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眼中弱不禁风的羸弱太子,在登基的前夜将我绑在了他的寝宫。
他手持细鞭,一步一步朝我逼近,白皙的脸上笑意疯狂:
「阿鸢,你要的刺激,孤来满足你。」
笑死。
他怕是低估了,我的欲壑难填。
一
我是个不知道痛的人。
幼时蹒跚学步时,摔倒或撞着头,我都只是呆怔着,一滴眼泪也无。
爹爹曾骄傲地说:「吾女阿鸢无愧将门之后,沉稳毅定,胆识过人。」
直到我三岁那年,沐浴后不慎被烛油烫伤了腰间。
皮溃肉烂,红通通的一片。
他人看见无不倒吸凉气。
我依旧表情木然,甚至有些困惑神色。
爹爹这才发觉不对劲。
多番试探后,他终于确定,自己的膝下独女,没有痛觉。
说起来,我爹也算是个人才。
他发现我天赋异禀,立刻为我确定了未来的职业规划,
就是为国捐躯。
……我是真的会谢。
娘亲不是没有反对过,膝下唯一的女儿,谁舍得送去出生入死?
可我爹舍得。
他一生的地位尊荣都是皇家给他的,是皇帝慧眼识千里马,是皇帝将他从无名小卒提拔至威武大将军,是皇帝赏识他的才能给了他大展拳脚的空间。
没有皇帝,他屁都不是。
我呸。
愚蠢的奴性思想。
要我说,皇家给爹爹的不是恩赏,而是赔偿。
赔偿他满身战伤,赔偿他远离家人,赔偿他命悬一线行走刀尖的漫长岁月。
这也是为什么我经过十年的地狱式培训,入东宫做暗卫,尽职尽责完成守护萧知意上位的使命后,立刻就想跑。
去他妈的天恩浩荡,老娘不稀罕。
可萧知意不肯。
他凭什么不肯?
我不过睡了他一次,他凭什么想绑我一辈子?
二
爹爹送我入东宫,成为太子身边的暗卫。
他教我衷心护主,扶助未来国君。
那年,我十三岁,萧知意十七岁。
遇见萧知意之前,我眼中的男人只有一个字可形容:
「蠢」。
为什么一个男人,无论身份高低、资质优劣,都能散发出一种盲目的自信?
仿佛他们永远比别人懂得更多,见识更广。
譬如我爹,最爱在我娘亲唠叨时,甩下一句:
「妇人之见,鼠目寸光!」
男人打个喷嚏,都自以为是在向大地洒下片智慧的甘霖,
而吾等都该跪拜沐浴。
可萧知意不一样。
他是东宫太子,有着最优越的资本,却谦逊有礼,温和寡言。
任谁说话,他都会浅浅笑着,认真地聆听。
我想,他应该也是这样,垂着清秀的两道眉,睁着亮如星辰的眼,一脸尊重地听完爹爹长篇大论的废话吧?
所以我爹铁了心,要守护美貌而柔弱的太子顺利登基。
他把他打磨出的最好武器送到了东宫。
就是我。
当然,他还是有那么点慈父之心,所以做了自以为可以保护我的一项措施。
他定制了一面金丝面罩,让我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要戴着。
我爹觉着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他太懂美貌的女人都是亡国祸水了。
作为男人,他更懂男人们的龌龊腌臜。
一个不具有痛感的漂亮女人,简直是床榻上完美的奴从,重金都难寻的实验对象。
所以他将我的天赋和我的美貌,都藏作不可告人的秘密。
呵呵。
不然我怎么说,男人都蠢呢。
人性是,越不给看的越吸引,越不能要的越痴迷。
我爹,战功赫赫的当朝大将军,还不如十五岁的太子妃洞悉人性。
她来东宫的第一天,就盯上了我。
三
不怪太子妃好奇。
除了我爹和萧知意,他人都不知我的来历,只当我是太子侍妾,而脸上的面具是为了强调我的工具人身份,避免太子对近身侍妾产生情感依赖。
我爹不是没动过让我女扮男装、假扮侍卫的念头,可他寻不到一种布料,可以在勒扁我胸前两块软肉的同时不至于让我窒息而死。
他因此还迁怒了我娘:「阿鸢便是像你,胸大无脑,生得招摇!」
嚯,当初让他欲仙欲死的这具肉身,转而又成了女人的原罪。
我在东宫端茶奉水的时候,太子妃的眼神便没少往我胸前扫。
她是萧知意的表妹,已故仁淑皇后的侄女。
仁淑皇后的母家,是赫赫有名的尉迟氏,其祖父醴国公是大闽开国功臣,辅佐了两代帝王。
太子妃入东宫时,是我在萧知意身边的第三年。
起先她对我还算客气,许是入宫前受过教导,作为未来皇后要有容人之量,否则会被质疑不具母仪天下的资质。
可后来就有点坐不住了,总旁敲侧击地想说服我摘下面具,一现庐山真面目:
「我是诚心把你当姐姐的,你就给我看一眼,看一眼好不好?」
撒娇卖萌不管用,她就恶言相激:
「哼,想要学犹抱琵琶半遮面,吊住太子的心?真是好手段!
「如今太子有了我,你觉得这一套还能让他新鲜多久?」
每每听见这些话,我都觉得很困惑。
她是真的喜欢萧知意吗?
为何这么容易就喜欢上一个之前素未谋面、相伴不过半月的男人?
还是说,女人一旦有了夫君,就必得对他身边的任何女子亮出獠牙?
反正我是想不明白。
太子妃见我总不搭理她,彻底怒了,隔三差五就要找借口训我一顿。
因为我只为萧知意办事,所办之事她无权过问,她便要挑剔我的态度:
「你竟然对着太子也是这副爱搭不理的模样,懂不懂主仆尊卑?」
真是笑死,我靠近萧知意,她要拈酸吃醋;我冷淡萧知意,她要怪我不够热情。
蠢得……像个男人。
终于在某天萧知意上朝时,太子妃的侍女拦住了我:
「娘娘有请,求姑姑过去帮个忙。」
去就去,
我倒要看看她想干嘛。
四
到了太子妃的居处,我被带到一个黄花梨木桌前坐下。
刚踏进门时,鼻息里便窜入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
许是痛觉的缺失弥补给了其他感官,我的嗅觉触觉味觉相当灵敏,远超常人。
所以我爹更加认定,自己闺女是千年难遇的练武奇才,请来的师父一个比一个招式毒辣。
太子妃殿内这股熏香,冲得我头晕脑涨,泫然欲吐。
稳下心神后我立刻想起,这香,三年前我在仁淑皇后所居的檀华殿闻过。
太子妃为了萧知意,也是煞费苦心,居然寻了他生母钟爱之香点着。
……从男人的恋母情结入手,高招。
暖香扑鼻,我昏昏欲睡。眼皮将将合起,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响。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炒栗子被甩在桌上。
「伺候娘娘的掬香染了风寒,留了这盘炒栗子没人剥。娘娘说,那日见姑姑你给殿下剥栗子,手法娴熟,便想请你帮忙,还请姑姑赏脸。」
天地良心,我剥的那盘栗子,一大半都进了自个儿肚子。
我毕竟是个暗卫,责任在于保护太子,为之办些见不得人的事。
萧知意从不让我做侍女的活,除了有外人在时为了掩人耳目,让随便应付两下,事后还总记得补偿我。
现在想来,他往我屋子里送的那些山珍海味、奇玩异宝,落在太子妃眼里是有点扎眼。
但我也不想给她剥栗子。
正要拍案起身,太子妃施施然出来了。
她一个眼神,宫女们立刻把殿门关上。
我能屈能伸地坐了下来,拿起一颗栗子开始剥。
……能有什么办法?太子之令,我不能暴露自己的一身功夫。
我慢悠悠地剥着,还趁着太子妃和宫女偶尔的视线离开将手中剥好的栗子偷偷塞入口中。
面具后的嘴角悄悄扬起。
让我快乐的不只是栗子,更是偷吃的刺激。
我想起第一次睡了萧知意后,他抱着我坐在窗前,看窗外漫天飞雪。
他垂下眼,长长睫毛覆住情欲渲染后的濡湿眼眸:
「阿鸢,你是不是不快乐?」
我要的是快乐吗?
