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蒙老爷果然没说错,哑巴驾车技术娴熟,仅用了两日,便赶到了清庵峰的山脚下。
护卫们利落跳下马,抬眼仰望,只见乌沉沉的云雾笼罩着整座山峰,重峦叠嶂,芳草碧绿,落英缤纷,在翻滚缭绕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世人皆知,清庵峰凶险难闯,可峰顶却到处都是凡人无法想象的奇珍异宝,因此依旧有许多人不顾性命前仆后继,而他们此行的目标,就生长在那高耸入云的峰顶之上。
但见一把扇子挑开了帘子,涂钰随即从马车上随步而下,而后将另一只手伸了进去,俨然一副邀请姿态。
那白瓷的大手,肌肤在阳光下隐隐有光泽流转,玄纹云袖,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矜贵温润。
过了许久,嫦娥不由得眯起眼,却愕然发现那手心上隐隐有了汗渍,似是高举着有些受力不住,又似是紧张。
一路上两人很少说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
尽管好几次看见涂钰投来复杂、欲言又止的目光,嫦娥依旧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她决定当务之急先采花救活蒙玦,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想到这里,嫦娥嫣红的唇微抿,打算不理会他的手,自己跳下马车,余光又瞟了眼那只手,心里掠过一丝恼意,还是认命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温热的触感由掌心传递到心尖,涂钰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不自觉带上了丝丝笑意。
下车后,嫦娥抬眼望着被雾气隐匿着的层林的山巅,不知为何颇感不安。
前去探路的护卫不知看到什么,脚步一下子顿住,瞳孔骤然紧缩,满眼惊恐。
「那是何物??该不会是什么妖兽吧??!!」
话音刚落,剩下的护卫纷纷摆出防御姿态,缓缓踱步前进,一双双如鹰隼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阴冷寒湿雾气中躺在地上的不明物体。
「快……快过去看看……」一个身形彪悍的护卫咽了咽口水道。
凌厉的阴风呼啸而过,风起落叶的声音淅淅沥沥盘旋而起,散发着一股骇人的诡异感。
待众人屏息走近,雾霭隐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妖兽,而是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人。
那个男子昏迷不醒躺在地上,身上的长袍已被鲜血染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嫦娥紧紧盯着男人的胸口,那里满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很明显是被什么利爪划伤的,正淌下涓涓的血液。
心口蓦地钻到嗓门眼,莫非真的有妖兽?
这时,男子倏地睁开眼睛,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胸膛处的伤口因为他毫不注意的动作,喷溅出源源不断的鲜血。
目光一瞬间落在了嫦娥脸上,男子脸上的细微表情变了几变,凝了一眼又冷漠移开,在众人之间扫了一圈,如利刃雕刻般的五官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嗓音低低的:「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护卫们被问得一愣,面面相觑,却没有回答男子的问题。在分不清是敌是友之前,他们只能戒备。
「我叫嫦娥,是山下小镇里的一名大夫,他们是我的护卫。我们此行便是来清庵峰采些治病救人的珍稀药材。」嫦娥自然看出了他们的为难,主动开口解释。
男子没什么表情地淡淡听着,忽然眸光一震,似裂开一般,「他是谁?!」
他死死盯着涂钰挽着嫦娥的手,锐利得似乎能看穿一个洞。
嫦娥蹙起眉,唇瓣抿紧,直勾勾看着这个男子,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而且这种熟悉的感觉异常强烈,令她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从前爱她,待她千万般好,最后也毫不留情背叛她、伤害她的人。
最让她内心一震的是,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痛苦,这种逞强的性子,太像那个人了……
可是……
眼前这副全然陌生的样貌……
不可能是他。
定了定神,嫦娥全当自己是太紧张想多了。
她凝望着男子的视线从怀疑、探究渐渐变得缓和,平静,开口道:「他是我——」
「我是她的夫君。」
嫦娥心里咯噔一下,听声转头看向涂钰。
「涂钰,你——」
刚说几个字,手倏地被人托起。
她微微愣神的功夫,涂钰轻轻掐了一把她掌心的软肉。
她手微微一颤,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便趁机从她的手指缝里滑进去,十指相扣。
涂钰勾唇看向男子,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嫦娥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两人交缠的手。
她与那名男子从未见过,涂钰为何如此在意他,急着在他面前宣示主权?
