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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带回了一个姑娘,可巧,我也带回了一个少年。

这日,是我们四人的大喜之日。

我们卫家两姐妹,要嫁给他们唐家两兄弟。

但我出了个馊主意——接亲时,我们姐妹二人互换了屋子。

忘说了,我是姐姐卫欢喜,我的胞妹小我一炷香,叫卫平安。

我俩样貌差不多,性子却差得远。

我是留洋回来的,老师是西方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因此凡事讲究自由时髦,及时行乐。

平安则是留在爹娘身边,在学堂里听夫子的「之乎者也」长大的,开口闭口,都是人道大伦的儒学。

回国后,我做派不改,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喝酒谈天,今天和李家的公子贴贴脸,明天和王家的少爷搂搂肩,飞吻媚眼是时时都少不了的,吻手拥抱更是家常便饭。

而平安不是在学堂,便是整日泡在书房里,话都不跟男人说上一句,同我恰是两个极端。

因此,坊间对我们姐妹二人的评价都不算太好。

他们说,这卫家两位小姐,一个交际花,太风骚,不会铺床;一个闷葫芦,太无趣,难以着床……

怕是不好嫁。

不过爹娘不急,因为手里早有同唐家订下的娃娃亲。

这两兄弟比我们早生一年,也是双胞胎,哥哥叫唐易昀,弟弟叫唐文江。

虽是一母同胞,但这两兄弟除了模样,也半点都不像。

唐易昀是个不着调的人,随姨夫去法国走了几年商船,回来以后,将洋人那套花花公子做派学来个十成十。

风月女子为他争风吃醋,良家闺秀又对他朝思暮想,不过他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至于他弟弟唐文江,人倒是不错,就是有点不爱说话——小时候因婆子粗心跌了跤,长大了有点跛脚,因此更不敢跟女人打交道,久而久之,还落下个结巴的小毛病。

原本定下的,是我嫁给文江,平安嫁给易昀,可平安看不上脂粉堆里打滚的唐易昀,嫌他风流,我又看不上笨嘴拙舌的唐文江,嫌他沉闷。

如此,才动了「明玉换宝珠」的心思。

接亲之前,平安劝我,说你可要想好了,他唐易昀那么不老实的人,兴许你嫁过去,他就要讨小老婆呢?

我说,什么大老婆小老婆,我还管他们臭男人的事?别耽误我出去玩扑克吧!

说完,我劝平安,我说唐文江他伤了腿脚,不爱动弹,兴许身体不行,那方面更不中用,你当心守了活寡。

她说,行与不行的,好歹干净,要不我心里别扭,跟他过不下去。

我的婚礼是西式,要起誓接吻戴戒指,平安的则是传统的中式,拜父母天地,再入洞房。

宅子也是一分为二,东院全是「新派洋派」,西院则是「中式旧式」,站在正中间看去,别有风味。

起初,我和平安还都有点忐忑——那两兄弟不是蠢人,万一露了馅可怎么好呢?

不过谁也没想到,成婚当晚,别说露馅,就连两位新郎官的脸,也都没见着。

先说平安那一边,刚送走了宾客,唐文江扭头就走,跛着脚,埋着头,逃也似的,跑得飞快。

平安穿着绣花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迈小步,等走到了门口,人家把门一关,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态。

平安不急,在外边敲了敲门,没人应,过了会儿,门缝里递出一张小纸条来。

纸条上写着:丹砂白雪,扶摇何必皱春水?

这是一句典故,取了「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意思是说,两人就像朱砂和白雪,本就不是一路人,难以强融,何必像大风吹水似的,来自讨没趣呢?

若换作我,当即就会破门数落他一顿,将面子挣回来。

可平安呢,脾气好得跟仙女下凡似的,读了纸条,扭头找来了笔,工工整整回了信。

屋角檐牙,长飚休来乱翻书。

她回的这一句,则化用了「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句子,说这房顶的角和檐,虽各有棱角,但实际是一家人,你不要随便误解我,像是大风乱翻书似的。

写完这一句,她将纸叠得方方正正,塞回了门缝里,过了半晌,门开了一条小缝,可那时平安已经提着裙子,到客房去住了。

唐文江大概是将平安当成了我,觉得我是旁人口中「水性杨花」「不知检点」的女人,配不上他读书人高尚的风骨,因此才要给我这样一个下马威。

不过这样的小伎俩,当然是难不倒我家平安的。

再说我这一边,回屋的时候还好好的,洗完澡出来,便发现屋里没人了。

找用人一问,说是大少爷换了衣裳,出门去了。

看她那噤若寒蝉的表情,我便知道,这是唐易昀摆的阵,要旗开得胜,下我一城。

用人说:「大少奶奶,您别往心里去,大少爷结了婚,就会收心的。」

我反过来给她宽心:「好说,好说,你看着家,我也出去一趟。」

说完,便换了裙子,跑到舞厅里喝酒去了——不恩不爱的,谁给谁守二十四孝啊?

光荣歌舞厅里,我刚落座就被苏家二公子吻了手,「美人儿,我以为你嫁了人,再出不来了呢!」

见此,李家那位小少爷不甘示弱,「好姐姐,知道你嫁了个跛子,弟弟这心里别说多惋惜了!」

我赏了他们一人一指头,笑骂道:「呸,你们安的什么心,我还不知道?少在我这假模假式地哭,当心哭错了坟!」

苏公子便说:「就是就是,瞧你说的什么话,快给你的好姐姐倒酒赔罪吧!」

于是便痛饮开来,喝得他们几个男人都眼冒金星,连连摆手,说不行了。

我笑着挤对他们:「怎么这就不行了?我还想跳舞呢!今儿我要挑一个做舞伴儿,你们几个争一争!」

于是男人们吵闹着争起来,还没争出个结果,我便被人拉住了胳膊。

「欢喜,你瞧,那人是不是你丈夫唐文江?」

「哪里,腿脚好好的,我瞧着是你妹夫,唐易昀!」

我顺着这两人的指头看过去,只见前面隔了一桌,唐易昀正和兄弟喝着闷酒。

兄弟问他:「易昀,别愁了,你今天是要东洋的小百合,还是西洋的野玫瑰?」

唐易昀挥手,「我今天只听歌,没力气敷衍女人。」

有不开眼的问:「洞房花烛,人生大喜,你怎么留着新娘子守空闺呢?」

唐易昀昂头灌酒:「包办婚姻,那都是恶习陋习,算哪门子喜。」

「人家卫二小姐贤惠漂亮,性子温柔又读过书,有什么配不上你的?」

「配不配,那是动物讲的,人只讲喜不喜欢。」他摇摇头,眉毛拧得厉害,「她啊,不用想也知道!旧派,迂腐,张嘴便是腐朽的秽气!」

身边一人却拍了拍他,脸色难看。

「大少,我瞧着您家这位,跟旧派迂腐,可不沾边。」

他顺着那人的脸色看过来,便看见坐在男人堆里,似笑非笑的我。

直至此刻,前来敬酒的男人依旧络绎不绝,我面前摆满了空酒杯,每个杯沿都是红艳的唇印。

帽子里,人家送的胸花已经满满堆成小山,掉了两朵在桌子上。

我勾勾手,风情万种地跟他打招呼:「Good evening,Mr. Tang.」

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愤怒上头,唐易昀神情僵硬,脸色通红。

他轰然起身,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将我从男人簇拥中拉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身后朋友问他:「易昀,你不听小百合的歌了?」

他铁青着脸,没回答。

身后朋友问我:「欢喜,明天你是不是出不来了?」

我一步三回头,脚步醉醺醺像在跳舞,高兴地喊他:「要来,要来!我还约了你姐姐一块儿喝咖啡,叫她等着我啊!」

砰一声,唐易昀踹倒了舞厅门口的灯。

他腿那么长,我喝了酒,又穿着细高跟,跟不上他,反倒崴了脚,险些摔倒。

「撒手,你撒开!哎哟,好疼的!」我甩开了他,强强站稳,抬脚提了下玻璃丝袜,「扭了脚,疼死了!」

他见了我的动作,不自然地扭开头,「你怎么在这?文江呢?」

我脱了断掉的鞋,扶着他的肩膀,单脚站着,「你弟弟在哪儿,你来问我?」

「啧,你别碰我。」他冷着脸痛斥,「卫欢喜小姐,你嫁给了他,就得照顾他,过去的风流习惯,希望你能收一收。」

「哎哟,你这才是旧派,迂腐,一张嘴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屁呢!」我说。

「你!」他一忍再忍,才又放低了声音,「你现在马上回去,我不会告诉文江在这见到了你。」

「别嘛,别不说,你去说嘛……」我顺势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搂到了脖子上,「新婚之夜,你让新娘子独守空房,我还没找你算账。」

他后退两步,见我要倒,不得已又挪了回来,「你妹妹跟了我,不会幸福的。」

「说得真好,让人听了以为你多有担当。可你倒是抗争到底嘛,要不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受了新式教育的人?」

他冷哼一声,掂量我说:「我再怎么不是东西,也不会背着伴侣在外边偷吃。」

「噗,偷吃?」我被他逗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你以为我是冉阿让吗?」

他耐着性子叹了口气,「小姐,偷吃在中文里,有偷情的意思。」

「哦,居然还有这个意思!」我晃晃悠悠给他行了个礼,「老师,我的国文不好,以后还得多多麻烦你!」

他不耐烦了,「行了,赶紧回去!」

「那你得跟我一起回去,我扭了脚,你得背着我。」我说。

「你自己叫辆黄包车。」

「得了,你不背,那舞厅里还有男人排着队等着要背。」

两人就这样较着劲。

半晌,唐易昀忍无可忍,半蹲了下来,「赶紧上来。」

我摸了摸他的脸,笑眯眯说:「Thank you,darling!」

他身子一僵,歪了歪头,「你手别乱摸,就放在我肩上。」

我偏冲着他吹气,「怎么,你怕我要偷吃你?」

他别开头,眉毛紧蹙,「你发疯了!喝了多少酒?!」

「你也喝了不少,有什么脸说我?」我撇撇嘴。

「我喝了不少,好歹没有烂醉。」

「错,你才是烂醉了,你简直醉成一摊大泥巴!」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纠正,「是烂醉如泥。」

「装什么装,你也是半个假洋鬼子嘛!」我把脑袋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醉醺醺地说,「你烂醉如泥,连谁跟你结了婚都不知道。」

他脚步一乱,恰被一块碎砖头绊倒,两个人就这样摔在了地上。

「哎哟!你干吗呀!我膝盖都破皮了!」我娇嗔地伸手打他,被他躲开。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姐妹俩换了人,嫁给文江的是平安,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是专来磨你的卫欢喜!」

「你……你的胆子真大啊!」他坐在原处,焦躁地拢了拢头发,「文江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

「天啊,我怎么做出这种事……」他一着急的时候,说话还是有点假洋鬼子的风味。

我不以为意,「我又不是修女,你对着我忏悔也没用。」

「回去得把这事说明白。」他坐起身子,冲着我伸出一只手,「过来。」

于是我又攀到他背上,他起身刚走了两步,又被我训小狗似的支了回去,「哎,我的皮鞋!」

「鞋跟都断了,要它干什么?」

「意大利的高档货,你快去捡回来!」

「你驯狗呢?」

「我驯你呢!」

就这样一路吵吵闹闹回到了家,本想四个人开个家庭会议,可西院两个人消停得很,早就睡了。

会议便只好留到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可等了半天,唐文江都没有到餐厅来。

问了才知道,两人昨天是分房睡的,唐文江不爱见人,动不动就不出来吃饭。

平安细细抹净了嘴,从用人手中接过了餐盒:「给我吧,我给他送去。」

用人面露难色,连唐易昀的脸色也不好看,「他……脾气比较古怪,还是我去送吧。」

平安笑了笑,「两夫妻还能一辈子不见面?」

这话甫一落地,我和唐易昀都看了彼此一眼——昨天进了房间,商量着怎么睡,谁睡床,谁睡沙发。

最后一琢磨,两夫妻还能一辈子不睡觉吗?便头对头,脚对脚地躺到了一块。

两个没皮没脸的人,就这么一点好,换了平安和文江那么文静的两个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面对面说上一句话。

当时,本来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当天中午,我和唐易昀还在吵吵闹闹,约法三章,那两人却已坐在一张桌子前,脸对着脸说笑起来。

平安提了餐盒去送饭,起先也是吃了闭门羹。

先是敲了门,见没人应,脸便凑上去,问了声:「文江,醒了吗?」

没人说话,屋里却分明有动静。

伸手轻推了下门,只听吱呀一声,门虚开了条缝,一线光投进去,照出满室的浮灰。

一股子常日不见阳光的阴冷气味。

平安拿手扇了扇,皱着鼻子打了个喷嚏,整个人退下了台阶。

屋里,唐文江也急了。

他本坐在桌前写字,见门开了,便像烧着尾巴似的,抓耳挠腮地站了起来。

「哎呀!哎呀!」他这会儿也不顾跛脚,火急火燎地扑上来,撵猫似的,「出出出出去!」

差点忘了,这人一着急就爱结巴。

险些让门碰了鼻子,平安也不生气——方才探头瞧了一眼,见屋子里满地的废纸团,方知这人是在写东西。

于是又脆生生递了句话:「什么时候吃饭,让他们给你热热,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作势就要往客房走。

刚扭过身,门又开了。

唐文江顶着个鸡窝头,喊了声:「我我我不叫你们,你们谁也不许进来!想了两两两天的文段,都都都给我搅和了!」

外边,扫院子的伙计没忍住笑,被平安赏了一眼,憋红了脸。

她听后,不紧不慢转回身去,问:「什么好文段想了两天,说给我听听?」

唐文江脖子一拧,「哼!你你你懂吗?」

「唐先生,你就当教一教我。」话锋一转,她狡黠地看着他,「还是说,你怕我想出比你更好的,将你比下去?」

唐文江不信,「小女别说大话。」

平安当即接道:「高士勿看低人。」

唐文江更急了,「好,你你你若答不上来,就给我研研研三天的墨!」

平安笑笑,「那若我答得比你好,你就得收了屋子,老老实实地吃饭。」

到这,唐文江还没当回事,「中文精深,不是你腹中那粗浅的洋墨水可以相比的。」

平安也不解释,只笑眯眯,「先生再不出题,我可当你是怕了。」

唐文江便说:「你听好,种田种田玉,田玉玉田根。」

哦,是说一人种地,地里却长出和田美玉,这美玉又滋养了田中作物的根。

平安眼睛一转,掩起嘴笑了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也值得你生生想了两天?该回去把文房四宝砸了才行。」

「别光说大话,你倒是对一对!」唐文江说。

平安清了清嗓子,「埋金埋金谷,金谷谷金陵。」

前人埋金,将金子埋在黄金色的山谷,这山谷从此便丰饶富庶,佑育了整个金陵。

唐文江听后,大张着嘴,琢磨了一阵,「金谷……金陵……哎呀!妙啊!妙妙妙妙啊!」

他三两步跳出门槛,险些跌了一个趔趄,也不让人搀,跑到平安眼前来,「你还有什么妙思,再再再同我说说?」

平安笑开了,伸手扶着他,「那咱们进去,边吃边说?」

「好好好!」他忙将平安请到屋里,袖子扫了扫常日没人坐的八仙椅,「你坐,你请坐!」

平安撂下餐盒,见他还顶着个鸡窝脑袋,提醒道:「洗了没呢?」

「哦!你等着我!」他伸手抹了把脸,倒在脸颊上蹭上墨汁,自己浑然不知。

平安扑哧笑出来,走到水盆那里拧了条干净的手巾,「过来洗手,再擦擦脸,好吃饭。」

「哎,就来。」唐文江对着那落满了灰的镜子,后知后觉理了理衣领,又冲外头喊了声,「你们谁去东院,把我大哥那西洋镜子拿来!」

平安听在耳里,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弯腰去捡满地的废纸团。

「哎,你不动手,回头叫他们去做。」唐文江作势要拦。

「你白居虽易,也该知道洛阳纸贵。」她将废纸一一拾起,又道。

唐文江更是惊喜,「想不到你在外求学,还知道这样的典故!」

「吃过了饭,我再同你细说。」

「好,吃过了饭,劳你帮我看看文章。」唐文江拿起筷子,难得有胃口,又说,「这回我要写出一篇文章,让那『将军』无话可说!」

听到「将军」,平安手一顿,坐下来问:「你说的是什么将军?」

「就是常常来信,批评我文章的一个人,将军是他的笔名。」

「哦,原来你是在青年报上刊登文章的『字海』先生。」平安说。

「哈哈,没错,字海文江嘛。」转念,他又问,「怎么,你看过我的文章?」

平安只神秘一笑,有些得意地看着他,「字海先生,将军天职,不就是……」

将军天职,不就是卫平安吗?

