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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玉

四年前嬴熹轻骑闯过千军万马,救我一命。

那时他告诉我,「好好活着。」

四年后,他拦下我和亲的轿撵,长剑斩尽万马。

腥风血雨中 他对我说,「会给你收尸。」

 

后来很多人都以为,嬴熹第一次见我,是在皇后娘娘的宫闱里,他替我解了围。

但实际不然。

我第一次见到嬴熹,是在我前往梁国和亲的路上。

他长剑当前,率五百人马,拦在我的车架前。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梁朝皇都。

近前,是他滴血的长剑,慢条斯理地刺入我随行侍女的肺腑。

我想逃,却被他投来的长剑定住衣角。

他卸了我的下巴,塞了一粒毒药,逼我咽下去。

他说,「替我做一件事,要不然我会给你收尸。」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如同手中那把滴血的剑,像是因为沾了太多条人命,而沉重起来。

沉重到带着压抑和疯狂。

我当然得应下来。

因为我不想死。

那时他没有同我说他的身份,喂下毒药之后,他扭头就走。

我喊住了他,「若我得到太子的消息,又该如何找你。」

在将暗的夜色中,他微微转身,却是从袖中掏出来一方帕子,继而擦干净了他脸上迸溅的污血。

只一眼,我就认出来了他。

可他只是神色冷漠,恍若初见。

我心神一震,竟有些坐不住,想要站起身,却又稳住身形,强装平静。

他不认识我了。

若不然,他为何会喂我毒药。

夜风苍茫,衣袍翻飞,他说,「记住我这张脸,会再相见。」

再相见,是梁国御花园内。

梁国与晋国世代姻亲,我作为柳家大族的女儿,自然被晋帝派来梁国。

我爹早年战死沙场,我只能被托孤于叔父家照顾。

圣旨下来,叔父本意让我二姐和亲。

但我承蒙叔父家照顾,便就自告奋勇,应了和亲的旨意。

这些传到梁国皇室当中,就成了晋国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野丫头,打发了他们太子。

太子成婚第二日,忽而被调去滇北围剿巫蛊之术。

我在梁朝无依无靠又举目无亲,自然受尽白眼。

后宫一众莺莺燕燕,争先恐后地要给我立规矩。

夏日酷暑,梁国又地处偏南,到了六月中旬,整个建康城如炉似灶。

我就这样被丢在毒辣的日头下,端水而跪。

我再见到嬴熹的那一日,他金丝嵌衣,明珠簪冠,身后仆人无数,是说不出的高高在上。

等他立在我跟前,我才听他说,「这便是太子妃吗?」

我虽腹诽他装样,但还是垂头轻应了一声。

方才还雄赳赳的妃嫔,看见嬴熹之时,都收敛了气焰,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她们当然得谨言慎行。

进了梁国后,我才知道梁国前不久生了宫变。

现梁帝弑兄夺位,登基为帝。

嬴熹是前梁帝嫡长子,原本是正儿八经的东宫太子,手握朝堂兵马,权掌梁国命脉。

梁帝登基多年,没法将其斩草除根,只能废其太子位,改称熹殿下。

可阖宫上下,谁人不知熹殿下冷酷无情,草菅人命,素来喜怒无常。

他环视了一众嫔妃,好半晌,才勾了勾唇角。

「太子今日回朝,若是教他看见你们如此苛待太子妃,不知该作何感想?」

我垂下头,不知他这些维护,是因为旧情,还是兴起。

一众妃子立即变了脸色,忙换了姿态,将我客客气气地迎回阁中。

我当然得装作不认识嬴熹,毕竟,我可是太子妃。

是他用一粒毒药,埋下的奸细。

在妃嫔的拥趸中,我隔着热闹,回头看了他一眼。

晴方潋滟,碧波荡漾。

他只是驻足望着我,眼中是想藏却盖不住的熟络。

我不知道,他既认识我,缘何喂我毒药。

我强装镇定地转过身,似乎只有视而不见,才能够装作若无其事。

 

梁国上下子嗣凋零,如今除了太子嫡出一脉,便只有几位公主。

倘若太子死,梁国后继无人,嬴熹也便可以顺利登基。

嬴熹交代了我两件事,找到东宫的布防图。

以及,必要时候杀了太子。

我想他当真是高看我了,抑或者是小瞧太子了。

整个东宫严防死守,就算是我偷得布防图,也送不出去。

更别说我如何接近太子,又如何博得太子信任,才能够找到那张布防图。

太子剿巫回朝,禀明了梁帝,就回了东宫。

世人都说梁太子温文尔雅,却不知这样的温润也是暗藏锋芒的。

我自皇宫回去,就见他一袭玄色长衫,佼然而立。

榴花如火,星星点点,映他一双温润眼眸。

他含笑看着我,竟当真有几分新婚燕尔的浓情。

可我和他相见,也不过一面,还是暗藏锋芒的新婚之夜。

那时,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关山路远,你此番前来,倒是受苦了。」

受苦倒是无所谓,关键是险些丧命。

嬴熹喂给我的那粒毒药,每月需要服一枚解药,方可续命。

嬴熹说,等到功成之时,才会彻底解了我的毒。

我虽不知真假,但也不会全然信任他。

人总要为自己多寻一条活路的。

那夜,我在幽微的烛火中,盯着太子那双含笑的眼。

最终,我吹灭烛火,在夜华如水的东宫,对他说,「太子信我吗?」

他不知我所言何意,但还是示意我继续说。

我避重就轻地交代了嬴熹的所作所为,说了毒药,又说了嬴熹的计划。

我对太子说,「只求殿下替我解了此毒,妾身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沉沉夜色中,又是令人发指的寂静。

