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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歌

与桑柔和亲之前,我对桑柔说,「我无意儿女情长,嫁来府上,不过是一世清苦。」

桑柔潇洒回了我二字,说是无妨。

那时我满心以为,她是受不住西北风沙的娇花,总要摧折。

后来我才知道,风雪吓不倒她,世事摧不折她。

她从落魄中站起来,让我心甘情愿为她杀回梁朝,助她成为旷古无两的帝王。

万里长风中,她说,「山河为证,我与将军,死生不负。」

 

我作为柳家的嫡长子,自幼时便被爹娘叔伯教导,要肩挑门楣,光前裕后。

向晋帝递和亲文书的那一日,众口纷纭,无不是说我任性妄为。

晋帝早些年还算良善,如今双眸沉沉,已经是不怒自威的帝王。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不知道想到什么,忽而道,「允倒是可以,但西北胡人素来猖獗……」

后面的话,他没说全,我却已经知晓。

我爹今岁罢相,朝中柳党已经是人人自危,而我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算来已经是新帝眼中一根长钉。

我低头,「臣不愿兵权所累,还请陛下——」

陛下摇摇头,「朕信柳将军忠义,只是如今,想调将军戍守西北,将军意下如何?」

我自然没有异议。

和亲文书下来的那天,同时还有我远调西北的迁令,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无诏不得回京。

梁朝乱成一锅粥,自然没再推诿,就同意了和亲的请求。

梁国地处偏南,梁人多秀美恬静,更别提一国明珠的公主。

那些时日,我总在想,西北风沙浩浩,也不知那位桑柔公主,能经得起几日消磨。

可这些想法,再见到桑柔的那一日,便霎时烟消云散。

那天她一身仆仆风尘,红装裹着瘦马,孤零零地立在黄沙外。

四目相对之间,我一时失神,忽而记起了三姑娘的话。

幽暗的帐中,她跪地对我说,「大哥,我生平无所求,如今只有一件事,望大哥能成全。」

她本是我的堂妹,少时堂叔为救我战死沙场,将她托孤于我家,早年又自请去梁国和亲。

我不知她在梁国受了什么委屈,也不知道她为何字字泣血,让我求娶桑柔公主。

我本不愿,但当年到底承了叔父救命之情,又架不住她声声恳切。

我对她说,我无意儿女情长,纵使娶了公主,也不能同寻常夫婿那样,和她白首相依。此事重大,若她能受得一世清苦,娶也便娶了。

此话凉薄,我不信一朝公主还愿前来。

三姑娘去了一封书信,桑柔只回了二字:无妨。

事已至此,我便只能认命回京,向陛下递折子。

好在三姑娘临走前,她告诉我,「梁国内政混乱,桑柔命途多舛,烦请大哥将她救出水深火热,届时再与她和离也是无妨。」

命途多舛。

我回过神来,想要搀她下马。

可桑柔却身姿利落,翻飞落地。

我看出来了。

她练过武,还有一身好功夫。

莫说有一身好功夫,单说世家贵女,又有谁敢孤身骑马,前来和亲?

我虽不理解,但到底震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漫漫戈壁下,她身姿单薄,分明是跪地行礼,我却在她身上看见一国公主的气节。

她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我不知道梁国多少磋磨,才能让她远离故土,嫁一位素未谋面的将军。

我只知道,桑柔来到晋国,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亲随侍卫,只是一匹跑得快断气的马,托着她千里迢迢地来见我。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按捺下那些惊诧,才将她搀扶起来。

「既已是夫妻,便不必这般多礼。」

 

桑柔同寻常女儿家不同,是我见她的第一日就发现的。

她既来到晋国,成了府上夫人,我便不会苛待于她。

先前让三妹传信回梁国,说得也是气话。

西北风貌贫瘠,比不得京城繁华,婚事自然也都一切从简。

礼成之后便是送入洞房,我在外面喝了一杯酒,才被手下的将士们推搡着去找桑柔。

老实说,掀开盖头的那一瞬间,我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看呆了神。

还是桑柔抬眼,轻声问我,「将军….妾身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我愣了好久,低咳一声,「并无。」

她胆子很大,站起来就要替我更衣,行动间也并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矜持与忸怩。

我脸上发烫,到底还是按住了她的手,「不必,待到和离日,我要还你完璧身。」

桑柔动作一顿,微微昂头。

凤冠上珠玉清脆,洞房里烛火悸动。

我别开目光,退了一步,「娶你即是为了救你,我便不会碰你。」

屋子里寂了一会儿,我正欲在榻上将就一夜,却听她轻笑一声。

桑柔笑起来,便和那日的落魄,大有不同。

盛世芳华,不过一绽。

她凑近我,妖妖地笑着,「将军这是怕了?」

我强装镇定,「不必如此,我既答应三妹娶你,便不会食言。」

这话说完,我去了外间的美人榻上,将就了一夜。

大抵是西北烈酒烧喉,便是夜深人静,我还觉着胸腔里有一股躁火,七上八下。

影影绰绰的屏风,是美人脱衣,香肩半露。

心口像是被烫着一样,我不敢再看,扭头就要出去,却被一声定住。

「新婚之夜,将军不留宿于此,明日妾身该如何自处?」

我不敢回头,只能干巴巴地说,「我,无意冒犯。」

她笑得清朗,话语却多了调侃的意味,「既是夫妻,便无需多礼。救命之恩,合该是以身相许的。」

我深吸一口气,半晌不敢说话,只在桑柔揶揄的笑声中,苦熬到天明。

天色亮起来的那一瞬,我如释重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子。

 

