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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凤

「朕现在是皇帝了,留在朕的身边好吗?」

昏暗的房间里,沈煜站在我的面前,烛火将将燃尽,微弱的火光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也不想看清。

我的手用力捂着肚子,昨日此时,我的孩子还好好的活着。

只因为沈煜不信,他不信孩子是他的,所以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我扭过头去,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任凭泪水将枕头洇湿。

1.

八岁那年,我被人牙子拐了,幸得好心人相救。

救了我的人,是沈煜,皇上的亲弟弟。

那一年,圣上痛失爱女,而我因为一张酷似死去的公主的脸,被沈煜送进了宫,圣上欢喜,当即认我做了义女。

沈煜待我极好,所以在他说要让我进宫时,我同意了。

我有了一个当皇帝的爹,我成了公主,遇见沈煜时,要喊他皇叔。

皇帝也待我极好,只是每次看着我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伤感让我明白,他想念的,一直是宝珠长公主,而不是我这个冒牌货。

沈煜也常常来看我,那时候我想,只有他对我的好是真的。

不像皇帝,不像其他人,只是把我当影子,当替身。

少女的欢喜,总是如此简单。

十五岁的生辰宴上,在漫天璀璨烟火下,沈煜拉过我,抱住我,他说他心悦我。

他许诺我,说非我不娶。

我羞怯,却大胆应下,我以为,这便是爱了。

若是没有那场宫宴,若是没有见到那张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若是我没有发现,沈煜看向李嘉敏的目光中,那深深的留恋。

2.

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八岁那年沈煜哄着我入宫的情景,梦到十五岁那一年的的生辰宴,沈煜说喜欢我的时候,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然而醒来后却统统忘却了。

梳云抱着我,满眼心疼,自我入宫以来,就一直是她在照顾我,就像姐姐一样,在这冰冷的皇宫中,与我互相取暖。

她红了眼眶:「娘娘,娘娘您别想不开。」

我笑道:「傻丫头,我怎么会想不开呢。」

她哽咽着求我:「娘娘,我们下去好不好?」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爬到了屋顶上,底下是一群焦灼的宫人,有个机灵的太监已经爬上梯子了。

我瞪了他一眼:「你下去。」

小太监不肯,求助的眼神落在梳云身上,想来是十分为难。

于是我对梳云说:「你让他下去。」

「娘娘。」

我不说话了,梳云只好让那小太监先下去。

我问她:「梳云,我是不是病了?」

梳云又哭了:「娘娘,您只是伤心过度,过一阵子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

还没等梳云回答,下一秒,天旋地转,我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那浓得似墨的永暗里挣脱出来,可为何……我好像更愿意永远都不要醒。

我睁开眼,见到的还是沈煜,我记得他的名字,他现在是皇上了。

他离我很近,不过半臂距离,蹙着眉,手里端着一只药碗,见我醒来似乎松了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他这样道。

「你……」我开口,视线停在他手中那碗药上。

白玉碗,瓷骨勺。

好像……在哪见过。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碗沿已经抵在唇边,我低头,含了一口药,再用力咽下去。

喉咙很疼,像被火烧过似的。

我小口小口地抿,一碗药很缓慢地见了底。

最后一口药喝完,我推开他的手,那瓷勺晃动了下,磕到碗沿发出脆亮的声响,打破了彼此之间的沉寂。

他收回手,将碗搁置在一旁的小圆桌上,沉默的看了我半晌,最终却是说:「你再睡会。」

我点点头。

他又摸摸我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他眼里的深情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不对。

究竟是哪里不对?

忽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名字,我急忙叫住已经起身的沈煜。

「江临,陆江临在哪?」

沈煜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从惊愕到愤怒,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他神态自若。

「什么陆江临,你是睡糊涂了吧。」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他却像是躲避般,说自己还有奏折要批,不能再多逗留了。

说罢,便匆匆离去。

沈煜走后,我又去问梳云,问她知不知道陆江临。

梳云神色有一刹的怔然,我看到她的眼眶很快的红了,可她却摇头说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们分明都是在骗我。

晚上睡觉的时候,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

「娘娘癔症又犯了。」

3.

