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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对此感到厌烦

在朕登基的第五年,朕有了读心术。

于是朕终于知道皇夫常年卧病的真相,知道贵卿常年争宠背后的目的。

自然也知道这后宫三千男色,于朕,无一人是真心。

朕名姬昭,大魏女帝。

被立为皇太女时,朕才十岁。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说是朕德不配位,比不上其他皇子,当立长立贤,母皇不该是偏宠男妃,冒昧立储。

百官所言不虚,父君家世并不显赫,既不是贵卿也不是皇夫,但却最得女帝之心。

至于为什么,朕也不知道。

朕只知道,在父君过世那天,母皇冒着天下大不违,立了朕为储君。

那夜,母皇素来冷厉的面容,第一次有了女儿家的软弱和温柔。

她就看着朕,告诉朕,不要误了她与父君的期望。

朕说好。

十三岁那年春,北燕来犯。

朕随将军出征,西北的风霜刀剑吹了四年,朕带着十万大军凯旋,跪在朱雀大街的城门下,等着母皇点兵。

四年未见,母皇已经老了太多,她将那沉重的权柄给了十七岁的朕。

那时候,偌大的帝京城,再无一人说朕德不配位。

大魏原先是男子为尊,但当年母皇横刀立马,硬生生在诸位皇子当中杀出一条血路,坐上了九五之尊,踏平了男尊女卑的世道,换了天下春秋。

她爱江山更爱美人,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命世家大族送王孙进宫,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百官当时不愿,但架不住君王之威,只能战战兢兢地送去诸多儿郎。

前朝男儿尚有热血,受不了三夫四君的世道,宫中俊才一半自残,一半疯癫,少有几位因为家族命脉,只能同母皇虚与委蛇,相敬如宾。

但母皇在位数十载,早就削了这些傲骨,世家大族便也开始着手教男子之德,以备送入后宫。

轮到朕这里,朕还未来得及发话,那些老臣生怕先前的弹劾让朕记怪,趁早就将府上养的公子们送到宫中。

今个是什么太傅家的嫡二子,明儿个是什么将军家的幺子,来来往往,都是俗色,还甚是吵闹。

后宫成天乌烟瘴气,朕走去御花园逛上一圈,身上就没有干净过。

不是被什么正君泼了茶水,就是被谁打落了果盘,都想让朕进去坐坐。

坐坐就算了,朕还要笑着哄两句,他们便借此同朕说些前朝的事情,让朕给他们家升官加爵。

到了夜里就更不得了了,分明翻牌子的是朕,第二日腰酸腿软前去上朝的还是朕。

若不是朕早年武功盖世,真还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时日一长,朕便对此感到厌烦。

敬事房的公公成天来劝,「陛下,您已经三年没留宿后宫了!太上皇像您这么大,已经有两位皇子了!」

一天来三次,若非他是母皇的亲信,朕定要以祸乱朝政的名义斩了他。

朕沉吟半晌,只能退步道,「分明三月前还去了皇夫宫中小坐,你莫要非议朕。」

公公苦着一张脸,还想说什么,朕却已经摆了摆手。

他走后,朕意批阅奏折,再战通宵。

看来看去,字里行间无大事,只觉着通篇写着「皇嗣」二字。

这些大臣怎么满脑子都想着生孩子?

朕感到十分厌烦。

思前想后,朕决定摆驾景仁宫。

梓恒是朕名义上的夫君,身份显赫,乃丞相嫡子。

按理来说,嫡子都是家族门楣,断然不会被送进宫当男宠的。

可十七岁那年朕凯旋回京,沿街看了一眼,落在了书坊前的青衣公子身上。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朕不是没听说过梓恒的名声,也不是不知道丞相给予他的厚望。

他进宫时,朕曾问过老丞相,愿不愿意。

帝后协政,只是青史不太雅正,但若论尊贵与权柄,皇夫之位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老丞相答应了朕的请愿,将梓恒送到了朕的景仁宫,位列后宫之首。

可惜,梓恒福薄,春风一夜后就起了热,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便是朕有心与他欢好,也惶恐他累死在床上。

朕到景仁宫之时,梓恒正披着那件褪色的青衫坐在窗影里,墨发如瀑,病容未愈,却执着一柄狼毫,细细看着六宫账册。

容仪无双,世不可及。

许是听到动静,他偏过头,就撞见了立在槛外的朕。

他眉眼微怔,像是想笑,下一刻却骤然咳了起来。

「陛下……臣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朕摆摆手,但到底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只能转而问道:「你身子好些了吗?」

他一愣,神情有愧,「想必前朝大臣又催促陛下子嗣一事了,都是臣无能……」

话还未说完,他又猛咳两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床榻之间,大有命不久矣的趋势。

朕哪还敢怪他无能,左右喝了两杯茶,关怀了几句,就决定离开。

梓恒艰难起身就要送朕,朕自然得客气一下,扶着他去榻间休息。

也是那么一刹那,朕听见了一句话。

「也不知道能装到几时。」

朕动作一顿,狐疑地看了梓恒一眼,却见他并未启唇。

正当朕以为自己幻听的时候,却蓦地从寂静的宫室里,听见了梓恒的声音。

「到底是孽缘。」

「?」

见朕立在原地不动,梓恒偏过头看了朕一眼,「陛下,怎么了?」

「……」

朕觉着朕许是病了。

没等朕多想,朕又听见了一句。

「难道是被她发现了?」

朕可以保证,皇夫没有说话,而朕听见了他的声音。

发现什么了?