在黑暗夜里,他眼中的温暾逐渐褪去,如雾似霭,看不见思绪。

我不知他会不会信我。

黑暗中,我心跳如雷,惶惶不安。

也许落错一步,我就要暴毙他乡,死于非命了。

可是非成败,总得赌上一把,才知道输赢。

在嬴旻的沉默中,我知道,我赌赢了。

半晌,他抬手,在夜色中覆上了我的眉眼,齿尽暧昧,眸中却暗藏锋芒。

他说,「你莫要怕,既嫁入东宫,便是我的发妻,断不会教你兰摧玉折的。」

我当然不会怕。

我不是芝兰也不是玉树,我是顽石,是能让嬴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顽石。

那之后,他便借故前往滇北,实则是去帮我寻医问药。

而我要做的就是,替他稳住嬴熹。

数月不见,他一如初见,只立在原地,笑盈盈地看着我。

「依依,别来无恙。」

我心说,何止无恙,我都要毒入肺腑了,他还和我说这些场面话。

 

大抵是看穿了我的心绪,他失笑摇头,「本宫寻了滇北最有名望的巫医,此番还是需要诊脉才可。」

我松了口气,「妾身自然是相信太子的。」

嬴旻不同于嬴熹,他看人总是带笑,却并非那种轻飘飘的一眼,更像是看穿一切后的豁然。

他也不拆穿我的谎言,只是领着我前去寻大巫。

巫医给出的结论就是,此毒稀奇,需要得探一番解药的方子,方可定论。

我犯了难,「可解药只有一颗,若是不吃,我怕会死。」

嬴旻抿唇,「那本宫再想想法子。」

法子,可不是那么好想的。

我不相信嬴熹,当然也不会相信嬴旻。

眼下嬴旻愿意为我解毒,那我自然要抓住机会,若再等下去,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故。

所以我对他说,「那就赌一把。」

南风穿堂,在他的眼中,我看见了自己脸上的执拗。

沉默中,嬴旻和我目光对峙,但到底败下阵来。

最终,他轻轻叹了一声,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过刚易折。」

我笑了,「可我宁折不屈。」

 

在梁朝待得越久,便越能觉出两党相争的残忍。

这倒也难怪。

毕竟梁帝谋反之时,杀尽前梁帝血脉,如此血海深仇,若不残忍才稀奇。

距离一月之期只有三天,好巧不巧,那日正是桑柔公主的生辰礼。

桑柔乃太子胞妹,不爱红装爱男装,乌发高束,飞眉入鬓,意气竟是胜过烈日三分。

梁帝却丝毫不怪,还举杯对朝堂,声声赞叹她巾帼不让须眉。

在这高祝声中,嬴熹那双寒凉眼眸,始终隔着舞女影影绰绰的裙,若有若无地飘在我身上。

那眼神中除了警告,还多了一种,我看不懂的思绪。

这抹思绪,在太子同他眸光相撞的一刹,又骤然成了敬而远之的冰冷。

芒刺在背,我状若无事地斟酒。

恰逢鼓乐声停,有人道,「早就听闻太子妃是将门儿女,理应也是精通骑射,又同公主年岁相当,不如比试一番?」

满座目光齐齐射来,条件反射地,我抓住身旁嬴旻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嬴旻一愣,安抚性地拍了拍我,尚未说话,便见嬴熹陡然起身。

我想不通他要出什么幺蛾子。

却只见他稍整衣袍,竟是举杯高祝,「早就听闻公主骑射了得,不如与本殿比试一番,好让本殿看看,皇叔家儿女的威风。」

他说的比试,自然不是寻常射箭,而是对射到彼此身后的榴果之上。

桑柔迟疑一瞬,有些怕了。

梁帝亲信自然不会教嬴熹胡闹。

毕竟嬴熹疯起来,失手错箭,将桑柔的脑袋射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宴会气氛陡然僵持,他就立在白玉桌前,眸寒如冰,不近人情。

帝国纷争,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血腥。

如现梁帝弑兄夺位,嬴熹夺回皇权,也是情理之中。

我敛眉饮酒,只希望这麻烦不要烧到我的身上。

一众百官纷纷劝阻桑柔同嬴熹的比试,嬴熹也不怒。

他的目光他在人群里巡视一圈,竟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心中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正要借故离席,却听他说,「桑柔年幼,若是换上太子妃同本殿比试,倒也不是不行。」

公主和太子妃孰轻孰重,梁帝还是能拎得清的。

他大手一挥,「太子妃,你可得让朕看看,柳家的儿女是不是都文武双全。」

文武双全不至于,拉弓射箭倒不是难事。

嬴熹还要托我办事,此时不会杀我,可他为何又有这般招惹我?

我心里打着退堂鼓,忽而瞥向太子沉郁的脸色,心中却有一个更为恐怖的念头。

该不会是嬴熹埋在东宫中的耳目告了密。

若太子为我寻药的事情败露,此时比箭,他射死我灭口倒也不是稀罕事。

肩若托千山,仅仅一瞬,我竟生出些落荒而逃的念头。

嬴熹歪头看我,如同在腥风血雨中匍匐的兽,「太子妃,是想要公主同我比试吗?」

梁帝威压在上,梁后目光如炬,唯独太子的手一直攥着我不松。

我却从嬴熹眼中看见了警告。

众目之下,我挺直了背,「妾身箭术不精,若是伤着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话音刚落,他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嘲讽。

「你敢伤着本殿吗?」

 

我当然不可能伤害嬴熹,我还指望他给我解药呢。

但不代表我不可以挫挫他的意气。

擦肩取箭的一瞬,我说,「殿下,你要和我赌命吗?」

嬴熹顿了顿,却破天荒地给了我一句话。

「你输不起。」

没等我说话,他已经取走了箭矢,回到原地。

挽箭拉弓,他已经对准了我的脑袋。

剑拔弩张的那一瞬,我却在他冰凉的眼中,看见一抹属于人的情绪。

不是害怕,不是饶有兴致,而是一种恨。

一种滔天盖地的恨。

他恨我?

还是恨我是太子妃?