第二天,沈煜封我为贵妃。

如今,我是顺贵妃。

顺,乃顺从的顺。

我看着梳云,轻笑嘲讽:「他不是说爱我么,还说要让我做皇后,果然男人的话,是做不得真的。」

梳云神色惶恐,急忙捂住我的嘴。

其实我都知道,因为我也记得李敏嘉,同我生了一副一模一样的脸。

哦不对,是我跟她长得一样了。

可娇娇柔柔的李嘉敏,现在是皇后,至于我,哪里能跟她比较。

在三年前的宫宴上,打从第一次见到李家大小姐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时,我就知道了,原来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所谓喜欢,不过是对着我这一张脸,把话说给心里的另一个人听罢了。

沈煜来了,听到我提及陆江临时的怒气还未全消。

他斥退身旁太监宫女,看着我时那双眼里再也不复温柔,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愤恨心痛。

他问我:「你究竟要朕怎么样?」

我平静地对上他的双眼。

「我不想做贵妃,我想做皇后。」

「沈煜,你能为了我,把李嘉敏打入冷宫吗?」

「你不能的对不对?」

「你不是说过,今生只爱我一个人吗?怎么,连个皇后的位置,也给不起?」

我嗤笑着步步紧逼。

「锦凤!」他低声道,声音里已饱含怒气,隐隐有了帝王的威压,似是责怪我的不懂事,可下一秒却又软了语气,「别闹。」

可笑,真是可笑。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大胆地指着他的鼻子质问:「沈煜,你究竟有没有心?」

他忽的把我抱住,好像想要说什么,可我再也听不清了。

喉中涌出阵阵腥甜,我再也忍不住大呕,皇袍上绣的五爪金龙,转瞬间被染上了星星点点殷红的颜色,像极了梦里大片大片火红的花朵。

我再也支撑不住,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4.

我病了,这一病,就再也好不起来了。

李嘉敏常来我这里走动,倒是从来不摆皇后架子,她只是握着我的手,自顾自的说着话。

我不搭理,她也不恼,可她总爱提起一些陈年往事,我不想听,却也随她去了,左不过也没几个月光景了,她爱念叨就念叨吧。

沈煜近来也愈发小心翼翼,我想,他可能是知道我要死了,心里愧疚罢了。

他们一个是皇上,一个是皇后,都是这宫里顶顶尊贵的人儿,却日日地往我这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天仙下的凡呢。

梳云听了我这话,强撑着笑意同我玩笑,可脸上的哀愁,却是一日胜过一日。

她知道我撑不过这个秋天了。

我让她扶我去外头看看,我很想看看殿外那棵银杏的叶子泛黄了没有,可没料到,脚才刚一着地,整个人就失去了所有力气,下一秒,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我不冤,如今的一切,不过都是因果报应。

5.

十五岁时,我靠在梳云的怀里,听她跟我讲民间民谣。

她说到李家双姝的故事,说那李家大小姐如何如何可怜……

李嘉敏就是那双姝之一。

我垂着眼,安安静静的听。

沈煜再来找我的时候,我赌气不愿意见他,可他在门外哄了几句之后,我又心软了。

他给了我一些香料,让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将香料倒进寝宫的香炉里,说一定要在皇上来的时候点燃。

几乎是一瞬间的,我明白了他的意图。

面前的男人,变得让我感到陌生。

他笑着亲亲我的脸,说这香料是安神的,皇上那么辛苦,作为臣弟心里也很担心。

我犹豫着应下了,对于他的要求,我总是无法拒绝。

我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是自己在多想,皇帝爹爹要来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点燃了香料。

对不起。

这句话我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皇帝爹爹的身子,渐渐大不如前了。

十六岁那一年,他给我指了婚,同年六月,我嫁给了永安候长子陆江临。

6.

我仍旧记得出嫁的半月前,我去找过沈煜,他却称病,拒不见我。

隔日,在皇帝爹爹的授意下,陆江临接我出宫门,带着我去采买珠宝首饰。

一路上我都兴致缺缺,唯在一只羊脂玉手镯前停下了脚步。

玉质温润,其色纯白,触之细腻,是上好的料子。

许是见我十分喜爱这镯子,陆江临微微一笑,便让老板将镯子包起来。

他是个知礼的人,怕我尴尬,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帖。

我朝他一笑,余光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是沈煜和李嘉敏。

他不是病了吗……

我怔怔望着他们一同挑选首饰的模样,心中酸涩,很想上去质问他,可一想到我被赐婚,他却连见我都不愿,满腔怨懑全堵在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赌气般地抓着陆江临的手出了店门,那两人却并未发觉我的存在。

直到走到马车旁,陆江临才开口,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喜欢襄王。」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实。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摇头否认,「不是。」

陆江临神色依旧淡然,眉目温润,闻言也没什么太大反应,「是么。」

「那,」他定定看着我,「殿下可以放开臣的手了吗?」

我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牵着他的手走了一路,不由慌乱起来,急忙放开手,脸颊霎时变得滚烫。

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

耳边听得他低低一笑,像流水淙淙莫名平息我躁动不已的心。

7.

