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覆水

胡人兵退夏朝皇城的那日,是七月夏末。

残阳如火,烈马嘶鸣。

长乐就躺在我的怀中,宫服似血,却强撑着一国公主的体面与骄傲。

她的手覆上我的眉骨,用指尖堵住了我的唇。

她说,「陛下……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这夏朝河山,全托于您一人了。」

 

长乐进宫的那一日,是父皇带着七万精兵凯旋。

那年父皇不过而立,敢凭一腔热血,就率十万大军南下,打得蛮人西迁入胡。

夏朝正斗志昂扬之际,江南便传来父皇失踪的下落。

民心惶惶三个月,父皇振马而归。

帝王战马上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年有九岁的长乐。

他小心翼翼地将长乐从战马上抱下来,牵着她,走到了我身边。

父皇对我说,「太子,日后这便是你的长姐,乃长乐长公主。」

谁都知道,父皇不可能凭空生出来这么大的公主。

好在册封大典上,史官也说了长乐公主的来历。

那是父皇的恩人之女,恩人为救父皇,死于乱刀之下。

如此看来,长乐的尊贵,倒也是名正言顺了。

她进宫不久,我就被父皇安排在她身侧,教她读书识礼。

用父皇的话来说,「太子钟灵毓秀,性情温良,又贤长聪慧,最适合照顾长乐。

我还记得,入宫的第一个秋天,她坐在柳枝上,眯着眼对我笑。

「阿弟,你也上来呀!」

太子要知书懂礼,必不能同她一起胡闹。

那之后,我被禁了三天足,母后苦口婆心地教导我,莫要被长乐迷失了心性。

可我喜欢长乐,禁足一结束,我就趁着夜色,去了长乐宫。

长乐宫里热闹,父皇总爱来这里,他会陪着长乐骑木马,会抱着长乐学习君子之道。

他教长乐骑射,教长乐制衡。

父皇拉着我的手,将我的手覆在长乐的手背上,他告诉我,「长瀛,日后要护好长乐。」

我说,「会的,父皇,儿臣定会庇护长姐一世安宁。」

长乐站在我面前,周身已然有了一国公主的尊贵。

她脆生生地应道,「义父,我也可以照顾阿弟。」

父皇就看着我俩笑,他眼角苍老了许多,总爱盯着长乐出神。

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皇看得不是长乐,而是他的救命恩人。

父皇戎马一生,也只遇到了一位敢为他而死的女人。

他将亏欠,全都还给了长乐。

这些亏欠,却因为他的一句话,成了一把利剑。

在长乐生辰那日,他醉后对太傅说,「长乐文武不输长瀛,反倒胜过长瀛。若是天下能交于女儿家,长乐定能有一番作为。

这句话刚落到太傅耳朵里,就传到了母后的中宫,转而去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那日之后,谁也不敢再小瞧这位长公主。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长乐便不爱笑了。

也许是从长乐宫有毒的点心开始,也许是从长乐宫的大火,亦或者是她冬日里失足落水,又或者是秋猎遇刺。

总归,她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眼中的光也越来越冷。

那天父皇病重,她跪在床前,落下了及笄后的第一滴泪。

父皇拉着我的手,气息衰微间,告诉我,「太子,要,要好生待长乐……」

我还未开口,就被长乐打断了。

她握紧父皇的手,泣不成声,她说,「陛下,我会照顾好自己,您,您莫要怨我。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我一眼。

父皇抹去了长乐眼角的泪,没再多说,就放我们离开。

他又怎么会怨长乐呢。

我只知道,他给长乐留下了一众心腹。

这些心腹,在他死后,和他的嫡太子分堂对立。

她结党营私,固守兵权,笼络朝臣。

不知不觉间,记忆中的长姐,已经成为了权倾朝野的长公主。

她说,「陛下,先帝早年征伐天下,国库空虚而民生多艰,本宫以为不可再穷兵黩武,祸害黎民。」

我说,「那长公主以为,胡人蠢蠢欲动,若不以杀止杀,如何安守江山?」

国库空虚,兵力衰弱,民生多艰,还有她在朝堂上虎视眈眈。

我继位三年,夏朝是内忧外患。

胡人铁骑踏破城门的那一日,血染皇城,夏朝三代而亡。

曾经权倾朝野的长乐,成了笼中雀。

而曾经九五之尊的我,做了阶下囚。

 

国破家亡,夏朝皇室也就只有我和长乐捡回来一条命。

我活着,是因为胡人皇帝尚且不熟悉中原事务,要我俯首称臣,替他暂管。

而长乐活着——

前朝老臣在紫微宫里,小心翼翼地望着我,「陛下,长公主如今不成气候,咱们不如快刀斩乱麻——」

我想,国都亡了,这群老臣还在怂恿我和长乐内斗,倒是说不准他是不是胡人皇帝派来的奸细了。

我草草打发了他,只嘱托他先按兵不动。

胡人自北而下,直逼皇城。

驻守在外的将士勤王不及,才致皇城沦陷。

只要我不死,待大军集结,尚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但,调令东南兵马的军令,是在长乐手中。

「长乐……」

我眯着眼,往长乐宫的方向望去。

桐花垂阶,紫微宫里一片衰微荒芜,而老臣的话,犹在耳边盘旋。

「长公主深受那胡人的喜爱,竟然被囚在长乐宫里,当起了贵妃娘娘,可真是荣宠无限,让人唏嘘呢。」

想来,依照长乐的聪慧,总能在万般艰难中,找出一条生路的。

没等我多想,外面便传来一叠声的恭迎陛下驾到。

我条件反射地就想说免礼,却对上了一双阴鸷而年轻的眼眸。

这是胡人皇帝,嘉华。

早年长乐出使鲜卑,他尚为二王子,对长乐一见钟情,还递来一封求亲书。

我按下不表,经年来,也未曾同长乐说过。

区区一蛮夷,竟然敢肖想我长姐,若非夏朝国力不济,我定率兵踏平他鲜卑氏。

可惜壮志未酬国先破,对上嘉华这一身帝王冠冕,我却行不下什么礼。

嘉华倒没像先前那样羞辱我,非要让我跪地给他磕头。

今日他来得匆匆,示意几个太监架住我,他说,「带去长乐宫。」

我虽不知长乐要见我做什么,但依照宫里零星的消息来看,我那长姐应当是风光无限,盛气凌人才是。

我盯着嘉华的背影,心里忽而泛起了一阵说不出的酸涩。

这些酸涩,在无数个大臣要给长公主择婿的时候,也日日涌来。

我想,依照长公主的倾城绝色,依照长乐的聪明无双,这世上有谁能同她相配呢?

