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叹昔怨

齐煊的白月光死后第二天,他派人将我接出了冷宫。

此后宫里所有的荣宠都给了我。

可到底是,太迟了。

1

时隔三年再见到齐煊,他一身血污,满目猩红闯入了我的冷宫。

彼时我正和春溪窝在一床薄薄的棉被里,相拥取暖。

我尚不及睁眼看向脚步声来源处,齐煊已一把掀开了我的被褥,将我的肩胛捏得生疼,又急又痛苦道:「希玥死了!」

不知是否是寒气将我冻住了,我脑海中划过一片空白,许久后方缓缓道:「陛下节哀。」

同齐煊相识十六载,他一直是个铮铮男子,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

齐煊沉浸在痛苦中,丝毫没有察觉我的淡漠,而是松了我的肩胛,跌坐在地上,喃喃诉说着对希玥的眷恋和情意。

最后,他同我说:「希玥的丧葬由你操持吧,以皇后的规格。」

可我,才是皇后。

我虽自请入冷宫三年,齐煊废后的旨意却迟迟未有下达。

希玥至死,也只是珍妃罢了。

「好。」

我未多辩驳,轻声应了他。

倒不是因为他或希玥,全是因春溪已染了小半月风寒,是该请太医好好瞧瞧了。

我是恨希玥的,可当看到她一袭凤袍安静躺在棺木中时,我却笑不出来。

她输给了死神,却赢了我,不是么?

齐煊不知何时来了我身边,一夜之后他平静了许多,可眸中仍难掩痛色。

他轻叹:「十年前一别,本以为我们仨还有坐在一起饮酒的那一天。」

我没应声。

即便希玥不死,也不可能有。

2

我和希玥都是大魏的公主,我是皇后所出,希玥的母妃则是我的亲姨娘,庄妃娘娘。

娥皇女英的佳话,一度在大魏盛传。

是以自小,我和希玥便亲如同胞。

希玥较我小了两岁,她最喜黏我,我也真切疼过她。

初遇齐煊是在御花园,我同他撞了个满怀,希玥则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撞上了我的屁股蛋。

那年,我八岁,齐煊和我同庚。

彼时齐煊已高过我一个头,我从他怀里抬起头的同时,他也后退了一步向我行礼:「希苑公主,冒犯了。」

我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人儿,一时间竟呆了去。

尚不待我开口,希玥已揉着她的小脑门轻呼:「呀姐姐,他长得好好看!」

希玥一笑,眉眼便盛满了星河。

我对齐煊一见倾心,齐煊却从那时起,心上便有了希玥。

自然,彼时的我并不知道。

我轻轻喝了声:「玥玥,休要胡闹。」

希玥却将唇噘得老高,冲我做了个鬼脸,转头看向齐煊时笑意愈加放大:「诶,你是哪个宫里的太监呀?我让父皇把你赏给我,这样你就能陪我玩儿了!」

「希玥!你愈发没谱了!」

我无奈扶额,伸手将希玥往回拉。眼前的小郎君绫罗加身,玉质金相,怎么看都不可能会是太监。

「阁下可是齐煊皇子?」

早前我曾听闻,南楚遣送了一位质子来朝,依着眼前小郎君的模样气质,我很快便将他同齐煊对了上。

正如,他张口便唤我「希苑公主」一般。

「齐煊无意冒犯公主,还望公主见谅。」

齐煊又同我告了一歉。

「皇子?」

一旁的希玥听不懂我的话,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道:「那是几皇兄啊?」

在希玥的认知里,凡是皇宫里出现的眼生男子,一律当太监处理。而被唤作皇子的,则无疑是父皇所出。

她天真烂漫,较我要简单许多。

我刚要向齐煊告歉,却见他眼里划过笑意,向希玥作了一揖:「在下南楚齐煊,非是大魏子民。」

「南楚?」

「是的,南楚!」

提起母国时,齐煊眼里有光,那是他回去的希望。

3

齐煊是南楚十三皇子,其母妃只是排名最末的嫔妾,母家并无任何权势可依。

在南楚,他并无可见出头日。

是以质子,是他自请得来的。

我不知他同我父皇达成了何协议,虽为质子,他却享受了和太子齐平的待遇。

一样可在国子监学习,也一样可以自由进出宫廷。

在众多皇子里,他和太子最为交好。

而太子,是我的一母同胞。

我平素便爱带希玥往皇兄宫里打秋风,和齐煊的初见便是要去往皇兄宫里的路上。

得知齐煊常找皇兄借阅兵书后,我去得就更频繁了些。

皇兄资质平平,对行兵治国并无兴趣,倒是我,在这方面能同齐煊说上些话。

听了我治国的论道,齐煊看向我的眼神里由讶异转为惊叹,并将我视为良友。

然他却不知,我对此并无天赋亦无兴趣,不过是为了同他说上话,挑灯夜读的成果罢了。

希玥却无须刻意,我和齐煊论辩时,她或是支着脑袋在旁小憩,或是敲着银箸催着用膳。

在我们面前,她永远是小孩模样。

齐煊每每同我论辩得认真且严肃,却在视线移到希玥身上时,才镀上了一层柔光,嘴角也噙着笑意。

这些,自然被我捕捉了到,然我却未曾多想。

希玥天真烂漫,惹人喜爱,便是我看到她亦不禁开怀。

齐煊如此,不也很应该么?

——

齐煊在大魏为质了六年,临回南楚时,他前来同我作别。

他说,我是他在大魏的第一个朋友。

他虽未明说,我却知道,他同我皇兄交好,不过是因皇兄时为太子。

只有我,才与他真正说得上话。

他邀我他日做客南楚,希玥却在旁闹了开,她抓着齐煊的衣襟,不甘人后道:「那我呢?煊哥哥,你怎的不邀请我?」

「好——届时我亲自来接你。」

齐煊笑了,抬手摸了摸希玥的脑袋,允下重逢的承诺。

4

齐煊走后的大魏并不安宁,父皇日渐衰老,虽早早立下太子,然心怀鬼胎的皇子却不在少数。

父皇膝下有皇子十四人,其他皇兄于我而言,比生人更甚了几分。

我真正认下的兄长,唯有太子宁澍和与希玥同出一母的宁桓二人而已。

然而宁桓却害死了我的同胞兄长。

初时,母后和我并不知真相,只当皇兄是染急症身亡。待皇兄发丧过后,母后便力保宁桓坐上了太子之位。

而后不到半年,母后因思儿过度撒手人寰。

次日,一直侍奉在母后身边的明殊也悬梁身亡。

至此,我方觉察了不对劲。

皇兄病故后,母后身子虽时好时坏,却也不至于撑不过半年。

而明殊更是,她曾答应母后,便是母后走了,她也会尽心照顾我。

她向来最是忠心,也最是疼我,又如何会自寻短见?

