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宫那年,只有 14 岁。
皇帝看着我,好像头风都发作了。
「谁把她送进来的?」
钟泽对着旁边喊了一圈,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总管大太监身上,毫不留情的一脚过去,在大太监屁股上留下个鞋印。
总管太监人精似的顺势一个滚地葫芦:「皇上!这是唐王爷送进来的。」
「……朕看着很猥琐吗?」钟泽气乐了:「朕今年都三十多了,他给朕送个十四岁的,啊,对,还有上次送来那个五十四的……」
想到这,钟泽脸色突然一僵。
因为他想起一个奇奇怪怪的对话……
唐王爷:皇上,别看这姑娘五十四了,那琵琶弹得可是真妙啊!
钟泽:滚!五十四的,我去你五十四的!咋不是四岁呢,啊?
唐王爷内心:哦,皇上喜欢十四的。
这番对话之后,我就入了宫。
钟泽的表情像吃了一吨不可描述的东西。
「哼!」
他冷冷地一甩袖子,从我宫里离去。
我愣愣站在原地,又看见半柱香的功夫,钟泽带着大部队又浩浩荡荡回到了我的宫殿。
「你叫什么?」他尽力克制了自己的脾气,蹲下身耐心问我道。
「苏子依。」我不敢不答。
「怎么被唐嵩那家伙送进宫来了?」
「我娘饿死了,二爹家说不养废物,给我赶了出来。唐,唐王爷给我饭吃,还说来这以后就不会挨饿了。」
钟泽眯着眼睛沉默片刻,低声道:「……你是最后一个。」
两天后,听宫女说,唐王爷本以为皇上也是个懂美人儿的,可惜皇上义正严辞告诉他不要再往宫里送人了。
唐王爷表示很遗憾。
于是遗憾的唐王爷回到他的封地,当晚又纳了两个小妾。
说来也怪,钟泽临走时倒没对我说过什么规矩。
连唐王爷入宫前告诉我会有教导的麽麽我也没有瞧见。
一开始,我只敢小心翼翼在后宫转,一周后,就是光明正大到处撒欢——后宫简直冷清的连只鸟都罕见。
配给我的贴身宫女柒兰说,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到都快不近女色了。皇上的生母在先皇嫔妃争宠的时候气死了,再加上其他嫔妃福薄,等到当今圣上登基,后宫草都一米高了。
我前面倒有两个入宫的姐姐,一个是当初皇帝生母还在时,指给他的正妻,按理来讲,也就是当今的皇后。不过皇后娘娘一身侠肝义胆,豪情万丈,等钟泽上位那天,大笔一挥一封告假信,快快乐乐去江湖闯荡了。听说她这些年见义勇为帮助的人能凑够半个京城。
另一个姐姐呢,是某个小番邦哭爹喊娘送进来的,这小番邦很倒霉,那年一个海啸——大半瞬间凭空消失。老首领傻眼了,只好让唯一的女儿带着民众投靠进我们国家。
这番邦公主也很争气,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美人计苦肉计三十六计,就差半夜摸上钟泽的床。
钟泽呢,从完全不同意,到听说这番邦打得兵器很好用,变得有一点点心动,再到听说这番邦有道酱焖肉无敌好吃,完全心动。当天晚上就高高兴兴把公主试图拉下的衣衫给她抻回去,顺便故作无意道:「嗯……朕想了想,你们的子民也很可怜,那你们留下吧。……哦,对了,你们那个做酱焖肉的厨子,也留在我们御膳房吧,怪可怜的。」
说完,钟泽大功告成,心满意足跑回了他的勤政殿。
说实话,这个厨子可不可怜我不知道,但连一道酱焖肉都不如的番邦公主真的好可怜。
可能这个姐姐也看开了,一门心思扑在了厨艺上,硬是把酱焖肉做得比厨子都好吃——但她一次都没给皇上做过。
听说她每次出宫,都有一堆酒楼的厨子蹲在宫门口等着拜师学艺。从某种方面来说,她也算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众星捧月。
至于我。
可能钟泽确实没想好怎么处置我,加上他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皇嗣都没有,一上朝,只要礼部的老臣嘴半张,他就迅速头风发作,咕噜咕噜从龙椅滚回他的勤政殿去。
我竟然成了这宫里最小的主子。
后宫所有人放任我跑来跑去。
有时候运气好,撞上那位番邦姐姐,她还会端给我从御膳房做出的实验品。
不夸张的说,就算是实验品,也比我吃过的食物好吃一百倍。
要不是姐姐忙着教别人做饭,我能在她腿上挂一天。
就这样,在皇宫住三个月后,我 15 岁了。
这段时间来,钟泽一共只来看过我一次,送来些御寒的衣物和一只小白狗。
他的话来讲,搞不懂 14 岁的小姑娘能喜欢什么,索性送个活物,让它跟我在后宫一起跑吧。
15 岁诞辰当日,他又来了一趟,看见大了一圈的狗子,皱眉想了半天:「它长得这么快吗?」
我抱着狗子,小心翼翼点点头。
钟泽看看狗子又看看我,让人端上一堆的寿饼和甜点:「你跟它学学,不要让人觉得朕亏待了你。进宫快一年也不见胖,倒是黑了不少。」
天天在宫里和狗子跑,哪里胖得起来呢。
「想要什么礼物吗?」钟泽陪我用完了午膳,慢悠悠擦着嘴说道。
「……我,我可以尝尝御膳房的那道枣泥糕吗?」我想起每次御膳房给宫女们放饭时,盒底那盘小小的枣泥糕。
味道迎风飘香十里,我躲在殿里不停流口水。
「她们不给你吃吗?」钟泽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是不是,是……是我不敢说……我看枣泥糕只有宫女姐姐们的食盒里有……」
钟泽这才靠到椅背上,看着我皱眉道:「你是主子,你想吃什么尽管跟她们说,明白吗?」
见我似懂非懂点点头,他满意地站起身,转头吩咐道:「找两个甜点拿手的宫女,明天到昭华殿的小厨房来,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做。」
钟泽前脚刚走,昭华殿就来了一堆捧着糕点的宫女姐姐们,领头大总管捧着一盒金银首饰,对我俯身笑道:「娘娘,奴才把所有御膳房的甜点样式都拿来了,您瞧着哪个中意,奴才就把能做它的宫女送进来。这是皇上送您的生辰贺礼,祝娘娘福寿安康。」
我欢欢喜喜收下了首饰,甜点和宫女。
然后……
我牙疼哼哼了一个晚上……
皇上最近心情不大好。
具体表现为,三天一趟地往后宫跑。
钟泽心情好的时候从来不回后宫,今儿个逗个鸟,明儿个遛个弯,没事拉着一群骨头架子都快撒了的老大臣们去打猎。
当然,据柒兰说,钟泽的打猎水平不大行,所以完美融入了老臣们中间,大大满足这群年过半百老臣们的虚荣心。
每次打完猎,朝堂上就一片其乐融融,连话最多的礼部大臣这一天都心满意足得闭上了嘴。
……我怀疑钟泽是不是故意的。
钟泽心情不好就喜欢吃东西。
这点我们还挺像。
比如他一个人吃了我的早餐加午餐加饭后甜点。
我在旁边吞着口水,想看看什么时候能送走这位大神。
「看着干什么?坐下一起吃。」
钟泽指了指桌对面。
「我……呃,臣妾不敢。按规矩,我不能……」
「朕压根就没让麽麽教你规矩。」钟泽叼着个鸡腿,斜眼瞅我:「你不上桌就没得吃了,早饭没有,午饭没有,晚饭你也别想抢到。」
他到底是皇上还是土匪!