我承认,那时我害怕了。

可身体里的毒却已经躁动,剧痛在一刹那冲碎了我的理智。

他放弦,我想跑,箭矢擦着我的脸颊,将那颗果子射得四分五裂。

他嘴角的笑,淡又残忍,「太子妃,见笑了。」

也许是这一抹嘲讽,让我魂插逆鳞,胆敢与他拼一拼。

我几乎站不稳,却用尽所有力气,在一众人的目光中,拉开了长弓。

箭落,他回过头,是正中靶心。

满座愣怔,我丢下手中那柄粗糙的长弓,着一身华丽宫服,无畏无惧地对上他。

「熹殿下,承让。」

梁帝面上功夫还是得做得到位,夸了几句,又赏了些金银珠宝。

身上剧痛无比,我没功夫强颜欢笑,只能借故要去偏殿疗养一二。

偏殿僻静,鲜少有人往来,我疼得神志不清,说是啃骨食肉也不足为过。

若是嬴熹不给我解药,此番月月如此,怕是不久我也得神志癫狂了。

迷迷糊糊间,面前忽而笼罩一处黑影。

我识不清人,只是本能地攥住他的衣角,「太、太子……救我……」

「太子救你?」

这冰凉的一声,硬生生将我从剧痛中分出来几分神志。

我眯着眼,就看见嬴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无论见他多少次,我总觉着他不像活人。

他好像已经死了,死在很多年前的野火当中。

我只听见他的语气危险又淡漠,「柳依依,今日你从何来的胆子,竟妄想挑衅本殿?」

窒息合着疼痛,几乎一刹,就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攥住他的手腕,挣扎着,「知、知道,我、我要让太子,信任我,所以、我要、亲近、亲近他,还有……挑衅你——」

嬴熹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要看着我痛死的时候,他却忽然起身,抽衣而去。

那份背影当中竟带着几分狼狈,他给我丢下来一句话,以及一枚解药,就落荒而逃。

他说,「找到东宫布防图,其余,你好自为之。」

我想,嬴熹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我并没有咽下去。

而是忍着碾骨断筋的痛,死死地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不会知道,那一忍,耗尽了我多少心血。

他没有回头,正如我没有叫住他。

 

太子找到我的时候,我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回到东宫,我发了将近三天的烧,几次差点断了气。

得亏是大巫医术高超,才将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好几次半眯半醒间,我就看见太子坐在床前,盯着我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后面那几天,我神志恢复了几分,才听见他和大巫寥寥几句对话。

大巫总在感慨,而太子只是垂着眼睑看我,许久才应上一句,「柳家的女儿,总是这样的执拗。」

大巫干笑了一声,「可太子妃早年与熹殿下是有过渊源的,殿下怎么可亲信她的话。若是她与熹殿下里应外合——」

剩下的我便听不清了。

太子的语调轻柔的像是一场旷世的梦,遥遥地落在耳畔。

「话是假的,毒也是假的吗?她性子狠,容不得旁人轻贱的。」

大巫没再说话,太子只是探手,替我捏了捏被角,「更何况,那时年岁小,她早就记不清了。」

恍恍惚惚地,这只言片语,竟撕扯开几场幼时的陈年旧梦。

那时候爹娘尚在,我同叔父家的两个女儿亲若同胞,远不像现下这样相看两厌。

想来其中一半的缘故,是因为我常随着我爹奔波沙场。

梁国同晋国素来是邦交,援兵作战的事也常有。

梦中是铺天盖地的黄沙,是嘶鸣的战马,也同样尸骸如山。

有少年人策马而来,红缨银甲,是说不出的意气飞扬。

玉门关外,他白马金鞍,勒于跟前。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兴冲冲地下马,好似递给我一些珍奇玩意。

他的声音稚嫩又带着哑,「依依,父皇说我打了胜仗,这便是他赏我的。我全给你好不好,你同柳将军说,明日让你随我一起去梁国玩。」

「梁国有什么好玩?能骑马吗?能射箭吗?」

「梁国,梁国可多好玩的了。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帮你寻来。」

他带我去梁国,见了梁帝。

东宫仍旧是雕梁画栋,他教我射箭,同我赛马。

数不尽的往事,都凝成了少年人一句张扬的请愿。

他说,依依,待你及笄之后,我便向大将军求娶你,你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那时年少,我说好。

这些温软陡然一转,胡人的铁骑踏碎残柳银月,浩浩荡荡地立于梁晋兵马之前。

长戟贯穿爹娘的胸膛,同样是有人跨马而来,将我从大帐拽走,护我于马背之上。

关山野火,长夜漫漫,他将我丢在山洼之处,扭头又赴沙场。

他在夜风中,未曾回头,尚且稚气的声音却已经有了生死诀别的胆魄。

我听他说,「好好活着,等大军来援。」

「太子哥哥——」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惊雷,敲碎了梦中的厮杀,我惊坐起,却对上床畔前一双温润眼眸。

嬴旻一脸忧虑,「做噩梦了?」

我脑袋里剧痛难忍,却怎么也记不起梦中的琐碎。

那年爹娘战死,我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烧,能下床时,却已经丢了太多的记忆。

乃至今日,我甚至都有些模糊爹娘的容颜。

对上嬴旻,我虚弱地笑笑,到底是换了话题,「下雨了。」

嬴旻不知在床榻前待了多久,神情有些憔悴,语气却柔,「屋里闷热,未敢关窗,倒是惊着了你。」

我无力多言,只是倚着床,思绪在大雨里滂沱。

我看向嬴旻,默了许久,才道,「熹殿下他——」

嬴旻第一次打断了我的话。

他眼睑微垂,看不出来情绪,只轻声说,「强弩之末,不必担心。」

 