自成婚之后,我便一直躲着桑柔。

我虽是戍守西北,但也有一方府邸,平日里我不回去,只借口巡防边境,留宿在大帐中。

几个将领无不唏嘘,「将军,那小娘子是不合心意吗?这新婚第二日,怎么就住帐中了?」

行军打仗之人说话多粗狂,我正要出声教训,却听外面传来一声通报。

「将军,夫人给您送吃食来了。」

将领探头探脑地往外瞥,我想到桑柔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心头总有些不太舒坦。

我说,「你们在此,我去去就来。」

掀开帷帐,我就看见桑柔着一身红裙,亭亭立在铁甲银勾之间。

她没看见我,但我却瞧见了她眼中的暗潮汹涌。

那是一种夹着恨的沉思。

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又尽数收敛为端庄温良。

我心中吃惊,想不通她从何而来的仇怨。

「兵场上刀剑无眼,你来作甚?」

她没理我,只是探手,揉着白尾的鬃毛。

那是我的马,素来以烈性著称,此时却格外温顺的蹭着她的掌心。

凑得近了,我才听见桑柔说,「鲜卑名马,听说这样毛色的只有两匹,一匹进贡给了梁国,想不到,另一匹竟在将军这里。」

她竟然连这都知道。

她回眸看我,笑意渐深,「名马配名将,倒也是相得益彰。」

谁都爱奉承,情不自禁地,我问她,「那进贡给梁国的那匹马呢?」

桑柔扭过头,我没看见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声音哽咽而沉痛。

她说,「父皇赏给了我,可却被我堂兄开膛破肚,死在我眼前。」

鲜卑名马非战功赫赫不可得,非盛宠在身不可得。

我盯着桑柔温顺谦恭的眉眼,情不自禁地想——未曾潦倒前,她该是何种风貌?

「你想试试白尾吗?」

桑柔目光惊异,似乎没想到我能这样问。

好半晌,她勾了勾嘴角,倒是一点都不客气,拽着马绳翻身上马,天边晚霞如火,她笑着看我,「那就多谢将军啦。」

也正是那一天,我知道,桑柔不会教西风摧折。

她同我见过的女儿家不同,她是大漠戈壁上的火,是漫卷黄沙中的鹰。

生生不息。

 

桑柔骑马在军营里转了一圈,游荡的几处好巧不巧,正是可以点清我朝将士的地方。

骠骑将军同我说,「桑柔公主怕不是一般人,将军还是小心提防才是。」

我笑了笑,「她既是公主,又岂会是一般人。」

他还想多说,我挥挥手,示意他先退下。

大帐内静了下来,我望着身后的晋国版图沉思了许久,到底是起身,回到了将军府。

桑柔将府上的大小事宜,处理得很妥帖。

大抵是知道我躲着她,她也不经常到我跟前。

下人们都对桑柔赞不绝口,亲近的老仆也开始说我不识好歹,让夫人独守空闺。

倒是稀奇,如今柳府上下,竟是连一个为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只能带着一腔不平。

桑柔一身劲装,在擂台上操练兵器。

美人如玉,剑气如虹,但却招招狠厉,暗藏杀机。

若说见过桑柔骑马让我惊为天人,那今日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倒让我有点自惭形秽了。

我看着看着,就失了神。

直到长剑划过将军府的杂草,我下意识挥刀挡了回去。

刀剑争鸣,我看见桑柔眼中的诧异,她慌忙收剑,一脸惶恐,「将军恕罪,妾身以为是贼子。」

我面上冷然道,「你起来吧,动辄跪下请罪,倒像是我欺负你一样。」

这话说完,桑柔猛地贴近我——

我能闻到那阵清淡的梨花香。

她笑得轻柔,「将军,方才你脸红了哦。」

我浑身僵硬,想逃,却又动弹不得。

桑柔握着我的手,将我的长刀收拢入鞘,她转身到我跟前,在我愣怔的空隙,双手搭在我的肩上。

她踮起脚,红唇离我越来越近。

我心跳如雷,想不通梁国女子竟如此胆大妄为。

就在我以为她会吻上之时,她却如一只轻盈的蝶,倏忽从我身侧离开。

梨花香远,她冲我眨了眨眼,「将军,你有过心仪的女子吗?」

我清楚看见她眼中的揶揄,又害怕她看穿我的悸动,只能强装镇定地扭头离开。

她的笑声在背后响起,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方才是被她调戏了。

我堂堂八尺男儿,竟然会被一个小姑娘家占了便宜。

 