嫦娥瞪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涂钰则对她柔柔一笑,眼眸中莹光闪闪,小声在她耳旁说道:「我怕你手冷。」
嫦娥:……
手冷是什么鬼啊!
要想牵手,也不必找个如此蹩脚的借口啊!
嫦娥嘴角一抽,张嘴还想问他什么,抬眼就对上了涂钰那双黑亮无辜的眼眸,心微微一滞,将要说出的质问也咽了下去。
她想,涂钰虽有事瞒着她,到底还是一只敏感脆弱的奶兔精,最需要的就是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罢了罢了,任由他去了。
涂钰满意一笑,瞥了眼脸色黑沉得似乎能滴出墨水的男子,折扇轻摇:「那你又是谁?莫非也是来寻药材的?」
男子冷冷盯着涂钰,周身冷意寒战,眼里流淌着凛冽的寒气。
沉默须臾,他转过头不再看涂钰,而是对着嫦娥道:「在下慕尔,我有个朋友得了重病,这里恰好有需要的药引。」
嫦娥在心里将慕尔二字反复念了几遍,若有所思,半晌,抬起头问他:「你身上的伤势,可是妖兽所伤?」
「没错。」慕尔眸光微沉,低沉冷冽道,「这片密林通往清庵峰的结界入口,守着一只力大无穷的妖兽,我在与那妖兽打斗中不慎中了瘴毒,这才被它钻了空子,我受了重伤,也只得先逃出来,再另作打算。」
嫦娥眸光微妙,心头那缕疑惑又浮了上来。
慕尔能从骇人的妖兽手里逃脱,武功想必不凡,不应当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她为何从来没在羿国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
何况他看起来如此年轻,不像是什么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
忽然想起什么,嫦娥有些忐忑地问道:
「那妖兽可是一直守着结界?」
慕尔顿了顿,道:「至少我今日去的时候,寸步不离。」
身侧垂着的手猛地攥紧,嫦娥秀眉越蹙越深,她五年前可从未遇到什么守在结界处的妖兽。
慕尔目光直直看着她,眼中纯色的雾气如潮汐般起伏不定,嘴唇动了动,低声道:「那妖兽妖术高强,你一个弱女子,还是不要以身试险为好。」
嫦娥蹙了蹙眉,刚要开口,涂钰微凉的声音传了过来:「此话有失偏颇。」
他眸光幽幽,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眼睛也一眨一眨的,
「嫦娥貌美如花,医术精湛,胸怀大义,以一双纤纤素手悬壶济世,以窈窕之躯撑起了我的一片天,怎会是你所说的什么弱女子呢?」
涂钰一顿彩虹屁夸完后,眸光一瞥,发现嫦娥脸上表情虽然没有明显变化,唇角却悄悄翘了翘。
见此,涂钰在心中为自己默默点了个赞,又冷冷看着慕尔道:
「做人啊,管好自己即可,别人的事还是不要瞎掺和,否则惹人生厌就不好了。」
慕尔紧紧攥着手指,并没有理会涂钰。
他一直看着嫦娥,但见她的神情似乎默认了般,目光略沉,复杂地看了她许久,半晌才道:
「方才是我唐突了。既然我们抱着相同的目的,我此番可以和你们一起同行吗?我武功尚可。」
见嫦娥看过来,他垂下视线,声音越来越轻,更听不出其他情绪:「如此也可……相互照应。」
「也行——」嫦娥嘴里刚吐出两个字,涂钰就打断了她的话。
「相、互、照、应?」
涂钰嘴角嘲讽似的微微翘起,玩味地品着这句话,目光落在慕尔身上,上下打量着他周身的颓败与狼狈。
他慢条斯理地合起了手中的折扇,讥讽道:
「我第一次见有人把自己实力不行,想蹭人护卫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慕尔冷冷地盯着涂钰,看了半晌才挪开,冰凉的目光在护卫身上扫了遍,喉间淡淡溢出一句话:「就算我受伤了,实力也远在他们之上。」
涂钰不置可否地啧了声:
「武功高强又如何?还不是被小小的瘴毒弄成这副狼狈模样?不过是匹夫之勇。」
慕尔听到了重点,乌眸危险地眯着,盯着他,「你会解瘴毒?」
「那是自然。」
涂钰笑得温软,眸光却藏着冷冽,「否则我怎么有资格说你是匹夫之勇呢?」
慕尔漆黑的眸冷冷一沉,空气陷入短暂的死寂。
对于涂钰明里暗里的挖苦嘲讽,他能感受得到涂钰对他有着莫名的敌意。
可搜寻记忆,他们之前素未谋面,更找不出和他结仇的缘起。
眉头悄然一皱,他看了眼嫦娥,又看了看涂钰,最后将视线牢牢定格在涂钰脸上。
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强行压下心中纷杂,慕尔凉凉冷冷地道:
「你不必如此针对我,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采药救人。清庵峰危险重重,妖兽潜伏,多一个人,多一份胜算的道理不用我多说。你放心,去到清庵峰峰顶,采到各自所需药材回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
涂钰眉梢淡淡微挑,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嫦娥,折扇轻轻敲击掌心,似笑非笑看着慕尔,
「你伤势都这般严重了,还想着进去采药,如此义无反顾,恐怕要救的人,不是朋友那么简单吧?」
话音一落,慕尔脸色微变,好半晌才冷汀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二位莫要再争了!」一个护卫勇敢站出来,几乎是吼着将这句话说出来。
他见两人的视线都看过来,硬着头皮对涂钰道:
「涂公子,小人觉得这位慕公子说得不错,若是能一同前行,凭涂公子的修为和慕公子的武功,想必再也不怕那些妖兽。」
说着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嫦娥,「嫦娥姑娘,你觉得呢?」
他手里捏了一把虚汗,生怕嫦娥拒绝。
毕竟先前涂钰说过叫他们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这般丧尽天良的话。
他们纵使有些身手,也是肉眼凡胎,哪斗得过那些妖兽。如今有个能从妖兽手下死里逃生的慕尔,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定不能放过。
而涂钰都听嫦娥的,只要嫦娥同意,涂钰就算再心不甘情不愿,也没办法。
嫦娥闻言一愣,微微蹙眉。
她方才眼睁睁看着二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其实心底已经生出怀疑。
纵使她与涂钰相处得不算太久,但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
涂钰温和矜持,单纯善良,偶尔是有些作和爱吃醋,但绝不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针对一个陌生人。
这股敌意的源头很显然是因为她。
而且不像是普通的敌意,倒像是积怨已久。
莫非,涂钰也怀疑慕尔的身份?
嫦娥咬着下唇,指尖攥紧。
若慕尔真是后羿……
一切也说得通。
她从未忘记,央时也中了修蛇之毒,而知道断肠花就是修蛇之毒的解药这件事,她五年前唯一告诉的人,就是后羿。
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后羿从前为她不顾性命去昆仑采药,自然也可以为了央时这么做。
他一向待自己喜欢的人很好。
可那张几乎找不到半分与后羿相像的脸,又怎么解释?
嫦娥仔细地盯着慕尔,眼眸慢慢眯了起来。
这张脸不假,她看不出丝毫破绽,并不是带了人皮面具。
难道是用法术变的?可是,后羿虽功力了得,却并不会法术啊。
嫦娥起了几分试探之心,扯了扯唇道:
「结伴而行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我要采的药材珍稀罕见,世上如今只有一株。可否告诉我,你要采的药草名字?要是和我相同,那就只好就此别过,各凭本事了。」
慕尔微怔,眸光幽暗,沉默了片刻吐出一个名字:「鹿衔草。」
「我要采的不是这个。」嫦娥语气似乎松了口气,眼睛却紧紧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
还没看出什么,忽地,她心脏猛地一抽,就像是被泛着彻骨凉意的水一点一滴漫过胸腔和心脏,酝酿出密密麻麻的细痛。
她捂着胸口,疼得唇瓣都哆嗦起来,重心不稳地一个趔趄,跌进了涂钰怀里。
痛意持续了好一阵才消散。
嫦娥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之前也有过几次心脏突如其来的绞痛,她为自己诊过脉,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嫦娥?」
「别担心,我没事。」嫦娥对上涂钰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慕尔紧紧攥着的双拳,隐约间暴出几根青筋,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这是什么反应?