嬴旻告诉我,大巫已经在研制解药。

但我高烧了小半月没去宫里请安,已经不好周璇下去。

宫规严苛,他是太子都得日日去请安,更别说我一个外朝太子妃了。

嬴旻不能说我高烧,免得教嬴熹怀疑,他能周璇小半月,已经算是尽力了。

我清醒过来后,就去了宫中拜见。

皇后娘娘对我素来不咸不淡,反倒是桑柔,总爱找我讨教骑射。

也托她的周璇,近来皇后娘娘待我倒是和善一些。

请安之后我也不敢久留,惶恐同嬴熹撞上,便准备离开后宫。

跨上轿撵的那一步,我就看见他立在红墙之下,眉目冰冷又淡漠。

片刻之后,他转身就走。

我心绪浮沉,到底没敢上轿,避过众人耳目,时远时近地跟着他,来到了一座偏殿。

雕花日影洒在他的素锦华袍上,竟衬得他白净如玉,朗皓明明。

也许他原本就是这样明朗的人。

那么一刹那,我竟有些恍惚,这是不是那日喂我毒药的歹人。

可春闺梦易碎,他略微启唇,「听说,你近来发了高烧?」

我心口一跳,慌忙摇头,「并无……」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却是没找出什么破绽,才轻轻点了点头。

「布防图。」

「东宫,东宫的布防,我尚且不知,若、若真那么容易得到,倒才是有古怪。」

嬴熹不笑的时候,脸上是一种至深的冷漠。

但今日,我却在他脸上,读出来几分探究。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怵,想逃,却又被他一把拉回来,逼着我坐在荒殿的长榻上。

他语气意味不明,像是低哄,「我知道你聪明,但别在我面前耍,要不然——」

我扭过头,却蓦地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光。

我见过这种光,那是京城小王爷说要与我二姐私订终身时,涌动的情绪。

我心神大乱,那段过往呼之欲出,却又被我狠狠压下。

太多的尸骸压在我少时的梦中,除了无尽的恐怖,是一无所有。

正如太多的尸骸压在他的肩膀,我同他除了对面不识,还有什么旧情可以续?

眼下不记起,反倒会省去很多麻烦。

毕竟我的肺腑里,已经被他染了剧毒。

昔日教我射箭的少年郎君,如今已经同我挽弓对射,结了仇怨。

好在嬴熹只是失态了一会儿,就从我身旁离开。

他挥挥手,忽而道,「回去吧。」

我如释重负,连头都不敢回,将他一人留在衰败的秋光中,落荒而逃。

后来我时常想,若我当时回头看一眼,也许我同他也便没有那么多磋磨。

可到底也是想想。

嬴熹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太子哥哥。

往事蒙尘,如衰败的秋光中,两两相望,只有余恨。

梁帝杀了他父皇,我嫁给了梁太子,合该也是血海深仇中的一笔。

 

整个东宫密不透风,嬴熹竟然还能打听出来我高烧不退的消息,倒让我提心吊胆了许久。

嬴旻一再排查,到底是没找出来什么奸细。

他只能同我说,「东宫严防死守,他绝不会探听出来有用的消息。若说他是如何猜到的,本宫倒是也好奇得很。」

我心说,刀都快架在我脖子上了,他还有这心情说风凉话。

好在他只说了一会儿,神色就严肃起来,同我说起了正事。

大巫已经寻出来解毒的法子,但尚有几味药不易寻。

若是大张旗鼓地去寻,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嬴旻便决定借巡游名头,前去寻药。

此来,他是同我辞别的。

临行前,他目光凝重而决绝,「依依,千山万水,我也会为你寻来此药。」

那一天,我盯着他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就失了神。

嬴熹在寒露渐深的晚秋,踏上车辕,为我去寻一味来历不明的解药。

我想,我又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呕心沥血。

但这些念头,浮沉了没有多久,就被压了下去。

嬴旻离开建康之后,整个朝中是风声鹤唳。

熹殿下一党和梁帝简直是剑拔弩张,大有几分起兵相对的征兆。

我在后宫隐隐约约听见几道风声,只谨言慎行,巴望着嬴旻早些找到药引子回来。

但我早该知道,身处旋涡中的人,又岂能独善其身。

雪落下的那一日,我正从宫中请安回去,便被小太监拦住去路,领着我去了偏殿。

嬴熹仍旧是一袭华美衣袍,坐在荒芜的宫殿之中,遥遥地看着我。

我到底没忍住,先出了声,「殿下。」

嬴熹好似忽而回过神来,他目光一顿,又拨弄起衣裳上的穗子。

我知道,两党如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要我来,只是想要布防图罢了。

但没想到,他再出声,却是一句子虚乌有的废话,「在梁国半年,可有不适之处?」

我愣了好大半天,才听出来他话语中的关怀。

他好像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是什么胡话。

半晌,他有些倦怠地捏了捏眉心,才说,「太子近日不在东宫,三日之后,我要见到布防图。」

临走前,嬴旻已经交代好了,若是嬴熹想要布防图,直接将假的布防图交予嬴熹。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倒觉着,嬴熹并没有那么着急想要布防图。

我一一应了下来,却见他又盯着我出神,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嬴熹的手上有很厚实的茧子,唯有经年行军打仗,才能够磨出来。

这倒也不假,他十岁便同祖父征战沙场,十八岁已经是名扬天下的熹太子。

可惜二十岁那年,梁国宫变,他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

二姐常说我高烧醒了之后,脑子里像是缺了根筋一样,对旁人的喜怒哀乐,总是可以冷眼旁观。

对于嬴熹,便更不会再有什么同情心了。

毕竟若非我对他尚有用处,只怕这会儿也成了建康城外的一具尸骨。

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出声,只能试探性地说,「那妾身先退下了?」

嬴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目送着我离开这偏殿,好像让我前来,就是为了看我一眼。

在离开宫门的那一瞬,回头看了看他。

他就在风雪里,守着一方废弃的宫殿,孤零零地坐着。

昔日的熹太子,如今,好像已经一无所有。

那时马蹄阵阵,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还有教我骑射的爹娘——

所有的一切都被胡人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大火燃尽,只剩面目全非。

爹娘也好,过往也罢,人总不该回头,再揭伤疤。

我转过身,合上了宫殿的大门。

破败的宫中,他忽然抬起头,隔着缝隙,望上我一眼。

那一眼,仍旧是带着恨,带着晦涩难懂的纠结。

可我视而不见。

 