那必定是九五至尊,必得一统天下,必得是与她两小无猜,必得——

每当答案浮现的时候,我总是觉着羞愧。

因为我知道,长乐是我的长姐,而我不能对长姐有不该起的念头。

行至长乐宫,嘉华突然转身,他语调低沉,一口中原话说得尚不算通畅。

「让她高兴。」

长乐倒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刁难人。

也是,毕竟现在她算是宫妃,我是囚奴。

不过若是想要调令东南的兵马,还是得见过长乐才行。

我敛眉,不答也不应,挣开了身后的小太监,迈步走向了仍旧辉煌光鲜的长乐宫。

我以为我会看见盛气凌人的长乐,亦或者是被无数奴仆拥趸的娘娘——

我想她万种光鲜,却在瞧见她的一瞬,就慌了心神。

她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秾丽的眉眼好像被抽去颜色,只有那双清寒的眼,尚能看出几分生机。

见着我,她虚虚勾了唇角,才轻声唤道。

「长瀛,你过来……」

抬手间,我才看见她腕上渗出血迹的白纱。

饶是我再怎么喜怒不形于色,对上她这副模样,也不免心头大乱。

我的手覆上她憔悴的脸庞,到底是哑声说,「阿姐,你……」

话还没说出口,她的指尖在我腕上点了点,却说了句经年来,第一句像姐姐的话。

她说,「长瀛,你还是小时候可爱,长大的你,总让我看不透了。」

这话说完,她用尽全力抬手,覆上了我的眉骨。

我怕她气力不济,只能托着她的手腕。

她语气虚弱,却柔声劝慰我,「陛下,我是长公主啊。」

是啊,她是长公主。

是夏朝脊骨最硬的女子。

又岂会因为折了翅膀,而自暴自弃。

我握紧她的手,背对着一种监视我的眼线,看见了她眼中的坚韧。

我说,「朕知道。」

破天荒地,她对我露出来五年来第一个笑,美得像一只秋后的蝶。

她没有让我再久留,只是挥挥手,让我离开长乐宫。

临走前,我说,「阿姐,你要好好的。」

长乐笑了,她说,「你也是,陛下。」

这样毫无锋芒的对话,好像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我和她之间了。

可惜在离开宫门的那一瞬间,嘉华叫住了我。

他的眼神在我和长乐身上逡巡了良久,最后低低地笑了笑。

那笑声多少带着些让我心头发寒的不怀好意。

他语调轻慢,命令我转身回头。

长乐就躺在软塌上,被他挑起下巴,吻得唇角绯红。

我看见长乐想要挣扎,但抬起手的那一瞬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看见了,看见她那完好无损的另只手上,戴着的银白镣铐。

那一瞬间,我想杀了他。

杀了这个如此凌辱我长姐的男人。

可我只能泰然其事的站在原地,盯着嘉华,对长乐上下其手。

一吻终毕,他略带挑衅地看向我,「长瀛帝,你想品尝她的滋味吗?」

我想,同是男人,他又岂会不知道我对长姐的龌龊心思。

长乐的神情麻木又苍凉。

也是那一瞬间,我才明白,饶是脊骨再硬的长公主,也仍旧是一个脆弱的女子。

没有人知道那时我多想杀了嘉华,剥骨抽筋,啖肉饮血。

少年帝王的所有尖锐,全被我藏在心里,扎得我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可我只能一忍再忍。

国破家亡,夏朝的江山将我压成千古罪人。

我敛眉,「陛下说笑了,我只是一届宫奴罢了。」

这话取悦了嘉华,他放声大笑。

在嘉华的默许下,我扭过头,用尽生平所有的自制力,才能走得不那么僵硬。

我想,嘉华必须死。

死在万箭穿心,也不足为过。

 

回到紫微宫的半个多月,我都在暗中筹谋联络朝中旧部。

胡人不通中原的风俗,就算是打下皇城,也守不了多久。

一直到月末下旬,长乐宫里面传来了消息,说是贵妃娘娘身子终于痊愈了。

消息既传过来,我是一刻都坐不住。

嘉华不会知道这座宫城当中有多少秘密。

事实上,除了我和长乐,谁也不知道这座宫城底下,那些四通八达的密道。

幼时我不能与她明面上放肆玩闹,只能借这些密道,暗中去往桐华宫,与她对坐谈天。

而她和我的唯一暗语,就是在手腕间,点两下。

密道多年来无人再走,桐华宫也落了几丈灰,显然是没有人再踏足此间。

长乐聪慧过人,又岂会软弱到因国破而自杀。

比起狠,她不输任何人。

我就坐在桐华宫的石阶上等她,直到下三更,密道里才传来脚步声。

我应声回头。

月光下,她容颜憔悴苍白,长眉拧了又皱。

就在我以为她转性之时,便听她破口大骂,「夏朝都亡国了,你竟这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若是你,早就寻一方枯井自裁,又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她脖颈上青紫的吻痕。