朕眉头微皱,「你近来吃的什么药?可还记得?」

梓恒没有说话,但他肚子里的坏水,朕听得一清二楚。

「难道她真的发现我装病?这些日子吃了什么药?好像有些日子没喝药了。可陛下不也是三月没踏足后宫了?今日怎么会心血来潮?」

「……」

梓恒咳了许久,才编出说辞,「臣……记不清了。」

朕一直都觉着纳闷,他既然没病,为什么要装成命不久矣的样子。

朕决定好好查一查究竟。

但没想到,安顿好梓恒后,转身之际,朕听见了答案。

「也不知道赵雪如今如何了。」

「……」

燕赵雪。

想来大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燕老将军的独女,才情独一,仙姿玉貌。

如今年岁十九,早已过了成婚之年,可求娶之人仍旧踏破将军府的门槛。

朕之所以知道她,不是她才情无双,而是是在去岁宫宴上,她一支羽衣舞,赢得蜀国帝君连声称赞,许下十座城邦之礼,要迎燕赵雪为蜀后。

魏国与蜀国素来联盟交好,和亲也是常事,只是未想到蜀国能如此诚心实意。

朕问过燕赵雪,她犹豫了一日,便决定远嫁和亲。

岁寒大雪,当时梓恒不顾病躯,前来勤政殿求朕,说蜀国风热多毒虫,必不能将送功臣之女前去和亲。

说来,朕从未见过他为谁能失态至此。

毕竟朕已经拟定圣旨,满朝上下都无异议,他一个久病的皇夫前来为燕家女求情,实在是不合规矩。

可朕没多想,只是告诉他,是燕赵雪前来求朕,决议去往蜀国和亲。

蜀君极为看重燕赵雪,朕虽是下了圣旨,但蜀君却让燕赵雪待嫁一年,在蜀国大修楼台,只能今年秋末,迎娶新后。

算日子,是六月后了。

朕出了景仁宫,久久回不过来神,原先觉着可疑之处,如今都露出了马脚。

但朕不信。

不信朕的中宫之主心有他人,却还能在朕面前装得滴水不漏,更为其守身如玉。

底下的探子寻来的证据,狠狠地打了朕的脸。

「回陛下,梓恒殿下却是有三月未曾喝药。属下还查到,梓恒殿下入宫之前,曾与燕小姐私交过密,还相许信物。只是殿下入宫之后,就再未与其来往,反倒是燕小姐常借着看望兄长的名义,前来宫闱。」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很好。

朕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

心腹问朕,「陛下,您打算如何做?要不要用暗卫……对外宣称皇夫暴毙?」

朕陷入了沉思。

心腹的心音在耳,「不是吧!陛下这还能忍!」

朕当然得忍。

他除了是朕的夫君之外,还是大魏的皇夫,丞相的嫡子,在位五年虽只侍过一次寝,但却将朕的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前朝琐事也多有辅佐。

若是他当真暴毙,只怕朝纲不稳,惹众人非议。

可忍受是一回事,理解又是一回事。

朕根本不敢想,与朕伉俪情深的夫君,五年来心里一直装着其他人。

这样的滴水不漏,这样的防不胜防。

属实让朕寒心。

可是朕不能表露出来,朕的这一点怒火,与大魏的安宁而言,无法相较。

大魏需要这位皇夫,朕只能充耳不闻,绝不能有任何纰漏,免得让人找到把柄,诟病中宫失德,损伤大魏皇室的颜面。

朕忍了又忍,对心腹道,「把这件事处理的干净点,不要落人口舌。」

心腹虽是不解,但只能照办。

朕心甚烦。

更烦的却是御书房外,那群宫女太监的心音,还在操心午膳吃些什么,什么时候下值!

朕挥挥手,「都散了吧。」

人类的悲欢并不想通。

朕在御书房静坐许久,退一步想,是越想越气。

朕同梓恒虽不是情深意重,但到底夫妻五年,要说没有什么情分是必然不可能的。

可身为皇帝本就是孤家寡人薄情寡义,真要说非谁不可,那也是笑谈。

这点似是而非的情分架在朕的尊严之上,翻来覆去,总是难忍。

思前想后,朕想,梓恒既然无情,那后宫多的是有情之人。

朕身为皇帝,六宫哪一个不巴望着朕的宠幸?梓恒既然不稀罕,那有得是稀罕的。

伺候的公公大气不敢喘一声,心里却腹诽着朕喜怒无常,不知道为什么去景仁宫一趟,回来就食不下咽,还疑心朕是在减重。

朕又不胖。

朕瞪了他一眼,「去坤宁宫。」

坤宁宫住着的是贵卿。

要说后宫谁的是非最多,自然是坤宁宫。

燕梁虽为将军之子,但却不是长子。

用一句俗话来说,老将军是把这小子当皇妃养大的,论姿色,同他那大魏第一美人的妹妹也不遑多让。

当年朕要迎娶梓恒为皇后,燕老将军还颇为不服气,说梓恒哪有燕梁长得英俊。

其实朕觉着,还是梓恒比较英俊。

毕竟燕梁生的太妖艳,白日里妖艳,夜里面更是妖艳。

其中大抵可以表现为,朕来时是步行,回去时必然得坐轿撵,寸步难行。

以至于,朕统共来过坤宁宫三回,就再也不敢深夜来访,惶恐第二日上不了朝。

朕不来坤宁宫,燕梁自己会来事,成天去御书房请朕。

阖宫众人,谁不知道燕贵卿对陛下是一往情深,恨不得日日缠着朕。

只可惜朕心有政务,死活不敢相见,倒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是矣,朕来到坤宁宫,很是胸有成竹。

