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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白月光

1.

大型机器运作的声音在耳边轰隆作响,揉进了无数尖叫和欢笑,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棉花糖和爆米花的味道,叫人深吸一口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周末的游乐场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拿着气球尖叫跑跳的儿童和甜蜜相伴的情侣。

哪怕待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她的心跳声还是一次比一次清晰,陶江晴紧张地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听见,这么想着,陶江晴微微抬头偷看向身边的人——

她从未见过能把卫衣穿得这么好看的人,粗糙的纪念品卫衣套在他身上就像是定制的高档西装,显得他肩若削成,挺拔伟岸,如同随时可以登上时尚杂志的男模,他就这样鹤立鸡群于人群中,就算戴着口罩也能轻易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察觉到其他女孩投来的羡慕和嫉妒,陶江晴的虚荣心瞬间被满足。

目光再下移至他胸口的米老鼠图案,陶江晴心中又一阵狂跳,刚才自己只不过是随口开玩笑说要穿情侣装,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同意了。

自己对贺辰来说……还是不一样的吧。

大脑因为这个念头的冒出而开始缺氧,陶江晴晕晕乎乎地低下头,两手不自觉地搅着印有米妮图案的卫衣。

「啧。」

被周围的灼热目光包围,贺辰不悦地皱起眉,天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会答应陶江晴陪她去游乐园。

想起刚才,贺辰脸色难看,自己更是鬼使神差地同意和她一起穿这样粗制滥造的廉价衣服……

身边人儿偷看自己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贺辰垂眸看向那因为害羞而深深埋下的小脑袋,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算了,谁叫她像极了她呢。

承载着无数欢笑与风景的摩天轮终于映入眼前,陶江晴眼前一亮,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抓上贺辰的衣袖:「贺辰,我们去玩那个吧!」

对上那双明亮而含笑的眼眸,贺辰心中一动,面上却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任由陶江晴拉着自己奔向摩天轮,等再回过神来时早已分辨不出他方才的心动到底是因为谁。

来游乐园摩天轮几乎是情侣必玩的项目,检票口的台阶前队伍很长,拦在两边的围栏正好容许两个人并排站着,前后看去都是一对对等候的情侣在那亲亲抱抱举高高,兴头过去的陶江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贺辰身边,恨不得把眼睛粘到地上。

一低头就能看见陶江晴那红彤彤的耳垂,贺辰不禁产生了一种想要逗逗她的念头,于是他俯下身子压低声音:「现在知道害羞了?当初要是让我包下整个游乐场的话,你现在就不会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哪了。」

这话是贺辰凑近陶江晴耳边说的,话语间的温热气息扑洒在耳畔,陶江晴身子一颤,一个脚下不稳就仰倒在旁边的栏杆上。

仰头就见那双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里荡着明显的戏弄和笑意,陶江晴心中又羞又恼:「你,你你你……」结果她「你」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前人儿慌张害羞的样子实在有趣,贺辰心情有些愉悦,直起身时顺势打量了一眼前面的队伍长度——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眼,扰乱了贺辰所有的心绪。

顾、顾零?

只见长长队伍的最前端,也就是台阶最高处,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子正伏在检票口的围栏上,黑色的长发柔软地披在身后,任由微风卷起发丝将熟悉的感觉顺着花香拂来,渐渐和他记忆中背影重叠。

在梦中呢喃了千百遍的名字疯了似的涌向嘴边,只是一个遥远的背影,却如同失控的汽车一样狠狠撞向他的心脏,贺辰手脚僵硬,喉间更是如同两块磨砂纸在切磋。

阿零……那真的是阿零吗?

当年她不告而别,不管他发疯一样四处寻找,她就宛如人间蒸发般不见踪影,有人说顾零她已经死了,可贺辰始终固执地相信她一定还活着,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伴随着时间和酒精的催眠,连他自己也快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他用来逃避的幻想了。

可是现在,贺辰呼吸急促,心中几乎是在颤抖地祈祷,祈求她能够转过身来,可远处的女子依旧纹丝不动,反倒是眼前抱在一起的情侣忽然分开,男子高瘦的身体顿时挡住了视线。

贺辰的表情一下子就落得阴鸷,一把推开眼前碍事的人,那男子直接撞上旁边的栏杆,吃痛地扭头骂道:「我靠,你神经病啊!」

「滚开!」短短两个字却像是呲牙的野兽往外吐出嗜血的低吼,贺辰此时的声音沙哑到可怕。

被他这近乎疯狂的表情唬住,男子一时不敢动弹,他身边的女友也不敢去扶,不再理睬二人,贺辰只是目光直直地看向那个背影。

回头……回头,快回头啊!

 

 

2.

似乎是感应到了贺辰心中的呼唤,队伍最前头的女子忽然站直了身,她抬腿踏上前面的台阶,经过打开的检票口右转时露出了些许侧颜——

细柳眉、秋水眸……

只可惜时间太过仓促,模糊的五官还未在脑海中成型,光线和徐风就来插足,影影绰绰得叫人看不清她完整的模样。

检票口打开,人流慢吞吞地向前挪动,前面终于缓过神的情侣低低咒骂几句后也跟着往前走,后面排队的人也慢慢往前拥挤,而贺辰呆滞在原地,陶江晴只好半拖半拽地拖着他往前走。

拉着贺辰的手臂,陶江晴心中满是苦涩,她自然也看见了那个叫向来冷酷的贺辰如此失态的女子——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那一定是个对贺辰来说极其重要的人。

直到坐进吊舱,贺辰还是那副魂不附体的模样,陶江晴的鼻尖发酸。

其实她早就想到这种可能了,豪门文她平时看了不少,知道自己又没家势又不漂亮,之所以能被贺辰这种天之骄子一眼相中,从一个面试失败的求职大学生一跃成为贺氏集团总裁的钦点秘书,背后一定有什么特殊缘故。

比如,替身。

委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陶江晴连忙小心翼翼地低头抹去,掩饰的动作很多,像是生怕被贺辰看出自己哭了,然而那边的贺辰眼眸空洞,明显是在出神。

但,但她也幻想过啊,万一童话真的降临到她身上呢,万一王子真的爱上了灰姑娘呢,可是从贺辰方才的眼神中,陶江晴分明读出了她美梦破碎的征兆。

难怪贺辰总是对她若即若离,难怪贺辰看她的时候总像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自己大概,就是那个人的替身吧。

但是,但是没关系!

陶江晴放在大腿上的手握紧,就算是这样她也不会放弃,不管那个女人是贺辰的前任也好初恋也罢,贺辰现在还是单身,也就意味着自己还有机会,陶江晴的眼神逐渐坚定。

完全没有注意到陶江晴的变化,贺辰只是在脑海中努力拼凑刚才看见的画面,可越拼凑画面就越模糊,甚至逐渐混淆进了记忆的碎片——

『贺辰哥哥,他们不跟你玩我跟你玩,拉钩上吊一百年我们是好朋友不许变……』

『贺辰,我很担心你,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和我说……』

『阿辰,有我在,我会帮你的…』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最后定格在少女回眸朝他微笑的画面上。

明媚、灿烂、温暖。

她是他的小太阳,他一生最美好的词语都发生在她身上。

「贺辰?贺辰你还好吗?」

「阿零……阿零!」

记忆中的人逐渐与眼前人的模样重合,贺辰神情恍惚地一把攥住陶江晴的肩膀,力道之大叫陶江晴脸上故作自然的笑容都有些龟裂,「嘶…贺辰,是我,陶江晴。」

这才看清眼前的人,贺辰立刻松开手,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有些没由的不耐:「什么事?」

「没,没什么,我看你有些不对劲,所以喊喊你。」陶江晴笑容讪讪,本还想继续找些话题,但见贺辰眉宇间有不耐之色后立马乖顺的垂眸不语。

原来那个女人叫阿零么……

时间一下子变得黏稠难熬,两人心思各异,谁也没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风景。

终于磨蹭到了地面,吊舱门刚打开,贺辰就夺门而出,留下陶江晴一人坐在还在摇晃的吊舱中,眼中晦暗不明。

阿零……阿零…阿零!

内心一遍遍呼喊那个让他灵魂都颤抖的名字,贺辰站在穿梭不息的人流中,周围人头攒动,那道纤细的身影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次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阿零,他的阿零,又不见了……

心脏宛若被刀剜去了一块,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无助感觉时隔多年又涌了上来,贺辰颓然地蹲下,那样高大的男人此刻把头深深埋在膝间,像极了一个走失了的孩子。

 

 

3.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藏在休息棚的角落里,偌大的粉色棉花糖将顾零的整张脸都挡得严严实实,直到远处蹲在地上的贺辰终于被陶江晴搀走,顾零这才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棉花糖。

糖精刻意营造出来的甜味瞬间在舌尖蔓延,不知怎的,自从进入这个小说世界后顾零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纱布,只恍惚记得她好像是什么万里挑一的「穿书者」,受命于一个惜字如金的高冷系统,要穿进各个小说完成其中角色的心愿……

好像是这样?

嘴角的棉花糖开始融化,顾零晃晃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算了不管了,顾零舔去嘴边的糖水,打工人打工魂,老实打工就完事了,这么想着,顾零含着甜味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个小说世界的小说剧情——

男主贺辰,从小身世凄惨,单亲母亲对他非打即骂,上学以后,家境贫寒性格孤僻的贺辰又成了校园霸凌的对象。

不幸的童年、残酷的环境,所有的一切叫贺辰彻底成为一个冷面冷心的人,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块最柔软最温柔地方,那里住着一个女孩。

她是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是在他人生最黑暗无助的时候第一束照耀他的光,是让他将来每每回忆起连灵魂都会颤抖的初恋。

她便是现在的「顾零」,顾零此次的任务对象。

原身与贺辰比邻而居,甚至连小初高都是在同一所学校念书,换句话说,他们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从懵懂到相恋,原身和男主都是彼此的初恋,在那样贫瘠的时光中,两人相互温暖慰藉,在漆黑日子里度过最温柔的时光。

但很快,一切都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随着「贺母」当年所作所为被曝光,那个身处泥底任人践踏的少年,一夜之间成了赫赫有名的贺氏集团大少爷——

原来那「贺母」并非是男主的亲生母亲,而是贺家夫人曾经的贴身佣人,因为贪念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狸猫换太子」。

事情败露后,男主被接回贺家,贺家父母对亲生儿子愧疚不已,恨不得把他捧上天去弥补错过的时光,但贺辰对这些都毫不在意,他满心只想接来原身,和她一起共度他们的余生。

然而原身却在此刻忽然人间蒸发,这叫贺辰险些发疯,他刚从泥沼里爬起,刚想好好拥抱那个温暖了他整个年少的女孩,却被告知女孩永远消失在了他的人生。

从此,男主的性格变得愈发阴郁多变,继承贺氏集团的他凭借心狠手辣的铁血手腕迅速成为在 E 国呼风唤雨的「冷面阎王」,过去伤害他的人也都被他千百倍地报复回去。

但这一切都缓解不了男主内心的伤痛,每到夜深,他都会想起那个笑容明媚的温柔女孩,那个他一生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男主遇见了一个无论是性格还是相貌都像极了原身的女孩,也就是女主陶江晴,男主为了缓解思念之痛,便把她聘为贴身秘书,当做替身来对待。

毫不知情的女主逐渐爱上了男主,男主也在和女主相处的过程中逐渐敞开心扉,但因为心中还有原身的缘故迟迟不能彻底接受女主……

小说剧情发展到这儿已经很明显了——这是一部融合了都市霸总初恋替身爱恨情仇等多种狗血元素的豪门虐恋文,名字十有八九会叫什么《总裁的替身小娇妻》。

顾零忽然庆幸还好上个任务世界结束后她抽中了一个」矫揉造作」技能,要不然身为钢铁直女的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琼瑶气息十足的狗血世界里表演下去……

只是再次翻阅小说细节的顾零望着自己滴落在桌上的泪水和高高翘起的兰花指忍不住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但她矫揉造作也不至于这么造作吧?!