嫦娥眸光微沉。
如果他真是后羿,隐瞒身份,改头换面的目的是什么?
又会不会为了央时……
和她抢断肠花?
12
阴云密布,朔风凛凛,整个密林笼罩在乌云浓雾之下,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压抑感,让人顿觉呼吸不畅,好似会有不好的兆头的发生。
如雾般的瘴气氤氲着迷瘴,隐隐约约听到暗处似乎有些密密麻麻的毒虫「沙沙作响」,不知为何却不出来攻击他们。
好在这片密林并不大,走在前面的涂钰伸出一条手臂挽着嫦娥的腰肢,将人牢牢护着。
早在蒙府就提前服下解毒丹的众人,用沾着酒的手帕系成面罩跟在后面,约莫用了一刻钟,就走到与清庵峰的结界入口处。
「咦,为何没有看到慕公子所说的妖兽?」
护卫话音刚落,天空中蓦地传来一阵野兽般的怒吼,瞬间将密林里的毒虫全部惊起,整个大地为之震撼。
那声音太过庞大刺耳,仿佛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嫦娥死死凝望着上空,只见一道凌厉的白光射进瞳孔里,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巨大的鸟类妖兽。
通体雪白,诡异的是它有两个头,有一个头眼睛紧闭,似乎在沉睡;另一个眼窝深邃幽暗,巨大的长喙尖锐无比,犹如两柄利剑。
悄无声息的死寂。
「你还敢来!」
那妖兽目光锐利,长喙一张一合,从嘴里发出艰涩沉闷的声音。
「怎么可能!妖兽竟然会说人话!」
涂钰目光牢牢锁住那妖兽沉睡的另一只头,眸底掠过一丝疑惑。
还没等大家从妖兽会说话的惊恐中回过神,忽地,炙热的白色光芒从他们的头顶快速穿过,一只白色的巨爪以箭矢般的速度,朝着慕尔所站的方向猛地抓去。
慕尔眼眸一沉,猛地旋身而起,手中剑刃一挥,朝着那扑面而来的巨爪就是一记杀招,剑气凛然,银光剑影。
轰——
妖兽生生吃下这一击,口中发出一声咆哮闷哼,似乎要撕裂长空。
这声咆哮仿佛带着命令的滋味,因为密林里蛰伏的毒虫忽然开始躁动不安,蠢蠢欲动。
不消片刻,狂风骤然拔地而起,黑压压体积壮硕的毒虫满天飞出,宛如海潮一般朝着所有人迎面涌来。
嘭!
涂钰目光凝住,手中扇子顷刻间化为一柄凛冽的银剑。
凝聚法术,银剑上立即浮现出一层绚丽的光华,击破长空,猛然掀起一阵巨大的气浪,朝着涂钰和嫦娥方向涌来的密密麻麻的毒虫顿时变成碎片。
片刻后,后面躁动无比的毒虫继续疯狂涌上前,仿佛不知道疲倦。
「还愣着干吗!拿武器上啊!」
随着涂钰的一声提醒,护卫们纷纷如梦初醒般拿起各自武器,与千军万马的毒虫展开了对峙。
慕尔神色冷冽,遽沉的视线在嫦娥身上停了一瞬,看着涂钰道:
「我去对付那妖兽,你保护好她——」
顿了顿,「……他们。」
「不用你操心,我自会保护好她。」涂钰道。
不小心听到二人对话的某个护卫,正举着兵器对抗着源源不断的肥大毒虫,闻言心里莫名涌上一丝委屈,忍不住抱住壮壮的自己,流下了猛男的眼泪。
没事,他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那妖兽又咆哮了一声,俯冲直下,一双锐利爪子朝着慕尔的双肩抓来。
慕尔目光一冷,干净利落地躲开了妖兽的利爪,向后退了几步,旋身袖袍裹挟着寒气挥开,磅礴剑气形成凌厉旋风,直指那妖兽的眼珠子。
那妖兽见抓慕尔不住,冷哼一声:
「方才你杀不了我,这次你也同样杀不了我!」
说完挥舞着巨大的翅膀,扫出一片又一片的风暴。
嫦娥皱眉看着他们缠斗,慕尔招招狠厉,攻击身法变幻莫测,动作漂亮潇洒。
后羿的攻击招式跟他人一样板正严谨,以实用为主,丝毫不拖泥带水,更别提使用这些花里胡哨的武功招式了。
可她心里还是隐隐觉得——
慕尔这眼花缭乱的武功路数,像是刻意做给人看一般……
倏地,一个吃痛的声音响起,嫦娥扭过头,看见有三个人被黑压压的毒虫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大胡子护卫身形一晃,向后倒去。