燕梁一见着朕,快步就迎了上来。

他身上总有一种淡雅的花香,同他那秾丽的眉眼大不相同,眼下春光渐深,他一袭单薄红衣,越发衬得身形修长纤瘦,单是冲朕弯着眉眼,都让朕有些失神。

但也只是失神,却未曾心动。

朕不爱这样妖艳的男子。

可燕将军为朝堂肱骨,朕娶了他的儿子,就自然得好吃好喝好穿好言好语的供养着他。

但现下,瞧见他眉眼中的柔情,朕心软了几分。

偌大的后宫中,想来只有他的心意是真了。

朕一走近,他还未说话,朕就听见了他的心音。

果不其然。

「陛下如此英姿飒爽,如此贤明温良,如此人中龙凤,我自然要让陛下开心,我也理应心悦陛下。」

他肺腑胸腔里说遍了他心悦朕。

想来真心换真心,所以朕难得笑笑,「许久不来看你,你容色越发艳丽了。」

见朕笑了,他心音一顿,有些狐疑,「怎么回事?她不是最烦我这样缠着她么?今日怎么这样古怪?难不成是换了口味。」

朕笑容一僵。

这是何意?

还未反应过来,燕梁便缠了上来,就要与朕白日宣淫。

但朕还听见了另外一句。

「我不信这还拿不下你!赶紧给我甩袖离开,我后院的戏台子都搭好了!」

「?」

朕轻轻推开他,拢紧了自己的衣衫。

朕不傻。

也就是说,燕梁知道朕最讨厌什么样的男子,所以故意做出来,让朕厌恶他?

见朕坐直了身子,他一脸委屈,「陛下,难道是不喜欢臣么?」

好家伙,还有两幅面孔。

朕冷笑一声,「喜欢得很,眼下天色还早,你陪朕去御书房处理奏牍可好?」

燕梁的温柔一寸一寸地僵了下来,在心里骂了朕五六回,最后别别扭扭地起身,满脸欢喜地道,「自然是臣的荣幸。」

这样的温柔一直持续到进入御书房。

他『不慎』打翻朕的墨汁,走路故意跌在朕的怀中,手指止不住地在朕身上乱摸。

心里面却一直念叨着,快赶我回去!

朕就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作累了,知道今日朕脾气甚好,不会降罪于他,只能借故乏累,要去美人榻上睡会。

临睡前,他心里还念叨着,「陛下今日是吃错药了吗?她不是只有对梓恒兄才有这样的好脾气吗?回头我得去景仁宫打听打听。」

珠帘幽幽,他闭眼假寐,念叨了半晌,心音才消了下去。

朕盯着奏牍看了半晌,却是只字未入眼。

若说梓恒的绿帽子让朕震惊,那燕梁这表里不一的『真心』则更让朕寒心。

原来这五年的真情都是假意,如此又何必唱这一场戏。

他大可如梓恒一样,借病索居,朕也不会碰他。

许是朕的目光太沉重,压得他睡不安稳,辗转翻了个身,半眯半醒却对上了朕的眼眸。

他目光微怔,倒是敛了些许妖艳,一张俊俏面皮上竟显出几分沉静。

「完了,不会是我的戏台子被她发现了吧?太上皇最讨厌听戏,后宫多年无人唱曲,若真是犯了忌讳,那我岂不是要死在这了?」

合着他心中只有戏台子?

真行。

朕森然道,「回去吧,贵卿的鼾声太吵了。」

燕梁素来在意形象,极其吹毛求疵,断然不能接受自己这样行径。

果不其然,他双目微怔,脸上烧红一片,很是震惊,却还是温驯地行礼告退。

乃至走到御书房门口,他的心音还恍惚不敢相信,「鼾声……鼾声!我竟然在陛下面前打鼾!我竟然打鼾!我和那些莽夫一样,竟然打鼾!我不干净了!」

见他心神恍惚,朕才觉着好受些。

该死的男人。

朕还治不了你。

诚然。

即便让燕梁怀疑自己,也不能消解朕心头的苦闷。

朕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比不上戏台子?

实在可恨。

不过,燕梁喜欢唱戏,朕倒确实不知道。

母皇不爱听戏,总觉着那玩意儿吵闹,以至于后宫的戏园子都荒废许久,余下的侍才们也都以为朕不爱听戏,便也没有修缮。

不过朕虽然少去后宫,但也不至于连唱戏的动静都不清楚,只怕这其中少不得有的梓恒的手笔。

真是让朕吃惊。

他帮燕梁藏着戏台子,燕梁帮他藏着绿帽子。

两人倒真是难兄难弟,全来祸害朕了。

朕搞不懂。

梓恒入宫实为无奈,但燕梁入宫完全是老将军塞进来的,他既然不喜欢,又何必硬着头皮进来。

将军位高权重,自然也不需要将自家儿子送到宫中让朕祸害。

朕虽然气恼,但看在老将军的面子上,也不能拿燕梁怎么样。

他有什么错?