母后的丧葬是庄妃所料理,后位自然也归了她。

皇兄和母后接连去世,受益的是庄妃母子。

我虽未有证据,却无法不怀疑。

也不是,希玥对我的态度便是证据,只是这证据只有我一人信的。

——

接连变故后,希玥一夕之间同我疏离了许多,不再是我身后的小尾巴,甚至于远见到我时也会绕着走。

她不来见我,我便前去寻她。

面对我的询问,希玥却言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若是被我问急了,她便红了眼眶,哽咽着诉说对母后的哀思。

而在我寻她的次日,自小便服侍在她身边的宫女茵兰被发现溺毙于莲花池中。

是杀人灭口么?我无法不多想。

次日,太监小卯子找上了我。

我知道的,他同茵兰暗生了情愫。

小卯子双眼尚红肿着,他将一小节竹子递给了我,竹子内里却非中空。那里边藏着的,是茵兰留下的一纸书信。

「茵兰说,哪日若她遭遇不测,便让奴才将这封信呈递给公主。」

那信上所写下的,是庄妃的种种恶行。

其中,也有希玥的参与。

与我所疑不差,皇兄和母后皆是被庄妃所谋害。

希玥虽不知其母的计划,然母后所喝下的每一口慢性毒药,皆是她不明就里送去的。

皇宫内数她最单纯,也是她的单纯,送母后断了魂。

此后希玥虽知这一切皆是庄妃所谋划,她却碍于母女亲情掩了声。

我知希玥本性不坏,却无法不怪她。

我恨庄妃,恨所有她的嫡亲骨肉。

——

在众多心有不甘的皇子里,我挑中了五皇兄宁珩。放眼朝堂,也只有他母妃所背靠的母家可与镇国公府相抗衡。

而镇国公,是我的外公。

我知逝者已矣,唯今庄妃和外公互为依靠,外公断不可能为了母后同庄妃反目的。

是以,我向五皇兄投了诚。

宁桓在储君上坐了整一百八十天,便被拉下了台,其中不乏我的推波助澜。

毕竟这些年同齐煊一道研习兵法,我自也学到些长处。

我以同样的手段送走了庄妃和宁桓,却留下了希玥。

我恨她,也知她罪不至死。

但终究,我和她姐妹情断在那场宫变里了。

5

齐煊下书求亲时,五皇兄已登了基。

皇兄亲送我至长门亭外,临别时他将一玉佩赠予了我,那是块上好的和田玉。

他说,这是他所能赠予我最好的东西。

我本以为他指的是玉,后来才明了,他是另有所指——

——

迎亲队伍迤逦行了半月方至南楚皇城,在父皇帮扶下,齐煊早成了太子。

而我,则会是他的太子妃。

按照南楚礼仪,新人未完婚前不得相见。

然而皇城门刚开,我便瞧见齐煊如青松翠柏般屹立于队伍前方。

下一瞬,他缓步向我的马车而来。

阔别四载,齐煊常入我梦境。

于我梦境里,他便是这般噙着笑意,缓缓走向我。

而今现实终与梦境重合,我心下百感交集又不胜欢喜。

我撩开车帘下了马,亦向他奔赴而去。

然在见到我时,齐煊脚步却猛顿了住,他眼里似有什么东西碎了。

我也终于看清,他手上所提的,是徐记甜点。

而我,并不喜甜。

6

我敛了笑意,压下欢喜,浅浅道了声:「齐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齐煊目光沉沉看着我,我低垂下眸,将视线落在他拿着甜点泛白的指节上。

「南楚的甜点,尝尝。」

察觉到我的目光所及,齐煊方将手里的甜点递了上前。

我淡笑着摇头:「希玥才喜欢这些。」

「是么,一别多年,倒将你们的喜好记反了。」

齐煊撒了个拙劣的谎。

「所以,你并不心悦我。」

我说得肯定,却难掩心伤。

齐煊静默了片刻,再开言时很是郑重:「我会待你好。」

「好。」

我轻轻点头。

他未问及希玥,我亦未提。

和亲队伍已然到此,于他于我都知已改变不了棋局。

——

大婚之后,齐煊便忙于了政事。

他曾允诺我,待得了空定携我游览南楚河山。

我等了三年,可他日日皆忙。

然除此外,他待我确是极好的。

我同他间的相处,仍如在大魏时一般。

得闲时,他常同我一道对弈、研书,谁也不让谁。

若我占了上风,他便邀我至望春楼海吃一顿,并搜寻新奇的小玩意儿赠予我。

我若落败,便至后厨一通捣鼓,请他品尝我的战果。

而我的战果,非糊即焦。

齐煊总苦着脸,哀怨看着我:「本宫还从未吃过此等苦。」

每至此时,他总拿身份压我,却在我的淫威下,一口一口地吃了个干净。

我则在旁笑得花枝乱颤,「是你的荣幸呢殿下。」

齐煊则会一把拥过我,偷了把香后,低哑着声音道:「赏——」

这赏法,令我嘤咛阵阵。

以往捉弄他的都是希玥,我则碍于公主的身份总是端着。

离了大魏那吃人的后宫,我方觉活了过来,也有了几分女子的骄纵。

可这幸福,也仅维续了三年……

7

三年后,齐煊登基为帝。

我自领了后位,统领着后宫的……花草。

齐煊尚为太子时,身边仅得我一女眷。

同齐煊的日日独处,倒教我忘了,帝王皆有三宫六院。

而我偏生不争气,成婚三载,并未为齐煊诞下任何子嗣。

是以齐煊登基后,朝臣们头一要紧的,便是劝他纳妃。

我听闻此消息时,于坤仪宫外头站了一早上。

难受自然是有的,似刀子剜心的那般疼。

然身为皇后,我有无上权力,唯独阻止不了君王纳妃。

齐煊来寻我时,我刚折了枝柳条于手上把弄着。

他缓步走至我身后,从春溪手中接过大氅披在我身上,「春寒料峭,怎生穿得如此单薄?」

「无妨,过些天就鸳鸯帐暖,暖玉生香了。」

我虽阻止不了,散发些醋意总是可以。

「你这小道消息倒是灵通,」齐煊转至我跟前,为我系好大氅的袋子,而后笑道,「我都回绝了。」

「为何?」

我有些讶异,心底油然而起劫后余生的大幸。

「我打算重用新秀,也该让朝堂那些老臣退得干净了。我登基前尚且不依靠他们,即位后更不会。更何况,我身边已经有了你,待日后将希玥接来,此生我只要你二人伴我左右便足矣。」

「你要迎希玥入宫?」

闻言我面上笑容尽失,甚至连尾音也打着颤。

过去三年我们并非只字未提希玥,成婚后不久,我便将同希玥间的恩怨诉与了齐煊。

他全都知道的,而今却想迎希玥入宫!