左侧那个面容黝黑的同伴赶紧将他扶住,向嫦娥求救道:
「嫦娥姑娘,你快看看我大哥,他被毒虫咬伤了!」
涂钰护着嫦娥来到那护卫跟前,挥剑为他们清理着涌来的毒虫。
嫦娥则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
只见他神情痛苦,胡须一颤一颤的,被咬的手浮上一层青黑之色,然后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不堪起来。
但嫦娥观察到,他脸上除了苍白些,还算正常,看来是因为体内有解毒丹的缘故。
伤口现在看着恐怖,实则休息几日就好,若没有解毒丹,中了这种剧毒恐怕会当场毙命。
嫦娥拿出针包,用银针为他刺穴止痛。
简单处理后,嫦娥沉声道:
「他没事,只是现在的状况需要静养,你们先带他出密林,在山脚下的小镇找个客栈,我们出来后找你们汇合。」
那个面容黝黑的护卫点了点头,搀扶着大胡子起来,对右侧那个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男子吩咐道:「哑巴,你留下。」
哑巴没有反应。
护卫原本就黑的脸更黑了,他粗鲁地推了哑巴一把,
「喂,昨日老子跟你说话,你还会回应一下,今日怎么就跟变了个人,摆着一副死人脸,活像别人欠你几千两银子似的?你他奶奶的,不会说话难道就不能点个头吗?」
就在这一瞬间,有只狡猾的毒虫忽然从那个被咬的大胡子护卫衣袍里窜出,猛地朝嫦娥脆弱的脖颈袭来。
在她愣住的刹那,突然被一道力道猛地环住肩膀,往旁边一带。
「小心!」
嫦娥看向这个救她的男子,而他连忙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只留给她一个侧脸。
耳畔传来一道粗犷、不敢置信的声音:「哑巴,你他妈会说话?」
嫦娥心里倏地一顿,来不及细想,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眼眶瞬间就湿了,抬眼看向自己的手腕。
一只肥硕的毒虫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痛……」
像是带着淬过火的针尖,直直地戳入心脏肌层,尖利刺骨的痛意瞬间传遍全身。
难怪那大胡子脸色那么难看,原来被这毒虫咬会那么痛!
她百毒不侵没错,但被毒虫咬后该有的痛觉和麻痹感一样也没落下。
忍不住闷哼一声,嫦娥身形不稳地靠在了「哑巴」怀里。
「哑巴」浑身僵住,一手稳稳地扶着她,一手捏了诀,那只毒虫瞬间化成了一摊脓血。
涂钰听到嫦娥的呼痛,连忙看去,就见她被那个叫「哑巴」的男子扶住,脸色惨白,手上赫然多了一道血迹,显然被毒虫咬了一口!
「嫦娥!」涂钰站在不远处,眼瞳蓦地瞪大,「你没事吧!?」
嫦娥摇摇头,痛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涂钰见此,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眸中暗流涌动。
他缓缓转过头,手中紧握着的剑身指向那群密密麻麻的毒虫,墨黑的眸色里隐隐约约翻涌着寒意彻骨的锋芒。
「你们敢伤她。」
那群毒虫像是意识到了危险,在原地打转,犹豫着不敢上前,仿佛收敛了之前的疯狂躁动,看上去有些畏畏缩缩。
涂钰迈前一步,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寒气,整个密林也好像被突如其来的阴霾所笼罩。
淡漠的语气从薄唇吐出:「还不长记性。」
毒虫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纷纷慌乱无措地扭动着肥大的身体企图向后退去。
救救救命!