我要的是刺激啊!
五
第五颗栗子装进我肚里时,萧知意来了。
他进门便看见桌上那只剩得一半栗子的海碗,视线迅即转到我手上。
「太子妃,孤的人你也敢用?」
他牙关紧咬,脸上笼起乌云。
言毕,拉起我就往门外走。
「殿下!」
太子妃忍不住追上来,声色怯怯:
「臣妾不过是想约细鸢姑姑聊聊天……」
萧知意回头,眼角泛起一丝肃杀的冷意:
「尉迟兰若,你倒是真像我娘。」
太子妃的脸瞬间煞白。
后来我才知道,那广肚大碗有两层,底下一层藏着石灰,遇水生热,沸沸扬扬地将上头的栗子煮得爆热。
也是被萧知意拖出来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红得骇人。
剥的那堆栗子,快把老娘手指给慢烫烹熟了。
萧知意非要亲自替我处理烫伤:
「你就如此大意?
「好歹是我身边最得力的暗卫,就这么容易地被人谋算了?」
他用手指蘸着滑腻的蜂蜜,在我指尖轻轻打圈。
我一点不觉得疼,只觉得皮肤相触之处,软软黏黏,好舒服。
先前剥那些滚烫栗子时,我也只晓得手上热乎乎的,甚至有些奇妙的快感。
加之确实是大意轻敌了,净忙着偷吃,还以为自己赚到。
我撇撇嘴:「太子妃娘娘之令,我如何能抗?不过小小侍妾,手无缚鸡之力……」
说着说着,突然变得有些大舌头。
萧知意皱了眉:
「阿鸢,摘下面具吧。」
只有他一人可命令我摘下这金丝面具。
面具将将褪下,下巴就被修长的手指掐住:
「张嘴。」
我乖巧地张开嘴。
萧知意有些忍俊不禁:「阿鸢,你偷吃了那些栗子?」
我对天翻了个白眼。
淦!吃个东西烫满嘴泡,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做个不知痛的吃货,实惨!
见我神色郁闷,萧知意笑得更肆意了,长长的凤眼弯成两道月牙,清瘦但宽阔的双肩微微抖动起来。
我有些恼,想要拍掉下巴上他的手。可十根指头,有六根搽着蜂蜜呢。
只能拼命晃头,好不容易将他的手甩开,却很快又被捏住了:
「不闹了,乖。」
伴随他温柔劝哄的,是一根裹着蜂蜜的手指溜过牙关,轻车熟路地滑入我口中。
淡淡的甜味在柔软唇舌间弥漫开来。
我有些发怔,不自觉地安静。
任凭他微凉的指头在口内轻捻慢揉了一遍,徐徐来到舌尖,挠痒似的打着圈。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开始战栗。
直至舌尖泛起阵阵酥麻,他忽然顺着舌头,向我喉咙深处探去——
一声呜咽,我含住了那根意欲进犯的手指。
萧知意薄唇勾出道轻浅的笑:
「阿鸢,想要了?」
六
萧知意从前不是这般孟浪的。
他清雅庄正,沉稳柔毅,是最最合乎标准的太子。
入东宫的头一年,萧知意对我颇为照顾,并未给太多的活,只教我近身待着。
我陪着他煮水烹茶,练字作画,挑灯阅策。
回想那段站桩的岁月,真的是极其无聊。
无聊到我甚至怀念起过去的十年苦训。
无聊到我生了杀心,满怀期盼来个刺客,拿着大刀要取萧知意性命。
或者下毒,下毒也不错。我学习过千百种毒药的鉴别和解毒方法,到时候就会有用武之地了。
萧知意做梦也想不到,站在他身后的暗卫,成日地幻想他遇刺遭难的场面,想得走火入魔如痴如狂。
也不知是否我的诚心祈求感动了上天,后来萧知意真的遇刺了。
一个月黑风高夜,刺客翻墙窜进了东宫,摸到了太子寝殿。
睡在寝殿小榻上的我听见动静,抓起枕下匕首翻身跃起。
那刺客很快察觉不对,刚跨进窗内的半条腿火速撤了出去。
呵呵,我盼了大半年的剧情,岂能容他想结束就结束?
脚蹬窗棂一飞冲天,我两只腿盘住刺客脖颈,手起刀落于其脸颊上狠狠一划。
黑暗中他一声闷哼,脚下也软了几步。
血腥味漫入鼻息,我兴奋地将双腿箍得更紧,准备先将他勒个半晕,再慢慢逗弄。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阿鸢!」
萧知意的声音压得很低,倒像是他在做贼。
「速战速决!莫要杀他!」
留活口,我明白。
双手一拧,刺客旋然倒地。
他被其他暗卫拖进了东宫的暗室,严刑拷打了三日,最后供出幕后主使。
幸王。
幸王是庄嘉贵妃的儿子,当朝二皇子。
据说萧知意一听见刺客口中吐出这两个字,当场拔剑将其斩杀:
「孤绝不给恶人可趁之机,离间我皇家手足。」
说真的,我很难想像萧知意挥剑砍人的模样。
他那样文弱清秀,像风吹枝头时摇摇欲坠的一朵脆白梨花。
他不许我杀人,也不许我进暗室审讯。
后来他告诉我,总觉得我是女儿家,又还那么小。
「或许哪日李将军转了念头,还会要你回去,给你许个好人家。」
「太早经历生死,不是好事。」
他说这话时垂眼看我,浓睫温柔半掩眼底的光,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额发。
多年后,我站在紫宸殿内,抓着糊满鲜血而黏腻打滑的刀柄,想起了萧知意说过的这些话。
呵,真讽刺啊。
七
太子为维护幸王,斩杀刺客一事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
皇帝听闻后,甚感欣慰,赞其有一国君主的大局观。
至于刺客究竟是谁指派,他与萧知意都默契地选择了不再追查。
就在我哀叹生活又要回归一潭死水时,萧知意终于肯给我派活了。
他让我去监视幸王府:
「自小父皇最宠爱二哥,若孤向他指认是二哥雇凶谋孤性命,父皇不仅不会信,还会因此恼了我。
「所以不如孤了结此案,卖他与二哥一个好。
「二哥虽志在山水,不曾与朝中权臣来往,但孤觉得还是要有所防备。」
男人有权,脑子打结。
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出东宫了。
哦啦啦啦!
哼着小曲,我爬上了幸王府的墙。
蹲了小半月后,我觉得幸王萧知行的生活,比起整日端坐的萧知意来说要热闹有趣多了。
不用入宫的时候,他总是睡到日晒三竿,起来后在院子里喂喂锦鲤小猫小狗。
午膳后,梳洗打扮一番,摇着扇子上街去。
上街后活动便丰富了,有时候去酒楼听戏,有时候去湖上赏风光。
天晴时打猎,落雨时听琴,闲来无事喊个舞姬班子到府中表演。
跟着他,我都快逛遍了整个京城,踩了无数个美食点。
回东宫是一天比一天更晚。
萧知意心知肚明,却也不曾怪罪我,只叫我不要在外面过夜。
「三日后,皇兄侍妾入府,你记得早些回来,莫作逗留。」
他漫不经心般地叮嘱。
我顿时生了好奇心:为何侍妾入府,就要我早归?