他只是不喜欢朕罢了。

这后宫的人,对朕不过都是有利可图,朕又能怪罪谁呢。

窗外一轮弦月,照了一地寂寞。

朕自弃了许久,隐约听见近处有些琵琶之声,如切切私语,似诉郁不得志,倒与朕的心境颇为相符。

这满宫嘈杂心音中,能听见这么一处绝妙琵琶,倒也是难得。

朕问,「苏公公,何人在弹奏。」

苏公公一脸吃惊,心里面念叨着,「往常陛下都是直接要赶走的,今日怎么问起来了…..难不成陛下老树开花?」

什么叫做老树开花?朕才二十二岁!

他思忖着,「回陛下,应当是春晖院的殿下,他又新学了小曲,陛下也忙活了一日,不妨出去走走?」

朕道,「甚好。」

春晖院住着一位正卿,若按照女妃的仪制来说,算是妃位。

朕记不太清他长什么样了。

只记得当年朕还流连后宫之时,他总爱和侧卿争风吃醋,算是后宫的害群之马,但因为他爹是户部尚书,朕也只能容忍他继续害下去。

这些年朕不踏足后宫,许多旧人都忘了模样。

还未走近,朕就听见那琵琶声中夹杂着几句心音。

「今日陛下先后去了皇夫和贵卿宫中,皆未留宿,现下肯定心绪烦杂!只要我哄她开心,就能借口要国库中那柄稀世玉箫!」

「……」

苏公公见朕转身就走,忍不住喊道,「陛下!您走错啦!」

朕头也不回。

骗朕感情,朕可以容忍一二,毕竟朕也有佳丽三千。

骗朕的银子——想都别想!

苏公公一边觑着朕的脸色,一边试探着问,「陛下这是要去往何处?」

朕也不知道。

隐约间,朕只看见小径尽头立着一处人影,身姿飘逸,很有些衣衫不整的浪荡意味,得亏是夏日,若不然落了大雪,明日宫中就有冰雕可看了。

朕问,「那是何人?」

苏公公眯虚着眼,「陛下,那是齐侧卿,常泼您水的那位,若不然咱们绕条路?」

朕想,算了。

难为他天天蹲着点来泼朕。

总归是些想要留住朕的小把戏。

他乐意对着朕使,也算是有心。

朕说,「走吧,让他泼吧。」

苏公公未敢言,心里倒很是敞亮,「陛下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

朕也觉着朕吃错药了。

若不然,也不能糊涂这么多年。

刚走到尽头,齐侧卿杯中的水准确无误的洒在朕的胸膛,他慌忙上前来拍,却被朕一把捏住下巴。

他生得清秀,却实在怯弱,只胜在温柔懂事,若不然朕也不会纵然他这么多回。

但这次,朕却听见了。

「正卿,贵卿,皇夫,我要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待到他日,皇帝也未尝不可!」

朕眯着眼,倒是觉着好笑。

「侧卿的野心倒是不小。」

他没反应过来,朕一声令下,「齐侧卿屡次以下犯上,打入冷宫,不见天颜。」

苏公公虽不知缘由,但却挥挥手,「带下去!」

他还想跟着朕,朕却摆摆手。

「让朕静一静。」

朕独自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

回到勤政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这一路,要说男妃与宫女私通便罢了,令朕大开眼界的更有,简直不能细想下去。

是矣,一上早朝,朕就下令遣散男妃,免得花朕的银子,还要祸乱朕的后宫。

满朝老臣惶恐不已,不知道朕昨日逛了一圈后宫,今日怎么就这样雷厉风行了。

但朕措辞委婉,只说宫室不够用了,朕一心朝政,实在不能唐突佳人。

进宫五年还没有侍寝的,都可以回去自行婚配。

这样算来,后宫统共一百男妃,得走掉九十。

老臣同朕砍了半天价,最终商榷,只能走一半。

朕允了。

下朝之后,前朝和后宫都传开了,说是陛下十有八九是被朝政给累坏头脑了。

三年不入后宫,如今一入,就是裁员。

可怕可怕。

这些心音吵得朕脑子疼,如此便罢,更恼人地是,朕每去一宫,就见众人神色惶惶,心中叫苦连天,惶恐朕将他们遣散出宫。

讨好有余,心里却一个劲巴望着朕不要来打搅他们的清净。

是了,朕厌烦至极的后宫,对朕却也同样厌烦至极。

相看两厌,不过如此。

心话到尽头,总是谩骂,说朕是个不贪色欲的怪人,与太上皇不可同日而语。

确也如此。

母皇爱佳丽三千,朕爱山河万里,人各有志,自不相同。

朕晃悠了一圈,甚是乏累。

苏公公瞧朕神色低沉,还是劝道,「陛下若是心烦,不如去莲花池看看吧,听宫人们总说,今年的莲花开得甚好。」

他面上忧虑,心中更是记挂。

「便去莲花池吧。」

前脚还未踏入莲亭,朕就看见湖上隐隐立着一人影,白衣潇潇,因风而动。

莲香四溢,倒为那身影添上几分雅致,单单看着,便觉着赏心悦目。

苏公公心中大骇,竟然又有人来碍眼!

