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观众朋友们晚上好,这里是 CCTV5 为您带来的温布尔登决赛现场直播,中国男单选手、世界排名第 22 位的俞枫晚,对战美国头号种子、新科世界第一帕特里夏·拉塞尔。我是主持人卢柯。我们今天的嘉宾是国新社体育部专栏记者,央视特邀解说员,赵子桐老师。」
「谢谢卢柯。大家好,我是赵子桐。」
「其实屏幕前的各位球迷对赵老师肯定非常熟悉了,毕竟我们都是读着赵老师的网球报道和人物评论长大的,哈哈。」
「这么说真的显得我很老啊!」
「哪有哪有,赵老师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辈。特别是 2011 年李娜法网夺冠的那篇万字长文,当时看得我可激动了,哈哈。现在距离决赛开始还有大概十分钟的时间,我想和赵老师先聊一聊——您觉得今天俞枫晚的状态怎么样?」
「其实这个人很特殊啊。他的外号叫『天降』,什么意思就不用我解释了。我当体育记者二十年,跑网球新闻也跑了二十年,中国国家队几乎所有的选手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只有俞枫晚不同,他是突然冒出来的。」
「对,这点儿我觉得特别神奇。突然出现在网坛,两站比赛就打进了世界前 100,然后紧跟着拿下了印第安维尔斯,现在居然走到温网决赛了。」
「这还不是他第一次站在温网决赛的赛场上,他之前是温网青少年组的冠军。很遗憾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关注到他,也没想到他未来会成为中国男单第一人。从我的角度来看,他的实力是非常强的,除了反手稳定性稍差以外,几乎没有弱点。」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打单反,哈哈。」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也从来不接受媒体专访。」
「所以赵老师觉得,他的反手可能是对手的进攻点和得分机会,是吗?」
「这要看帕特里夏对他的切削有没有招架之力。但我觉得他之前的对手搞不定那手切削,其实还是实力不足的缘故,到了帕特里夏这个级别,未必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还有一点,帕特里夏是继三巨头之后,新生代里实力最强、支持者最多、也最有可能在未来统治男子网坛的人,这一点是公认的。」
「没错,帕特里夏拿下了今年 1 月的澳网,这次温网也是志在必得。他在外网支持者众多,粉丝也极其狂热,应援时都跟一支军队一样训练有素,他在澳网赢球时球迷还集体起立唱队歌。」
「确实是很有魅力的一个人。但俞枫晚未必会输,草地才是他真正的主场。我知道有很多球迷已经去翻了他青少年时期打草地的比赛,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真的太漂亮太华丽了,让人想到了年轻时的费德勒。」
「他本人也特别帅,哈哈哈哈,女粉丝超多的。」
「对,我合理怀疑他未来会刷新中国体育运动员的商业价值记录。要知道,他回归以来可是一场都没有败过,如果拿下了这场温网,他将直接封神。」
卢柯和赵子桐闲聊的过程中,球员们已然就位。
俞枫晚一身白色球衣,白色汗带,白色护腕,手上则是纯黑的球拍。这一身在碧绿的温布尔登草场上清爽而惹眼。
年轻男人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专注与认真,嘴唇也绷成了一条直线。
大约是场面过于严肃,观众席上突然出现了一句不合时宜的声音——
「Victor!Would you marry me?!!!」
全场在刹那间哄笑起来。
就连场地对面的帕特里夏也朝俞枫晚挤眉弄眼,笑着示意他回应。
俞枫晚顺着声音望去,脸上的表情倒是丝毫未变。
「现在吗?」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YES!!!」对方继续喊道。
观众席又狂笑起来。
这种临场求婚时不时就要来一次,你被求过婚证明你也是网坛的偶像级选手了。不过俞枫晚确实没想到「求婚」来得这么快,通常来说,你得打到世界第一才有这个「特别待遇」。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大庭广众下被告白。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弯了弯。
这可能是他今天出场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年轻男人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忽然柔和了下来,带着众人未曾见过的温柔,以至于全场的哄闹声在这一刻停住了。
「Well,你问问维亚同不同意?」俞枫晚特意用球拍指向了身后的 VIP 看台,把维亚的座位点了出来。
「我反对这门亲事!!!」维亚用手作喇叭状大声喊道。
全场再度爆笑,就连坐在维亚旁边的裴妍都笑得直不起腰。
微博上,「温布尔登决赛」和「俞枫晚遭现场求婚」同时冲上了热搜。词条下的消息疯狂滚动,参与者是印第安维尔斯那一次的上百倍。
如果说印第安维尔斯是网球圈子内的盛事,那么一场有中国选手闯入的大满贯决赛,就是整个中国体育圈的狂欢。
「哈哈,刚刚看天降的表情那么严肃,估计很紧张,这一下好多了。」
「简直要笑死了。外国人听不懂那个大话西游梗吧?诺曼真不愧是半个东北人。」
「准确来说,维奇亚科夫斯基只能算 1/4 个东北人。他说他妈妈是哈尔滨人,但实际上他外公才是哈尔滨人,外婆是白俄罗斯的。他妈妈是哈尔滨长大的中俄混血,他是 1/4 混血。」
「[图片]帮楼上补充一下,这是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照片,都是典型斯拉夫长相的超级大美女,他爸爸是俄罗斯人,也帅到炸裂。结果这家人没有给娱乐圈输送人才,反而给网坛送来一个大美人。」
「谁能再给萌新科普一下,俞枫晚为什么和他关系那么好?」
「他们两个是发小,认识的时候一个 9 岁一个 10 岁。维亚打青少年比赛一输就哭,还抱着俞枫晚哭。有一张照片是俞枫晚特别不耐烦但是又被迫拍他的背安慰他,哈哈哈哈哈。大概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吧。两个小屁孩,简直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
「笑死,难怪 CP 粉满天飞。不过俞枫晚不是有女朋友了吗?谁知道俞枫晚的女朋友是谁?好像从来没在现场看过啊。」
「里约公开赛来过。被记者拍到过他拽着女孩子的手狂奔的样子,应该是女朋友。但是印第安维尔斯和温网都没来。」
「估计是学生。不过温网都不来,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
无论是微博还是直播弹幕,满屏的讨论都如潮水般涌来。
在人声鼎沸之中,温网决赛正式打响。
决赛从俞枫晚的发球局开始。
俞枫晚的发球一向是强项。更何况,他的主教练是维持世界最高发球时速记录的加西亚。在加西亚这几个月的指导下,俞枫晚发球的稳定性和得分率进一步提升。
一上来就是一个外角发球,速度奇快,帕特里夏接得相当勉强,整个人往场外扭了过去,俞枫晚立刻抓住机会回了一个反方向斜线,帕特里夏甚至来不及转身跑动,球就已然弹起、飞出。
15-0!