僵硬地收起兰花指,顾零的神情相当难看。

不敢再继续回顾,顾零简单总结了一下她这次要经历的小说剧情:

原身是男主的初恋,男主找了女主做替身,原身回来之后多次作死陷害女主,最后男主踹了原身和女主 HE。

虽说这部小说文笔细腻语言优美,但依旧掩盖不了里面的满满槽点,先不说「狸猫换太子」这种犯罪行为在现代的可行性,单看男主对女主的种种做法,明显就是一个吃着碗里念着锅里的大写渣男。

顾零严重嗤之以鼻。

由于整本小说是从女主陶江晴的视角来写,关于原身当年为什么会离开男主,顾零目前无从知晓,但顾零能感受得到,原身对男主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感情。

而这也正是顾零此次要完成的任务,小说角色的心愿——

她想要成为男主思而不得的、念而痛之的,永远的白月光。

其实在小说前期原身就已经是男主的白月光了,但看样子原身的意思是还想要将自己后期所遭受到的痛楚加倍奉还给男主。

比起前几次无头苍蝇似的任务来说,顾零真心觉得这个目标明确的任务简直就是在玩过家家。

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整理完思绪,顾零望着手中已经融合大半的棉花糖,心里感到可惜,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道:「啊,棉花糖啊棉花糖,你为什么要融化呢?就像女人的容颜一样,为什么经不起时光的蹉跎呢……」

慢着。

「……」

这个技能也太要命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羞耻言论的顾零默默捂脸。

杀了她,就现在。

 

 

 

4.

默念好几遍「我是硬汉我是硬汉」和「都是那个」矫揉造作」技能的错都是那个」矫揉造作」技能的错」后,顾零这才能够勉强直视她又不自觉翘起来的兰花指。

推算小说进度,她穿来的这时原身还未登场,正是男女主相互培养感情的发酵期,而这次去游乐园坐摩天轮的情节更是男主对女主感情萌芽的关键点,因此刚接收完剧情的顾零立刻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国,费尽心思地上演了方才那么出「久别重逢」的好戏。

毕竟众所周知,想要成为一个成功的白月光,必须必备两大要素:

来得巧和死得早。

瞧男主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回来的时机和表演的力度显然都恰到好处,顾零自我满意地单手托着下巴,心中进一步思考着剧中的几个疑点——

首先,她刚穿进这具身体时正身处异国举目无亲,通过手心的老茧和手机里的信息可以初步推断原身这几年在异国生活条件很不好,现在用光所有积蓄买机票回国的她更是身无分文……

那么问题来了,顾零皱眉望向自己身上洗得发黄的白衣。

原身好好的为什么要瞒着男主跑到国外?后来又为什么要忽然回国找男主?一开始明明是她自己选择离开,最后又为什么会对男主产生宁愿献出自己灵魂也一定要报复的仇恨?

这边陷入思考的顾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透过墨镜久久停留在她身上的探究目光——

放下手中一口未动的粉色棒棒糖,贺然注视着那边桌前举着棉花糖「遗体」的女子,从期待到伤心再到现在的落寞,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清楚落在他的眼底,见她久久呆坐后忽然悲伤落泪,贺然甚至还兴趣盎然地挑了挑眉。

作为「狸猫换太子」里的那个「狸猫」,他自然知道那个感情丰富的女子是谁。

贺辰的初恋……

他曾经的嫂子。

鸠占鹊巢十多年,极其优越的生长环境非但没让贺然堕入腐烂的温床,反而助他更快地成长成熟,让他在很久以前就拥有了洞察一切的能力。

在那群愚蠢的大人发现所谓真相之前,年幼的贺然就已经知晓了他亲生母亲犯下的过错,只是他一点也不怨他的生母将自己转手让人,反而在心底很是赞同她的这种做法——

贺然知道自己是天才,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大圣人,他天生道德感就稀薄于常人,何况就算是天才也需要良好的养料,而生母的大胆行为无疑为他提供了最好的养料。

指尖的棒棒糖颜色鲜艳,似有似无地散发出食物香精的诱人气息,贺然百无聊赖地拿棒棒糖点点苍白的唇瓣,看似亲密的动作却带来不了一丝真诚的甜味。

深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无论是利用孩童的优势与贺家父母建立牢不可破的感情基础,还是在事发之前利用「贺家大少爷」的身份运营起足以让他挥霍几辈子的财富,贺然准备得超前也充分,未来的任何变数于他而言早在孩童时期就已经考虑得面面俱到。

但也正是因为他这种把感情与道德看得很淡,把一切事物都看得太透太早的天赋,贺然自己给自己造就了一个一生都不可避免的问题——

容易无聊。

虽说是个天才,可贺然此人却没有什么野心志向,他懒得与那个异父异母的「哥哥」争夺什么家产地位,也不屑于搞什么阴谋诡计,才十几岁的贺然已经把他肆意玩闹的一生给规划好了,无论他将来的哥哥是个怎样的角色,都不会干扰到他的人生半分,然后……

然后贺然就开始感到无聊,那种物质满足到极限后精神闲到发霉的无聊。

于是闲得无聊的贺然决定提前拜访一下他那所谓的「哥哥」。

和贺然预想的一样,悲惨可怜的童年、顽强倔强的贺辰,唯一的意外,便是他身边那个名叫「顾零」的女孩的存在。

平平无奇。

这是贺然对顾零的第一眼评价。

他看着贺辰和顾零为了牛肉面里有几片薄到可怜的牛肉而欢呼雀跃,看着顾零为贺辰攒钱买来的劣质奶茶而绽放灿烂的笑颜,看着顾零在冬天一针一针为贺辰织围巾手套,尽管织出来的都是些五颜六色的残次品,但贺辰依旧宝贝似的天天戴着……

已经自学攻读完硕士双学位的贺然忽然感到困惑,前所未有的困惑——

他们,在快乐什么?

牛肉面里不本来就该有牛肉吗?收到那样全靠糖精调味的劣质饮品有什么好笑的?天天戴着那么丑的围巾和手套不觉得丢人吗?

因为不能理解,所以觉得有趣。

从此贺然便一直默默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就像在看电视剧一样悄悄旁观着贺辰与顾零从甜蜜到分歧,再到天各一方。

作为旁观者清的旁观者,贺然自然知道顾零为什么突然出国,原本以为顾零出国后这部还算有趣的「电视剧」就能迎来不算圆满的大结局了,谁知那个顾零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贺辰刚找到以她为原型的「替身」的时候回来了。

墨镜后因为总是懒得完全睁开而显得死气沉沉的死鱼眼缓慢地眨了眨,贺然忽地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那边还在发呆的顾零。

这样也好。

「这位女士,请问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就让他把这场戏变得更加有趣——

好别让他太无聊。

 

 

5.

「啊啊啊,这雨怎么还下个不停了……」

春雨连绵还带着丝丝寒气,孤零零站在公司大楼前的陶江晴嘟囔着又抱紧些胳膊,眼前的一切事物都与头顶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样阴沉。

早过了下班时间,同事们有车的开车有伞的打伞全都回家了,只有她这个忘带伞的笨蛋还傻傻地站在公司门口等雨停,陶江晴懊恼地瘪瘪嘴又打了一个寒战。

「出门前不会看天气预报吗?现在在这傻等。」

忽然,身后冷冷的指责随着什么温暖的物件一起落在陶江晴的身上——

「诶?」陶江晴看了看肩上还带着体温的西服,又看了看那边正在撑伞的贺辰,一时间有些发懵,「贺、贺辰?你不是去地下车库了吗?」

「车坏了。」贺辰表情不变,胡诌随口就来。

其实方才在办公室中他就听见陶江晴那声「哎呀我忘带伞了」的惊呼,习惯不用司机接送的贺辰本来都已经坐在车里,钥匙扭转引擎发动,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大雨滂沱的放学后,他的雨伞被班上的坏同学恶意折断,最后只能和阿零挤着一把小小的雨伞跑回家,结果两个人都淋得湿透,双双感冒发烧了……

不由自主地拔出钥匙下车走到公司大门,果然看见那边瑟瑟发抖等雨停的陶江晴,才从回忆中脱离的贺辰莫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于是就有了接下来他脱下外套给陶江晴披上的这一幕。

西服上熟悉的男士香水如同海边晚风疏离又温柔地缠绵在鼻下,陶江晴白净的小脸一点点涨红:「阿…阿辰……」又深呼两口气,陶江晴鼓起勇气摁住贺辰手中的伞,她仰起头,明亮的黑眸里满是真诚的担忧和关心,「我很担心你!」

宛若被人摁了暂停键,贺辰浑身一僵。

我很担心你……

我很担心你。

他的阿零也总这样对他说,每当自己想隐瞒一些不好的事情时他的阿零都会这样焦急又无奈地说:

阿辰,我很担心你。

看出了他的愣神,陶江晴干脆扔下手中的帆布包,柔软的两手紧握住贺辰冰凉的手:「阿辰,我看你这几天总是魂不守舍的,像是在烦恼什么,如果,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话,你可以告诉我!这样你也许会感到好受一些……」

只是陶江晴接下来说的话贺辰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垂眸怔怔地望着陶江晴张张合合的小嘴,脑子里想的却是他的阿零也总爱这么唠叨,有时自己听得不耐烦了,就会用一个吻直接堵住她的……

「阿辰……唔!」

陶江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叫她心动不已的英俊面孔突然放大,吐息交融之下她甚至能够数清贺辰那又长又卷的睫毛。

贺辰他,他他他吻了自己!?

注意到陶江晴的分神,贺辰惩罚性地咬了咬她的嘴唇。

陶江晴也立刻闭上眼睛,幸福地沉浸在这个甜蜜的吻中。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直到不远处雨伞落地的声音打断了这边屋檐下的暧昧缠绵。

被跟前的人猛然推开,还沉浸在浪漫氛围中的陶江晴茫然地看向面前脸色煞白的贺辰,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雨中那个捂着嘴眉眼悲伤的女子。

她长得……和自己好像啊。

「阿、阿零?!等等,阿零……阿零你听我解释!」

说出的话瞬间变得破碎不堪,惊喜、诧异、惶恐、焦虑等等情绪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瞬间淹没了贺辰的理智,向来稳重的他此刻连手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没什么好解释的了……」而顾零的声音依旧很轻很柔,像是一说出口就会被豆大的雨点给打碎,她身上的白裙一点点被雨水浸透,「没什么好解释的了。」她喃喃着,宛若雨中不堪负重的柳絮一步步后退,最后更是支撑不住似的转身就跑。

「阿零!」根本是毫不犹豫,贺辰想也不想就扔开手中的伞立刻冲进雨里追了过去。

丢下陶江晴一人还呆站在原地,被抛在地上的帆布袋无辜地敞开着,隐约还能看见里面藏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正发出无声的刺耳嘲笑。

 

 

 

6.

狂风暴雨宛若一个个凶狠的拳头砸在脸上又疼又麻,但贺辰追逐的脚步却丝毫不敢停止,任由雨水粗暴地将他从头到脚全部淋湿。

眼前的白色身影越来越近,可心中的不安却也逐渐扩大,仿佛顾零的背影随时可能会被雨水融化,再一次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不,不!他绝不允许!