如此这般,他又将我置于何地?!

我只觉通体冰凉,往回退了一步,目含质问望着他。

「是,我曾答应她的,会亲自接她来南楚。」

所以那日,他提着徐记甜点出现在皇城门前。

可我却掩耳盗铃,同他成了亲。

「若我不允呢?」

「你也说了,这一切都是庄妃使计,希玥其实蒙在鼓里。更何况如今庄妃已逝,希玥在大魏并无所依,你怎的忍心将她一人留在那里!一向,你都很疼她的不是么?」

便是我恨希玥,也从未往她身上泼过脏水。

可这,不能成为他教我容下她的说辞!

我无欲同他辩驳,只是再复问道:「若我不允呢?」

「我已允诺不纳三宫六院,如今不过只要一个希玥而已。希苑,你莫要如此无容人之度!」

「好,明日我便为你开庭选妃。我宁要三宫六院,也绝不接受希玥!」

面对我的咄咄相逼,齐煊面上亦现了怒容,他一拂衣袖,做足了帝王姿态,「朕心意已决!绝无更改之可能!」

他同我之间,总是直呼对方名字。便是他登基为帝,我仍声声唤他「齐煊」,他亦从不以「朕」自称。

纵有他拿身份压我的时候,那也是逗弄着我玩。

这是第一次,他认了真,我红了眼。

我解下大氅掷于齐煊脚下,屈膝同他行了一礼:「是臣妾僭越了。」

「希苑。」

我转身时,他开言唤我。

我驻足静待,等到的只有一声无奈的叹息:「希玥威胁不到你的,你永远都会是大魏的皇后。」

可我,只想做他一人的妻子。

8

庄妃死后我曾立誓,绝不同希玥共事一夫。

娥皇女英的佳话么?

呵。

好几次,我想问齐煊,心上可曾有我。

但到底问不出口,自取其辱又是何必。

他自一开始,想娶之人便不是我。

——

我阻止不了齐煊,便只能改变自己。

齐煊出宫迎希玥那日,我褪去凤袍,移居冷宫,给希玥腾出了位置。

而那夜,齐煊怒闯了冷宫。

距他着使臣前往大魏求亲已有两个月余,这两个月里,我们关系虽僵,却也未曾剑拔弩张。

然这次,他怒得一掌将我身畔的案桌拍散了架。

冷宫里的物件,经不起造。

我轻轻叹了口气,向齐煊欠身行了一礼:「陛下。」

平淡的声线下,是我强抑住的心伤。

我再无法如先时那般直呼他姓名,或许,只将他当成帝王,我心里会好过些。

齐煊怒气未减,声声斥责于我:「我以为这两个月里你都想清楚了,哪曾想竟愈发变本加厉!希玥进宫是断不可能更改之事实!你纵使以搬入冷宫做要挟,也只会是徒劳!」

「若要做要挟,臣妾该在陛下派使臣前往大魏时便搬进冷宫。臣妾只是,不愿同希玥相见罢了。」

况且,做要挟么?

我自认没有那个分量。

「这般没有容人之度,如何当得皇后!」

我敛眉应声道:「那便不当了吧。」

「莫要后悔!」

「不悔。」

齐煊不复先时冲动,渐耸的眉峰却仍含着怒意,他冷冷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朕成全你。」

先时,他以夫君身份同我咆哮,而今站在我面前的,已摇身成为帝王。

我行了跪拜礼:「臣妾谢陛下恩典。」

其实我大可不拜的,然我想痛得更刻骨铭心些。

永铭,这恩典。

齐煊并未让我起身,亦未离去,他只是静立于我跟前。

便是我未抬眸,亦能猜到他是如何的挺拔模样。

良久后,他方道:「你既喜冷宫,日后的一切吃穿用度便依着冷宫先时的规矩。饿了冷了自皆受着,若受不下去,便去求希玥吧。她不似你这般狠心肠,定会来央朕放了你。否则,此地便是你今生的归宿。你,可服么?」

我再拜:「臣妾谢恩。」

齐煊终是阔步离去,临去前踢翻了两个矮凳。

得,又散架了。

9

冷宫的日子其实不好挨,我却并不后悔,只是苦了随我一道迁居的春溪。

自小,希玥身边有茵兰,常伴我身边的则是春溪。

明殊自尽后,我身边的至亲之人,便仅得春溪了。

也不是,我也曾将齐煊纳入过至亲之列。

是的,曾经。

——

盛夏里最热的那几日,我染上了风寒。

这病来势汹汹,我数度高烧至昏厥。

每当我迷迷糊糊醒来时,一入眼的,是春溪挂满泪痕的脸。

然而有一日,我醒来时,齐煊却眉峰高耸着坐在我身畔。

我怔了怔,然很快,我眼角余光便发现他身后希玥的存在。

希玥端着药,哽咽着上前唤我:「姐姐。」

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她是因血缘之亲唤我姐姐,抑或是因同为后妃而尊我一声姐姐。

而这二者,于我而言皆甚为刺耳。

「你昏迷大半天了,希玥担心你,眼泪都不曾干过。来,喝药吧。」

齐煊从希玥手中接过药碗,欲亲自喂我,好似我们此前的不快都未曾发生过。

他可以忘,我却不能。

眼见着他将药喂至我嘴边时,我强忍着酸涩轻轻偏头:「陛下切不可坏了冷宫的规矩。」

冷宫中人病了也自该受着,不是么?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同我置气。我已命宫人重新打扫坤仪宫,待你喝完药便搬回去。」