我心中刺痛,嘴上自然不会饶人,「哪里比得上贵妃娘娘,荣华不减富贵加身,还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她冷笑,「是,也好过有些人烂泥扶不上墙,就想着在紫微宫里混吃等死。父皇当年也是眼拙,才立这么一个窝囊废为储君。」

我被她气得肝火旺盛,还想再骂,却看见她气力不支地坐了下来。

那些刺痛的话,忽而就没了踪迹。

夜深人静,她眉目疲倦,却是一种落魄的华贵。

我忽然问,「他怎么给你解开镣铐了?」

长乐瞥了我一眼,忽而扯了扯衣领,那锁骨上竟是青紫的齿印。

我心中疼得发苦,却见她自嘲一笑,「当女子就是好啊,总是能让人放松警惕。饶是囚为宫奴,也会被人说是觅得如意郎君。」

「阿姐,我——」

「废话就别多说了。」她打断了我,忽而道,「那胡人皇帝可有欺辱你?说来让阿姐开心开心。」

我缄口不言,毕竟依照长乐的心性,只怕我说出口,她当真会笑。

见我默然,她齿缝间溢出几道凉凉的笑声。

半晌,她睁眼看我,眸中锋芒乍露,狠厉得如同孤走的狼。

暗不见光的桐华宫,唯有一泓如水月色,泄在她宽大而富丽的衣袍上。

这一瞬,所有的玩笑和争锋倏然退去。

两两沉默,我和她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彻骨的恨。

往日所有的敌对,在此刻,都被胡人的长刀斩断。

「要复国,斩贼寇。」她启唇。

我说,「必然如此。」

 

自桐华宫出来之后,她继续在长乐宫里当荣宠无限的贵妃。

长乐生得一张顶好的皮囊,若她心甘情愿去哄一个男子开心,那必然是马到功成。

可她只是独坐斟酒,望着满园的热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盯着她那美艳无双脸颊,续杯的酒不知怎么就溢了出来。

直到嘉华玩味的声音响起,才唤醒了我的神志。

「怎么,长瀛做皇帝太久,做不来这样伺候人的活计?」

美人在怀,夏帝斟酒,春风得意的嘉华帝,是说不出来的风流。

我知道,现在绝不是刺杀他的好时机,他也绝不能死在这里。

长乐从他怀中抬起头,不咸不淡地瞥了我一眼。

那一眼,是警告也是忧虑。

我心虚地垂下头,不敢同她对视。

嘉华却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收回目光。

他语调低沉,却带着不由分说地压迫,「爱妃,你说朕要如何惩治你这位,名义上的弟弟呢?」

随着他在中原的时日渐长,他的中原话倒也流畅了起来。

「陛下若是想要羞辱他,何必来问我。」

话音刚落,他就发狠地咬上长乐的唇。

唇舌染血,长乐染着丹寇的手,毫不留情的挥向嘉华的脸。

「你疯了?弄疼我了。」

胡人皇帝或许是脑子有病,这一巴掌却让他不怒反笑。

他一把将长乐拉入怀中,当着我的面,细细浅浅地啄着她被咬破的唇。

「蛮横点好,总好过你一直对朕冷着脸。」

胡人皇帝如痴如醉,看不见长乐双眉间的隐忍。

我捏紧酒壶玉颈,突然觉着,长乐若是能软弱些就好了。

至少,不要这样,红着眼而憋着恨。

嘉华没有功夫再管我,驱散了所有伺候的奴仆,落了帐关了门。

我脚下踉跄,还是一旁的内监搀了一把,才勉强站住。

曾经伺候我的太监轻声说,「陛下,娘娘望您珍重。」

我想,国亡尚可夺,江山可以打。

但我的长姐呢。

我大夏朝的明珠,中原至高无上的长公主,又何以珍重?

我怎么舍得,让她落入尘泥,成为胡人掌心的玩物。

是夜,我又去了桐华宫。

长乐就散着一头青丝,失魂落魄地坐在积灰的青砖上。

她昂起头,唇角的伤口愈了又裂,衬得她的面容美丽又疯狂。

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她问得是,「派去东南的人,如何说?」

我头一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从怀中掏出来一瓶伤药。

那白粉洒在她糜烂的唇角,和成一坨艳丽的颜色。

如同那日,胡人斩尽夏朝皇室,尸体裹着尘埃的斑驳。

国仇家恨,在这一瞬间,终是克制不住,成了滔天的悲愤。

我哑声道,「阿姐,阿姐——」

这两个字在口中辗转,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在长乐愣怔的目光中,我以弟弟的名义,将她拥入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以为她会推开我,会给我一巴掌,骂我软弱和无能。

可她的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终轻轻地搭在我的脊背上。

我听见她的声音哽咽,却又强装平静。

她说,「长瀛,没有阿姐了。」

这话说完,她推开我。

我看见她清寒的眼中,是一片凉薄与孤勇。

「只有夏朝长瀛帝,和夏朝长公主。」

夜风穿堂,她从袖中掏出来一枚虎符,掰开我的指尖,将它塞了进来。

她瘦弱的肩上,是夏朝破碎的山河。

「陛下,你我的泪,只能还于夏朝子民。往后,切莫因小情而失大家。」

我将脑袋抵在她的臂膀,终究是没敢问出来,她的苦痛。

我说,「你信我,你要信我。」

长乐的声音辽远又悲凉,却又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温柔。

「若不信你,我又何以来见你呢,我的陛下。」

 