婚期渐渐临近了。

为了避嫌,陆江临也没再出现在我的身边,他也在准备各种事宜,忙得脚不沾地。

梳云为我准备嫁衣,凤冠霞帔看得我心中一阵酸涩。

我就要嫁人了,却不是嫁给我喜欢的人。

出嫁的三天前,沈煜约见我,我同意了。

如约赶赴襄王府,他负手背对着我,我看着他的背影,在他屏退下人后终于忍不住说:

「沈煜,我要嫁人了。」

我喊他沈煜而不是皇叔,他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闻言他思忖片刻,半晌轻轻点头,说:「好。」

我握紧了拳头,走到他的面前,鼓足勇气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说让我帮他。

他说,他没办法违抗圣旨,可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他想娶我,所以让我帮他夺权。

我一愣,「那李嘉敏呢?她又算什么?」

沈煜深情地握住我的手腕,「我心里只有你。」

这样的情话,我心里有些发甜,可我还是摇头拒绝。

「沈煜,你带我走,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他又软了语气,说了好些话,无非是他身份的无奈、对我的喜欢。

「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

是啊,我的命是他救的。

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陌生,我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他,真正的他。

心中一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又抱住我,温柔道,「你帮我,就帮我这最后一次。」

「不……」

话未出口,他低头吻住我,把所有话都堵住了。

我曾想过他亲我的样子,温柔的、浪漫的、羞涩的,许多许多,却独独没有想到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我曾以为我会欣喜,可这一刻当他真的与我如此亲密时,我却难过得想哭。

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他真的爱我吗?

我不知道。

可是残害无辜,我做不到。

脑海里浮现陆江临清隽的脸,他那样好的人,我怎么能去陷害他。

我推开沈煜,他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脸色很快冷了下来,看向我时目光是那样阴沉可怖。

「你不忍心?怎么,你喜欢他了?」

我轻轻摇头,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我,我要回去了。」

他死死盯着我,忽然发了狠,拽着我的手就要往屋里走去。

「你干什么?」我死命挣扎,却徒劳无功,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

他不发一言,将我扯着拖着到里屋的床榻上。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他向来温和有礼,何曾有过这样的举措——我终于感到害怕。

挣扎,反抗,哀求,怒骂,全都没有用,他浑然听不进去,只双目通红地撕扯我的衣裳。

「不要,不要。」

「求你,不要啊。」

「我要回家,求求你放我回去……沈煜,皇叔……求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快疯了,拼尽全力想要将他从我身上推开,却是徒劳无功。

他好重、好重。

「家,你哪来的家,皇宫不是你家。」他将头埋进我的胸口,辗转流连,「别忘了,你有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

他总是这样说,偏生我竟毫无反抗的力气,我咬着唇,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滚落。

最后的最后,我哭哑了嗓子,也没能换来他的一点儿怜惜。

事后他餍足轻叹,温柔地吻我眉心,「锦凤,我爱你。」

我木然望着床幔,第一次如此恨一个人。

疼,浑身像被碾碎又重铸般,可再疼,也比不过心里的绝望。

8.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宫,梳云说要给我沐浴,我本该拒绝,却鬼使神差点头说好。

梳云似是猜到了什么,让其他宫女都出去,只一个人服侍我更衣沐浴。

在见到这满身青紫的痕迹时,她瞬间红了眼眶,踟蹰许久却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我沉默着,她也没敢多看,只专心将巾帕过了水,给我擦洗身子,动作轻柔缓慢,唯恐弄疼了我。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当我回过神来,她已经在帮我系上衣的盘扣了。

直到穿戴整齐,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该怎么办?」

这话听着,不像是在问她,倒像是在问自己。

梳云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自我入宫她就跟着我了,她也不过比我大两岁,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进了宫,倒是这深宫里唯一与我真心相待的人。

我等了很久,梳云才终于抬头看我。

「殿下莫要声张,如今之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点点头,别无他法。

三天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我成亲的日子,我死死拽着梳云的袖子,手心里全都是冷汗。

我怕,真的很怕。

只要一想到陆江临发现我并非完璧之身,我就止不住发抖。

我害怕看到他失望的目光,不光是他,现在不论是谁多看了我一眼,我都觉得他已经透过这一身华丽衣裙,看到肮脏不堪的躯体了。

周围明明都是热闹喜庆的笑声,我却如置身冰窖,脑子里不断胡思乱想。

皇帝爹爹不顾重病,坚持着亲自送我出宫,他握着我的手,叮嘱我。

「嫁了人要好好过日子,可千万不能耍小孩子脾气。」

我咬着唇,轻轻点头,终于后悔了。

这些年来,也许他真的把我当成了宝珠长公主的影子,可这一刻,我相信他说这句话,是真的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只对我说的,而并非那个死去多年的女儿。

可我又做了什么呢。

我流着泪一步步走上花轿,不敢回头。

9.