我一屁股坐到他对面。
整个殿中充满了我们大快朵颐的声音。
「吧唧吧唧」「嘶溜嘶溜」
空气中都是满足的气息。
「皇上……您最近有烦心事吗?」
某天下午,我终于忍不住了,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发问。
「写完了吗?写完了吗?」钟泽斜睨我一眼:「把错字抄完再来关心朕吧。」
不是我想关心你啊!
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钟泽心情不好,头几天还只是来后宫跟我抢吃的,而后愈演愈烈,开始抓本书教我认字。
一边摇头晃脑看我读书,一边吐槽:朕就没见过识字像你这么少的,你看看这本书让你读的,稀碎。
「我爹死得早,娘改嫁后,二爹也不让我读书,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虽想反驳他,但终究是软了气势,只得怯生生道。
钟泽含着燕麦酥,愣了愣,皱眉不再说话。
这之后,他时常来后宫监督我半天的学,嘴上不饶人,可再未嘲讽过我。
十六岁的礼物就变成了狼毫笔——钟泽觉得这个礼物我喜不喜欢无所谓,总之他很满意。
满意的结果就是大量的抄写作业。
如果不是后宫待遇好得过分了,我甚至都要怀疑皇宫是不是缺抄写的文臣。
当然,虽然我对钟泽的做法深恶痛绝,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跟他的打猎能力比起来,钟泽的字画绝对是天下一绝。
据说,皇后临出门行侠仗义之前,还不忘从御书房顺走皇上的几幅没盖章的墨宝出去卖。
直到第二年各地给皇上贺寿,钟泽一脸扭曲的看着某地呈上来盖着各种花里胡哨印章的亲笔画。
于是笑嘻嘻地把官员俸禄削了一半——可怜的官员至今还蒙在鼓里。
我猜,钟泽不是生气皇后顺走他的墨宝,也不是生气官员把自己的亲笔画又进献回来,更不是生气那一堆花里胡哨的印章。
实在是那个官员的章盖在了钟泽题的小诗上。
嗯,我承认钟泽作诗的能力也不大行,但你明晃晃想用章把诗盖上就过分了吧。
好在,钟泽在作诗这件事上有点自知之明。
所以不惜被礼部大臣喷的狗血淋头,找来闲到养蛐蛐的太子太傅教我文史。
太傅大人刚听到要去后宫教娘娘,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钟泽也不恼,笑呵呵道:「太傅大人,您要想等太子,怕是要闲到下辈子去。往后几十年,您只能跟蛐蛐作伴了,遛弯带着蛐蛐,吃饭对着蛐蛐,晚上睡觉还捧着蛐蛐。阎王爷一瞧,哟,这是有执念啊,指不定托生成个什么……」
太傅大人看了眼手中斗掉两条腿的蛐蛐,头点成了啄米鸡。
要我说,读书人的思想真是稀奇古怪。
违背纲常,不行。
但为了下辈子还能做个人,就什么都行了。
也是蛮有趣的。
中秋夜皇上举行家宴,番邦姐姐撸胳膊挽袖子,给每位来宾做了一大桌子好菜。
唯独皇上那份她连手都没伸。
可怜钟泽到宴厅巡视的时候,直流口水,碍于面子又不敢动别人的饭菜。
只好装作漫不经心,在总管太监颤颤巍巍的目光下,连毒都不试,以极快的手速塞一片进嘴里,若有所思点点头,继续奔向下一桌。
我实在看他可怜,只好以自己跟番邦姐姐学的半吊子手艺,为钟泽布了一大桌子菜。
番邦姐姐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命令小厨房把需要的原料都送到我这,又递给我几份菜谱。
那天家宴,钟泽吃得很感动。
当晚,就赏了我一篇超长的……他亲自做的诗。
嗯,字很好看。
我转头给挂在了茅房里。
番邦姐姐叫一串很长的名字,我是不大记得住,姐姐就让我叫她阿韫。
我问姐姐,她很讨厌皇帝吗?
