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入膏肓那一年,我三十七岁。
家里人或远或近地站了一屋子,我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文王身上。
我这一场病,让他消瘦太多了。
光影浮尘间,我抬手,想要让他过来,交代他几句话。
他握住了我,像是对我笑了。
我看不清。
他说,「走吧,盈盈,我跟在你后头呢。」
一
病起是在那年夏,自生完修瑛之后,我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文王虽一直精心照顾着我,到底争不过天命。
他那双曾经提缨枪挡下胡人千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白发上抚摩。
我与他十七岁相识,到了如今,也有十九年。
我抬起手,探向他眼角的皱纹,想笑,到底是留下了两行清泪。
我说,「刘衍,你也老了……」
文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替我捻好了被角。
分明是夏日,我身上却盖了三床被子。
我知道,这是极北苦寒之地的寒草留下的病根。
早些年文王出征遭奸人陷害,半死不活,正是这寒草救了他一命。
我以身试药,当时未察,等病症发作之时,到底是晚了。
我说,「刘衍,你不是话很多吗,怎么我快要死了,你不同我多说几句?」
他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你不会死的,盈盈,你不会死的。」
刚病的那几日,他总是这样说。
可我嫁入文王府,好几次将他从鬼门关拉出来,凭得就是这一手出神入化的诡医之术。
寻常医侍诊不出来,可我知道,这是死脉之兆了呀。
我对他说,「我想,再见见他们。」
见见阿娘,见见我二妹,也见见我的兄嫂。
文王默了一瞬,到底是点了点头。
他摇着轮椅,去筹备了此事。
我就躺在床榻上,盯着他枯槁消瘦的背影,忽而恍惚了记忆。
我嫁给文王的那一年,应当也是十七岁。
十七岁那年的京城久远到有些模糊了,但十七岁那年的柳府,却是整个京城里最煊赫富贵的世家大族。
我爹那时还是丞相,左右旁系也都是朝中肱骨。
自小,我爹就告诉我,整个柳家命脉,是交在我的手上。
只要我进宫当了皇后,生了太子,太子登基,柳家便可再昌盛百年。
自我记事起,便一直被当做后宫之主教导。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是不得已的温婉端庄。
救下文王那一日,是我奉父命去京郊寺庙祈福,需在祥云寺小住月余。
后来我时常想,若非当时一念之差,若当时进宫的是我,是不是就可以护住柳家。
可没有那么多如果。
文王浑身染血,就倒在前往祥云寺的小路上。
我一时心软,就招惹了这位全京城最不该惹的人。
文王,当今陛下的十八弟,是当之无愧的骁勇善战。
可先帝封王之时,却赐他一个「文」。
其中原因自然是他生性桀骜,狂妄不羁,满京城里见着这位玩世不恭的王爷,都得绕道而行。
先帝盼以此字,可正一正他的心性。
我还记得,他醒来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莫不是本王已魂去碧落,才见这般仙子宫娥?」
这话说完,他还不害臊地拉住我的手,说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那时我年岁小,从未见过这样的泼皮无赖。
叫骂声刚到唇瓣,又想起嬷嬷教导的贤淑端庄,只能硬着声让他自重些。
可文王没来得及说话,便又晕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缘何会受这样的伤,但当时我年少轻狂,背着嬷嬷私读了几本医书,斗胆想要试上一二。
也许是那时我就有几分行医问药的天赋,也或许是文王身壮如牛,没让我害死。
总归他是醒了过来。
再睁眼的时候,他嘴角抽搐两下,才抹了把脸,叫嚣道,「你这丫头,怎么不帮我洗一把脸?这血都结痂了。这附近可有水潭?」
我想不通,世上原有这样粗犷的人。
但到底禁不住他的恐吓,躲过丫鬟僧人,带他去了祥云寺后山水池去。
影影绰绰间,我声音发硬,「这下,你可以把刀收起来了吧?」
文王那时不过二十,笑起来有两颗虎牙,教夏日的日光一照,灿灿生辉。
只可惜上面尽是污血,显得有些可怖。
他退后一步,礼数倒是周全,但行礼的动作却是吊儿郎当。
「冒昧小姐,只是我身上重伤,不便让外人知晓。」
我虽心中腹诽,但面上却遵从着嬷嬷的教导,要喜怒不形于色。
可当我看见他毫不避讳地脱衣下水之时,忍不住骂了一句。
「荒、荒唐!君子岂可于女眷前游嬉放浪!」
我记得那时他愣了一下,继而放声大笑。
「姑娘可知我是谁?」
我不解。
清涧碧石,晴方潋滟。
崇徽十年,文王的声音是那样意气风发。
他说,「我乃当今陛下的十八弟,正是京中一品文王!」
二
刘衍再回来时,我已经从梦中醒了。
他见我眉目含笑,忍不住问,「梦见什么了,笑得这样开心。」
我没敢和他说,梦见了当年。
我们谁都不敢提那些意气风发的当年。
日子分明是一点一点过来的,可乍一回头看,谁也不知道缘何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摇摇头,「倒是觉着有些热了。」
刘衍大喜,「热了好,医侍说,待寒症下去,你便可以痊愈了。」
我也配合地笑笑,目光却落在他腰上那一枚玉佩上。
那是我爹寻江南名匠为我做的,府上儿女,只有我有这么一块。