「卫平安?」唐文江如梦方醒,轰然起身,大惊道,「你不是卫欢喜,是卫平安?!怪不得……你是『将军』?!」

「怎么,被我批评,你心中不服?」

「的确不服。」说完,他复又坐下,「但今日得见,心悦诚服。」

于是两人便脸对脸地笑起来。

从我这窗子看去,只看见两人有说有笑,并不知道还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

当然,听见了,也未必听得懂。

见我伸头在看,唐易昀从背后碰了碰我,「看什么呢?」

「西院两人打得火热,文江的嘴都要咧坏了!」我说。

「给你,拿这个看。」

我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双筒望远镜,「哟,哪来的洋玩意?」

「前些年跟我姨夫走船,找人买的。」他懒塌塌靠在窗边,对我说,「你要喜欢,我那还有洋胭脂,洋香水,比商行里卖的还好。」

「知道,要是不好,怎么会让光荣歌舞厅的两位美人争得不可开交,连头都给打破了。」

唐易昀摸了摸鼻子,「咳,这事你也听过?」

「你少摆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可懒得审你。」我撂下望远镜,回头看着他,「从此后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两不耽误,你说呢?」

「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还非要我翻成英文念给你听?」

他愣了愣,顾左右而言他,「这事还得商量,两边大人都不知道呢。」

「知道了怎么着?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说。

「啧,你别胡说,昨儿我可没碰你。」

这下我可笑出了声,挖苦说:「哟!合着你们新新人类,宣誓时接吻都不叫碰的!」

他被我噎了一句,又回头说起自己的:「别的我不管,你可别出去折我的名声。」

「唐大少,就您还有名声呢?」我不以为意,摆摆手,「我若做初一,你便做十五,你也出去折我的名声,不就得了吗?」

反正我也没剩什么名声可给他折。

俩人是一个更比一个混球,眼看要说起些伤风败俗的瞎话,用人在外边敲起了门。

「大少,有人找。」

来找唐易昀的,是个年轻女人,跟我差不多大。

我跟出门,便见她穿着一身布褂子,束一条长辫,有点局促地站在院里。

见了我,她脸色一哂,手抚着肚子,挤出个不自然的笑来。

这人怀了身孕,看着有五六个月了。

唐易昀见了她,很快吩咐用人:「前几天我让你备下的钱,拿过来。」

很快,用人拿来红布包着的二十块大洋,唐易昀接过,又亲手递给了女人。

女人受宠若惊,退了一步,「大少,用不了这么多的。」

「拿着吧,买些好的补身子,等孩子生下来,奶粉钱你再来拿。」

女人很快眼泪盈眶,又知道他不爱看哭哭啼啼,忙忍住了,「哎,谢谢大少,您忙,我回了。」

唐易昀点点头,只是客气,没什么情分,「慢走,给叫辆车。」

女人于是往前走了两步,眼看要出门了,却又眼巴巴回过头来,含蓄地问:「大少,孩子福薄,还没起名呢。」

唐易昀眯眼看了看她,半晌才淡淡地说:「我文化不高,回头让文江帮忙看看。」

于是女人咬着唇,哀哀戚戚地走了。

实际唐易昀当然不是文化不高,他是正经在北洋大学毕了业,才去国外走商船的,中文不敢说有什么大造诣,起个名字还是绰绰有余的。

刚才那话,摆明了就是敷衍。

看女人打扮,我便知道那肚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却故意说:「没看出来,大少还喜欢吃斋。」

他听明白了,要笑不笑的,「哪里,你分明知道我吃荤。」

说完,又简单对我解释,这女人的丈夫原本是他的秘书,姓刘,是个办事得力的助手。

但去年,刘秘书迷上了赌马,半辈子的积蓄就这么搭了进去,还欠下巨债,因觉得愧对老娘和未出世的儿女,便一根绳子吊死了。

唐易昀帮他料理了后事,了结了余债,还照顾着他的遗孀。

其实倒不是他多么善良,只是经商之人在意名声,刘秘书好歹是他的人,他若真不闻不问,到时候闹到报纸上去,怕会影响生意。

不过女人不知道他的心思,更舍不得去报纸上闹他——她承了唐易昀的恩,把他当成了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心里更起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思。

唐易昀分明看出来了。

我说:「她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

他不置可否,哼笑一声,「得了,就你清白。」

「你待会儿去哪儿?」我问。

「上班去。」

他平时在英租界租了间屋子办公,车若开得顺,天天一刻钟就能到。

我跟上去,说:「捎我一段,我跟小苏他姐姐约了喝咖啡。」

车一路驶到租界,刚下了车,不等回头,我便被人拍了肩膀。

一回头,见是个青年模样的人,穿着中式的长衫,戴着副银框眼镜,很是斯文。

他开口叫我:「卫小姐?」

我一时没认出他来,表情有些发蒙,他便知道自己唐突了。

「噢,上次在康来街,春雷话剧团……」他和善地笑起来,「我们那一群北洋大学的学生。」

我这才有了印象,「哦,可是巧了,今儿不上课?」

「我毕业了,正找工作,这不,听说唐家大少要找一个会洋文的男秘书。」

「哦……」我长长应了一声,见身后唐易昀面无表情跟了上来。

两人互不认识,只是出于礼貌,各自点了点头。

学生郎问我:「卫小姐,这位是?」

我还没答话,唐易昀将话接了过去:「敝姓唐,请问贵姓?」

「免贵姓于。」

「北洋大学毕业的?」

「是的。」

「那与我是同校,留过洋吗?」

「没有,但因我祖母是英侨,英文是从小就讲的。」

唐易昀点点头,「好,既然是欢喜的朋友,我信得过。」

说着,他从衣怀里找出张名片来,「你打这个电话,就说我讲的,聘你做秘书。」

学生郎接过,细看了看,如大梦方醒,「哎呀,唐大少!」

唐易昀却不多言,挽着我要走,「还有事,失陪。」

年轻人没眼力,反倒热情地拦住我,「卫小姐,你这可是第二次帮了我,他日应携报恩子,还朝看拜富民侯啊!」

我笑了笑,「小于秘书,我的国文比洋文差了十万八千里,劳烦你说些俗话吧。」

他也笑了笑,「若有机会,千万赏脸,让我请你吃饭。」

唐易昀默默听着,冷不防插话:「你不是去喝咖啡?还去不去了?」

小于看出他不乐意,才琢磨透我俩的关系,两方道别,各走一边。

走着走着,唐易昀不知又犯什么邪病,非要挤对我一句:「你看,我早说了,就你清白。」

我剜他一眼,「说什么呢!」

「这位于先生,风度翩翩,芝兰玉树……」

我用胳膊肘杵他一下,「啧,你想哪去了,他们一群大学生,要办话剧社,我不过投了点钱。」

他还是冷着脸,「大学生怎么了?你什么人玩不得?」

这话里带刺,简直扎得我肉疼,我于是裹紧了披肩,缩着膀子往边上躲。

身后汽车猝然鸣响了喇叭,唐易昀长臂一捞,将我捞进了怀里。

汽车疾驶而过,鸣笛示意。

「啧,你怎么回事?!」他垮着个脸,冷冷训斥我,「白长了两只眼睛,只会传情,看路都不会?」

我还是紧抱着臂,也没理会他话讲得不好听,「唐大少冷若冰霜,别把我冻死。」

听我这么说,他忍不住笑了下,虽很快就敛去了,但还是缓和了气氛。

「你就贫吧!」

我这才说:「刚没细看,这一笑起来,倒是冰消雪融,万物争春。」

两人各自有了台阶下,总算没再吵嘴,他送我到咖啡厅门口,临走时嘱咐了句:「别光顾着玩,看紧了包。」

不知怎么,听了这话,倒觉得这人不着调归不着调,偶尔还算是个贴心的人。

便对着他挥了挥手,「上班去吧。」

倒有点难舍难分,依依惜别的样子了。

咖啡厅里,小苏姐姐已在等我,透过玻璃店墙,也看见了唐易昀,两人点头问好。

我刚坐下,她便笑得暧昧,「如胶似漆的,还亲自送你来。」

「没有,他顺路上班去。」

「哎,换人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招认?」

「昨儿就跟他说了,他心里有数。」

「啧啧,要不说,真服了你们这群留洋派,脑子里不知想的什么。」她抬手叫来应侍,替我点了杯红茶,「那昨儿晚上……怎么样?」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怎么样?」

「哟,装什么呀?」她大声笑我,一点不避人,「你知道外边都这么说?说跟他好过的女人,那可是再忘不了,恨不得在他身上化成水呢!」

我听后嗤之以鼻,「当初我那白人男友跟牛似的,也就那么回事,这群人未免太能给他贴金。」

两人放浪形骸,什么都说,也不怕被人听了去,正聊得欢,前台接了个电话,走过来对小苏姐姐耳语了几句。

等人走了,她提起包,有些抱歉地对我说:「欢喜,我得走了。」

「怎么了,刚来就走?」

「我们家那王八蛋,赌回力球输了钱,我公公正骂他呢。」

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唐易昀给我讲的那位刘秘书,和他大着肚子的可怜妻子。

「哎!你……平时留个心眼。」

这男人嘛,不行就甩了,可万一弄出孩子来,那可就是大惨事一桩。

她很快明白过来,下巴一扬,「知道,一直吃着药呢,走了啊!」

我送小苏姐姐到门口,一转头,唐易昀竟没有走。

中午天热,他便把西服外套脱了拿在手里,衬衫扣子也没扣严,敞开两颗。袖子卷上去,到手肘下边,露出精实手臂,下摆也扎进裤子里,用腰带束好,更显得这人腰瘦腿长。

我不禁从上到下看过去,琢磨起小苏姐姐说他「尝了就忘不了,恨不能化成水」。

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此。

此时此刻,他正靠在咖啡厅墙上吸烟,见我出来,踩灭了烟头,抬手看了眼腕表。

「她有事,回婆家了。」我主动解释,又问,「你没上班,跟这站着干吗?」

「本来就是去选秘书的,定了小于,这一趟就省了。」

听他又说起小于,我忍不住挤对他:「你可别觉得卖了我人情。人家本来说要请我吃饭的,都怪你拦着,你说你怎么赔我?」

「我请你吃饭,不也一样么。」他边说边同我挽臂,「想吃什么?」

「不知道,你选吧。」

「西餐你怕是吃腻了,涮肉喜欢吗?」

「行啊。」

手挽着手走在街上,更像是感情很好的新婚夫妻——他也算受了些西式教育,对于洋人表面绅士的那一套,拿捏得面面俱到。

我俩都是闲不住的人,吃饱了饭也不想回家,便商量着到哪去玩。

他说话剧你是常看,咱们的传统戏剧,你看过没有?

我当然也是看过的,只是看不太懂,听他这么说,便跟着他去了。

刚到梨园子里,门房伸出脑袋一看,就给了两张第一排的票。

这第一排都是「关系座」,不是有钱就能买——我来得不勤,这票肯定不是看我的面子给的。

果然,刚一坐下,后台便跑出个人来,正是今天这出戏的女主角,艺名叫献玉。

献玉今儿扮的是织女,小腰勒得不堪一握,自远处香风一般吹了过来。

「大少,有日子不来了,忙着婚事,把玉儿都给忙忘了。」说着,她轻轻打他一下,「你给的脂粉都用完了,后台的铅粉烧得脸疼。」

她本就是戏剧扮相,媚眼如丝,粉拳捶着唐易昀的肩,别提有多娇。

唐易昀没料到这一出,虽没失了风度,也忍不住地拿眼瞟我。

献玉这才瞧见了我,「哎哟,我,我眼拙,大少奶奶……」

我不以为意,只笑了笑,「喜欢什么脂粉,回头差人买去,直管往大少的账上记。」

献玉怯怯不敢搭腔,唐易昀歪过脑袋,轻声解释:「我那时……」

一句话还没说全,便见后台又跑出一个人来,这回是个男人。

想不到牛郎织女不在鹊桥,倒在我们这里团聚了。

这人三步并作两步,连叫了三声「欢喜姐姐」,恨不能往我身上一扑,「好姐姐,我以为再等不到你来捧场了呢!」

这下,唐易昀本要说的话全咽了回去,方才那点做贼心虚的神色,也如风止云消,再也不见了。

只剩下一抹「我倒要看看,是谁罪孽深重」的冷清笑意。

我只装看不见,热络地打招呼:「小梅岭!」

「哟,姐姐还记着我艺名呢?」

「姐姐疼你,怎么会把你忘了呢?」我前后左右瞧了瞧他,「真新鲜了,你今天唱牛郎?」

他神清气爽亮了个相,「怎么样,刚扮上!」

身旁,唐易昀突兀地一声咳。

我这才介绍了他:「这位,你得叫姐夫。」

小梅岭很会来事儿,忙说:「哎哟,您折我的寿,我哪有福气跟唐大少攀亲呐!」

没一会儿,两人都登了台。

我和唐易昀却半天没再说话。

台上,牛郎织女千恩万爱,正是唱到了浓情蜜意的一句。

夜静尤闻人笑语。

献玉声如莺鸟,百转千回,将这一句唱得无比动人。

我不禁转头朝身旁看过去,他并没专心看戏,感知到我的目光,眼睛一动,也朝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不知怎么,心漏跳了两拍。

耳边只余下这一句。

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

过去如今,男男女女,人间就是故事的接连,每一个故事,都写满了热闹欢喜。

出来时,天都黑了,又是那样手挽手走在街上。

「方才岔过去了,没跟你说,过去母亲爱听戏,献玉常到家里去,迎来送往的,我才认识她。」

「哦,嗨……小梅岭是小苏姐姐的宝贝儿,我不过是帮着捧场。」

说完这两句,好像又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又沉默着走起来。

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停了下来,问我:「今天怎么睡?」

我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方才在戏园子看的那一眼,两人眉目都传了情。

如今他这么问,无非是想等我给他盖个你情我愿的章,同西洋婚礼一样,听我亲口说句「我愿意」。

我便从善如流,也往上抬了一句:「怎么?饭知道找我吃,觉就不知道找我睡了?」

他笑了笑,「那不一样,昨儿不是没碰你吗。」

「谁不让你碰了?」

话落,他握住我挽进他臂弯的手,默默地往下挪,直到十指扣住。

第二天醒得很早,但醒了也不想起,只闭着眼在床上懒猫似的放赖。

正睡眼惺忪时,却感觉身边的人用食指在描我的脸,先描了眉目,后描了口鼻。

我虽没躲,但也没给什么反应,直至这手挪到了耳后,捻住了耳垂,方耐不住,缩着脖子躲了躲。

唐易昀轻笑,揶揄说:「忘了,夫人这里是个妙处。」

我佯装眠睡,一声没吭。

他却拿准我是装睡,啧了声,「接着演,醒了还不赶紧起。」

我索性将被子一拽,蒙住了头。

他隔着被子拍拍我,「到底起不起?」

见我抵死抗争,一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样子,唐易昀扮起了凶,沉声威胁:「再不起,我咬你了。」

一来二去,仅剩的那点睡意也早就烟消云散,我掀开被子顶嘴:「大少,您属狗的?」

他似笑非笑,「让少奶奶说着了,还真是。」

我听后一愣,躺在那里算了算。

可不是吗?我自己是民国初年生的,属猪,他比我整大一岁,还真是属狗的。

让他这么噎了一句,我仰躺在那儿,又不说话了。

他离了床,起身穿衣,想找镜子照时,却想起那天镜子让人搬到西院去了,于是又转回来面向我。

「帮我瞧瞧,领带正不正?」

「你过来,我给你弄弄。」

我从床上坐起,替他扭正了领带,又理好了领子,一抬眼四目相对,这人正在垂眼看着我。

他的鼻息均匀,热切,砰砰打在我指尖,我不自觉想抽回手,却又被他捉了回去。

我神色蒙眬地盯着他的嘴唇,那里柔软,干燥,齿间衔着一个吻。

我偏过头,轻轻推了他一下,「有人。」

他朝门口看了一眼埋头扫地的用人,却手一紧,将我搂过去,腰腹相贴,亲昵地问:「有人你怕什么?」

「算我怕你,没你精神头好还不行?」我往后撤了撤,语气软了下来,「歇歇,等晚上再说吧。」

唐易昀无声地笑了笑,意味不明地问:「看来你是觉出来了。」

我起先没明白,「我觉出什么来了?」

他笑意更深,更添了点狡猾,「尝了就忘不了,化作一摊水。」

这分明是昨天跟小苏姐姐在咖啡厅说的胡话,我不禁想起他靠在门口吸烟的样子。

古人讲祸从口出,当真不假。

「啧,你听见了?」我摊开手,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是小苏姐姐说的,我可没说。」

「我又不是跟她结婚,她说顶什么用?」

眼见这人不依不饶,我也不是那不解风情的人,丹蔻指甲轻杵了他一下,「少兜圈子,想问什么直说。」

「我的逸事你听说了不少,你过去的情史,我可还没审过。」

果然,昨天我说我之前的男友力大如牛,这一句也没逃过他的耳朵。

「哦,我单知道狗鼻子灵,想不到耳朵也这么灵。」我忍不住挤对他。

「讲讲吧,保证不跟你生气。」他抱起臂,嘴上虽说是审,但语气还算轻松。

看他眼底,实际也没有什么探究的神色。

我笑着摇起了头,「我不信你不知道。」

我在男人堆里何等出名,他唐易昀没听说过,那怎么可能呢?