开场就是一个好球,场上的气氛立刻被炒热,激动的呐喊声不绝于耳。
俞枫晚的第二个发球依旧是大角度外角,极为精准地落在球场边缘,再一次把帕特里夏逼出一米开外,这一次他尽快做出了调整,火速往反方向跑去,一个斜线打了回来,被等在那里的俞枫晚一记小球给放倒了。
帕特里夏的表情开始难看起来。
第三球,帕特里夏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球场边缘挪了挪。俞枫晚的发球实在是太难接了,更要命的是,这家伙对制胜分的时机把握强到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步,你只要稍稍一失误,他就立刻能抓住机会进攻得分。
帕特里夏的小动作完完全全地落在了俞枫晚的眼里。
然后,帕特里夏看到一个紧贴着中线的内角发球朝他高速飞来,他刚伸出球拍,球就已经落地回弹了。
Ace!
央视演播间内,主持人卢柯和解说员赵子桐的语调都颇为轻松。
「帕特里夏开始擦汗了。才第三球就开始擦汗,看来状态不是特别好啊。」卢柯道。
「俞枫晚这手发球太强了。他打外角,你只能勉强接到,然后他立刻抓住机会回你一个反方向斜线,你根本就打不着。等你开始适应他的大角度,他又发内角了,直接杀你一个措手不及。帕特里夏能怎么办呢?他也很难办啊。」
「我看球迷们已经说了:你永远可以相信俞枫晚的发球。」
「对,他被破发的概率是极低的。印第安维尔斯决赛时,他腿都伤成那样了,根本没法跑,居然还能三个 Ace。这家伙实力恐怖,心态比实力更恐怖,你压根儿就拿他没辙。」
在成功保发之后,来到帕特里夏的发球局。新科世界第一亦表现出了极强的心理素质,发球即上网,在网前主动进攻,很快就扳回了比分。
但是网前很容易失手。高手的顶尖对决,同样的招数根本不可能用超过两次。俞枫晚很快找到了应对帕特里夏上网的方式,于是帕特里夏又回到了底线,两人终于开始了最原始的底线互抽。
他们大角度多拍相持,俞枫晚再次展现了绝佳的控球能力,强劲的正手抽出斜到几乎压线的上旋,帕特里夏堪堪接到,并本能地在接球之后立刻往回跑。
而就在他回球的那一瞬间,俞枫晚已经在中线位置等着他了。
不知何时已经调整完毕的大陆式握拍,手腕绷紧,拍头向后,45 度斜角。
而后,他重心前移,向前下方挥拍。
那手极为漂亮的单反切削再度出现,兼具小球的短和削球的转。
「That is a wonderful change!How beautiful backspin is!」(简直是精彩绝伦的变换!多么优美的反手下旋!)