三日之后,我仍旧没有将布防图交给嬴熹。

其实我说不准自己不愿意交,到底是因为害怕嬴熹过河拆桥,还是害怕嬴熹拿到这副假的布防图。

东宫严防死守,稍有不慎,就是死于非命。

我盯着手中那张布防图,这不是太子仿制的那张,而是我一笔一画,自己绘制出来的。

东宫的布防我已经烂熟于心,几处暗哨也被我探查出来。

嬴旻若是了解我,他就应当知道,我自幼是被爹娘当做的男儿养。

行军打仗的事情,自然是略知一二。

我不知道若是将这幅图交给嬴熹,他会不会给我解药。

但我知道,一旦东宫的布防泄露,太子必会死于非命。

无论如何,我都得拖到太子回宫,若他当真给我寻来解药,我便多了一条生路。

倘若交上假的布防图,嬴熹必死无疑。

若是交上真的,那嬴旻——

我负了谁,谁又负了我……

最终,我捏起那张布防图,将它付与烛火。

嬴旻离宫多日,梁帝的脸色倒是好看了不少,倒不是他厌弃太子,而是太子巡游列国,收获了诸多美名。

这倒不假。

太子仁厚贤良,待人又进退有度,可谓是治世明君。

若这样的人折损于王权,我倒觉着,太过可惜。

至于嬴熹,有时他会继续盯着我失神,有时只是半夜寻我去偏殿,对座一夜。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在赌,赌谁会先忍不住。

但我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差了下去,毒留在身子里,纵使是有解药,也会亏空了身子。

其实我看不懂嬴熹到底在想什么。

若说他是喜欢我,我是不信的。

毕竟下棋的人,怎么可能会爱上棋子呢。

我与他的那些情谊,早就在他喂我吃下毒药的那一日,骤然湮灭了。

可嬴熹显然不是这样想。

那次毒发之时,他没有给我解药,只是沉默地审视着在痛苦中,迷离的我。

直到他冰凉的指尖拂开我的碎发之时,我才听见他沙哑又克制的嗓音。

「柳依依,太子见过你这般模样吗?」

那枚解药被他捏在指尖,他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他说,「太子碰过你吗?」

我神情一滞,连痛意都凝绝不通,僵在原地。

大概是我的神情取悦了他,他倏尔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看中,看见一种,堪称是单纯的笑。

没有威胁也没有阴鸷,似乎只是自然而然的一抹弧度。

而我已经太久没在他的脸上,看见这种笑了。

经年一别,恍然挥手,是太久太久。

喂我吃完药,他的指尖也没有从我身上离开,而是慢条斯理地划过我的身体,自上至下,小心翼翼地丈量着。

他声音忽而发硬,像是孤注一掷,又像是破罐子破摔。

我能听出他的纠结,他说,「柳依依,你做我的人吧。」

漆黑的碎发遮住了他阴郁的眉眼,只留下一张苍白的薄唇。

我不知道,他缘何会这样同我说话。

他难道忘了,我是柳大将军的女儿,是晋国世家的嫡女,是梁太子的正妻。

可他竟然能说出这样下三滥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愣在原地,浑身僵硬如一块冰,是彻骨的寒。

我盯着他,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发觉,他是郑重其事地说出这句话。

说出这句将我的矜持,将我的尊严,踩在脚底的一句话。

我恨得心中发苦,想要给他一巴掌,手腕却被他更用力地攥在手心里。

他将我的手举过头顶,欺身而下,嗅着我身上的气味。

他怎么敢如此轻薄我!

他又怎么敢如此侮辱我!

我怒骂道,「嬴熹,你疯了!我可是太子妃!」

嬴熹将脑袋埋在我的颈窝,许久,也未曾有什么动作。

直到我渐渐恢复了力气,想要推开他,却听他闷闷地说了一句。

「可我也曾是太子,柳依依,你都忘了,是吗。」

是吗——

我眼泪含在眶中,说不出是假戏真做,还是情到深处。

他忽而坐起来,攥紧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你忘了吗?柳依依,你说过,你要做我的太子妃的。」

大抵是霜雪重,又大抵是风声寒,眼泪砸在他的手臂上,我听见他的心跳声,振聋发聩。

他死死地将我的手,按在他的心上。

他的声音不是嘶吼,也不是质问,更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稚子,茫然发问。

又像是他在风雨飘摇的王朝中,轻颤的自尊。

他说,「柳依依,你也背叛了我吗?我一无所有了,我一无所有了。」

所有的礼义廉耻,都在他红了的眼眶中,骤然消散。

千万种纠葛,像是荒屋起火,刹那成永昼。

荒殿里的窗棂破旧,褪色了的红纱在西风里乱裹,青丝交缠,他撕扯开我的锦带,倾身而下,乱吻如雨。

我看他眉眼染上桃花色,看他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我负了他。

可惜,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

他在泛滥的爱意中,对我说,「依依,把布防图交给我,好不好。」

我的心已经冷凝成冰,却又同样含情脉脉,同样与他抵死缠绵。

手指覆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之时,我笑了。

我说,「好啊,都给你,我的殿下。那你呢,你又何时,会给我解药?」

嬴熹说了句很可笑的话。

他告诉我,「我不会让你死。」

 