少时二妹不懂事,总说我爹偏心,后来她长大,成了京城第一才女后,也便不再说这种话了。
那枚玉叫禁步,莲步轻移时,是悦耳轻盈。
若我走快些,坠饰叮当乱响,是以失仪。
这枚富贵灵透的美玉就像是偌大的柳府,挂在我身上,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让我走的步步生莲,不可失仪。
刘衍将它夺去的那一日,是我和他在祥云寺分道扬镳之时。
知道他是文王之后,我便怕了。
若是让我阿爹知道,我救下了这京城数一数二的孟浪子,回去少不得又得让我抄书幽闭。
更何况,文王声名狼藉,若是真同他沾上关系,可就是毁了清誉。
我自不敢再见他,可文王伤势太重,他又嬉水加重了伤势。
我本意想不多管闲事,可他却说,「姑娘若是不照顾我,哪天我昏迷若是说漏了嘴,传到外人耳朵里,到底是不好听的。」
对上他那副笑意盈盈的狐狸眼,我只能认命。
若我没记错的话,文王此时应在南海同蛮人征战,他虽然为人放荡狂放,但到底是行军打仗的将领,怕是身有机密,不便声张。
一番思虑下,我说,「我照顾你可以,但你不可在我跟前言行无状,若不然——」
「若不然什么?」他歪着头看我。
长发高束,风貌倜傥,红色的内襟衬得他面若璞玉,眉眼间是说不出来的狂浪恣意。
我脸上一红,别过脸,「总之,不可与我无礼!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话我说得很没有底气。
文王倒是没再为难我,只是仰面一躺,「行,那就谨遵姑娘的吩咐啦。」
我说不过他,所以便不说话。
那些时日,他说上十句,我才能应上一句,多半还是无可奈何的敷衍。
他就看不下去,「你这姑娘,说你是大家闺秀,你却研习这些外门左道,还敢同外男如此亲密。」
我拧着眉,「若非你重伤——」
他笑笑,打断了我的话,像是很好奇。
「可若说你不是大家闺秀,这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是格外得体。你说说看,是哪家的明珠?届时我痊愈之后,必去府上登门道谢。」
诚然,当时我脸都吓白了。
若是让京城知道,我如此放浪,莫说是进宫做皇后了,便是嫁个好人家,都难上加难。
一想到我多年努力要付诸东流,我便情不自禁地落了两滴泪。
文王霎时就慌了,「你莫要哭呀,不说便不说呗,像你这样相貌的,京城可不多。待我画下来,准能找到你。」
于是我哭得更凶了。
文王手足无措,从袖中抽出来一方已经破洞了的帕子,递给我擦了擦眼泪。
他语气温和了些,「哭什么呀?我可没欺负你。」
那时我悲从中来,又想到日后我进不去后宫,辜负了爹娘的苦心,只能道,「你,你千万别来找我,若我京中人知道我同你有了渊源,只怕日后我就嫁不了人了。」
文王神情一顿,却是离我远了些,「你家中已经给你定了亲吗?」
这倒还没有。
我爹只让我做皇后,可皇帝的子嗣众多,谁登基还不一定。
如今我只能在阁中观望,等着谁当上了皇帝,就进宫去当皇后。
这是我身为柳家长女的职责。
我自小都知道,这是我的命,我是柳家长女,就需要为柳家撑起来一片天地。
见我沉默,文王松了口气,离我便又近了几步。
「那又何妨,嫁不出去,我娶你便是。」
我瞪大眼睛,本来平复下的悲怆,霎时又涌了上来。
文王脸色黑了下来,「本王可是正一品亲王,功名半纸不说,更是风流倜傥,家财万贯。嫁到本王府上,成了一品亲王妃,哪里差了?」
我摇头。
「你名声不检点。」
「?」
文王气了我三日,最终还是憋不住找我说话。
他问我,「我哪里不检点?自小到大,府上连通房丫头都没有,我十四岁便去上了战场,除了不爱繁文缛节,也无甚缺点。京中人,缘何就我说不检点了?」
我将药碗递给他,郑重其事地说,「那我也不想嫁给你。」
「不行。」文王拧着眉,「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因为我是要做皇后的人。
这话说出来是大逆不道。
我只能说,「那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文王沉默了起来。
他沉默了第三日,也没告诉我为什么。
三
见我一直盯着那枚玉佩看,刘衍也垂下头,看了那一枚玉佩。
他探手,将那玉佩握在手中,「当时本要摔碎了的,但到底是没舍得。」
我病得没有那么严重,推脱了身上的被子,想要做出几分尚在人世的精气神来。
可刚一起身,浑身便瑟瑟发寒,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我对他笑笑,「原先我是最怕热的,生了这病倒是好,夏日里省了许多冰了。」
刘衍定睛看了我许久,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来一句话。
我病得这些日,他总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从不假手于人。
连续半月下来,他也有些受不住了。
我说,「你我都老了,何必这样消磨,这些事让下人们来做就行了。」
刘衍抬了抬眼,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到底是笑了,「不妨事,到了秋日,总是能好起来的。」
我想,也许他和我都知道,我熬不过了多久了。
可我们谁也没说。
谁都没有做好道别的准备。
见我沉默,刘衍便说,「岳母离得近,约莫六日就能到。不过大哥在梁国,一路兼程也得一月。太后那边我递了书信,想应她瞧见,自会来江南见你的。」
我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爹呢?」