长乐在后宫无法同外男接触,而我到底亡国之君,在这尚未来得及清算的后宫中,还有几分微薄的人脉。

虎符被亲信拿着去了东南。

大军若是倾巢而出,只怕嘉华早就收到消息,反倒会先杀了我。

我一死,单凭长乐一人,定然左右不了军心。

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

我决定让各大军营先率一小队人马潜入帝京,等待时机,再声东击西。

只要先擒了嘉华,胡人定然是一盘散沙。

可嘉华本就武艺高强,再加上他身边又有鲜卑暗卫,若想刺杀他,简直是难如登天。

我对长乐说,「得想个法子,试探他的武艺。」

长乐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中的诧异藏都藏不住。

「谁去试探?你?」

我恼道,「不要狗眼看人低。」

大概是这些日子的并肩与共,长乐对我倒没有像往常那样针锋相对。

更多时候,她总是目光沉沉地坐在我身侧,用一根枯木枝,在地上画着大夏的版图。

她眼中没有儿女情长,对我这一点温情,也只仅限于同舟共济的伙伴。

听见我的话,长乐轻笑一声,她的手很凉,像是春日的碎冰,化在我的脸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岁陛下同我比武,输了一盏青瓷琉璃杯。」

我拍开了她覆在我脸上的手,固执地拒绝她逗小孩的举动。

「后日中秋宴,设法让他同我比试。」

「怕你被打死。」

「不会。」

我看向她。

「长乐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在让着你吗?」

她一愣,似乎是从未在我脸上看见这样的笃定。

夜风撩起她的发,她唇瓣微勾,平白显得有些寂寥。

我知道,她答应了我。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当我的剑横在嘉华脖颈的时候,我看见了长乐眼中的惊异。

毕竟自小到大,论武艺,我从未比过她。

但我没有飒沓太久,就被玩不起的嘉华,拖到宫道上跪对苍天。

这一跪,就是三天。

碎瓷烂瓦,跪于血肉之下,让我疼得不是伤,而是辱。

可亡国之君,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气节呢?

我愧对父皇母后,羞见天下子民,更未曾护好自己心爱之人。

无能是我。

回到紫微宫里,我的膝盖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宫里没有侍卫,伤药也都用完了,胡人巴不得我双腿废了,便再也坐不稳帝位。

我将自己关在紫微宫里,等着长乐宫的纸鸢飞起,才打开密道,爬到了桐华宫。

但我只爬了半截,就撞上了前来寻我的长乐。

暗不见天日的甬道里,她提着一盏风灯,愣在原地。

晃动的烛火中,我看见她泛红的眼。

「长瀛——长瀛!」

她向我奔来,如同少时每一次相逢。

只是少了天真烂漫,多了血海深仇。

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密道里,我放任自己那见不得光的情思,蔓延又疯长。

意识迷离之际,我的手覆上了她的眉眼,却跌入了一个更为久远的梦。

那时大抵是清明时节,桐花春雨,料峭透寒。

她坐在桐华宫前,零星的白花飞入发鬓,在燕雀惊拍中,长乐回眸看我。

雨落沾襟,我顾不上打伞,生生在春水中失了神。

那阵旖旎的春光中,我逾矩地握紧她的手,对她说,「长姐,父皇要为你择婿了。」

她领着我,走到桐华宫的中庭,笑吟吟地望着我。

「那长瀛想不想我嫁人呀?」

我说,不想的。

不想的。

我记得,长乐只是眉眼含笑,坐在我的身侧。

她说,「若是不嫁人,那阿弟又能护我多久呢?」

少年的我不知承诺的轻重,就妄言而出,说护她一辈子又有何妨。

可后来,我没有拦住长乐宫的火,也没有拦住长乐宫的毒。

更没有替她挡下所有射向长乐宫的冷箭。

那天,枕在长乐膝上的我,兀自做了一场属于我的春秋大梦,误以为可以和她地久天长。

恍惚间,我听她叹了一声。

「可谁又能陪谁一辈子呢,我们总是要长大的。」

是在那一日,我在心里告诉自己,长乐只能是我的。

无论日后如何——

「长乐只能是我的……」

再惊醒的时候,长乐仍旧坐在我身边,烛光越来越暗,而甬道越来越黑。

故梦中那些温存烂漫的桐花,也成了荒宫里的浮尘。

山河破碎,昔日的一切,都只能在这黑暗中,夹缝求生。

她坐在灯前,沉沉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紧,试探性地问,「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长乐语调似叹似泣,飘忽得像是耳语。

「长瀛,是什么,让你我走到这样的地步了呢?」

她说的这样地步,不是亡国,也不是屈辱。

而仅仅只是我和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必须要争一个高低出来呢?

是在父皇那句话之后。

她不争,就得死。

因为她不像我,有显赫家世,有母后撑腰,是名正言顺的一国储君。

她只是父皇的一点恩情,若离开了父皇,只有死路一条。

京城已经容不下她了,她只有争,和我争,才能争出一条路。

我看着她憔悴的眼眉,到底是摇摇头。

恰巧烛火燃尽,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搂紧了我的肩头。

一滴温热的泪砸在我的脸上。

我听见她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长乐没有在甬道中待太久,就摸着黑回到了长乐宫。

第三日,嘉华带了两个御医来给我上药。

我看见这征伐天下的男人脸上,高肿一片,显然是个女人的巴掌印。

破天荒地,我问他,「你当真是喜欢我长姐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嘉华执掌鲜卑氏后,也未曾娶妻。

宫内外,至今也就长乐一人。

换做平常,嘉华只会给我一鞭子,让我去辛者库好好刷粪桶。

但今日他心情似乎很好,也没管我的冒犯,只是倚在雕花红木柱上,懒洋洋地看着我。

那神情,像是一只餍足的猛兽。

「你猜,朕这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我垂眸不语。

嘉华低笑一声,说出来的话,却让我方寸大乱。

他眼角的笑带着恶毒和残酷,「是因为昨夜床笫,朕同你那所谓的长姐,说了你那龌龊的心思。长瀛,你瞒得过长乐,瞒得过朕吗?」

御医是前朝宫人,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不由分说的重了一点。

我抬头,赫然撞进了他们眼中的惊悚。

是该龌龊的。

毕竟,长乐是我的长姐啊。

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心慌骤然倾覆全身,比亡国更可怕的是,我要失去长乐。

山河是死的,得失尚可由人。

但人是活的。

失去,便永远失去了。

长乐知道了我的心思,知道了我和嘉华一样恶心。

嘉华似乎很满意我的惊慌,他的蛇皮长鞭挑起我的下巴,眼中是不屑与嘲弄。

「想不到,曾征战沙场的长瀛太子,竟也会如此惊慌失措。」

说着说着,他就掐上了我的脖子。

「长瀛太子,当年你随父出征,长剑杀我鲜卑三万大军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么一天?」