阿韫姐姐坐在我身边,双手捧着下巴看月色,认真摇了摇头。
「他是个好皇帝,仁义,聪明,善良,比起阿爹,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不会因为我们忤逆他而生气,也不会随便听信任何人的谗言。……我不讨厌他,我敬佩他。」
「那姐姐为什么不肯给皇上做吃的?」
阿韫姐姐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只是我的一点小脾气而已,再说,现在不是有你给他做吃的了吗?」
半晌,她收回手,怅然道:「他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也许,是他还忘不了钟浅。」
我本以为「忘不了」大多是个很长的故事。
但故事也很简单。
钟浅是钟泽的远亲堂妹,岭广王的二女儿。
二人在青涩年华一见钟情,感情深厚。
可惜钟浅患了肺疾,两人相处短短两年,钟浅就离开了人世。
话本子中的故事向来精彩。
可是天灾人祸下的离别却往往简短到几句话就可以概括完。
那之后,钟泽没有找过任何嫔妃,也仅仅只是接受了母妃指给自己的正妻,和番邦塞进来的阿韫。
我猜,钟浅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才值得钟泽留恋这么久。
难怪,钟泽家宴那日对钟思哲格外宽容。
也许是看见弟弟,总会想起他的姐姐。
钟思哲明明刚十八岁,却恶劣得过分,真是可惜了他那一张俊秀的脸。
家宴晚上,说要偷偷带我去看牛郎织女星的是他。
把我一个人扔在假山上的也是他。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回到假山上,看着我,疑惑地歪了歪头:「你为什么不哭?」
「……有点冷,但这里景色很好,比关在二爹的柴房里要好。」我如实回答,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钟思哲顿了下,伸手将我拦腰提起,带下了假山——他的功夫不错,难怪钟泽狩猎队伍里没有他。
「你就是唐嵩那家伙送给皇兄的嫔妃?」他俯身问我。
「学机灵点,别总被人骗。」钟思哲自言自语道,把我送到后宫门口:「回去拿棉被捂着,喝热水压压。啧,别看我,我会跟皇兄老实交代的。」
家宴结束晚上,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柒兰和别的宫女说,岭广王家的小世子喝醉了,将唐王爷打了一顿。
打得好。
柒兰总结道。
几周后,钟思哲又进宫了一趟。
我还在院子里逗狗,他靠着殿门「哟」了声,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这狗倒是比你灵巧,叫什么?」
「……小白。」我低着头,惊魂未定。
「这烂名字,一看就出自你的手笔。」
「……世子,您不该擅进后宫的……这不合宫规。」我没有理睬他,自顾自低头嗫嚅道。
「啧……这后宫就两个娘娘,我要运气差点怕是连人影都瞧不到,怕什么?」钟思哲头一仰,拿鼻孔对着我。
「朕看你确实是什么都不怕。」钟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幽灵一般出现在钟思哲身后,阴森森说道。
「啊!」这回轮到钟思哲往旁边一跳。
看来混世魔王也不像表面那么不把钟泽当回事。
「男性不得擅自出入后宫。」钟泽沿用一贯的脚法,精准把脚印踩在钟思哲的屁股上:「是不是朕太惯着你了。」
「……呵,对,我就是仗着你对我姐姐的愧疚。你这么威风,你把她复活了啊!」
钟思哲揉着屁股,恨恨地从宫墙跳了出去。
我明显看见皇上周围的护卫们都松了口气,看来他们对这个魔王也很无奈。
钟泽铁青着脸,僵在原地。
……我从没看见过他这个样子,也许作为一个不沉迷女色,不奢骄淫糜又励精图治的明君,他的烦恼都不至于让他这般模样。
整个下午,钟泽都坐在院子里吃东西,我从小厨房忙活完,这一盘菜端出来,上一盘就几乎消灭了大半。
实在是后宫太荒凉了。
钟泽在后宫从不停留太久,更是从没在这过夜。
宫女们听说皇上在昭华殿吃了一下午,都挤在门口想一探究竟。最后还是总管太监出面,她们才散得七七八八。
阿韫听说后,中途来问过一次,知道钟泽只是心情不好而不是打算暴饮暴食自杀,放心得甩袖走了。
于是我只能不停做。
钟泽不停吃。
晚上,钟泽终于停下了动作,看着摞得高高的空盘子,喃喃自语道:「……要是那时候也有这么多吃的就好了。」
我走到他旁边,小声问:「皇上?」
他似乎愣了下,没有回头:「……辛苦你了,味道尚可。」
尚可你还吃这么多……
「他说的对,是我亏欠她。」钟泽神色有些恍惚:「如果不是我非拉着浅浅狩猎,我们就不会掉进深山里,也不会……落到那步境地。」
我犹豫了一下。
比起知道秘密可能会杀人灭口,竟然是熊熊的八卦之火占据了我理智的上风。
「……所以你们被饿了很久?」我试探着问道。
「我当时摔伤了腿,感染后发着烧,又接连饿了许久。浅浅担心我撑不过去,就想下水为我捉鱼。」
「啊……她不会被水……」
钟泽这才回头给了我一个白眼:「你以为她是你这种小孩吗?岭广王可是练武世家,抓鱼这种小事浅浅还不在话下。」
「只不过……」他的脸色逐渐黯淡:「她下水前怕我着凉,将外衫给了我。……得救时,她就已经染了风寒。她……一直没跟我说……」
「原来她的肺疾是这么来的。」我恍然大悟。
钟泽瞥了我一眼:「看来那个番邦来的都跟你说了啊……」
所以你们夫妻这么多年你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吗!过分了吧!
「人被饿怕了,就会想吃东西。……一直吃东西,感觉不到饥饱。」钟泽好像红了眼眶:「我从不是什么明君。我连最爱的人都救不了……」
他的样子很可怜。
最爱的人因自己而死的痛苦,哪里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磨灭掉的。
我软了心,不顾一切上去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钟泽好像愣了下,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一下,两下……
许久。
他忽然低下头,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你不会以为朕哭了吧?你今天的十篇诗词写完了吗?」
?就该让他暴饮暴食到死!
临走前,钟泽回头看了看我,若有所思:「……你在宫里是不是很无趣?」
我还沉浸在十篇诗词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过几日……就是浅浅的忌日……朕前几天偷偷去给她上过坟了。忌日那天,你就代朕去看看她吧。」
「我?」
钟泽点点头:「朕不便出面,就让思哲带着你吧,你们岁数相仿,大约是可以聊得来的。」
「不不不,臣妾还是……」
「没关系的。」钟泽好像极轻地笑了下:「思哲并不坏……他也只是,寂寞太久了。他怨朕,也是朕活该。」
钟泽离开后宫,我咬着笔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爱到底是什么呢?
是钟浅可以拼着性命不要给他取暖,给他下水抓鱼,还是钟泽高高在上,坐拥天下,却宁可守着已逝的人?