刘衍没说话,他知道我又在发癔症了。
大抵是那两句闲天的缘故,让我又梦到了在祥云寺的日子。
伤势痊愈之后,文王也便开始下地走动了。
我和他不同,来到祥云寺是为了祈福,每日还要同师父上早课,吃斋念佛才行。
我不爱吃斋,更不爱念佛。
但人在金佛下,到底害怕被佛祖看穿了心中嗔痴,只能忍下困意,念着阿弥陀佛。
我想,也许就是那些时日,我颂得不够虔诚,佛祖有意为难,才让我们这般艰难。
但年少不知,私以为可凭肝胆对人间。
文王和大街小巷的传言大相径庭,除了嘴上有些放浪之外,倒是没再我面前放浪不羁了。
禅房只有一间,原先他重伤的时候,我只能睡木榻。
后来他伤势好了大半,床自然就是我的了。
我少时害暑厉害,受不得热,但禅房比不了柳府,自然不能置冰散热。
更何况,我来祥云寺也是为了巩固下我性情温良贤厚的美名,好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的最佳人选。
那些时日,我夜里醒来,总是见文王坐在我跟前扇风。
半睡半醒间,我借着月色,瞧见他俊朗的眉目,心里到底是泛起了几分说不出口的情思。
我告诫自己,我是要做皇后的,我也只能是皇后。
文王见多识广,见我不搭理他,他就自顾自地说着战场上的奇闻。
我听得入迷,好几次失神抄错了佛经,又只能认命地换了纸张。
文王很是不解,他不明白,我为何分明不爱这些礼数,却总要逼迫自己将这些东西刻入骨髓里。
他说,「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上人?」
我那时正在偷看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又做贼心虚地摇了摇头。
文王尽收眼底,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忍笑,又像是欢喜,最终挑了挑眉,挤开了我。
「我替你抄,你且去休息一番。」
我刚想说字迹不同,却见他下笔如神,将我的笔迹仿得惟妙惟肖。
那时我才想起来,原来我那些未曾抄完的佛经,总是他夜里起身,替我描完的。
十七岁的情窦初开,是给了文王。
但开了一瞬,我就让自己死了心。
我挤开了他,强装淡漠地道,「不劳烦殿下,只盼望殿下日后相见,莫要认出我才是。」
笔墨在纸上洇成了团。
文王抬头,「你不爱这些,缘何还要如此折腾自己?」
我不敢说,只是扭过头。
那之后不久,我便收到家书一封,说择日启程。
我命丫鬟匆匆收拾行囊,临走前,去见了文王一面。
他伤势已经痊愈,我不知他为何还留在禅房。
我见他时,他正在林中舞银枪。
漫山蔷薇纷纷如雨,我一时愣怔,还是维持了大家闺秀的风范,朝他走去。
玉环叮当之声惊搅了他,他在千山中回眸,却也愣了片刻。
对视的那一眼,我攥紧了手,平静道,「殿下伤势即已痊愈,我也要启程离庙,此后——」
文王不喜欢我这样一板一眼地说话。
其实我也不喜欢。
我记不清那日我们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他一把拽下我的玉佩,告诉我何必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说我一手好医术,何必故意藏拙。
说塞外白马,崖上悬瀑,各有各的自由与风度,为何困在京城中作茧自缚。
那天他看着我,举起玉佩,却又收回袖中。
我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生怕爹娘怪罪我丢三落四,只能恼怒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好歹,我救你一命,你非要害我不成?」
那时他是京城最狂妄的人,在祥云寺的碧山林涛里面,对我说了一句。
「无妨,小娘子救我一命,本王战功一万,自会护你周全。」
那声音和祥云寺的钟声一样振聋发聩,我昂着头,看着他眼中的势在必得。
我不知那一句话的分量,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
花落沾衣,临到小路尽头,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文王长身玉立,宝剑在侧,仍旧是墨发高束,恣意无双。
我心口像是被烫到一样,匆忙离开了祥云寺。
我原以为,我和文王之间,只是一张落错笔的纸,放不到正序上的。
但我回来的第二日,文王就来府上提亲了。
四
再醒来的时候,我娘来了。
未曾想到,我一睡就睡了六七日。
窗外正是暮雨潇潇,一滴一滴砸在芭蕉叶上。
残烛昏昏,我看见她鬓间白发,星星点点。
我娘原是梁朝公主,听说嫁给我爹那年,长风卷起轿帘,惊煞了一众凡夫俗子。
便是后来有娘子想纳入柳府,也都是想来一睹我娘的芳华,倒是落了不少笑话。
我娘和我爹,一个是绝代芳华的美人,一个是芝兰玉树的郎君。
这样生出来的闺女,想必定是国色天香。
但我没太多福气,只像了三分。
只有我那二妹,将爹娘的姿色,悉数讨要了去,是当之无愧的倾国倾城。
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到她自京城前来。
见我醒了,我娘又泪如雨下。
「盈盈,阿娘没护好你,阿娘谁也护不住。」
我大哥辞官退隐,远走他乡。
我爹为避锋芒,远迁江南客死路上。
二妹一纸诏书进宫为妃,侍奉半截入土的老帝。如今寡居后宫,束之高阁。
三妹远走和亲,眼下是尸骸无收,只有一方衣冠冢。
到了我,长子过继给新帝,夫君身残,我薄命半躯。
可这些,又怎么是阿娘的错呢?