那段时日,赢熹以为用感情就能蒙蔽我,心甘情愿地交上布防图。

我想他大抵是察觉到了端倪,才会出卖色相,和我玩弄感情。

毕竟他少时与我青梅竹马,自然知道我精通排兵布阵。

只要我进入东宫,就一定能摸索出来布防图。

可他太小瞧我了。

他早该知道,在他给我下毒的那一日起,我同他的情谊,就已经消散。

往后只能是散了又散。

我素来睚眦必报,又岂会尽如他意。

太子离京的那段时间,唯一能够慰藉我的,就是他托亲信,从各国送回来的珍奇玩意。

倒是奇怪,竟都是些我少时喜欢的东西。

我不想去回忆,但心中却到底是暖洋洋的。

有人记者,倒不像是身如飘萍,茫然无依了。

直到,太子隽秀的书信,传回梁国,我才如释重负。

他走时是霜寒露重,回来之时已经是杨柳依依。

见到他的一瞬,我才惊觉,太子已经消瘦太多太多。

可他只是含笑看我,快步将我拥入怀中,像是阔别多年,又像是失而复得。

在余光中,我看见了立在城墙下的嬴熹。

他的眉眼如同初见那样,森寒如冰。

太子察觉到我的失神,他温热的手,轻拍了我的脊背。

我的手环紧了他的腰,在他的耳畔,同他说,「嬴熹要准备动手了。」

血海深仇已经消磨了嬴熹的人性,我压根不指望他能对我念及旧情。

同床而眠多月,我到底是打探出来不少消息的。

如今朝堂纷争渐嚣,嬴熹自然已经按捺不住,要将太子除之后快。

乃至到了东宫,我还在太子耳畔,说些嬴熹的计划。

可太子只是垂眼看我,像是在听,又像是在出神。

我情不自禁地探上自己的脸,忍不住问他,「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太子淡淡勾唇,却更像是苦笑。

他一句阴谋都未说,只是立在秋海棠中,替我拾起了鬓间的落红。

半晌,他碾碎那枚花瓣,颓然出声。

「是我无能,才让你磋磨至此。依依,嫁入梁国,让你受苦了。」

我愣在原地,呆呆地望向他温雅的面庞。

那么一瞬,就只是那么一瞬,我眼眶忽而就红了。

嬴熹不会知道,我是如何劝说自己背弃人伦,同他厮混。

嬴熹也不会知道,毒药将我折磨得肝肠寸断。

他说,我背叛了他。

可他又何尝不是,喂我吃一下一粒断肠的药。

恩恩怨怨,早在我进建康城的那一日,就已经两清了。

赢熹从未问我痛不痛,却只逼我答他爱不爱。

也正是这一刹那,我忽而看清了梦中的少年郎。

他是嬴熹,却不是今日的嬴熹。

眼泪落下来,却只有我知道,它在悼念那段再不会去无忧时节。

赢旻抹去了我的泪,握紧了我的手。

他说,「快了,快了。」

 

十一

解药研制出来的那一天,赢旻面容忧虑,盯着我吃下那粒解药。

好半天,也没等来什么我猝死的迹象,才松了口气。

也正是那一日,我才觉着,自己如获新生。

不用再去摇尾乞怜,也不用再去嬴熹手下苟且偷生。

赢旻和我说,「东宫人马已经布置妥当,定教他有去无回。」

我自然是相信赢旻的。

那段时间,嬴熹也忙得厉害,并没有工夫再来烦我。

大抵是我太久没有同他虚与委蛇,让嬴熹察觉了端倪。

破天荒地,他又约我前去一聚,还是去他正儿八经的宫室。

赢旻并不想让我前去与虎谋皮,但若是不去,我怕打草惊蛇。

寂静如水的东宫中,我对赢旻说,「就这一面,最后一面。」

赢旻拗不过我,到底是默不作声地送我离开。

离开东宫之时,不知为何,我忽而回头看他。

嬴旻立在清风明月中,蟒袍加身,眉眼不矜不伐,是当之无愧的温润如玉。

世人都说他贤明温良,是不可多得的明君之相。

他盯着我,似乎想要启唇叫住我。

我却不敢再留,拉下帽篼,扭头就离开了夜华如水的东宫。

我想,待朝堂清净,或许我可以心有所依,不做瓢萍。

但世事无常。

那日,我走后门去了嬴熹的宫室,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嬴熹穿的仍是初见那日,那身简朴黑袍。

他没有掌灯,就坐在漆黑无边的夜色中,我甚至一时没有看清坐在堂上的他。

明日就是行动之时,此时绝不能再生变故。

我摸索到了烛台,燃了一束光,照亮了他隐隐生寒的面庞。

我心中发寒,面上却强装镇定,「殿下,缘何不掌灯?」

嬴熹再开口,我竟觉着他声音有些陌生。

「依依,若我不传信,你是不是不会再来见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我抬眼看他,同样是烛火,却将他阴寒的面容,照得如鬼似魇。

「殿下说什么呢,若是你不为我解毒,我自会时常来见你的。」

夜色中,他微微勾唇,眼中酝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

「倘若我为你解了毒呢?」

我手中烛火微颤。

他走下高台,替我扶住了晃动的烛台。

风过穿堂,到底是吹灭了那盏微弱的光。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眼中的纠结,正如他看不见我脸上的疯狂。

可我仍旧用柔情,用蜜意,告诉他。

「来日方长,殿下。」

他的声音也轻柔如梦,「是呀,来日方长,柳依依,我会让你乖乖听话的。」

话音刚落,我还未来得及思索,眼前就一黑。

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恰逢云开月明,照亮了他森寒的眉目。

他接我入怀,如明月入窗。

天光凄怆,我惊觉,原是自己入了所谓的圈套。

因为他说,「你交给我的布防图,是假的,对吗?」

「你还是背叛了我,对吗,依依。」

「依依……」

 

十二

我是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吵醒的。

颠簸中,我睁开眼,就撞进了嬴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耳畔是刀剑争鸣,混杂中,我听见了桑柔公主的声音。