想来不是他设计让朕偶遇的。

朕盯着那背影看了许久,总觉着眼熟,像是梦中人,却怎么样也看不清。

不过,无论是梦中还是眼前,都在宫中,便是朕的人。

许是近来被骂得久了,朕倒有些好奇此人会如何谩骂朕。

朕偏过头,对苏公公道,「让他来亭中。」

苏公公一愣,还是吩咐侍才们去做。

人不多时就来了,朕只听见背后有脚步声,除此之外,却是心无旁骛,并无杂音。

朕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便看见了他的脸。

「……是你。」

他笑笑,依旧温柔如故,轻唤了一声。

「陛下,别来无恙。」

朕登基那年,只有十七岁。

是少年帝王,更是少年将军。

母皇同朕说,她少时骄纵惯了,如今大魏需要一位沉稳的君王。

这份沉稳落到朕的头上,除却喜怒不形于色,更要做到无喜无怒。

朕学会了这些沉稳,却没有学会不去心动。

朕是有过心动的。

一次是给了梓恒。

长街初见,惊鸿一瞥,念念不忘。

可朕却不傻,梓恒不是弱不禁风,却在入东宫那年就一病不起。

那夜洞房花烛,朕其实并未动情,自然也从他的醉眼中,瞧见了抗拒。

当时朕想,来日方长,朕与他总能日久生情的。

但他一病不起,所幸锁上了这道情砍。朕不敢再冒昧越过,只能驻足观望,同他做一对隔水夫妻。

这些夫妻情谊,磋磨至今,似乎早就只剩下了敬重。

他离不开朕,朕也离不开他。

藤萝相依,是为了天下安定。

但另一次心动,是给了辞玉。

第一次瞧见辞玉,是朕微服私访回宫的路上。

适逢春日,他就站在煊赫门下,一身白衣翩翩。

他不知道朕是新帝,只当朕是世家贵女,同朕攀谈了几句天下经纶。

聊到投机处,朕问他,缘何在煊赫门下徘徊。

他却从袖中掏出来一封请愿书,同朕说,他前来投奔舅父,路过江南,便带上了百姓请愿书,说是江南水患严重,官吏虽然尽力,但并非能人,又畏惧新帝登基,所以不敢上奏。

他听说新帝时常出入煊赫门外出体恤民情,便想在这里碰碰运气。

朕记得,他就站在春光里,说得不急不缓,连一只蝴蝶落在他肩头都未曾察觉。

是他轻咳一声,唤醒了朕的神思。

朕回过神只觉着万分羞愧,江南水患情势严峻,朕却因为这少年郎的相貌失神,实属罪该万死。

朕取走了那封请愿书,处理了江南水患,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才又见到辞玉。

他是白衣举子,今科进士,自有一腔壮志,必不会埋没宫中。

朕到底存了些许私心,顶着帝王的威仪,想借着心动,多赏他一些富贵。

朕问辞玉,想要什么。

辞玉看见是朕,神色却未有错愕,只是了然地笑笑,既不求富贵也不贪荣华,只愿能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

朕放了他离开。

第二次瞧见他,是在朕登基一年后的选秀大典上。

他那便宜的舅父正是朕的吏部尚书,家中无儿郎,又想讨好朕,便将他的外甥送到大典上来了。

当时朕准备将他遣回,可苏公公说,六部尚书都送了公子进宫,要么一个不收,要么一个不落。

朕没有选择,只能点头,让他进宫做了正卿。

他入宫那年,年岁二十,正是弱冠之年,尚有宏志未酬,却同一众儿郎困在深宫之中,实在可惜。

朕以为他会怨朕,他入宫多日,也不敢相见。

可实际不然。

每次朕瞧见他,他总是神情淡然,静坐在诸位男子当中,虽不比旁人精致华丽,但却清爽得体,总是不争不抢,温柔地瞧着朕。

后来朕按捺不住,也便常去他的宫闱,与他谈天论地,品读诗书。

朕喜欢同他说话,不是因为他安静,而是因为他干净。

辞玉无怒无嗔,好像如今困在方寸,也不足恼怒。

朕爱他的澄澈,自然也在十七八的岁月里,同他放肆过,也滥宠过。

朕这一生,只宠过辞玉一人。

情到深处,朕问过辞玉,可曾怨过朕。

怨朕,让他舍弃前程,落入深宫,成为朕的滥红尘。

那时朕十九,他在红帐间,吻上朕少时征战沙场留下的疤痕。

声音郑重而又温柔,只对朕说了八个字。

「人世相逢,已然万幸。」

可惜,这样温柔的光影却也只有一年。

饶是朕不想让辞玉成为众矢之的,可朕的心意,还是搅乱了这后宫的平衡。

前朝上书的折子一摞加一摞,说让朕雨露均沾,不可偏宠偏信。

后宫争风吃醋的事情也层出不穷,若非梓恒坐镇,想必大打出手也是常事。

朕不是没见过母皇的后宫,对这些事情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在这宫中只有利弊,而从无公平。

可这把火,还是烧到了辞玉身上。

那年冬,蝴蝶都死了。

朕问辞玉,沈侧君之死,是不是他所为。

他跪在勤政殿里,一言不发,似乎是默认,又似乎是知道朕在权衡利弊。

沈侧君是沈将军之子,为人泼辣刁蛮,在后宫树敌颇多,手段也颇为残忍。

刻薄来说,他死了,是众望所归。

辞玉微微低头,声音有些沙哑。

「是臣。」

他的脸庞埋在阴影里,「是臣知道了沈侧君要给陆贵君投毒,所以将计就计,杀了沈侧君。」

大雪压境,勤政殿里只有银碳微裂之声,像极了朕与辞玉。

沉默中,朕说,「这些事,本不该你管。」

那日,是朕第一次同辞玉说狠话,也是辞玉第一次撕碎温柔,质问朕。

「那谁来管?」他抬头,「后宫死了那么多人,陛下可曾管过?天下百姓的性命是命,后宫儿郎的性命便不是了吗?沈侧君杀了多少人?陛下仗着沈将军劳苦功高,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吗?」