我摇摇头,「柳家如此,罪责在我。」
文王来提亲的那一日,我惊慌失措,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我爹难得抛下君子风仪,大骂了三日,说文王如此放荡,竟敢来攀这一门亲事。
只有二妹对我说,「阿姐,你素来看重那枚玉佩,想来不会弄丢。那文王更是久不在京城,缘何刚回来,就要来府上求娶?」
我知道,一切都瞒不过她,只能如实说了。
二妹和我不同,柳家上下不会管教着她,她聪慧机灵,又生了一张好相貌,任凭谁也舍不得让她受苦受罪。
我也不会。
她笑容狡黠,拉着我抄小路,去了柳府的正堂。
我爹怒气冲冲背手而立,大哥神情无奈进退两难,文王笑意盈盈势在必得。
除此以外,我还看见一位矜贵温雅的郎君。
我认识他,他是当今陛下的二十一弟,天资出众又是骁勇善战。
同文王声名狼藉不同,他虽与文王同岁,却已经是名满天下。
便是我大哥提及,也都是赞誉有加。
想来那一日我爹没有直接赶文王出府,大抵也是这位秦安王的缘故。
二妹贴着我,指着那位郎君,「长姐,那便是我的心上人。」
秦安王是名动京城的俊才,我二妹亦是举国无双的美人,如此倒也算是天作之合。
她问我,「你想嫁给文王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
二妹没说话,只是冲我笑笑。
文王那日是怎么离开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五日,整个京城都传开了。
说是文王在勤政殿外跪了三日,用他拿命拼下来的战功,只问陛下讨要了一方赐婚圣旨。
娶的是柳家嫡长女,柳盈盈。
后来我问刘衍,为何如此轻狂,若我不愿意嫁给他呢?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是他托秦安王向我二妹打听我的心意,他虽喜欢我,却不做那些强取豪夺的事情。
圣旨已下,一大家人坐了一圈,实在想不到会有文王来横插一脚。
但那时,我却不知自己对文王动了心,只害怕自己嫁去文王府,会给柳府添乱。
我爹望着我绞手帕,最终说,「也罢,文王虽性情顽劣一些,但王府清白,不像深宫那样叵测。」
「可是柳家……」
我爹拍了拍我的肩膀,「无妨,天塌下来,还有爹呢。」
也是那一日,我才知道,若有选择的话,我爹何尝不想让我安安稳稳呢。
只可惜,帝子善疑,柳家如此繁茂,总是要尽数伐尽的。
更不必说柳家嫡女,嫁给了战功赫赫的一品亲王。
五
江南夏日多雨,其实是不适合刘衍修养的。
他的腿瘸了之后,每逢阴雨天,总是钻心的痛。
往日我身子好的时候,会给他熏药,才能让他睡个好觉。
但近来我体力不支,倒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刘衍见着我,总是笑着说没事,趁着天晴两分,他才敢若无其事地到我跟前来。
我就攥着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无声地画着圈。
嫁入文王府的那两年,该是我最恣意的两年了。
他将柳家浇筑在我身上的樊笼,一根一根地拆下来。
我不用每日晨昏定省,也不用去月月去寺庙小住,更不必跟着嬷嬷学规矩,也不会再有人逼着我读《女戒》,背史书。
夏日酷暑,文王就特地在湖上修了凉亭。
他生性不羁,成婚之后便更不用再小心收敛,当着我的面便跳下碧湖。
小王爷有说不尽的风流,青衫湿透,却映一双灿灿眼眸。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拽下浅湖,洗了我身上十八年来的迂腐。
那时刘衍对我说,「我不要你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这害死人的破规矩,你统统将它丢到湖里去!」
湖水清凉,再上岸时,已是黄昏。
当然,事后我气了他半个月,总归是没给他好颜色。
他便不辞万里替我寻来医书孤本,又替我寻访名医,教我医理。
刘衍不知道,我不是生气,而是害怕。
害怕自己丢了这端庄贵女的身份,就被人休弃遣回,误了柳家的门楣。
可害怕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发生。
刘衍至多只是奇道,「你一个小姑娘,总爱鼓捣这些毒药做什么?」
我当然不会理他,只是在药房里面,将我十八年不敢碰的东西,悄悄拢在怀里。
那些年,刘衍看见过最多的,就是我执笔读书。
而我看见最多的,便是他坐在药炉前,替我掌着火候。
几次抬眼,全是他含笑看我。
现在也是一样,他坐在床边,替我小心吹着那碗发苦的药。
汤匙送到唇边,我却一把拍开了,药碗滚落一地,惊扰了外面的下人。
刘衍疲倦地摇摇头,「听话,盈盈,喝了药,就好了。」
我的眼泪一行又一行地落,却咬紧牙关,不敢哭出来一句。
我不敢说,不敢说我命数已尽,也不敢说这些药都是徒劳无功。
「阿衍,你抱抱我吧,我好冷。」
刘衍撑着身子上了床,夏日里,被子盖了三层,他一进来就是满头的大汗。
可是刘衍身上也不热了。
也是,我快死了。
一具尸体而已,哪里还能知道何为冷热呢?