第二天。
太傅捏着我写得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情诗,愣是一口气没上来,被太监们七手八脚抬去了太医院。
钟浅的墓在一座风景优美的山腰上。
钟泽说,那里是他们年少时最爱去的地方,到了初夏,漫山遍野的梨花,过了秋日,又是山下绵绵不绝的红叶。
我以前一人偷跑去山间,也常看这样的景象。
但站到了钟浅的坟墓旁,我才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景象多么珍贵。
就算不为了什么,活着也是好的。
还有明天,还有希望。
「啧……」钟思哲蹲在墓前,将鲜花和贡品扔到一旁,全都换上新的。
我默默帮他摆水果,不忍心地看了看被他扔掉的那些新鲜食物。
「看什么看,姐姐才不需要他的东西呢。」钟思哲蹲的有些累,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轻轻摸了摸墓碑上的字:「……她那么骄傲,根本不需要人怜悯。」
「那是爱情,不是怜悯……」我小声反驳。
钟思哲回头看了看我,冷笑一声:「他有了皇后,还有了别的妃子,现在还有你。也配提爱情?」
「皇上根本没有碰过我。」我继续反驳他。
「……忌日他都不伤心。」
「你没看出来他都伤心的不想来了吗……」
钟思哲「他……」了半天,颓丧地别过头,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墓碑。
大家都有不喜欢钟泽的理由。
可是非要说出他哪里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人们往往是这样,因为自己的私情对一个人有了不同的评价,又不得不接受大众评判出的客观事实。
「给你。」钟思哲从带来多余的供果中取出一个苹果,用手擦了擦,递给我。
我小心翼翼接过苹果,说了声谢谢。
「你今年十六?」他抬了下眼皮,状若无意道:「这么瘦小,是不是不吃东西啊。」
「我爹娘去世后,二爹让我做农活,还要照顾弟弟。家里饭常常不够吃,弟弟们有饭吃,我没有。」
我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特别,但是钟思哲的表情让我觉得这仿佛是件难以启齿的大事。
「……你脸色好像很难看。」我只好这么提醒他。
钟思哲整理一下表情,从地上坐了起来:「没有的事。……那边花开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早该知道不应答应他。
这个小魔王总会把我拉下水的。
譬如现在。
我和他,重蹈钟泽他们的覆辙,因为赏花,一个脚滑,从半山腰光荣地滚进了山涧里。
「我说。」我摸了摸肿起来的脚腕:「这是你打算报复钟泽的新方法吗?」
钟思哲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爬起来掸着衣服,走进了旁边的林子。
我只当他是抛弃了我,正准备自救的时候。
他又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将一把草叶嚼烂,敷在了我的脚腕上。
「我这有糖,你要是嫌苦可以含一颗。」
看见他拧在一起的五官,我虽然不想揭穿他,但出于好心,我还是掏出了怀里为数不多的糖块。
「……你随身揣糖做什么?」
他扔了一颗在嘴里,脸色缓和了些,也不打算听我回答:「这山涧不算深,我刚进林子的时候听见水声了,想来处境还不算艰难。」
「可能当初皇上也是这么想的……」我小声嘟囔。
「放心吧,我可以带你走出去的。来,上我背上。」
他的背很宽厚,大概练武之人身体都会更硬朗一些。
我开始只觉得颠得脚痛,又因为惊吓有些头昏。
但随着脚上的药慢慢发挥作用,我抱紧他的脖子,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同于柴房的呛闷,也不同于茅屋的寒冷。
山涧的风,格外清爽。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钟思哲将一个树枝穿好的半只烧鸡递给我:「你可真能睡。」
我肚子不争气的叫了叫。
「吃吧,躲什么。」他把烧鸡塞进我手中。
没想到娇生惯养的王府小世子,能做出这么美味的食物。
他得意地扬了扬怀里的火石,没有再说话。
那一晚上,我们枕着草地,昏昏欲睡地聊天,篝火噼里啪啦溅着火星,暖和,明亮。
宫里因为我们的失踪都快乱了套。
还好钟泽比较镇定,先安抚住岭广王一家,转身很有经验地派出两队人马搜索山腰和山涧。
搜寻的长官看见我们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大概是我的样子太过凄惨。
长官觉得小世子不好跟皇上解释,他也不知怎么跟皇上解释,最后两人多半会一起承受怒火一命呜呼。
然而钟泽看见我们的表情平静得过分。
眼中甚至有点「朕早知如此」的意味。
所有人都觉得小世子要完蛋了,钟泽却只是命令钟思哲在宫内好好陪我养伤。
当然不成体统。
但皇上说什么是什么。
礼部大臣前几日和妻子吵架,其妻大怒,回了娘家。可怜大臣一把年纪还要回去,好言好语把人劝回来。
不知道礼部大臣在追妻的漫漫长路上听到这件事,会不会进退两难,气到翻白眼。
不过还是有人开心的。
老太傅从太医院出来,突然发现多了位学生——还是当初岭广王家那位最聪明的小世子。
老太傅讲课头不疼眼不花,连动作都带上风了。
只不过……
课堂上钟思哲很不给面子,有一句没一句回答老太傅的问题,这边把头探过来,挤眉弄眼看我的功课。
「脚还疼吗?」
他做贼般把一瓶软金花油塞进我手中。
我摇摇头,在老太傅瞪眼睛吃人的表情中把药推了回去,小声道:「就快好了。」
他笑了下,也不理会老太傅,指着我前面的一个字:「这里不是这样写得,来,给我笔,我重新写一遍给你看。」
「世子……」
老太傅顺了顺胸口:「你先回自己座位上。」
就算这样,钟思哲的功课还是做得轻轻松松。
午膳时,钟泽听我抱怨完也只是点点头:「他不过有点小聪明罢了,浅浅才是天纵之才。」
……我不打算跟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人争辩。
钟泽看了眼我:「五日后,朕要御驾亲征。」
我愣了愣。
柒兰说过,皇上在位这些年,河清海晏,太平盛世。
所以皇上自登基来从未出过京城。
「那谁来监国?」
下意识得脱口而出,我立刻捂上嘴,想起柒兰讲述女子不得干政的故事。
钟泽将我的手从嘴上拉下来,被我逗乐了:「你。」
「……谁?」
「你,苏子依。」钟泽重复一遍,从大总管手中取出一份圣旨给我。
我颤颤巍巍展开来。
对于认字功底十分有限的我,看懂钟泽龙飞凤舞的字迹还是有一定难度。
大总管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窘迫,适时喊道:「皇上将你赐为公主,还不快快谢恩!」
我指着自己鼻子好半天,确认自己不是耳朵出了问题,这才磕磕巴巴道:「赐,赐我为公主啊……这,不合礼法吧……我,我是皇上的妃嫔啊……」
钟泽抬了抬眼皮:「袁大人的妻子还未原谅他。」
哦……礼部大臣袁大人——言下之意就是,他还没回朝堂呢,难怪钟……
诶诶诶,不对,现在这仅仅是袁大人的问题吗?这圣旨一旦昭告天下,怕是千夫所指都不为过吧!
而且!让我监国?
我就会劈个柴,烧个火,做个饭,可能还学会了在宫里吃喝玩乐……
要不我在朝堂上给百官表演个颠勺吧!