「太漂亮!真的是太漂亮了!他的单反切削居然还能这么用?帕特里夏被迫走了个 C 位,绕到前面来接球,最后还是没接着!」
中文直播与英文直播的解说员都在激动地狂吼。
所有人都在期待,俞枫晚会在什么地方拿出这手切削,帕特里夏又会如何应对。
单反切削本质上是一种防守技术。它之所以难接,是因为在触拍那一瞬间的控制,也就是击球者拍面角度的调整,以及对球施加旋转的不同,使得这一球的落点与回弹千变万化。
可能深一点儿,也可能浅一点儿;可能转一点儿,也可能平一点儿;可能低低往后弹去,也可能高高在正前方弹起。
而俞枫晚可以在瞬间判断出这一球该怎么打,同时精准地施加角度和旋转,最终生生将一手切削打成了进攻。
最后,赵子桐对这一球做了总结发言。
「这个男人真是该死的从容,也该死的有魅力。」
一锤定音。
1-0,盘中休息。
场面变得相当热闹,裁判员也没有制止观众席的喧闹声。俞枫晚一个人坐在休息区长椅上喝水,球童递来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给他擦汗,他微微颌首,低声说了声「谢谢」。
如此平常的盘中休息。
平常的喧闹声,平常的倒计时,俞枫晚平常地把球拍放进包里、拿出一把新的,然后起身,正准备重新走向底线。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不受控制地从观众席跳了下来,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入了球场。他双手握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棍状物,直接冲到了俞枫晚的背后,对准他之前右腿受伤的位置,用力砸了下去。
整个场面混乱到无以复加。
冲上来的其他观众拼命控制住了行凶者,俞枫晚跪在地上,神色紧绷而痛苦,组委会的人急忙叫停了比赛……
人们恍然间回想起 1993 年的汉堡网球公开赛,那场女单 1/4 决赛,同样的场景,同样疯了一般闯入球场的观众,当年的世界第一女单莫妮卡·塞莱斯遭遇背刺,鲜血流了一地。
时隔三十年,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场景还能再度重演。
******
S 市人民医院。
「时闻!时闻的家属在吗——?!」
「在!我在这儿!」时鸢听到医生焦急的声音,心脏突突地跳动了起来。
医生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你是他女儿吧?他现在恶化得非常迅速,呼吸衰竭,必须马上进行手术。但光手术没用,除非进行肺移植,否则撑不过这个星期。」
那一瞬间,时鸢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对不起,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医生简短迅速地交代了手术说明,然后道:「签字吧,立刻进行手术。」
时鸢几乎是在手术室前枯坐了三个小时。
直到人被推出来,医生说性命暂时保住了,她才如蒙大赦一般回过神来,想要从长椅上站起,却在下一秒没有站稳,膝盖一软,直接跌了下去。
旁边的李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我还有几天时间?」她半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医生。
「看病人意志了。现在立刻寻找配型,或许有救。」医生道,「我们马上进行登记。病人是急需,排名优先级会更高,但能否出现供体完全看运气。」
时鸢大口地呼吸,却觉得氧气好像根本无法抵达肺部。
「姐。」李良低声道,「会没事的,你千万别垮,阿姨已经要崩溃了,你一定要撑住。」
「我撑着呢。」时鸢低声道。
她闭上眼,即便大脑里一片乱麻,也在努力恢复平静。
她必须得撑住。现在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能撑下去了。
******
温布尔登以俞枫晚被迫退赛结束。
俞枫晚失踪了。
他是在接受完医学检查后消失的。当时裴妍在医生办公室,维亚去取检查报告,加西亚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和赛事组委会疯狂打电话,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任谁都找不到俞枫晚了。
手机直接设置了免打扰模式,无论谁打他的号码都是自动拒接。
俞枫晚独自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疼痛已然使他麻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走路。没有任何拐杖,他一个人扶着墙壁走了出去,叫了辆计程车开往伦敦机场,然后买了最近一班航班直飞回国。
全程 12 个小时,俞枫晚始终没有合眼,一直沉默着。
抵达 S 市已经是深夜了。他看到了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布满血丝。
所有人都找他找疯了,但时鸢甚至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发过来。
——为什么?
有的时候,俞枫晚宁可自己不要那么敏锐。
他在飞机上想起了时鸢说签证没通过的事情,而他是知道时鸢通过哪家中介办签证的。那家中介在 S 大校内口碑很好,S 大学生几乎都找他们办旅游签。
回 S 大的车上,俞枫晚直接在网上找到了那家中介的联系电话,打了过去。
然后,他证实了一件事。
时鸢的签证没有问题,早就安安稳稳地办下来了。
那一瞬间,俞枫晚觉得整个世界都荒唐到无以复加。
真好笑,别人打不通他的电话,他也打不通时鸢的。
俞枫晚最后是在 S 大人文学院宿舍楼前找到时鸢的。
7 月初的时间节点,暑假已经开启,S 大里留校的学生不多。但俞枫晚知道时鸢计划暑假留在 S 市,继续在国新社 S 市分社实习,所以她大概率会住校。
出租车只能开到校门口,还要走一公里多的路才能走到宿舍区。俞枫晚走得很慢,走到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夜幕低垂,云层遮蔽,无星无月,只有宿舍楼的架空层亮着暖色的灯光。
很巧,俞枫晚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这一刻,他宁可自己没有找到她。
时鸢在一个男孩子面前哭泣。
她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捂着脸,身体微微抽搐。直到她眼前那个高个子、很清瘦的男生伸出手,抱住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她才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声哭了出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俞枫晚想起那一幕,心里都在一阵阵抽痛。
后来他只是觉得世事无常,在最崩溃的那一刻,他们谁都没有陪在对方的身边,遗憾自责到无以复加,而在事情正在发生的那一刻,他却被混合着不甘、痛苦与愤怒的复杂情绪所点燃。
「时鸢。」俞枫晚喊出了那个名字。
时鸢蓦地一怔,转头顺着声音望去,近乎难以置信。
「俞枫晚……?」
她好像在那一瞬间才反应过来了什么,慌忙要去看手机屏幕上的日期。
「今天是几号了?比赛……」
「你没有看,是吗?」俞枫晚打断了她。
心里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在这样的炎炎夏日里,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的。
他对她说,等打完决赛,就立刻飞回来见她。
比赛没有打完,但他还是立刻回来了。
可她连自己的比赛都没有看。她甚至搞不清楚今天是几号。
清瘦的男孩子已经放开了时鸢,低声问道:「这位是……?」
「可以回避一下吗?」俞枫晚对着那个人冷声道,「我有话要单独和她说。」
眸光也是冷的,像清冷的月亮,孤高地悬挂在天际之上。
「李良,你先回去吧。」时鸢的眼睫低垂,上面还挂着泪。
看着在情绪临界点的俞枫晚,李良显然很不放心,犹豫着没有离开。
「没事的。谢谢你送我回来。」时鸢的声音很疲惫,「早点回去吧。」
时鸢直接给他叫了车,显示还有五分钟抵达校门口,李良只得先走。
宿舍楼下终于只剩下了俞枫晚和时鸢两个人。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俞枫晚率先开了口,「关于签证的事情,你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时鸢的眼睫一颤,像是受伤的蝴蝶翅膀。
他知道了。
时鸢一瞬间就听明白了。俞枫晚都知道了。
见她没有回答,俞枫晚终于失去了耐心:「所以,我的比赛已经不值得你去看了吗?」
「不是的……怎么会……」
「那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这个点会有我不认识的人送你回来,为什么昨天发生的事情你……」
他顿住了。
他本来想说「为什么昨天发生的事情你完全不知道」,可她显然真的不知道。
俞枫晚突然就不想说了。
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
她连比赛都没看,她怎么会知道。
就在这时,时鸢的手机响了起来。
时鸢迅速接了电话。
「喂,妈妈?