我的腿压在他的腿上,那双曾经撑起晋朝的腿,如今干瘪消瘦,除了阵痛难消,别无用处。
我趴在他怀里大哭。
我说——我说,刘衍,我死了,你怎么办啊。
六
和刘衍成婚的第三年,柳府就下了和亲的文书。
府上除了二妹,还有大伯家的长女,托孤于我家,算是我的三妹。
大伯早年战死沙场,我爹对此耿耿于怀,断不会舍得让三姑娘前去受苦,去得也便只能是二妹。
那日,二妹来文王府上找我,她只字未提秦安王,也未说不想去。
世家儿女,多半都是身不由己。
她只是来同我辞别,说得是喜乐平安。
可是二妹不会知道,在她来之前,三姑娘也来找过我。
她说此次和亲,她想去。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京城无眷恋。
我自然是不同意。
可后来去的人还是她,府上的人都拗不过她。
想来那天,她和二妹一样,也是来同我辞别的。
怕是夜长梦多,三姑娘一走,我爹就决议与秦安王府联姻。
权臣和功王,本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免得圣上猜忌。
但若是柳府终有一劫,将姑娘嫁与好人家,也可避于一难。
联姻的眉目刚传出来,宫里便传来一道旨意。
说要遣文王与秦安王两人去南下平寇。
圣旨来得着急,临走前,文王忧心忡忡看了我半日。
他说,「若我此行不旋返,还望盈盈,莫要再入樊笼。」
我心里一跳,「莫不是陛下——」已经起了疑心。
他警惕地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再说,只是带上那一柄红缨银枪,跨马而上。
记忆中的那天,他身骑白马,高束的长发在风中缭绕。
晴日下,他对着我笑,如今记起来,却恍然如梦。
他像是想说什么,又怕说什么都会成为我的执念,所以他什么都没说,挥鞭扬长而去。
我一路追着他上了城墙,看他白马银枪,风流无两。
秦安王同他并马而立,鲜红的披风同漫卷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年,京城最恣意的两位王爷,站在二十万将士前,齐声高呼凯旋。
临走前,刘衍勒马回头看我。
只看一眼,他策马向天涯,最终没于黄沙古道。
可是他没有凯旋。
我等了一年,等到了秦安王战死沙场的消息,他的尸体被运回去京城之时,只有半张脸是完好无恙。
他身上统共中了十三箭,箭箭命中肺腑。
马蹄踏碎了他的矜贵,踏碎了他和我二妹的姻缘。
在他的手上,还死死攥着我二妹绣的香囊。
他死前想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文王同大军失联,是死生不明。
那夜下了极大的雨,好像是天意不忍,替英雄垂泪。
但我没想到的是,隔天,京中就下了一道圣旨,让柳家嫡二女进宫为妃。
我一刻都坐不住,淋雨去了柳府。
我说,「秦安王的死,怕是有蹊跷。」
我想,那夜府上所有人,都知道秦安王的死有蹊跷。
二妹没有哭,她平静地说地对我爹说,「树大招风,陛下怕是容不下柳家了。」
大雨倾盆,天雷作响。
我想,若是那位王爷在世,看见他的小姑娘,委身于一位年过古稀的陛下,又该是何种痛心。
我和阿娘抱着她哭了一宿,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直至阿娘睡下,我拉着她走出房中,对她说,「你走吧,苏苏,天塌下来,阿姐顶着。」
她摇摇头,眼中是死寂一片,「若我走了,柳家如何?更何况……」
「若我走了,谁替他报仇雪恨?」
那一天,她跪下来求我,让我帮她配一方毒药。
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老皇帝。
弑君是死罪。
但那夜我还是同意了。
因为文王生死未卜,我大哥也在西北征战,今日死的是秦安王,那明日呢?