胜败本就乃兵家常事,若非他鲜卑屡次冒犯,又岂会惨死于我的剑下。

我虽不好战,但也绝不会情愿失守一寸河山。

他再说什么我就听不清了,总归都是一些陈年旧事。

他手上力量渐重,窒息间,我听见他贴在我的耳畔,吐出来一句生冷的话。

「长乐只能是我的。」他说。

 

留在长乐宫中的眼线告诉我,那日长乐是和嘉华大吵一架。

两人大打出手,将长乐宫闹得鸡飞狗跳。

但不知道嘉华说了什么,长乐宫陡然安静下来。

嘉华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除了脸上高肿,反倒是一脸开心。

左右的线人说,「那胡人皇帝对长公主是极好的,从不舍得打骂长公主。长公主到底是女子,那胡人生得又相貌堂堂,若这样下去,难保——」

我冷睨了他一眼。

他忙低头,「是属下僭越了。」

我想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天下的女子,并不尽是为情所误。

他口中到底是女子的长公主,是曾和我平分天下的一代枭雄。

这样的人,竟还会被旁人误以为心性柔软,耽于情爱。

半晌,我在苦涩中低笑一声,「继续盯着吧。」

他领命退下,消失在寂寥而萧瑟的深夜中。

我盯着长乐宫看了许久,久到天色大白,也没见升起来的纸鸢。

这已经是一个月了。

长乐始终不愿意见我。

见到我之后,她又会说些什么呢?

给我一巴掌,让我和嘉华一样,顶着一张红肿的脸?

我想,她至多会骂得我狗血淋头,但迫于复国大业,而不得不和我绑在同一条船上。

好在随着这些时日的经营,朝堂上的风向也逐渐明朗。

不少人决定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而嘉华为各地百姓起义,也忙得焦头烂额。

一切似乎都在蛰伏,一切又似乎都在蠢蠢欲动。

宫里的气氛日渐凝重,我知道,他区区鲜卑小番,又何以执掌浩渺九州。

不过是一时威风,若非当时我和长乐内斗渐深,只怕不会给他可乘之机。

一山不容二虎,夏朝亡国,我和长乐罪在己身,不能不赎。

直到秋末霜降,长乐宫中的纸鸢也未曾升起。

我听说,长乐有了身孕却又失足落水,孩子没了的那几日,嘉华跟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朝堂上诸位夏朝旧人如履薄冰,也被株连好几家,反倒坐实了嘉华是暴君的谣言。

我在紫微宫,一遍又一遍回味着眼线传来的消息。

「长乐宫如今密不透风,长公主牵一发而动全身,纵使她想要传信与您,也是无能为力。」

是矣,嘉华重视长乐,身边都是胡人侍卫。

除了御医,没有一个汉人。

赶在第一场雪落,我独自去了桐华宫。

从密道爬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对上一双清寒的眼。

微弱的火光只照亮了她裙边一角,将她消瘦的身影拉成细长一条。

她眉眼疲倦,倦到好像成了一缕烟,教风一吹就散了。

我觉着她有些痴了。

见着我来,她嘴角勾起来一抹笑,很有些神志不清的意味。

可她笑着笑着就瘫倒在地上,噙着的泪却始终不愿落下。

这是我的长公主。

这是我夏朝尊贵无双的长公主。

谁又知道,她在长乐宫受了多少搓磨?

穿堂的风雪卷起余烬,我浑身颤抖,强忍着泪上前,在大雪纷飞的腊月,搂住了她的肩。

长乐没有推开我,也没有骂我。

鬼使神差地,我问长乐,「你会爱上他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来这句话。

大概是在紫微宫无数个寂寞长夜,我总是在回味嘉华脸上那餍足的表情。

我知道长乐宫的一切动静,但我却不能同她多说一句。

她与我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长乐依靠在我的怀中,我才发现,原来她已经消瘦了这么多。

好半天,她低笑一声,闷得发苦。

「长瀛,你该庆幸现在我杀不得你。」

我默了一瞬,忽而觉着自己问出来那句话有多可笑。

她怎么会爱上嘉华。

爱上这个将她囚于床榻,困于宫墙的仇人。

可我还是害怕。

我不知道那一天我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我也不知道我为何敢堂而皇之的冒犯。

我只知道有一团火窝在心口,横冲直撞。

柴火炸响,那一夜,我沉声问,「那你会杀了我吗,长乐你都知道了,对吗?」

她知道我幽暗而隐晦情思,可为什么,她缄口不言。

长乐没有回答我。

在清亮的月色中,我看见她眼中的纠结,挣扎。

但最终,这些都被更为汹涌的恨意冲淡。

在将熄未熄的火焰中,她抬着一双悲凉的眼,望向远处残破而零星的万家灯火。

好半天,她说,「南海十万起义军集结躁动,东山百姓慷慨上阵。天下不负我,我何以负天下。」

话落,火灭,大雪纷飞。

她扭过头看我,却是露出来一个堪称是悲凉的笑。

「长瀛,江山未定,莫说往后。」

那时候我固执的以为,横亘在我和长乐之间的,只有这还没收拾好的山河。

可我忘了,这山河的重量。

我执拗地说,好,那就等我平定江山。

长乐没说话。

她太累了,就倚靠在我的肩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天色渐亮,她起身往回走。

晨光中,我看她孤瘦的身影没入一望无际的漆黑甬道,是头也不回。

 