「……什么?!
「你不要着急,你别慌,我现在回来,半小时就到。
「好,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回来!」
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立刻就要转身往校外走,却在下一秒被俞枫晚抓住了手腕。
「对不起,我回来再跟你解释好吗?我现在必须得走了,我有急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俞枫晚突然拔高了语调。
时鸢的手腕被拽得生疼。
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从签证的事情开始说?还是从父亲确诊开始说?可她现在没有时间了,多一分钟都没有。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真的……俞枫晚,求你,放我走。」她的语调破碎,近乎哀求。
俞枫晚的脑袋里轰地一声。
她在求他,放她走。
收紧到迸出青筋的指节逐渐松开。
女孩儿白皙的手腕上被他的指节握出了红痕,在灯光下尤为刺眼。
在这个没有任何星星的夜晚,时鸢朝校门口奔跑而去,俞枫晚看着她的背影,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
俞枫晚从来没有想过,那是他和时鸢在往后两年漫长的时光里,最后一次见面。
如果他的脾气可以收敛一些,不那么冲。
如果他让时鸢等一等,哪怕多问一句。
如果他少敏感一些,如果他有多安全感一些,如果他当时立刻就跟上去……
没有如果。
******
医生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找不到配型,基本上就没救了。等待医院通知无异于坐以待毙,时鸢开始主动寻求帮助,找老师,找媒体,找亲朋好友帮忙扩散。
「各位老师、同学、未曾谋面的朋友们,
我的父亲时闻身患特发性肺动脉高压,正在生死存亡的关头,现已上 ECOM。如果没有合适的器官进行移植,他将撑不过三天。
我们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这个世界,恳请各位亲友帮忙,如果知道任何地区的医院有意向捐献遗体的病人及其家属,请及时联络我们。
时鸢拜谢。」
各个群都转发了起来。
「我的同事老时,A 市一中的语文老师,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还曾资助山区学生长达八年之久,如今重症昏迷,还请各位帮忙转发!」
「朋友的父亲,真的一家子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如果有人能帮忙,请与我联系,谢谢!」
「不用捐款,不用捐款,不用捐款。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是真事,急需肺源,朋友家里已经在卖房救人了,只希望有肺源救亲人一命!」
……
俞枫晚打过去的电话,要么是正在通话中,要么被直接被挂断,没一会儿打过去,又是忙音。
他已经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从温布尔登退赛,到十二小时直飞,到深夜抵达 S 大,再到现在。又一整夜过去了,窗外天已经蒙蒙亮,可电话依旧打不通。
在看见远方的天际泛起的鱼肚白时,他终于忍不住给时鸢发了一条消息。
「你说的那句让我放你走,是什么意思?」
依旧没人回复。
时鸢给他把电话打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明明生理上已经撑不住了,可俞枫晚还是在一瞬间按下了接听键。
「时鸢?」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喂?时鸢?你听得见吗?」
「……我在。」女孩子的嗓音沙哑且破碎,「对不起……」
她在道歉,她却没有说为什么道歉。
那一刹那,俞枫晚的脑海里划过无数种可能性。
他的意识几乎模糊,话语不过大脑地发冲。
「这算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吗?就算分手,也该把话讲明白吧?」
「不是……」
「时鸢,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吗?我一个人在想将来的事情,而你毫不在意?你对看不到尽头的异国就那么有信心?」
俞枫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提起这件事。可能是因为他真的想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这个时候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为这个事情生气吗?」她的声音发紧。
「我不可以生气吗?你一点多余的时间都不能花在我身上?是你让我回到赛场的,可你连温网都不看?!」
质问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
俞枫晚好像这才意识到了自己似乎早已被情绪所掌控,对方沉默着没有回应他的脾气,他却在自己安静下来后,才听到电话那头的啜泣与呜咽。
她在哭。
尽力克制,却依旧在哭。
而自己昨天看到她的时候,她也是在捂着脸哭泣。
为什么?