那日之后,她便总在将军府门前等我回府。

从门口到书房,统共八百六十块砖,我烂熟于心。

桑柔喋喋不休地同我说话。

「桑柔,便是你不讨好我,我亦会尊重你。除非你要和离,我不会休了你。这是我给三妹的承诺,绝不食言。」

她嘴角的笑渐消,神情失落。

我透过斑驳的光,看着她缓缓转身。

荒草丛生的将军府,独她一身红装,突兀又萧瑟。

鬼使神差地,我叫住了她。

「用晚膳了吗?」

桑柔蓦地回头,她眼中惊喜交错,忙不迭地说,「没呢,想要同将军一起用膳的。将军想吃什么,妾身这就去吩咐厨房——」

我打断了她,「那你去用膳吧。」

桑柔的笑僵在脸上。

我难得见她吃瘪,心情倒是畅快了不少。

她表情却又霎时活络起来,「将军,你方才是笑了吗?」

我收敛了心绪,生硬地换了话题,「吩咐管家备膳。」

桑柔得了便宜就卖乖,大抵是一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二日晚上,我尚未来得及归家,她便已经传小厮来让我回去用膳。

底下一众将领起哄。

就在我以为能一直同桑柔相敬如宾下去时,出了意外。

将军府起火,火是从西北角楼起来的,一刹连了天。

火灭之后,诺大的将军府,只有主院尚可住人。

我搬到桑柔住处的时候,她正在读一本兵书,大抵是不想叫我瞧见,听见响动的那一刹那,她警觉地将书卷藏在袖中。

我状若不见,只是道,「书房被烧,近来得唐突你了。」

桑柔一边说我客气,一边默不作声地将兵书藏起来。

她的容颜在灯火下,美得不像是人间芳华,我不敢多看,只能故作自矜地别开目光。

「夫君不是大将军吗?缘何将军府如此破败不堪?上回我本意修葺一翻,但府上只有薄银,只能不了了之了。」

老实说,我没听清楚后面那段话,脑袋里竟全是她娇软的夫君二字。

直到桑柔的手解开我的衣襟之时,我才反应过来,红着脸问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桑柔一脸无辜,「你衣衫烧焦了,我替你换下来。」

说着,她捧上一叠针脚粗糙的衣物。

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晋人制衣的方式。

而府上只有这位公主,不是晋人。

我一生戎马,从未想过成家育子,更不想哪天战死沙场,谁为我守一世寡。

但这些坚守那桑柔为我捧上一袭衣物的时候,骤然松软了些许。

我想,也许成亲并不是什么坏事。

可我知道,她对我只是恩情。

直到她将旧衣放在一旁,我还没有从那两个字中回过神来。

桑柔盯着我看了半晌,嘴角的笑意忽而淡了,显得有些寂寥。

她说,「将军既没有心仪的女子,又不太讨厌我,为何总想着与我和离呢?」

我望着她的侧颜,想了许久,才憋出来一句话。

「你心不在此处。」

这话一说,桑柔的表情僵了两分。

她干笑一声,「将军何出此言?」

破天荒地,我攥住了她藏在衣角里的手,那是一双生了老茧,常年挽弓提剑的手。

「这样一双手,不会心甘情愿困在将军府洗手作羹汤。」

我并不想责怪她,也不想伤害她。

我只是告诉她,「我不喜欢虚情假意,也不需要逢场作戏。」

桑柔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抬眼看我,眼中却仍旧如昨,柔情款款。

「将军当真以为,我是在逢场作戏吗?」

她固执地望着我,我却在她眼中找不出一丝虚与委蛇。

她笑盈盈地说,「我该谢过皇嫂,赐我这么一段好姻缘。」

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我攥紧了她想要抽回的手,将她拽到怀中。

房中气氛陡然危险,我听见她的心跳声,震震作响。

我捏起她的下巴,盯着那双潋滟生波的眼睛。

她瞳孔微缩,生了惧意,却又故作风情地冲我勾唇。

我不知道是她太小瞧我这位一品大将军,还是当真觉着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

饶是她再风平浪静,我也能从她这张笑容无虞的皮囊上,瞧出她按捺的悲恸。

我说,「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必讨好我。更不必,勾引我。」

她神情一滞,想要辩解两句,却又释然一笑。

「那将军以为,我想要什么呢?」

 

桑柔想要什么,其实显而易见。

我推开她,整理了衣衫,对她说,「你想要杀一个人。」

桑柔笑笑,没有风情万种,没有故作媚态,只是一抹苦笑。

「将军都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她要杀得人,是梁睿王。

梁帝是弑兄登基,但可惜没有斩草除根,留了前梁帝的血脉,乃前太子嬴熹。

此人也正是现下的梁睿王。

梁帝登基之后,废太子熹,改立自己长子嬴旻为太子。

我三妹嫁的正是这位太子旻。

而桑柔,则是太子旻的胞妹。

梁帝断不可能会废太子改立睿王,其中必然是太子旻遭遇不测,睿王统领梁国,才会逼得梁帝血脉走投无路。

我退后两步,倏尔笑了,「那桑柔以为,我会助你杀了梁国未来的君王吗?」

桑柔盯着我的笑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我并无此意。」

「那——」

她打断了我的话,因为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只是看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坦然抬头,冲着我笑。