或许天生反骨,那日夕阳斜落后,我愣是趴在幸王卧房墙脚根下,等到那侍妾千娇百媚地扭进门去。
没过一会儿,便房内便传来女子娇滴滴的笑闹声。
半晌后,那笑声渐渐弱下去。
这么早就睡了?
我拍拍屁股上的灰,起身正要离开,耳中忽然传来一声短促而婉转的叫声。
就在我愣神的片刻,那声音又开始了,且变得越来越急,时高时低。
男人的喘息糅杂其间:「桃桃,你真要了本王性命!」
要命?
有好戏!!!
我将窗户扒开一条细缝,探眼过去——
两具白花花的身体赫然入目。
那侍妾坐在幸王身上,发髻凌乱衣衫尽褪,只余半只湖蓝色肚兜挂在腰间。
她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痴醉,迷离,兴奋。
我搞不懂,这是什么玩法?
之后这样的场景,白日里也在幸王府上演。
我很烦,没看过这样玩,也没人带我这样玩。
就这样煎熬了七八日,终于趁着幸王随皇帝南巡,我把他的侍妾绑了。
八
我爹以前为了训练我,在京城造了处无人知晓的黑屋。
黑屋是真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反正我那时是没看清过师父的面孔,只知道毒针暗箭从四面八方袭来,躲就是了。
一取掉那侍妾嘴里的肚兜,她就开始尖叫。
我捂耳:「你别叫了,吵死了。」
她听见我说话,喉咙里哽咽一声:「你……你是女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丧心病狂起来:「你这个变态!变态!」
我有些生气,怎么平白无故骂人变态?
「你一个女的,伸手就、就掏我肚兜,不是变态是什么!」
……我习惯随手扯东西堵人嘴,那肚兜大小正合适。
得不到回应,她抽抽搭搭哭起来。
真的很吵,我对声音太敏感。
「别哭了,我不会要你性命,只是找你问些事情,问完了自会送你回去。」
她有了几分精神:「要问快些问!变态!」
我按捺下怒火:
「你日日脱了衣服与幸王玩的,是什么?」
黑暗中一片寂静。
顷刻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我这莫不是遇见个傻子!」她又哭又笑,「我玩什么?我是幸王侍妾!我只是在做侍妾该做的事!」
侍妾该做的事?
平日里,我也会装模作样做些侍妾该做的事,譬如研墨陪读,譬如铺床叠被。
没想到做侍妾,还可以做得这么好玩。
「你教我,该怎么像你那样做侍妾?」
「你有病,这事儿你还要学?」
「你看起来很快活,」我说,「我也想像你那样快活。」
「没药救了。」她嘟囔道。
她不肯教,我自有办法磨她。
之前监视幸王时发掘的那家脆皮烤鸭,我想吃好久了。
买了带回小黑屋,在她面前吭哧吭哧地吃。
真好吃啊,香脆的鸭皮裹着多汁鲜咸的鸭肉,再配上爽口小黄瓜。
吃到后来,我是真陶醉了。
「咕唧。」是人咽口水的声音。
我拎着仅剩的一只鸭腿:「怎么样?现在愿意教我了吗?」
「你真的有大病,这事儿还要教吗?」她气若游丝,但依旧咄咄逼人,「你做谁的侍妾,他自然会与你欢好。」
原来这事儿叫「欢好」。
可惜我是个假侍妾,但是我也想找个人陪我欢好欢好。
「那要是他也不懂,怎么办?」
「那你得教他呀,要是主子是个不懂人事的,侍妾就得……诶你娘亲,或是其他人没有告诉过你该怎么伺候主子么?」
我爹只教我,若是利剑刺来,我一定要挡在萧知意前面。
师父们只教我,所用暗器刀具,都要均匀抹毒。
「其实这事儿也无甚技巧,你若是脸蛋好看,两相情愿顺水推舟就成了。」
「若是脸不能看呢?」
她噗嗤笑出声:「丑得都不能看了?那身材好也是可以的。
「来来来,让我摸摸你的胸,反正我的你也摸过了,咱俩扯扯平。」
九
侍妾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绿桃」。
她是商贾之家的庶女,能被幸王看上,已算得上高攀。
我要送绿桃回去,她杏眼圆瞪:「你就不怕我告诉幸王,然后找人抓你?」
我说,你全家的户籍资料都在我手中,你敢说我就敢杀。
绿桃打了个哆嗦,喃喃道:「谁家公子要被你看上,真是够倒霉催的。
末了又道:「若是那公子能侥幸活命,熄了灯还是有福气的。」
当晚,我就爬上了萧知意的床。
是绿桃说的,做侍妾,就必得学会爬床。
二人本就同寝一室,只是分床而眠。
我自认悄无声息,但还是弄醒了萧知意。
没想到他睡眠如此轻浅。
「你怎会在这儿?」
他撑起身子,警觉地后退。
绿桃还说过,爬床要爬得含蓄,爬得顺理成章。
万一主子反应不佳,得有圆场的理由。
可我习惯了身为暗卫,见招拆招,随机应变。
面对萧知意的质问,我只能半眯着眼装死。
他许久等不到我的回答,犹疑着靠近了些。
夜凉如水,萧知意身上带着微甜的檀木香气,悄然沁入鼻息。
「阿鸢,」声音稍许和缓,「阿鸢,你可是夜游了?」
我这才慢慢睁开眼:
「……嗯?」
之后隔三岔五,我就会夜游到萧知意的床上。
头几次他还会将我唤起,提醒我回自己榻上睡。
到后来,似乎已有些习以为常,甚至有时发觉我在身边,还会伸出只手,轻轻地给我掖被子。
或是像哄小孩般拍拍我的背:「夜深了,阿鸢快睡吧。」
我渐渐发现,睡在萧知意的被窝里,比一个人时暖和多了。
连脸上覆着的薄薄面罩,都不似以前冰冷。
我想起阿娘,她曾看着我的满身伤痕,湿着眼叹气:
「真希望有个温柔的男子,能心疼我家阿鸢。」
我不知道痛,也不懂「心疼」是何感觉。
但我觉得萧知意或许就是阿娘所说的,温柔的男人。
他的纵容,到底助长了我的熊心豹子胆,
时至深秋,夜晚愈发寒冷。
终于在一个晚上,我从被窝一路钻到了萧知意的怀里。
借着穿帘而入的月色,我仔细打量他睡着的脸。
他真是生得好看,轮廓如玉石雕作般,清隽流畅。
嘴唇因着睡熟时的融融暖意,比平日更显红润。
鬼使神差地,我摘下了面罩。
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
他的嘴唇,好软。
五脏六腑内不知何处泛起阵阵痒意,我昂起的脖颈不由地一颤。
原来绿桃与幸王的快活,是这般滋味。
忍不住闭上眼,全心感受身体中流窜的陌生知觉。
不经意间,捕捉住的唇瓣忽而撤退。
「阿鸢?!」
萧知意一脸错愕地瞪着我。
他跌跌撞撞地摸下床,点亮烛火,视线扫到了枕旁弃着的金丝面罩。
我自迷离中回过神: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我的脸。
男子的白皙耳垂红得仿若滴血,他穿着单薄寝衣,在原地站了许久。
「阿鸢,」最终他回归了冷静,「你,你回自己榻上吧。」
第二天,我的小榻就被搬出了太子寝殿。
萧知意,他生气了。
十
后来我才知道,萧知意有个妹妹,齐梓公主。
公主的小名,唤做「阿圆」。
她与我同年,与萧知意一般天生体弱。
齐梓公主不过五岁时,就病逝了。
她死后不久,萧知意被立作太子。
他对我的温柔和容让,并非毫无缘由。一开始我便借了公主的光。
名字的巧合,也不知是否我阿爹故意为之。
搬出太子寝殿的第三日,仁淑皇后病重。
其实早几月前皇后便已身体抱恙,因此皇帝南下巡游,只带了庄嘉贵妃。
萧知意赶去侍疾的当夜,她就薨了。
刚入宫时,我曾见过一次皇后。
那时陪着萧知意去檀华殿,不过是报告他身边多了个新人。
仁淑皇后的视线在我身上绕了两圈,搽得殷红的嘴角一撇:
「好好伺候太子,不要存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又叮嘱萧知意:「储君任重,切莫玩物丧志。」
同为女人,在她眼中我不过是个物件。
仁淑皇后高傲善妒,各种手段压制后宫,甚至谋害皇嗣——这类传言不绝于耳。
但她死了,萧知意的眼睛黯淡了好久。
他对自己依恋的人,就是有种善恶不嫌的偏爱。
出殡那日,我跟着宫人们跪在道边,低头敛目。
忽然间有种熟谙的香气拂入鼻息。
我诧异抬眼,只得见一角紫衣翩然掠过。
耳畔梵音袅袅,原来是国寺前来执法事的僧人们。
可那香味,我分明只在受训的黑屋之中闻到过。
丧期过后,萧知意神色多添了几分沉郁萧瑟,都不太笑了。
绿桃说,主子失意时,若侍妾能哄他开心,就会有快活的机会。
可要怎么哄萧知意开心啊……
是夜月朗星稀,我蹲在地上望着太子书房的方向,拿着树枝百无聊奈地画圈圈。
「哎!」
总蹲树上的那名暗卫大哥忽地长叹一声。
饶是平日不跟他说话的我,如今也想找人唠嗑几句解解闷了:
「你叹什么?」
大哥似是翻了个身,几片黄叶纷纷落下:
「咱们太子,自小循规蹈矩谨慎持重,如今心情差了,也不会找些乐子纾解情绪。
「情绪健康很重要的你知道伐?