听我这样说,他倒也坦然承认:「知道归知道,想听你亲口说。」

亲口说什么呢?总不会是真将过去情场上的风月事拿出来细讲。

事到如今,他无非起了点好胜的心思,想听我亲口说一句,唯有他最好。

说了就说了,又不会少块肉——过去恋爱时,我也是为了哄人什么都肯说的。

于是我搂着他的脖子,娇声说:「当然是都不如你,经了昨天,我才知道前边二十四年,都算白活了。」

好话没人不爱听,我这几句恭维,也显然让唐易昀很是受用。

他嘴边慢慢地浮起一丝笑来,「我原先还真不知道,原来卫大小姐这么会招人疼。」

我看着那一丝笑,与他脸对着脸,不知怎么,竟想起昨天下午在西院,平安和文江聊天时,两人脸上也都带着笑容。

那两人的笑如清风朗朗,说出的话也似秋日骄阳,明媚开阔,令湖光山色为之黯淡。

可此刻,我与唐易昀对望微笑,这笑却更像是无人的长街,家家户户熄灯掩门,卧室里照进稀疏的星,朦胧的月,显得格外亮。

隐秘而动人。

热恋只嫌岁月短,转眼间,就过了一个礼拜。

这一礼拜里,东院西院欢声笑语,一边说的是情人蜜语,一边聊的是赤子情怀。

直到有天,唐易昀出去上班,唐文江也难得去报社谈事,我和平安坐在院里,聊起两边的家常。

我问平安,各方各面是否还和谐,她只说两人很聊得来。

我说:「傻子,夫妻又不是交笔友,光聊得来有什么用,那个事呢?」

她听后面色一哂,摇了摇头,转而惊讶地问:「这才一个礼拜,你们就……」

我听后更惊,「啊?!合着这都一个礼拜了,你俩还没……」

平安垂着头绞手绢,一脸小媳妇样,「他不懂,我更不懂。」

「啧,白读了那么些书,你傻呀!」我两眼发黑,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伸手跟她比画,「我的二小姐,一共两条道,不是这条道,那就是那条道嘛!」

平安按下我的手,「快别说了,怪羞人的……再者,你就这么容易把自己交了出去,不怕始乱终弃?」

「谁弃谁?」

她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一时间答不上话。

过去在情场上,我向来是满占上风的,甭管对方是富商还是公爵,到了我这儿,几时交往,几时分手,也只能是我说了算。

要说始乱终弃,我弃他还差不多。

平安却另有忧心,「他们做生意的人心思重,你也要多留个心眼儿,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我心想我在国外学的好歹是金融,卖货数钱我是行家,比你的「之乎者也」实用得多。

可嘴上还是说:「我知道你对他印象不怎么好,不耽误你和文江好好过。」

听我这么说,平安又害羞起来,「我不急。」

不急怎么行呢?两人难得有情,错过就是一辈子,我脱口说了句英文:「Time waits for no man. 平安。」

她愣愣地看过来,「什么意思呀?」

我正苦于不知如何翻译,远处,唐易昀的声音响了起来。

「时不我待,岁不我与。」他阔步朝我走来,问,「怎样,翻译得对吗?」

我一哂,只好干笑了两声——他耳朵最灵,刚才平安说的话,也不知又有多少漏到他耳朵里。

这张脸倒是神情自若,但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真听见了,也能藏住。

「怎么着,你是回东院,还是在这再聊会儿?」他问。

我咂摸出这语气不怎么对头,连忙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挽着他手臂往回走,「本来就是坐这儿等你的,早想你了。」

他哼笑起来,不置可否,「我怎么这么不信。」

「真的,本来还想去你办公楼接你。」

「光想有什么用?」

「这不是听用人说你爱吃虾,我亲自出去买了二斤活虾,就等你回来。」

实际这话半真半假,听用人聊天说起他爱吃虾,这是真的,不过是她们买回来我才问起,并不是亲自去的。

唐大少火眼金睛好比齐天,耳听八方如同谛听,一点不好糊弄。

听出我撒谎,他也没生气,只有点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你眼里,我就这么好打发?」

看出他不是真生气,我放下心来,撒娇耍赖:「那你还想怎么样嘛,大不了待会儿我自罚一杯,行了吧?」

「谁准你给自己找便宜的?」他板着张脸,淡淡地说,「罚三杯,一杯不许少。」

我娇嗔地瞥他一眼,「小气!」

他笑出声,伸手来弹我脑门,「嗯,背后说人,西院的最大气。」

兜来绕去,原来他还是听见了。

「平安不是故意的,再说,你好歹是她小姨子嘛……」

「啧,错了,她是我小姨子!」

「哦!哎呀,我国文不好,你就别挑了。」我给他脱了外套,哄着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别往心里去。」

「不是我往心里去,欢喜,这一礼拜西院上咱们这拿走多少东西?」他脸上还带着笑,话里却掺了几分真心,「穿衣镜就不说了,什么万花筒,收音机……真看出来西院不爱上街,可也不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喜欢什么就拿走。」

我听着听着,看着这人的脸,居然觉得挺有意思。

那天他给刘秘书的遗孀,出手就是二十块现大洋,过去在商场情场交朋友,哄女伴,豪掷千金的事情也不少,自己吃穿用度,更是大方阔绰,怎么如今,连这些小玩意都计较起来?

一时摸不透他是怎么想的,我只好先说好话,把人哄明白了再说,「哎哟,那你不是大嘛,嗯?」

这话其实没什么毛病,但两人关起门来说,尤其是从我嘴里说出来,总觉得莫名掺了点荤腥。

果然,他眼睛一暗,咬着牙含笑,「说什么呢?又不等晚上了?」

「我是说,你是做大哥的,比文江两口子大,夸你大人有大量。」接着,还不忘把自己摘干净,「想哪去了,大字还不能说了?」

他抬手,轻轻掐了掐我的脸,板着脸跟我调情:「下回再招欠,我可就不是掐这儿了。」

我捉住他的手,「我人都是你的,还不是你想掐哪就掐哪?」

他明知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但还是架不住这粉红攻势,当即咬牙骂了声:「乖不死你,人精!」

到了晚上,厨房做好了油焖大虾,东院一份,西院一份。

我坐在桌上剥虾,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唐易昀说话。

「平安从小在家有人伺候,要没人给剥,虾都不会吃。」

他听后笑了笑,「巧了,文江也是。」

「哎,我今天听说,俩人到现在还没那个。」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哪个?」

「啧,讨厌!」我把剥好的虾放进他碗里,「还是吃虾吧,好堵住你的嘴!」

他筷子一顿,盯着白米饭上的一只虾,久久发起愣来,神情有些恍惚。

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很快神色如常,「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唐家大少爷走到哪里,倒酒剥虾,当然有人排着长队愿意献殷勤,他总不会是被我这一只堵嘴的虾感动了。

可时间长了,他的眼越眨越快,低着头扒了一大口饭。

「哎哟,可怜见的。」我本来也不怎么爱吃虾,索性又给他剥了一只,「到底怎么了?」

「芥末油。」

他说是就是,我也不跟他争。

「你之前不是问我过去的事吗?我十二岁去英国,二十四岁回来的。」我说。

「怪不得中文说得不怎么样。」

「嗯,回头你多教教我,今天你翻译的那两句,我听了觉得很美。」

「我是十六岁读完了大学,就去走船了,英法德葡都去过,只是多半漂在水上,因此国文英文都是半吊子。」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读完了大学,明明有大好前程,怎么会去跑商船呢?

但心里总觉得, 他做事总有他的考量,此时兴许还不想说,便一直没问出口。

于是便回过头来说我自己:「在英国时交往过一个男友,是我的同学,不过回国之前就分开了。」

他点点头,「明白,洋人都是些势利眼,你受苦了。」

实际我跟那人分开,倒并不是因为什么势利眼,不过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求学,家里虽然给钱,但因为我花销不懂节制,后面都是半工半读,的确吃了些苦。

如今,听他忽然说了这么句话,眼睛真挚,言辞恳切,竟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暖流直涌到眼眶。

他见我眼睛红了,以为我是提起旧事伤怀,哄了一句:「不哭,往后就好了。」

我没多讲,只顺着他点了点头,「是啊,往后就好了。」

往后,我们这个小院,一屋二人,三餐四季,出再远的门,总有个归处,熬再深的夜,总有盏灯。

再也不用漂着了——孤独,惆怅,都留在水中,随茫茫海去,只惊旅梦,不切乡怀。

气氛正有些伤感,唐易昀为了缓和,吩咐屋里用人:「我们这边没事情了,你们也吃饭去吧。」

用人毕恭毕敬,「大少,西院差个人过去剥虾,那我先去了。」

因着唐文江平日里不让别人进他的屋子,用人们都养在东院,等有什么事捯不开手,才支几个到西院去。

桌上还有几只我剥好了没吃完的虾,本想开口让她一并拿到西院去,抬眼却看见唐易昀冷着脸,一时间便把话咽了下去。

果然,用人刚说完,唐易昀啪一声摔了筷子,弄出好大的动静,吓我一跳。

见惯了他厚着脸皮挖苦人的样子,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发火。

「易昀?」我有些傻眼,「这是怎么了?」

就算是今天平安说了他两句,他当时没发作,总不至于这会儿才想起来。

「他是脚跛了,手也跛了吗?!」他带着怒撂下这一句,起身离席。

这话说得可够难听的,我坐在那,看用人吓得直打冷摆子,忙打发她说:「不当紧,你去吧。」

等我回了屋,这人跷着脚坐在扶手椅上听唱片,又像没事人一样了。

可这事在我心里算落下了,等有机会,必须得问明白。

第二天,家里上上下下地忙活,里出外进全是人。

西院两人喜静,在屋里躲闲,唐易昀去租界上班,只有我一人坐在院里看西洋景。

有个女佣分外打眼——人高马大的,正跟着男人们一起干力气活,一扭头,竟还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

我问屋里的用人:「哎,那个是谁啊?」

「哦,大少奶奶,她叫阿琳娜,流亡过来的。」

一听是个俄国名字,我便知道了,她大概是因为布尔什维克革命辗转逃过来的。

我又问:「她怎么做的是力工的活?」

「她中国话还是不怎么会说,细活派给她不方便。」

我点点头,「要不你让她到我们屋里来吧,我看她手脚可真麻利!」

用人面露难色,对我说:「大少奶奶,她,她会勾搭主子。」

「啧,人家不过是天生眼睛深邃,真要勾搭,早勾搭了。」我不以为意。

「她,她不是勾搭男主人,是勾搭女主人。」

这我倒是没想到,起身走过去拍了拍她,问她会不会讲英文。

她哀伤的蓝眼珠动了动,答我:「会的,夫人。」

我说:「难得遇见会说英文的人,你陪我聊聊天吧。」

这一聊,才知道,她从年少时开始做女佣,第一任主人是伯爵小姐,也是她的爱人,两人一路流亡到国内,伯爵小姐却得了痨病死了。

「我不会勾引别的人,夫人,我已有我此生挚爱。」她边说边望向远方,念了一段故国的情诗。

爱情啊,爱情啊,据别人说:

那是心灵和心灵的默契。

它们的融汇,它们的结合,

两颗心注定的双双比翼,

就和致命的决斗差不多。

念完,她看着我,「夫人,漂泊是如此痛苦,对吗?」

我为之动容,「是的。」

「如果您已经遇见爱情,夫人,祝愿您不再漂泊。」

说完,她站起身,感激而悲情地看着我,「谢谢您的茶,夫人,先生的心比这茶还要苦涩,但希望您勇敢地去品味它。」

当然,我会的。

两颗心注定的双双比翼,

就和致命的决斗差不多。

唐易昀回来后,听说我跟阿琳娜说了话,开口便是打趣:「卫大小姐魅力无限,原来我不光要防着外边的男人,还要防着家里的女人。」

我知道他在玩笑,也顺着说:「得了,你一壶就够我喝的,没力气再瞎搞。」

他笑了笑,没深究我俩聊了什么,只问:「怎么家里今天这么忙?」

「你没听说?明天公婆要过来,我琢磨着,兴许得住两天,便让人收拾间屋子出来。」

「难为你有心,西院的也不知道帮忙。」

「我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坐着吩咐,再说,文江腿脚不方便,平安又没干过活,不帮倒忙就算不错了。」

他听后没再说话,只是脸色依旧不算好看。

第二天,公婆一大早就从公馆过来,来了便直奔东院——这几天,城里许多人都觉过味来,背地里探讨我和平安上错了轿,不知是否嫁对了郎。

年轻人倒是不觉得什么,但老人听不得风言风语,今天特意要来问罪。

听公婆的意思,是本想着取个互补,让平安管教着易昀,给他收收心,再让我替文江出去多多结交,积累人脉。

可是凭什么呢?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谁合该贴补谁啊?

最后,公公厉色,指着唐易昀骂了声:「羞对祖宗,愧对天地,逆子,我恨不能手撕了你!」

我不落忍,解释了句:「爸,不赖易昀,都是我的主意。」

可唐易昀脸色铁青,身体僵硬,神情比摔筷子那天更难看,我还是第一次见。

印象里,他遇见什么事,都是不急不馁,甚至不当回事的——商场也好,情场也罢,人人都是他桌上的骰子,要大要小,都是他自己说了算。

可此刻的他挨了父母的骂,除了愤怒,竟还有些委屈。

半天,他近乎压抑地顶了句嘴:「爸,您要看不上我,我可以接着去跑船。」

公公的拐杖当即落在他背上,铛一声闷响,「混账!让你在外边跑船,顺便眠花宿柳,败坏我的名声?!」

我不忍心看他挨打,心疼地劝:「爸,当心打坏了……」

公公便接着喊我:「没你说话的份!」

唐易昀又在还嘴:「家里若没欢喜说话的份,刚好让她跟我一起走船去。」

这下婆婆不依了,色厉内荏地说:「阿昀,你就别再气你爸了。」

「不是气,是讲理,这事不是我们东院自己的事,文江也没说不行。」

「他只知道读书的人,能懂什么?!伤风败俗都是你们的主意!」

「是,都是我的主意,文江终日闭门不出,不爱见人,都是我的主意。」

我劝不动公公,只好劝他:「易昀,少说两句。」

可唐易昀一声冷笑,「得了,要不是和文江长着一张脸,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

「你听听!你听听!都是惯的!」公公怒气更盛,「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最好的书,唐家生意的大事小情,我都交给你来打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文江不愿插手,不然轮得到我?」唐易昀轰然起身,脸直红到脖子根,「他说不想接管工厂和商行,我本来能在学校实习,立即被你们逮回来跑船,不就是充他的数?!」

公公听后,不知是没法反驳,还是气得不行,话也不说了,一口一口地捯气。

「我小时候养狗没牵紧,狗撵了婆子,把文江摔了,他腿落下毛病,是我的错,我认了。」他梗着脖子,两眼通红,「可当时我才五岁!我被狗拽倒了没人看,都去看他!都去看他!你们还把我的狗给打死了,你们凭什么打死我的狗!」

我吓坏了,心里知道不能让他再这么说下去,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

婆婆要拦着他,没想到公公用拄杖指着他,「你让他说!我看这个逆子还能说出什么!」

「自从他摔了以后,坐马车,你们抱着他,用人抱着我,哪怕你们匀出一人抱着我呢?