我慌了神,捏着圣旨瞬间红了眼。
钟泽似乎没打算解释给我听,吃完饭就匆匆忙忙回到他的勤政殿跟武官们研究出征事宜去了。
第二日,皇上在早朝上将这份圣旨昭告天下。
据柒兰说,当场昏倒了两个,送太医院去抢救了五个,跪着一顿磕头的不计其数。
钟泽赶着下朝用早膳,让大总管给他们拿了几个垫子,省得磕出什么问题来。
等我在昭华殿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最后几个磕到昏厥得也被拉去抢救了。
五日清早,我想着要去给钟泽送行。
爬起来冲到院内,钟思哲穿着一身海水江崖朝服,正望着一树清桂出神。
见我一边提鞋一边往外跑,笑出八颗牙齿来:「皇上是要出征,又不是丢了,慌什么?」
我定了定神,想着要问钟泽监国的事宜,头也不转地随口问道:「世子怎么在这?」
「帮你监国。昭华公主。」
我猛的转头,撞见一张故作无辜的脸。
他耸了耸肩:「皇上说,要是我不管你,你肯定要被大臣们一口一个吐沫星淹死了。……我一想啊,我背了一个晚上救回来的小东西,总不好不管吧。」
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被他说成了东西。
难怪钟泽临行前用眼神警告他,让这个小魔王收敛一点。
然而真的上朝时,平时没个正经的小魔王竟难得严肃起来。
有几个大臣对我坐在龙椅上不满,他面无表情地捏着圣旨示意抗旨可是死罪。
还有一些大臣干脆不来上朝。
钟思哲就站在我下首的台阶处,命令御前侍卫各领太医去府邸将人抬过来。
等到裹着被子的大臣们被七七八八扔到了堂前,我还觉得一切不真实。
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宫女从后厨端出个铁锅让我表演颠勺来。
「坐直了,昭华公主。」钟思哲目不转睛凝视着堂下,背挺得笔直,轻声说道。
「你现在的身份,是皇上名义上唯一的子嗣,不管是不是皇家血脉,你都是最尊贵的人。」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大臣,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昭华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继承人。」
下一秒,一位大臣几乎是跪扑在原地:「皇上是断断不会让这种来历不明的女子做公主的,世子三思啊!」
「噗通」「噗通」,大片膝盖长跪不起。
似乎所有人认可了钟思哲的辅政监国,却无一人认可我的公主身份。
「我叫苏子依。」
钟思哲惊诧地想拦我,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手。
「相信很多大人已经知晓,我是唐王爷送给皇上的妃子,出身贫寒,身份卑贱。按礼法,我的确配不上坐在这里。」
我顿了顿,站起身:「但我与皇上无一日夫妻之实,更未行册妃大礼。皇上赐我昭华公主,并未乱纲常。」
哪怕世上所有恶语加身,我也不愿钟泽背上这无辜骂名。
朝堂下大臣们面面相觑,没有起身。
「……监国并非我所愿,皇上知道我能力不足,便让岭广王世子助我监国。苏子依曾是低贱之人,今日所得,皆是恩赐。但哪怕是为了不辜负皇上的信任,我也想试一试,我也想尽一份力……」我因自己匮乏的语言一时懊恼,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若监国最终有损于江山社稷,子依……死不足惜。」
如果不是唐王爷,我已死在那个冰冷的柴房。
如果送的不是钟泽,我大概也已沦落为玩物。
如果不是钟思哲,我没办法一个人完成如此重任。
我曾怨恨老天。
现在看来,却好似唯独我被偏爱。
苏子依什么都没有。
所以,
从现在起,只要开始,便是拥有。
我被钟泽保护了三年。
将要十七岁的苏子依,一步都不会后退。
上朝的第一天。
我才知道皇帝要处理这么多千奇百怪的事情。
又或者……以前钟泽懒得应付的场面,统统被用来给我下马威。
例如,某个我不认识的南方官员,每天的奏折固定早晚安。
钟思哲龇牙咧嘴地批了阅,又特意告诉他无须请安。
于是下一次的奏折就变成,公主大人,您吃的好吗?您睡得好吗?您想不想尝尝我们特产的水果?
……除了最后一句,其他的我都想给他判成骚扰了。
「没关系没关系,至少说明我们昭华公主很得人关心。」钟思哲拍着我的肩膀,如是安慰道。
「……那……皇上以前,也经常这样被请安吗?」
我想起钟泽虽然不算整洁,但奏折绝对算不上多的龙案,一时犯难。
不知是我的问题,亦或是哪里不对……
不过以钟泽的性格,大概有很多办法处理他们。
我正有些沮丧。
柒兰忽然小步窜来,伏在我耳边,嘟嘟囔囔说了好一通。
钟思哲见我表情有异,连忙低下头来问道:「何事让公主犯难?」
「……柒,柒兰说,外面有人来找我……」我刚站起身,又不知所措坐回椅子上:「那人说是我二爹……」
钟思哲猛的皱起眉头。
那样子,和钟泽还颇有几分神似。
皇宫确实是个让人皱眉头的地方。
「那个把你关进柴房,不给你饭吃,还让你干活的东西?」
钟思哲开始挽袖子。
他连唐王爷都敢找借口打,我一点都不怀疑他能把我二爹也一顿胖揍。
但是现在他是我名义上的辅政大臣,真正的监国人。
这一顿打下来,二爹是跑了,可岭广王和小世子的名声也全毁了。
「世子息怒……」
「说了多少次,叫哥哥,或者叫思哲。」钟思哲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转头继续找趁手的武器。
柒兰仿若未觉地站在旁边,对这种场面仿佛已司空见惯,甚至完全不打算帮我拦一拦。
我先一步摸到勤政殿的尚方宝剑旁边,用身子死死护住:「思哲哥哥息怒啊……」
息怒当然是没什么用的。
钟思哲面色阴沉地站在我前面,将我扒开也不是,一动不动也不是。
「哟,现在这是什么架势?」
可巧,阿韫端着她最新出炉的松蘑珍珠汤来看望我。
碰见这幅景象,她施施然将汤碗放在龙案上,和柒兰一起看着我们。
「阿韫快帮我劝劝世子……他要动刀啊啊啊!」
「什么事情,还需要动刀?你们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想做掉谁哪用脏了自己的手?」
阿韫从兜里掏出一包松仁,慢悠悠磕了起来,顺便也给柒兰分了一把。
「我二爹找上来了……」
我快要招架不住钟思哲的眼神攻击,讨好笑道:「……要不,先听听来意呢?」
阿韫若有所思点点头:「哦……你说的是,那个为了给儿子攒彩礼,把你先卖给老鸨,又因为正巧唐王爷出了高价,所以把你从半路绑回来扔进唐王爷府的那个二爹?」
……阿韫你真的不嫌事大啊啊啊!
「起开!」钟思哲露出危险的笑容:「还有这么一大段……你二爹,很不错。」
我感觉到杀意了!
你冷静一点啊!