「哪怕就是喝点小酒,也能聊以解忧,一醉解千愁你听说过伐?」
我的眼睛亮了:「喝了酒,人就会开心吗?」
「可不是嘛。」
顿时精神抖擞。
萧知意,来啊,快活啊!
我拎着壶酒就冲进了书房。
后脚刚跨过门槛,我就后悔了。
……又没想好借口。
「那个,殿下,有人托婢子给您送壶酒。」
书案后的萧知意笔锋停顿,抬眼望向我。
不知是否因为更消瘦了些,他的视线有了凌人的压迫感。
我顿觉口干舌燥:
「是……是阿树大哥嘱托的。」
看看,我李细鸢也算是有些长进,懂得拖人下水拉人垫背了。
萧知意疑惑地拿起那壶酒,揭开瓷盖闻了闻。
然后他笑了。
我以为自己看错,恨不得揉揉眼睛。
「阿鸢,」他唇角上扬,「你确定要孤喝下这烹菜的黄酒?」
我:「……不,不行么?」
又仓皇找补:「是阿树大哥说的,喝了酒人会开心些。」
萧知意扶着案几,笑弯了腰。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快乐,笑得眼眸微亮,笑出了晶莹的泪光。
他佯作不经意地擦了擦眼角:
「阿鸢,走吧。」
十一
萧知意带我出了宫。
他让我摘掉面罩,换了条遮住下半张脸的素白面纱。
「阿鸢可有心仪的去处?」他问我。
那可多了。
我在脑海中捋了遍长草的单子,光是从城东捋到城西,就花了小一刻钟。
萧知意:「……」
我垂下头:「那就……望、望星楼。」
望星楼是城东最热闹的酒楼。
踏上一级级台阶,才知这楼中五层,每层乐趣不尽相同。舞乐戏曲,令人目不暇接。
我们在顶楼一雅间坐下,远眺栏外风光无限。
店家端来一个黄铜小炉放在炭盆上,里头碎绿点白汤,咕咚咕咚冒着诱人羊肉香。
萧知意舀了满满一碗摆在我面前:
「吃吧。」
我撩起面纱,当仁不让地捞了一块送进口中。
却没看见,坐在对面的萧知意眉头微蹙。
但见我神色不改地咽下那口肉,他目光中流露困惑:
「阿鸢,不烫么?」
登时我背后汗毛直立。
怎么就偏偏忘了,自己身怀的这个秘密。
嘴巴还非常实诚地将那块肉咽了下去。
只能速速喝了口水:「婢子耐烫。」
萧知意还要问,突然被一声呼唤打断:「太……三弟,竟能在此遇见你!」
我转头一看。
是幸王萧知行,正站在雅间门口笑着看我们。
他身穿雪狐毛饰边的大氅,衬得脸更加丰神俊秀,但嘴角一抹歪笑,又平添三分浪荡。
在他身边跟着的碧衫姑娘,除了绿桃还能有谁?
我赶紧将面纱放下。
不等萧知意开口,萧知行就带着绿桃大步流星地步入雅间,在我俩桌前坐下。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我:「这便是传言中三弟的侍妾细鸢姑姑?今日得见,便不奇怪为何三弟要你平日掩面示人,果然是眉目如画,身段风流。」
这话一出,萧知意好不容易舒缓些的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
「呵呵,」绿桃忽然捂嘴轻笑,「妾身怎么觉得,这位姑姑好生眼熟,似是在哪儿见过。」
萧知行道:「你我都未曾得见细鸢姑姑的庐山真面目,何谈眼熟?」
「王爷有所不知,妾身娘家是开制衣坊的,而妾身自小便跟着双亲替客人量体裁衣。」
「所以纵然不见容颜,仍旧能根据一个人的身形,加以辨认。」
她眉眼间三分得意,三分威胁。
「姑娘好技巧,」我拍手称赞,「比得上我听过的一个江湖高手。
「都说那高手,夜行足落无声,步间千里一瞬。
「且出手极快,十步杀一人。」
绿桃额角猛抽:「姑姑言重,与您口中高手相比,妾身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呵呵,想吓唬我?