贺辰眼中闪过浓厚的阴郁,随即又被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冲刷干净。

「阿零!」

一把攥住顾零纤弱的手腕,贺辰颤抖地音调清晰落在空阔的街道上,「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其实……」

被追上的顾零也不挣扎,她回首凝望着贺辰的眼睛不发一语,却成功噎住了贺辰接下来的所有话。

就见此刻浑身湿透的顾零模样极尽狼狈,墨色的发丝勾勒出她白皙的脸颊,衬得她泛红的眼圈越发凄楚哀伤,杏眸中痛苦的情绪几乎都要溢出来,可顾零依旧只是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像是在期待贺辰能说出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在他久久的沉默中熄灭了瞳中最后的光芒。

「贺辰……」

顾零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她的声音越发轻了:

「祝你幸福。」

祝他……幸福?

顾零的这一句话却比千百句责骂还要叫人绝望,像是被法官直接宣判死刑,贺辰身上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全部抽干,他脑袋嗡嗡作响,手也无力地松开,贺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的顾零像一只脆弱又倔强的蝴蝶在大雨中跌撞而去……

只留下他与一地心碎和绝望。

「谢谢……」

接过贺然递来的干毛巾,坐在车后座的顾零堪比落汤鸡,眼睛红红鼻子红红,她崩溃的情绪一时还收不回来,连道谢的声音都带着些哭腔。

这时候顾零终于品出那个「矫情造作」技能的好处了——又多愁又善感,又矫情又造作,要不然这种苦情戏就凭她那点演技还真驾驭不了。

「不谢。」

不放过顾零脸上的每一寸表情,贺然的眼角耷拉,嘴角却噙着若有若无的讥讽。

此时此刻的顾零衣服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里面的粉色文胸清晰可见,可贺然却毫不避讳,目光坦荡得仿佛他正看的不是一个妙龄少女而是一个刚出土的文物。

「现在亲眼所见,你死心了吗?」贺然开口就直截了当,半点也没觉得这样问一个刚失恋的女生有什么不妥。

而顾零身体微微一颤,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扭头看向窗外,僵直的下颚线和抿起的嘴角足以代替千言万语。

见状,贺然低声嗤笑一声,背着光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却如同巨石真真实实地砸在顾零心上:「真是演得一出好戏啊,我可爱的嫂嫂。」

!?

尽管内心一片惊涛骇浪,但顾零面上依旧平静如常,眉宇间甚至还露出些正常反应的疑惑和不解,「我不是你嫂子。」

「贺辰也确实不是我哥。」贺然欣然点头,然而下一秒,他的话锋一转——

「你也不是她。」

「我是。」心下猛地一跳,顾零答得果断。

「既然你是,那你说说当年你为什么要出国?」也不直接戳穿顾零的狡辩,贺然逗猫似的继续挑逗,「我的好嫂子?」

柳眉被冒犯似的蹙起,顾零的一右手已经搭在了车门把上,语气是被激怒后的隐忍和威胁,「你要是不信我,我现在就可以下车。」

「雨天让一位没有带伞的女士下车可不是绅士应该做的。」话是这么说,但贺然抬手打开车锁的动作却毫不含糊。

顾零:「……?」

顾零一时不知道该把注意力放在「他竟然锁上车门了?」上还是「他竟然把车锁打开了?」上。

事已至此,顾零干脆把手放回膝盖,歪了歪头轻声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她话说得虽轻,可顾零此刻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与她楚楚可怜的外表产生了天壤之别。

「因为我无聊啊。」贺然半抬眼皮,明明不算精致的面孔却莫名叫人感到羽毛撩拨似的勾人。

顾零:「……看出来了。」

在聪明人面前死撑是最愚蠢的做法,顾零干脆不装了,久驻在眉眼间的伤心一瞬间褪去得无影无踪,靠着皮质车座的顾零慢条斯理地拿毛巾擦拭头发上的雨水,声音倒还是又柔又轻,「我就是顾零,只不过不是以前的顾零。」

欣赏她的识时务,贺然嘴角微微勾起,转回身去发动车辆,漫不经心的语调悠悠翻过车座,「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待我那亲爱的哥哥呢?」

「我要让他好好感同身受一下我尝过的痛苦。」顾零说得同样云淡风轻,车里打开的暖气让她快冻僵的身体舒服了许多,只是随着车辆的缓缓启动,顾零的手又警惕地摸上门把,「这是要去哪?」

「我家没人。」反光镜里平直延伸的死鱼眼依旧毫无情绪波澜,只是那双眼睛的主人瞟向的位置明显不对,「去我家就行。」

顾零:「……」

顾零:「停车!」

 

 

 

7.

最后顾零还是去了贺然家,一来是她如今捉襟见肘,根本住不起什么宾馆或酒店,二来就是……

顾零看着前面正在指纹开锁的贺然,二来就是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算她现在脱光衣服在贺然面前跳钢管舞,他也只会饶有兴致地看完,然后毫不客气地嘲笑自己哪里还不够大哪里还不够翘。

想象出那个画面,顾零忍不住满脸黑线。

握着拧开的门把手,贺然扭头就瞧见顾零这副表情,他挑了挑眉:「喂,老女人,你最好不要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顾零:「……」

她现在的非分之想就是想暴打他一顿。

踏进房门,与顾零之前想象的叛逆少年嘻哈风格的装修不同,贺然家全是欧式极简风,屋子干净整洁又毫无生活气息,简直像宜家里的样板房。

低头换好一次性拖鞋,顾零看向那边穿着宽松黑色卫衣、歪歪斜斜似乎永远站不直的贺然,「我想先洗个澡。」

「客房里有浴室和浴衣。」贺然朝房间的一个角落努努嘴,显然是不舍得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给顾零指路。

顾零在心中翻了一个大白眼:

「懒死你得了。」好的。

直到进了浴室关上门,顾零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把心里话和要说的话给弄反了。

顾零:「……」

完了,她寄人篱下说话还这么嚣张会不会出门就被贺然立刻扫地出门啊?

却没有看见久久立在客厅中央的贺然眼中闪烁着的异样光芒。

自从穿进这个任务世界以来第一次洗上了一趟好澡,顾零舒服得感觉任督二脉都被打通了,头顶中央空调的暖风吹得叫她浑身暖洋洋,紧绷好几天的神经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舒缓,瘫在沙发上的顾零忍不住头脑放空,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刚从自己房间出来的贺然就看见顾零这副毫无形象又毫无防备的模样,喉结滚动,贺然抬手就把手上的睡衣扔到顾零身上:「以后我睡床,你睡沙发。」

被睡衣扑了一脸,顾零慢吞吞地扒开脑袋上的布料,疑惑地指向一边的房间:「睡沙发?那里不是有客房的吗?」

「有又怎样,我有时也会跑到客房里睡,你要是住过以后我就不能睡了,我凭什么为你牺牲掉我一个房间?」贺然两手插兜说得理所当然。

顾零:「……」

话说没错但今天谁也别拦着她打死这个气死人的鳖孙。

只是顾零最终还是没有打死贺然,两人就这样默认着开始了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同居。

当然,顾零不是白吃白住贺然也不是做慈善的,用贺然的话来说,顾零就是他路边捡来的保姆兼厨师兼保洁阿姨。

身兼三职的打工人顾零:「……」

与男主弟弟同居的这件事顾零一开始其实是非常拒绝的,但后来因为贫穷…咳,因为她发现这个贺然毫无威胁而且在某些方面对她任务的进展也很有帮助,顾零也就干脆顺其自然了,只是那贺然年纪明明不比她这具身体的年龄小多少,但和他相处时顾零却总有一种老母亲带熊孩子的错觉。

「老女人你是死在厨房了吗?我饿了,要吃饭。」

贺然理所当然的声音从客厅远远传入厨房。

顾零:「……」

而且还是个嘴特欠的熊孩子。

在这一个多月里,贺然每天窝在家里不是玩电脑就是玩顾零,对她呼来喝去要吃这个要拿那个,更匪夷所思的还是前几天贺然竟然突发奇想叫顾零在这大春天的给他织围巾手套。

这等无理要求气得顾零差点在他当天的饭里加砒霜。

不过贺然这家伙也不是没有优点,自从那天的「雨中相遇」后,贺辰便发了疯似的到处派人寻找顾零,什么寻人启事什么调监控甚至连抓间谍的手段都用上了,那不择手段的架势简直是要把整座城都翻过来——

但也不知贺然用了什么手段,眼睛都找红了的贺辰始终没能发现藏在他家里的顾零。

也多亏如此,顾零在贺然的庇护下安然无恙就是时常被他气得脑壳疼,顺利度过了她计划中留给贺辰的缓冲期,眼见效果已到,顾零便让贺然放出些自己的消息。

消息传得很快,人也找来的很快。

不过出顾零意料的是,最先找到她的人不是贺辰,而是——陶江晴。

 

 

 

8.

周三上午的咖啡店客人很少,偶尔有几个客人也只顾低头忙碌于他们的笔记本或手机,就连店里的店员也都在懒洋洋地闲聊,因而谁也没有注意到窗边的这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翘着小拇指抿了口刚端上来的焦糖玛奇朵,顾零皱皱眉放下杯子便不再端起,虽说今早她其实并没吃饱——毕竟家里有个吃完他那份后还要抢自己早餐的鳖孙在,但顾零实在不喜欢这种过分厚重的甜味。

无心再喝咖啡,顾零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陶江晴,见她上身系带衬衣下配铅笔半身裙,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精神,但刚下过一整夜雨的春晨正是蓄足寒气最容易感冒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照顾贺然久了有了职业病,顾零忍不住老妈子上身地替陶江晴担心她这么穿会不会冷。

平心而论,顾零并不讨厌女主,一个小姑娘乐观上进,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也没什么错——唯独错就错在她看人的眼光不准,勇敢追求的对象是那个以爱为名找替身的渣男男主。

经历过这么多任务世界,顾零自诩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但眼看面前青春靓丽有大好前途的陶江晴,顾零还是有些心软,犹豫片刻她首先打破两人间的沉默道:「那个,陶小姐……我有一句劝,贺辰他不是什么良人,你是个好女孩,他配不上你,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伴侣。」

只是几个任务世界下来顾零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应付男主就是在对付男配,真正劝说起女性角色来这还是头一次,如此短短几句话可以说是顾零生拼硬凑出来的肺腑之言。

然而顾零不知道的是,当她生涩的语言与那」矫情造作」的技能完美结合,此刻的她在陶江晴眼里简直就是一朵活脱脱盛放的白莲花。

面对与自己眉眼相似说话还阴阳怪气的女人,陶江晴气得连端咖啡的手都有些不稳。

什么叫她是好女孩贺辰不是良人不配她?她的意思就是阿辰只配她自己呗,得了便宜还卖乖还要假惺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劝说自己,真是让人作呕!