十一

前朝势力渐渐复出,饶是嘉华再有才能,也掌不住夏朝这艘大船。

雪化春迟,绿柳渐长。

在夏朝亡国的第二年夏,起义军的势头渐渐凶猛,隐约有直逼皇城的念头。

各部精兵已经秘潜进京,暗中蛰伏。

嘉华并不蠢,他自然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古怪。

可宫中四通八达的密道,却不是他可以掌握了的。

在百无头绪间,嘉华作出了一个决定。

亲信说,「陛下,嘉华帝已然对您起了杀心,眼下若是不逃走,怕是死路一条。

他当然会杀了我。

留我在宫城,他只是想要折辱我。

让我替他处理的夏朝琐碎,并不称得上是什么大事,他只是享受这种奴役我的快乐。

快乐总是会麻痹人的判断。

嘉华不会知道,正是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堆积久了,也就有了撼动乾坤的力量。

我盯着藏在暗处的一众人,「局势尚未稳定,朕若是出逃,不过是打草惊蛇。」

城外,胡人兵马扎驻。

城内万千禁军,对嘉华马首是瞻。

沉默间,谁都知道,眼下不是战时。

若我逃之夭夭,只怕经年来所有的一切,都付与残垣。

可如何才能让他放松警惕。

只有我死在他的刀下。

暗不见天日的紫微宫,亲信耳目跪了一地,劝我三思而后行。

「陛下若您有什么好歹,谁又能堪以大任呢?」

我的眼前,忽而浮现长乐清瘦的身形。

我说,「长公主,可堪托付。」

 

十二

想必是嘉华已经察觉到了端倪,那些时日,他总是将长乐守得严实。

宫里的人都说,嘉华已经疯了。

他想要长乐宫里的娘娘,给他留一个血脉。

长乐自然不会心甘情愿,于是两人总是每日每夜的折磨。

那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孤坐在桐华宫,看着那棵桐树花开又落,卷入泥泽。

有时候,我常梦见她一个人孤坐在桐华树下,岁月恍惚停在我和她十五六岁的当年。

我仍旧是当朝嫡太子,尊贵无双,惊才绝艳。

她还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万人之上,风光无限。

梦做得太长,反倒记起了教人遗忘的过往。

长乐和我的第一次争吵,大概是在十七岁那年,她宫中的那场大火。

她死里逃生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见我。

大雨倾盆而下,她孤零零地站在雨中,眼睛教雨水冲得看不见情绪。

我只听见她歇斯底里地问我,「为什么,长瀛,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她,那夜母后决议派人去纵火。

事实上,我本也不知道此事。

母后总是在她做完之后,才将我拉上贼船,逼我认清自己和长乐的界限。

我没有办法解释,也不能去诋毁我的母后。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阿姐,我没护好你。」

她在雨中凉凉地笑了。

少年和少女的决裂,大概就在那么一抹笑中。

长乐解开我亲自为她编的同心结,砸在了我的胸膛上。

她退后两步,身影在雨中渐渐模糊成为一个孤影。

震耳欲聋的雷声里,我听见她说。

「滚吧,滚啊!去做你的太子,去当你的储君——」

我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却被她更用力地拍开。

大雨灌入咽喉,我蹲在地上,看着她越走越远。

惊雷骤落,唤醒了我的思绪。

眼前的桐华宫,又是一场万年不变的大雨。

我探手,解开自己的衣襟,探向最里面的锦带。

那里装得是八方的兵符,还有两枚,已经黯淡的同心结。

一枚是我给长乐的,一枚是长乐给我的。

我捏着那两根红绳,忽然想到了十五岁那年,长乐为我系上绳结那一日,她为我读的那首诗。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我同她,也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惜太多的情窦初开,只能藏在这一处无人问津的桐华宫。

只能藏在这一株,兀自盛开的桐花树下。

 

十四

长乐一日比一日瘦下去,再见她的时候,我甚至有些认不出她来。

我问她,「还提得起剑吗?」

长乐没说话,她似乎太久没有和我唇枪舌剑。

一年多的宫妇生涯,折损了她太多意气风发,她吞恨饮痛,全咽在了肺腑中。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应我的时候,长乐终于施施然地抬起眼睑。

于是我这才知道,长乐的意气可以被折损,但骨气不会。

「我已经同禁军联络,你速命人集结城下。一月后,鲜卑部族来朝,当是时机。

可是,嘉华等不到一个月了。

我掰开她的手,在她诧异的目光中,将兵符塞到她的掌心。

我说,「能提得起剑,那必然也能提得动这天下。」

长乐一时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她眼睛转了一圈,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骤然僵在了脸上。

那一瞬间,我几乎从她麻木的语调中,听出来几分颤抖。

「怎么?你想做什么?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摇了摇头,攥着她的手,替她握紧了掌心。

我笑着,「一月后,是最好的战机。此战只有城内死伤,不殃及黎民。」

让精兵随着胡人混入皇城,届时封锁帝京,嘉华插翅难飞。

长乐一脸不敢置信,「你既然知道,缘何还——」

我打断了她的话,「可嘉华容不下我了。」

眼下局势不稳,我若出逃,只会让嘉华更加警惕,加强部署,反倒是难上加难。

她拧着眉,似乎想要反驳我,却找不出来任何理由。

长乐比我更熟悉嘉华,自然知道我的存在对嘉华意味着什么。

她的声音一刹就哑了,「长瀛,再等等,再等等……我会想到办法的。」

可是她的办法又是什么呢?

牺牲自己的骄傲,去奉承另外一个男人?