花轿进了永安候府,行过拜堂礼,我坐在新房里等着我的夫君。

头上凤冠沉重,几乎要把我的脖子压断,偏偏红盖头遮住了视线,又累又闷,我只觉得难受得紧。

一静下来,先前那阵不安又回来了,我颤抖地抓着梳云的手,不愿让她走。

该来的还是来了。

梳云让我放宽心,轻轻掰开我的手后就退下了。

我低着头,手不由自主握成拳,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就像是踩在我心口上似的。

眼前多了双墨色长靴。

盖头终于被挑起,大红的颜色被眼前的男人取代。

我怔怔望着他,难掩惊艳。

老实说,他长得很好看,气质清冷却温润,如今一身喜服,更是衬得眉目如画。唇不点而朱,双眸似含了无限暖意,融融化了不知多少冬雪。

美人向来是形容女子,可当下我用来形容他却还觉着不够。

「欣赏够了?」一道声音打破了这静谧的旖旎,他唇角微弯,含笑望我。

我脸一红,急忙移开目光,却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一旦无话,又不免想起那不堪,只觉自惭形秽。

陆江临低笑一声,伸出手握住我的手,牵着我去妆台,小心翼翼地帮我拆凤冠。

「你我已是夫妻,不必如此生分。」

我看着铜镜里认真而又专注的他,呆呆地点头,半晌才意识到什么,呐呐道,「合卺酒还没喝……」

他动作一顿,继而继续同繁复的头饰作斗争,「不急。」

铜镜里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却在为女子拆头饰。

我不合时宜地想,他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桌上那两杯合卺酒到最后也没有喝,在替我净面的时候他才给我解了疑惑,那酒里被下了催情药,是助兴用的。

我脸红得似火烧,忽然想到了沈煜对我的强迫,心里感到既委屈又难堪。

面前多出了一颗喜糖,他剥开递到我嘴边,示意我张口。

糖很甜很甜,我忍不住弯了唇角,抬头的瞬间发现他亦是笑着看我。

烛火摇曳,点点火光映照在他的眼里,好像被揉碎成了大片大片的星河,璀璨又迷人。

甜意从嘴里一点点弥漫进心里,瞬间驱走了所有不快。

「知道吗,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他轻轻拥着我,语气里带着些微的怀念。

我有些诧异,「什么时候?」

可他只是微微失神,然后抱着我躺到床上,替我掖好被子,轻柔的吻落在我的眉心,声音带着蛊惑。

「睡吧。」

「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我再告诉你……」

10.

陆江临待我极好,侯府规矩严格,他倒好,纵着我的性子让我胡来。

他早年丧母,是老侯爷把他拉扯大的,老侯爷痴情,夫人死了后便没再续娶,对待这唯一的儿子却总板着张脸,事事严加教导,因此没把陆江临养成个嚣张跋扈的性子,也委实辛苦难得。

我自是不敢胡来,永安候爷如今也是我的公公,即便我曾身为公主,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好在老侯爷虽然性子严厉,却非死板,倒也算好说话。

嫁给陆江临,似乎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闲时料理一下花花草草,逗弄鸟儿,倒也并不枯燥无趣,反而能静下心来。

陆江临没有继承他爹的爵位,反而走了经商的路线,整日忙的脚不着地,白日里我甚少见到他。

梳云说,自来了侯府,我脸上的笑容就多了起来,特别是见到陆江临的时候,那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我忍不住摸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排斥陆江临,反而还有点……喜欢他?

晚间陆江临回来的时候,我低着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却自然地牵过我的手,穿过回廊,带我去后院的湖心小亭,说是要给我看一样东西。

我跟在他的身后,偷偷打量他的背影。

他比我要高很多,我的头只堪堪到他肩膀处,只要他一回身,就能将我拥入怀中。

怎么办,手心好像也微微发汗,他一定发觉了吧……

我想抽回手,可他握得太紧,我又不敢太明目张胆,若是等下他问起来的话,该怎么回答他呢。

于是只好强自镇定,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目光到处乱瞟,就是不敢再看他。

湖里忽然多了几点幽光,我被吸引着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几盏荷花小灯,顺着水流飘在湖面上,映亮了周围的粼粼波光。

我们慢慢地往前走去,湖里的小灯越来越多,逐渐聚集成一团,栩栩如生就像种满了真正的荷花一样。

花灯真的很美,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连他停下了脚步都不知道。

我无意识地继续往前走,鞋尖却忽然踢到什么东西,连带着整个人都重心不稳直往前扑去。

「小心。」

温暖的带着淡淡松木香的怀抱瞬间笼罩住我,甫一抬头,便撞进那双仿佛盛满世间所有温柔的眼睛里。

一片寂静中,心跳愈发剧烈,「怦怦怦」如擂鼓般仿佛要跳出来。

我急忙低下头躲开那目光,猛然却发现腰间多了一只手,想要挣脱开,奈何力气太小,只好作罢。

陆江临搂着我,很是关切,「没伤着吧。」

我迟缓地摇摇头,脸上温度骤然升高,半晌才小声道:「能不能……先放开我。」

这样被他抱着,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好在他很快便放过我。

我们走到湖边,陆江临从一旁的小厮手中接过两个花灯,其中一个交给了我。

将蜡烛点燃后,双手轻握紧贴额头许愿,再将花灯放在湖面上,花灯很快顺着水流飘远了。

我收回目光,陆江临低声问我是许了什么愿望,我摇摇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含笑望着我,从袖中取出一只金凤钗,将其一分为二,其中一股簪进我的发里,另一股他用绸布包好,放进怀里,还轻轻按了两下,确保不会掉出来。