十二
言谈间,忽然听得外头锣鼓声响。
萧知行作为常客,主动介绍:「这店主颇具生意头脑,总在宾客茶饭间穿插些问答游戏,奖品算得上有趣。」
他这头说着,那边小二便托了快红布上来。
红布一开,一头玲珑可爱、栩栩如生的醒狮端坐盘中。
「哇!」绿桃亮了眼。
「此轮奖赏,是由望星楼名厨精心所制的,醒狮酥一只!」
萧知行啧啧称道:「这玩意儿颇费工夫。」
小二说,谁能猜出望星楼楼名来处,便能赢得这只醒狮酥。
「长吟白雪望星河,双垂两足扬素波。」
未等众人开口,萧知意已朗声答了出来。
小二眉开眼笑:「客官乃史上答题最快之人。」
众人:「此轮无趣,散了散了。」
那醒狮酥被油纸包裹,送到了我手里。
我仰起头,恰好撞进萧知意黑亮的眸子:
「阿鸢,喜欢吗?」
萧知行见此情形,摆摆手带着绿桃潦草告辞。
酒足饭饱后,我与箫知意一同走出望星楼的门。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滋味有点奇怪,但也不算难喝。
但喝酒之后的感觉,甚好。
晕晕乎乎,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萧知意带着我去逛夜市。
有个小摊,挂着许多造型别趣的纸灯,有莲花,有游龙戏珠,有小兔子……
趁着老板转身,我顺手就将那兔子灯摘了下来,递给萧知意。
萧知意:「……阿鸢,你这是为何?」
我乐呵呵地笑:「因为殿下就像只小白兔呀~」
他刚要说话,我又跃了出去。
回来时,手上多了个寿星公桃木雕像:
「祝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萧知意笑着摇头,接过了我递上的东西。
他使了个眼色,后头跟着的阿树了然,立刻去赔偿那些被我打劫的摊主们。
路过一个珠宝摊子,我突然停下脚步。
那货架上挂着一对耳坠,赤粉绿蓝的彩珠交错排布。
看着,好眼熟。
萧知意循着我的目光望去:「阿鸢钟意?」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买下了那对耳坠,
「戴上可好?」
我点点头,他便小心地替我戴上。
微凉的手指轻触耳垂,带起不可名状的奇异之感。
我突然黯然神伤起来:
「殿下,我忘了,原本我是想让你开心来着。」
「我是否开心,于你,很重要吗?」
他停下脚步,静静看我。
「殿下开心了,才会与阿鸢欢好啊。」
我想要刺激。
常人对痛楚惧怕至极,而我因为不会痛,所以鲜有恐惧。
相应的其他种种感受,都少了些极致。
似乎天生就适合做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暗卫。
我也想要神魂颠倒的快活,自抑难耐的狂喜,
不与人道的刺激。
「殿下,可愿与阿鸢欢好?」
兔子灯的莹莹柔光,照亮萧知意脸上泛起的淡淡红晕。
他目光灼灼,喉结微动。
「阿鸢,你还太小……」
十三
我翻进窗时,绿桃正在镜前描眉。
一看见我,她吓得手一抖,眉毛霎时变成了一条毛毛虫,歪七扭八地趴在脸上。
「你要干嘛?」她捂紧衣襟。
我丢给她一个小包。
她疑惑地打开。
「醒狮酥?」她狐疑端详我,「干嘛?拿这个封我口?」
「不够吗?」我在她床上坐下。
她「哼」了一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在太子身边做事,出手竟是这样寒碜?我瞧着你那对耳坠子不错。」
我摘下来,一样丢给她。
她这才抿嘴笑起来:「你怎知我生辰快到了?」
一提生辰,我便有了愁容:
「殿下不肯与我欢好,他说我才十四岁,太小。」
绿桃瞠目结舌:「你还未到及笄之年?发育是否太着急?」
我起身:「祝你生辰快乐。」
「可惜我生辰后,王爷就该娶妻了。」她神情黯淡下来。
「不过王爷说了,我是他的第一个,所以永远会是他最喜欢的。」
我听不懂这话的逻辑。
攀上窗棂,正要离开,绿桃又喊住我:
「你不想听听我的生辰愿望吗?」
干嘛非要说给我听?
但我有求于人,只能竖起耳朵。
「我愿珠玉满头,相伴白首。」
「那我便愿,天高水远,百乐无忌。」
「是我过生辰,你许什么愿!」她骂骂嚷嚷起来。
我笑了,一个飞身便消失在她窗前。
回到东宫,阿树在树上唤我:
「你真是猫大了性子野,殿下四处找你呢。」
找我干嘛?有活?
自从幸王南巡回来后,萧知意再未派我去监视他。
因此我又无所事事地抠了许久脚。
谁知萧知意找我,竟然是要我练字。
「从今日起,你要练字读书。」
他抓着我的手执笔,脸靠在我耳边:
「你的耳坠子呢?」
我莫名有些心虚:「哎呀,不知掉哪儿了。」
「哦。」
他不再追问,捏住我手的指尖却有些用力,
「下次孤再挑更好的送你。」
没过几天,萧知意从外头回来,就放了个锦缎匣子在我面前。
我打开来看,竟是我送给绿桃的那对彩珠耳坠。
「今日幸王侧妃生辰,孤闲来无事去登门道贺,看见侧王妃戴着的这对耳坠甚为眼熟,所以拿贺礼讨换了来。」
萧知意冷冰冰地看我,
「你可愿解释下,为何孤送的耳坠会出现在幸王侧妃身上?」
我不懂他为何计较这个。
以前有个师父教过我,身外之物,留舍随心。所以绿桃要,我就给了。
说起来,幸王是真的宠绿桃,将侧妃之位送作生辰大礼。
绿桃今日应该开心坏了。
思绪游走间,下巴忽然被捏住,我被迫抬起头。
萧知意贴近我的脸,声音里有难抑的怒气:
「阿鸢,你与那绿桃究竟怎么回事?」
「婢子不过是去找了回侧妃娘娘,向她讨教如何做侍妾。」
我说着说着,突然理直气壮起来,
「婢子虽是个暗卫,到底顶着侍妾的头衔,平日里宫人往来,需掩人耳目之时众多。婢子怕哪里做得不够妥帖,招人疑心,所以才去找绿桃聊了会子天,以求效仿。」
萧知意眉梢轻挑:「哦?那你可学了些什么?」
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飞速一擦。
「婢子学了这个……」
话音未落,嘴唇就被狠狠覆上。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绵长而剧烈的亲吻才终结。
我睁开眼,惊讶地发现他的唇上染着鲜红血色。
才想起方才,唇瓣像是被咬住……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破了。
「阿鸢,你不怕痛?」
萧知意向来清冷的眼眸里,渗透出令人陌生的迷痴与疯狂。
十四
回想起来,那之后的萧知意渐渐变了。
他从高处不胜寒的清正太子,变成眼前这个会撩拨纠缠我的男人。
无数夜深时,他爬上我的床榻,手臂紧箍着我,温热的鼻息尽洒耳后。
薄唇轻启呢喃,声音似小虫潜入耳道:
「阿鸢,为何不愿再与我欢好了?」
为何?
我也不知道。
十五岁及笄那年,我终于懂得了绿桃的快活。
那是我人生最为极致的一场体验。
可那之后,我便得知,太子要娶妻了。
「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寻常事呀,」绿桃安慰我,「你看我不也是和其他几人一同侍奉王爷么?」
幸王在迎娶王妃之后,又添了两个侍妾。
「多几个人又如何?只要无人先于我怀上子嗣,我还是王爷最喜欢的那一个。」
她嘴上这样说,眼神却显出疲惫。
我甩甩头:「我不喜欢和别人争。」
绿桃说:「争赢了,你不快活么?」
争男人这件事本身,就让我不太快活。
光想着要为着一个男人,与另一个女人勾心斗角算计拉扯,我便兴致大败。
还是恪守本分,做好暗卫吧。
「给你,」我从身后掏出一个盒子,「下个月宫宴,祝你大放异彩。」
盒子里是一只彩鸟衔珠鸽血红黄金步摇。
自从我与绿桃的交往不再瞒着萧知意,他时不时就会给我些华丽珠宝,自是晓得我会拿来送给绿桃。
「不愧是太子宠妾,这步摇沉甸甸的,足见份量!」绿桃笑得合不拢嘴。
我戴着面具,不喜妆饰,但我很爱看绿桃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样子。
寻常女儿家的生活离我太远,倘若能看着绿桃怀孕生娃娃,热热闹闹地度过一生,我亦像亲身经历般为之喜悦。
如此,困于宫中,安稳到老也罢。
这应该是我爹和我娘都会满意的结局。
可没过多久,皇帝下令,李家满门抄斩。
得知这个消息时,阿爹阿娘已是在被押往法场的路上了。
萧知意瞒得这样好,我竟一点风声都未听到。
我要去法场,他不许我去:
「除了我,无人知晓你是李将军的女儿。李将军待我仁厚,我不能不替他护住你。」
萧知意一个病秧子,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蛮力,将我拽得死死的。
二人拉扯间,太子妃忽然出现在房门口。
她清了清嗓子,给萧知意款款行了个礼:「殿下,兵部侍郎在书房等您。」
我赶紧趁机脱开他的手,夺门而出。
到了法场,只余满地鲜血。
连爹娘的尸身都已被收走了。
我犹如傀儡般,在街头行走。
为什么?