连喝几口玛奇朵才勉强平复下愤怒的心情,陶江晴强忍喉间甜腻的不适,嘴角扬起刻意自信的弧度:「多谢顾小姐的劝诫,只是这些话……我也同样还给你。」

好心似乎被当成了驴肝肺,顾零除了有些可惜却并不恼怒,毕竟除了任务需要她很少在意其他小说角色的立场,如今她真心话也说了,至于每个人的选择终究还是他们自己的命运,不想再多说废话,顾零轻叹一口气直奔正题,「所以陶小姐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陶江晴低头看向手表等了几秒,然后抬起头来对顾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哗啦——!」

「叮当」

咖啡泼洒的声音揉进了门口一同响起的风铃声,好巧不巧将那清脆的声响染得混浊而又黏腻。

事情变化得太突然,眼睁睁目睹对面自己泼自己一身咖啡的陶江晴,顾零立刻就反应过来方才她那笑容的意思。

这狗血操作,不愧是豪门文。

这是顾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怪不得老话说女人不狠地位不稳。

这是顾零脑海中冒出的第二个念头。

「阿零!你怎么……江晴?」

果不其然,身后随即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辰……我,我没有…我……也不知道顾小姐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像是才发现贺辰的闯入,陶江晴哽咽着连忙拿手擦去脸上的泪水,可她似乎是委屈极了,混杂着褐色咖啡的眼泪反倒越擦越多,「对不起……也许,也许顾小姐是真的讨厌我……」

下次陷害人时最好泼柠檬水。

顾零脑海中紧接着冒出第三个念头。

这样看起来会更有美感一些。

「阿零,你……」贺辰眉头紧锁,顾零面前空荡荡的咖啡杯和被泼了一身咖啡哭得梨花带雨的陶江晴似乎足以说明刚才发生的一切。

听见「阿零」二字,顾零下意识般抬头看向贺辰,那双时隔多年依旧干净的黑眸一眨不眨,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眼神瞬间将贺辰的思绪拉回到高中——

『你家那么穷!肯定是你偷了我的钱!』

跋扈的女声在模糊的背景里尖锐地叫嚣,蔓延出周围数不清的窃窃私语和嘲笑诋毁,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教室中央的顾零死死掐住。

那时的她,也是用这样茫然而无措的眼神看向自己。

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救世主。

「……陶江晴。」

重新回归现实,贺辰的嗓音很低,像是在努力压抑什么情绪,「自导自演好玩吗?」

「阿、阿辰?」登时止住抽噎,陶江晴惊讶地瞪大眼睛,黏糊糊的褐色咖啡盖住她脸上的红白交错,「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陷害……」

「我说好、玩、吗?」贺辰的面色阴沉得吓人,字里行间皆是风雨欲来的怒火。

做了他这么长时间的贴身秘书,陶江晴很清楚,每当贺辰这么一字一顿地说话,就说明他的怒气已经达到了极限。

无法承受贺辰如此狠戾而陌生的注视,陶江晴的身体不住地哆嗦,贺辰那种愤恨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他什么前世的仇人。

「你…你这个混蛋——!」再也忍受不了这份难堪,陶江晴在众目睽睽下哭着跑出了咖啡店,仓皇间连随身的包都没有拿上。

「对不起……」不似方才的暴怒,面对顾零时的贺辰态度顿时软了下来,他哑着声音道歉,「阿零,又让你受委屈了。」

而顾零只是垂着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看贺辰方才的反应,显然是自己「矫揉造作」的演技让他想起了什么。

一面感叹有个喜欢脑补的男主真是方便,顾零一面又觉得这个贺辰回忆的次数是不是有些太多太频繁了?

怪异的感觉如流星划过,顾零心头一紧抿唇不语。

见顾零不说话,贺辰越发不安了起来,犹如第一次谈恋爱的毛头小子,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直到桌上玛奇朵散发出来的甜味充斥鼻腔,贺辰这才眼前一亮:「阿零,你还是喜欢喝玛奇朵啊,以前你就最喜欢喝玛奇朵了,但那时我们没有什么钱,很久才能攒够钱去喝一次……对了阿零,你还记得那家咖啡店吗?就是开在我们高中门口的那家……」

抓住了。

那种奇怪的感觉。

在贺辰看不见的地方,顾零垂着头满眼难以置信。

不会吧……

 

 

 

9.

刘丽今年四十多岁,是这家「春日咖啡厅」的店主兼店员,刚才她正好好地与其他店员扯闲天,没想到转眼间窗边的座位上就闹出了这么一场大剧——

在她们咖啡厅,分手吵架甚至是出轨抓小三的事都时常发生,刘丽对此也早就见怪不怪,瞟了一眼那边桌上的情况她就知道一定又是什么情感纠纷,刘丽翻翻眼皮,随口吩咐道:「小王,你去打扫一下那桌……」

只是当刘丽抬眼看清那边闯进的男子后她又一把夺过员工手上的抹布:「哎还是我来吧,你去休息休息。」

可她一直在休息啊……手里的抹布被刘丽抢过,小王呆在原地,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不符合老板娘平日能动嘴绝不动手的风格啊!

刘丽的确不是一个喜欢亲力亲为的老板,而她现在的这般反常也不为别的,就为那边叫人一眼注意到的男人。

刘丽经营这家咖啡店五年,那位男子便光顾了五年,这五年里他风雨无阻,每天这个点都会准时来买一杯焦糖玛奇朵带走,自然也叫阅人无数的刘丽牢牢记住了这么一个有个性的顾客,虽说他每次来都戴着口罩,但从他露出的眉眼就可以看出他一定是位大帅哥。

桌上泼洒的咖啡狼藉,借着擦桌子的机会刘丽偷偷瞟了一眼左边的人,也就是这一眼,差点把刘丽的眼珠子都惊得掉下来——

他他他他,他不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贺氏集团总裁贺辰吗?!

难怪自己以前老觉得他眼熟,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大总裁竟然会光顾她这种路边小店,刘丽激动地几乎想要尖叫,用尽毕生毅力刘丽才忍住没有当场问贺辰要签名合照。

开什么玩笑,哪个姑娘心里不梦着一个钻石王老五?何况贺辰可是全城少女的梦中情人好吗?!

「阿零,你还记得当年我问你为什么喜欢玛奇朵时你是怎么说的吗——你说生活已经比咖啡还苦了,为什么不自己找点甜味呢……」

那边陷入回忆的贺辰显然已经彻底无视了自己,刘丽干脆放慢了擦桌子的动作,虽然偷听别人说话不道德,但把方才那个冲出去的女子和现在这个坐在贺辰面前的女生联系在一起,刘丽的八卦之魂是想不熊熊燃烧都难。

只听那位高高在上的总裁正深情地和他对面的女孩回忆过去往事,从他们第一次喝咖啡讲到现在他每天这时都要亲自来这家咖啡店买一杯玛奇朵……

贺辰的声音是成熟男性特有的磁性和深沉,只是简单说话就足以叫人着迷,又这样在字里行间揉进褪色泛黄的回忆和真切诚挚的感情,简直叫任何一个女人都抵抗不了。

比如刘丽在一旁就听得热泪盈眶,她可以作证贺辰说得句句属实,以前刘丽就好奇这个人天天喝玛奇朵不会腻吗?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浪漫的爱情故事,而且故事中的男女主相别多年后都坐在这里,亲眼见证了这样伟大的爱情,刘丽心情相当激动。

再抬眼偷看向那边的女主角,见她只是低着头,刘海遮挡叫人看不清眉眼,刘丽笃定她现在一定是被感动到说不出话来了。

悄悄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刘丽像是看到电视剧圆满大结局一样满足。

又想起方才那个顶着一身咖啡跑出去的女子,印象中这段日子那人也天天来店里买玛奇朵,刘丽心中唾弃,亏她之前还觉得这姑娘和贺总很有缘分,现在看来她根本就是一个插足别人爱情的小三!

「贺辰。」也就在这时,顾零忽然打断贺辰喋喋不休的回忆灌输,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喝玛奇朵了。」

 

 

10.

此话一出,不仅是贺辰愣住了,就连一旁刘丽擦桌子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可,可阿零你以前明明最喜欢……」贺辰不自觉地皱起眉。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顾零第二次打断贺辰的话,她的声音棉花一般又轻又柔,让人听着感觉不到半点冒犯的意思,「就像现在的顾零就是现在的顾零,未来的顾零也只能是未来的顾零。」

顿了顿,再开口时顾零语气郑重而坚定:「她永远不可能再是你回忆里的那个顾零了。」

「……阿零你说笑了,你就是你啊,怎么会变呢……」

这次顾零没有打断贺辰,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般期许的眼神,和那天雨中的一模一样,而贺辰也像那时一样忽然语塞,喉间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可最终却在她最后一句的重申下刹那变得苍白无力。

除了贺辰坐着的座位上还有些干了的咖啡,桌面和地上都被刘丽擦得简直可以当镜子照,浪漫爱情剧的完美大结局突然出现了巨大转折,刘丽这时又没了可以继续留下偷听的理由,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站在柜台后伸长脖子远远观望。

预料到了他的反应,顾零轻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问他:「是不是谁都可以?」

「什么?」还没想明白心中那莫名的失落和不满是从何而来,顾零的再次提问让贺辰有些猝不及防。

「是不是……是不是谁都可以承载那份回忆?」见他如此愣神,难以压抑的情绪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顾零脸上的笑容随时可能支撑不住,屈辱的泪水已经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

或许旁人不能理解顾零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身为当事人的贺辰却是十分心知肚明,他怔了怔,还是答道:「当然不是。」

然而顾零的眼泪就像是一桶从头倾下的冰水,将贺辰此刻头脑里的所有思绪全部打湿,连下意识脱口的回答都不由沾上了些心虚的意味。

「顾零也好,陶江晴也好,不管是谁,只要能触发你的回忆就好对不对?」眼泪无声流淌,顾零固执地注视着贺辰,她的语速很慢,说到最后那裹着哭腔的声音里都有些歇斯底里想要真相的意味,「所以你执着的到底是我这个人,还是那个刚好有我在的回忆?」

「我……」犹如醍醐灌顶,难以言喻的心绪在这一瞬间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可怕感觉,本以为自己「我执着的当然是你这个人」的回答可以脱口而出,但内心深处传来的真实回响却叫贺辰徒劳地张了张嘴,然后如同被什么人准确地扼住喉咙,一个音符也说不出来。

答案不言而喻,顾零垂眸自嘲地笑了,满脸泪痕衬得那笑容是那么的可悲:「所以你喜欢的,只是那种自我怜悯的酸涩感觉,只是那种从回忆中汲取对比满足的感觉。」

「而我顾零,不过是你的一个精神寄托……你其实根本不爱我。」

一语道破。

宛若经历晴天霹雳,贺辰霎时面如土色。

「贺辰。」也不指望他再说出什么,顾零的声音依旧轻柔,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叫贺辰越发堕入无尽深渊,「你真的很自私,你连最爱的人也只有你自己。」

这样直接的肯定句,残忍果断且一针见血。

无法再听下去,贺辰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如今却成了催命的魔咒,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反驳顾零的话,可内心却又清清楚楚地坦白着顾零说的都是实话。

阿零总是那么了解自己……

甚至比他自己都了解自己。

贺辰颓然地倒向沙发,仿佛被人抽干了所有力气。

「但是,尽管这样我还是不后悔遇见你。」

拿纸巾擦擦去脸上的泪水,顾零调整了一下失态的情绪,对贺辰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很感激在那段灰色的日子里有你相伴,也从来不后悔爱上你,只是……」

「到此为止了。」

那样温暖的笑容仿佛跨越了山河岁月,心脏宛若被重物狠狠撞击,贺辰只觉得有什么在他内心萌芽,只是不等他去细心呵护,伴随着迟迟传入脑海的一句「到此为止」和刺耳的「叮咚」风铃声,一切都已经落幕——

快得让人忘记「为时已晚」这四个字的真实含义。

 

 

 

11.