「……鸢鸢?」俞枫晚放缓了语调。
他在那一刹那又觉得自己很废物,然后是潮水般涌来的心慌。
那是一种潜意识里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已经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可他毫无办法。
下一秒,直觉应验。
「我确实没有看你的比赛,也确实不会为了你出国。」时鸢的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如果你因此要跟我分手的话,那就分吧。」
俞枫晚的瞳孔在倏然间放大。
然后,电话里只剩下了忙音。
俞枫晚是在 S 大数学系的群里看到那条全校都在转发的求助信息的。
他没有退数学系的群,单纯是因为屏蔽然后忘了,自然也没有人把他踢出去。
而这次,却有人 了他。
「晚哥,你女朋友家出事了???」
那一瞬间,俞枫晚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
可分明又没有任何问题。每个字都真真切切,一清二楚。
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时鸢不告诉他,为什么谎称是签证出了问题,为什么没有看他的比赛、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以及,见面之后,她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真正的原因。
——因为自己根本没有给她一个把真相说出来的机会。
昨天晚上她接到电话立刻就要走,是要回医院么?
中午的时候她联系自己,是准备把一切和盘托出,所以才道歉么?
可他都说了什么傻 X 言论。
疯了吧?
俞枫晚猛地一拳砸到了墙上,指节生疼。
心中更如利刃绞过。
然后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给裴妍打电话。这是他失踪的 48 小时里第一通主动联系家人的电话,裴妍几乎秒接,问他现在在哪儿,他却也没空回答这个问题。
「妈,你现在能联系到多少家医院?」
「什么?」
「时鸢的父亲需要肺源,三天内……不,两天。只剩下两天了!」
裴妍顿了两三秒,在这两三秒里她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把详细情况微信发我,我立刻去联系。还有,你不要再失联了知道吗?所有人都在找你!」
「……知道了。」
在近乎绝望的关头,时鸢一家人,居然真的等来了肺源。
医院通知说是北京某家三甲医院的病人,已经脑死亡了,原本家人没有捐献遗体的打算,但医院专门做了病人家属的工作,对方最后关头同意了。
按照伦理要求,时鸢一家不可以和捐献者家属有任何联络。对方医院已经完成了取肺手术,并派人紧急坐飞机将肺源送往 S 市,肺源抵达后,将立刻开始移植手术。
时鸢颤抖着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这一次,真的是生死一线。
整场手术耗时四个多小时,时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宛如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内心的煎熬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直到最后一刻,病人被推出,医生精疲力尽地走出来,说手术很成功。
一家人这才如蒙大赦。
医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什么术后还有艰难的排异期与恢复期,需要长期吃抗排异的药物……时鸢捂着脸再次哭了,她不记得自己这些天到底哭了多少回,眼睛早就肿了,可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这么艰难的事情都挺过去了,后面一定都没问题的。她坚信着。
******
俞枫晚把疯狂给他打电话的那几个人,一个个从免打扰名单里放了出来。
加西亚在电话那头一顿狂吼:「如果你还想继续打比赛,就赶紧滚回来治疗!」
俞枫晚却依旧没有买机票,也没有去医院。
他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些什么。
后来,俞枫晚听到了时鸢父亲手术成功的消息。
……至少有一件好事发生。他想。
俞枫晚又一次回了 S 大。
已经 7 月中旬了,白天的时候学校里几乎没有人出没。北纬 30 度的盛夏,空气湿润而炎热,校内的梧桐树上传来蝉鸣声阵阵,放眼望去,极目绿意。
说起来,他已经不是这里的学生了。
俞枫晚忽然想到了时鸢写下的那篇《消失的村庄——回不去的「香格里拉」》。
他回到他们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厅,时鸢曾在那里跟他说了这篇文章最初的构想。她说,故乡的山和水似乎和以前一样,又似乎不一样了,那些曾经在山里跑上跑下的时光也变得遥远。
她说,你过去的房子变成了大家参观的景点,你熟悉的酥油茶成了游客的打卡工具,村子已经搬到了山脚下,只剩下那么仅仅十几户人家……会不会很寂寞呢?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她说,年少的时候你跨越千山万水去寻找「香格里拉」,很多年以后你回到了故乡的「香格里拉」,却发现故乡已然化为了心中悠远、渺小的影子,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过的话,俞枫晚都记得。
那个时候他只是用自己的勺子切了块蛋糕送进她嘴里,带着点儿少年人的小心思,然后看着她脸上的薄红从耳垂蔓延到脸颊。
俞枫晚看着熟悉的座位。不到一年前,他们两个就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当时那么喜欢那个人,却又不肯承认,总觉得自己还不够资格,但又忍不住话里有话,想要告诉她点儿什么……
如今,这里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
却又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了。
俞枫晚缓慢地走去了当初举办音乐节的露天体育场。
腿部生疼,这几天一点儿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但他还是在很缓慢地往前走,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时鸢曾经在这里对他表白。在大庭广众之下。
虽然那会儿,他只是一个挡箭牌。
但后来女孩子对他说:「可是如果没有那一天的话,我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啊。重新回到那一天,我还是会站上去的。」
