:「你也告诉某人,届时我两只眼睛,整颗心都放在某人身上,看不见旁人,更别提护他们周全了。若是按照蒙老爷现在的安排,这些人可以照顾好自己,岂不更好。」
话音一落,周遭空气仿佛突然凝住。
嫦娥呼吸微滞,愣愣地看着他。
旁边被迫自力更生的大汉们,脸上的横肉抖了三抖,看向涂钰的目光也捎上了一缕复杂和不易察觉的控诉。
而涂钰湿漉漉的瞳仁黑白分明,卷翘的睫毛微颤,嘴角微微扬起,一副无辜的表情。
仿佛在说:兔兔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一片寂静中。
蒙老爷讪讪地干笑了几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涂公子待嫦娥姑娘情真意切、情深似海,老朽在此就祝愿二位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吧。」
涂钰于是笑得更欢了,扇子也摇得更起劲了。
嫦娥在一旁默不作声,内心却十分复杂。
不可否认,方才听到涂钰的那番话,看到他一脸无辜却又坏心思满满的模样,心脏顿时漏了一拍。
她忽然想到了涂钰的那些解毒丹。
解毒丹不会是临越给他的,只可能是他这些年从各种秘境,一点点探寻收集来的。
本就贫穷的奶兔精,还要为了她忍痛割爱,舍出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宝物,身穷志坚,她不可能不动容。
她想,涂钰待她真的是推心置腹,不遗余力地好。
同时,心里也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她知道涂钰肯定瞒了她许多事,纵使不会害她,她依旧心里堵得慌。
她不是没想过,涂钰知道那两株断肠花的事,或许是因为五年前他一直跟着她,暗中替她扫平一切障碍,才让她轻而易举地采花救人。
可关键是——
她救下那只误入陷阱的兔子,成为涂钰的救命恩人,是在采花回来之后。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涂钰压根就不认识她。
好烦。
嫦娥歪了歪头,看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的涂钰一眼,眸中异色翻滚。
什么也没说,脚底生风般跳上了马车。
涂钰望着嫦娥的背影,目光一凝,嘴角笑容微敛,收起折扇,追随嫦娥也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