声声切切,如刀似剑。

许是朕眼中的痛苦刺痛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倒也不再多说。

「臣杀沈侧君,只是看不下去,陛下大可惩处于臣,臣绝不怨陛下。」

朕就盯着他的侧脸,心里面疼,细密地像是针扎。

朕知道,朕的情谊,在这后宫都是毒箭。

有人想要一石二鸟,剜了朕的钟情。

所以朕只能狠下心,同他说,「你该知道,朕喜欢你的什么。」

「朕喜欢的,便是你的干净。」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却夹了些许苦涩,「难道陛下喜欢的,只是臣的干净吗?」

朕没有回答他,只是让降他为侧君,在熹微殿禁足一年。

他禁足的那些时日,朕绞尽脑汁,才堵住了悠悠众口,免得他站在风口浪尖。

辞玉不知道,即便朕是一国之君,在这后宫中,也护不住那么多人。

这里,就像是一座吃人的炼狱。

那之后,朕就再未留宿后宫。

时隔三年,再见故人,哪怕是身在屋檐下,却也只能道一句别来无恙。

这三年未见,他一如从前。

只是朕,却在这朝堂之间,消磨了太多情真意切。

朕沉默了许久,到底是近乡情怯,半晌才应了一句。

「你来了。」

辞玉心中无话。

若非苏公公尚未走远,心音在耳,朕当真以为这读心之术消失了去。

朕觉着奇怪。

所有人的声音朕都能听见,唯独辞玉的不行。

见他沉默,朕又是在好奇,只能厚着脸皮问,「你在想什么?」

辞玉回过神,这才收回落在朕身上的视线,轻轻叹了一声。

「陛下倒是长高了。」

「……」

这……

倒也确实。

毕竟朕与他相识是十八,身量倒确实一直在长。

只是……

经由他口,朕面上到底有些不自然。

刚想换了话题,却又见他偏过头,看向远处接天莲叶,神色似怅似惘。

「也瘦了许多,朝政繁忙,也要多爱惜身子才是。」

朕还是没有听见他心中腹诽。

他看着朕,就像是当年看着风,看着蝴蝶,仍旧温柔恬淡,一身清白。

于是所有的伪装都落幕,朕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弥补这三年的光阴。

这三年,他在做些什么?他又在想些什么?

朕都不知道。

朕垂下眼睫,「辞玉,当年……」

「当年陛下是护臣心切,臣自然知道陛下的苦心。」他打断了朕的话,笑着看向朕,为朕抚平了紧皱的眉心,「臣与陛下,无需多言。」

好一个无需多言。

朕定定地看向他,想要从他眼角眉梢瞥见什么逢场作戏,却是半分端倪都没有瞧见。

清风洒兰雪,独立天地间。

想来,阖宫上下,只有辞玉担当此言。

朕看着看着,心便软了下来。

无论他如何,至少在这里,朕的耳边是清净的。

他没有多少话要说,只是静静地坐在朕的身侧,时不时问朕一些小事,将所有的关怀全都藏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字句之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朕的情意。

朕一一答了,说着说着,话不免就多了起来。

恍惚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辞玉圣宠正隆的时节。

原来,所有想尘封的一切,终究还是会被一个眼神,唤起所有的翩跹。

就像所有死在秋日的蝴蝶,都会重新回到来年的春天。

他看向朕,轻声问,「陛下,倒是忧心忡忡,不知所为何事?」

朕斟酌良久,到底没敢说出自己得了怪病。

思前想后,朕低声道,「朕知道后宫不睦已久,与朕更是貌合神离。可他们也该知道,即便他们不来朕跟前晃悠,朕还是会厚待他们。」

朕只是疑惑。

「他们既然不喜欢朕,为何还要强装争宠?朕去了之后,反倒变着法地赶朕出来?」

辞玉顿了顿,他没有说话。

风中是沁人荷香,眼前是如玉郎君。

朕甚至以为他不会再答,却见他转过头,将目光落在朕的帝冕之上。

「陛下都知道,不是吗?」

朕是都知道。

这后宫,是朕的后宫。

没了朕的宠爱,那便是家族的弃子。

朕做不到雨露均沾,也不能偏宠一人,自然只有断情绝爱,做好孤家寡人。

离开莲亭之时,辞玉拽住了朕的衣袖。

他替朕正了正腰上锦带,说了一句玄之又玄的话。

乃至朕到了勤政殿,那一番话,还在耳畔回旋。

他看着朕,对朕说,「陛下宠而不爱,殿下们爱而不执,有人是未曾动心,而有人却是心灰意冷罢了。」

心灰意冷。

他笑笑,眼眸仍旧温柔。

「陛下龙章凤姿,又怎知后宫未有动心之人。在陛下眼中,这些争风吃醋的儿郎,哪一位不是芝兰玉树,世家名门呢?他们的苦楚,陛下看见,却从未放在心里。」

他说,如此凉薄,谁又敢授予深情?过犹不及,陛下还是要体恤人心才是。

朕心凉薄,所言非虚。

这些年来,朕虽然未留宿宫中,但为了不让外界起闲言碎语,偶尔还是会去后宫小坐。

有时候去贵卿那里,有时候去几位正君那里。

他们说些什么,朕不关心。

他们想要什么,朕不知道。

朕坐山观虎斗,时而分一点宠爱,便让群虎相争。

这后宫貌合神离,其中一半,是因为朕的凉薄。

如此,倒也不怪他们怨恨朕了。

朕在御书房静坐良久,才唤来苏公公。

「去同皇夫说,日后后宫无需禁戏,那些人喜欢听戏便去听吧。嗯,过几日再顺带将朕的那柄玉箫赏给正卿。朕记得,藏书阁还有几本名家棋本,一并送给崇玉阁的侍人吧。」

苏公公心中大骇:陛下是真疯了!