「嬴熹!你厚颜无耻!竟敢挟持我皇嫂——」

然后是一些侍卫的尊称,像是在喊太子,又像是排兵布阵。

我脑袋一阵钝痛,想开口,却始终发不出来声音。

我满目惊悚地望着嬴熹,嬴熹却笑了。

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了疯狂,也看见了狠戾。

他长刀划过我的脸庞,是个已经被雕琢成了我看不懂的一个疯子。

他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隔着我,问他自己。

「依依,为什么,为什么你和我耍这些伎俩。原先那些风月,都在骗我,对吗?」

我疯狂摇头,却说不出来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毒哑了。

他掐着我的脖子,扯开轿帘,我才看见外面染了血的山河。

本该是白马银鞍的太子,银甲染血,正在暗卫中厮杀。

而桑柔却已经被擒,双目染血地盯着我,抑或是盯着挟持着我的嬴熹。

可她正欲嘶吼,就被堵住了嘴。

嬴熹恶毒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他说,「依依,我那么信任你,你却出卖我。」

他对我的眼泪视而不见,语调苍茫又寥落。

其实那句话,在厮杀中,并不清楚。

但我还是听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窃国者是他,为什么你要助他。」

禁军只听嬴熹的话,长剑毫不留情地贯穿太子腹部。

我发不出来声音,用尽全力,却也只发出来两道粗嘎的嘶吼。

「不——不要!」

太子踉跄退后,却是应声回头。

成王败寇,其实输赢已经定了。

嬴熹又一次将我拖下马车,太子跪在血泊中,却是强撑着笑,望向我。

毒入肺腑,比之此刻,倒也是无关痛痒了。

我说不出来那种疼,只是呕出血,跪在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嬴熹。

我说,放过他,放过他。

嬴熹蹲下身子,他的笑既悲凉,又寂寥。

他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依依大抵不知道,梁帝斩下我父皇首级之时,我阿娘也是这样求他。」

「可梁帝为震慑诸侯,将我父皇,剥皮抽筋挂于建康城——」

他笑了一声,所有的尖锐刺破那高高在上的皮囊,疯狂又偏执。

「依依,谁又来放过我呢?你该知道,你本该也要陪葬的。」

我呆坐在原地,看他骤然起身,对远处的嬴旻笑道。

「怎么,太子当真以为,柳依依的话可以相信?」

我猛地回过神,固执地对着嬴旻摇头。

嬴旻的目光始终温润如初,但也同样,夹杂几分悲凉。

他说,「你大概不知,早在多年前,我就——喜欢上了你。只可惜,你从未看见过我,依依……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成王败寇,我输得起,却终是负了你。」

我跪在地上,已经是泣不成声。

身旁的嬴熹在我和太子身上逡巡了半晌,最终对我说,「只要你杀了太子,我就饶过桑柔和皇后,给嬴旻留个念想。」

他将手中那把刀,递给了我。

我昂起头,看着他在日光下的身影,恨意盖天。

我用口型和他说,「让我说话。」

嬴熹给我解了嗓子的毒,我拿起了他的刀,走向了血流不止的梁太子。

太子说他负我,我却觉着不然。

于亲,他从未亏待与我。

于夫,他万里替我寻药。

于义,他忍辱看我同旁人厮混。

点点滴滴,到了如今,却要让我亲手杀了他。

我又怎么舍得。

临到跟前,我却是扭头对嬴熹说,「殿下,你说我背叛了你,可你又如何,对得起少时情谊?分明,是你先伤我在先。」

手起刀落,嬴旻却用尽全力,抓住了我自杀的刀。

他摇头,死死地摇头。

腥风血雨中,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活着,来之不易。」

我甚至来不及多说,颈间一阵剧痛,就失去了意识。

 

 

十三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才醒过来。

再睁眼时,眼前是漫漫白玉堂,床边是公子世无双。

若是嬴熹与我无冤无仇,确实是生了一张好皮囊。

我说,「太子呢?」

嬴熹没应我。

抬手间,我才发现,自己被他用链子拴在床上。

事到如今,我心如死灰,倒是不觉辱与痛了。

那几日,见到嬴熹,我就要问他,太子呢。

到了最后,我都觉着自己有些魔怔了。

嬴熹被我问得急了,便会发疯地咬上我的唇,不准我再询问太子。

当然,更多时候他很可笑地和我嘶吼,说我怎么会对太子有情有义。

为什么不会呢?

我就看他一点一点杀死我心中的少年郎,看他眉眼疯癫,看他丑态百出。

我爱过他,但不是现在。

我不记得自己被困在这间白玉堂待了多久,日子长了,记忆也就恍惚了起来。

我总是时常想起,那日夜风中,太子站在风口,目送我渐行渐远。

可我没有停留。

我为什么没有停留。

若我留在那里,若我再同他多说几句,是不是就可以,没有那么遗憾了?

大抵是时日久了,嬴熹也觉着无趣,便开始同我说些外面的事。

「太子还活着,你要去见他吗?」

我眼睛转了转,表达了意见。

他将一口粥,喂到我的嘴里,「那就好好吃饭。」

我想,嬴熹应该不会骗我。

毕竟太子位高权重,必不是轻易就被他杀了的。

为了再见太子一面,我便开始吃药,行动,等到我可以下床那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嬴熹囚了一年之久。

这一年,他逼梁帝写下废太子的诏书,对外宣称是太子触了梁帝的霉头。

又自立为睿王,统揽朝堂大局。

而太子被废,一直在府上郁郁寡欢,经久不见世人。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太子一面。

嬴熹下了朝就时常盯着我出神,他说,「你近些年来,身子倒是差了许多。」

我想不通,他是如何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

我被他气笑了,就坐在石阶上,对他说,「带我去见太子。」

在沉默中,嬴熹笑了。

他笑起来,总是显得很疯狂。

「行,本王带你去看。」

 

十四

若说去见太子一面,是我最后的念想。

那当我看见太子墓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僵成了陈年的雪。

太子死了,却被谣传为困在东宫郁郁寡欢,弑弟的污水,到底是泼不到嬴熹身上。

嬴熹就立在我的身侧,指挥着几个奴仆,挖坟掘棺。

我觉着嬴熹是疯了。

也许从他父皇母后被梁帝斩首之日就疯了,只是这些年,藏在复仇大计里,看不出来。

如今他执掌朝堂,倒也不屑再装模作样了。

他将我的脸抵在石碑上,逼着我看梁太子那已经被腐蚀一半的脸,对我说,「你看啊,怎么不看了?」

哀莫大于心死。

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有心头的血,堵在舌尖,呕出一口恨。

那日乌云盖天,寡淡的日光下,我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我说,「嬴熹,你真歹毒。」

他笑了。

「世事负我,你却说我歹毒,依依,梁帝杀的不是你爹娘,你又怎么会知我苦痛难全。」

我闭上眼,不忍再看那具生虫的尸体,更不敢将它和记忆中清风霁月的太子对上。

嬴熹强迫我睁开眼,睁开眼看他扭曲的眉眼。

他几乎是泣血发问,「你怜悯他,又有没有想过我?」

「有没有想过,若我不歹毒,还有没有今日的熹殿下——」

我知道,王权霸业,没有对错。

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爱过嬴熹,抑或是爱上嬴旻?