就像是预谋已久,漆黑静谧的夜空轰然炸响,一刹那,烟花像春日姹紫嫣红的花卉,争先恐后地绽放,一瞬的白昼倏然降临人间。

我睁大了眼,不敢置信——我惊叹于这漫天的流光。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烟火,让我忘记一切过往,一切忧愁。

那艳丽的光芒落在陆江临的脸上、身上,洒了一层美丽又朦胧的薄纱,犹如神邸降临人间,美好得就像是一场梦。

焰火坠落的时候,我又哀叹于美丽的转瞬即逝。

「喜欢吗?」陆江临握着我的手,眉眼全是温柔的笑。

他的笑容轻易蛊惑了我的心智,我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一个劲地点头,欢喜得几乎哭出来。

喜欢,真的好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喜欢到,让我害怕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一切都只是一场空。

11.

那一夜过后,我跟陆江临之间的关系,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会在晨起的时候,学着替他更衣,他也慢慢的,真正融入我的世界里。

朦胧的情意悄悄流转,一个人时,我总是趴在书案上,抓着陆江临送我的钗子看上好久好久。

有一次,梳云居然笑话我是思春了,我红着脸,也不恼,还悄悄问她,陆江临怎么样。

梳云掩唇,笑得合不拢嘴,她说:「少爷怎么样,这世上可没人比您更明白了。」

我低下头,心中泛起丝丝甜意。

就是这个时候,沈煜来找我了。

可能他也料到我不想见他,于是他让小厮给我带了句话,若我不去,他的嘴可不一定严实。

我又想起了那一晚的不堪画面。

又想起陆江临,心中却盈满苦涩。

所有的好心情全被毁掉,我沉默片刻,带上梳云和两个武功高强的小厮,一同前往。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忽然记不起来,当初爱上他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

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好看,可我曾梦里都爱慕的男人,早已面目全非,而我连埋葬过去,都害怕会被污秽弄脏。

他看到我身后的小厮,脸上神情有些微妙,可还是朝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我咬唇,抓着梳云的手一同走过去,两个小厮守着外头,若有什么不对第一时间就能反应过来。

沈煜看着我,笑着给我斟了一杯茶,我迟迟不接,他好笑道:「怕我下毒?」

我看着他猛然凑近的笑脸,忍了很久才没让自己失态。

沉默片刻,我接过他手中的茶杯,迟疑许久才泄愤般凑到唇边抿了一小口。

「皇叔有话,便快说吧。」

他忽然笑了,紧接着审视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眉头微蹙,挥手让梳云下去,说想跟我单独谈谈。

我不愿意,他也不恼,只是言语间多了威胁的意味:「你确定?」

我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梳云见我没有再反对,犹豫了好一会才退了下去。

等她走远了一段距离,他才终于开口道:「锦凤,你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他冰凉的指尖触及我的脸,我当即退后几步,「皇叔自重。」

「自重?」他低低一笑,嘲讽地看着我,「你莫不是忘了,你和我可是……」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受不了,尖叫着打断他的话,「你还想我怎样?」

「皇兄已经活不了长久了,我要你,助我夺权。」

「若我不愿呢?」

「不,你会愿意的。」

手心里死死捏着的帕子被汗水浸湿,我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惧与他对视:「皇叔何以见得我会帮你?」

「就凭你今日赴了约。」他极轻地一笑,自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滚圆通红的小粒丹药。

我愣住了。

「是刚刚那杯茶,锦凤,你对皇叔真是不设防。」那张脸上的笑意明显。

但随即,他又收起了笑意。「你只能爱我,懂吗?」

一股说不出的厌恶感涌上心头,不知是对沈煜,还是对不争气的自己。

「还有,这簪子,上次你给落下了,我今日是特意拿来给你的。」手心摊开,是一只素朴银簪。

我不想接,他硬塞给我,争执中簪子掉落在地,簪头给磕坏了。

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你迟早是要再拿回去的,这是你的东西。」

「锦凤,再等我一年,等我坐上皇位,我要让你做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这话说得认真,可我却只想笑,他抓着我的手,执着的样子让我感到陌生。

12.