明日死得又会是谁。
七
我等到了第二年春,府上的人都说文王怕是已经战死了。
我就对他们说,未见尸骨,不信亡音。
祥云寺的禅房我去了又去,祈福的佛经我一字都没有抄错,我一遍又一遍地诵经,磕头,求天地仁慈,放他平安归来。
文王回来,仍旧是在祥云寺的小路上。
那是江南返京的密道,上一次,他也是这样躲过追杀。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银枪折断,白马跑死,腿上被砍了两刀,血已经发黑,甚至连肉都是腐烂生臭的。
也是那一日,我突然知道,为何秦安王战死的那一日,二妹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根本哭不出来,胸膛像是破了个大口,风一吹,就生生地疼。
我将他带回禅房,甚至不敢让旁人发现,发现文王还活着的消息。
那些天,我将自己困在祥云寺,以身试万种毒药,也要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我想,那就一命换一命,若不行,便与他一同死了,那又有何妨。
可惜他腿上的毒实在太深,我拼尽全力,耗费心血,也没有让他从床上站起来。
他一直在睡着,偶尔会醒来两次,喊的都是我的名字。
我就待在他的床边,我就一遍一遍地说,我在这里。
我知道,文王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是吊着一口气,自万里而来,只想看我最后一眼。
最终,是寒草救了他一命。
以毒攻毒,让他缓了一口气。
他神志清醒的那天,见到我的第一句,说我怎么受了那么多苦,谁在人间欺负我了。
我说,「我们没死,我们还活着呢,阿衍,我们还活着。」
文王睡了七日,才终于脱离危险,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他一次又一次地跌倒,他撑着那柄断了的银枪,一次又一次地想要站起来。
可最终,他还是和那银枪一样倒地不起。
我不厌其烦地将他扶起来,喂他喝药,看着他日渐消瘦下去。
后来他丢了那柄长枪,就丢在祥云寺那一潭碧湖里面。
在他准备跳下去的那一天,我喊住了他。
文王回过头,他的长发散落在风中,那双灿灿的眼眸暗淡染尘。
他不再意气风发,也不再鲜衣怒马。
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声音哽咽,对我说,「盈盈,我们和离吧,你忘了我吧。」
衣冠如旧,故人如旧,满山的蔷薇中,他说要与我两两相忘。
我再也受不住,我拉着他,哭着对他说。
「你要死是吧,咱们就一起死,就算是阴曹地府,碧落黄泉,你也别想和我两两相忘!」
也许那日我的目光决绝如铁,也许是那日我哭得撕心裂肺。
文王再也没敢提这件事。
我给他做了轮椅,我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老皇帝欠他的这双腿,我会帮他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我一定要替他讨回来。
八
大哥是在入了秋来的江南。
刘衍只说大哥快马加鞭前来要一月,但书信送过去,也是要时日的。
大嫂是梁朝女帝,听说梁朝当年政变,她前来晋国和亲,才逃过一劫。
可那时我大哥已经被勒令戍守西北,无诏不得回京。
我爹也辞官远走,柳家举家南迁。
可笑,我柳家文臣安天下,武臣马上定乾坤。
却终究败给了一句,功高盖主。
大概是戍守西北太无趣,后来我大哥隐姓埋名,替她杀回梁国,助她坐稳江山。
他们的女儿叫做乐华,和修瑛一样大的年岁。
她忙于政务,其实并没有教子的闲暇。
大哥倒是浪迹天涯,时常带着乐华来江南小坐。
见着我的第一眼,乐华就哭了。
她说,「姑母,你怎么这样消瘦了?」
我虚虚抬手,勉强抹去了她的眼泪,却是没有再说话的力气了。
我盯着她的眉眼,倒是想起了远在京城的修瑛。
修瑛在我身侧长到五岁,新帝忽而要立宗室子为太子,可满朝皇室只有文王一脉,在夺嫡的腥风血雨中活了下来。
修瑛走后的那一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
后来我劝慰自己,若我爹在天有灵,看见我的孩子成了太子,总该欣慰的。
你看,我虽没做成皇后,但到底给柳家生了一个太子。
所以赏赐安抚的东西落在文王府的时候,我跪地,笑着说了谢主隆恩。
笑着笑着,我就呛出来血。
我想,我们这些人,本本分分做臣,安安稳稳做人,为大晋的社稷抛头颅洒热血。
可皇权如刀,君心似剑,生生将我们削得七零八落。
临到头,还要叩首,恭恭敬敬地敬他一声,谢主隆恩。
到底是什么恩啊?
值得这些人,拿命去谢。
我病得久了,脑袋也便开始发昏,对着乐华喊了许久的修瑛。
生修瑛那年我险些失血过世,熬了两夜,才终于听见他的哭腔。
打那之后,我就落下了病根,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如今算来,修瑛去了帝京也有七年了。
我想记起他的容颜,却发觉,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音容笑貌。
刘衍看我神色恍惚,只能让这些人先去外面,他仍旧盯着我,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
「盈盈,你心里苦,我知道。」
可谁不苦呢?
便是高高在上的晋帝,又谈何不苦呢。
我没应他,不是不想,而是实在没力气。
昏昏沉沉间,我又记起了在京中的日子。
刘衍没再寻死后,我没敢问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但其实他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他和秦安王骁勇善战,怎么可能会这样九死一生。
后来刘衍还是和我说了。
那天,他撞见了我给二妹送毒药,那时二妹已经成了宫中贵妃,老皇帝也是九死一生。
他问我,弑君是死罪,你不怕死吗?
我记得那天他的表情,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后怕。
我说,「没有退路了。」
刘衍就是那天,眼里有了光的。
他告诉我,秦安王是部下叛变,那十三箭全是老皇帝的亲信所为。
秦安王临死前,故意将他推下山崖,他才捡回来一条命。
自那以后,宫里的暗卫就一直穷追不舍,势要夺他性命。
后来那些杀手便没了踪迹,他一直以为是老皇帝回心转意,实际是毒药入肺腑,老皇帝早就没有精力追杀他了。
知道这一切后,他盯着我的眉眼,才苦笑一声。
「都是我无能。」
我眼泪砸在他的脸上,忽然想起来,当年祥云寺相逢,他在烈日骄阳下对我说的那一句。
他说,他是当今陛下十八弟,是一品亲王。
如何,就成了无能呢。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抱紧了我,说,「你该早些同我说的。」
我以为他会说我以身试险,但是他没有。
后来他联络了六皇子,一点一点消磨了当今太子和三皇子势力。
他说,「苏苏在宫中为太后,太子和三皇子谁为帝,她都不好消受。如今六皇子与苏苏关系亲密,倒不怕他会亏待苏苏。我欠秦安王一命,理应周全他心上人,更何况还是她还是你的妹妹。」
我不知道他说的亲密,是何种意思。
直到六皇子登基为新帝,我才看见,他同秦安王竟恍如一个模子刻出来。
他看向我二妹时,眼中,竟是同样的柔情蜜意。
我一下子就傻了。
这样背德,这样古怪的关系——
新帝登基后,二妹找到了我,她说,六皇子也不能信任。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
我只是看着她冰凉又淡漠的容颜,想到了当年,她在柳府偷看秦安王之时的娇俏。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没有笑过了呢?