我爹一生感念皇恩,为国尽忠,连唯一的女儿都送入东宫以辅佐储君。
他做了什么,竟招得刀落头断,全族陪葬?
恍恍惚惚之际,忽闻得阵恬然宁心的香气。
恰似故人归来。
我回过头,看见熙攘人群间,一袭紫色法衣随风扬起。
他走到我身前,看见我耳畔的彩珠耳坠,眉眼舒展:
「阿鸢,你还记得我。」
在他胸前,挂着一串七彩念珠,珠子与我耳坠上的一般大小,只是更加亮泽剔透。
「你是……云机师父?」
十五
我想起了,我曾在黑屋中闻到的那股香气。
还有自己某日淘气,划亮了火折子,照见师父手中的那串彩珠。
他曾说我,无恐亦无怖,是我的因果福报。
他还说,若是这世间女子都不惧所遭之痛,将胜过男子万千倍。
「阿鸢,你娘走前,将一些东西交到了我的手中。她说,若是你看了便罢;若是不看,或许更好。」
「我将之藏在你训练所用的那间黑屋中,看或不看,由你决定。」
身后传来马蹄急踏的声音。
「阿鸢!」
我转过头,看见萧知意身披玄色大氅,正从马车上下来。
再回首,云机师父已不见踪迹。
「阿鸢,」萧知意将我拢入怀中,「别怕,以后有我陪着你。」
怕?我有何可怕?
我只觉得心口发紧,难以呼吸。
萧知意说,皇帝想杀我爹很久了:
「李将军手握兵权,在西陲深受军民拥戴,以至众藩国只认李家不认萧家。如此盛名,招致了父皇的忌惮。」
可我爹连个儿子都没有,怎会有念想威胁皇权?
「是皇长兄,他想反。事情败露后,从他府中搜出了本由你阿爹执掌的那半块虎符。」
皇长子,睿王?
我爹是太子党,怎么会支持睿王谋反?
萧知意舌尖卷起我的一只耳珠,拇指在我唇下轻轻摩挲:
「阿鸢,若我说,我或许活不到当皇帝那日呢?」
我震惊地看他。
「我的母后,并不为我父皇所喜。或许一开始,他俩亦是情投意合,彼此都有真心相照的时候。」
「可惜我母后出身于三朝掌权的尉迟氏族,父皇早就想剪去旧系贵族的羽翼,又如何愿意她的孩子成为尉迟氏操纵朝政的工具?」
「她的饮食都被做了手脚,原本是不会有孕的。」
「无奈上天眷顾,母后还是生下了我,但因为那些避子的汤药,我先天便患有弱症。」
竟是如此?
那齐梓公主……
「母后怀阿圆时,父皇着急了。若是她再生下个皇子,太子之位定将落于尉迟氏血脉。所以父皇故技重施,甚至换了味更为猛烈的药。」
萧知意的声音顿而哽咽,
「阿圆生得很可爱,粉雕玉琢。父皇许是后悔,才会在她死后将我立为太子,加以教养。
「但也正因如此,他再容不下母后。只有母后身死,斩断我与尉迟氏的联系,他才安心。
「若是我不中用,早早死了,其他皇子任何一个都可以取代我。」、
「其实母后去世后,宫中便有议论,说我恐怕也命不久矣。」
所以我爹才会赌一把,转而支持睿王?
我不觉得以他的死脑筋,会做如此选择。
萧知意见我低头不语,拿起我的手,放在他脸上:
「阿鸢,我与你,其实都是一样的。」
十六
一转眼,我足不出户已有三月。
听说开春后,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朝政要事,都落到了萧知意身上。
我许久没去找绿桃,她倒是递了书信进来。信上说,今年春寒料峭,看着晴天大太阳,身上依旧冷飕飕的,还老犯困。
「人家说,春困秋乏夏打盹,早知道冬眠时不该成日出去玩,攒些精神留待春用。」
我笑了,寻出件金丝鸳鸯桃红小袄,差人给她送去。
晚饭后,萧知意来看我。
我说想出宫,去看看绿桃。
自从我上次跑去法场,他便将我的出宫令牌没收了。
「不行,」他搂紧我,「如今李将军不在了,无人管你,我怕你跑了。」
我还真挺想跑的。
如今的人生,本就是阿爹替我安排的。
阿爹死了,我继续留在宫中,毫无意义。
萧如意仔细地观察我的眼睛,仿佛看穿我思绪般:
「你想都不要想,不日我便向父皇请旨,封你做我侧妃。」
我笑了:「我才不要嫁给杀父仇人的儿子。」
话音刚落,萧知意便扑了上来。
吻如细雪,纷纷扬扬落下,消融于肌理,湿凉而怅惘。
「阿鸢,」萧知意伏在我脖颈间喘息,「如果我说,我能帮你报这个杀父之仇呢?」
我的身子僵直一颤。
一月后,皇帝病情告危。
太子手持兵符,封锁了整个紫宸殿。
皇子及嫔妃被限制待在宫内天安寺,非诏不得出入。
也有个别头铁的,譬如庄嘉贵妃。
她拖着幸王,在殿前磕头,求能侍奉皇帝最后一程。
我从窗缝里望出去时,她的头已经磕破了,而一旁的幸王却毫无反应,甚至有些痴痴怔怔。
其实一开始,我都没有认出那是幸王。
他形容枯槁,坍缩在那件雪狐毛大氅里,没有骨头般地窝着。
与记忆中那执扇饮风月的俊朗男子相去甚远。
庄嘉贵妃跪了两个时辰,终于体力不济而晕厥,被拖去了天安寺。
紫宸殿外一片寂静。
我轻轻合上窗扇,拿起停放一旁的长刀。
金龙丝帘后,床榻上的人已面如死灰。
他听见声响,费力地抬起眼皮:
「你,你是妤儿?」
妤儿是仁淑皇后的小名。
「妤儿,」他颤巍巍地朝我伸出手,「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
我冷笑一声:
「你有何颜面见我?」
寒光一闪,停在空中伸向我的那只手骤然落地。
不等他叫出声,我便扯出准备好的帕子塞到其口中。
我想起了阿爹。
他将我丢入训练场时的神情,那样决绝。
可在我满身伤痕回家时,也是他急急奔出来,确认我无大碍后才转身离开。
送我入东宫前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
「阿鸢,不要怪爹爹。
「做女娃娃,太多辛苦委屈。爹爹只盼你像个男儿,凡事自立,无畏无惧。」
可男人又如何没有畏惧?