直到回到候府,我仍兀自愣神。

今日陆江临回的早,我一进门就见他在院子的石桌旁站着,似是在等我。

他是那样好的人,一见我回来便迎上来,帮我拍去衣裳上沾染的灰尘。

真的好温柔。

我觉得可笑,为我那之前的想法。

我居然奢望过,我们之间是可以的……他这样好的人,我怎么能够去玷污了他呢。

陆江临忽然牵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屋内走去。

手很大,很暖,莫名让人心安,似乎只要他在身旁,就什么都不用再怕了。

我跟着他进了书房,桌案上摆着一个木匣子,他低头,认真而专注,手指稍稍拨弄了一下锁扣,吧嗒一声便开了。

「这是……」我愣住了,心里忽然滋生出一些莫名的情愫,与方才的失落交杂在一起,将思绪搅得天翻地覆。

匣子里面是一只手镯。

正是初见之日,我爱不释手的那只羊脂玉镯子,他竟然还记得!

「喜欢吗?」他执起我的手,动作轻柔地将镯子套进我的手里,羊脂玉衬得手腕肌肤更加白皙细腻。

「那天你走得太急,镯子本想成亲那天给你戴上的,但想想还是作罢了。」

他温柔地朝我笑,我的脸又开始发烫了,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太专注,我怕我会败下阵来。

「喜,喜欢的。」我嗫嚅着,声若蚊呐,眼神开始飘忽,就是不敢看他。

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耳边是他清朗的笑声,一声声像是蛊惑般,我的心咚咚咚跳得越发厉害。

他忽然捧住我的脸,抬起,让我与之对视。

实在,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我哪里敢看他,心跳的这般快,手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腰,一点点收紧。

「陆江临……」

「叫我夫君,阿宁。」

他的话语像是迷魂药,我竟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心意喊了声「夫君」。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他那声阿宁,都给忘到了脑后。

偏生他不依不饶,双臂收紧将我纳入怀中,又叫了一声「阿宁」。

这时我才觉出不对劲,他叫我阿宁,即非锦凤,亦不是阿凤。

旖旎的气氛转瞬即逝,我僵着身子,缓缓地推开他。

迟疑半晌,我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

「你知道吗,我早就认识你了。」

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这句话,成亲那一日,他曾这样说过。

我疑惑的看着他,可是无论怎么想都实在想不起来曾与他有过交集。

「什么为什么?」他望着我,神色有些不解。

我犹豫了一会,终是忍不住颤声道:「阿宁,为什么叫我阿宁,你究竟知道什么?」

听了我这话,他忽然愣了愣,尔后神秘一笑。

「你说这个啊,那我知道的,可比你想得还要多。」

13.

坊间传闻,京城李家小姐李嘉敏容色倾城,才貌双绝。

可李家其实有两个女儿,李嘉敏是次女,真正的长女叫李嘉宁。

李家双姝出生时间前后相差不过一刻钟,两个孩子的容貌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次女的眼角多了颗小痣。

——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李家有两个女儿的呢?」

牌匾上李府二字实在太过刺目,我偏过头看陆江临。

他握紧了我的手,答非所问:「阿宁,你的爹娘妹妹就在里面,要不要进去看看他们?」

「不要。」我很干脆的拒绝了,甚至想挣开他的手逃离,我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

「难道你不想他们吗?」他的目光灼灼,几乎要将我烫伤。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不想。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陆江临,这不是我家。」

我这话说得很无力,其实明知道一切都无可奈何,可我还是恨,恨这么多年,他们从未找过我。

也许,他们早就以为我死了吧。

「陆江临,你带我回家吧,我想回侯府了。」

他看着我,似要看透我并不坚强的内心,他好像想说什么,可什么都没说。

我最后看了一眼门口的石狮子,他低头温柔地吻去我眼角的泪,然后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家。

14.

从李府回来后,我心情怏怏,吃什么都没胃口。

梳云怎么劝都没用,勉强吃进去的东西也全都吐了出来。

偏偏这几日,陆江临出了一趟远门,老侯爷又刚巧进宫去了,整个府里,连个管事的都没有。

最后实在是受不住了,叫来府医把过脉后,他却连连道喜。

我怀孕了。

是……沈煜的孩子。

梳云握着我冰冷无力的手,赏了锭银子便让那府医退下了。

我靠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泪流不止。

「怎么,怎么会这样?」我喃喃道,心口是密密麻麻的疼。

我又想起了陆江临,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梳云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不要急,她想了片刻,给拿了主意,无非是要欺骗。

我摇摇头,思绪乱成一团,「他根本就没有碰过我,不用想也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

这下换成梳云不知所措了,她一直都不知道,我跟陆江临,自成亲以来,一直相敬如宾。

他对我好,是真的好,可他没碰我,却也是真的,他说他要等我愿意。

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若是晓得了,我还怎么面对他。

这事是瞒不住的,可要我亲口对他说,要怎么开口。

这孩子,留是不留?

直到晚上,我还兀自发呆。

陆江临回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他就站在我身后,张手将我揽进他怀里,下巴搁在我肩头。

我被吓了一跳,忽然就掉了眼泪。

他顿时有些慌,无措的捧着我的脸,神情满是焦急,他一遍遍道:「没事的,没事的。」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可我应该说什么,说对不起吗?