……
回忆起她说的话,俞枫晚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他老说她招惹自己。
可她却从不后悔。
就在这时,俞枫晚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那天晚上,在时鸢宿舍楼下的人。
对方也在这一瞬间看到了他。
「我们见过。」他走了过来,「你是时鸢姐的男朋友,对吗?」
俞枫晚与他对视,却没有回答。
「我想跟你聊一下,可以吗?」
俞枫晚「嗯」了一声。
他们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坐下,两人相当默契地在中间空了一个位置。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谁?」李良问道。
俞枫晚不置可否。
对方并没有卖关子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我是时叔叔资助的学生。从八岁一直到十八岁,都是时家供我读书。」
俞枫晚微微怔忪,随后很快便想了起来。时鸢跟他提过的,她曾用压岁钱资助了贫困山区的学生很多年,而且是一对一的。
「其实我以前不知道这件事,我只认识时叔叔。每学期我都要给他寄我的成绩单,他会给我回信,结尾都是他写的古体诗,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劝我勤勉上进、好好读书。
「但我高一的时候,辍学了一阵子。
「我小学成绩好,在时家资助我以后,能去县中上学。从大别山走出去,徒步要四五个小时,所以我每周只回家一次。后来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了 C 市一中,学校给我减免了学杂费,还供我免费住宿。
「我当时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我会彻彻底底走出大山,去大城市读大学,未来把父母都接出去。
「但我母亲却突然病倒了。病得很重。她以前就有小毛病,但不当回事,村里人就是这样,怕花钱,所以硬要自己扛,我常年在外面读书,根本就不知道。
「发生了这种事情,任谁都没法继续心安理得地在学校里呆下去。我思前想后,决定辍学,出去打工,以便筹集医药费。我们班主任跟我谈了很多次都没用,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时叔叔的电话,然后时叔叔就听说了这件事,直接跑到了 C 市来找我。
「他也没说别的,就说一眨眼八年过去了,咱们爷俩这才第一次见面。你姐姐给你带了封信,你有空就读一读吧。
「我那个时候才知道,还有一位『姐姐』在帮我。每年汇给我的钱里都有一部分是姐姐的压岁钱,她一分都没有留,从 10 岁到 17 岁一直如此。而这次她还托叔叔给我带来了她全部的奖学金和稿费。」
「她给你的信里,写了什么?」俞枫晚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
「一篇古文。」
「一篇古文?」
「嗯,她『手自笔录』的一篇《送东阳马生序》。是她最喜欢的文章。她后来告诉我,她每年都会认真抄一遍。」
「……」
「全篇我都能背,但其中有五句我特别印象深刻。后来高三太忙了,我没空抄录全文,就把这五句反复地默写,就当默完了全文。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就是这五句。其实后面三句是连着的,我要真没时间,就在心里默念最后三句,默完了继续做卷子。」
说到这儿,李良微微哽咽。
俞枫晚始终沉默着。
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岁月。他一直是天之骄子,一切最好的东西都唾手可得,从来没有为金钱发过愁。别人穷尽一生想要得到的东西,在他这里都只是选择题——去打职业还是读书?留在 S 大还是去 MIT?
他甚至没有在学生时代背过那篇《送东阳马生序》,哪怕时鸢曾数次「手自笔录」。
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写下那封信的呢?她又是怎样鼓励过别人的呢?
她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不了解的事情呢?
李良深呼吸,恢复了平静,继续道:「我高二的时候,姐姐考上了 S 大,所以我也以 S 大作为奋斗目标。我现在在等录取通知书。时叔叔已经脱离危险了,我今天才想着来这里走走,看看未来要学习的地方长什么样子,没想到碰到了你。我知道你肯定误会了些什么,但那天晚上,姐姐真的太压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其实我和她今年暑假才第一次见面,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其实李良想错了。
俞枫晚没有误会什么,也没有怀疑过任何事。他确实因为那一幕而上头,占有欲作祟到要发狂,可他绝对信任时鸢。
他怎么可能不信任她?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你打网球对吗?」李良忽然问道。
「她跟你说的?」俞枫晚反问。
「没有,我猜的。她之前说男朋友在参加非常重要的比赛,不可以被影响心态。我还见她看过网球比赛的直播。」
「……这样。」
「嗯。可是就在昨天,我去医院帮忙,隔壁床陪床的人背了一支网球拍过来。她看到的一瞬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当着所有人的面。」
「……」
「学长,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能也会觉得我一个外人真是太多嘴了,可是啊——」李良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妈妈也病过,下病危通知书的那种,我当时真的觉得天直接塌下来了。在生命面前,你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书也不想念了,未来也不想管了,只想把家人救回来。所以我特别能理解姐姐的心情。她这半个月里真的一下子瘦了很多很多,单薄到风一吹都可能倒下去,一吃东西就吐,明明没有力气还要强撑着。」
「她不会在家里人面前哭你知道吗?阿姨也好,她的爷爷奶奶也罢,她家里人比她还要崩溃、还要不知所措,所以她不能在亲人面前哭。那天晚上在宿舍楼下,她是真的撑不住了。真撑不住了。」李良反复强调这一点。
「可现在最难的时刻都过去了,她却还在因为你而哭啊。一碰到关于你的事情就忍不住掉眼泪,甚至根本见不得网球,哪怕家人全部都在眼前,也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俞枫晚闭上眼。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扎进心里,再硬生生把刀口扯开。剧烈的疼痛感使人的思维根本无法聚焦。