「去公园,你们两人全跟在他后边,唯恐他摔了,我差点让拍花子的拐了你们都不知道!

「长这么大,你们给我挑过一回鱼刺,剥过一只虾没有?!」

婆婆早落了泪,可又实在没什么可辩驳的,只好说回人伦纲常那一套:「你是哥哥,他身体又不好,你让让……」

「可我是哥哥吗?妈,我问你,我是哥哥吗?!」唐易昀本来还在强忍,只有眼睛通红,喊完这一句,竟是真的哭了,「五岁之前我是弟弟,他摔了以后我就是哥哥了,你们安的什么心,打量我不知道呢?!欢喜若跟弟弟订婚,那她本来就该嫁给我,你们没资格问我的罪!」

到这,我想起阿琳娜的那些话,才终于明白过来。

家里人杂,都在一个宅子住着,这些话,唐易昀过去不敢跟人倾诉,只能跟只懂英文的阿琳娜说。

想到这里,便又忆起那天在餐桌上,他看着我说,往后就好了。

原来他说的不只是我有了他往后就好了,他说的,也是他有了我,往后才慢慢地,慢慢地好起来。

被他这么一喊,偌大的宅院再无一点声音。

西院的一定也听见了这场浩大的控诉,但听见了,也就是听见了,要在此刻出来说些什么,那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涕泪纵横,但唐易昀没有伸手抹,「妈,你们就是偏心。」

婆婆哭得更厉害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都是妈的儿子,妈怎么会偏心呢?」

可唐易昀已经认准了,他已经认准了二十年,「分家吧,妈,除了我一手开起来的新工厂和商行,你们传下来的我都不要,只替文江管着,按时给他汇款。」

我知道,没人心里愿意走到这一步。

刚要再劝一句,公公抬手砸了茶杯,「分家!分!明儿就把这东院西院,给我垒上高墙!」

墙说垒就垒起来,公公雷厉风行,怕垒得慢了,还从外边请了包工。

我当然知道易昀对文江不是憎恨的,非但不憎恨,情义还很深重,只是如今在气头上,一时没转过弯来。

再者,就算他有心缓和,眼下也缺个台阶。

我跟他坐在屋里,期间文江没来过,但平安来看了一眼,我这会儿哪有工夫搭理她?只好使眼色让她赶紧回去。

唐易昀对外是潇洒贵公子,掉眼泪算是奇观,如今真哭起来,倒是一时不见停。

这人啊,有时候就跟小孩一样,觉得爸爸妈妈偏心眼,心里委屈,就哭鼻子。

这会儿跟他说什么,他也未必听得进去,正哭着的人最怕哄,说不定越哄越哭。

我索性就静静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哭,偶尔递条手绢,「来,换条干净的。」

他抽抽搭搭地接过去,抹了抹眼。

「哭累了吧?我瞧着你都累。」这会儿,我才敢给他顺了顺背,「喝不喝水呀?」

他摇摇头,泪珠子断线,甩出好几颗。

我忙用手接着,「接金豆了,我留着卖钱。」

他拍开我的手,哼唧着骂了声:「去你的!」

「行了,你怎么跟大姑娘似的,哭起来没完没了。」

「你才大姑娘呢。」

「我可不是大姑娘,我结了婚,是小媳妇。」我半是哄他,半是逗他,「唐大少爷再哭,我以后可要喊你唐大小姐了。」

他这才擦净了眼,平了平呼吸,跟我说:「你说说,有没有他们这样的?」

我连忙顺着他说:「可不是吗!听得我也生气,都想回来收行李,跟你走船去算了!」

他也知道我不过是顺杆爬,并不当真,「得了,顶风冒雨的,我哪舍得。」

我撇撇嘴,抬杠说:「这会儿你又知道疼人了,昨儿晚上可没手软。」

唐易昀瞥我一眼,「别招欠,到时候有你哭的。」

点到为止,天还亮着,实在不是说浑话的时候,我转而道:「外头墙可都砌上了。」

「砌去吧,就是把东院拆了也不新鲜,我正好拍屁股走人。」

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我也没点破:「那我领你回娘家住去?」

「改入赘,你养着我?」

「养着你怎么了?小白脸我过去又不是没养过。」

这下他可来劲了,把我的手绢往回一扔,「赶紧拿走,谁知道这都什么人使过。」

「什么人使过,以后也是你的了,你就偷着美吧。」

他可没那么好打发,盘问说:「哪的小白脸,怎么养的?」

「等晚上,我好好告诉你怎么养的。」

等到了晚上,墙已砌了大半,早上再看的时候,已经比人还高出不少,竟是生生砌了一宿。

好好的东院西院,中西合璧,相映成趣,如今竖了一面灰墙在这里,了无趣味。

没等唐易昀睡醒,我就早早地起了,先送走了公婆,顺便上了趟街,回来后又紧接着去了西院。

平安眼眶子乌青,一见我,脸色很是为难,「欢喜,昨天……」

「快别提了,你姐夫哭了半天。」

平安说:「文江也是,听得真真的,哭了半宿。」

「他怎么说?」

平安长叹了一口气,「他这性子的确是问题,我想让他去跟姐夫缓和缓和,他说什么也不肯去。」

「你也别逼他,这么多年的疙瘩,要是你三言两语能说得动,才有鬼了。」

「还有就是……」她欲言又止,有些抱歉地看着我,「那天我说姐夫那几句话,他听见了?」

「哪能呢,离那么老远,他没听见,听见也不会跟你记仇。」

「那就好,我还怕我多嘴,害得你们夫妻吵架呢。」

「不能,回头你也告诉文江,别往心里去,易昀心里还是惦记他的。」顿了顿,我又说,「其实刚才回来的路上,给你们买了点东西。」

「给我们买东西?」

话音未落,阿琳娜来了,说是唐易昀叫我回去吃早饭。

这会儿都快晌午了,吃哪门子早饭,我以为他早上班去了,没想到他醒了后就一直等着,等到桌上菜都凉了。

一进门,他正在装模作样看报纸,冷着张脸,「你去西院了?」

「嗯,去看看平安。」

「待了一上午?」

我一听,这分明是算账的语气!

「其实没说几句话,你还不知道我?心早就飞过来了。」

他这才撂下报纸,冲着我勾勾手,「不光是心,人也自觉点,赶紧飞过来。」

美色当前,我自然是却之不恭,立刻飞到他怀里去,娇娇地解释:「其实我去西院拿点东西。」

话落,阿琳娜搬回了穿衣镜,又将收音机,万花筒一一摆回原位。

唐易昀愣了愣,低头看着我,「你……」

「我跟西院打了招呼,往后借东西可以,但要有借有还,咱们的就是咱们的。」顿了顿,我又解释,「不过一些常用的东西,我都给西院买了新的,就说是你让我买的。」

他淡淡挪开了眼,「你自己做主,怎么倒替我卖人情?」

「你跟我还装什么?」我想起结婚当晚,在歌舞厅遇见他,「你要真在心里恨着文江,那天装看不见就是了,怎么像要吃了我似的?」

他不说话了,拍拍我的肩,我便只当是听了声「谢谢」。

紧接着,我又有点忐忑,「其实……今天上街还买了一样东西,是我自作主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垂眼看过来,「什么?」

我示意阿琳娜,她扭头出去,再回来时,怀里抱了条马尔济斯犬。

唐易昀见了,先是呆怔住,接着猛地站了起来,却踟蹰不敢上前,「你……欢喜……」

「我听阿琳娜说,过去你养的是只纯白色的马尔济斯犬,用蓝丝带绑的小辫儿。」我往前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去抱抱,看像不像。」

他往前走了两步,从阿琳娜怀里接过小狗,那狗很乖,舔了舔他的手和脸。

我想起今天在街上,到处去找狗贩子,找到了狗贩子,又要挑纯白色的马尔济斯犬,贩子手头没有,我还跟着他辗转到狗场去,路上坑洼不平的全是泥,好几次都差点摔了跤。

一眼挑中这只小狗的时候,我的心里涌起热烈的满足和欢喜,心中默念哈利路亚,感谢上帝,希望这个可爱的小精灵,能抚平那个人心中,因委屈而皱起的一页书角。

于是我急忙要去抱它,直到狗笼子的尖角呲啦一声,勾破了我的羊绒大衣。

在这突兀的一声响里,我仿佛醒了过来。

回头看去,鞋跟在粗粝的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印,被风吹乱的头发,被汗浸湿的丝巾,沾满污泥的鞋底,被扯裂的昂贵大衣……

我忍受着这样的辛苦来到这里,只是因为那人哭泣的眼睛,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来到这里,只是想要看那人重新笑起来,仅此而已。

原来我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喜欢他,原来他对我而言,早已不只是一个及格线以上的生活伴侣。

目前,他是我的满分伴侣,不论同以往的哪个男人相比较,天平都将向他倾斜。

想到这里时,狗儿舔了舔我的手,像是鱼儿游过一池含苞的荷花,心中的每一片叶子,也都随之舒展开来,充满了勃勃生机。

此刻,唐易昀抱着小狗,情不自禁地笑开来,高兴地看着我。

值得了。

我说:「先斩后奏,还担心你不喜欢。」

他这会儿倒是忘了嘴要怎么贫,只是点头再点头,「喜欢。」

「丑话说在前头,狗是给你养的,要是弄坏了我的东西,我罚起来可不手软。」

他抬起头,问了句:「你说罚我还是罚小狗?」

「啧,我就不能一块罚?」

看见他高兴,阿琳娜也难得有了点笑模样,对他说:「先生,我从前说过,您也会有此生挚爱。」

唐易昀张着嘴愣了愣,半天后,认真地回了句中文:「死生可以相待,祸福可以相共。」

这么文绉绉的话,阿琳娜当然听不懂,其实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如果他刻意想让我明白,或许该引用一句西洋诗,那我立即就能听懂。

但并没有,他只是这样留下温柔的谜语,含蓄地对我发出只有他一人听见的表白。

直到几年以后,在我寄给他的情信上,也引用了一句诗,意思是差不多的。

Let your love even with my life decay.

但愿你的爱与我的生命同腐。

日子不好不坏,又过了半个来月,其间婆婆来过两个电话,问易昀和文江有没有再吵架。

当时我话说得不算太客气,我说妈,易昀和文江就没吵过架,这事要说坏,你们是最坏的。

唐文江本来就很少出门,自从好好的宅院竖起了一面墙,他们两兄弟就更不怎么打照面了。

有天我和易昀刚走到大门口,身后踢踢踏踏响起了脚步声。

一回头,见是文江,文江见了唐易昀,一声没吭,居然扭头就要跑。

看他平时在家里到处扎刺,谁都敢训,想不到是耗子扛枪窝里横。

易昀没挪步子,只冲着他背影问:「去哪儿,我让司机捎你。」

都这会儿了,唐文江居然还要装刚看见他,扭过头来,很拙劣地挤出吃惊的表情,「易易易易昀,你在呢。」

我问:「文江,你去哪里啊?」

「嫂子您您您不知道呢?平安下下下礼拜一过生日,我上街给她买买买买点东西。」

我都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我跟平安是双胞胎,她过生日不就是我过生日?我能不知道吗?!

唐易昀算了算,「下礼拜一,不就是后天吗?欢喜,怎么没听你说?」

「哦,我只过阳历,阴历变来变去的,我记不住。」

平安从小在家,生日总有人给她想着,我在国外自己长起来的,旧历日子也不怎么会算,想起来就过,想不起来就算了。

唐易昀心里大概有了数,便说:「以后两个都要过,我记得住。」

当着文江的面,我可不跟他卖腻,岔话说:「文江,你想买点什么呀?」

「想找点古书,字字字画什么的。」

「哟,这可不好找。」我扭头跟唐易昀卖了句乖,「怎么样,还是我这这样的俗人好打发吧?」

唐易昀没搭理我,问唐文江:「你钱够吗?」

「够够够了。」

「那我拉着你,咱们上古玩城转转。」

看出来唐文江是真有点怵他,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倒在那儿,「不用不用……」

唐易昀明明是开玩笑,还非要板着个脸,「怎么,你怕我跟人做扣害你,坑你的钱?」

唐文江讪讪,「哪能呢?」

「你别吓唬文江,他这人爱当真。」我说完了自己的丈夫,才扭过头说别人,「文江你也不用怕他,怕他干什么,你打他两下,兴许他还哭呢!」

唐文江这才笑了笑,「是,他打小就就就爱哭。」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唐易昀虽没接他这一茬,但亲自给他开了车门。

去古玩城转了一大圈,唐文江有两样看不上——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

他这人有点矫情,买东西跟诊病似的,还要望闻问切,唯一看得过眼的东西是一柄纯铜做的关公大长刀。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平安的笔名叫「将军」,只觉得给女人送大刀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便死活拦着不让买。

于是无功而返,三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下午又去了洋行。

我正在试耳环,突然跑来个调皮的小男孩,五六岁,用手比作枪,砰砰打了我两下。

我瞧了他一眼,他非但不怕,还笑起来,露出一排没长齐的豁牙。

唐易昀看着他,死不正经地说:「可不敢打她,她见枪就怕。」

小孩当然不知道什么意思,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我忍不住回头骂他:「唐易昀,你比人家大二十岁还带拐弯的,跟个小孩说这些,你要不要脸?」

他耸耸肩,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架势,「你自己要往歪了想,我没办法。」

正闹着,小男孩回头看见了家长,撒丫子跑过去,「爸爸!妈妈!」

我抬头,发现这男孩的爸爸我认识。

男人是小苏姐姐的丈夫,可他身边的女人却不是小苏姐姐。

再者,小苏姐姐跟我说过,一直吃着避子的药,那这儿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我回国不过一年,我都知道的事,唐易昀不会不知道,这会儿我又想起他曾说,不会背着伴侣偷吃,便知道他应该是很看不起这样的行径。

果不其然,男人见了我们,脸上的表情不尴不尬,「哟,巧了,唐大少,唐太太。」

我们俩没人吭声,男人便又找了句没用的话,「选钻石呢?唐大少真会疼人呀!」

唐易昀皮笑肉不笑,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不疼我太太,难道去你家疼你太太?」

男人讪讪,拼力想笑也笑不出——他虽没什么本事,又好赌钱,但好歹是富贵人家长起来的,平时很讲究风度,颇有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意思。

此时此刻,被唐易昀落了面子,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也犯起了浑:「呵呵,依照唐太太往日风采,单你一人怕是疼不过来。」

唐易昀神色一凛,立即动手摘了腕表,声音不算大,但很吓人,「你刚说她什么?」

男人还没怎么着,身旁的女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打人啦!打人啦!大伙快来看看呀!唐家大少打人啦!你们,你们就等着见报吧!」

唐文江本来以为我们遇见了熟人,因怕生一直没敢上前,见状不对才跑过来,「你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当着孩子的面……」

我可没他那样的好性,抡起手提包,照着男人头上就是一顿好砸,砸得邦邦响。

连唐易昀都一时愣住了。

我说我告诉你,还真让你说着了,过去我是什么人,你出去打听打听!男人?什么样的我没见过!在英国待那十二年,扛枪的带炮的,我怕过谁!你想跟我比流氓?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想跟我见报?先把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吧!

其实我早就听小苏姐姐说,这几年她婆家的生意经营得一般般,男人又一直赌,赌输了就手心朝上跟家里要钱,等于是两头亏空。

幸好小苏姐姐的娘家厉害,她才不用受气。

闹了这么一场,倒没影响我俩的心情,该怎么逛还怎么逛,倒是文江,出溜出溜跟在我们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声。

我问唐易昀:「刚才你还真要打人?」

唐易昀说:「见不得你受气。」

「我要觉得不痛快,自己就会出气,不会等着男人帮我。」

「那不一样,你做是为了你。」后一句,或许是怕唐文江听懂,他特地是用英文说的,「我做是为了爱。」

我呼吸一滞,转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跟他结婚到现在,不过一月有余——人家说的新婚宴尔,大概就是现在的我与他。

我更知道,一场婚姻里,所有的甜蜜誓言,不论是侥幸已成真的,还是抱憾未成真的,其实大部分都发生在新婚之初。

因为到了后面,爱意兴许会日益消磨,也可能归于平缓,总之,就不经常宣之于口了。

但此刻听到这个字的一瞬间,我还是很动容。

他或许看出我的所思,牵起我的手,「往后也会常常同你说的。」

那日一直逛到大下午,我倒是满载而归,可唐文江完全不会选东西。

看他站在那里抓耳挠腮地犯难,店员跟他说话,他又结巴又不爱理人,我都看得憋屈。

忽然,唐易昀撒开手,把唐文江叫到一边去,说了句悄悄话。

我便眼见着唐文江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紧接着就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一直等到唐易昀走开了又走回来,递了他一个纸袋子。

后来回去我问他:「你跟文江说什么了?」

他一边看报一边面无表情地答:「给他上上课。」

「上什么课?你给他选的什么?」

「真想知道?」他瞥我一眼,卖足了关子,方勾勾手叫我凑过去,同我耳语了一句。

我听后捯了口凉气,立即给了他一杵子,「唐易昀!坏死你了!」

他给唐文江选了一件真丝睡衣,我也曾有一件,设计虽然讲究,但用料清凉得很。

平安见了,还不直接钻到床底下去?!