我喜欢她这样没有风情的笑。

是明晃晃的,如八月烈日,意气灼人,多得是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嚣张。

她说,「将军,我不要你助我。我只望,他年我舍身雪恨之时,你能送我一程,或祭我一酒。」

我不解其意。

她凑近我,眼睛被烛火照得灿灿生辉。

「以亡妻之名,如何?」

话落,如石子投湖,却惊起千层漪。

我心神大乱,她却笑得前仰后合。

我以为她又在逗弄我,刚想冷脸以对,却见她在笑中呛出来的泪。

也是那一天,我才明白,桑柔兴许是不愿意笑的。

可她也不愿意示弱。

就像那日她跪地向我言谢,却不愿躬身的气节一样。

她会害怕吗?

背上王朝的余恨,背上血亲的仇,去撼动整个皇权。

她现在还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但我想,总有一日她会知道的。

我抬起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陪她闹一场自欺欺人的玩笑。

我说,「好。」

 

我想三妹不会知道,她费尽心思将桑柔从风波中拽出来,却是将桑柔推入更深不可测的旋涡。

将军府未修葺好之前,我和桑柔只能挤在一间屋子里。

将军府上下一穷二白,我独身惯了,吃穿用度都在军中,从未想过家中会有妻女。

我对桑柔说,「我的钱财都在京城柳家,我无诏不得进京,待我飞鸽传书,让我爹送点银两过来。」

这话说完,我不知道桑柔为什么笑。

但看她没有什么想要哭的念头,我便放了心。

桑柔只是将我破了洞的衣物补好,见没有什么纰漏,才说,「我见惯富贵,如今倒是觉着,这般粗茶淡饭织衣事桑的寻常日子,可贵起来。」

她眉眼清淡,倒真像是敛了余恨的样子。

可这清淡,只持续了一刹,她便自嘲一笑。

「将军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我抿唇,却是换了话头,「走吧,我带你去骑马。」

桑柔眼睛一亮,「骑马可没有意思,我想要同将军赛马。」

我自然不会拒绝她。

想来,那段时日,该是桑柔给自己最后的放纵。

我们一同在塞北的戈壁上骑马,去看万丈悬瀑,去见铁马冰河。

她见多识广,不同闺阁儿女,更像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大将军。

便是排兵布阵,她也能说的头头是道。

我想,知己难求,良人难遇,而桑柔双双占了,全我一生伶俜。

偶有我带兵去镇压胡人,她便在大帐等我归来。

夏末秋初,转眼便又到了冬深年杪。

西北的风雪吓不到桑柔,她仍旧爱红装,踏白马,等着我率兵凯旋。

她说,「大将军果然战无不胜。」

我摇摇头,却在她的惊呼声中,倒在她的怀中。

我是在打仗的时候,看见一只红狐走了神。

那时候我在想,若是桑柔瞧见这只狐狸,应当是欢喜的。

狐狸被我带了回来,现下就养在将军府上。

桑柔见我醒了,眼已经肿的不成样子,她探了探我的额头,才松了口气。

「烧退了就好,退了就好。你吓死我了,医侍们都说,若是你今日醒不过来——」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却是趴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心里同样是一阵陌生的钝痛。

那种痛不是肌肤之伤,而是从心里破开,钻到骨子里的奇痛。

只有抱紧桑柔,方可缓解。

我知道,桑柔成了我心疾的药,而病因是她的泪。

我拍着她的背,柔声说,「若我死了,烦请夫人以亡夫之名,悼我一程。」

桑柔僵在我怀里。

半晌,她郑重其事地说,「你不能死。」

我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我对她说,「我也不会让你死。」

 

我在将军府修养了许久,才算是彻底痊愈。

那段日子,桑柔哪里也没去,总是陪在我身侧,同我一起研读兵法。

开春之时,我能下地走动之后,桑柔便不怎么在我身边待着。

我知道她一直在同梁国的人联系,但只要不祸害我朝,我便不去插手。

但我觉着,她的进展并不顺利。

有时便是她坐在我身侧,思绪也在游离。

她看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梁朝帝都建康城。

我不是瞧不起她,我只是觉着,王权霸业全压在她消瘦的脊梁上,未免太教人心疼。

而我在等,等一个时机,接过她的担子。

大抵是白日里思绪太多,好几次她夜里惊醒,满目惊悚地望着我。

起先她神志不清,总是会错认我,骂我是个疯子。

等回过神来,她认清是我,又歉意地对我笑笑。

再后来她便是睡也睡不着,半梦半醒间,非得拉着我的手,才能小憩片刻。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梦会让她害怕成这样,但她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也是那段时日我才知道,自从她来晋国和亲,就没睡过一次好觉。

她梦里出现了许多名字,有父皇,有母后,有皇兄,当然也有我的三妹。

桑柔又一次惊醒,是在一个夏日的雨夜。

她呢喃着,「放过我皇嫂,放过我皇嫂!」

皇嫂,也就是我的三妹。

她满目惊悚地坐起来,盯着我这张脸,看了半天,又扑到我的怀中。

我问她,「睿王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为何我三妹千里迢迢来到西北,恳请我娶一位素未谋面的公主。