「陆江临,你休了我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他皱眉,可一对上我含泪的双眼,又软了语气,他让我别乱想。

「我不值得。」

「别说这种傻话。」他把我抱得更紧了,可我能感受到,他在颤抖。

他,他也没有表现的那么镇定……

15.

孩子终究还是留下来了。

我拿不定主意,但私心里是不想留下他的,这个孩子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段屈辱的回忆,我不想记起来。

可陆江临问过前因后果,得知我是被强迫的之后,他也释然了。

我问他不怨我么,他摇头说不是我的错,错的人是沈煜,而孩子是无辜的。

他说大概是不介意的吧,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那一天清晨他替我梳发,语气无奈:「我不是圣人,阿宁,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而已。」

情意是在每一日的小细节里积攒下来的。

自从得知我有身孕后,他格外注意饮食,连生意也分散给了底下的人去做,更多的时间,他都在陪着我。

肚子一日日的大了起来,我看着为我扇风的他,心里一半苦涩,一半甜蜜。

若是,孩子是他的该有多好。

陆江临亲亲我的脸,「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我想,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更早遇到他,喜欢他,长大以后嫁给他。

与他越发熟悉,我也越来越没大没小,当着梳云的面,搂着他的手臂耍赖,指着桌上冰镇的葡萄,「我要吃这个。」

说罢便张开嘴,等着他喂我。

半天没有动静。

睁开眼才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带着笑意,他捏了捏我的鼻子,揶揄道:「还使唤起我了。」

我故意掐着嗓子甜甜地喊:「夫君~」

他果然败下阵来,无奈道:「你不能吃冰的,对身子不好。」

「可我就是想吃。」

「不行。」他一脸严肃,想了想还是将葡萄泡了水,等没那么冰了才喂给我吃。

我叼过葡萄,趁他不注意偷偷亲他,将葡萄献给他:「夫君先吃。」

怀孕四个月的时候,他终于和我挨同一张床榻了,自我们成亲后,这是夜里我们靠得最近的一次。

我紧张极了,心一直怦怦乱跳,根本不受控制。

他倒是淡然,只是呼吸间喷洒的热气滚滚都落在了我的颈间。

他抱着我,微微沙哑的嗓音带着令人沦陷的蛊惑:「阿宁,你好香。」

——

五个月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终于过了界,难为了他多个月来的苦熬。

我羞红了脸,看着昏黄烛光下他清隽的面庞,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只要他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指尖一点点描摹他的眉眼,认真而又专注。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喜欢到,想与他白头。

我希望,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忽然睁开了眼,目光温柔又蕴含了无限深情,他抚上我凌乱汗湿的发,吻上我的唇。

「睡吧。」

16.

在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皇帝爹爹的病,却越来越重了。

早在半月前我进宫的时候,他就已经陷入了昏迷,有时候一天只醒来那么一刻钟,有时候三四天才能恢复短暂的清醒。

他似乎早就知道,沈煜有篡位的野心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他神情已经开始有些萎靡,两颊凹陷,瘦得不成样子了。

见到我来,他招手让我过去,李公公识趣退下,轻轻将门合上。

「父皇。」我捧着肚子,笨拙地扑上前,眼泪随之滚落。

他拉着我的手,慢慢摩挲,嘴角露出笑意,然后替我将额前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都要当娘的人了,还总是这般冒冒失失。」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慈爱,只是这一次,又多了点即将离别的伤感。

「月份大了,就不要乱走了,乖乖待在陆江临身边,外头现在不太平。」

我含泪一一应承。

「朕还记得,刚见到你的时候,瘦瘦小小,怯生生的躲在角落,谁靠近你你都要哭上一回,结果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他迟缓地比划着我小时候的模样,目光透过虚空,像是在寻找遗失多年的时光。

直到出了宫,我还兀自恍惚,眼泪止不住的掉,陆江临搂着我,无声安慰。

「夫君……」我喃喃,耳边依然是皇帝爹爹的话。

他让我们小心沈煜,这人野心大,私心也重。

「阿凤,他对你有情,日后若是他夺了权,只怕侯府要遭殃。」

他还说,如今只怕一切都晚了,没人能够阻止他的野心。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明白,原来他早就知道那香料的事情,可却没有责怪我。

「真的,真的好像朕的宝珠,朕几乎都要以为,宝珠回来了,她舍不得朕,所以回来了,可是,朕心里一直都明白,你不是,再像也不是她……朕的宝珠向来活泼大胆……她是被我宠坏了,不过是一场小小风寒,她那么小……」

「阿凤,朕的阿凤,你总是觉得自己是宝珠的影子,但其实不是,」皇帝爹爹摸着我的头发,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17.