畏惧失去权势,畏惧到甚至可以将自己挚爱之人,一点点推向深渊。
半个时辰后,萧知意走了进来。
我浑身染血地站在殿中,看起来像个疯魔嗜血的修罗。
萧知意眼底的惊诧不过一瞬,下一秒他便快步走上前来,将我拥在怀中。
他穿的一身白衣,被染了片片猩红:
「你去后殿换衣服,这里我来处理。」
我扭头就要走,手却又被他拉住。
「阿鸢,」
他看着我,目光如炬,像是要探入我的灵魂中去,
「要等我。」
我略点了点头,就匆匆往后殿赶去。
十七
紫宸殿在皇帝驾崩当日,起了场大火。
大火从后殿烧起,所幸无人伤亡,并未波及全殿。
唯一不幸的是,刚断气的皇帝,被这火烧毁了尸身。
就在满宫混乱之时,我已换上侍女的衣服,悄然离去。
面罩摘下,无人认得我是谁。
我去了那间黑屋,翻出了几封以我口吻写给阿爹的信。
连上头的字迹,都仿得惟妙惟肖。
信里说,睿王意欲谋反,恳请爹爹将虎符交给太子,太子会以皇帝之名清君侧,并以此在朝中树立威信。
我的手在发抖。
落笔的每一字,横撇弯钩,都是萧知意教我的。
在东宫的每一天,他环抱着我,教我这只手不仅可以拿刀,也可以写出娟秀好看的字来。
还让我每月至少写一封家书,莫忘父母养育之恩。
真是天大的笑话。
从黑屋里出来时,天色已晚。
若要逃,就该趁现在。
可我心中还有一处不得不去之地,
幸王府。
之前看见幸王的模样,我始终有些不安。
夜幕四合,绿桃的房间却并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之中,我听见床上有人轻声唤:
「是阿鸢么?」
「是,是我。」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缓缓拨开了床帘。
我惊惶地捂住嘴。
「阿鸢,我变难看了,对吗?」
绿桃躺在床上,原本饱满的鹅蛋脸似骷髅般凹陷。
她的满头青丝掉了大半。
枕头旁,放着块血迹斑驳的丝帕。
「其实我早就病了,王爷也是差不多时候,身子开始不好的。」
「太医看了,也说不出个究竟,只道是太晚了。」
绿桃说了没两句话就开始咳,咳出一口口鲜血落在帕上,
「王爷已经有些痴傻了,起先是不记得事,现在连我也不记得了。」
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她还戴着我送的那只鸽血红步摇。
见我看她头发,她虚弱地笑了笑:
「我心想,我若是死了,也要,也要打扮得漂亮才好。」
珠玉满头,相伴白首。
可她与幸王,都还未到白首之年啊!
绿桃努力地睁大眼睛,好像要用尽全力记住我的模样:
「阿鸢,你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
冰冷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
迅即沉沉地坠落。
脸上好湿,是泪。
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我拿起帕子,擦拭掉她嘴边残留的血迹,
又替她理了理头发。
手指触到了那根华美的步摇。
我将其拿起,放在手中端详许久。
然后在房间里寻得一个沉甸甸的纸镇,狠狠朝那步摇砸去。
深红色的宝石瞬间四分五裂,
一股银白色的液体流泻开来,
是水银。
我发疯般地翻箱倒柜,将自己送给绿桃的那些首饰翻出来一个个砸碎。
无一不是藏了水银。
她日日贴身所戴的,竟是要她和幸王命的凶器,
且是我将这凶器一件件送到她的身边。
我攥紧心口,抬头望见妆镜中的自己。
泪流满面,五官扭曲。
像极了那些受伤时的正常人。
原来,痛是如此滋味。
十八
窗外忽然灯火通明。
我抹干眼泪,朝门外走去。
一名家丁打扮的人已在等着:
「细鸢姑姑,还请随殿下回去。」
他抬起头,露出脸颊上一道崎岖的疤痕。
我讶然道:「你是三年前,夜闯东宫的那个刺客……」
师父教过我,所用暗器刀具,都要均匀抹毒。
我是个听话的学生,那一夜,我的匕首上便带着一种特制毒药。
那毒药能使伤口愈合后,留下一道荆棘般黝黑的疤痕。
原来一切都是萧知意的算计。
回去也好,我有许多话要问他。
紫宸殿半毁,先皇灵堂设在天安寺。
我被锁在寺内的厢房,听着外头僧人吟颂超度。
就这样过了三日,太子再无须守灵,我便被挪回了东宫寝殿。
萧知意出现时,眉目间尽是憔悴。
他看见我,血丝满布的眼里绽开欣喜,奔上前来就将我抱住。
我闭上眼,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檀木香。
只可惜,眼前的萧知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萧知意。
「阿鸢,我告诉过你,我会处理好的,你又何必放那把火?」
「你想趁机偷溜出去玩对不对?」
「以后你告诉我就好了,我会带你出去,去哪里都可以。」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他:
「殿下,你魔怔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
「绿桃死了,」我牙关紧咬,「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还有我爹,你为何要假借我口去要那虎符?」
萧知意的脸色变得煞白。
「阿鸢,你听我说,」他无比艰涩地开口,「父皇本就要对你家下手,而皇兄早有谋反之心也。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将皇兄谋逆之行一道揭露。」
我嗤笑一声:「是么?你其实是怕李家被清算,查出与你相交的证据,所以才将矛头转向了睿王,连消带打除了一个对你有威胁的皇子。」
他抿嘴不言。
「那绿桃呢?幸王呢?他们做了什么,要被你投以水银,饱受病痛摧残之苦?」
想到绿桃,我心头一阵紧缩,忍不住弯下腰大口喘气。
「因为我嫉妒。」
萧知意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嫉妒二哥,因为他才是父皇最喜爱的孩子,而我只是个意外。
「被立为太子之前,父皇眼里根本没有我。
「立我为太子之后,他便将对一个君王最严苛的要求统统放在了我身上。
「但他对一个儿子的慈爱,全都给了二哥。二哥可以恣意逍遥,坐享富贵与自由,而我一旦行差踏错,就会遭到训斥。」
他眼神幽幽:「阿鸢,我以为你会懂。」
我沉默了。
若说我不懂,其实我懂他的孤独,懂他的隐忍。
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开心的人。
阿圆、仁淑皇后,抑或是我,都是他孤冷帝王路上紧紧攀扯住的稻草。
但我不懂他的阴暗和疯狂。
我也不想去懂。
十九
萧知意将我囚禁在寝殿里,给我双脚戴上锁链,整夜地磨我。
白日他要做众人可仰赖的储君,处理国丧修缮,还有如山的奏帖。
但到了晚上,他便非要赖在我身边。
「阿鸢,你到底喜欢过我么?」
他突然问。
这几日,他已习惯我的缄默不语,于是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总觉得,你之前吵着要与我欢好,不过是小孩子贪新鲜,并不解其中含义。
「到真有了那么一回,你尝过了,便厌了。」
我觉得好笑,他人眼中的高岭之花,竟然为着我不再与他缠绵而自我怀疑。
「所以,你真的喜欢过我么?」
或许有过吧。
若是没有,我也不会认定他非要与他欢好,
也不会将那对彩珠耳坠日日戴着。
可我就像个薄情寡义的男子,我的喜欢,如此不值一提。
太子妃知晓我的存在,也来闹过。
萧知意连门都不开,便叫人将她架走了。
未来她的命运,相较于仁淑皇后,恐怕更加不堪。
登基前夜,萧知意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
他脚步踉跄,满身酒气,红着眼眶盯着我:
「阿鸢,我知道你要什么了。」
我皱眉,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你说过,你要刺激。」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鼻尖。
我想了好久,确实当年意乱情迷时,我曾说过这样的话。
「我想了好久,怎么给你刺激,」
萧知意从身后拿出条细长的皮鞭,
「你感觉不到痛,但其他感官却比常人更敏锐。
「我听说,有些人情醉时喜爱被鞭打火烫。如此并不觉得痛,反而拥有无与伦比的快感。」
我揉揉眉心,到头来,萧知意搬出了我爹口中说过的那些异癖者的手段。
他还真怀疑自己是否取悦过我。
「阿鸢,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我知道这皇宫对你而言太小,可明日这天下便是我的了,你想要怎样的冒险,怎样的刺激,我都能满足你。」
我叹了口气:「殿下,你醉了。」
起身将他扶至榻上,这难得的温柔令他松弛了下来。
他乖乖躺着,白皙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
我又想起了第一次吻他的那个夜晚。
还有他拿着兔子灯,羞赧地听我说要与他欢好。
还有好多好多,独属于我二人的瞬间。
恍若隔世。
「阿鸢,你不能不要我。」
他困顿地睁不开眼了,还抓着我的手小声嚅嗫着,
「不要离开我。」
「好,阿鸢不走。」
被我的这句话安慰,他终于放心地沉沉睡去。
我拾起地上掉落的细鞭,小心地将他的手绑在了床栏上。
然后半褪衣衫,从胳膊内侧的皮肉下,推出了一截细细的金针。
为了防我撬锁逃跑,这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我发髻上的簪子也被收缴了。
而这金针,一直藏在靠近表皮的血肉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我用它打开了脚上的镣锁,然后从窗户轻巧地翻了出去。
熟门熟路地逃出东宫,直奔天安寺。
被关在寺里的那三日,云机师父给我门下塞了张图纸,我方知天安寺中有一隧道,可直通宫外。
而这秘密,只有历任国寺住持知晓。
等我循着那隧道终于走到出口,云机师父已在等我。
我指指他身后一匹赤色骏马:「给我的?」
他微笑着点点头,又变出一柄长剑。
我指指他胸前的七彩念珠:「这个可否也给我?」
他自然摘下,交到我手中。
我用那念珠将披散的长发束起,持剑飞身上马:
「师父,可还有话给阿鸢?」
云机双手合十:
「家亡人尽,恩绝情断,从此天涯无尔所惧,何不纵情肆意?