阿韫拍了拍手上的松仁末:「喏,腰上呢。」
我不明所以看过去,她走过来些,只看见一身锦衣配饰。
「谢了。」
钟思哲走过去,毫不避讳地将手探向她腰间……
抽出了……
一柄软剑!
然后开开心心奔向了皇宫大门!
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去拦钟思哲,还是反应一下,阿韫为什么腰间会佩戴软剑!
但我估摸这事钟泽未必不知道。
跟他说了。
大概也就是一句。
「呀呵,那个番邦来的腰间的是软剑啊?我还真没看出来。」
……现在细想想,苏子依,只有你是最正常的!你不能放弃!
这么想着……我努力向钟思哲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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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朱漆大门端庄肃穆。
单单是金红之色,就足以让任何升斗小民心生敬畏。
……包括,当年初来乍到的苏子依。
如今我堪堪在这大门处止住步,敬畏之心少了许多,倒是平添几分恐惧与怅然。
仿佛昭华公主只活在这门内。
出了门,褪去一身光华,就好似落水的雏鸡,变成那个在柴房瑟瑟发抖的苏子依。
「苏子依?」
不等我鼓起勇气,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士兵交叉相拦的长矛中,二爹露出不出所料的自满笑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才道你苏子依这张脸,定能攀个高枝。如今可真是了不得,竟然成娘娘了。」
二爹家离这甚远,想必启程来京时,还未听到圣旨。
钟思哲拿剑的手紧了紧,上前一步。
二爹仿若未觉,甚至近乎兴奋地对着钟思哲指着我笑道:「看见没,这,要没有我,她能过上如今这风光好日子?快快,放我进去,让我好好看看我闺女。」
「你闺女?」
钟思哲笑了声,眯着眼睛道:「被你用来当奴仆使唤,被当成物品交易的闺女?」
「诶呦你谁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二爹搓了搓手,有些老态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来:「她跟她娘一样,狐媚坯子,一看就是将来要伺候男人的。先前,儿子跟我说想要她暖床,但是她身份卑贱,唯独脸蛋有几分姿色,所以当然要献给唐王爷这种懂美人儿的人,才不算浪费啊。」
我退后一步,如遭雷击。
被我从蹒跚学步养到大的弟弟,竟一直觊觎我,甚至在他眼中,我连个物件都不如。
「苏子依,还不过来?怎么,当上娘娘没挨过打了?」
「啪!」
二爹捂着被打歪的脸颊,难以置信盯着钟思哲。
「你若再敢羞辱昭华公主,我必将你凌迟处死!」钟思哲这么大个人,气得浑身发抖,手中软剑一次次举起又落下。
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尽管有着「小魔王」的名头,他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他骄人的能力也被大臣们所称赞认可。
或者说,这么长时间以来,岭广王的小世子为我失了太多分寸。
「昭华公主?」二爹捂着脸乐开了:「就她?一个最多算被皇上看上的妓子,也配叫公主?诶呦哟,这朝代可是变了天喽……」
一如既往的刻薄语气让我想起那些不堪的回忆。
尽管我极力克制,身体还是不由颤抖起来。
「啪!」
我以为钟思哲又一次用巴掌阻挠了他。
但是当我看见捂着脸的人是钟思哲时,脑中完全混乱了。
「袭击岭广王世子,宫门前闹事,挑衅动手。来人啊,给我拖下去,关进水牢里,我倒要审一审,是哪派来的刺客。」
钟思哲冷静地吩咐完,收回手,也不管身后二爹被拖拽的哀嚎叫屈,拉起我的手道:「走吧,回去。」
堂堂岭广王世子,最桀骜不驯的小魔王。
所有大臣联合起来,他都不会吃到半分亏。
然而就在刚刚,为了我,他用怀中的玉佩暗中击打二爹的肘部,生生受了这一巴掌。
钟思哲见我一瞬间流了泪,慌慌张张拿袖子替我擦拭。
回去的路上想尽办法讨好我,安慰我。
我哪里是因为二爹的话受了委屈呢?
我明明……
也罢,真是个呆子。
想到这,我破涕为笑,拉住他的袖子:「快些吧,我想吃阿韫的松鼠鱼了。」
十七岁的生辰不知不觉就来临了。
第一个没有钟泽的生辰,好似冷清了些,又好似没有。
实在是因为后宫主子太少,大家都想借个由头庆祝的热闹些。
而公主府还未兴建完,我便继续留在昭华殿。
依然是金银首饰,汤膳糕点。
柒兰在我旁边清点礼物,见我闷闷不乐,连忙放下手中的礼册过来。
我并非是难过。
只是习惯了忙碌,今日因为生辰,又是四海升平的时候,免了早朝,故而觉得无聊起来。
闲下来,更是难免胡思乱想。
钟泽御驾亲征已三月有余,只来一封书信和捷报,信也写得十分潦草随性。
多不过问了嘴我的日常起居。
反倒是对于监国这样的大事只字未提,好似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既暗自欢喜他的信任,又担心是不是钟泽那边的形势严峻,才写得这样潦草的一封信。
柒兰正因问不出个所以然,愁眉不展的时候,阿韫端着寿糕寿桃进来了。
「诶呀呀,我们的小寿星怎得不开心呢?」
她放下点心,示意柒兰继续清点,施施然坐到我旁边:「想皇上了?」
我被人看破了心思,垂头不敢说话。
「皇上对你确是极好,想他也是应当。」阿韫笑得开怀,也不再逗我:「这后宫生辰年年如此,当真无趣,如今你是公主了,何不出宫去玩玩?」
皇上让我监国,我哪里敢出宫。
阿韫见我只是摇头,继续诱惑道:「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可不在后宫里。放心,这些年钟泽恩威并施,治理得井井有条。他不也常常出宫狩猎吗?」
我终究还是心动了。
而在宫外迎接我的,是一匹枣红色大马。
旁边假扮我侍女的阿韫低声笑道:「怎样,可还喜欢?」
自然是喜欢。
我不敢吭声,看了眼马儿后方走出的男子。
他身着奇异,眼睛竟是灰绿色,像是宫里蒙了灰的宝石。
他牵着马,好像对我笑了笑。
阿韫说,这是她有血缘关系的兄长,也算曾经的番邦王子。
我悄悄问,你们家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阿韫笑了。
只出了两个姿色不错的孩子,她算一个,月珩比她,好看不知几何。
我又悄悄问。
月珩不会才是你送我的礼物吧?