第二天大中午,西院来东院支人,破天荒让阿琳娜过去帮忙,说是文江吩咐的。

我当时纳闷,他们俩又不懂英文,叫阿琳娜过去干什么呢?

等阿琳娜回来后,含蓄地回答了我——她向我引用她们国家的一个典故,说是「高尔基吃面包」。

高尔基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

那两人扑在一起,就像是高尔基扑在书上一样!

我这才知道文江为什么要让阿琳娜过去——他以为阿琳娜嘴巴严,其实阿琳娜最喜欢聊天了,只是过去家里没有人跟她聊而已。

转眼到了礼拜一,我和平安旧历生日的这一天。

因为家里凭空多出一道墙,跟原先比,来往很不方便,需要先从大门东侧出去,绕一下,再从大门西侧进来。

各院都有小厨房,我又真的不过阴历生日,便以为没我们东院什么事。

可一大早,用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大少爷,您快去看看,二少爷疯了!

院子里,唐文江拄着个巨大的大锤头,足到他胸口那么高,正站在那面墙前,神色凛然,仿若入阵杀敌。

他平日里向来是文弱书生,今天难得换了一身短打,撸起袖子,露出两条瘦弱的白胳膊——他不怎么出门,自然也很少见阳光,因此特别白,拿平安的话来说,是「唱戏都省了妆」。

如今,他绷着一张白脸站在那,后撤了两步,紧接着便抡圆了膀子,砰的一声,将那锤头砸在墙面上,土落了他一脸。

他腿上本来就有点毛病,受力不住,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这可把平安心疼坏了,「文江,没事吧?摔着哪儿了?快起来!」

唐文江摆摆手:「没事,我要砸了这面墙!」

唐易昀抱着臂站在我身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他这会儿是心情很好的。

他低头摸了摸月亮,哦,他给小狗起名叫月亮。

他低头摸了摸月亮,说:「瞧瞧,那人多笨?」

笨蛋唐文江又一次站起来,要去砸墙。

我还没反应过来,余光便瞟到旁边窜出一个人去,定睛一看,竟是人高马大的阿琳娜。

阿琳娜因有人种的天势,个子长得极高——我个子不算矮,穿着高跟鞋,唐易昀比我高一个头,她穿着布鞋,竟比唐易昀还高半个头,因此窜出去的时候分外惹眼。

只见她抡起那只半人多高的大锤头,一下一下地砸毁了那面灰墙。

她丢下锤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漂亮的蓝眼睛里不再是陈旧的哀伤,终于添了些喜色。

她唱起歌,甚至跳起舞来。

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

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

天上飘着七色的彩霞,

心爱的姑娘靠在我的身旁。

亲爱的我愿同你一起去远洋,

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飞翔。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如此相似,如此真挚。

尽管能听懂她在唱什么的人不多,但大家还是发自内心地被她感染。

我相信这歌声会飘得很远,一直飘到伯爵小姐也能跟唱的地方。

唐文江看着那面刚砌起半个月,此刻已然倾颓的墙,跑到客厅去,给老公馆挂去电话——他是个很守旧的人,不怎么会用电话,拨了几次才终于拨通。

他说:「妈,你你你告诉爸,我把墙砸砸砸砸了,我我我砸的!」

当天晚上,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唐文江喝了好多好多的酒。

借着酒劲,他笨手笨脚,剥了人生中第一只虾,要给唐易昀,「昀昀,吃虾。」

其实他心里还是知道自己才是哥哥的,小孩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傻子。

我笑得花枝乱颤,揶揄唐易昀说:「我的天,原来你的小名是昀昀啊,是带草头的芸芸,还是天上飘的云云?」

我们昀昀分明有点不好意思了,还非得拿着大少爷的派头,「昀谷禅机并久亡的昀,你懂吗?」

我才不理他那一套,「不懂不懂,昀昀还是快吃虾吧!」

唐易昀把碗一挪,跟唐文江说:「给你媳妇吃吧,我有人给剥。」

唐文江于是醉醺醺站了起来,「好,虾可以不吃,酒一定要喝。易昀,我我我替爹娘给你赔不是。」

唐易昀接了他的酒,一饮而尽,「一家人,不说这个话,往后好好过就是了。」

但唐文江又倒了一杯酒,这次对我说:「嫂子,这一杯敬敬敬你,过去我对你有成见,是是是我有眼无珠,平安已骂过我,希望你大大大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平安也跟着站起来,说:「我也是,之前对不住了,姐夫。」

唐易昀很不正经,揶揄道:「哪里,平安,我简直要给你塑金像,一日三炷香地供着,谢谢你成全我的婚姻。」

当天喝到最后,所有人都很高兴,阿琳娜一边给我们倒酒,一边自己捧着个酒瓶子大肆吃喝。

唐易昀是个大方的雇主,却还是忍不住挤对她:「我知道我家大业大,不差你这一口,你也好歹装装样子,到后边去偷吃吧。」

我想了想,碰碰他,「你不是说偷吃在中文里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嘶,你就不能记点好的?就这些东西学得快,出去可别说是我教的。」

在阿琳娜的语境里,偷吃就是偷着吃而已,所以她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先生,我可以唱歌跳舞来抵酒钱。」

我说:「阿琳娜,你的歌我已经听过了,我现在想听你们先生唱首歌。」

平安问我:「欢喜,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我顺水推舟,「你姐夫要唱歌。」

大家都很期待,只有唐易昀自己还在拿乔,「我没说唱。」

我说:「啧,听你是抬举你,别不领情!」

我赶鸭子上架,他也不想败大伙的兴致,就简单唱了首悠长的歌。

是首中文歌,我听都没听过。

不知道情人眼里除了出西施,还出不出音乐家——我是真心觉得这支歌非常好听,歌词和曲子都很美。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首歌叫作「寻兄记」,唱歌的那位美人风姿卓绝,名叫阮玲玉,在一年前就已玉殒香消。

天妒红颜,真像是歌里唱的。

葬天涯,无家可归。

这都是稍远些的事情了,总之,在旧历生日这一天,我听了唐易昀唱这首歌。

待他唱完,我忍不住奉承他:「唐大少,真没想到,就没有什么是您不会的?」

这下可是拍错了马屁,他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对我说:「生孩子不会,怎么,你想给我生一个?」

其实我还想再过几年的二人世界,因此一直十分小心,若真中了招,也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这事,没想到还是西院抢在了东院前头。

过了三个月,有天,平安在饭桌上吐了,请来大夫一看,说是怀孕了。

文江惊喜万分,唐易昀倒没怎么惊,他说这仨月唐文江食髓知味,西院十点半以前就没熄过灯,怀不上就有鬼了。

我说我还以为文江是个节制的人。

唐易昀看我一眼,「他跟我是亲兄弟,一锅烩不出两样菜。」

平安怀孕后,因养着月亮,怕对胎儿不好,公公曾想让我们把它送走,不过被西院给拦了下来。

婆婆对自己的第一个孙辈很上心,特意亲自来照顾平安,但时间久了,就总撺掇我和易昀也赶紧要孩子。

那天我跟唐易昀埋怨:「妈今天又点了我一遍,说趁着她身子好,能同时带两个孩子,让咱抓紧。」

自打他上次探了一回我的口风,也知道我一时半会儿不想生孩子,便顺口说:「哦,你就跟她说,是我不行。」

我被他逗得直笑,「去你的,就会胡说!」

他也笑,笑得死不正经,「可不是胡说吗?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

我俩虽不着急,婆婆却很着急,平安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却一直没动静,她知道我过去不老实,怕我在外「偷吃」,居然偷偷跟踪我出门。

这一跟,还真跟出了一场大乌龙。

平安怀孕的第八个月,我们结婚整一年时,因为「要孩子」的事,我跟唐易昀吵了婚后的第一场架。

要说这架是怎么吵起来的,其实还和小苏姐姐脱不开关系。

上次在商店里撞见了她丈夫带着别的女人,我把这事跟她说了,没想到她早就知道。

我说,那孩子呢?

小苏姐姐鼻孔出气,轻蔑地冷笑起来,「他倒是想生,他行吗?不过是贱骨头,上赶着要去当便宜爹!」

「他要不行,你吃避子的药干什么?」

「外头不是还有个小梅岭呢吗,我都好久不回家了!」她不以为意,仿佛说起常事,「诶,我还想起来了,药房让我明儿下午去拿药,我走不开,这药也不好经旁人的手,怕他们抓了把柄,到婆家面前咬我一口。」

我明白她什么意思了,便说:「行,我去给你拿。」

她当时还谢了我,说我最够意思。

第二天下午,我去药房,岂不知婆婆就在后边跟着,我前脚走,她后脚就去问了配药的先生。

不问还好,一问,得知我抓的是避子的药,只觉天要往下塌,回家就把这事告诉了唐易昀。

唐易昀知道我不想生育,可平时也没见我在吃什么药,听婆婆这么一说,直到晚饭时还在琢磨。

我见他饭也不好好吃,说他:「好好吃饭,别数饭粒。」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过会儿又问:「我听妈说……你昨儿去药房了?」

我筷子一顿,心里叫了句糟,「嗯。」

「哪儿不舒服?」

「没哪儿。」

「那上药房干什么去?」

小苏姐姐到底是女人家,我也不好把人家被窝里的事抖搂出来,这会儿只能敷衍,「这不是被你喂得太好,得抓两贴助消化的汤药。」

这下唐易昀冷笑起来,「接着撒谎。」

眼看遮不过去,我索性说:「你别问了。」

「不是好用处,怪不得不让问。」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猜测,这会儿,我就已经确定了,他肯定是知道我开了什么药。

我只好说:「避子的药,但……」

还没「但」出个所以然,唐易昀撂下筷子,起身就走。

我忙叫了他一句:「哎,易昀,你等会儿……」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想生,还是单不想给我生。」他停下步,却压根不让我说话,「可我也没逼过你。你抓什么药,给谁点眼呢?!」

「我没有,我怎么会是点你的眼呢?」

「那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他嘴上让我说,实际却连张嘴的机会也未给我,「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孩子万事太平,你好能及时抽身?!」

我想否认,但也确实……不能说从没这么想过。

我一直觉得,对于我而言,婚姻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无非找个能互助的家庭,住进去搭伙过日子。

若是和谐美满,那自然感恩上帝,但就算同床异梦,其实也不至于万念俱灰。

谁会为恋爱结婚万念俱灰?

嫁给唐易昀之前,我是真的想着,各玩各的,大不了还可以离。

至今一年,想法变了很多,我也当然是喜欢他的。

这喜欢的程度不浅,却也远没有深到离了他就要死掉的地步。

想到这里,我几乎是干涩地说了声:「易昀,我真心想跟你好好的。」

「明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最后一句已经接近讽刺,「哪天我这口钟你若不想撞了,千万提前告诉我,不受累让你演着。」

其实到这,我满可以告诉他,这药是替小苏姐姐拿的。

可是说了有什么用呢?压根也不是药的事。

这一场架早就该吵,因为我早被逮住了——不是偷吃被逮住,而是被他逮住了我的游离,我的出神,我的满不在乎,我的不够用心。

过去我以为唐易昀也是如此,看他如今反应,又好像不是。

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从背后抱着他,「易昀,那时候算我不对,以后再不这样了,行不行?」

他任由我抱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开口说话。

「你别瞎吃药,别再把你吃坏了。」

他的掌心覆在我的手背,圈在他的腰间。

可下一刻,他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待会儿我回屋拿床被子,去客房睡。」

结婚一年,我和唐易昀吵了第一架,直接就分了居。

其实两个人的心里都很矛盾。

一方面,他是真的有点伤了心,另一方面,实际也是堵了气。

我唐易昀什么时候贴过女人的冷脸?打今儿起我还不碰你了!

我呢,心里当然是有歉意的,但那毕竟是结婚之初的事,不至于今后就再不同床,也不同梦了。

再说,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兴许还信,从他唐易昀嘴里说出来?

能忍一礼拜,就算他出息。

这一场冷战还真就持续了整整一个礼拜。

白天他去上班,我去西院陪着平安,有时根本见不上面,到了晚上,他下了饭桌就进客房去,大有要自立门户,独居到底的阵仗。

有时他半夜起来喝水,我坐在外边,还故意穿着真丝睡衣。

可唐大少来来去去,目不斜视,看都不带看我一眼的!

我火冒三丈,直想骂人——这人是要在家里盖戏台,演大禹治水,三过家门是怎么着?!

甚至礼拜六那天,我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冻得直起鸡皮疙瘩,他接完了水,扭过头来瞥我一眼,「这么晚了还不睡?」

当时我以为终于有戏,赶紧顺杆爬了一句:「你要想跟我一块睡就直说。」

可他面无表情,拧高了暖水汀,「晚安。」

不知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我除了赌气和好胜,其实心里还有点不愿意承认的……

想他。

准确地说,是思念他。

虽然这几天,我们依然住在一个小院里,甚至每天吃饭,喝茶,都在一张桌上。

虽然他依然会在煮燕窝时多煮出我的那一份,依然会替我拉开椅子。

但我心里总是萌发出不合时宜的想念来——我想要的不是绅士的生活伴侣唐易昀,我想要的,是会跟我不正经,甚至在我面前哭鼻子的丈夫唐易昀。

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我就会想起唐易昀坐在桌子前翻书,一边翻一边用万年笔唰唰地写信。

他写道:

老友伯格,许久不见,不知你在法国过得如何,学医之路是否顺利。

去年,我结婚了,详细的就等你到我这里来,在酒桌上畅谈。今日给你去信,是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助。

人还是要多读书的。过去只觉得怀孕是女人的事,如今自己有了妻子,这几日,便翻了翻相关记载和报道。

原来女性生育之苦,其痛其险,如同鬼门关前悬丝而过,千钧一发,只看文字已是不忍卒读。

若产床上横躺着,汩汩淌血的是欢喜……写到这里,我已是冷汗涔涔,握不住笔。

生产之后,各种并发症,后遗症伴随终生,这又是我之前所不知道的。

除此,现下人们的知识水平实在有限,又对相关事情羞于启齿,因此关于节育避妊之法记录甚少,我觍着脸去光荣歌舞厅问了问熟人,那里的舞女告诉我,她们一般是将麝香贴在肚脐处,或是喝下一种叫「酸柿子水」的东西,但长此以往,说会导致终生的不孕,都不建议。

母亲说,旧时代的人若要避妊,只好在受孕之后,再以木棍痛击腰腹,致使流产。

岂有此理?!这哪里是科学方法,分明是害人行径!

也听说过一些短期的汤药,吃一次能管一阵子,但人家说「是药三分毒」,我总觉得不好。此外,亦有一些「鱼鳔」、「羊肠」之法,但于卫生不好,只怕引发炎病。

因此写信,想讨教些先进的法子,劳烦你帮忙。

这封信寄出去以后,这位伯格先生也辗转给他回了信。

伯格先生说:

易昀,祝贺你结婚,我很好,也在今年初遇见了我的妻。

你的来信我已看过,很巧,妻是这方面的专家,接下来由她口述,我来代笔。

我过去在燕京大学有幸听过一场山格夫人的演讲,其中说过这样生育裁制的办法,只需取海绵三寸,加橡皮帽,以油或白凡士林作为润滑,以免受伤。

这样的方法既无损健康,也不伤彬雅,是目前我所知道最稳妥优良的办法,也是现下西方女性常用之法。

唐先生,我很高兴知道您夫人是这样一位先进的女性——如今的女性已非生育的工具,我们要投入到劳动中去,寻找新的职业,不从母亲的旧职里脱离是不可能的。

当然,看了你的来信,我坚信你们亦有做好父母的觉悟。

希望我的回信能有助你们的选择。

当时没觉得什么,如今一个人在屋里躺了几天,我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他有时坐在桌前剪海绵,做橡皮帽,台灯的那一小拢光晃在他身上……

那就已经是他对我的选择,进行了无声地回答。

现在我迟迟地听到了这个回答,也就越来越想他。

一连六天的冷战,在第七天画下休止符。

那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唐易昀不认识,但跟我是老熟人。

我那在英国读书时交往的男友,今后就要在英使馆工作了。

刚进门,看见唐易昀,他就挑明了我们的关系:「你好,我是欢喜过去的男友,我叫史蒂夫。」

我脸上虽还在笑,身体却早出了一层汗。

要是过去,他来就来了,偏偏现在赶上我们夫妻吵架,我心说这人不长眼,可真会挑时候。

唐易昀听了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神色懵懂地回了句:「Sorry. No English.」

这口音非但跟标准不沾边,还带了点天津本土味——他可真会演戏,居然要装听不懂英语,要不是我跟他知根知底,兴许就信了。

史蒂夫自己最傻,还老觉得别人傻,听后轻蔑一笑,那意思是「你怎么还找了个没读过书的」?