天地为局,王朝为枰,谁又能独善其身,衣不染尘。

我疼得发苦,藏在袖中的弩箭,不由分说地射向嬴熹。

机关扣动的那一瞬间,他就有所防备。

但他却不是护住自己,而是折断了我的手,阻止了我自杀的举动。

「我不让你死,你便死不了。」

诚然,折了双手,若想寻思,大抵只能咬舌了。

回到睿王府,我浑浑噩噩不知多少时日,总觉着自己已经死了,却又活得万般痛苦。

桑柔时常来看我,她眉目间已经没了初见的意气。

太子死,梁帝衰,她一届公主,到底也是命运多舛。

她有太多的千言万语,藏在一双忧虑的眉目里。

桑柔说,「皇嫂,你若是难过,就哭吧。」

我摇摇头,却是哭不出来了。

好在那些时日,嬴熹也忙,又恰逢晋国新帝登基,我就对嬴熹说,「我想回晋国。」

他嗤笑一声,刚要拒绝。

我补了一句,「待我回来,绝不再提太子。此后前尘断尽,我陪你一生一世。」

嬴熹同意了。

 

十五

临走前,我见了大巫。

大巫只是一脸纠结地望着我,但却不想对我多说。

兴许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我背叛了太子。

我只是问他要了一味药。

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毒。

此毒其痛大抵和嬴熹喂我吃下的那粒药相仿,却并无解药可以缓解。

凡服用者,每月十五必受吮骨食肉,直至身死魂灭,方可缓解。

我是看嬴熹吃下那粒药的。

因为是我,含着那粒药,一寸一寸地渡到他的唇舌之间。

嬴熹先是不解其意,但却因为我再药上裹了催情的药粉,而恍了心神。

我说,「算是各退一步,嬴熹,我放过你。」

神志迷乱间,他信了我。

服下此毒后,非死不足以解脱,但我不能死在梁国。

更何况先前嬴熹喂我吃下那粒毒药,已经亏空了我太多的精血,大巫早说我活不长了。

死在梁国,也会与他同冢合棺。

今生来世,碧落黄泉,我都不想与他再见了。

临走前,我只对桑柔说,我有一位堂长兄,乃西北大将军,待我路过西北见他一面,求他娶你,届时你便可以逃离梁国。

桑柔含泪应了,嘱咐我,好生照顾自己。

到了西北,我见了堂长兄一面,说桑柔与我有救命之恩,让他以礼相待。

堂长兄虽是不愿,但架不住我万般恳请,还是允诺了我。

毕竟,先前我爹是为了救他而死。

到了晋国,我才得知,我那二姐竟是入了宫成了太后。

至于那晋帝,却待我很是友善。

我记了半晌才想起来,原是少时,我救过他一命。

在我前去和亲之际,他还为我在圣上面前求过情,这些风月,竟被世人传为情事,倒真是可笑了。

那些豆蔻时节,好像隔了很远,远到只是我午憩时的一场幻梦。

二姐荣华依旧,端坐在高堂之上,是说不出来的美艳无双。

她看着晋帝,两人对视间,我才发现,是眉目传情。

我看她眉目纠结,像是想爱而不敢的怅惘。

我少时听信谗言,素来与二姐不睦,少有几次还被恶仆蛊惑,纵火放毒。

那时候我爹战死,叔父却被提为宰相,我总以为是他们一家,为了功名害了我爹娘。

可事到如今,却发现,谁都是身不由己。

此番若是能死在她的手里,任凭嬴熹如何调查,都找不出端倪。

届时我再留书一封,稳住他的暴戾,大抵就能给太子亲友,讨回一条生路了。

人之将死,多做些好事,也是积德。

至于嬴熹如何,碎尸万段都与我无关。

梁国眼线盯着我,我只能回去见婶娘,暗中告诉她,我是来刺杀晋帝的。

果不其然,不久,二姐就将我宣进宫。

她倒是还顾念些情谊,说我孤身一人在梁国不太平,可寻个由头将我留在晋国。

只要我不惹是生非。

我想,身中剧毒,纵使是活下来,也没意思了。

她不愿杀我,我便要自寻死路。

死在晋国不行,还得秘密死了,才能不给晋国和柳家添麻烦。

毕竟两国邦交,可不能被我坏了和气。

我二姐聪明又重义,若是教她发现我在梁国的不痛快,多少也会去调查一番。

叔父兄姐虽觉着我烂泥扶不上墙,但对我到底是多有爱护。

犯不着去和嬴熹那身中剧毒的人碰石头。

我本就时日无多,也不想再惹麻烦,就故意说些激怒她的话,羞辱她和晋帝背德的情爱。

就让她恨我,也不想让她怜我。

临到死前,我想劝她一句,珍惜眼前人。

可她只是决绝转身,给我留下一个孤高的背影。

我想,世间风霜,总爱摧兰折玉。

我如此,她如此,红尘男女皆如此。

昏昏沉沉之际,我却忽然记起了太子那张已经模糊的脸。

仍旧是洞房花烛,他低眉含笑,对我说,「断不会教你,兰摧玉折的。」

可叹,世事无常,韶光易变。

终是玉碎难全。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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