怎么会是他!
方才就有些怀疑了,他们才一直按兵不动。要不是双头鸟兽发号指令了,他们也不想出来干架啊啊啊!
涂钰见他们想逃走,眯起双眼,蔑视般轻笑着,原本清风如玉的脸庞上衬出一股骇人的气息。
他剑光一闪,半空中的气流寸寸龟裂,剑光顿时一分为二。
轰隆——
一声巨响。
毒虫被剑气震慑得轰然飞起,肥硕的身躯在半空中惊恐地扭动着,紧接着又是震耳欲聋的「砰砰」爆破之声,所有毒虫炸裂开来,化为了齑粉。
一切归于平静。
「涂公子不愧是仙人的弟子!法力竟如此高深!」护卫们看着这一幕,眼中都是敬仰的神色。
嫦娥心里思绪翻涌着,连伤口都不觉得痛了,只一双眼睛神情复杂地望着涂钰,见他向她走过来,低下头轻抿起嘴角。
有这法力,还平平无奇的兔子精?
呵呵哒。
涂钰深深看了眼扶着嫦娥的「哑巴」,眸中暗流涌动,小心执起她的手,指尖轻柔得不像话,动作满满是温柔和疼惜:「还疼吗?」
见嫦娥苍白着脸色不说话,还有她手背上那触目惊心的血痕时,他一张脸沉似水,浑身散发着威压,黑沉的眼底渐渐酝酿着风暴:「他们该死。」
嫦娥抬起头:「不装了?」
涂钰一惊,顿时收敛了气势,气息也瞬间萎靡下来,纯黑的眼睛眨了眨。
见嫦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喉间试探地溢出两个符合兔子精身份的音节:
「吱吱?」
嫦娥:「……」
行,还在给我装。
嫦娥轻哼一声偏过头,眸光忽闪,对着这位低头不语的「哑巴」道:「方才多亏了你。」
「哑巴」抬眼看了她一眼,松开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嫦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
「你也怀疑他是逄蒙?」涂钰在一旁问道。
嫦娥脸色一僵,垂眼看着地面上那只毒虫化成的脓血,目光有些复杂。
一早就觉得逄蒙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如今他混入队伍之中,她倒并没觉得意外。
「哑巴一路上并无任何可疑之处,想必是逄蒙一直潜伏在暗处,今日趁我们不备,才偷梁换柱变成了哑巴的身份。」
涂钰捏了捏她的手心,沉声道:「有我在,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嫦娥看他一眼,蹙了蹙眉心,「只希望真正的哑巴无事才好。」
这时,耳边传来着急的声音。
「快看,慕公子那边处于下风了!」
「好像是……慕公子的伤势发作了……他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嫦娥猛地望过去。
半空中,因为动作太过剧烈,慕尔胸膛处被嫦娥简易包扎好的伤口,似乎又开始渗出血迹,脸色也愈发惨白。
须臾之间,身上更是被那妖兽抓伤了好多处,衣衫破损,血迹斑斑。
「除了六大凶兽之外,我的修为是天下妖兽中最厉害的,后羿或许还可以和我一较高下,凭你一个受了重伤的凡人,又岂能伤我半分?」双头鸟兽轻蔑地看着慕尔。
双翅振动,扇出一道劲风向慕尔劈天盖地袭来。
慕尔在半空中的身形晃了下。
他方才跟妖兽对峙了许久,又故意在嫦娥面前使了些他不熟悉且吃力不讨好的招式,早已体力不支,恍惚间,他没有看到双头鸟兽的出招。
一时间,竟是躲闪不及。
13
忽地,一道剑光快的犹如疾风闪电,瞬间破开那妖兽的杀招,直接将它一只翅膀砍断。
双头鸟兽仰天呜咽,声势铺天盖地。
慕尔侧过脸,就看了与他并肩站着的涂钰,心头疑惑浮现,他不是很讨厌他吗?