「此去前路漫漫,人身难得,望君珍重。」
我畅然一笑,掉转马头:
「驾!」
-全文完-
番外:萧知意
我是父皇最讨厌的皇子。
因为我本不该来这世上。
父皇会教大哥骑马,教二哥射箭,
会拍拍他们的肩,说:「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可我自小是个药罐子,只能躺在榻上,任母后为我寻来的名医搭脉施针。
四岁那年,母后生下了阿圆。
刚学会行走,阿圆就总爱爬到我榻上,陪我一同躺着。
我逗她,她就咯咯直笑,大大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线,镶进那圆嘟嘟的粉团子脸。
有时玩累了,她便抱着我沉沉睡去。
阿圆的手脚总爱取暖似的,搭在我身上。
她的小手小脚,终年都是冰凉的。
父皇很宠爱阿圆,为她建了一个小花园,里面养了许多她喜欢的小兔子。
但凡父皇赏了她什么新奇玩意儿,她总要献宝似的拿来给我。
只要我说喜欢的,她便非要塞给我。
后来再问我喜不喜欢,我只能说:「阿圆比哥哥更喜欢。」
她倒还很失望似的噘噘嘴。
阿圆病倒时,是她四岁的那个秋天。
她越来越频繁地发烧,烧得小脸通红,嘴唇都皲裂了。
换成她整日躺着,再不复过去的活蹦乱跳。
她难受得哭,哭累便昏睡。
醒来睁开眼,看见我在床前,迷迷糊糊地说:
「哥哥,阿圆好痛。」
我恨不得替她痛。
阿圆走的时候,原本肉滚滚的四肢,就只剩得一把骨头。
原本温和的母后性情大变,变得暴躁而敏感。
她联合其母家尉迟氏,逼着父皇立我为太子。
父皇照做了,但他对我的厌恶有增无减。
他在我身上,施加了对一个帝王最严苛的要求。
我亦顺从地扮演一个最标准的太子。
表面温厚寡欲,
其实内里都是算计,都是无情。
后来,李将军带来了阿鸢。
看见她的第一眼,我有些怅惘。
若是阿圆还活着,应该也有十三岁了。
但我很难想象,阿圆长成像眼前的女孩一样,沉默寡言,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阿鸢初来时,戴着一副镂花面罩。
她的性子,如同那面罩一般冰冷。
行事果决,偶尔几次出手都无比狠辣。
可以说是天生的杀手胚子。
但我不许她杀人,也不愿她目睹审讯时的酷刑。
我将对十三岁阿圆的想象和保护,多多少少投射了些在她身上。
察觉到阿鸢有些闷了,我便安排她去监视萧知行。
萧知行有什么需要被监视的,他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
父皇宠爱庄嘉贵妃,更是将成为帝王所牺牲的一切,都弥补给了她所生的儿子。
让他自由随性,无拘无束,一生做个尊贵优渥的闲散王爷。
自从接了监视萧知行的任务,阿鸢似乎多了好些生气,
走路也会偶尔蹦蹦跳跳了。
我觉得这样才好,才像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样子。
但当她出现在我床上时,我还是吓了一大跳。
起先我真以为她是夜游。
也会叫醒她,让她回自己榻上。
可次数多了,我渐渐开始习惯她的出现。
她的脚总是怕冷似的,往我身上钻。
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阿圆。
可她到底不是阿圆。
她偷亲我的时候,将我从对往日的怀念中惊醒。
烛火照映下,床上坐着的人,拥有令我全然陌生的一张面孔。
黑发披散,双颊还带着熟睡的氤红。
她生得很美。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复杂情绪。
震惊、愤怒、幻灭,
还有一点不该有的心动。
第二天,我让阿鸢搬出了我的寝殿。
我以为她既对我有了非分之想,必将有所表示。
无论是自惭形秽的道歉,发誓以后谨守本分。
或是再度表明心迹,明目张胆地继续僭越。
但她什么都没做,像个没事人一样地继续在东宫晃荡。
就在我决定找她谈清楚的时候,母后病情骤然加重。
赶到檀华殿时,她已意识模糊。
两片嘴唇无力地开合,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唤着:
「阿圆……我的阿圆……」
母后和阿圆都离开了我。
我们遭一人之手所害,可最后只有我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我不能死,不能让那人如愿。
可这滔天的孤独,压得我喘不过气。
直到那天,阿鸢提着一瓶黄酒闯进我的书房。
其实我早就看到,她已蹲在书房外那棵大树下许久了。
一向冷漠的她,突然释放了些许热情。
原来她也是个爱玩爱热闹的少女,无法抗拒美食的诱惑。
不过是送给她一份轻松赢来的礼物,她便将夜市上看中的玩意儿都硬塞给我。
她像一只雏鸟,学着拍动尚且柔嫩的翅膀,去表达自己的感情。
她说要与我欢好。
我很小心地问她,是否懂得「何为欢好」。
她坦然地看着我说,知道,就是两个人做刺激又快活的事。
……到底是年纪尚小,又不谙人事。
就在我以为她向我表露真情之后,她竟然又恢复了一贯冷冰冰的模样,
还将我送给她的耳坠随随便便就送给了萧知行的侍妾。
我真的是搞不懂这个女人。
但我还是喜欢上了她。
就连她的变幻莫测,都是照亮我孤独长路的一点鲜活。
我也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没有痛觉。
难怪她面对鲜血,能如此淡定。
或许也是因为这体质,让她有种异常的冷静和莫名的疏离感。
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想看到她失控。
我想找到她的弱点。
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走进她的心里。
阿鸢十五岁那年,我得以见到她满身的伤疤。
一条一条,或浅或深,遍布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她应该是和我一样,孤独地长大,长成一个披上硬壳,并不快乐的人。
我问她,你是不是不快乐?
她没有回答。
我以为,我终于读懂了她。
我无数次对她说,我俩是一样的人。
我甚至,因为太子妃入宫后阿鸢对我的冷淡和抗拒而十分欢喜。
我将那解读成,她是因为在乎我而生气吃醋。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可笑。
紫宸殿大火后,宫人从废墟中找到了我送给阿鸢的彩珠耳坠。
她要走,连我眼中的定情信物,都可潇洒丢下。
我何曾了解过她。
我以为她的弱点,不过是我自身缺憾的折射。
女子看重的情爱,男子追逐的权势,似乎都不足以诱惑和满足她。
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