我抚平她紧蹙的长眉,忽而笑了一声。

我说,「你护不住我,就像少时,我护不住你一样。」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那双寒浸浸的眼眸,复杂到让我觉着沉重。

窗外细雨如梦,将整个帝京镀上了一层脆弱而朦胧的水光。

我握紧她的手,到底是说,「阿姐,没有人会一直陪着谁的,对吗?」

她周身的力气骤然退去,整个人瘫软在地。

因为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我想,长乐大概也是喜欢我的。

只是她藏得太深,又藏得太恨,让人看不出,也不敢碰。

我扣紧她的手,告诉她。

「拿好它们,坐稳江山。」

她语气忽而哽咽,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软弱,「若是死,那也应当是我才对……」

「可是长乐,我不要你死。」

 

十五

在少时,长乐总是说我不爱笑,心思总藏在一脸的风轻云淡中。

乃至那日,母后身死太和殿,我也没有眨过一下眼睛。

那一天,嘉华将我的脸抵在龙椅上。

胡人的靴底带着马粪的臭味,他踩在我的脸上,讥笑我。

他说长瀛帝好大的肚量,自己的阿娘尸首分离,竟还这么无动于衷。

困于紫微宫的日日夜夜,母后死前凄厉的叫声,还仍旧在我耳边回荡。

她说,「长瀛,长瀛——纵使夏朝亡国,你也要配得上一国之君的气节——不要哭,不要为母后哭。」

我忍着泪,忍着痛,在血泊中守着已经亡了的君王气节。

长乐比任何人都聪明,她知道复国大业掺不了什么儿女情长。

从桐华宫离开的那天,我对长乐说,「母后虽亏待你,但她到底是我的娘亲,万望长乐,替我报仇雪恨。」

长乐身影颤了颤,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但我感觉她摇摇欲坠。

她说,「长瀛,我从未怪过母后。」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忽而转身看我。

「我只是怪你,怪你从来都无动于衷地旁观。」

可话音刚落,她又苦笑一声,像是释怀也像是感慨。

「可我早该知道,你是东宫太子,是一国储君。天下都在你的权衡当中,我又怎么能怪你,无动于衷呢。」

我定定地望着她,望着她忽然敛下所有锋芒的眼眸。

她看着我笑,就像儿时那样,温温柔柔,未掺一丝阴谋。

我知道她应该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无论什么儿女情长,在此刻都显得太过单薄。

她转身就走,扎入雨幕中。

我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却又一次被她留在原地。

回到紫微宫的第三天,嘉华又杀了朝中四位老臣,底下的人无不提心吊胆,等待着我人头落地的那一天。

想象中的毒酒和极刑始终没有来。

我等来的是一场桐华宫的熊熊大火。

那里鲜少有人往来,更不会有人白日起火,宫奴递来的消息是,嘉华疯疯癫癫地闯入了桐华宫,兀自在那看了半天,最后痴笑一声,纵火焚宫。

天干物燥,大火连烧三座荒宫。

我知道,藏不住了。

无论是我,还是长乐,此时都得殊死一搏。

来不及多想,我扭头就扎入密道,想去闯一闯那密不透风的长乐宫。

长乐是一点一点在甬道里向我爬过来,身上是斑驳而裸露的鞭痕。

那一刹那,我什么风轻云淡都忘了。

君子克己,圣人不喜,王上不悲。

所有的礼仪教条,全都成了心碎。

我想,长乐和母后不一样,母后到死也不愿让我垂泪,而长乐只会对着我说,陛下,多笑笑。

我想,既然可以笑,那应当也可以在她跟前哭。

我就搂着她,泣不成声。

我说,「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欺辱你——」

长乐语气衰微,却探手覆上了我的眼泪。

她笑了,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长串话。

「宇内风波不断……他寻不到由头,只能对我严刑逼供。你看——世人都说他爱我,可他到底也是帝王。帝王,怎么会被情爱所困呢?」

「长瀛,你也是帝王……你要记得,你是帝王。」

我的眼泪砸在她的脸上,几乎是歇斯底里,我抱着她痛哭,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摇头。

我说,「我是帝王,可帝王就不会疼了吗?」

长乐虚弱到连笑都撑不住,她告诉我,「那天下人,在水深火热中,就不疼了吗?」

这话说完,她就昏在我的怀中。

密道里没有风,夏末秋初时节,每一步都燥热难忍。

我抱着她,一点一点地挤出这暗不见天的苦闷中,直到尽头,是长春宫的角门。

自长春宫的宫道一直往前走,是皇宫的城墙。

无数乔装成百姓的精兵正在翘首以待,只要我逃出宫城,那尚有机会一博。

这条宫道,在身后阵阵铁甲声中,显得漫长又无望。

我甚至不敢回头。

嘉华带着恨,带着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得长瀛帝首级者,封侯拜相!」

 

十六

那一天,大火烧尽了桐华宫的绮梦,也烧毁了整个帝宫的繁华。

长乐在我怀中醒了又昏,自她身上流的血,已经染红了我的衣衫。

左右的宫奴掩护着我攀上城墙,底下三万将士,随我振臂一呼,无不撕开布衣,列阵成军。

无数帝京百姓跪地高呼,说愿为陛下死而后已。

混乱中,我终于明白长乐那句话的重量。

她说过,天下不负我,我不负天下。

大战一触即发,长乐在喧闹中睁开了眼。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如今憔悴地只剩骨头架子。

亡国之后判入胡人麾下的禁卫军,对她俯首,为她倒戈。

曾经与她平定南海的重臣,在此刻恭迎,「长公主千秋——」

嘉华盯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显然有些慌了神。

可胡人暗卫到底不是浪得虚名,更何况,嘉华在宫城中留下不少胡人兵甲。

无眼刀剑中,他穿一身龙袍,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提起侍卫丢下的长剑,在这血海中,同他刀剑争鸣。