「呼……」

走在零散路过一两个人的宽敞街道上,顾零终于可以长长地松一口气。

苦情戏果然不好演,又要哭又要笑还要编又哭又笑的台词——要不是知道自己有额外的技能傍身,连顾零自己都要被她这等「矫情造作」的表现给刺激到。

不过还好,回想了一下方才在咖啡店里的情景,顾零不免有些小得意,觉得自己无论是演技还是推进过程都堪称完美。

当面戳穿贺辰那种感天动地感动他自己的深情假象,她这个独一无二的「白月光」绝对能让贺辰他好好「念而痛之」了吧。

不过要说那种「痛」的发现,还得多谢贺辰他自己。

记得第一遍浏览原小说的时候顾零除了欣赏作者之文笔感叹剧情之狗血以外并没有其他什么特殊的感觉,然而当她昨晚第三遍拜读小说的时候,心底那种隐隐约约的怪异感觉就越来越明显了——

男主贺辰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

明明是从女主视角出发的小说却充斥满大量属于男主的回忆杀,就连女主和男主的许多约会剧情大半都是靠男主随时插入的回忆支撑起来的。

小回忆怡情,老回忆烦人。

如果只是单纯的小说,那这样不走主线反而处处塞回忆杀的行为可以说是作者在水字数,但如果像现在这样,在这个真实存在的小说世界,贺辰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独立人格还整天活在回忆里的话,那么只能说是他自身的问题了。

不管贺辰到底是出于喜欢自我怜悯的感觉还是抖 M 的自虐心理,有一点顾零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贺辰对原身的感情绝对不是纯粹的爱,顾零有理由推测到后来原身一定也是感受到了——

她那么爱他,以为他也爱他,可他只是在利用她。

明明感情需要双向付出,单方面的奔赴迟早会累垮一方

「何况你在累垮我之后,竟然真的爱上了代替我的人」

「原来你不是不会爱人,你只是不会爱我」

「我好累,也好不甘心」

灵魂深处的声音随着顾零的愈发感同身受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声嘶力竭,等顾零再回过神来想要脱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原身遗留下来的悲伤情绪如绵绸的泡沫似的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了顾零的心脏,叫她一时甚至产生了一种无法掌控这具身体的可怕感觉。

「系统!系统!」

灵魂几乎要被排除脱壳,顾零在内心疯狂呼喊系统,可系统依旧不靠谱地毫无应答,从未经历过这种状况,顾零只好自己拼命调整呼吸反复默念清心静心试着稳固住灵魂。

又过了好一会,那种心脏狂跳灵魂飘忽的不适感觉才渐渐褪去,顾零一手扶着路边的路灯咬着嘴唇脸色煞白。

这次的情况太过诡异,顾零决定等这趟任务结束后无论如何都要从系统那讨个交代。

也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跑车缓缓停到了顾零面前,镜面一般的车窗降下,露出里面贺然那张总是兴致缺缺的脸,他冲顾零努努嘴,「上车。」

也不和他客气,本就虚脱到想坐下休息的顾零拉开车门坐上后座,然而刚抬眼就撞见贺然腿上正大光明显示着窃听页面的电脑,顾零登时一愣:「你监听我?」

偷听的事情暴露,贺然却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他歪歪脑袋:「你哭得很好听,我有录下来,想不想一起欣赏一下?」

顾零:「……」

她只想前几天没有毒死这个鳖孙真是自己最大的失误。

也正是因为贺然这么一打岔,顾零方才那种郁结于胸的感觉彻底消散了开,她闭上眼睛仰靠上椅背,一点不担心贺然会出卖自己——

毕竟他那么无聊。

在原小说中,贺然既不算男配也从不与贺辰作对,少有的那么一点描写还都在贺辰的回忆杀里,剧情里贺然唯一一次的正面出场的戏份还是和女主碰上后当面戳穿她「替身」身份的桥段。

也就是这么一段简单描写叫顾零后来再读起来不免分外感到奇怪,对于素未谋面还头戴女主光环的陶江晴,身为男主弟弟的贺然不但没有特殊相待,言语间反倒还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抵触和敌意。

但总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顾零对贺然很是放心。

「小,咳……小零……」

似乎是被顾零的这种无条件信任所感动,尝试改变称呼的贺然语气有片刻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他平常吊儿郎当的语调,只是那其中多少还是显得有些刻意的「平常」,「既然你演技这么好,有没有考虑过进军娱乐圈?」

小零是什么鬼称号??

顾零眼角抽搐,知道他后半句是在嘲讽自己,顾零回怼得也很快:「娱乐圈是什么圈?我只想进军甜甜圈。」

不满足于此,顾零又故意掐起嗓子以牙还牙:「小、然~」

顾零的声音本来就甜,再这样刻意造作后听得贺然是虎躯一震,腿上的电脑都险些直接掉下来。

见她成功把贺然恶心到,顾零在后座笑得前仰后合。

「老女人了还这么幼稚!」被将了一军的贺然耳朵都红了,嘴上却还不依不饶,「一会去吃好多好多甜甜圈看堵不堵得住你的嘴。」

只是在顾零看不见的角度,那总是无精打采耷拉着的眸子里分明有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笑意在蔓延。

 

 

 

12.

下午两三点正是甜品店的客流高峰期,原本还算宽敞的店内霎时被三五成群的女孩和她们莺啼燕语的笑闹塞得满满当当。

「啧啧,瞧你这幅狼吞虎咽的模样,少说也饿了五天了吧。」

懒洋洋地支着胳膊撑着下巴,贺然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顾零的机会。

「那可不嘛,要不是早上有个饿了十天的饿死鬼抢我的早餐,我至于饿成这样吗?」咽下裹着水果酱的甜甜圈,顾零朝他翻了一个大白眼。

事实上顾零本人是很喜欢甜食的,一口甜,烦恼没——她只是单纯对咖啡不感冒而已。

松软的甜甜圈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上面点缀的彩色糖果也是甜滋滋糯叽叽,当然,它的价格自然也不菲,但是既然有贺然开口请客,顾零当即决定今天就要吃穷这个鳖孙。

眼见对桌的顾零明明嘴里都塞不下了,两手还要各抱着另一个甜甜圈不肯撒手,那努力又滑稽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贪吃的仓鼠。

贺然面上虽然毫不客气地嗤笑顾零,心里却还是莫名被她勾起了食欲。

这东西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向来不喜甜食的贺然破天荒地抓起一个甜甜圈,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好腻。

然后就拧着眉放下了。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

就像这么久他还是不喜欢他那个蠢货哥哥,不喜欢他所做的一切,如果非要肯定他那个蠢哥哥一点,那就是他的蠢蠢对了地方——

他把顾零弄丢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个愚蠢又自大的家伙分不清自己对顾零的感情甚至还在她走后找了什么可笑的「替身」,用他的实际行动一点点把顾零推向更远的地方。

如果对一个人的爱可以被转移可以被代替,那便不是纯粹的爱,或者简单点说,那无非就是一种感情寄托。

人可以被当做感情寄托,物更可以被当做感情寄托。

有谁好好的人不当想去屈身当物?又有谁稀罕他感情寄托一样施舍怜悯的爱?

更何况那个人是顾零。

作为他们生活中的旁观者,贺然自认为他对顾零的了解绝对不压于贺辰,一个温柔、善良、坚强、乐观,似乎集齐了童话故事里作为一个合格「灰姑娘」该有的所有品质的女孩——但是现在,贺然发现他还是不够了解顾零,或者说自从顾零回国后她就不再是原先那个完美到像是由三两个标签堆成的顾零了——

她狡猾、精明、鬼点子多、满嘴谎话、锱铢必较,偏偏利用起人来又冷漠、疏离、心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时贺然甚至觉得眼前的顾零并不在眼前,她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维度,居高临下又事不关己地俯视和掌控着这一切,她不爱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

越想越冒出无名火,贺然抬手「啪」的一声拍掉顾零偷摸伸向自己碟子里的手,瞪道:「我的。」

捂着被打疼的手背,顾零嚷道:「你又不吃!」

「不吃也是我的。」单薄似刀的眼皮上翻,贺然一双偏灰的眸子略显薄凉,「你要吃就再去点。」

可你看,她又明明是如此鲜活而真实地说笑哭闹在你咫尺之间,偶尔暴露的本性像是无意中打开盖子的礼品盒,你能看见里面好玩新颖又有趣的独特礼物,可当你想要伸手去拿时她又把盒子盖上了,叫你急得心痒痒也恨得牙痒痒。

与此同时,硬撑着塞下第五个甜甜圈的顾零终于对她的饭量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贺然充裕的家底还能再买下几十家甚至更多家这样的甜品店,可她的甜甜圈已经吃到喉咙口了。

算了,老娘今天暂且饶你一命。

顾零扶着腰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准奏。」而贺然也只是半抬眼皮,他勾勾手指,倒真有几分昏君当政的气质。

顾零:「……滚蛋。」

目送顾零前脚踏进卫生间,贺然用叉子戳了戳碟子里只咬过一口的甜甜圈,后脚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火急火燎地撞进甜品店——

「哥。」

贺然仰起头,冲他那个东张西望明显是在找人的哥哥龇了龇牙。

「贺然?」贺辰疑声道,他怎么会在甜品店?他不是最讨厌甜食了吗?只是此刻贺辰也没工夫多管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了,贺辰咳嗽一声稳住架子,目光再次扫视了一圈店内后才沉声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长头发穿白裙子的女生?」

「唔……」

当然看见了,不仅看见了,方才她还和我抢甜甜圈吃呢。

贺然歪着脑袋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一脸坦然:「没有。」

「没有就算了。」贺辰眼中闪过失望之色,难道是他看错了?既然顾零不在这那他也没有必要多留,贺辰转身刚想离开,却被座位上的贺然突然伸手拉住了衣角。

「哥。」对上贺辰不耐的目光,贺然依旧叫得无比亲切,他毫无防备似的仰着脸,甚至还眯眼笑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下次有空一起吃饺子吧。」

「好吃的饺子。」

望着那边贺辰一脸莫名其妙地甩袖离开,贺然顿时收起所有的笑意,眉眼淡淡地瞥向邻桌一直偷看这边的女生。

就见对上自己目光的少女脸腾地红了,边藏手机边十分做贼心虚地扭回头去。

虽然这个少年不像刚才那个来去匆匆的帅哥那般惊艳,但是他这宛若黑猫一般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懒散气质……也太勾人了吧!

女生心脏狂跳满脸涨红,握着手机蠢蠢欲动。

并不在意邻桌的反应,贺然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嘴角还噙着漫不经心的讽刺意味,他无意识地握着餐叉,再低头时就见碟子里的甜甜圈早已被他戳得千疮百孔。

唔,看来他那个好哥哥对民间的俗语不太敏感呢。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喂喂,你不吃就不吃,还这么糟蹋粮食,小心农民伯伯过来锄死你!」

刚从卫生间出来的顾零见贺然这副德行,忍不住替惨死的甜甜圈打抱不平。

好玩不过……嗯,好玩不过包饺子。

「哦。」贺然掏掏耳朵。

顾零:「……」

毕竟。

他才没有什么嫂子。

 

 

 

13.

室内,茶香四溢。

此刻,装修复古的茶室内暗流涌动,无声中仿佛有什么在相互较量相互博弈,而茶座上的那张薄薄支票正是这场龙卷风的中心——

「阿姨,这钱我不能要。」

宛若一朵被风暴摧残的小白花,陶江晴脸色惨白,唯独那双圆眸炯炯有神,她坚定道:「我和阿辰之间的感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贺母优雅地放下茶杯,「确实……」

贺母上下扫了陶江晴一眼,难掩轻蔑:「毕竟你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一针见血。

短短一句话却比那质疑的眼神还要叫陶江晴感到难堪,最后的遮羞布也被这样毫不留情面地当面撕开,陶江晴死死咬住没有血色的嘴唇,早就准备好的答话此刻竟是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毕竟在一个月前,她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贺辰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自己的——然而昨天在咖啡厅的一切遭遇却狠狠给她甩了一记现实的耳光。

见陶江晴表情难看不再说话,贺母知道她是有自知之明还不算太不识时务,登时心下满意,语气便也稍稍放软了些:「你么,长得确实很像她,不过倒比她知分寸多了。」

她?