齐煊放下身段,温声轻哄着我。

我却决绝抽回了被他握住的手,「陛下恩典日日在耳,臣妾不敢忘也不曾忘。如若病死,也是臣妾命数如此,臣妾不怨任何人。陛下请回吧。」

「你这还不是怨我?」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臣妾之所求,陛下又何曾在乎过。」

我轻扯唇角,咽下苦涩。

齐煊再未开口,于他身侧饮泣的希玥却问我:「姐姐所求为何?」

「有你没我。」

「行了希玥,由她去。」

我和齐煊几是同时开口,他一语落定后,方才听清我所提为何要求,面上终于显了怒意,「既是如此,你便好生在冷宫待着吧!」

齐煊猛地将药碗放下,溅起的汤汁灼疼了我的手。

他则起身,柔声宽慰已泣不成声的希玥。

他说:「在我心上,无人可以取代你。」

他说:「我绝不可以失去你。」

他说:「我爱的只有你。」

那些过去我希冀着能听到的话,而今都在冷宫里听了个全。

便是死,也无憾了。

——

我到底未服食任何汤药,然在齐煊拥着希玥离开后,我的身子却一天天好了起来。

待我好全时,已是初秋。

远望南归的雁群,春溪问我:「公主可后悔和亲么?」

我缓缓摇头:「不悔。」

有些路,当自走一遭才知是否硌脚。

在不知齐煊心意的情况下,便是重来一百遍,我的选择亦不会变。

我只是做出了当下最好的选择,又何谈后悔。

他也没有错,只是不爱我。

10

此后的三年,我再未见过齐煊。

直到希玥死后,他夜闯了冷宫。

操办完希玥的丧葬,我从齐煊身边经过时,他按住了我的手腕,满是倦意道:「以后,便留在坤仪宫吧。」

「是。」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躬身向他行了一礼。

时下春溪正于坤仪宫将养着,她同我受了三年苦,我自不忍再将她带回冷宫。

这丫头,无论死生都要同我一处,赶都赶不走。

看来,日后我是该对自己好些了……

——

在我入冷宫的三年里,坤仪宫并无人入住,宫内的一切也都维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

只除,齐煊为我手植的凤凰木已然枯死。

迁回坤仪宫后,春溪仍须将养半个余月方能下榻,我不敢想,若在冷宫该如何。

齐煊闯入冷宫的那夜实则我本就打算,待天明了去求希玥请太医为春溪诊治。

我不畏死的,可却怕春溪病亡。

然未曾料想,死神那夜去希玥宫里当了职。

——

希玥死后,齐煊便日日忙于朝政。

我再见到他时,已是三个月后。

那日,是希玥的生辰。

他未让宫人随从,只身一人裹挟着酒气踏入了坤仪宫。

彼时我举着铁锹,沾了满手泥,正于院中除草。

放下铁锹后,我并未迎上前,而是远远向他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枯萎的凤凰木已被我连根挖起,而今种下的,是一片小雏菊。

冷宫萧条肃穆,唯有雏菊开得繁盛,而今坤仪宫里的雏菊,便是我从冷宫里移来的种。

在丛丛簇簇的雏菊中找出野草,是我过去三年所能消遣的活计。而今虽搬出了冷宫,这习惯却留下了。

三年,可以改变许多事。

正如我对齐煊的爱,以前是锥心刺骨,现如今,也只剩闷闷的钝痛了。

「你将凤凰木移掉了?」

齐煊倒也未完全醉,尚记得三年前之事,蹙眉质问于我。

我敛眉轻声道:「已枯之树,留着无益。」

但其实,当我将之连根拔起时,才发现它的根处尚有着青绿。

枯木逢春,却为时晚矣。

11

凤凰木产自大魏,我尚为公主时,宫里便有一株可供三人环抱的百年古木。

彼时齐煊身为质子,出行自由。他教我和希玥,如有想要之物便写上红带子挂于凤凰木上,他随机抽取出宫为我们购置。

如同许愿一般,而他则是那神仙老儿。

我自小便喜欢稀奇古怪的民间玩意儿,希玥则是不同,变着花样于凤凰木上挂糕点名。

齐煊不止一次控诉我不如希玥好糊弄,对我的要求却无有不从。

凤凰木下的我们仨,真切幸福过。

是以我入主坤仪宫时,齐煊手植了凤凰木赠予我。

那日,他指着凤凰木问我:「我送你数不尽的心愿,你可欢喜?」

可我的第一个愿望,他便未能实现。

我挂满了一树的「姐妹情断,唯恨绵长,愿此生不再相望」,然三日后,使臣如期前往了大魏。

——

齐煊沉默着看着我,良久之后方才启唇:「明日我再送你一株。」

「多谢陛下。然臣妾今已种满雏菊,再无可容凤凰木之所了。」

我躬身向齐煊道谢,守礼而疏离。

「一口一个臣妾,希苑,你还要气我到何时。」

齐煊定定看着我,似想拆穿我的假面。

可我哪有假面,花三年时间摆正自己的位置,并不难。

他是君,我为后,仅此而已。

久等不到我的回答,齐煊索性转了话题问我:「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何日子?」

「她的生辰。」

「你还记得!」齐煊冲口而出,有些激动,「她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不肯原谅她。希苑,你还是疼她的对不对?」