为何我寄给三妹的书信,从未有过回音。

梁睿王又做了什么,让桑柔夜夜梦魇。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要一个真相。

桑柔倏尔离开床榻,她赤足走在地砖上,披头散发,形容癫狂。

我只看见她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陈年的红衣,是她前往晋国和亲时,穿的那一件。

桑柔撕碎了红衣的内襟,从中翻出来一块金令,还有虎符。

天降惊雷,照得她面容凄怆。

她双膝跪地,泪水一滴又一滴地砸下来。

桑柔第一次喊我的名。

她含恨说,「柳长洲,我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只要你帮我带兵杀回梁国,梁朝江山,我拱手相让。」

桑柔不会知道。

我无意江山,也无意皇权。

她看着我神色清冷,就要向我叩首,我托起了她的身子。

我问她,「你杀了睿王,仅仅只是为了一家之仇吗?」

桑柔僵在原地。

「一场战事千里血,你贵为一国公主,梁帝只教导你如此枉顾民生吗?」

她抬起头,错愕地望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走入大雨中。

她大抵是还没从噩梦中醒来,我带着她,骑着白尾,一路去了胡晋相交的防线。

那是晋国最贫瘠最荒凉的一寸山河。

大雨下,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我问桑柔,「你愿意看见这样的梁国吗?」

她浑身湿透,这场雨洗净了她脸上被噩梦扰醒的惶恐。

飓雷划亮山河,也同样照亮了她坚毅的眉眼。

她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不,我不愿意。」

 

那夜回来之后,桑柔倒是没再做噩梦。

我等着她平复心中的千头万绪,然后告诉我,梁国的宫变到底是怎么样的腥风血雨。

若说初见之时,桑柔身上还有些女儿家的狡黠,那冷静之后的桑柔,反倒多了些我看不懂的高深莫测。

那一场大雨熄灭了她身上愤愤而争的气焰。

我想,梁王朝的富贵娇养出来了独一无二的桑柔公主,但王权更迭,却让桑柔明白了,何为公主。

她坐在将军府的台阶前,沉思了许久,才吐露出来那个血腥的真相。

睿王杀了太子,对外宣称是梁帝废除太子,改立睿王。

实则朝堂已经完全教睿王操控,梁帝同太子早就已经死了。

这些都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但我唯独没有想到的是——

桑柔的泪控制不住,她执拗地说,「睿王觊觎我皇嫂多年,又用毒药威逼皇嫂与他厮混。他借机害死皇嫂之后,又软禁皇嫂,逼迫她与自己欢好。」

说这话时,她声音都是打着颤的。

「皇嫂不从,当着我皇嫂的面,挖了我皇兄的坟,开棺鞭尸——」

我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

上次见她,她只言未说。

桑柔深吸一口气,她只有攥着自己的血肉,才能讲话说得完整。

「皇嫂早年被毒药折磨,已经是命不久矣。她不愿同睿王合葬,这才决定出使晋国。如今……」

她昂起头看我,「你教我不恨,可我又怎能不恨。王朝更迭我懂,败者为寇我亦知,可我皇兄既已死,他为何还要这样羞辱!」

我捧起来她的脸,轻轻擦去了她眼角的泪。

可她的泪,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滑落,我便就一遍又一遍地擦。

最终,我将她搂入怀中。

桑柔的声音闷闷地,「长洲,我知道你在晋国同样身不由己。天家防着你们柳家,若不然你也不会被牵制在西北。你随我一同回梁朝,只要杀了嬴熹,天下都是你的。」

我的手顺着她的长发。

「桑柔,这天下,为何不能是你的?」

桑柔受惊抬头,她的泪都愣在眼眶中。

半晌,她不可思议地说,「我怎么可以,我是个女儿家。」

「你为什么不可以?你不输男子,不是吗?」

桑柔呆在原地,她眼中的光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忽而猛地从地上站起来。

「这天下为何不能是我的……」

她像是终于敲开了笼子的鹰,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

一遍比一遍有力,一遍比一遍坚定。

她站直了身子,死死地盯着我,又像是盯着我身后绵延万里的梁国江山。

她说,「这天下为何不能是我的?」

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眼中的恨意骤然消散,成了一种野心。

我攥住了她的手,告诉她。

「梁国要的不是刀,而是君。桑柔公主,你想好了吗?」

桑柔回过神来,倒是镇定了不少。

她抿了抿唇。

「睿王性情残暴,朝中亲信说他近来行事癫狂,似有癔症。若梁朝覆灭,胡人蚕而食之,晋国也是唇亡齿寒。眼下,杀了睿王,是众望所归。」

「那梁国百姓如何?」

桑柔语气肃穆起来,「力所能及,尽力护之。」

我盯着她的眉眼,心中的不安,到底是放了下来。

我最怕的是她剑走偏锋,过于激进。

若她长长久久地困在仇恨当中,即便是大仇得报,也不会喜乐。

我要让她,踩碎仇恨。

让她自己从淤泥中站起来,成为能够长成枝繁叶茂的树。

即便某日,我战死沙场,她也不会清苦一世。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争权夺利向来是血腥的。