我自诩男人堆里打过滚的,这场面也是真没见过。

知道他听不懂,史蒂夫更加嚣张,「久别重逢,你不拥抱我吗?」

我笑脸似哭,说:「入乡随俗,我给你作揖。」

备饭的时候,唐易昀终于主动跟我说了这些天第一句话。

「我怎么觉得,这路子像是对你余情未了?」

得,说了还不如不说,这下吃饺子都不用蘸醋了。

我心中大叫不妙,嘴上还得遮掩,「有吗?我这人迟钝,都没感觉。」

「呵,迟钝是病……」他边瞥我一眼,边换上一副笑脸往餐厅走,「等我治治你,你就有感觉了。」

这顿饭吃得我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跟嚼玻璃碴一个味。

唐易昀这边就一个策略:听不懂,不知道,你们聊。

史蒂夫明明懂一点中文,但知道他听不懂,还非要用英文跟我说话:「我给你写过十几封信,你为什么不回?」

「啊,不知道啊,寄丢了吧……」

「我是为你而来的,欢喜,我放弃了巴克莱银行的实习,决定来天津的使馆工作。」

「哈,你真爱开玩笑……」

「欢喜,虽然你从没有承认过,我觉得你还是爱过我的。」

唐易昀差点,就差一点从鼻子里挤出个轻蔑的冷笑来。

下一秒,他起身去茶几处倒了杯水,用天津方言骂了句:「傻 x。」

这是我头一次听他骂街,不知怎么,把我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史蒂夫听见他说话,却不知道他说什么:「欢喜,他说什么?」

我咬着后槽牙,「夸你呢。」

史蒂夫不疑有他,又重新换上诚恳语气,「欢喜,如今我追随你到这里,你愿不愿意为我离婚?」

噗——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差点死过去。

我用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可他还是眨巴着那双牛一样的大眼睛,「欢喜,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离婚?」

就在这个关口,唐易昀走了回来,从容不迫地撂下杯子,决心演戏到底:「聊什么呢?」

这会儿再不表态,以后就彻底没戏唱了,我连忙说:「史蒂夫,我不打算离婚,我跟丈夫感情很好。」

史蒂夫听后,很夸张地摊开手,「What a pity!」

他生怕我没听见,又用荒腔走板的中文连说了两遍:「枕遗憾,枕遗憾!」

唐易昀慢悠悠,又有点贱嗖嗖地搭茬:「是啊,真遗憾。」

他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凉水,再说话时,已换上一口流利的英腔:「你不在英国实你那个破习,可真遗憾。」

史蒂夫连饭后的茶都没有喝就走了,估计也是尴尬得不行。

我比他还尴尬,心里骂他添乱,回头再找唐易昀,发现此人已经回客房去,一边听唱片,一边站在窗台那里吹口哨。

自从平安怀孕以后,他就不抽烟了,因此动不动就吹口哨。

我眼巴巴站在他门口,扶着门框往里看,他瞟我一眼,走过来关了门。

唱片机里那首歌赖赖唧唧的,歌名叫作「假正经」。

假正经,假正经,

你的眼睛早已经,

溜过来又溜过去,

在偷偷地看不停。

难为情,难为情,

什么叫作难为情。

想爱我,要爱我,

你就痛快地表明,

不要那么样地扮起,

面孔铁青。

不知道是被这首歌给开了窍,还是被史蒂夫给刺激了,当天晚上,我们唐大少终于动手推开了我虚掩的门。

我听见动静就开了床头灯,见了他,一时还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他起头说:「门也不知道锁,不怕招贼?」

大门当然是锁着的,卧室门从来也没锁过——他这话分明是借坡下驴。

我愣了愣,飞身扑上去,嗔他一句:「我倒想招你来偷人,你也不知道来!」

他笑起来,终于说了句软话:「话都说出去了,怕来了你不给碰。」

「哪能呢,我可想你了。」

「仔细说说,都想哪了?」

这哪里是可以用嘴回答的问题?

言不如行。

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我对他说:「其实那个药是……」

兜来转去,都是这药闹得,他听了就有点烦,「不说了,翻篇。」

「那个药是给小苏姐姐拿的。」事到如今,为了我的婚姻,也只好卖一卖她的老底,「你要不信,我明天就叫她来家里,让她自己跟你说。」

唐易昀看了我一眼,「真的?」

「真的,明天我让她来,当着你的面把药给她。」

唐易昀不知想了点什么事,片刻后对我说:「正好,让她来打几圈麻将吧,顺便给你们介绍个人。」

我不明所以,「打麻将?」

「嗯,你不会?」

「会倒是会,但是打得一般,怕输钱。」

他当时笑得意味深长,「我还就怕你不输呢。」

第二天,大厅里支起了牌桌子。

小苏姐姐来了后,第一件事就是认领了自己的药,跟唐易昀解释了原委,说对不住了弟弟,姐姐也没想到会招得你们夫妻吵架。

唐易昀说不打紧,你要有心,待会儿多喂几张牌。

算上唐易昀,三缺一,他找来的最后一位「贵客」姗姗来迟。

唐易昀说,这人是专给有钱人家打离婚官司的律师,平时很不好得见,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

小苏姐姐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唐大少料事如神啊,我正愁请不来他呢!」

「别忙着谢,我跟他也就是个牌搭子,他接不接你的官司,还得另说。」

我问小苏姐姐:「你要离婚?之前不是说不打算离吗?」

小苏姐姐说:「之前是怕离亏了,分不来几个钱,可年初我公公脑袋里长了个瘤,二月份死了,遗产传到了他手里,我这会儿不离还等什么?」

唐易昀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要说什么都不图,那是不可能的。

小苏姐姐也不傻,撂了句明话:「唐大少,我不会白承你的人情,你说说想要什么吧?」

唐易昀也不兜圈子,「他的印刷厂若判给你,你看看多少钱卖给我。」

小苏姐姐似笑非笑,鲜红指甲在绒布桌面上画圈子,「大少的心还是不够狠,要我说,这人要是死了,印刷厂还不是你说什么价,就什么价?」

我虽听说过一些利益维系的夫妻互相算计,但真算计到人命上,还是觉得很惊人,当时没敢说话。

唐易昀笑了笑,「至于吓成这样吗?等我死了,我的钱也都是你的。」

「你别胡说!」

「怎么还真急了?逗你的。」

小苏姐姐拍了拍我,「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姐姐羡慕你啊,不像我……」

不像我,婚姻名存实亡,好似坐监。

那天我们三人齐齐大出血,唯赌神律师赢得盆满钵满。

他也是个人精,都没用我们张嘴提,走的时候便直说了,让小苏姐姐回去整理材料,准备打官司。

紧接着,三月初,小苏姐姐终于离婚了,带着房子,车子和一些现金,扬眉吐气地结束了她一地鸡毛的婚姻。

最高兴的人是小梅岭,明明没排他的戏,他自己一个人咿咿呀呀唱了一下午。

而她丈夫,哦不是,她前夫因为出轨又有个便宜儿子,老爹死了没人撑腰,到最后只带走了印刷厂和老爷子留下的另一部分现金。

这一部分现金很快就被他扔进赌场打了水漂——听说他迷上了一种新赌术,赔率高得吓人,一赔百。

先头赢了两把,后边就一直输,等到输红了眼,一醒神,连印刷厂都抵押进去了。

北方,三月末的湖水刚刚暖和起来,这天半夜,只听咕咚一声。

小苏姐姐前夫死了,她连葬礼都没去,在梨园和小梅岭饮酒作乐,而这人窝囊的生平,就随报纸上的一小块版面,从此后如烟消云散。

兴立印刷厂被抵给了那位神秘的庄家,谁也不知道这位敢开一赔百赌局的高人,究竟是谁。

只知道,不久后兴立印刷厂拍卖,旁人还没得着信的时候,唐家大少爷唐易昀,就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将其收入囊中。

我当然知道其中门道——过去心里虽然也有数,知道生意场上多得是尔虞我诈,风云诡谲,也知道这人年纪轻轻占据了天津如此之大的商业版图,背地里一定不简单。

但这一次是全程看着他暗中操作,铁血作风,雷霆手腕,总觉得和我一开始认识的他有点不一样了。

唐易昀也不是没感觉,于是问我:「欢喜,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怕我了?」

「倒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走过去默默抱着他,「只是他死以后,我总想起那时咱们在商店,你为了我差点跟他打起来……」

他立即明白我是怎么想的,把我搂进怀里,「不许瞎想,怎么会是为了你呢?我杀人不见血,是我自己坏,跟你没关系。」

「你不坏,唐易昀。」不知怎么,听他这么说就有点想哭,于是埋头在他怀里撒娇,「易昀,你怎么能这么好……」

三月末,除了旧死,也有新生。

平安生产了,得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取名叫唐子适。

四月,子适办了满月酒,全家都高兴极了。

五月,既给易昀和文江过了生日,又过了我和唐易昀相识两周年的纪念。

是的,我和唐易昀,其实是早早见过的。

那时,我坐船从英国伦敦到上海,再从上海走陆路到天津。

由伦敦到上海的船上,我参加了一场舞会,随机分配到的舞伴,是个很英俊的人。

我一边跳舞一边问他:「看你像是东方面孔。」

他说:「我是中国人。」

「老家是哪里?」

「过去叫津门,如今叫天津了。」

「哎哟,老乡,不过我太不会讲那里的话。」

「你很漂亮。」他忽然说,转而又问,「去上海干什么?」

「转火车回去,要结婚了。」

那时,他还以为我在说笑,笑着对我说了声:「可惜。」

我也觉得,真是可惜。

一曲终了,主持人高喊了声:changing partner!

可我还不想换舞伴,他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再跳一支吧。」他说。

「好的。」

直到这支舞也即将要跳完,我发现自己还是不太想跟他分开。

于是我说:「难得有缘,一起喝一杯?」

他想了想,却有些迟疑,「等有空吧。」

我乘势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不回答,却问:「我该把你当作猎艳的对象吗?」

我这才想起,彼此连名字都还不知道,「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叫 Francy,中文名字是欢喜。」

他愣了愣,「什么?」

「欢喜。」顿了顿,我拉过他的手,在掌心写了个复杂的喜字,「我姓卫,就是……哦,就是天津卫的卫。」

曲子到此为止,又该交换舞伴。

这下他松了手。

我看见他的眼睛剧烈地颤动,转身在人群中左冲右撞,落荒而逃。

我在翩翩舞动的人群中落了单,孤独地,迷茫地站在圆舞曲的旋律里。

只有台上的人还在高喊着。

交换舞伴!

现在想想,他应该那个时候就知道我跟文江订了婚,所以在听见我名字的时候,才十分狼狈地逃走了。

但人生就像兜兜转转的一支舞,命运高喊交换舞伴,将我们送回了彼此身边。

此刻,唐易昀又对我说:「再跳一支舞吧。」

「好啊,这次你别想再跑!」

「早知道,那时就会牢牢抓住你。」

「早知道,那时就追上去,跟你私奔。」

这是无比甜蜜的五月,衔接着如胶似漆的六月。

六月,我不知搭错了哪根弦,问他:「易昀,子适好可爱,你想不想生一个?」

他愣了愣,「怎么改主意了?」

「当时是当时,现在不一样了。」我靠在他怀里,轻声说,「现在是想和你过一辈子的。」

六月,我们依偎在一起,畅想我们的一辈子,七月,唐易昀突然说要跟我离婚。

他在租界办公的那间公寓被他走关系买了下来,花了个天文数字,没跟我商量,是我在书房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手续。

当时他说:「以后再吵架,你不让我进屋,我总得有地方睡觉。」

这个借口如此拙劣,他简直就是没打算敷衍我。

我说:「你别糊弄我,告诉我怎么回事。」

他就说:「欢喜,咱们离婚吧。宅子归我,商行我打算卖了,两台车一人一台。工厂归你,新置办的公寓也归你,阿琳娜跟着你走。」

我看着他的嘴唇一直动来动去,却好像听不见他讲的话。

就在几天前,我还问他想不想生一个孩子,他还问我,欢喜,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想不想嫁给我?

我说这辈子才过了两年,你就开始琢磨下辈子了,就这么喜欢我?

那时他说,当然了,你是莎士比亚的暴风雨。

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黑夜也变成了清新的早晨。

但他现在要跟我离婚。

我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失神地笑了一下,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乖,听话。」

他抬手想要摸我的头发,被我歪着头躲开。

于是他的手在半空僵了很久。

我说:「易昀,你为什么要离婚,你告诉我。」

「你就当我外边有人了吧。」他想开个玩笑,声音却很干涩,「这么想你心里能舒服点。」

本来,我还只是不太高兴,此时此刻,「不太高兴」终于变成了「太不高兴」,抄起手边的东西朝他扔过去,「唐易昀,你是不是觉得我好糊弄!」

他躲了下,长叹了一口气,「欢喜,我怕你了。」

他问我,昨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我摇摇头,他便回头把收在抽屉里的报纸递给我。

两年来我多认了不少中文字,这一段字却读得很慢。

炎黄子孙守故土可为坟墓。

中华儿女洒热血保卫国家。

誓与卢沟桥共存亡。

我的手细微地发起抖来。

唐易昀罕见地点了一支烟,「听话,欢喜,把协议签了,下午你就带着文江他们先过去,等晚上,我让人把两边老人都接过去。」

日本人打不进租界,他花重金买了租界的公寓,就是为了让我带着一家老小去躲难。

我说:「那,那你呢?」

「我得守着宅子,东院西院这么些年,不能不要了。」

「不是的,易昀,咱们可以出国……」

唐易昀摆摆手,「欢喜,咱们都是在外边吃过苦的人,宁恋本乡一捻土,不爱他乡万两金。」

「可是,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易昀,让文江带着大家去租界,我陪着你,好不好?」

「不行,欢喜,必须离婚。」

离了婚,才能分家,商行分出去了,唐家上下老小才能安全。

现在日本人已经打进来了,将来想不跟日本财团做生意,那是不可能的。

商行给他们就给他们了,只要工厂还在,等到打完仗的那一天,就还能东山再起,一家老小不至于没饭吃。

所以他才要把工厂给我,把商行拿在自己手里。

摆明了就是告诉日本人:我是孤家寡人了,冲着我来。

我站在那儿,把脑子里的一团麻线绳一点一点理清楚,想通了他的所有用意。

眼睛很干,眼皮胀胀的抬不起来,好像是哭了,伸手一抹,脸上确实湿了。

唐易昀走过来抱着我,拍着我的后背轻轻地哄:「你看,我就说不告诉你,到底把你给招哭了。」

我咬着牙,没露出什么哭腔,「我知道了,易昀,我离。」

不离能怎么办呢?家里四个老人,一个跛脚,一个旧式小姐,还有一个没断奶的孩子。

背后站着这些人,怎么跟日本人斗?

「欢喜,我知道你,你不是离了男人就丢了主心骨的人。」顿了顿,他声音也有些发颤,「可我还是觉得对不住你。」

「我告诉你,等局势稳定下来,你得跟我复婚。」

「当然,我会求着你再嫁给我。」

「你永远都是我的!」

「是的,我们还要过一辈子呢。」

七月八号下午,我和唐易昀办好了离婚手续。

当天晚上,唐易昀将父母公婆接到一起,在路上,简单说了说如今的打算——没说离婚的事,只说让他们跟着我先躲两天,他在外边弄好生意上的事再过去。

除了在东院掉过一次眼泪,后边我一直没有哭,忙里忙外的,其实就是吊着一口气。

七月九号,唐易昀关闭了工厂,给工人们发了遣散费,有那走狗一样的人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跟皇军做生意?