立刻反应过来贺母说的那个「她」就是指顾零,不难听出贺母话语间对顾零更加反感,对比之下陶江晴忍不住暗喜,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阿姨……您说的,可是顾零小姐?」

「辰儿连这都和你说了?」闻言贺母有些惊讶——连顾零这个在辰儿那儿谁也不能提的逆鳞她都知道,她倒是小瞧了这个叫陶江晴的女生在辰儿心中的地位,从进入茶室以来贺母第一次拿正眼去看陶江晴,「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陶江晴嘴里发苦,面上却掩饰得很好,她犹豫道:「阿辰他还说……说他会等顾零一辈子。」

「胡闹!」听了这话,贺母顿时也顾不得什么优雅架子了,随着一声叱喝她气得当场拍桌,茶杯「哐啷啷」被打翻,浅绿色的温热茶水随即撒了一桌,「顾零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的辰儿等一辈子?!」

「阿姨,阿姨您别生气。」桌上狼藉,陶江晴的腿上也被泼上些热茶,可她却无暇顾及自己连忙把纸巾递给贺母,陶江晴柔声劝慰道:「阿辰他也只是一时被顾零小姐迷昏了头罢了,很快就会清醒过来的。」

「哎……但愿如此吧。」接过纸巾擦干手上的茶水,贺母深感疲惫地重重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陶江晴虽然模样气质有些小家子气,但人至少比顾零那个狐媚子懂事多了。

想到这,贺母看陶江晴越发顺眼,牢骚话便也多了起来,「小陶啊,你别怪阿姨待你严厉,你知道比起然儿,我这个做母亲的从小就亏欠辰儿太多,因此像婚姻这种人生大事自然要好好替他把关,不能让什么烂货色都随便进我们贺家大门……」

这本是贺母与陶江晴说的掏心话,然而当陶江晴听见「烂货色」这三个字时,还是忍不住笑容一僵,总觉得这是贺母在明里暗里地针对自己。

丝毫没有注意到陶江晴那边的异常,贺母自顾自地继续道:「辰儿也是一个傻孩子,用情太深,他就是被顾零那个狐狸精耍手段迷惑了,他以为他心心念念的那个顾零是什么好人?想当年我给顾零一笔钱让她离开辰儿,她当真就毫不犹豫地拿钱走了——你说这样物质的女人,怎么配得上我家辰儿!」

提起往事,贺母又是气愤又是无奈,为人父母,他们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女好呢,「我知道辰儿他动真心了,所以这事我也一直瞒着没和他说,怕他知道了会伤心……」

等等,什么?

陶江晴瞪着圆眸一眨不眨,生怕自己一眨眼就会漏掉什么关键信息。

原来顾零也曾被贺母这样拿支票打发过,只是与自己对爱情的坚贞不同,顾零她最后选择的不是贺辰……

而是钱!

宛若被从天上掉落的巨大惊喜砸中,陶江晴心脏一阵狂跳。

顾零的把柄,她的机会……

来了!

 

 

 

14.

打开手机,盯着屏幕。

并不想工作也并不想娱乐,贺辰只是不停地、茫然地、机械地左右滑动页面。

这样魂不守舍已经一个上午,只要贺辰手中的动作一停,脑海里就会不受控制地涌进顾零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以及她那溢满哭腔的声音——

『是不是谁都可以……』

不是的……

『只要能触发你的回忆就好对不对……』

不对……

『你其实根本不爱我……』

我其实……

『只是,到此为止了……』

不…不……

不要!

随着手机滑落掌心「啪」的一声拍向桌面,贺辰浑身一震宛若才从噩梦中惊醒,他额头沁出细汗,后背的衬衫更是被冷汗浅浅浸湿,整个人像是才经历了一场马拉松,贺辰低低地喘着粗气,心脏处空落到可怕,仿佛只有无穷无尽的苦涩和悔恨才能将其填满。

如果他现在再去找阿零,告诉她自己这次真的爱上她了……

算了,真这样做了只怕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事已至此,他何必再去放马后炮一样自取其辱呢。

说到底,都是他自作自受。

心脏不住绞痛,贺辰两手死死攥成拳,指甲嵌入掌心的纹路,契合而生疼。

哪怕在阿零失踪的那些年,他都从未感受过这种遥远,就好像他的阿零一直住在他的心里,只要一闭眼就能够看见。

可是现在,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变得越来越远,甚至可以说是遥不可及。

距离……么。

思维被雾霾笼住般混沌,贺辰鬼使神差地捡起桌上的手机点开了微博。

自从顾零失踪后,她的电话打不通,发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就连顾零以往发的朋友圈也都被清空,几乎是一夜间一切有关她的痕迹全部都被刻意抹去,仿佛人世间根本不存在「顾零」这么一个人,但如今顾零她回来了……

贺辰几乎是抱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侥幸心理在同城中随意翻看。

一条、两条……十条、百条。

贺辰指尖滑动的速度很快,他的眼力也一向很好,在摩擦到生疼的指尖不知是第几次抬起的某一瞬间,贺辰的视线突然定格——

「我是美人鱼不是海王」

「555 姐妹们江湖救急!(保佑.jpg)」

「昨天下午我在甜品店里一见钟情了个超级有气质的小哥哥!但他身边一直坐着一个女生,我脸皮薄就没敢上前要 vx……(流泪.jpg)」

「现在我后悔死了!求助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有没有哪个知情人可以告诉我他俩是什么关系,如果不是女朋友的话我就冲了!(狗头.jpg)」

「[图片][图片][图片]」

就见微博还下附着三张照片,这人偷拍时显然很紧张,三张照片都糊得几乎看不清人脸。

甜品店?

莫名想起了昨天的「眼花」,贺辰心下一沉,皱着眉点进去,将那三张照片不停地放大缩小——

黑色卫衣、白色长裙。

一身黑色卫衣满脸兴致缺缺的男生,一袭白裙手里还抓着甜甜圈的女生……

那不是贺然和顾零是谁?

三张不够清晰的照片此刻组在一起却清楚地叙说出一个充斥着爱与背叛的故事。

时空在这一秒陡然静止,贺辰眼睛睁得发酸一时间甚至都忘了如何呼吸,心中滋生出无数怪异和疑惑,可最先酝酿成在他大脑里的却不是滔天的愤怒而是理智的思考。

原来昨天他并没有看错,甜品店里的那个身影真的是顾零,但顾零怎么会和贺然在一起?自己问他时贺然当时为什么又要骗自己?

从头开始回忆当时发生的一切,贺辰终于想起了临走前贺然对自己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哥。』

『下次一起去吃饺子吧。』

『好吃的饺子。』

好吃的饺子?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嫂子。

「哐嘡——!」「啪!」

文件、电脑,水杯,办公桌上的一切物品都被贺辰一抬手猛地扫落在地,支离破碎的相框也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只见锋利的碎玻璃下少女一袭白裙,无声无息地宛若童话中永远沉睡的公主。

「贺、然……」

宛如被猎人射中的野兽,贺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两眼猩红,乌云笼罩的脸上神情相当骇人。

好一个贺然……好一个贺然!

可真是他的好、弟、弟!

 

 

 

15.

「咚咚咚。」

指关节轻轻敲击门板,陶江晴面对紧闭的门板又低头整理了一下她的衣服褶皱。

心脏狂跳、肾上腺素狂飙,攥着衣角的手指也不住地打颤。

这种感觉,像极了她初中时背着班上同学跟老师打小报告。

陶江晴单手抚上胸口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没事的没事的,自己这也是为了贺辰好,他有权力知道真相,也早应该知道那女人的真正面目。

失去概念的时间异常迟缓地流逝,陶江晴等了许久,可门内依旧听不见响动。

陶江晴只好忐忑地再次敲门,而这次回应她的,却是贺辰一声饱含怒气的「滚!」。

哪怕隔着一层门板,陶江晴还是被吓得浑身一颤,贺辰那般暴怒的声音是她从未听过,也从未设想到的。

小腿一软,往日就小心翼翼生怕触到贺辰霉头的陶江晴心下登时有了退缩的念头,可脚下刚往后退了两步,陶江晴就又止住了。

也许,也许这也是个好时机,毕竟火上浇油总比晴天霹雳要来得好些。

这么想着,陶江晴咬咬嘴唇干脆直接推门而入,结果刚进屋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在了原地——

只见那边的红木地板上一片狼藉,玻璃碴和陶瓷碎片四处碎裂,各种文件如大雪过境一般纷飞落地,办公室中央的贺辰瘫坐在老板椅上,两手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困兽似的胸膛剧烈起伏。

「阿、阿辰……」

陶江晴唯诺诺地开口,声音里是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畏惧。

「滚!滚!」

循声抬头,贺辰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眸和狰狞的表情吓得陶江晴又是一个哆嗦:「都给我滚!」

从没见过如此狂躁的贺辰,恐惧的泪水几乎是第一时间涌上了陶江晴的眼眶,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在贺辰的气头上推门进来:「对、对不起,我……」

只是她后退的脚步还没完全迈出,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无意间恰好扫到了办公桌上的照片。

就见那个往日总是堆满文件的红木办公桌上空空荡荡,唯独那张边角泛黄的照片像是被人强压愤怒仔细地从地上一片狼藉中挑拣出来,此刻它安安稳稳地摆在桌面,宛若一朵盛放在血泊中的白梅。

陶江晴知道那张照片上的人是谁——

虽然她原先是不知道的……

或者说,是贺辰以为她不知道的。

那张办公桌是全公司人的禁忌,贺辰这个堂堂大总裁宁可每天亲自打扫桌子也不肯让别人触碰,就连她这个贴身秘书都不被允许靠近半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规矩,更是贺辰的逆鳞,因而谁也不想拿自己的事业和前程来换取一个好奇心的满足。

但兴许是女人的第六感吧,隐隐察觉到什么的陶江晴终究耐不过对真相的渴望,有一天趁贺辰不在,她还是偷偷绕过办公桌,窥探向它的正面——

普普通通的办公桌,普普通通的文件,唯一不同且亮眼的,就是那个摆在桌前人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位置的相框,相框里,立着一个同样捧着咖啡望向镜头的少女,她笑靥如花、也永远美好。

也正是从那一天起,陶江晴开始留长发穿白裙,开始喝咖啡研究咖啡。

她有意无意地学她,可她终究不是她。

时隔不久再次见到那张照片,保护它的相框已经被它愤怒的主人摔碎,可那张照片却依旧完好无损地停留在了桌面,象征着珍藏它的主人最后的理智,又象征着无论照片中的少女做了什么深爱着她的男人依旧还会把她当做白雪中的红梅、心尖尖上的朱砂。

也直到这时,心头的恐惧突然全部变成了委屈,陶江晴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止不住地往下掉。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他的全部偏爱而自己只能苦苦追求他的一丝怜爱?

凭什么那个人的一颦一笑都是美好善良的值得怀念的而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只是模仿?

凭什么她就是白月光而自己只能是她的替身?

顾零、顾零,顾零!

那个女人,凭什么在选择离开后又突然折返插足在她与贺辰的世界?!凭什么只要一出现就能如此轻易地抢夺走她费尽心机拼尽全力才争取来的爱?!