新仇旧恨,我说,「嘉华,我要你用命来偿。」

城墙下,内有胡人禁军和汉军针锋相对,外有胡人大将和汉人元帅的兵马对峙。

成败在此一举。

嘉华先前不是我的对手,现在自然也无法胜过我。

但他身后暗卫高强,胡人的侍卫更是比禁军多上数倍。

僵持之际,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后已经缓过神的长乐身上。

烈火中,他对她嘶吼,「长乐,你为何要这样待我,这些日子来,我可有亏待过你——」

「长乐,你不是想要夺权吗?杀了他,杀了长瀛帝,我让你执掌夏朝,成为青史上第一位女帝。」

「长乐!」

我不知道长乐是什么表情。

但我能看见嘉华的脸。

有那么一瞬,我怜悯他的自作多情,也想耻笑他的一往情深。

长乐颤颤巍巍地捡起了剑,强撑着站起来。

霞光掺着烈火,她的眉目在壮丽的山河中,显得悲壮又淡漠。

原来,无论世间多少风霜,她都是我夏朝睥睨山河的长公主。

乱箭中,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

「嘉华,你堂堂番邦小部,又何以肖想我一国长公主?」

剑起,她同我并肩而战,眼中是彻骨的恨意。

她说,「你又怎么配。」

 

十七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死了多少人。

到了最后,妇孺孩童竟然都拿起棍棒,护我山河。

城墙上的人越来越少,少到最后,竟只剩我们三人。

长风猎猎,吹得衣袍阵阵作响。

长乐体力不济,只能撑着剑,强迫自己站着。

嘉华也是强弩之末,一把长刀滴得尽是我夏朝子民的血。

我眼中发红,一手护着长乐,一手提着长剑。

我知道,我也坚持不了太久。

而胡人剩下的兵马,要比夏朝多上小半。

城下混乱的厮杀声已经衰微,微到嘉华不用嘶吼,我都能听见他的呢喃。

他目光欲碎,透过我,望着摇摇欲坠的长乐。

他近乎恳求地说,「长乐,过来吧,只要你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妻,我会放过长瀛。」

长乐抬眼看他,自始至终,眼里除了恨,再无其它。

她似乎不理解嘉华的情谊,但我想,她也如我一样,对嘉华的深情报以耻笑与怜悯。

以至于,她语调都柔了两分,像是劝一个孩子迷途知返。

她说,「我是夏朝长公主,岂会沦为胡人的玩物。嘉华,你这场梦,该醒了。」

嘉华唇瓣微张,他还想说什么,我却没心思再听了。

因为在他的背后,汉人将军挽起长弓,对准嘉华的心口。

只要嘉华死了,胡人群龙无首,自然是一盘散沙。

霞光中,我攥紧了手中的长剑。

箭矢划过猩红天际,我心中一紧,几乎要热泪盈眶。

值得发笑的是,嘉华浑然不知身后的利箭,反倒对长乐勾起一抹眷恋的笑。

那笑容太温柔,以至于他表情愣怔的那一瞬间,我无法控制的转过身。

长乐宫服翩跹,在残阳下,只模糊成一点浓重的黑墨。

她向我奔跑而来,在嘉华怔然的眼中,挡在了我的身前。

胡人将领箭在弦上,划破夜风,没入长乐的骨骼中。

我听见嘉华声音巨颤,「长乐——」

后面的话,成了一声闷吭。

汉人将军的箭,同时贯入了他的胸口。

我谁也没来得及搀扶,只愣怔在城墙上,背后是宫城的熊熊烈火,面前是夏朝万里河山。

所有人高呼,陛下万岁。

我独立残阳,失魂落魄,成了当之无愧的孤家寡人。

世间好像只剩下令人发指的寂静。

我僵硬地垂下头,看她,向我伸出手。

那一瞬间,我觉着自己好像是在做一场噩梦。

好像梦醒之后,我还在长乐宫,握紧她的手。

用稚气的声音对她说,我会护长姐一世安宁。

这是一场梦,这是一场梦。

我要醒过来。

 

 

十八

可直到我搂住长乐肩膀的时候,那逐渐衰微的体温,才告诉我,这是冷冰冰的现实。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抱住她,才能将她留在我的身边。

眼泪和着我脸上的血,砸在她苍白的唇上,染了一点胭脂色。

我说,「长乐,长乐,你不要丢下我。」

残阳如火,落霞糜烂。

她的手覆上我的眉骨,用指尖堵住了我的唇。

她气息衰微,说出一句话都费劲,却还强撑着最后的体面。

「陛下……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这夏朝河山,全托于您一人了。」

我心上忽而空茫茫一片,浩浩而不知所以。

「不,长乐,我不要你死——」

她咳出来一口血,笑着笑着就呛出来泪。

她的目光像是在看我,却又聚不到一处。

她说,「我要去告诉父皇,我护住你了,长瀛,我要去见父皇了,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我知道,若我冷静些,就该体面一点,和她说完今生的最后一句话。

可我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只是慌不择言地喊着她的名字。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住她。

她的手渐渐垂下,身子硬在我的怀里,那唇上半点胭脂色,被她用尽全力,留在我的唇侧。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是。

「长瀛,一世太长,我只求你,莫要孤单。」

 

 

十九

长公主薨逝,风光大葬,举国祭拜。

胡人兵退夏朝,再不敢来犯。

宫城教匠人修葺如新,山河被我收拾如故。

复国三年后,我又去了一趟江南,走了一圈父皇曾落难的村镇。

长乐本家是姓柳,祖上也曾是世家大族,听说还出过一任太后。只是不知为何沦落江南,眼下唯其舅父家还有一脉香火。

他们不知我的身份,只招待着我多喝些腊酒。

酒入肺腑,隐约有了三分醉。

我就借着这三分醉,看着舅父家的小姑娘。

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父皇当年看长乐的眼神。

那是故人不在,覆水难收。

唯有一腔念想,吊在这张相似的面容上。

我想,孤坐这偌大山河,谁也又能不孤单。

我这一生,也只遇见这么一位,敢为我死的女人。

只是,我没有护住。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覆水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