阿韫暴敲我的头,想什么呢,我可不想被世子卸成八块。
我更不敢吭声了。
关钟思哲什么事呢……
这枣红马性子烈,只有月珩驯得住它。
我给马儿起名叫「追枫」。
许是追风听起来太俗气,又许是红色让我想起钟浅墓前那层层叠叠的枫叶林。
月珩将我扶上马,笑着拍了拍我的衣摆,示意我放心。
「他是哑巴吗?」我趁月珩不注意,偷偷问阿韫。
「不。」阿韫表情很严肃:「……他只是汉话说得不好。」
追枫回头看了我一眼,睫毛纤长,我几乎是一眼就爱上了这匹马。
月珩在前面牵着马,阿韫坐在我后方指导姿势。
马背颠簸,一切却又那么新奇。
慢慢。
马儿穿过了街道,走上小山坡,停在坡顶,慢悠悠低下脖子开始喝水。
阿韫和我并肩坐在草地上,她笑得很开心,仿佛今天是她的生辰。
「吃,果子。」
月珩不知从哪个山林钻了出来,灰绿色的眼中透出丝腼腆和羞涩,他将果子一点点在水中搓干净,往衣服上擦了又擦,才递给我和阿韫。
阿韫笑他的汉话,月珩也不恼,只是笑眯眯摸着追枫的鬃毛,等我们吃果子。
启程回宫前,阿韫从地上坐起,拍拍灰,抱着我说,谢谢。
不等我细问,她已拉起追枫,同月珩喊我回宫,如什么都未发生。
当然,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当做未发生过。
三岁小孩都懂得道理。
在我看见宫门前坐在马背上,脸色铁青的钟思哲时,还是不由蹦进我的脑海里。
「去哪了?」
钟思哲看着我们,目光最后定格在月珩身上,沉声开口道。
阿韫不敢做声。
钟泽的脾气和肚量能容下十个汪洋大海,可钟思哲这个小魔王早已名声在外。
连我常常都害怕触他的霉头,更何况别人。
「阿韫送我的生辰礼物,我试了试,便去了趟城郊。」我七想八想,也觉不出个哪里不妥来。
只好硬着头皮回话。
钟思哲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来到我身前,步子踏的很重。
不等我后退,他双手环住我,将我完全抱住。
「世……思哲,你……」
脖子上一凉,他收回手,微微俯身平视我:「生辰快乐,昭华公主,祝你福寿安康。」
我摸着脖子上的玉坠,有些恍惚。
「……刚见面时,答应带你看牛郎织女。你不是喜欢我的玉佩吗?我把它打磨成了鹊桥会,你要时时刻刻带着。」
他偏头,认真看了我片刻,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眼中含了点笑意:「生辰快乐,苏子依。」
又过了两个月。
钟泽那边,却不再传来消息了。
我几次单独留下兵部的诸位,偏生几人像统一口径般,推说不知。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他们却只是摇头,脸上没有表情。
钟思哲对此也很疑惑,向那边派出的斥候全部无功而返,一点消息也无。
直到月末,一辆夜驰的马车从后门入宫。
我看见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钟泽,才瞬间明白了这一切。
钟思哲搂住我,任由我的眼泪打湿他的胸口。
「……封口。」
半晌,钟思哲推开我,用近乎冷酷的语气下令道:「今日所有看到这件事的人,全部送到钟毓宫禁闭至皇上醒来,让所有太医搬到东院来伺候。」
他顿了下,揉了揉我的头,语气柔和了些:「皇上先大军一步回来,定然不想让他受伤的消息传出去。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我们只能帮他这些了。」
这晚,一致封口的兵部大臣们,在我的逼问下,才终于撬开了口舌。
御驾亲征的效果是绝佳的,但是反弹的结果也很惨烈。
被打到节节败退的敌人做出最后的反击,导致本该很普通的一仗变成了血战。
而钟泽,就在那场战斗中,不幸负伤,加上敌人在武器上抹毒,这才久久未愈,昏迷不醒。
虽然最终我们大获全胜,可是钟泽在病床上还是下了死令,谁也不许将他受伤的事情说出去,并要求谁也不许声张,即刻启程回京。
随行的侍卫长将钟泽昏迷前的亲笔手书交给我,并嘱咐这是皇上写予我的圣旨。
我看后,放声大哭。
……他的字真的越来越潦草了!
我真的一个字都看不懂啊!
二十天后,御驾亲征的捷报终于还是如期来到了朝堂上。
我和兵部大臣们,装作兴奋的样子,跟大家一起颂扬皇上恩德,一起感念天子威武。
可是……钟泽还没有醒。
而「钟泽」,大胜归来的皇上,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必须出现在朝堂之上。
我忍住内心的悲痛,听完了早朝的奏报,下朝的一刻,我扶着楹木书架,红了眼眶。
回到勤政殿,阿韫坐在里面,捧着砂锅出神。
算一算,自钟泽出事后,我一直在前朝处理政务,没有回过后宫了。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头,先是一愣,随即匆匆忙忙从怀里掏出绢帕,给我擦眼角:「怎么哭了?」
我摇头,叹气,跌坐在椅子上。
阿韫见我状态不对,再联想到我多日未回后宫,心下也明白我定然遇到了麻烦。
她指了指砂锅:「这安神汤,你多少喝一点,瞧你脸色青的,真不知几夜没睡了。」
我谢过她的好意,将阿韫送回后宫。
转脚,我抱着砂锅,来到了安放钟泽的常健宫。
他还在昏迷着。
只是处理了血污后,他像是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一直都不醒。
「好闻吗?这是阿韫做的安神汤。」
我对着他说话,也像是自说自话。
「你最爱吃的酱焖肉我也会做了,等……你醒了,我就做给你吃。」
「清河水灾已经平定了,赈灾的银子我层层控制着,都放到了难民手中……我是不是很厉害,没有辜负你的期待吧?」
「你的字可真丑,那份圣旨,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多希望,他现在可以跳起来,骂我不懂艺术,不懂得欣赏。
可是,没有。
他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
偌大的宫中,我的声音慢慢消散。
眼看着,半个月的期限就到了。
而对于没有半丝皇上回京的消息,朝堂上官员中也逐渐产生了一些声音。
晚上,正当我一筹莫展地批着奏折时,钟思哲抱着他批好的奏折来到勤政殿。
站在我身旁,看了我批阅一会儿,突然小声道:「……你听过冲喜吗?」
小魔王说话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猛的听到这蚊子动静,我一时茫然的抬起头。
他别过脸,神色很不自然:「冲,冲喜……没听过吗?」
「知道。」
这种民间常流传的方法,时常听东头的福婶讲起。之前弟弟生病,福婶就与二爹提起过,好在弟弟年龄尚小,才绝了这个念头。
我看着钟思哲,一来没想过他也会信这个,二来,现下,确没有能给钟泽冲喜的人。
「……皇上最讨厌别人给他塞女人了。」我放下笔,小声提醒道。
见钟思哲摇头,目光却躲躲闪闪。
我更是头大:「我曾是钟泽的嫔妃不假,可如今他已下圣旨,我再改身份,于理不合。」
这样说着,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受。
「……不是让皇上纳妃。」钟思哲快要将脸埋进了奏折中,「冲喜的话……子女……也可以……」
皇宫吃的好,玩的也多,床和被子很软和。
自打来到这里,我从未失眠。
可是如今躺在床上,我满脑子都是钟思哲那双认真的眸子,他盯着我,一字一句:「苏子依,你……要不要嫁给我试试?」
嫁人,也可以试试吗?