在希玥的生辰这日,他所想送她的礼物,名为安息。

可我,偏不如他所愿。

「臣妾母后忌辰便在明日,相挨如此之近,臣妾如何忘得。」

听我提及母后,齐煊眸色黯淡了下去。他是知道的,我母后缘何身死。

「希苑。」

沉默了良久后,他再度开口唤我:「我们好好活下去吧。」

「好。」

我应了他。

好似大梦一场,一切又落归原处。

可也一切,都不一样了。

12

齐煊花了整三月祭奠和缅怀希玥,直至她生辰后,他方才日日来我坤仪宫小坐。

我同他之间的相处,早不复四年前熟稔。

反而更多的是像十六年前初识时那般试探和小心翼翼,只是十六年前,试探的那人是我;十六年后,小心翼翼之人是他。

齐煊或邀我对弈一局,或询我治国之道。

我们仍分高下,惩罚却不再有。

我不再闹他,也只唤他陛下。

齐煊从未问我能否回到过去,却勉力修复着我们的关系。

他仍会为我收罗民间的小玩意儿,我谢过恩后,便命春溪将它们束之了高阁。

他也会在我小憩时,代替宫人为我捶背哼曲。我仍是躬身谢恩,此后便了无睡意。

他还在我生辰时,亲为我煮长寿面,然我浅尝了几口,便犯了恶心。

也便是那日,他无奈问我:「希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缓缓摇头:「没有了。」

他所能为我做之事,三年前便没有了。

「那我今夜留下。」

希玥走了一年有余,他第一次要求留在坤仪宫过夜。

我那本以为古井无波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

我折身入内,拿了几卷画像于齐煊面前的案桌上摊了开。

「臣妾前日命李公公拿了京城贵女的肖像入宫。左挑右选之余,为陛下择定了这四位女子,陛下且看看。」

齐煊一把扫落了案上的画卷,视线却紧紧盯着我:「希苑,你这是何意!」

「臣妾知道陛下不喜闹,因此只挑了四位。陛下如不满意,也可自行挑选。春溪,将剩余的画卷给陛下……」

然而我话音未落,齐煊却猛地欺身上前,一低头,便封住了我的唇。

他的吻又急又带着攻击性,我待推他时,他反倒两手将我制了住,细细研磨着我的唇瓣。

他闭目情动,我则睁眼看他。瞬间,冰冷挂满了我的双颊。

当我泪水滑落至齐煊嘴边时,他方缓缓睁开了眼,松开我后,他眼中划过一丝慌乱,「希苑,希苑,对不起,你不要哭……」

我也不想哭的,可泪水止不住。

齐煊慌乱地为我擦拭着眼泪,末了索性将我拥入怀中,一声声说着「对不起」。

他将我抱得那样紧,紧得似要将我融入骨血一般。

那日,他同我说了不下百遍「对不起」和「怎么办」。

可我,也不知道。

希玥死后,我不曾怀疑过齐煊想要同我好好过日子的心。

我亦知道他心上是有我的,非关情爱,许是亲人,抑或是挚友。

总归是有我的。

但也总归是不及希玥的。

我亦清楚,无论是十六年前,或是现在,他都待我甚好。我在冷宫那三年,他纵使生气,也还是时隔几月便会去走一遭,只是我不愿相见罢了。

除了不爱我,他并无对不住我之处。

成亲之时,我尚可将错就错,盼着他有朝一日会爱上我。

可如今,我如何争得过身死之人呢。

齐煊越待我好,我便越清楚,全是因希玥不在了。

活得清醒,其实很累。

但我无法不清醒。

13

当夜,齐煊还是留了下来。

他拥着我于庭前坐了一夜,却两相无言。

直至要上早朝时,他方将我松了开。

临行前,齐煊再度同我说明:「我不会纳妃,你无须再费神此事。」

「若陛下还放不下她,那便缓缓吧。」

齐煊本行了几步,听得我如此说后,便顿住了脚步回身看我:「如今朕身边有你,便够了。」

是的,他说过,此生只要我和希玥便足矣。

如今希玥已亡故,他身边,只剩我了。

只要我愿意,便可和他相携终老。

可我,不愿意。

「齐煊。」

时隔三年,我再度唤了他名字。

他眼中划过的喜意被我捕捉了到,我淡笑着问他:「如果当初,前来和亲之人是她,你可还会去接我?」

齐煊沉默了,他向来不会骗我。

正如那日在皇城门下,我问他是否心悦于我,他却同我说,会待我好。

而他说,我便信。

「所以,你要的从来只有她,而我不过是你撇不开的负赘和责任。」

齐煊抿唇凝望着我,他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认真:「以前或许是,但现在不是。」

可不么,希玥已经死了。

我低低笑了起来,却一点点溢出悲凉。

齐煊向我走近了一步,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柔声道:「不要这样笑,不好看。」

他再一次认真同我道:「我心上有你的。」

「晚了,陛下。」

我亦深深望着他,那日他在冷宫里对希玥所说之言犹在耳畔。

心上有我又如何,他只爱她。

「要如何你才肯信我?」

「除非我死吧。」

可惜,死了我也看不到他是更为希玥难过,还是更为我悲伤。

14

那日之后,齐煊再未来寻过我,我亦再未踏出过坤仪宫半步。

本想着此后便各自安生度日,春溪却病倒了。

她这病,较在冷宫伤寒那次,更急,也更恶。

为春溪号脉的太医们于坤仪宫内跪了一地,他们对春溪的病症皆束手无策。

院首告诉我,春溪之疾,普天之下或许只有白医圣手何恭医得。

然何恭行医于江湖,行踪甚飘忽,轻易难以寻得。

我虽为皇后,却无任何遣兵之实力。

若要派人前去寻访白医圣手,我须得求上齐煊。

——

这一年多里,齐煊都宿于御书房内。

而这也是我出冷宫后,头一次踏足此处。

御书房外并无侍卫把守,我便直闯了进去。

彼时齐煊正批阅着奏折,他抬眸看向我时并无意外,启唇便是问我:「春溪如何了?」

「春溪病重,宫内太医皆束手无策。还请陛下派人寻访白医圣手的下落,救春溪一命。」

「劳师动众去救一个宫女么?」

齐煊声音轻而缓,好似并不在意春溪的生死。

或许,是我听错了。

春溪是我唯一的至亲,我所认识的齐煊,不会这般讲话。

「陛下……」

我刚要再请求,齐煊便已接着道:「身为帝王,我并无救一宫女的道理。但若身为你的夫君,春溪是你身边亲近之人,我自然该救。你如今是以何身份同我说话?」

「陛下当真不救么?」

我仍咬着「陛下」二字不放,然而于我心底里,他实则仍是那个齐煊。

如若真将他当成帝王,为了救春溪,我该是顺势而下,而不是倔强迎上他的目光。

「希苑,要你一句话,真这么难?」

齐煊起身,缓步走向我:「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便给春溪一个机会,如何?」

「陛下又是何必,臣妾与陛下间再无可能。」

「太医也说春溪回天乏术,你却是在强求。」

齐煊反唇便是讥我。

「……臣妾告退。」

我再未求齐煊,负气转身。

我其实知道,齐煊不会放任春溪死去。便是我未答应他,他应也是会派人去寻何恭的。

然回宫看到春溪无有任何血色的惨白面容后,我不敢赌。

万一,齐煊当真未派人去寻何恭当如何?