他说你想多了,怎么会呢?商行都还开着,若真的来,我是大大的欢迎。

七月十号,小于秘书辞职了,他说要投军,现在前方正需要他这样的年轻人,能打仗,还能做翻译。

辞职时他对唐易昀说,唐先生,跟了您两年,我不敢说知道您是哪样的人,但我知道您肯定不是哪样的人。

咱们都一样,侨民也好,留洋派也罢,咱们都是中国人。

七月十二号,天津总站、东站及各大交通要道接连失守,局势危如累卵。

七月十五号,文江对易昀打算跟日本人做生意的事非常不满,甚至要给易昀寄信: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信被我翻出来,撕了个粉碎,当着公婆的面给了他一巴掌。

我说你要是不稀罕你这颗头,现在马上就给我从易昀的公寓里滚出去。

这次公婆什么都没说,倒是平安急哭了,说你不能动手打人。

我说要不是看着子适在吃奶,我让你们娘俩跟他一起滚出去。

七月十九号,我回老宅子去看唐易昀,发现他亲自在做木工。

他在给自己打一口棺材。

我什么都没说,到柴房找来斧头,把棺材劈得只剩个盖。

我说我告诉你唐易昀,你是我的,但我不是你的,你今天死,我明天就忘了你,一滴眼泪都不为你掉。

然后我丢下斧子,当晚跟他睡在一起。

七月二十八号,我数着日子,在东院跟唐易昀住了十天,告诉他,之后就不能来了,仗越打越凶,家里不能离人。

二十九号中午,我回了租界公寓,路上遇见个乞丐,给了他两块钱,让他赶紧找地躲躲,结果话音未落,他被路边伪警给打死了,死在我面前,血崩了我一身。

刚进门,文江和平安说,他们想去陕北战场,去大后方支援,想让我帮忙照顾孩子。

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累得,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说平安,我长这么大从没求过别人什么,算我求求你,拿你姐夫的命当条命吧。

老人们吓坏了,七手八脚把我拖起来,到屋里问我究竟怎么回事。

我心里再扛不住,跟他们全说了,说易昀一个人在外边,是因为日本人很快会找上他,说他为了不让咱们跟着受连累,跟我把婚离了。

公公听后,什么也没说,背着手站在窗台,不知是在想什么。

婆婆说,过去总觉得西院的两个孩子是读书人,稳妥,东院你跟易昀不着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闯祸。

是我们做大人的,对不住你们。

我妈劝我,让我劝劝易昀,说这会儿跟日本人做对,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我呆滞地看着她,「好日子?妈,如今是打仗了。」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左右,随着我的话尾,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细微地颤动起来。

一声巨响。

门外,子适惊醒,号啕大哭。

「快跑!」几乎是身体先做反应,我拽起身边的人,「快,都去地下室!」

在这之前几天,我每晚睡前都来地下室打扫一下,清一清没用的东西,再囤些物资进来,如今,就这么派上用场。

几十架轰炸机嗡嗡地盘旋在天津的上空,仿佛这是一场永不停歇的轰炸。

每响一声,我的身体都会不自觉地抖一下,不是害怕,而是下意识地激灵。

仿佛被轰炸的是我的灵魂,在枪炮和钢铁的蹂躏下,葬在了硝烟与尘土里。

如果除去因年幼而没有记忆的日子,我对故土的留恋其实并不算深。

但是此刻有家了,有了爱人,有了独属于这片土地的回忆……

只在解放北园,唐易昀给我买过的棉花糖;只在利顺德大饭店,过了我们的周年纪念;只在北洋大学图书馆里,看过了他毕业时意气风发的相片……

还有东院西院,只在东院西院,发生的桩桩件件……

这些又都怎么算呢?

炮弹声中,我们静坐在地下室里,人人若有所思,只有子适在号啕大哭。

我不受控制地想起文江的那句「恨不抗日死」,想起易昀给自己打的那口棺材。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没有来得及躲进地窖里。

七月三十日,天津沦陷了。

轰炸暂歇,从英租界看去,只看见久久不能散去的滚滚黑烟。

好在,唐易昀没事,只有右胳膊被玻璃片割破了一点皮。

又过了半年,子适会说话了。

文江和平安就教他唱:

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

打起小铜鼓,德隆德隆咚。

手拿小刀枪,冲锋到战场。

一刀斩汉奸,一枪打东洋。

不怕年纪小,只怕不抵抗。

只怕不抵抗!

老人们害怕,不敢让子适学,我说门都出不去,学就学吧。

到最后,全家人都教他唱,不怕年纪小,只怕不抵抗。

这半年里,我和唐易昀一共就见了两面。

一次是在图书馆,和他隔了一个位置坐着,我把写好的信夹在书中,他看过后回信,夹回书中,我等他走了再去取。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给他写了那句,但愿你的爱能与我的生命同腐。

他回信说:我生命的欢喜,与你分别后,心又开始了孤海寻踪的漂泊,它飘来飘去,飘到了你怀里。而肉体,肉体也想尽快地乘上胜利的风,飞进你怀里。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人的葬礼上——小梅岭。

小日本有个司令官过生日,选小梅岭去唱戏,小梅岭文文弱弱,那天第一次扮起了岳飞。

鬼子的车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扮好了相,站在台上。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你梅爷爷卖了一辈子嗓,就是他妈的不给你们日本人唱戏!

他吞下了一块通红的炭,哑了,司令官气极,把他发配了大狱,小苏姐姐动用了所有关系去捞人,可捞出来的时候,他已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

他哑着嗓子,倒在小苏姐姐怀里,对她说,玲玲呀,我的心肝呀,自打你离婚,我每晚都数一遍,自己攒了多少钱,怎么数都觉得不够娶你。

如今我先到下面去积积德,再投胎的时候,投个好人家,就可以娶你了。

小梅岭活着的时候,我并没觉得小苏姐姐对他多么上心,但如今他死了,她为他大操大办,请来了她能请来的所有有头有脸的人。

我跟唐易昀隔着一张桌,思念几乎喷薄欲出,但又觉得,总不该在朋友的葬礼上谈情。

他过去的那个秘书,刘秘书的太太和孩子本来已经回到农村去,按说应该逃过一劫,可不知怎么,她就是忘不了那个曾对自己救苦救难的人,总想着要来看看。

于是,她死于流弹的消息,抗战胜利以后,才辗转传了过来。

小苏姐姐的弟弟,小苏公子在南开大学读书,之前学校被日本人泼了油烧了,他捐了大笔的钱,帮忙救灾修复。

拿他的话说,抗战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心到哪里都能抗。

总跟他一起玩的李公子没那么好命,到街上去贴大字报,被日本人挑断了手筋,要不是家里关系硬,恐怕连命都捡不回来。

阿琳娜已经历过一次战争,战火再一次揭开她的伤疤,她最近开始酗酒了。

把所有人的近况捋了一遍,抬起眼,席都散了,唐易昀还是跟我隔了一张桌。

「怎么,过去三年还没看够?」他开口抛了句玩笑。

「嗯,想好好看着你,怎么都看不够。」

「那你说说吧,我哪好看?」

我说:「江上清风,山间明月,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他笑了起来:「你的国文长进不少,我这做老师的倍感欣慰。」

我微笑着点点头,「的确,言传身教。」

他托腮,叹了口长气,难得有了点旧时不正经的模样,「唉,你不在,我只能和月亮挤一个被窝。」

我瞥他一眼,「活该,谁让你跟我离婚。」

「今晚我……」

「少来。」我抱着手臂,「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刚夸你两句,就来我这卖弄!」

「易昀。」

「嗯?」

「咱们下次再见面,可能就是明年了。」

「可不是吗,快新年了。」

「是的,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我也爱你。」

白雪掩盖旧年,第二年年初,日本人还是找上了唐易昀。

去找他的人不是日本军方,而是和他估计的一样,是日本财团。

来人叫佐佐木,很年轻,跟我们差不多大,刚下车的时候很热情,对唐易昀说:「你们中国有句古话,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但我来到这里,却对这里流连忘返,已经想不起富士山的雪。」

唐易昀笑着同他握手,说:「但其实,我们还有一句古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佐佐木哈哈大笑,「易昀君,这首诗的最后两句说,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不知你是不是有意引用啊?」

唐易昀摆手推脱,「惭愧惭愧,佐佐木先生饱读诗书,不像我,浅尝辄止,只为卖弄,背诗也只背最有名的两句,皮毛而已。」

「易昀君就不要谦虚啦。」他落了坐,装模作样饮了口茶,「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就开门见山,今日前来,是为了跟您谈场生意。」

唐易昀听着他坐在自己面前,卖弄自己国家的文化,心中直犯恶心,却还要维持笑脸,「哦?我怎么糊涂了?」

「哈哈,易昀君见多识广,难道没有听过以战养战的策略吗?你我都是商人,仗该怎么打怎么打,我们还是要赚钱的嘛。」

「这是自然……哦,明白了,我手里头的确还经营着一个小商行。」

佐佐木沉吟一声,抬眼看了看他,「嗯……据我所知,您的商行半年前调过一次高价,如今经营得不甚理想。」

「嗨,做生意嘛,都是有赚有亏,若在您手中能够扭亏为盈,我自然是忍痛割爱。」

「欸?」佐佐木话锋一转,试探道,「我听说,您还有两个工厂,不知道是为什么关门了?」

「哦,工厂判给了我前妻,她又不懂生产,就一直关着。」

「还有一个印刷厂呢?」

「那印刷厂更是年年赔钱,是我承朋友的情,勉强兑下来的,也归前妻了。」

佐佐木似笑非笑,「易昀君真是软心肠啊,夫妻一场,几乎是净身出户了。」

「实不相瞒,实际是我犯了错,头两年在外边瞎搞,搞出个私生子,人家大着肚子来要钱,被我前妻撞见了,这事从结婚吵到离婚。您可以出去问问,城里好多人都知道。」

「哦,那易昀君的家人呢?」

「这就更不好意思说了,老爹老娘偏心眼,只疼我弟弟,我是那小白菜地里黄,早不往来啦。」唐易昀伸手一指,「原来院里还砌着墙呢,现在还有印子,待会儿我领您去看看。」

见他滴水不漏,佐佐木也没发怒,「这么说,这两个工厂都……」

「爱莫能助,爱莫能助。」

「那好吧,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佐佐木揉了揉眼角,显然有些不耐烦,「城中要成立一个共荣商会,需要中日合作,我觉得唐先生您……」

「您快别抬举我了,我中文说着费劲,日语就更不会了。」

「这个不打紧,财团派来的人都讲得一口好英文。」

「我的英文只配丢人,再说,您看看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就知道生意做得不怎么样。」

「哦,哈哈……」佐佐木干笑两声,「但您夫人是剑桥大学金融系毕业的,与我是同班同学,您不会不知道吧?」

实际唐易昀当然不知道我们竟是同学,他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此时此刻,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都离了,早撕破脸了,我说不上话。」

不管佐佐木说什么,全被唐易昀堵了个死,虽然当场挑不出什么理,但走时憋了一肚子气。

本以为这下就能消停一阵子,我还想着过两天偷偷跟他在图书馆再见一面。

没想到,不到半个月,又出事了。

「将军」在报纸上连载了一篇武侠小说,讲的是各地名门正派团结一心,把异教徒歼灭,重振世风的故事。

这事被伪警添油加醋,说给了日本人听,说这将军不知道是个什么人,意图破坏大东亚共荣。

这下事情大了——他们找到了平安寄稿的地址,埋伏在租界外,只等我们出门。

大人可以不出门,可孩子得吃奶粉,于是文江和平安被按在了大街上。

伪警问:「谁是将军?」

文江一个结巴,嘴这辈子也没这么快过。

他说:「我我我我是!」

文江被抓后,公婆一夜之间白了头。

平安的眼睛都要哭瞎了,她说欢喜,怎么办呀,文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

我说:「别瞎想,还有子适呢,你得振作。天塌下来,还有我呢。」

其实我本来想说,天塌下来还有你姐夫呢,可是转念一想,我更怕他们拿这个事去要挟唐易昀。

果然,文江前脚被抓,他后脚就知道了,只是怕电话有人监听,没敢问。

我也知道他没法出面,现在全指望我,心里虽然害怕,还是包了钱出门,去看守所捞人。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让人拦在了门口,不论给多少钱都不肯让我见人。

这时我才隐约觉得,这事不太简单。

差点被人推了一个跟头,有人从背后扶住了我,「老同学?」

我回头,不禁蹙起了眉,「你是……佐佐木?」

他笑了笑,「对自己的追求者,这样可不礼貌。」

我心里顿时有了数,「好久不见,我来找个人,不知道你能否帮忙松动松动。」

「找什么人?」

「我妹夫。」

「哦……也是你前夫的弟弟。」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他犯了什么错?」

「就写了个小说,都是别人瞎联想。」

「嗯,不算什么大错,我帮你说说,咱们顺便去咖啡厅等消息。」

哪里容得我迟疑?

「好吧。」

坐在咖啡厅里,他贪得无厌,开门见山。

「听说你前夫的工厂在你手里。」

「啊,有这么回事。」

「咱们一起开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吧,打着仗呢。」

「欢喜,现在不是我在追求你了,是你在求着我。」他阴恻恻地看着我,贪婪地说。

可工厂是唐易昀所有的心血,我绝不会让出去。

他看出我很坚决,笑了笑,「我很难办,欢喜,人不是白捞的,没有工厂,你也得给我些别的犒赏。」

「我,我结婚了……」慌乱之下,我只能想到这样一个理由。

「但已经离婚了。」他仰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还是说,你还爱他?」

我抬起眼,看着他丑恶的嘴里吐出这个问题。

心中的答案是肯定的:是的,我爱他。

哪怕是在战火纷飞的这两年里,我对他的爱也日益加深。

双手颤抖,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惶恐和卑微,「让我想想吧……」

「仗早晚要打完的,欢喜,我们可以一起留在这片土地上。」他将勺子铛一声丢回咖啡里,「阻碍我们的人,都会变成炮下的灰。」

不,不会的。我在心底默默地想。

勇敢的中国人会团结起来,把你们一寸一寸,打回日本老家去。

回去的路上,我去找小苏姐姐,要了一副我曾给她抓过的药。

为了这个药,我和唐易昀还曾吵了一架。

小苏姐姐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跟唐易昀同房,「你拿这药干什么去?」

我脸色煞白,没敢看她,「算我求你了,别问。」

「那天杀的小鬼子,让你陪他睡觉?!」

「别说了……」

「我去告诉易昀!」

「别去,别去……」我死死把她按在椅子上,「我自己跟他说,你让我想想,我自己跟他说。」

那天晚上,我因失魂落魄,打翻了瓷器,脚丫扎得汩汩流血。

阿琳娜为我包扎,说:「夫人,有什么不想让旁人听的话,就说给阿琳娜听吧。」

我说:「阿琳娜,你的伯爵小姐只属于你一个人吗?」

提起伯爵小姐,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伯爵小姐属于所有才子,所有贵族,所有世上最英俊的人……但她只爱我一个人。」

那天晚上,婆婆来到我房里,翻出了我枕下的药,问:「欢喜,跟妈说实话,是不是为了捞文江?」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敢回答,因为看见公公在擦枪。

他可真老啊,背那么弯,手皱皱巴巴的,嘴角还在哆嗦。

我问妈妈:「妈妈,抗战什么时候才能胜利呢?」

妈妈怀里,子适嘬着手唱起来。

只怕不抵抗!只怕不抵抗!