我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个来回。
「碰」
荣幸得,砸在了地上。
柒兰从门外冲进来,看见我五体投地的模样,强忍住笑意转过身去。
我干脆由了心情,在地上寻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撑着头看向柒兰:「女孩子长大以后,都要嫁人吗?」
柒兰点点头:「自然,寻个好夫家再重要不过。」
我愣了一下:「怎么算好夫家?」
柒兰走过来,担心我着凉,将我扶起到床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众人认可,便是好夫家。」
「众人认可,唯独自己不认可,也能算好夫家?」
柒兰被我问住了,她年纪也尚轻,并未想过这么多。
「睡觉吧。」
她将被子掖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朝上,除了兵部几人外,几乎百官上疏,求皇上尽快回京主持朝政。
我捏着龙椅的扶柄,露出一丝微笑:「天子圣意,岂容我等揣测,许是路上耽搁了也未曾可知。」
龙武大将军皱了皱眉,和同僚面面相觑,下一秒,就要开口。
钟思哲忽然站起身,俯视着他,低声而缓慢道:「皇上与我姐姐相识多年,此程路过她的墓地,特去悼念故人……莫非,连这种事情,也要向你们禀报?」
没有人不知道皇上对钟浅感情之深。
龙武大将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万分惶恐。
见钟思哲已力排众议,我连忙站出来唱白脸:「大家都是我朝肱股之臣,也是皇上最忠心的臣子,你们拳拳之意,才让我朝出现如此盛况。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下朝后,我即刻修书一份,劝皇上早日回京。」
难关自然是这样度过了。
可我的心情却越发沉重。
回到马厩,想骑着追枫偷偷溜出去散心。
负责照顾追枫的月珩听后,笑了笑,尽职尽责将我扶上马。
一路上,我见月珩未说话,不免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可见在小魔王身边真是近墨者黑。
「你今年多大?可曾婚配?」
月珩转过头,用他灰绿色的眸子望着我,轻轻笑了下:「而立年,是。」
他的汉话果真不好,我费了好大劲才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月珩怎么看也不像三十岁的人,仍然一如少年模样。
「你夫人呢?」
「……没。」他慢慢垂下眸子:「……没了。」
我愣了下,之前听阿韫说,他们家族婚配,皆是指婚。
月珩想必也不例外。
「抱歉。」我小心翼翼看了看他的神情:「你……很爱她?」
月珩点头。
「是吗?……能和爱的人结婚,真好啊。」
即使是指出的婚姻,也可以生出爱情吗?
我看着马儿循着这条路,不知不觉走到钟浅长眠的山脚下。
花已经尽数凋零。
我下马驻足许久,只是眺望半山腰那座坟墓。
好像钟浅也在那里,与我遥遥对望。
「求你……让他醒过来吧……」
我小声祈祷着。
身体却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担心。」钟思哲温热的吐息打在我的耳畔,我听到他的声音才安下心:「姐姐会将他推回来的……她从来都那么善良。」
还不等我反应,他的怀抱又紧了紧:「对不起,我跟了你一路……我……没曾想让你如此紧张,是我太过逼迫你了……那只是一个提议,如果你不愿意……」
「钟思哲。」
我第一次转过身,叫了他的大名:「你爱我吗?」
「我当然……」他手足无措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说冲喜呢?想和我在一起,就要说爱我啊。」我直视着他,感觉身体中不知道哪里生出来一股勇气,是过去苏子依从未拥有的。
「我,我只是害怕,你不喜欢我……」
「因为冲喜和世子在一起的昭华公主,只是政治的牺牲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婚配。但我相信,和钟思哲在一起的苏子依,一定会幸福的。」
我忽然反手抱住他:「之前,我认为被迫的婚配和幸福是冲突的。但我想通了……不是为了政治,不是为了冲喜,只是因为我们彼此选择,所以,还是合适的,对吗?」
我无数次在心中问自己。
我真的不爱钟思哲吗?
他恶作剧地将我骗到假山上看牛郎织女星,他揍了唐王爷,他总偷偷溜到后宫来看我,他给我披衣服的样子,给我磨挂坠的样子。
降得住所有人的混世小魔王,却甘心每天陪在我身边,帮我批奏折,替我端膳食。
「那……」钟思哲的嗓音中有些发颤:「我,我很爱你,你可以嫁给我吗?」
我靠在他胸膛,闷闷地笑了。
月珩在远处牵着追枫,也弯了眼睛,眼中有羡慕,亦有回忆。
隆冬,大婚。
清早起来便是繁琐的衣饰,上妆。
钟思哲不顾婚前的避嫌。
依旧小魔王做派地将侍女赶了出去。
像模像样地拿起桌子上的眉笔,在我眉间慢慢描画。
「婚前要避嫌。」我看着镜子,似嗔似笑。
「与你举案齐眉是一生的事情,怎得差这一天避嫌。」他用指腹轻轻晕开我唇间的胭脂。
下一秒,吻了上来。
「原来胭脂是玫瑰味的。」他坏笑一下,飞速逃离,留下我恼恼地对空气挥拳头。
火红的婚服在皑皑白雪中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炽热。
我们双手相执,走过公主府长长的前殿,走过百官相迎,走过阿韫和月珩羡慕的目光,走过苏子依之前苦难的小半生。
雪上是我们一步步的脚印。
任雪花再大,也无法将它们掩盖。
走进正殿中。
侧位上,
岭广王满含笑意地看着我们。
主位上。
本该空空荡荡的椅子,有个身影坐在上面,一如往常。
他的脸色虽还是苍白。
眉眼间,尽是欣慰笑意。
一身龙袍松松垮垮罩住他瘦弱的身躯,可脊梁挺得笔直。
「……你们走得可真慢,让朕等了好久。」
等了好久。
那,好久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