为何要……救他?
不过下一秒他就知道原因了。
他对上了嫦娥刚好看过来的目光,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浓浓的担忧之色。
是因为嫦娥担心他,所以涂钰才救他吗?
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只觉有些涩,不动声色地低垂着眸子,微微蜷起的手掌,摊开几许。
掌心纹路错综复杂,几条细细的白光从中跳跃而过,这是幻术残留下来的痕迹。
用了幻术之后,他这张脸在别人的眼中,是另外一番模样。
可没想到,嫦娥似乎还是认出了他。
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复杂,他攥紧手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双头鸟兽环顾四周,却发现密林此刻诡异的宁静,毒虫们全部失了动静,它不由得有些慌了。
方才它的注意力全部在慕尔身上,以为那些毒虫对付涂钰他们足矣,谁知他们如今好好站在这里,毒虫们却仿若消失了般。
究竟发生了什么??!!
它盯着涂钰,
「你是谁!竟拥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法术……」
它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危险,「你是妖?!」
涂钰眸光幽暗,却是平静道:「我是人。会法术只是因为幼时在蓬莱帝君的门下修习了几年法术。」
双头鸟兽眯起双眼,它活了上千岁,对这番只能骗那些几百岁小妖兽的说辞嗤之以鼻。
「放屁!临越从不收凡人为弟子,蓬莱岛更是有一岛规,凡人不得踏入岛上一步。你这算拜的哪门子师?莫不是……」
双头鸟兽停顿片刻,上下打量着他,「想利用蓬莱帝君,来掩盖自己是妖的身份吧?」
说完,它紧紧盯着涂钰,生怕错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此话一出,顷刻间在人堆里炸开了锅,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若是蓬莱帝君从不收凡人为弟子……那么涂公子根本不是帝君的弟子,难道他真的是……」
「妖??!!」
护卫们顿时脸色煞白,齐齐向涂钰看去,心中惊恐不安。
涂钰感受到一道道惊疑的目光都落在身上,眸光微沉,没有说话。
嫦娥见护卫们都开始用怀疑、恐惧,甚至还有一丝厌恶的眼神盯着涂钰,不知为何,心里特别烦躁。
她走上前几步,朝着那双头鸟兽道:
「蓬莱仙岛与世隔绝,那里的讯息世人知之甚少,你又是从何得知,蓬莱帝君从不收凡人为弟子的?」
她的话引来了双头鸟兽的注意力,它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它自然不知这些,方才那番话只是随意编造出来试探涂钰的,果不其然,涂钰心虚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一切。
「你不用替他狡辩,他若是心里真的没鬼,方才怎么不自己反驳我?」
「那是因为……」嫦娥噎住了,呼吸也停顿了几息。她静静垂下眼帘,大脑疯狂运转。
正当她苦苦思索对策的时候,耳边传来涂钰的声音:「那是因为,我确实心中有愧。」
嫦娥顿时慌了神,焦急地用眼神示意涂钰别自暴自弃。
而双头鸟兽仰着头,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愧对的是我的师父,蓬莱帝君。」涂钰缓缓无力地阖上眼,沉寂了片刻又慢慢睁开,一脸哀伤。
所有人:「?????」
「很多年前,我是帝君最得意的弟子,无论是修行还是悟道,我的天赋都远高其他同门弟子。帝君也对我寄予厚望,惟愿我保持道心,将来脱去凡骨,飞升成仙。」
「直到有一次,我偶然间陷入绝境,关键时候,我遇到一名女子,是她救了我的性命。」
涂钰轻瞥了嫦娥一眼,咬了咬绯红的唇迅速低下头,睫毛卷翘浓密,微沉的音调在密林里压抑着蔓延开来。
「回到蓬莱后,我发现自己那颗道心再也无法平静下去,一闭眼就是那女子的模样。执念紊乱了我的心神,使我无法再继续修炼。」
涂钰的声音很轻,如同在深渊里挣扎,孤独,无助。
「我对师父说,我心中生了魔障,此生不愿再修仙。师父勃然大怒,罚我跪了七天七夜,又令我在藏经阁抄书闭门思过,见我意志仍旧坚定,只能无可奈何地准我离开。」
涂钰叹息一声,「或许是因为我伤了帝君的心,他才决定以后不再收凡人为弟子,也不许凡人再踏入蓬莱半步吧。」
「后来呢?」有个护卫问道。
涂钰闻言,默了片刻,眸底黯淡无光,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后来我满心欢喜地去找她,却发现她身边早已有了另外一个男子。原来他们青梅竹马,早已许了终身,眼里除了对方再无他人。而这个时候——」
涂钰停顿了一下,目光轻轻落在嫦娥身上,「她压根已经忘记了我,只当我是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而我又能怎样呢?她从未做错过任何事,从始自终都只是我一人的执念罢了。」
涂钰话音方落,一时间,密林里只剩一片寂静。
嫦娥与涂钰对视,视线从他失落的眼神,移到他唇边苦涩的弧度上,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莫名的酸涩涌在鼻头,眼眶正一点点变红,忽然看到涂钰悄悄对她眨了眨眼。
嘴角微抽,眼泪瞬间憋了回去。
她怎么差点忘了,他娘的,这一切都是涂钰在编故事!!!