「……」

十一

不管是真疯还是假疯,总归礼送下去,耳边倒是清净不少。

至少朕再去燕梁的坤宁宫,没有再被赶出来了。

燕梁最近瘦了。

听伺候的宫人说,这几夜他都没睡好,生怕自己再打鼾。

朕去看过他几次,闲坐聊会儿,听了一耳朵的戏言,甚烦。

正卿琵琶弹得不错,学萧的天分差点,吹得好像朕要驾崩了一样,甚甚烦。

至于崇玉阁的侍人,下棋十分高超,只会五子连珠,朕陪他玩了会儿,乏味异常。

许是朕常来光顾后宫,余下的这数十人,也便又开始明争暗斗。

朕纵然心中厌烦,但到底没有坐山观虎斗,陪着打了两圈太极,各自安抚些东西,也便算是了结。

只可惜,无法停息。

总归,后宫倒终于有些后宫的样子。

这些话传到前朝,于是这些人的心中,朕的疯病隐隐有好转的迹象。

辞玉说得对,过犹不及,朕总该给这些人一些盼头。

哪怕不是真心,也要有些情意。

说是这样说,可长此以往,朕还是觉着乏累。

抬着朕的轿撵走遍了所有宫闱,朕却也只想去问候一人。

为了去见他,朕见了所有人。

辞玉早就泡好了茶,在熹微殿的廊下等着朕。

入了秋,饶是最华美的宫廷别院也是衰草连天,唯独熹微殿中,还有着朕的春光。

见着他,朕也就不必揣着那些虚情假意,向他快走了两步,却又识趣地定在原地。

他好像永远不染纤尘,立在这浑浊之地,清清白白,经年未改。

他曾问朕,是不是只喜欢他的清白。

当时朕没回答,如今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不然。

朕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纤尘不染,而仅仅是因为他。

他的温柔也好,清白也罢,不管是恬淡还是静然,都只是因为他。

这些话,朕说不出口,也不会说。

可辞玉知道。

他的眼睛告诉朕,朕不必多说,他也知道。

一夜春风过,他轻轻为朕穿着衣,晨光熹微,洒在他的肩上,是那样的轻柔。

他是朕这一生,最轻柔的梦。

朕说,「辞玉,也许我们可以有位皇嗣。」

他的眼睫颤了又颤,连气息都抖了起来,似乎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喜极而泣。

最终,他将朕搂在怀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太轻,轻到朕想到了当年,他初入宫时。

朕问他,为何心甘情愿自缚尘网。

他说,情之所起,不问始终。

十二

可朕与辞玉,最终也没有留下一个孩子。

那场温柔梦,终要有醒来时。

苏公公立在殿前之时,朕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因为他身侧跟着熹微殿的宫人,而朕却未见辞玉的身影。

离得近了,朕才听见苏公公内心的揣测。

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辞玉出事了。

宫人低声如泣,「陛下!殿下他误食了毒物,如今……」

他心中无言,唯独眼中有泪,原来至深的痛惜,是连心口都会失语的。

朕步下踉跄,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勉强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汹溃。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分明朕上早朝之时……他还好好的,分明方才他还好好的!」

后来朕想,这红尘之所以苦痛,大抵是有太多突然。

辞玉的突然,让朕溃不成军。

苏公公眼角发红,「陛下,您要节哀……」

朕自然要节哀。

朕也只能节哀。

朕是帝王,而帝王情钟,根本无用。

往前走了两步,朕转过身,到底是说,「召集后宫众人,朕要彻查。」

苏公公也是一愣,他向来知道朕爱和稀泥的性子,却未曾想能如此。

他低头,「陛下,人既已死,何不息事宁人……宫中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宫中谁都可以死,唯独辞玉不行。