若没有足够的定力,只会被这些血腥吞噬。

梁睿王便是这样的例子。

桑柔大概不知道,少时我见过梁睿王,那时他也是与我策马同游的梁太子。

时过境迁,到底物是人非。

我虽手握重兵,但却是奉帝令戍守西北,若私调兵马,是砍头的大罪。

我倒不怕死,可尚有姊妹同胞,不能陪我株连九族。

桑柔不懂,「晋帝如此防备着你们,为何你还要心甘情愿地效忠晋国?」

「君王有远虑,不是坏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这才是为君之道。」

桑柔盯着我看了许久,最终,从袖子里掏出来那块虎符。

她说,「此符可调梁朝十万兵马——可睿王手握二十万大军。.」

我站起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长风晕开了她的发,缠在我的指尖。

我偏过头,对她说,「桑柔莫非忘了,我战无不胜。」

桑柔反握紧了我的手,即便是她神情从容,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我知道她在害怕,我也知道她在赌。

和天赌,和命赌。

她到底没忍住,「若战败,你又该如何?」

若战败,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毕竟我身为晋国大将军,私离边境已是大罪,更遑论去协助梁国宫变。

长雁悲空,山河万里。

「心有所依,便不惧生死。」

 

十一

桑柔的虎符可调十万兵马,另外一枚金令是太子留给太子妃的底牌,可调半壁朝堂。

三妹临走前,将金令交于桑柔。

若是能攻城,这枚金令自可为桑柔铺平登基的路。

但我尚不熟悉梁朝的布局,更不能用自己寻常打仗用的阵法,免得教梁朝众人认出来。

托金令的福,我和桑柔可以潜入梁朝,暗中埋伏。

自晋国入梁,所经之处,百姓已经是怨声载道。

桑柔不明白,她问我,「睿王费尽心思夺得皇位,确是这般。」

我没说话。

她看了看我,有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剑,倏忽攥紧了剑柄。

因为睿王已经成了复仇的刀,而不是梁朝的君。

桑柔有些怕了,「若我——」

萧瑟西风中,我打断了她的话,「我会成为你的刀,山河我替你背,贼子我替你斩,你不用回头。」

桑柔眉目间的不安到底压了下去。

她带着我探寻梁朝的布防,行军打仗之人,只消看上一眼,便能知晓所以然。

更遑论,有金令在,更是如虎添翼。

战事是在桑柔嫁我的第四年,自梁朝北境兴起,时人只知晓领头的将领戴金面,骑白马,长驱直入,连取梁朝六座城池。

在带兵攻城的前一日,我给桑柔写了和离书。

她笑着问我,「与君和离后,还有再会期吗?」

她高骑大马,身后是前来接引她的梁朝将领。

星星点点的篝火连绵不断,她的脸在夜风中,忽远忽近,朦胧了娇媚气,添了肃杀意。

我说,「若我战死,不累公主。」

桑柔扯了扯唇角,将那和离书付与熊熊篝火,她轻扬马鞭,扭身就没入无穷夜色。

那时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战死同穴,战胜同衾,将军莫要负我。」

这话在西北的长风里浩浩荡荡,经久不散。

我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越过关山,才扭过身,回到大帐中,交代了心腹几句,就绕道前去梁朝北部。

桑柔在南,我在北。

两面夹击,打得梁国猝不及防。

加上梁帝暴政,我和桑柔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民心。

可梁帝早年也是带兵征战沙场的好手,底下心腹自然要比太子的多,我又不熟悉梁朝地形,只能以奇巧胜之。

这样的诡仗,打得自然是不光彩,且次次都是以命相搏。

我记不清梁国的箭矢是第几次扎入我的胸膛,但我不能退,也绝不能让桑柔输。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但总归今日是还活着。

随行的医侍一次又一次地将我从鬼门关拉出来,我盯着梁朝的版图,看着桑柔飞鸽传来的书信,到底是有了慰藉。

攻完这座城,便是同桑柔相会之时。

行军打仗之人都知道,若是夜深时候,有马蹄急急便不是好事。

大帐内烛火晃动,我匆忙披上甲胄,就要召集将士,却见有人红袍翻舞,墨发飞扬。

山巅只有一轮孤月,旷野徒留她一人一骑,千里奔赴。

直到她奔入我怀,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桑柔。

若不见来人,不知相思重。

「缘何迢迢而来,不是过几日就——」

她没有说话,却是踮脚堵住了我的唇。

我愣怔着望向她,手脚却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她细细柔柔地吻在我的唇畔,眼泪却忽而落了下来。

我慌了神,忙要替她擦泪,却忽而见她笑了。

与其说那是笑,更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又像是后怕。

她声音颤抖,「长洲,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战死沙场。他们都瞒着我,谁都不告诉我,我醒了之后,再也受不住。我要来见你,长洲,我要来见你。」