方才她完全沉浸在他诉说的语境之中,不自觉替他感到难过,但细想之下,涂钰所言真假参半,也不全然是胡编乱造,何况他本就长得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更不会有人怀疑了。
倏地,一声轻微的哽咽打破了周遭的死寂。
「太虐了!」
那个护卫眼圈都红了,他紧紧盯着涂钰,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捂着脸再一次流下了猛男的眼泪。
涂公子故事里的那个女子应当是嫦娥,而另一个男子想必就是战神后羿了。
护卫叫萌萌,平生最爱听戏,出发前一晚去听戏的时候,被隔壁一个大娘拉着说了半天八卦。那时他才得知,堂堂战神,竟然喜新厌旧爱上别的女子。
而这些日子,他观察到涂钰和嫦娥两人相处得宛如恋人般,他不认为是涂钰守得云开见月明,反倒觉得,是嫦娥将他当作治愈情伤的工具。
他偷偷地拿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眼涂钰,见他故作轻松地笑,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一颗心不由更酸涩了。
涂钰都这般可怜了,他们方才还怀疑他是妖,真真是太不应该了!!!
「够了!」
双头鸟兽低吼了一声,那双阴鸷的眼瞳透着几许古怪,冷睨着涂钰,要不是那句话是它先编出来的,它也差点就信了涂钰那番真诚恳切的话。
「不管你是人还是妖,你敢断我一只翅膀,就必须得付出代价!还有你们,竟然妄想通过结界,今日谁也别想走!」
「哦?」涂钰收起温和,眸底掠过一道冷气逼仄的寒光,「我劝你最好主动放行,让我们进清庵峰采药,否则——」
「不可能!」双头鸟兽眼中怒火腾腾,「整座清庵峰都是我的!你们妄想拿走这里任何一样东西!」
涂钰嗤笑道:「清庵峰存在这世上已有上万年,你一个几千岁的妖兽,是谁给你的勇气,说出如此恬不知耻的话?」
双头鸟兽被涂钰毫不留情揭穿,气急败坏喊道:
「我守着这里这么多年,多少人觊觎清庵峰的奇珍异宝,从未有人能活着出去,你以为你们——」
它激烈的话语倏地顿住。
一些发生过的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涌入它的脑子。
五年前有个男子闯入密林,凭一己之力绞杀了成千上万只毒虫。
等到它被惊动赶过去看,眼前一团黑雾猛地袭来,它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男子的模样,全身忽然被藤蔓无差别地紧紧缠绕起来,似乎要将它吞噬……
要不是它有救命的法宝,在藤蔓只吸食了它一成灵力之时逃离密林,绝对会做了那藤蔓的肥料。
再后来,它费尽千辛万苦修炼,才恢复了灵力,可那股被藤蔓紧紧缠绕,怎么也喘不过气的绝望滋味,这些年来依然时不时萦绕在心头。
忆起往事,双头鸟兽眼里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眼神,漫天的恐惧在心底无限扩张。
它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涂钰。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