嫉妒、愤恨、不甘、痛苦,一切源于爱情又因私心而超越爱情的负面情绪如荆棘般牢牢缠住陶江晴的心脏,叫她失去思考一心只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到报复的快感:「贺辰。」

她嘴唇哆嗦,吐出的声音字字清晰:

「顾零当年离开你的原因……」垂在身旁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可陶江晴的眼睛却亮得吓人,「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16.

头昏脑胀。

顾零迷迷糊糊地从沉睡中醒来,睁眼便是陌生的天花板以及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她这是……在医院?

顾零想坐起来,可她此刻浑身无力连头都仰不动,挣扎半天倒是把趴在床边的贺然给惊醒了。

「醒了?」搬了板凳坐在床边的贺然揉揉眼睛,他声音沙哑,眼下的乌青和下巴上的胡渣更是彰显着他一夜未眠的光荣成果,「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

头一次瞧见这般狼狈的贺然,顾零不免升起些许愧疚,昨晚自己好好地突然给他表演了一个原地晕倒,应该把这孩子给吓坏了吧。

望着那边明显没伺候过人倒个水都慌手慌脚的贺然,顾零心下很不是滋味。

身为「穿书者」也经历过四个小说世界,除非是任务必须或特殊情况她一向都秉持着能尽快完成任务离开小说世界就尽快早完成任务离开小说世界的原则,一来是怕自己时间长了产生感情沉溺其中,真正离开后容易藕断丝连牵挂太多;二来就是比起盯着别人的躯壳在别人的小说世界里过着别人的生活,她更想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做她真正的顾零。

因而顾零做起任务来总是雷厉风行,一上来就直蹦主题用最简单和粗暴的方式快刀斩乱麻。

更何况这次的任务中原身还有个「成为男主思而不得的白月光」的心愿没有完成……

身子骨软绵无力,顾零勉强侧头去看病床旁边乱成一团的仪器线路和一个个点滴架。

而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叫人「思而不得」的了呢?

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就是因为她们永远只在黑夜中出现,又永远在天亮之前离别。

于是顾零试着联系系统,出乎她意料的是,向来不靠谱的系统这次倒是有求必应,顾零当即也不客气地提要求让系统给这具身体安排上一个「死得又快又美」的绝症。

更叫顾零没想到的是,真正负起责来的系统办事效率会这么高:

记得就在昨天晚上,前一秒自己还在与贺然斗嘴,下一秒就觉得鼻腔一热,抬手一摸也是满手的鲜红,紧接着不待顾零留下什么「遗言」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想来当时目睹全程的贺然一定是一脸惊恐,以为她这是吵不赢就干脆碰瓷装死了吧。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

想象出那个画面,正被贺然扶着喝水的顾零当场就呛着了,见状贺然赶忙一手接过水杯一手去拍顾零的背,见她一边咳嗽一边还要笑,随即就也猜出她是在笑昨晚的事。

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贺然忍不住磨牙。

这家伙的心到底有多大?她知不知道自己……

笑意顿时止在嘴角,贺然端着水杯的手僵在空中,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抿着唇默默把水杯放到床头,然后抽出几张纸巾塞给顾零。

喝了水也有了些力气,顾零接过纸巾,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自己这样皮,贺然再怎么说也会怼上自己几句呢。

扶着软绵绵的顾零在病床上坐好,贺然又动作笨拙地往她身后垫上几个枕头,直到做完这一切,贺然这才终于想起要算账似的背过身坐在床边,青年笔直的背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顾零的视线,叫顾零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生气了?」

见他这样,顾零伸手想戳戳贺然的背,可才缓上来的力气早已被之前那个几个动作耗尽,插满针头的手压在床褥上愣是有山压着般纹丝不动,顾零只好干说话,「哎,我刚才不是在笑你啦。」

「什么时候?」并不关心顾零那句「生气了?」的试探,贺然闷闷的声音没头没脑地翻过他瘦削的肩膀,裹挟着强装的漫不经心传入顾零的耳朵。

「啊?」顾零眨巴眨巴眼睛,明知故问道,「什么什么时候?」

「你生病了,在很久之前。」说到「生病」二字,贺然的声音越发沉闷,「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生病了?」

昨晚。

但是她当然不可能这么说,于是顾零又眨巴眨巴眼睛,谎话张口就来,「嗯……好久之前了吧。」

好久之前?那是多久之前?

为了稳住情绪,贺然两眼死死盯着病房的一个角落不放,就见那里正蹲着一点溜过窗帘的阳光,像极了一朵绽放在春日的小花。

是在昨天他们一起吃甜甜圈之前?还是在她一个人去游乐园之前?

还是说,在她回国之前?

不敢再把时间继续往前推移,贺然生怕再推移下去就算是自己也无法再自欺欺人地相信那「好久之前」里,没有藏着她对贺辰自始至终的一片痴情。

真是叫人……无法不嫉妒。

喉间难堪地哽咽了一下,贺然捂着嘴生生吞进所有声响。

 

 

17.

Sleeping beauty syndrome.

睡美人症。

这病有个很美很童话的名字,可那依旧掩盖不了它本身的致命和可怕。

至于顾零,是睡美人症晚期。

天知道当贺然从医生嘴里听到这个诊断结果时,他几乎当场失去理智对无辜的医生发泄无用的愤怒。

什么破医院?什么臭庸医?为什么要跟自己胡说八道?!

他了解过这种病的症状,如果真拖到了晚期顾零她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又怎么可能还这么……

想到这,双目赤红的贺然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冷静到不能再冷静。

他松开医生的衣领,对受惊的医生以及围观的人鞠躬道歉,然后一声不响地一个人回到病房里守了依旧沉睡的顾零整整一夜。

不怪医院,不怪医生,因为这一切的选择,都是顾零她自己做出的。

医学上将睡美人症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症状大体类似唯一的区别是嗜睡的时间长短,一般早期患者靠着不菲的药物治疗便可痊愈,中期则需要做些手术和化疗,而到了晚期……

只能安静而绝望地等待死亡——

等待那如童话一样永远沉睡的死亡。

由于这睡美人症的前期欺骗性较大,很多得了睡美人症的人只当是自己劳累过度而不加在意,但往往到了中期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有所警觉,然后去医院检查,接下来的化疗过程虽然痛苦,但那至少还有很大的生存希望……

「为什么不去治疗?」

贺然忽然转过身,两手发泄似的死命揪住顾零身上盖着的被褥,他的五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过分泛白,「你明明可以活下来的。」

「因为穷啊。」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问题,顾零笑得十分灿烂,比春花还灿烂。

怔怔地望着这样坦诚的顾零,许久许久,贺然才像是泄气了一般,「小零。」他轻声唤道。

「嗯?」顾零也轻声答道。

「你挺有意思的,要不你就别死了吧。」

顾零简直要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给逗乐了,什么叫「要不你就别死了吧」,搞得她好像可以随意决定自己的生死一样。

当然,某种程度上她的确可以。

只是当顾零再抬眼看清贺然眸中的水光时,她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

哎别哭啊……

那双总是没精打采又傲慢无礼的偏灰眸子里果然一点也不适合蒙上悲伤这种充满人情味的情绪。

顾零想调和气氛地耸耸肩,结果肩膀沉下去后再没有力气抬上来,最后她只好耷拉着肩膀安慰贺然:「没事的,反正我的心愿已经完成了,我也累了,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心愿……

是指报复贺辰吗?

就算到了这时也没能从她的嘴中听见一点有关自己名字的信息,向来自诩是天之骄子随心所欲的贺然好好地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委屈到不能再委屈。

对这种陌生的委屈无法理解又手足无措,喉间的呜咽已经到了嘴边,贺然仰着头却不甘心叫眼泪就这么流出来,他全身绷直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才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示弱的声响。

「那个,你要是想哭的话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顾零很自觉地闭上眼睛,可等真闭上了,她又莫名有些惆怅的惋惜。

想来也是,不能亲眼瞧见这个讨人厌的臭小子掉金豆豆——任谁都会觉得惋惜的吧。

「……想得美,我才不会为你而哭。」也读出了顾零的心思,贺然拿手背粗暴地蹭去眼泪,他拧着眉毛眼神很凶,只是不到一秒钟那眼里就有更大的泪珠涌了上来,他哽着喉咙,「我才没有哭……」

「嗯嗯,我知道。」又开始感到无法抑制的困倦,顾零闭着眼,语速也不由拖得很慢很轻,「你没有…哭……」

溜进屋内的光点最终还是被窗帘发现,徒劳挣扎着被死气沉沉的窗帘一点一点从地面拽走。

……

「小零。」

床上的女孩一身洁白的病服,她安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坐在床边的男孩满脸泪水,可他却没有发出一点哭声:

「你知道,夏天快来了吗?」

而男孩最终也没能听见女孩的回答。

 

 

 

18.

作为贺氏集团最年轻的掌权者,贺辰事无巨细责任重大对自己的要求也很是严格,因而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他都习惯先在脑海中预演一遍,哪怕是像现在这样理智都要被怒火烧光的情况下,贺辰还是用他仅存的思考能力去设想当顾零得知她当年做过的丑事败露后,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是惊讶?是惶恐?亦或者,是后悔?

贺辰设想过很多,但叫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再次见到顾零时,却是在医院的病房,几步外戴着氧气罩的顾零躺在病床上,双眸紧闭面色如纸,唯有那轻浅的呼吸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才能证明她的勉强存活。

贺辰也设想过当自己再遇见顾零时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也许他会失去理智,对自己这个惦念多年的心爱女人破口大骂;也许他会冷眼旁观,看着自知事情败露的顾零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也许他会不屑一顾,自嘲自己竟然真的被她蒙蔽甚至真的爱上了她这种虚伪又物质的女人……

但现在,贺辰只是呆愣愣地看着病床上那如雪花一般虚白的顾零,觉得如果他不是在做梦那就是老天给他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

这个女人,这个因为金钱就把自己一片真心弃之如敝屣的女人,她凭什么能够在做出这么多过分的事后还如此安心地躺在自己面前?她怎么敢在把一切包括他的心都搅得一团糟后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准备撒手离开?!