元年二月,皇帝爹爹驾崩。

三日后,沈煜继位,而李嘉敏,成了他的皇后。

元年二月末,侯府遭人诬陷通敌卖国,新皇震怒,下令宗人府彻查此事。

元年三月初,我即将临盆,侯府被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官。

当夜,老侯爷自戕于府中祠堂,陆江临被押入大牢,择日问斩。

前一刻他还握着我的手让我别怕,下一秒他便被官差带走了。

我怔怔流泪,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所有知觉。

再睁眼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我的肚子难受得紧,应当是要生了,梳云焦急地抓着我的手,汗水一滴一滴汇集在下巴处滴落,她一遍一遍安抚着我,「殿下别怕,稳婆就快来了,不会有事的,啊。」

我疼极了。起先并不如何疼,随着时间推移,只觉阵痛越发频繁剧烈,身下似乎要被撕裂般痛。

可我想起昨日种种,只觉呼吸都变得艰难了,不断地重复着喃喃,「夫君呢,他去哪了,我好痛,他怎么不在?」

「梳云,你叫陆江临来,我好想他。」

梳云忽然就流下泪来,她看着我,我第一次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

我慌了,顾不得一切就要爬下床去找他,梳云拦着我,从哽咽到痛哭失声,「殿下,殿下……」

她再也说不完整一句话。

门忽然开了,是接生的稳婆,她看到我身下的血,急忙上前查看。

肚子越来越痛,再也不是咬牙能忍得住的,我痛极,几近晕厥,神智已经渐渐涣散。

我从不知生孩子是这样痛。

若是陆江临在,他该有多心疼啊。

夫君,夫君,怎么这个时候你偏偏不在呢……

汗水交织着泪水,眼前忽然出现了陆江临的身影,他朝我伸出手,可下一秒幻影却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夫君——」我痛呼,伸手想抓住虚影,终是无力垂下,意识渐渐抽离,耳边一群人焦急慌乱的嘈杂声也逐渐淡去了。

「热水……快,快……参片!快啊!」

「这样耗下去,都保不住……」

「皇后娘娘,您快些拿主意吧,是保大还是保小?」

皇后娘娘……李嘉敏来了?

眼前的黑暗渐渐将我吞噬。

最后的最后,我只依稀听到一句,「保孩子」,下一秒便再没了知觉。

18.

元年三月,我的孩子死了。

一同死去的,还有我的那颗曾希望蓬勃的心。

沈煜握着我的手,无限深情,他说:「锦凤,朕等了你十四年,从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一直在等你长大。」

他说:「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等等我呢,就只要一年,就一年,我把命都交给了你。」

他在说什么?

我想说不是这样的,其实我早就不爱你了,可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怕黑,你可以点根蜡烛吗?」

头又开始痛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渐渐遗忘。

我被囚于深宫,成了新皇的贵妃,忘记了许多前尘往事。

孩子难产而亡,而我将所有罪责全部推到沈煜身上,若没有他,我不会动了胎气,孩子也不会死。

我找不到陆江临了,我的记忆里,也再没了他的踪迹。

我像个撒泼的怨妇,不断埋怨痛恨沈煜的欺骗,脑海里曾经的情真意切,统统支离破碎,幻化成悬在心头随时会落下来的一把刀。

李嘉敏常常来找我,早在三年前的宫宴上,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张脸时,我就知道这是我妹妹,这三年来,我们也曾有过短暂的联络。

我不愿意回去,李家早已不是我的家。

作为天子的女儿,有过荣宠,便该忘记那本不该记得的一切。

嘉敏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惜她千不该万不该,偏偏爱上了沈煜这样无情的人。

她太傻,太过于天真,以为一切都可以顺着自己心意走,却看不清,眼前人绝非良人。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可笑我们姐妹俩,到头来竟栽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

19.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沈煜究竟是爱我,还是爱这张脸。

若是爱我,怎么会在见到嘉敏那张同我一模一样的脸时留恋、沦陷,若是爱这张脸,他却又对我做出如此深情款款的模样。

我想,他也许只是在我身上看到嘉敏的影子,又或者是在嘉敏身上看到曾经的我的影子罢了。

元年初秋,我大病一场,从此再也不能下地。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我的神智越发模糊。

我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

可我一直都记得,我的夫君。

他是那样好,那样温柔的人……

我一直一直都记得,新婚夜的那颗糖,很甜很甜,甜进了我的心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场盛大的烟火,如同春日齐放的百花,耀眼夺目,那一瞬坠落的火焰,那光亮里的陆江临,他犹如神邸降临人间!

那虚幻又真实的一场场梦,从此,我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我撑过了秋天,却撑不过冬月第一场雪。

死亡,并不能让我感到惧怕。

过往一切浮现眼前,又如潮水般一一退去,散去。

我让梳云把我腕上的镯子摘下来,放在我的心口处,就好像陆江临还在我的身边,假装他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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