那天最后,我妈劝我,算了,欢喜,万一你回来以后,易昀因这事不要你了怎么办。

我笑了笑,「我倒不怕这个。」

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我回东院找唐易昀,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在修那口被我砍烂的破棺材。

我说易昀,我好害怕啊,快抱抱我。

他却一只脚迈进棺材里去,很凶地轰赶我说:「快走!快走!」

于是我就哭鼻子了,像没打仗的时候一样,娇滴滴地问他:「我不是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了吗?」

他紧蹙着眉,躺在那口破棺材里,要自己扣上盖子。

我跟他抢棺材盖,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我不是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了吗?」

他很无奈地撒开了手,对我说:「过来吧!」

于是我就跟他一起躺在那口破棺材里,依偎在他怀中。

直到爱与生命同腐。

无声惊醒后,天已蒙蒙亮,我就那样瞪着眼,一直躺到大下午。

佐佐木晚上在酒店订了房,我答应了。

手里那贴药已经握得有些潮巴巴的,我一边想着把文江捞回来以后的事,一边想着怎么把工厂保住,一边回忆那个不太吉利的梦。

直到太阳猛晃了眼,听见外面有人在喊。

快——跑——啊——

发——水——啦——

我无声地坐起来,木然地扭过头,发现整个天津,几乎已浸泡在滚滚水中。

民国 28 年,日军为了削弱抗日武装,决堤放水,淹没了大半个天津。

「上房,平安,抱好孩子,快上房顶!」

「爸!妈!快跑!快上房啊!」

整个屋子里除了我的尖叫,就是鬼吼一般的水声。

阿琳娜把子适高举在头顶,一般机械地跑动,一边喃喃着:「末日来了吗?是末日来了吗?」

洪流破门而入,很快没过了桌腿,我站在椅子上,用拖布的杆用力地捅开了天窗,拉下梯子:「快上来!到上面去!」

爸妈傻在那里,仓皇地张望,看着水一股一股地撞进来,撞坏了木柜,激起高高的浪头。

他们给子适攒的私房钱用布包着,从柜里掉出来,立即被水给冲散了。

平安拽着早已吓呆的两人:「妈,什么都别拿了!水来了!」

先把四个老人托上去,我用力拽着平安——湍急的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胸口,随时都有可能把她卷走。

「快!平安!加把劲!」我颤着手,嘶吼着将她往出拽,「上去,快上去!」

她终于爬上了屋顶,立即回头趴在天窗的窗口:「欢喜!手给我!」

我从椅子上迈脚,左脚踩住了梯子,下一秒,椅子被水冲碎了,我重心不稳,直接掉进了水里。

「欢喜!」

所有人都在喊我,只是声音在水下变得很沉闷,只能看见平安模糊的,焦急的脸。

这个过程其实很短,我只知道自己掉下去了,紧接着鼻子眼睛都进了水,四肢像被水推着,一时半会儿根本站不起来。

我闭着气扎进水里,张开手指,尽可能慢慢地摸,终于摸到了翻倒床头柜,大概已经被从卧室冲到客厅来。

踮着脚踩在上面,昨天被瓷器割伤的地方又裂开了,但好歹可以冒头呼吸,不至于被水呛死。

见我还活着,平安大喊了一声——他们几人方才把外衣解了,结成一条绳,顶端绑了块砖头,朝我抛了过来。

「欢喜,快接着!」

我抓住了绳子,几乎是被她们拖着往前挪,身上早没力气了,冷得牙齿直打战。

好在梯子是钢的,比较结实,没有被水冲断,我手抓住了其中一格,很快被他们合力拖了上去。

平安几乎虚脱,一扭头,租界对面的一片楼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地倒塌下去。

水是下午发的,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也没有退,阿琳娜在祈祷,平安在给子适喂奶,我抱着膝盖,双目无神地坐在房檐上。

其实我不知道天是怎么亮的,什么时候亮的,他们说我晕了一阵,我猜测可能只是睡着了。

被困在房顶上已经算是好的,其间,不停地有人想往上爬,有能爬上来的,我们都会拉一把。

但有无数人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有被人踩死的,有体力不支被水冲跑了的,现在水已经有一人多高,不会水的掉下去就会淹死,有人好不容易爬上了电线杆,却被裸露的电线给电死了……

被鬼子乱枪打死的尸体自上游被冲下来,一丝丝血消融在浑浊的脏水里。

所有人都在哭叫,子适在哭,平安在哭,四个老人也在哭。

可我哭不出,我总在分神想着那个梦。

平安问我,看守所会不会淹了,文江会不会有事?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安慰她,我呆滞地回答:「不知道,我得去找你姐夫。」

不知是谁家的门被冲掉了,飘在水上被横卡住,我站在房檐上,盯着那一处想往下跳,眼睛瞪得直发疼。

大家都拦着我,说你受了伤,还在流血呢。

可我得去找他呀,我得去找唐易昀……

平安说万一那门板经不住一个人怎么办?别犯傻了!

我说经不住我就游着去,平安,唐易昀是我丈夫。

他一个人在老宅,老宅地势那么低。

他要是死了,万一他要是死了……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就吵得我的头快要裂开。

他要是死了,就怎么样呢?

他要是死了,卫欢喜,你想怎么样呢?

抛下一家老小为他殉情吗?

投靠佐佐木做汉奸?

跟史蒂夫在英使馆里苟且偷生?

他要是死了,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人不能死。

过去我总是说,他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其实不光他是我的,我也是他的。

这场婚姻,早就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我跳在门板上,漫无目的地往前划水,伤口的血渗进木缝里。

不时有死猫死狗从我身边漂过,高处所有的人都在喊我。

「姑娘!快上来!」

「快上来啊,姐姐!」

我抬起头,愣愣地问他们:「你们看见我丈夫了吗?他这么高个,这么瘦,单眼皮,鼻尖上有一颗痣,你们有人看见了吗?

「谁看见我丈夫了呀?

「有没有人看见我丈夫?」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撞在我的门板上,险些把我撞翻。

我怔怔地回头,眼前是一个硕大的金字——奠。

死人用的,祭奠的奠。

这是一口棺材,不知道从哪里漂过来,此时还在一下接一下地撞我,像是死亡的鬼爪,在叩响我的门扉。

棺材破了口,看起来像是斧头砍的,里面蓄满了水,水里脸朝下泡了个人。

男人,这么高,这么瘦,身上穿的那件西装,唐易昀也有一件。

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用尽全力将他翻过来,自己也因失去平衡掉进水里。

那是一张令人作呕的脸,已经死了很久了。

还好,不是唐易昀。

我没有害怕,甚至呕吐着笑了起来。

不是他,太好了,太好了……

过去刚开始学国文时,总觉得那些成语很漂亮,什么锦上添花啦,春风得意啦……

现在才觉得,原来「虚惊一场」,是这世上最好的事情。

这会儿水没有前一天下午那么急,虽然掉下来,但门板没有漂得太远,我铆起劲朝那里游过去,准备继续去找。

路的另一头,另一个女人也泡在水里,正朝这里游过来。

门板就在我们中间,我们都知道它只能承受一个人。

她嘴唇冻得发紫,遥遥地望着我,「求求你,让给我吧。」

我哑着声音,生涩地回答:「我得去找我丈夫。」

她哭了出来:「我在找我的女儿。」

于是我便不动了,她向我道了声谢,用尽全力向那门板游去。

马上就要到了,近在咫尺,只要她再伸伸手……

可下一秒,她发出了半声尖叫,掉进了没有井盖的下水口里,瞬间被吞没了。

就在我的面前。

原来一个人是这么容易就死掉了,如果过程不被看见,可能永远都无人发现,就似人间蒸发。

恐惧密密麻麻,从心脏涌向全身,我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机械地朝前游,游向那块「失而复得」的门板。

我得去找唐易昀。

我绝不会让他在这世界的角落,孤独静默地死去,如果要死,他必须和我的爱共眠!

「欢喜!」

我是听错了吗?

「欢喜!回头!欢喜!」

唐易昀,他划着一只不知道哪个公园没锁紧的破船,抱着月亮向我靠近。

我听见自己一声一声地喊他的名字。

唐易昀……

唐易昀!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不是这么喊的——我只是在尖叫,拼尽全力,从险些枯萎的身体里,挤出接连的尖叫。

「别怕,待在那儿别动。」他小心地将船划向我,将所有障碍一一扫除,「伸手,欢喜,我接着你,快过来!」

我手脚并用地爬进他船里,他颤抖着紧紧抱住我。

「傻子,我在海上漂了九年,我怎么会有事。」他抱我抱得那样紧,紧到他自己都流泪了,「谁让你出来找我,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呜呜,脚……」

他低头,看见了我受伤的脚。

「疼吗?」

「疼!疼啊!」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他又一次抱住我,手用力按在我背上,「你不用去,欢喜,我不会让你去的!我来想办法捞文江,什么工厂,给他就给他!只要不跟你分开!只要不跟你分开!」

日本人打进天津的第三年,商行淹了,东院西院也全淹了。

为了救文江,唐易昀答应加入那个什么狗屁的治安会,把工厂重新开起来。

文江回来后,和平安一起跪在地上,说对不起我们。

唐易昀说:「胡说,你们从没做过错事!你们做的,是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该做的事!」

一直到十月末,文江和平安都在帮着抢救物资,唐易昀跟我说,等灾情稳定了,他俩要去陕北,就让他俩去吧。

有什么不敢跟日本人撕破脸的!

佐佐木想让他把印刷厂拿来印些「教化材料」,大部分就是宣传它们日本「共荣」那一套,还有一些日语教学。

唐易昀说,你把印刷厂出钱买走,爱印什么印什么,我不想听老百姓骂我狗汉奸。

佐佐木用一个低得简直是在侮辱人的价格买走了印刷厂,比当初唐易昀收来的价格还要低。

民国二十九年,抗战第四年,平安和文江动身去了陕北。

曾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两个人,如今表情坚毅,去到了我们谁都没有勇气去的,最远的地方。

子适四岁了,一边跟他俩招手,一边小声唱:手拿小刀枪,冲锋到战场。一刀斩汉奸,一枪打东洋。

也是这一年的百团大战,我军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一时之间,人心备受鼓舞。

年底,印刷厂剪彩,卖给了佐佐木。

前一天晚上,唐易昀对我说:「欢喜,你知道我大学时学的是什么专业吗?」

「不知道,我猜猜,是文还是理?」

「告诉你,是化学。」

「化学……化学怎么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化学是让世间万事得以发生的科学。」

那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直到一周后,在第一批「教化材料」即将印成的那一天,印刷厂忽然爆炸了。

从英租界,能看见熊熊的火光。

唐易昀站在那里,眯着眼看,「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嫁给他这么久,现在,我已经很快就能知道,他念的是《阿房宫赋》。

我从身后抱着他,「易昀,你如果想好了,我会陪着你。」

他说:「我有法子能让你活。」

「什么法子?我可不再跟你离婚!」我笑着打他一下,又从前边投进他怀里,「有天晚上我梦见,跟你躺在一口棺材里。」

死生可以相待,祸福可以相共。

不就是我们最早说的吗?

我至今不知道他对印刷厂到底动了什么手脚,佐佐木一时竟也没查出来。

不过印刷厂爆炸以后一时不能恢复,也就没法再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烽火连三月,转眼间,仗又打了一年。

这一年,华北抗战空前艰苦,平安和文江没有遇见大险,但于秘书被炮弹炸掉了一只耳朵。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春雷话剧团,他意气风发,含着笑叫那位美丽的女主角:「噢!玛格丽特!」

现在的他当然不会知道,「玛格丽特」弄到了一张机票,飞到了国外避难,并在三年后,抗战胜利时回到故土,嫁给了他。

印刷厂爆炸以后,佐佐木贼心不死,又打起了老工厂的主意。

老工厂是纺布的,他让唐易昀制作些可以手持的狗皮膏药旗,要沿街发给老百姓。

当着他的面,唐易昀一把火烧了工厂。

这一次,他没有说「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他冷眼看着嘴脸扭曲的佐佐木,在我印象里,是第二次骂了街。

去你 x 的奴化教育!去你 x 的东亚共荣!你想在我的工厂里印你的狗皮膏药旗,想让中国人低头给你当奴才?!

狗 x 的!你做梦吧!

我知道工厂是他前半生的心血。

我早说了,如果他真的想好了,我会陪着他。

可佐佐木不是军人,若不上报给军方,他是没有资格枪毙唐易昀的。

等他层层上报,搜捕令下来时,史蒂夫出示了一份文件,表示我们一家人长居在英租界,不是租户,而是建筑主,因此受到英使馆的保护。

我知道他为此动用关系,求遍了能在英国结识的所有人脉。

佐佐木在这里办砸了两件事,听说,要被财团调回日本受罚。

民国三十四年,佐佐木夹着尾巴,去赶回国的飞机,结果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撞死了。

我想起他说他要留在这片土地上,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想到是这个留法。

同年八月,两颗原子弹被投向日本长崎市。

十五号,日本无条件投降,十四年抗战,胜利了。

大街小巷欢声笑语,人们自发走上街头,挥舞旗帜,高唱国际歌,迎接凯旋的将士。

崭新的喜气吹拂了这片战后的土地,茶楼里,说相声的小兄弟编了许多贬损小鬼子的段子,博得了满堂彩。

我们一家人搬回了原先的老院子——虽然被水淹过,被炮轰过,但那是我们的家,一定要慢慢地修起来,一家人再住在里面,才有个家的样子。

英租界的公寓被我们便宜卖了,卖来的钱全捐给了救治伤员的医院。

两个工厂一个烧了,一个炸了,我们这些人当了一辈子的小姐和少爷,现在一分钱都没有,还得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别人家贴煤饼子换钱。

不过祸福相倚,也正因如此,再加上文江和平安积极抗日,身上都有军功,在后来十年浩劫的动荡年代,我们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

那十年里,是文江和平安救了我们全家人。

这天,我和唐易昀上街买东西——穷了以后,买什么都特别计较。

我问老板:「老板,猪肉怎么卖啊?」

老板说:「欸?你是不是那个炸了小日本工厂的唐……」

唐易昀摆摆手,「您认错了。」

「嗨,菜市场卖菜的眼睛最毒了,我不会认错的!」他阔气地挥刀,斩下一块上好的猪肉,「不收你的钱!」

唐易昀有些不好意思,「别,我买得多,回去包饺子,我弟弟他们要回来了。」

「打哪回来啊?」

「延安。」

「延安?你,你弟弟是打鬼子的吧!你们一家子都是大英雄哇!」他又是阔气地一挥刀,「那我就更不能收你的钱啦!」

「不成不成,他们有纪律,不能拿的。」

我和唐易昀接了肉,扔下钱,蹬上自行车就跑。

天津人最逗了,喊了句:「跑什么呀!不知道的以为您是抢肉呢!」

跑到街口,又被熟人拦了。

小苏姐姐在这开了间照相馆,说唐易昀好看,让他进去给做个开业模特。

我说:「你这什么意思?光他好看,我不好看?」

她赶紧赔笑脸,「不是那意思,待会儿再送你们张合照还不成?」

「得了,我要占便宜就占你一个大的,等明后天平安两口子回来了,我们过来拍全家福。」

小苏姐姐满口答应,说可以可以,我还怕你们不来呢!

出门时,险些跟个男人撞了满怀。

史蒂夫见了我们,行了个西洋礼,「欢喜,欢喜的丈夫。」

「啧,我也是有名字的。」

「知道,昀昀。」

这本来就是我教的,这会儿又把我逗得不行。

唐易昀问他:「你来照相馆干吗来了?」

「我要回英国了,在这里的工作已经结束,拍张照片作为纪念。」

唐易昀起立鼓掌,「太好了,你晚走一天,都算我遗憾。」

史蒂夫贼心不死,「我会给你写信的,欢喜。」

「别白费劲,家里有人看得紧,不会让我收的。」

「好吧,永别了。」

唐易昀赶紧纠正:「中文里永别是生死离别,你这是再见。」

是的,再见。

久别重逢,兜兜转转,都会是不一样的热闹欢喜。

走之前,史蒂夫要为自己办一场舞会,当天去了好多人。

一进门,史蒂夫高声宣布:「欢迎大家来告别我!」

唐易昀扶额,「送别。」

「欢迎来到我的送别会!」

「舞会!告别舞会!」

这下换史蒂夫扶额,「上帝,中文真是太难了!」

文江说:「史先生,以后你可以给我写信,我会帮你纠正文法上的错误!」

史蒂夫很高兴,「嗨呀,谢谢,真是太麻烦你了!」

平安吐舌,跟他抄了句便宜,「不麻烦,就当是大儿子小儿子一块教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气氛其乐融融。

第一支舞,当然是和各自的伴侣一起跳——史蒂夫没有伴侣,他和阿琳娜一起跳,两人都像是巨人一样,身高还算匹配。

一曲终了,史蒂夫喊:「Changing partner!」

我应该随着乐曲转到另一人身边去,但被唐易昀紧紧攥住。

「再跳一支吧。」

「好的。」我陪着他,演起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电影来,「难得有缘,一起喝一杯?」

「嗯,等有空吧。」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不知道,要忙着结婚。」

「真可惜啊……」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哦,忘了跟你介绍,我叫 Francy,中文名字是欢喜,姓天津卫的卫。」

「卫小姐,这可怎么办?你好像和我的弟弟订了婚!」

「那不如,我逃婚吧!」

「怎么逃?」

「就从西院逃到东院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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