「不想打我一拳吗?」欣赏完了贺辰的种种情绪变化,胳膊肘支着门把的贺然冲他龇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的好哥哥?」

「……你先出来一下。」而贺辰只是攥紧了拳头,压低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顺手带上病房房门,贺然动作小心翼翼地像是生怕吵醒了里面熟睡的人,只是他刚一转身随即便结结实实地挨了贺辰的一拳。

被那丝毫不留余力的拳头直接砸到门上,左脸立刻火辣辣的迅速红肿起来,喉间和鼻腔更是有血腥味溢出,尽管这样,贺然还是尽可能地稳住身子不叫自己后背撞上门板发出太大的声响,他撑着膝盖,仰头对贺辰笑得满不在乎:「哎,哥哥生气了呢。」

对上这张总是被自己刻意忽略的讨厌面孔,贺辰气得头脑嗡嗡作响,刚才的那一拳已经引来了好多医生病人远远围观,贺辰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滔天怒火,这才勉强忍住没再给他来上一拳。

「贺然。」贺辰嘶哑着声音,「你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贺然歪了歪头,「你是指在路边捡到了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她给她一个可以安家的地方,还是指请被『替身』找上门来连咖啡都没喝几口饥肠辘辘的她吃了甜甜圈……」

贺然掰着指头数,满眼天真的笑意,仿佛他还是那个在贺家父母眼中永远温顺乖巧的大男孩——

只是下一秒,原本烂漫的笑意就被铺天盖地的森然寒气所侵占,贺然死死地盯着贺辰,眼神冰冷而又厌恶得像是在看什么腌臜之物:「所以,你在生什么气啊?」

被他这种目光看得下意识后退一步,贺辰后脊本能地绷紧,一直以来他从未将这个所谓的「弟弟」放在眼里,而贺然也总是那副无所事事的不成器模样,因而像这样极具攻击性的眼神,他还是第一次见。

「当年,顾零她是收了母亲的钱才主动离开我的……」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贺辰脸色有些难看,自己凭什么要和他解释啊。

「就样?」由于性格懒散又缺乏运动,贺然的身体并不结实,方才挨了贺辰那一拳后这时便开始有些吃不消,又往旁边走了几步,贺然干脆直接盘腿坐在医院的走廊上,讥讽地冲他那个蠢货哥哥抬抬眼皮,「我还以为你能更有点本事呢。」

「是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也直到这个时候,贺辰才发现他这个向来安分守己的「弟弟」不仅性格不讨喜说起话来也很是气人,被贺然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气得头脑发胀,贺辰几乎要忍不住当场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再来一拳。

「确实不关我的事,只是贺总的消息渠道太过闭塞,让我这个做弟弟的很是感慨。」贺然耸耸肩,天生显出薄凉的眸子里满是说不出来的怜悯。

「你什么意思?」贺辰不由得皱眉。

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背靠着冰冷的墙,贺然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坐姿:「看在你一问三不知的可怜份上,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19.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贫穷的小女孩,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来她又遇见了一个同样贫穷的小男孩,从此他俩相守相伴,虽然生活很苦,但他们也能相互慰藉。」

贺然显然没有一点讲故事的天赋,他的声调平淡且毫无波澜,语言也如流水账一般平铺直叙,但不知怎的却莫名让周围的听众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那对虽衣着寒酸但笑容明媚的小小青梅竹马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至于后来的发展就有些狗血,男孩真正的家人,也就是有钱的家人把他接了回去,告诉男孩原来他才是贺氏一族真正的大少爷,男孩从此过上了荣华富贵的生活。」

「男孩倒也不忘本,想和女孩共患难同富贵,然而男孩的家人却觉得贫贱的女孩配不上男孩,居高临下地就想把女孩打发掉,于是他们给了女孩一大笔钱让她彻底消失在男孩的世界,而女孩最后也选择了同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贺辰说话,贺然便冷笑着自问自答道:「噢,你肯定不知道。」

垂在两侧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贺辰紧紧盯着贺然,几乎要在他身上看出个窟窿。

「因为女孩的母亲病了,她没有钱给母亲治病,也不想给在家中尚未站稳脚跟的男孩添麻烦,所以她选择默默离开,用被男孩家人羞辱得来的钱带着母亲去国外看病。」

「可母亲的病是一个无底洞,那笔钱很快被用光了,女孩只好靠没日没夜地打工来继续维持母亲的医药费,只是最后,女孩还是失去了她最爱的母亲、她唯一的亲人,到底落得了个人财两空,孤身一人。」

低低的啜泣从围观的人群中隐约传来,融进故事的留白里显得是格外凄凉而苦楚。

女孩的母亲……

一张消瘦却亲切的模糊面庞浮现在了脑海,耳边似乎又听见了那道总是唤自己去她家吃饭的温柔声音,贺辰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喉结艰难地滚动,他想让贺然闭嘴,他想大喊想嘶吼,他感觉有无数只蚂蚁在疯狂啃咬他的心脏——可是他最终也只能如同一具死尸一般僵在原地,悔不当初又后悔莫及。

而那边的贺然还靠着冰冷的墙壁,低低地叙述着那个注定悲伤的故事。

「母亲死了,本来应该信守承诺永远消失在男孩世界里的女孩最终还是反悔了,她不顾一切地回国,只为再见男孩一面——」

「因为她知道,她的时日不多了。」

「没钱医治的睡美人症已经拖到了无可救药的晚期,随时可能爆发的疾病足以吞噬女孩充满遗憾的余生。」

「然而当女孩满心期待地回来,看见的却是她的男孩与另一个女生接吻的场景——那个女生像极了她,那时她便知道,自己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当初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女孩也从不奢求男孩会等待,她只希望至少男孩曾经对她的感情是真的,那也是自从女孩母亲去世后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但男孩接下来的种种做法却让女孩绝望又清楚地意识到……」

「他从来就不爱她。」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像是说累了一般,贺然突然沉默,没有人说话,充斥着消毒水味的走廊骤然陷入了久久的寂静,久到仿佛时空倒流,那个笑着哭着的女孩还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久到迟钝的心终于开始苏醒,想说的爱到嘴边才恍然发现想说的人早已离开。

「所以女孩决定再次离开,而这次,她永不回来。」

贺然薄凉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医院冰冷的长廊上:

「故事结束。」

「你还满意吗?」

 

 

 

 

 

20.

夏天如约而至。

他果然还是最讨厌夏天呢。

炎热、枯燥,也没有她。

「停车。」

降下车窗,后座的贺然目光直直地看向路边新开的一家甜品店。

早已习惯了自家老板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怪脾气,司机从后视镜里见他盯着那边甜品店门口写着「甜甜圈第二个半价」的招牌良久,试探性地问道:「老板,需不需要我下去买些甜甜圈……」

「不用了。」

淡淡收回目光,贺然支着胳膊肘依旧一脸兴致缺缺看不出任何波澜,「开车吧。」

「是。」

夏天的风里没有他喜欢的花香。

他也不需要通过任何物品来怀念她。

「恭喜穿书者完成任务」

这次回到意识空间的方式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只是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也就回来了。

顾零坐在鹅卵石状的松软大沙发上还有些恍惚。

她……完成任务了?

「思而不得,念而痛之。」

这次的任务说来简单却也不简单,毕竟人心是最难捉摸的东西,让人恨容易,让人爱却难,而她能做的,也只有通过寻找男主的错误来达到叫他自责愧疚的程度——

至于让男主一回想起原身就撕心裂肺的效果,顾零从一开始就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去奢求。

但看样子……她好像真的做到了?

只是因为她死的时间刚刚好吗?

顾零满腹狐疑地从系统那里接收了她死后小说的新结局——

不知因何缘故,往日从来与世无争的贺家养子贺然一夜间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凭借着他天才的头脑和不亚于他哥哥贺辰的血色手段疯狂争权夺利,就连贺家养父母也无法阻止,很快,与贺然交锋中明显示弱的贺辰就在这场商业博弈中败下阵来。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贺然竟一点也不顾及手足之情,当年在商场叱咤风云的贺氏总裁贺辰就这样被他发配到了穷乡僻壤的分公司当一个无名无实的小经理。

更叫众人惊奇的是那向来争强好胜的贺辰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精神恍惚胡子拉碴,与人说话一张口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句「是我害死了她」,面对贺辰的刻意打击报复,他竟然也不做任何挣扎,从此不声不响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带着他无尽的悔恨痛苦地孤度余生。

贺家这边翻天覆地,世人都说贺然这是狼子野心终于暴露,曾经的无欲无求不过都是韬光养晦的假想——但也有少部分知情者私下里传言说贺然这么做其实是为一个病逝的女孩报仇。

至于陶江晴,她也自诩是「知情人」之一,贺辰倒台一蹶不振后,她曾想为了贺辰牺牲自己,主动找贺然求情并表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求贺然放过贺辰,陶江晴本以为凭借自己的相貌贺然至少也会动心,谁料贺然连眼皮都不抬就直接将她以工作能力不足的理由辞退,最终陶江晴的豪门美梦彻底破碎,回归她工作结婚生子的普通人生活……

看到这个新结局,顾零终于明白她的「圆满完成」是从何而来。

回忆起那张总是眼皮耷拉一副「我好无聊啊」样子的面孔,冥冥中竟然有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人的感觉,顾零不禁晃晃脑袋,像是想把更多的记忆给晃出来。

记得临走之前,那时的她因为病情已经困得神思恍惚,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身影久久待在她身边,他望着自己,张了张嘴,好像说了句什么……

「小零……」

「你的心愿,我都会帮你实现……」

耳边仿佛又听见了那人的声音,顾零忽地僵在原地,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涩从心脏直涌上鼻腔。

许久许久,直到时间和身下柔软的沙发一点点稀释掉那种过分浓烈的情感,顾零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说到底,还是那家伙帮了她一把。

谢谢。

顾零在心中诚心诚意地道谢。

那个……谁来着?

「通过本次的任务世界,穿书者学到了什么?」

再次不合时宜却很合时机地插入它的流程对话,早已习惯被系统这样突兀打断思绪的顾零也不理睬它,只是自顾自固执又坚持地回忆那个明明上一秒还含在她嘴里但下一秒就在她记忆中被蒙上一层纱的名字。

那个,谁来着?

顾零绞尽脑汁地想,浑身都在用力。

贺……

「通过本次的任务世界,穿书者学到了什么?」而系统也照旧不依不饶,咄咄逼人般让人恼火。

「……」

「通过本次的任务世界,穿书者学到了什么?」

「……」

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记忆宛若被一道磨砂的高墙阻断,叫她拼了命地往前冲最终也只能撞疼肩膀无功而返,那种无力感叫顾零深感挫败,浑身的劲也随之一股脑散去,顾零自由落体地放任身子向后坠落进沙发里。

「通过本次的任务世界,穿书者学到了什么?」

「学到了你在删改我的记忆。」

顾零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你不想让我记起他。」

「……」

这下轮到系统沉默了。

「系统并未删改穿书者记忆」

系统的语调照旧公事公办,起伏不大的机械音让人听不出真假:」意识空间是为穿书者量身打造的休息站,能让穿书者以最快速度恢复精神调整状态,穿书者潜意识里拒绝接收没有利用价值的记忆,因此意识空间才会针对穿书者淡化有关任务世界的记忆」

被它说得哑口无言,顾零无法否认她一开始的确是抱着「往事随风,烦恼自无」的态度,刻意地不去回忆曾经经历过的世界里的人和事,可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要彻底忘记,如今被系统点破她「潜意识」里的想法,顾零只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憋屈。

「那……如果我现在不想忘记了……」从沙发上坐起身,顾零茫然望着眼前的虚空,像是在寻找什么,「我想记起他的名字,我想记起他。」

又沉默了一会,系统这才冷冷地吐出这九个字:」你需要更强的精神力」

也就在这一刻,顾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一闪而过在半空中的淡蓝色人影。

这次,顾零甚至能够看清他稚嫩又冷淡的眉眼。

精神力。

再次听见这个名词,顾零只觉得熟悉到仿佛触手可及。

果然还是需要精神力。

「那系统,刚进入上个小说世界的时候我会感到自己的记忆被原身的覆盖,后来有一次因为与原身过度共情甚至感觉身体都不受自己掌控,这些也是因为我精神力不够强的缘故吗?」顾零举一反三。

「你很聪明」

小男孩的虚影不再出现,可顾零还是能够清楚地察觉到此刻与她对话的系统才是真正的人,而非一个不近人情的智能系统。

只是不待顾零再说什么,系统随即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通过本次的任务世界,穿书者学到了什么?」

这才是她认识的系统。

两胳膊支在身后,顾零忍不住笑叹一声。

不过她有种预感,在不久的将来,她一定能见到她这个「高冷系统」的真正面目。

「嗯,我学到了……一些实战性演技吧。」不再为难它,顾零答道,「谈不上多精湛,但像什么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在苦情戏里糊弄糊弄人还是可以的。」

「第五个世界反馈已收录」

系统按部就班:

「本次任务完成奖励进度 5 %,目前穿书者进度条完成度为 30 %,是否抽奖」

「是。」

顾零也习以为常。

荧蓝色的巨型转盘照例凭空出现,它旋转又停下——

「武林高手(一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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