良久,他才道:「我知道了。」
他已经很清楚对方的意思了。
自己可真是傻 X 透顶啊。他在心里想。
******
静谧的深夜,安静到寂寞如同潮水一般满溢出来,像要把人吞噬。
医院病房内,时闻睡得很沉。他已经彻底脱离危险了,全家人紧绷着的神经这才堪堪松缓了下来。时鸢静静坐在病床前,看着父亲的面容,然后深呼吸,拿起手机。
她终于有了些许的自由时间。
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
微信上,两个人的对话还停留在俞枫晚的那句「你说的那句让我放你走,是什么意思?」,时鸢不忍再看一遍,退了出来。
然后她打开微博,开始颤抖着输入「温网」这个关键词。
距离温网结束已经过去一周了。
但时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搜索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铺天盖地的新闻映入眼帘,每一条都如此刺目。
「这是一起模仿作案,行凶者供认不讳,模仿的正是 1993 年塞莱斯遇刺事件。他声称他是帕特里夏的粉丝……」
「帕特里夏粉丝会已经发布了严正声明,作案者并没有任何支持帕特里夏的迹象,截至目前,对方被找出的社交媒体账号上也没有任何关于帕特里夏的信息。帕特里夏粉丝会坚持,对方是在利用塞莱斯遇刺事件给自己找借口。」
「俞枫晚的主教练卢卡斯·加西亚召开了记者沟通会,俞枫晚没有出席。加西亚表示,暂时没有证据显示行凶者具有精神疾病,他们绝对会用法律手段让对方付出代价,温网组委会也必须要为如此薄弱的管理承担责任。」
「据悉,俞枫晚的母亲已经迅速组建了一支横跨中美的律师团队。资料显示,俞枫晚母亲裴妍是枫林生物科技的 CEO,199X 年毕业于麻省理工……」
「裴妍首次公开回应:『我会让凶手下地狱。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
时鸢的手在冒冷汗。她拿不稳手机,指节微微颤抖。
所有复杂的思绪都在这一刻席卷而来。她恍然间想起前几天晚上,俞枫晚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却走得那么慢;最后她跑出校门,对方甚至没有追上来,完完全全不是他的风格。
他原本是那么敏捷和矫健的一个人,从背后朝他抛任何东西,他不回头也能接得到;每次自己笨手笨脚站不稳的时候,他都能眼疾手快把自己捞回来;但凡自己遇到任何的危险和冲突,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然后把自己护在身后。
时鸢再度点开了那个微信头像。她打了很多字,却一遍又一遍地删掉。
「我可真是……太差劲了。」她低声喃喃道。
她怎么可以那么过分。
想说对不起,可是对不起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好像她每多说一遍,事情就会变得更糟。
——是不是很疼啊,俞枫晚?
——可是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顾不上。
最终删了不知道多少遍,她才鼓起勇气发了一句话过去。
「晚哥,你还要我吗?」
上面弹出了一行字。
「俞枫晚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信息,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
俞枫晚一回到美国,就被加西亚没收了身份证和护照,然后直接被关进了单人病房。
他耽搁了近十天才入院,情况糟糕到难以想象。
「我他妈……!」加西亚骂都骂不出来,「你这幅样子是怎么往中国跑的?换正常人走路都走不了!你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鬼样子,老子也是佩服得不行!」
俞枫晚没有接话。
一整个医疗团队都在围着他打转。
医生拿着片子对他们说:「病人入院得太迟了,如果一出事就积极配合治疗,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他现在……我只能说,想彻底康复,很难。概率不到 30%。」
「那就是还有机会。」裴妍当机立断,「我们要怎么做?」
「现在不是你们怎么做的问题,女士。」医生一脸严肃,「是病人自己的心理状况出了问题。他一点儿康复的欲望都没有,随便你怎么折腾,你给他治成什么样他都不管。」
裴妍想找俞枫晚聊一聊。
她没有提腿的事情,而是换了一个话题切入。
「时鸢的父亲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俞枫晚淡淡道,「你不要去问她,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分手?」裴妍一怔。
「嗯,我提的。」
「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什么了?」她蹙眉。
「是我的错。」俞枫晚答非所问。
裴妍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你现在不配合治疗是因为这件事?」
「我没有不配合。」俞枫晚抬眸,琥珀色的眼睛像一潭死水,「你不要找她说任何事。」
裴妍有一种预感。
如果她真的去问时鸢这件事的始末,恐怕他们刚刚恢复的母子关系就要彻底冰冻到地老天荒了。
裴妍回到医生办公室内,询问道:「医生,我想问一下,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的?」
「是退出职业网坛,女士。」医生解释道,「我知道病人的职业比较特殊,但想要恢复到全盛时期,他必须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以及惊人的意志力,然而现在这两点他都不具备。只凭我们,最多只能让他以后活得像个正常人。」
「那跟让他死了没区别。」裴妍道。
医生摇了摇头:「再这么下去,别说 30% 的完全康复率了,可能 10% 都没有。」
在治疗期结束后,俞枫晚需要转去一家专门的运动康复机构。
但他却要求直接出院。
这段度日如年的治疗时间里,他几乎不与别人交流。你和他说话他也会正常回答,但话很少,只能算是一问一答的程度。
他看上去很配合,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有的时候疼得冷汗都冒出来也不吭一声,但也仅限于此。
他甚至不跟医生沟通任何的治疗方案,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事情。
这是俞枫晚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
但要求却是:他要出院。