他于我而言的记忆有三年的空白,我是不该以此前对他的了解而妄加揣度。

三年,本可改变许多。

——

纠结了半日,我再度往御书房而去。

「齐煊,你救救春溪吧。」

再开口时,我已改了措辞。

「这么说,你愿意给我机会了?」

齐煊面上的喜意做不得假,我轻叹着点头:「如若春溪得医的话。」

我是爱齐煊的,从来如此,未曾变过。

正因如此,我无法再接受迎娶了希玥的他。

即便知道他日后只会对我一人好,然这道坎我却尤迈不过去,宁愿在情笼里做困兽。

我向来理智,清醒克制着对齐煊的感情。

而今因为春溪,理智与感情终于成了统一战线。

是的,因为春溪,我终于找到了可说服自己之借口。

15

齐煊仍旧日日来我坤仪宫,只是由小坐改为了下榻。

白医圣手尚未寻得,春溪反复进入昏迷。

我无心旁事,齐煊亦未强求于我。

他所谓的下榻,也不过是和衣拥着我。

——

春溪病倒整一个月后,齐煊派出的人终于寻得了何恭。

直至何恭胸有成竹告诉我,春溪医得时,我高悬着的一颗心方才缓缓下落。

经何恭几天的调理,春溪面色终于转为红润,她也得以下榻。

我同春溪抱在一处,好似在抱阔别已久的挚友。

我感恩上苍将春溪还给我,同时,也感激着齐煊。

苏醒后的春溪规劝于我——

「公主,这段日子我清醒的时间虽然很短,却每每都能看到陛下陪在你身边。我看得清楚,陛下是全心待公主的。往后还有数十年的路,公主何苦深溺于当初。与其相对痛苦,不若给彼此一个机会,公主,春溪希望你幸福。」

我对齐煊的情意,再无人能看得比春溪明白。

无论是我八岁时对齐煊的一见钟情,抑或是如今的痛苦拉锯,她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的,我向来放不下。

既放不下齐煊,也放不下希玥,最终却惩罚了自己。

我轻轻点头:「我明白的。」

那便,试着同过去和解吧。

——

待春溪身子好转后,我亲自到了御膳房捣鼓了一早上,直至午时方回坤仪宫。

于我身后跟着的,是几个御膳房传菜的宫女。

我尚未入坤仪宫门,齐煊远望见我时便疾步迎了上来。

他不顾身后众宫女的目光,欣喜地牵住了我的手:「春溪留我用膳,希苑,你终是愿意为我下厨了!」

「算来春溪的命是你救的,请你也是应该的。」

我弯眉而笑,这是我们间独特的「赏」法。

虽不知最后能否彻底放下希玥,但我愿意试试看。

经年过去,我的厨艺并无任何精进,齐煊却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这次,他给我的评价却是:「这苦,我想吃好多年了。」

他扣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入怀中,于我耳畔低哑着道:「朕,好好赏你。」

他予我的赏法亦是独特,而这一次,我再未拒绝。

——

我同齐煊渐渐恢复了在太子府时那般相处,然午夜梦回时,我却总觉心里空落了一块。

破镜是难重圆,将就着却仍可照影。

是以,我努力忽视着同他间那条蜿蜒的裂痕。

16

春溪身子尚需调养,齐煊便请何恭暂于宫中小住一段时日。

在调养春溪身子之余,齐煊亦请何恭为我好好调理一番。

于冷宫三载,食少而受寒,我身子已大不如前。

依齐煊的话是,我该好好补补。

我倒是认同,只是这药着实难喝。

我一口闷下后,蹙眉咂嘴,尚未开言,一颗蜜饯便已塞入了我的口中。

而在我面前的,是齐煊放大的笑脸。

——

何恭于宫里待了三个月,我和春溪的身子肉眼可见好了许多。

待到他自请出宫的日子,我为他和春溪赐了婚。

这三个月来的相处,我早看出了他们间有情意。

虽舍不得春溪,我却更不忍见她当真伴我于宫中过一辈子。

白医圣手未入官籍,齐煊却将距皇宫最近的一处官邸赐予了他们,并允了他二人可随时入宫陪我说话。

春溪本不舍离开我的,知齐煊做此安排后,方才安心上了花轿。

齐煊为他们主婚,我则亲手将春溪交于何恭手上。

我尚未来得及向春溪说些吉利话,她却先我一步开口:「公主,我们都会幸福的。」

我眼眶渐湿,轻轻点头:「一定会的。」

17

婚后的春溪确是幸福的,何恭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却为春溪留在了京师。

春溪几是日日入宫前来陪我,而我也眼见着她身子日渐丰腴了起来。

是的,她有喜了。

知此喜讯的我激动不已,如此,我又将多一个至亲之人了。

我将手覆于春溪那尚未显形的小腹上,笑得眉眼皆弯,「那我便是他的干娘亲了,他若是日后同我更亲,可不许你吃味。」

春溪笑着催我:「公主若想要孩儿,便自己生一个。」

我从未想过生育之事,而今瞧着春溪将为人母的幸福模样,我的心亦不免活络了起来。

可我非易受孕体质,时为太子妃那三年,若要怀,早便怀上了。只是彼时的我尚年轻,不急于此事,亦未多加在意。

春溪自是懂我的,她拉着我的手,笑着宽慰于我:「公主莫忘了,我的夫君可是白医圣手,我让他再为公主好好调理调理,来年公主定能如愿诞下皇嗣的!」

我应了下,只是嘱咐春溪莫要将此事告于齐煊。

我虽未有子嗣,齐煊却有。

希玥死于难产,却为齐煊留下了一皇子。

算来那孩子已有两岁多,我却未曾见过。

我不愿见他。

齐煊或也希望我能为他诞下子嗣的吧,然他已后继有人,我是否生产便可有可无了。

况且,他亦从未同我谈过此事。

是以,又何必告知于他。

此后春溪再入宫来见我时,必然带着熬好的汤药。

虽不再有齐煊亲递过来的蜜饯,我却甘之如饴。

我希冀着生一个孩子,生一个我同齐煊的孩子。

然而,我却始终未能如愿。

——

春溪生了个女孩儿,名唤阿妩。

阿妩软乎乎的,甚是可爱,我疼极了她。

齐煊亦是。

阿妩满周岁时,齐煊将她赐封为公主,算是正式同我行了认亲礼。

此后,我也不算膝下无人了。

然而当阿妩一步一蹒跚走至我怀里求抱抱,奶声奶气唤我母后时,我却总遗憾,未能诞下自己的亲骨肉。

齐煊从未怪过我未能生产,春溪则安慰我莫要放弃。

然而有一日,春溪再来见我时,却是面无血色,只除了眼眶泛红。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关切询问:「怎么了?」

春溪未语泪先流:「公主,我们回大魏吧。」

「为何?」

我心下一紧,隐约有些不安。

春溪轻摇着头,许久后方抬眸缓缓看我,眼中尽是不忍:「最初皇上让何恭为公主调理了三个月身子,其实……那是绝孕的方子。连着服食三月……已足以致一生不孕。」

明明春溪的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懂,然而连在一起时,却使得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公主,我们回大魏吧!皇上纵是再无情,但若公主向他请辞,他该是会允的!我也……我也不要何恭了,往后你我,还有阿妩,我们仨好好生活!」

春溪已是声泪俱下,尤比我要难过十分。

许久后,我方艰涩开口:「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春溪要留下陪我的,我却坚持要她离开。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原想宽慰地扯扯嘴角,最终还是作罢。