她像是确认一般,握住我的手,又探向我的心口。

直到她确定我是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才陡然松了口气。

可她还没来得及多说,整个人便如同秋日的枯叶,旋然落入我的怀里。

我心神一颤,「桑柔!」

 

十二

医侍说,桑柔只是忧思过度,又急火攻心,才会昏了过去。

服了一剂药之后,第二日她就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那一瞬,她满目惊悚,四下望了许久,赤着脚就要往账外冲。

那时我正好掀帐而过,她一头栽在我的胸膛里,还在呢喃着,「长洲,长洲……」

梁朝将领的穿云箭,都没有此时她这两个字,来的痛苦。

我不敢想象,若有一天我当真战死沙场,桑柔要面对的是什么。

是我的尸骨,还是我的衣冠?

我也无法想象,若是桑柔死在这乱世之中,我又该如何释怀?

万语千言,我只能搂紧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在,我在。」

桑柔平复心情只用了两天,第三日,她又成了帐中挥斥方遒的大元帅。

她不负众望,吩咐我走的每一条行军线,都让尽力不殃及百姓。

稻谷无虞,黎民无恙,而大军离建康城,越来越近。

从城中俘虏的梁国将士同桑柔说,「公主,陛下每月十五总有癔症,动辄杀人,但狂怒后又虚弱无力,无心御敌。」

桑柔沉思了片刻,倒是想到了一茬,「皇嫂离开梁国时,曾同我说了一句话。」

我问,「什么?」

她说,「皇嫂说,睿王欠她的,她必要百倍偿还。先前睿王对皇嫂下了毒,莫非皇嫂临走前,也对他下了毒?」

我沉吟一会,「三妹性情刚烈,想来确有可能。」

思前想后,我和桑柔还是决定,待十五那日,再一举进攻皇城。

换做之前,我定然不会再等,可经了上次,我却不想再让桑柔为我担惊受怕。

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兵行险招。

大军在建康城不远处安营扎寨,我和桑柔倒是难得享受了几日太平光景。

篝火燃在老梅边,略微照亮了她的侧颜,她眉眼间的稚气和执拗,已尽数褪去。

那是一种身经百战的沉稳,又是一种历经生死的平淡。

她从篝火里抽出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同我说,她执掌梁朝后,该如何兴盛民息。

风雪皑皑,山色如玉,她仍旧爱红装,踏长靴。

说着说着,她忽而甩下了树枝,昂头看我。

火光在她眼中忽明忽灭,她说,「长洲,你不怕吗?」

见我沉默,她才苦笑一声,「你定然不怕,可是我怕,这青史上,又有哪位女子执掌过天下?」

她当然惴惴不安,因为她要撑起来的,是青史上旷古无两的伟业。

单看史上哪位王侯,登基之时,不会邢超汹涌?

而她,已经拥有定天下的胆魄。

我摇摇头,「千秋功业,是非功过,自在人心。」

桑柔抿了抿唇,握紧了身侧的长剑。

她说,「明日,就是十五了。」

 

十三

梁帝战败这件事,其实早已成定局。

兵临城下这一日,雪陡然大了起来。

建康城不比晋国帝京那样红墙绿瓦,只是黛灰色的城砖,累了一叠又一叠。

六军无言,唯有城楼上传来几道疏狂的笑声。

梁帝没有穿帝服,更没有戴冠冕,却同样是一身鲜红的宫袍。

他长发在风雪中乱舞,却将他那双眉眼映衬的越发疯狂。

他浑然不怕冷似的,赤脚踩在城墙的边缘,半疯半醉。

桑柔挽起长弓,箭矢贯穿了他的胸膛。

大军踏破城门,大雪盖了他的尸骨,桑柔语气生寒,却是说了二字,「厚葬。」

我有些惊诧,她却冲我笑笑,却不是释然,更像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

她没有多说,但我知道,当她射死梁帝的那一瞬,她已经明白王权的重量。

刀光剑影,残杀手足,若非万千尸骨,如何能登阁称帝?

我亲眼看见,一众将士亲信,为她裹上龙袍,对她俯首称臣。

登基大典那天,百尺丹墀上,红绸如血。

桑柔就是这样,乘着八抬大轿,一点一点地被万人送上那九五之尊。

大臣中没有人敢出言不逊,因为胆敢有异议的,都被我暗中杀了。

桑柔登基前,问过我,她说让我日后留在梁朝,省得我回晋国备受猜忌。

我没有回答她,她也在我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我是晋朝大将军,当之无愧。

若为她挡千军万马,我在所不辞。

但若判国他去,自不是我心之所向。

我告诉桑柔,「我是晋朝的臣,也是晋朝的民。」

桑柔没接茬,只是生硬地换了话题。

登基大典过后,她事务渐忙,虽是应接不暇,但到底可以处理妥当。

我没有同她辞别,一刀一骑,就在风雪中,离开了梁朝。

她非池中物,我也不困她。

我功成身退,理应如此。

山高水长,晋梁两地,也会各自欢喜。

至少回来之前,我是这样想的。

 