唯独辞玉。

朕语气生冷发寒,「查,给朕查。」

苏公公忙应下去,转身之际,却惊呼一声。

「陛下——」

朕没应,只觉着身上痛可忍,而心上痛却不欲生,重重往后倒去。

倒在那玉石金砖,却又像倒在这缚缚红尘中。

恍惚之际,朕想到朕刚成为太女那年,母皇同朕说的一席话。

她说,帝王家可以滥情,唯独不可钟情。

钟情太苦,世人受不住。

当时朕问,她可有过情之所钟。

她未言,轻轻闭上了眼。

一如朕如今,重重倒在苍天之下,心魂两空。

十三

再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的人跪了一地,仔细辩着朕的喜怒。

其实他们看不出来什么。

朕向来心如死水,一如眼下的勤政殿,静悄悄地。

朕听不见了。

听不见那些闲言碎语、腹中恶毒,只能看见面容哀戚的一群人,眼中的泪,却不知是真是假。

仅仅是那一瞬,朕周身却骤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疲倦与乏累。

朕好想睡一觉,像少时躺在父君身侧,一觉天明。

可如今,朕盯着阖宫亲眷,却找不到一个酣卧之侧。

于是在一众愣怔中,朕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喉中一热,却是呛出来一口血。

「陛下!」

「陛下——」

朕挥了挥手,「都出去吧,朕要静一静。」

其实再也没有比眼下更静的地方了,可朕却还是觉着吵闹。

朕想,不是因为在辞玉跟前,朕听不见心音。

而是看见辞玉,朕的心就静了下来。

朕孤坐了一日,看千叶落尽,到底明白了何为心如死灰。

直到第二日,苏公公进来,告诉朕,「回陛下,是刘正君所为。」

听正君身边伺候的人说,正君生怕辞玉再复盛宠,先将这情意扼杀在摇篮之中。

苏公公斟酌着朕的脸色,「陛下……眼下意欲何为?」

朕缓缓睁开眼睛,眸中却只有肃杀狠厉,瞧着,倒又老了三分。

「赐死,宣暴毙。」

十四

辞玉丧仪那日,朕没有去。

不是朕不想,而是朕作为一国之君,要亲手送燕赵雪前往蜀国和亲。

那日风大,朕又一次看见了她,是顺着梓恒的目光,瞧见了她。

两人站在煊赫门下,皆是红衣,可谓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

朕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中却空茫一片。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碍于礼数,别于身份,彼此深深看了一眼,却又仓促别开。

朕不是小气之人。

可朕却没有办法成全他们。

送走了燕赵雪,梓恒还在城楼上,朕没有等他,先行回了皇宫。

辞玉过世前,给朕留下来一封绝笔。

他说,君王之爱本就是雨露均沾,陛下不必为臣伤神,生死有命自有定数。日子太长,宫夜太静,阖宫俊才,陛下既然无爱,心中有敬,亦然是好。

朕读了一遍又一遍,放不下舍不得。

辞玉死后,朕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就连伺候在朕身侧的苏公公,也读不懂朕的心了。

朕不是不悲伤,只是还可以忍。

世间万事,总归忍一忍,就可以卸下了。

朕也常去后宫,看燕梁披着个大红袍子给朕唱戏,活像是给人号丧的。看他满脸兴致勃勃,朕也不好砸场子,只能赏些东西捧场。

侧卿的萧吹得是极好,朕每在御书房,总能听见他在吹。

吹的是一首锦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合该是惘然的。

朕虽不留宿后宫,但因为常去小坐,倒也能同诸位郎君们多说几句。

朕周全了他们所念所想,他们也不会挑着刺来暗讽朕了。

宫中大小事,朕能给公平,便尽量不失偏颇,加之梓恒的佐助,自然也太平起来。

至少也不会有人戕害郎君了。

若朕早些如此,只怕也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心灰意冷。

是啊,这宫中儿郎,有谁又是该死之人呢。

又过十年,好像谁也不记得,这宫中曾来过一位不染尘埃的郎君,名叫辞玉。

只有朕记得。

记得那煊赫门下初见,勤政殿重逢,选秀典再会,以及那些在熹微殿里晃荡的情事。

他来过,又走了。

像一颗石子,惊起了水花,涟漪荡平,沉沉地睡在了朕的心里。

女帝登基十六年,后宫无嗣,朝政不安。

朕与梓恒商量,决定抱养宗室子,成为太子。

梓恒很是诧异,原以为朕会抱养一位郡主。

朕属意立太子,不是因为太子是男儿,而是因为他明德端正,可以为君。

朕对梓恒说,「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朕只能守它一时,守不得他千秋万载。不论男君女帝,朕只希望天下安定,而非天家安定。」

梓恒久久无言,他看着朕,却又好像从未认识过朕。

半晌,他咳疾又犯,显然是想逐客了。

朕也不想再待,生怕他用力过猛,将自己咳得暴毙。

临到门口,朕像是想到什么,忽而回过头,看他一眼。

梓恒老了,风华不再,却依稀可辨当年仪表。

朕那长街一瞥,说到底,辜负了梓恒这一生。

临到头,十六年夫妻,朕是该说一声,「当年朕若是问你,而不是问丞相,只怕……如今你已经同燕赵雪,偕老白头了。」

「……」

背后的咳声骤然消失。

朕看见了梓恒眼中的震惊,纠结,甚至是骇然。

他直直跪下,叩首请罪。

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着乏累,只摆了摆手。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朕周全你,也是为了大魏。」

本也就是相辅相成,到了如今,还谈儿女情爱,未免可笑。

身后没有传来声音,直到临近景仁宫门,他叫住了朕。

「姬昭。」

朕好久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了。

所以朕未怪罪他,只是转过身,望向他。

他神情复杂,默了许久,才问道。

「那你呢,你周全这天下,可有想过周全自己?」

他不是不知道,朕为何不诞下皇嗣。

因为这后宫,既无朕所爱,也无所爱朕。

子嗣而已,天下皆是。

朕笑笑,「孤家寡人,君王之位,本也就是周全天下。」

梓恒没说话,像是轻叹了口气,但隔得太远,朕看不见,也不想看。

转身之时,朕固执地道,「其实朕也不是孤家寡人。」

朕是君,国为家。

何况,有人来过朕的红尘。

人世相逢,已然万幸。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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