我可于任何人面前戴起假面,唯对春溪不能。

这世间,再无人能比春溪更懂我者。

是以,我只是如实对她道:「我会同齐煊好好谈谈。」

18

齐煊每日下朝后,总会去陪希玥的孩子个把时辰,至午时方才移驾坤仪宫同我一道用膳。

一晃,希玥也已经故去了六载。

而我,盼了孩子四年。

这六年间,我从未过问过这个孩子如何,亦未踏足过他所居的聿飞宫。

春溪离开后,我遣退了所有宫人,犹如失了灵魂的躯壳于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而晃着晃着,我便来到了聿飞宫门前。

倒也并非漫无目的,时下我想寻齐煊的,而我向来知道,他此时定在陪他的皇儿。

是以在意识到时,我已能远望见齐煊亲授希玥的孩子习武。

他在我面前并无任何帝王架子,于这孩子面前亦没有。

好似,他们只是寻常的父子。

齐煊矫正着那孩子的每一个动作,或拍拍他肩膀以示鼓舞,或摸摸他的脑袋以表慈爱。

他嘴边笑意所流露的,皆是对这个孩子的爱和期望。

他将所有的爱倾注于希玥孩子的身上,也难怪,他不想我有孕。

希玥的孩子,一个便够了。

——

我于他们五十米外站了良久,直到齐煊为他皇儿擦汗时,抬眸才察觉了我的存在。

他当即将帕子塞在了他皇儿手里,快步向我走了过来。

随着他向我的逐步走近,我看清了,他眼里的欣喜和忐忑。

「希苑,你怎么来了!」

我视线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也正偷偷张望我的孩子身上:「那孩子,和她很像。」

齐煊笑了,「不过脾气像你。」

「我?」

「你是他亲姨娘,像你自也正常。希苑,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

无须齐煊将话说完,我已猜到了他的用意。

我抬眸直直望进他眼里,一字一顿道:「齐煊,我会有孩子的。我还未及三十,怎么会生不了孩子呢。」

未等到齐煊回应,我又浅笑着问他:「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你也会教他习武吗?」

我声音轻得,好似在勾勒美好的愿景。

齐煊目光含痛望着我,最终缓缓点下了头:「会。」

19

我到底未问齐煊为何要给我下药,横竖谜面已在我于聿飞宫前驻足的半个时辰里揭晓。

我的孩子非但可有可无,还会成为希玥孩子将来即帝位的绊脚石。

总归一句话,我的孩子,不该降生。

可他不知,我想生女孩儿,我想她和阿妩一起长大。

就像,我和春溪一样。

便是生了皇子,我亦根本无意让他争帝位。

我只是想当个寻常的母亲。

可齐煊他,不允。

——

同齐煊重修旧好的四年里,他待我一直很好。

宫里的荣宠悉数落于我头上,以至于我渐渐麻痹,以为齐煊或许也爱我。

哪怕,他从不同我说爱。

我又一次掩耳盗了铃。

或许,早在十二年前,他提着徐记糕点立于皇城门外时,我便该抽身的。

如今再抽身回大魏么?

太迟了……

——

齐煊仍夜宿于坤仪宫,自春溪病后,他便夜夜前来,不曾落空一日。

是夜,我比往常更为主动,情至深时,我难以自抑泪流了满面。

齐煊以为弄疼了我,停下动作匐于我耳边喘着气,而后一点点拭干我的泪。

「希苑,我舍不得你哭。」

他于我身边轻轻呵气,哄着我:「我若再弄疼你,你便咬我吧。」

他一语刚了,我便闭目咬上了他的肩胛,用尽了全力。

直到尝到了满口血腥,我方才渐渐松了口。

齐煊便是闷哼也没有一声,待我睁眼时,对上的是他满是担忧的眼眸,他问我:「怎么了?」

「齐煊,你爱我吗?」

齐煊回应我的,是一记绵长的吻。

许久后,他松开了我,声音有些低哑:「爱。」

我往他怀里窝了窝:「我也爱你。」

但,是最后一天。

——

齐煊较先时拥我更紧,一遍遍于我耳边诉说着「爱」意,至后半夜时方才睡了去。

而我,却始终清醒。

待齐煊呼吸平稳时,我方从枕头下抽出短匕,一刀划在了我的手腕上。

顿时,血流如注。

许是因被心痛分散了的缘故,痛意并无我想象中剧烈。

我仍旧乖巧窝在齐煊怀里,只将右手置于床沿,任血水肆意流淌。

四年前,当我决计说服自己再接纳齐煊后,便也将自己的退路堵死。

再来一遍的背叛,我承受不起。

一直以来我实则从未有过一刻忘记希玥,忘记齐煊对希玥的情意。

我不过是强压悲伤,而今,到底是触底反弹了。

春溪想同我一道回大魏,可早在母兄死后,大魏便不是我的家了。

都说落叶归根,我的根,实则是齐煊。

我怨他,又爱他。

死于他怀中,挺好。

或许明日他怀抱冰冷的我时也会悲伤难过,但终究,我看不到了。

再见了,春溪,阿妩。

永别了,齐煊。

【end】

【番外·齐煊视角】

我此生爱过两个女子。

也都负了她们。

——

第一次见到希苑和希玥时,是在大魏皇宫里。

我自请到大魏为质,自先将皇室一脉摸了清楚。

早在入大魏皇宫前我便知晓,魏康帝最为宠爱的两位公主,是皇后和庄妃所出。

我亦听闻,那两位公主相隔二岁,日日黏在一处。

是以御花园里初见,我即刻便将她们认了出来。

希苑同所有在皇宫里长大的少女一般,端庄大方。可我,却一眼被她身后那双小鹿似的眼睛吸引了住。

希苑是出色的皇家嫡女,很聪明,也很得体。从她身上,我隐约可见自己的影子。

可我,却向往着如希玥那般单纯而无忧的人生。

在大魏的六年里,我将希苑视为知己良朋,却想同希玥携手一生。

魏康帝答应我,若我迎娶大魏的公主,并允诺将帝位传与公主所出,他便助我登基为帝。

彼时,他并未同我定下哪位公主。

我下的第一封和亲书,所求之人乃是希玥。

可不知为何,从马车上下来的,却是希苑。

希苑轻提裙摆奔向我时,她眼底是有光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喜形于色的她,即便她嘴角的笑意在看到我手上所提的甜点时便散了去。