维亚听到俞枫晚拒绝康复训练的消息后,立刻动身飞了过来。
当时俞枫晚还没有出院,他穿着病号服,神情和过往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人完全不同,没有表情,极为淡漠。
维亚走到他面前,近乎一字一顿地问他:「Victor,你要你的职业生涯彻底废掉么?!」
「废了就废了吧。」俞枫晚漠然道。
就在这时,维亚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旁边的加西亚拦都来不及。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维亚发火,事实上维亚和俞枫晚认识了十年,从来都只有俞枫晚发脾气的份儿,维亚永远都是笑眯眯不当回事的那一个。
而此时此刻,漂亮男孩子的脸上全是愤怒。
「清醒了没有?!」他高声吼道。
俞枫晚被打得偏过了脸。红痕几乎在瞬间显现、肿胀,可见维亚确实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俞枫晚死死咬住了下唇,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可他却依旧一言不发。
「你们都出去。」维亚对屋子里的人道。
病房被清空,他直接把门给反锁了。
然后他拖了把椅子,在俞枫晚的病床前坐下。
「我不知道你和小风筝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当初她那么劝你打球,那么支持你回赛场,那么期待你拿大满贯,可你现在却要让自己废掉?」
俞枫晚依旧沉默。
良久。
他终于主动说了一句话。
「她讨厌我。」俞枫晚的嗓音沙哑。
维亚怔怔看向他。
「她现在很讨厌我,你知道吗?」俞枫晚用近乎死寂的目光望向维亚,「大概也很讨厌网球。」
然后,他再也不肯说别的了。
维亚的眼里突然弥漫上了一层雾气。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好哭的人,输球了也哭,赢球了也哭,从小到大更是经常对着俞枫晚哭,这个时候当然也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一下子抱住了俞枫晚,死死搂着对方的肩膀,力气大到手背上青筋毕现。
「Victor,上天到底为什么要让你经历这些……」
维亚走后,天色已经近黄昏。俞枫晚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暖橙色的夕阳一点一点坠落,一轮银月缓缓升起,归巢的倦鸟互相梳理羽毛,整个世界广袤而又静谧。
俞枫晚静静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时光如同掌心的流沙,你再努力也握不住。
在他说要出院的时候,裴妍问他:「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俞枫晚没有回答。
——他想要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夜幕彻底降临。这座位于市郊的私立医院有着非常好的生态环境,屋外是大片的草坪和满天的星斗,虫鸣与鸟鸣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夜晚,俞枫晚忽然就非常、非常地想念那个人。
想念她小鹿一般清澈见底的眼睛,想念她温柔说话时的语调,想念她长发间令人安心的气味。
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放大,思念刻骨铭心。
想和她说话。说什么都好。
想听她的声音。想到要发疯。
可是,他把她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
那个女孩儿开始新生活了吗?她过得好吗?有没有写出新的好文章呢?
没有人再让她出国了。不会再有自己这样的蠢货让她做两难的选择,脾气一上头,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跟她吵架。
她应该会过得很好吧?走出来应该是很快的事情
可是这样寂静的夜晚,俞枫晚只觉得心里空了巨大的一块,无论如何也填不平。
那头鹿在他心间的荒原里停留了一阵子,又离去了。荒原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那么空旷那么孤寂,像是要被无边无际的孤独所吞噬殆尽。
可是荒原之间,哪儿哪儿都是那头鹿留下的痕迹。
她曾在哪里奔跑而过呢?又曾在哪里驻足停留,温柔地回望着荒原的主人呢?
你希望她留在这里,给她准备所有你觉得好的一切。你太孤单了,所以才会那么渴望她能为你而留下,陪你一起生活。
你明明没有安全感,却满满的都是占有欲。
然而,鹿本就不该生活在荒原之上,她天生属于森林。
可你还是那么想她。那么想她。
俞枫晚发现自己只能给时鸢发短信了。这是仅剩的、唯一的联系方式。他好像失去了再给那个人打电话的勇气,所以只能发一条短信。
手机信箱里堆的全都是垃圾广告,俞枫晚几乎就没有点开浏览过。他在通讯录里搜索时鸢的名字,点开信息,然后对话框跳了出来。
上面有一条未读信息。
时间显示是去年的 9 月 26 日,11 个月零 7 天前。
一整段文字映入眼帘,仿佛那个温柔的声音在你耳边低语。
「我今天找到了天狼星。那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我觉得很像你。如果日后我们相隔万里,那你抬头寻找大犬座,我肯定也在地球的另一边仰望着星空。我们始终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信号从巴拉格宗海拔三千多米的山村出发,越过横断山脉,四川盆地,巫山山脉,长江中下游平原,独自穿越了千山万水,直到安静地抵达他的手机信箱。
然后一直停留在那里,从未离去。
俞枫晚用手捂住眼睛。
指节在颤抖,掌心里全是泪。
然后他站了起来,推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
屋外繁星满天。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无论何时都那么得耀眼,周围所有的光点仿佛都成了陪衬,只有它始终熠熠生辉。
那是天狼星。无论你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只要天气晴好,一抬头就能看见。
你知道她一定会在地球的另一端支持着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第二天,俞枫晚办理了出院手续。
裴妍问他,接下来去哪儿。
「不是要去康复机构么?」他反问道。
裴妍微愣,然后道:「维亚把你打醒了?」
「嗯。」俞枫晚静静地看向远方,「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