我说,「你要夺晋朝江山?」
我觉着她已经魔怔了,因为她说,「不然呢,若想护住柳家,一味退隐,到底是不能的。」
她告诉我说,我爹已经被迫上了贼船,柳家上下已经和她共进退了。
我爹回来气得病了三天,但到底是赌上整个柳家,陪她胡闹。
想来,只有身在苦痛中的二妹才知道,她不是魔怔,而是受够了为君王卖笑的日子了。
谁都忘了,宫中那位太后娘娘,也曾是名动京华的小姑娘。
谁让她走进了权利的旋涡,又是谁让她变得冷漠残忍呢?
但她没再这条路上走太远,就想回头了。
可惜,她前几日刚同我说兴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第二日,新帝勃然大怒,再也不愿陪着她演这场权谋大戏。
我这才发现,二妹也好,文王也罢,乃至整个柳府,都是六皇子的棋子。
而我的二妹,只是因为他的心动,侥幸品尝了胜利的果实罢了。
理所应当,二妹输了。
我爹一夜白发,大哥远在西北征戍守,倒是逃过纷争,只领了一纸「无诏不得回京」的圣旨,又回去和胡人较量了。
新帝到底是有些人情味,没将柳府上下赶尽杀绝。
刘衍也不愿逗留京城,适逢我有孕,便决定带我南迁去江南。
柳家上下也躲避锋芒,多多少少地来了江南地界。
我爹是在修瑛三岁的时候,经一场风寒过世的,阿娘哭瞎了眼,我又给治了回来。
那之后,我便再没有多少精力了。
好像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爱恨嗔痴,都随着那一场丧仪,烧成了纸灰。
浮浮沉沉,飘飘落落,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来路与归途。
九
有人贴在我的耳畔,喊我娘亲。
我睁开眼,晋帝就站在不远处,和刘衍在商谈着些什么。
七年未见,晋帝倒是不太像秦安王了,浑身上下尽是些不怒而威的帝王之仪。
再然后,我才落到面前的修瑛身上。
他看我很陌生,却又很熟悉,「姨母同本宫说,你是我娘亲。」
我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我问,「那你姨母呢?」
我遣来江南已有十二年,十二年未见,她一人留守京城,不知被消磨成何种模样了。
修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后的晋帝,才摇摇头,「来时同陛下吵了一架,气坏了身子,我意欲同她一起来,姨母却让我先来见你。」
说起姨母病重,他眉间倒是忧虑重重。
我说,「那她过得好吗?」
修瑛没说话,他被教导得很好,贤明温朗,很有一国储君的风范。
他用帕子抹去了我的泪,摇摇头。
我说,「那以后,你要对你姨母好,就将她当做你的娘亲,记住了吗?」
修瑛愣了愣,好半晌,才点点头。
我看出来了,便是我不说,他也是这样打算的。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是无话可说。
晋帝进来看我一眼,我冲他笑笑,冲他招了招手。
他神情一顿,到底是示意修瑛出去,才坐了下来。
当年远迁江南的时候,我意欲进宫和二妹辞别,他却严令任何人探视我二妹。
我知道,他和二妹闹掰,起因仍旧是秦安王。
我恨他如此凉薄,临走前,就同他在勤政殿大吵一架。
若不是这万丈皇权,苏苏又何必进宫受此磋磨。
我记得我对他说,「天下人各自不幸,若无人怜你,是你活该。」
那时我在气头上,说话难免有些口不择言,新帝脸色铁青,到底没有将我拉出去斩了。
他也给文王府下了一道懿旨,是无诏不得入京。
于是一别,就是十二年。
事到如今,我再看他的容颜,到底是升了几分人之将死才有的怜悯。
我说,「陛下,莫要再怨了。人生一世,还有多少岁月,可以相耗呢?」
他神情一顿,眸光深不可测,总归我是看不懂。
我不知道他在我床前呆坐了多久,恍惚间,他起身走了出去。
那身影摇摇欲坠,在门口逗留了一瞬,又彻底消失不见了。
我没再看过他,想应是回京去了。
刘衍说,新帝是不放心修瑛一人前来,特来相送的。
他将修瑛留在这里,说明年秋后回京。
我想,谁都看出来,我活不到明年秋了。
为何刘衍就看不出来呢。
他明明那么爱我。
见他沉默,我说,「刘衍,你怎么不爱说话了,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
刘衍张了张嘴,像是失了魂一样,半天也没发出什么声响。
我虚虚抬起手,搭在他的脉上,四平八稳,身体康健。
「无碍,无碍……」
刘衍将手盖在我的手背,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我的手腕上。
那是我病后,他第一次哭。
他的哭声不像哭,只是压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呜咽。
他将苦痛万事,全都咽在嗓眼之中,换成了血,咳在了我掌心。
秋日最断肠,蝉鸣衰减,万物失色。
在这苍老的光景中,刘衍含泪问我,「盈盈,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你救救你自己,可好?」
我说好。
可惜这个字没说出口,我便又昏睡了过去。
我想,那时刘衍大抵以为我是死了。
所以最后一眼,他满目惊慌,几乎是呆愣在秋光中。