见她如此,我心中骤然划过愧意,在她面前到底是问不出,为何不是希玥。

和亲队伍已然至此,我若将希苑遣送回去,她日后该如何见人。

且希苑本便是我的挚友,高贵端庄又温雅大方。若论太子妃位及日后的后位,她要较希玥来得合适。

是以,我终是同希苑成了亲。

成婚后,希苑却也不似以往那般端着,眉眼间隐约有了几分俏皮。

时有恍惚,我在她身上能看到希玥的影子。

后希苑告诉我,她的兄长老实平庸,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牢靠。母后要她在内讨父皇欢心,在外能嫁于股肱之臣,如此方能在日后帮扶到兄长。

是以在大魏的悠长岁月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完美到极致的公主。

待到了南楚,她方才是希苑。

——

迎娶希苑虽非我的初衷,却成了我之幸事。

于南楚,我并无可交心之人,将日子过得冰冷而单调。

同希苑成婚后,我方才有了期盼,期盼着下朝归家能见到倚门望我的她。

然午夜梦回时,那双如小鹿般的眼眸却时常入我梦境。只是那眼眸中所蕴含的,不再天真烂漫,而是有着隐约的悲伤,以及不变的纯粹。

希玥,成了我的遗憾。

这遗憾,直至我登基后方才得以找补。

皇兄们皆有女眷众多,唯我只有希苑一人。

我从不要什么三宫六院,睡于枕边之人,当是要交心。

此生,我唯要希苑和希玥便足矣。

是以,我向大魏下了第二封和亲书。

——

希苑是不允希玥入宫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她。

可我,却见惯了疼极了希玥的她。

我本以为,待希玥入了宫,她们便能和解,我们仨能回到从前。

可我,却低估了希苑对希玥的恨意。

待我将希玥迎回宫时,希苑已迁入了冷宫。

许是我久见端庄得体的她,乍闻此消息时,便盈了满腔怒意。

希苑,我心中最适宜的皇后之选,不该是这样的。

我夜闯了冷宫,本意是想劝回希苑的,却全盘接住了她相决绝的话语。

我知她养尊处优惯了,冷宫的日子必是经受不住,便故意要她按冷宫的规矩过活。

一连三月,我都在等,等她向我低头。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她病倒的消息。

我自折了圣命,软语要接她出冷宫。

可她却再度逼我,她和希玥我只能选一人。

正如当日在皇城门下,我无法将她遣回。

希玥也是,我如何再将她送走。

如若晓得希苑如此决绝,我会否还将希玥迎入宫中?

我不知道。

或者,不知道,已是答案。

看着希玥垂头饮泣的模样,我心中有愧,拥着她说了许多安抚她的话。

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忘了。

只记得,希苑呕了血。

——

此后,我虽常去冷宫,却每每在春溪处便吃了闭门羹,吃了一肚子气回来。

待气消时,我再去自领一通。

我亦早破了冷宫的规矩,让宫人以坤仪宫的吃穿用度给她送去。

然而她宁愿挖冷宫里的野菜,亦不愿尝一口山珍,更是将所有好物丢出了冷宫门。

无奈,我只好又复了冷宫的规矩。

至少,她还能喝碗热粥。

——

希苑入冷宫的第四年,希玥难产血崩,死在了我怀中。

相较于痛苦,我心里所想更多的却是,希苑的那句「有她没我」。

我终于,可以见到希苑了么。

待希玥的尸体于我怀中渐失了温度,我方惊觉我念头之可怕。

希玥是我自小便追逐的那道光,是舍生为我诞下皇子的人。

她该是我一生所爱,可我怀抱她的尸体,却是如释重负地轻松。

我不想承认那可怕的念头,心中郁结却无处可解,唯有闯至希苑跟前,一遍遍诉说着我对希玥的情意。

好似那样,我便没有负心。

我许了希玥皇后规格的丧葬,更为她自囚了三月。

那三月我日日将自己忘身于国事,并未见过希苑。

好似这般,我便能减轻对希玥犯下的罪孽。

——

希玥死后的第一个生辰,我终于踏足了坤仪宫。

再次见到希苑时,她手拿铁锹,正于院中除着草。

她于坤仪宫内种下了大片的雏菊,皇宫里除了冷宫内,还从未有过哪一处地方有此不入流的花草。

我知道,这大片大片,都是她三年来对我的怨气和控诉。

四目相对时,我想倾诉的所有情思,皆被她一声淡淡的「陛下」而击退。

最后,我只央她,同我好好活下去。

万幸,她应了我。

——

此后我便日日前往坤仪宫,和希苑虽不复以往那般亲密,总归令我得见了希望。

然而我对希苑的好,却如泥牛入海,再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甚至,已开始帮我物色后宫。

我说我心中有她的,可她不愿信。

我知她所想,因为希玥死了,她以为她便成了我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可希玥天灵在上,我无法说出口,实则我早已不爱她。

——

我本以为,此生和希苑便完了,春溪却找到了我。

春溪同我说,希苑尚爱着我,只是过不了她心里那关,除非逼她冲破囚禁自己的牢笼。

是以,春溪装了病。

春溪本就无病,我是不用当真寻得白医圣手的。然而希苑于冷宫那些年受了寒,身子落下病根,我想寻来为她好好调理。

可待寻到白医圣手时,我又贪了心。

希玥血崩而亡的场景历历在目,我不敢,不敢去赌希苑如若生产会如何。

是以,我自私地要求何恭在调理身体的药剂里,加入绝孕的方子。

我无法接受,亦无法想象,希苑若死在我怀里,我当如何。

——

可希苑,到底还是死在了我怀里。

那夜我本就觉着希苑有说不上的不对劲。

她从未问我,我亦从不对她说爱的。可那夜我却慌了,于她耳畔说个不停。

她之于我,是亲人,挚友,亦是爱人。

如此多感情的交织,何必要单拎出爱来。

我向来只同她说,她是我此生最重要之人,我本以为,这便是最好的表白。

可她,依旧不信。

——

希苑走得决绝,她腕上的口子很长很深,淌了一地的猩红。

我醒来时,她已通体冰凉,回天乏术。

可她很乖,面朝着我的胸膛,窝在我怀中,睡得安详。

以往我醒来时,她在睡梦中也总是蹙着眉。

而这最后一次,她眉头却是舒展的。

她抛下了一切,也抛下了我。

意识到希苑身死的那一刻,我只除了最初心尖猛颤了下,便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不过是,摸过那柄染有她血迹的刀,往自己的手腕处亦来了一下,而后用余下的那只手将希苑紧紧拥了住。

既然这是她所选择的路,我追随她去便是。

再见吧,希苑。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叹昔怨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