十四

将军府已经蒙了尘,原先被除去的杂草,已经没过了膝头。

我虽然离开西北,但亲信无数,倒也没有传到晋帝耳朵里。

只有胡人听说我抱病在床,时不时来犯了几次,两国拉锯已久,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回来之后,我就带兵去敲打了一顿。

日子似乎照常,又恢复到了原先未曾娶妻的光景。

趁着年末,我递了折子,想要回京看上一眼。

晋帝驳回。

我只能传信给后宫的二妹,嘱托她寻一寻三姑娘的去处,同她说了事情的原委,希望她能在柳家祖坟,给三姑娘立一块衣冠冢。

二妹的书信倒是很快,但笔迹却颤抖。

「事已办妥,望长兄康安,无能拜见长嫂,还请见谅。」

我想,京城和西北隔得是远呀,岁末的信送去,回来已经是六月盛夏了。

梁国同晋国只隔了一座山丘,我时常巡游,却没见过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有时候将领们会调笑我,说我望眼欲穿,不知是在等谁。

我数落地多了,也就随他们去了。

后来我便不爱在大帐里待着,总觉着身旁少了点什么。

我将那通往书房的八百六十块砖,走了一遍又一遍,耳畔仿佛还有谁的娇笑声,可抬头的那一刹,却当然无存。

桑柔如今是女帝,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而昔日粗茶淡饭,织衣事桑的日子,却好像已经隔了前世今生。

再后来,我便爱做梦了。

梦里是桑柔的笑,是桑柔的忧,也有桑柔的泪。

偌大的将军府,除了我,只有白尾和那只红狐。

我坐在石阶,看它们闲庭信步,忽而觉出一阵寂寥。

这种寂寥就像是影子,无论是我凯旋,还是在饮酒,总是如影随形。

入秋之后,我决定,前往梁国看她一眼。

我对自己说,也许王朝中有些刺头,她应接不暇,我去帮忙管教一二。

我知道,她也许并不需要我。

若真是如此,我在一旁看看就离开。

我对白尾说,「你想她吗?」

白尾没出声。

所以我肯定道,「你想她,我带你去见她。」

通往梁国有一条奇诡小路,路程快,又隐蔽,只有我和桑柔知道。

念头既下,我是一刻都坐不住,快马加鞭地往梁朝赶去。

灼灼青山间,桑柔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眼前。

仍旧是红衣白马,仍旧是墨发飞扬。

她勒马遥立,目光似惊似诧,片刻后又恢复淡然。

白尾前蹄起扬,我翻身下马,却又在她几步之遥,停住。

我垂眸,自矜而问,「陛下可是有要事?」

桑柔定定看了我半晌,忽而轻笑一声,「那将军呢?擅闯我梁朝边境,又是有何要事?」

我唇瓣微抿,「无——」

她眼睛眯了起来,语气有些危险,「柳长洲,你好好想想再说。」

直觉告诉我,若我说无要事,只怕她会扭头就走。

我不知道为何曾经生死相依的两人,如今会这样生疏,但我不想这样。

桑柔神色有些不耐烦。

她没等我出口,就下了马,拽住了我的衣袍。

青山妩媚,白马在侧。

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

逼仄的小路上,我一把搂住她的腰,终于胆大妄为了一次,唐突吻上她的唇。

唇齿相交的一刹,相思汹涌,几乎倾盖了我的理智。

桑柔没有说话,她回应了我的吻。

原来世间要事,不过是,快马奔相思。

 

十五

桑柔既然已经登基称帝,便不能同我在晋国久居。

可我贵为晋国大将军,也绝不可能去梁朝封官拜相。

在国土之上,我俩寸步不让。

最终这些争论,以桑柔有孕告终,我隐姓埋名去了梁国照顾。

但我身为柳家长子,自不能抛家弃祖,好在陛下有意制衡柳家。

我爹退隐朝堂,举族南迁,再不问朝堂。

我执意要回京辞官,桑柔却满目担忧。

她让我假死离晋,梁朝山高水阔,自有我的一方天地。

我拒绝了她,「大丈夫光明磊落,不可背君,不可弃国。」

桑柔便没再说话,她只是嘱托我一句,万事小心。

晋帝知道我擅自和桑柔和离之后已经是第三年春,孩子尚可下地走路。

他快马传我入京,问我梁国缘何是女人称帝。

我没有多说,只是同他说了要辞官之事。

晋帝问我,爱卿此去是马放南山,还是意欲兵戎相见。

我说,陛下以为呢?

金銮殿里静默无言,晋帝幽凉的眼眸落在我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觉察到了杀意。

可半晌,他却是轻笑一声,挥手示意我离开殿宇。

直到我走出上京城,想象中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没有出现。

晋帝信了我,而我自不会负晋国。

桑柔如她所言,整个梁国是海晏河清,不负众望。

那日巡游,桑柔财大气粗地问我,可有什么心愿。

我想,世间大将军所愿,无不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百姓生歌。

而桑柔,已经做到了。

我说,「唯有相濡以沫,死生不负。」

她说,「好,那就山河为证,我与长洲,死生,不负。」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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