兴许是他的眸光刺痛了我,我到底不舍得,就这样死在人间。
十
梦中又下起了雨,大抵是精力不够,想起来的事情总是断断续续。
有时候是我嫁入文王府的那年,刘衍白马红衣,用八抬大轿将我迎回府上。
洞房花烛夜,文王八尺儿郎,却是满脸羞涩,不敢看我一眼。
红烛晃眼,又飘到了我与他回门的时候,那时二妹还年少,笑吟吟地看着我。
便是素来不苟言笑的三妹,在那日也是带了点笑。
柳府上下最后一次其乐融融,也便是崇徽十一年春,谁也不曾离开,谁也不曾被消磨。
意识昏沉之际,我又想到了三妹。
再一次见三妹,是在晋帝登基不久后,梁朝来贺。
她没来见我,也没去见柳家任何人,只是坐在满座高朋中,时而看看二妹,时而看看晋朝风貌,最后是垂首兀自苦笑。
我不知道她在苦笑什么,有心想去问问她过得如何,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直到后来,有人说三妹是醉后落水,捞上来尸骨,我也没同她说上一句话。
大哥和我说,三妹在梁朝过得并不好,我想也是。
三妹不会无缘无故死在井中,她的聪慧不输二妹,是什么能逼得她千里迢迢回来,只为寻死?
我不知道。
但我隐约知道了一些。
在三妹死后的第二年,梁朝新帝来我朝会盟,盯着二妹那张与三妹相似的容颜失神,被晋帝敲打了一顿,才收敛了仪态。
总归,没过多久,我便离开了京城。
十一
我知道,也许等不到明年秋,我就得咽气了。
刘衍仍旧衣不解带地陪在我身侧,他见我时常往外看,就对我说,「苏苏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了,你再等等,再等等。」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眶是红的。
我想说,那我就再等等。
可我已经病得说不出来话了。
我就在他的指尖,画着圈,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
刚嫁入王府的那年,我生气不理他,他便用那杆银枪,在我待着的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我记得他说,「画了圈,你便是我的人,谁也不会欺负你。」
我跳出去,他便又画。
最后我没力气同他做这些小孩子把戏,他便笑呵呵地同我说,「你乖乖待在这里,我舞枪给你看,可好?」
我念及先前在祥云寺见到的银龙枪,心中一动,只能认命地待在那圈中。
他替我寻来躺椅瓜果,才在不远处,舞起了那杆长银枪。
舞枪的那一瞬,他眼中柔情赫然成了凛凛杀意。
枪出如龙,锋芒逼人,簌簌风声中,带起了他马尾上的红锦带。
墨发,银枪,劲装如血。
那一年的刘衍,是京城最恣意的小王爷。
到后来,我连画圈的力气都没有了。
二妹还没有来。
我对刘衍说,「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刘衍摇摇头,他就看着我,和当初他带兵出征一样,想说的太多,又怕说什么都会成为我的执念。
于是所幸什么都不说。
只是这一次,先走一步的人是我。
他攥着我的手,越攥越紧。
第二日,我的身子已经熬不住了。
寒草让我周身发冷,我从未觉着自己那么冷,周围点的全是火盆,看在我眼中却是星星点点,像躺在一艘船上。
不知道要漂向何处,也不知道何时会倾覆。
我拉着修瑛的手,又拉着乐华,看着他们,好像又看到了我十二三岁的时候。
其实到了今日,我谁也不恨了。
阿娘坐在我的床前,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
大哥大嫂也神情悲怆,默不作声地送我最后一程。
我却死死不肯闭眼,在病痛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听见,有人是跑着过来的。
那扇门前,终于出现了一个熟稔的身影。
十二年,她容色未衰,仍旧是风华绝代。
细雪落在她惊慌失措的脸上,我盯着盯着,就失了神。
那一瞬,我觉着自己仍旧在十四五岁的年纪,生了一场不至于死的大病。
她匆匆赶来,我遥遥看她。
好像病好了之后,姊妹仍在,柳府尚安,爹娘喜乐康健,无病无灾。
她愣在原地,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一步一步,向她这个已经老了太多的长姐走来。
我觉着她好像再说些什么,可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想,京城到江南太远了。
远得让人走了十二年,从生到死,再难相见。
我看了一圈,最终又落在了文王身上,落到他的白发,落到他的眉眼上,又落到他消瘦的肩与枯槁的双腿。
他攥紧我的手,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盈盈,你放心走吧,我跟在你后头,你不要怕。」
我昏昏沉沉地闭上眼了,忽而又记起了当年他意气风发的一句话。
那时他说——
「无妨,小娘子救我一命,本王战功一万,自会护你周全!」
话音犹在耳,风雪已千山。
浮华谢尽,如此而已。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