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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子衿

我是一只灵猫,今夜,只要我趁谢隽入睡,同他接第一百次吻,就能彻底幻化成人。

因此,趁他熟睡,我如往常悄悄蹭到他身旁。

然而——

男人似是发现我的意图,突然醒了。

1

当朝丞相谢隽喜捡拾猫,早在京师闹得人尽皆知。

传言他冷血凶戾、残暴凶横,百姓都说,被他捡走的猫,都被虐待致死。

京城里的猫都对他避而远之,而我却特意挑了今天这个黄道吉日,把自己搞得楚楚可怜狼狈不堪,然后趴在丞相府门前的石阶上,待他捡我。

族人都觉得我小时候故事听多了,才想学习那些英勇的前辈当一次「敢死队」。

只有我自己知道,正是因为我极其怕死,才设法亲近谢隽。

作为喵族的第一只灵猫,我拥有在夜间幻化为人的本领。

尽管如此,我仍同其他族人一般,最多只能活二十年。

而那些两脚兽的寿命,却是我们喵族的四到五倍。

因此,我拼命寻找变成人类的方法,终于在一本秘籍中发现:

「灵猫只要主动靠近当今最危险的人类,每天亲吻他一次,连续一百天且不被他发现,便可彻底成为人类。」

书旁还明晃晃地写了注释:

「此种秘法伴有很大生命危险,若能成功,则灵猫成功渡过生关死劫,便可飞升为人。」

我一想,当今最危险的人类,那不就是谢隽么。

我一刻也等不及,想好了对策,撸起猫袖说干就干。

此刻,日薄西山,马蹄声由远及近。

随着骏马的嘶鸣落定,我得以初见谢隽。

他撩开帷帘的手很好看,绯红的身影映着晚霞,妖冶如火,偏偏他眉眼清冷,若秋月晴雪。

长身玉立、矜贵凌人。

我想,这真是人间美色,如此相貌的小郎君,好像多亲几下,也不是那么亏。

是以,我对谢隽的初印象,便是一朵带刺却引人采摘的绝色玫瑰。

行至近前俯瞰我半晌,一抹惊诧从他眼底暗自划过。

谢隽将我拎到半空。

直直对上他沉若深渊的眸,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再次浮现脑海,我莫名地瑟缩了一下。

他似有察觉,勾唇轻笑,开口带着沉沉酥意:「怎么,怕我?」

来之前劝自己硬气的我,感受到他扑面而来的强势气场,真想给自己脑顶画个王。

我突然就㞞了,弱弱地喵叫了一声,向后躲闪。

下一秒,却被人拥进怀里,直直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干净的兰草香瞬间将我萦绕,使我想到一个词——君子如兰。

迈进府,穿过雅致的回廊,谢隽将我一道抱回书房,又置在书案上。

接着,我像一件物品,被他深晦地凝睇着,房内落针可闻。

他似乎想透过我看出什么,又像是回忆着什么事,看得我后背发毛,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谢隽的侍卫进来,寂静到可怕的气氛才被打破。

只是他的视线仍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我一刻都不敢放松,冷汗打湿了毛发。

「相爷,一切都准备好了。」

「带下去吧。」谢隽没什么温度地开口。

眼见侍卫的手向我探来,我突然再次忆起那些有关谢隽虐猫的传闻,再联想侍卫说的话,惊恐得浑身毛都竖了起来。

2

仓皇的我顾不得继续扮演虚弱的小白花,像脱了气的皮球,在书案上四处躲闪。

来不及考虑方向,我寻了个空隙猛地向前冲……

「咚!」

厚实的一声闷响,伴随着我自投罗网地撞进谢隽的怀里。

强烈的男人气息包裹着我,我小心翼翼抬起头……正好同谢隽来了个大眼对小眼。

他沉静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像是一双大手乍然扼住我的咽喉。

而他原本不染纤尘的华丽锦袍上,此时四处零星洒落着被我打翻的墨渍。

我顿时僵硬地定格。

闯祸闯大发了!

即便如此,我仍没忘记用爪子扒拉谢隽脏了的衣服,试图寻找挽救的空间。

好嘞,验证成功,蹭不掉。

悲戚的我瑟瑟发抖,认命地闭上眼睛。

直到我已害怕得腿脚发软,才恍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随之是谢隽带着惩罚意味的一掌,很轻地落在我的屁屁上。

我想,以他暴戾的脾气,要不就是我肥肥的肉太有弹性;要不就是,谢隽这个人,他外强中干,太虚!

他又捏了捏我耷垂的猫耳,似是调戏。

敏感的地方被触碰,我像被电流突然击中,浑身轻微颤抖,酥酥麻麻的。

谢隽朗润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乖一点,饶你一命。」

行,你厉害!

我极其乖巧地任由侍卫将我带了下去,一点挣扎都不敢再有。

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日后明哲保身的退路。

到门口,我恍惚听见书房内的谢隽笑了两声,自言自语:

「我的形象,还真是深入猫心。」

我立起耳朵再听,却静悄悄的。

我想,大抵是我身处危险太敏感了,听错了吧。

3

原本还畏缩不前的我,被侍卫抱到地方后,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前一秒钟,我脑海里幻想的场景——

「五花八门的刑具排布得整整齐齐,阴森的密室充斥浓郁的血腥气。」

可事实上,明亮的房间,温暖的浴桶,在向我招手。

甚至还有漂亮的小姐姐,温柔地为我擦拭身体。

从未享受过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但又陶醉其中。

然而,我还是保持了几分清醒的。

是不是谢隽这个人有什么怪癖,要等我洗干净了再拿去开涮?

抑或是我比较新鲜,他暂时对虐待我没兴趣?

一直到洗香香后,被重新带回谢隽身边,我才停止胡思乱想。

此时的谢隽,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月白玄纹云袖,手执一本书卷,眉眼宁静而专注。

脱去了一身红衣,他少了些威严和戾气,温温润润的,如云中月般皎洁。

若没有那些传闻,这清新俊逸的姿色,得成多少京中少女的梦里人。

见我来,他才将注意力从书上移开。

又把我抱到桌案上,将一精致的瓷碗推到我面前。

我谨慎地探出爪子将碗扒拉到身边,伸长脖子看了看,双眼瞬间就亮了。

是我最爱的小鱼干。

但我没立刻动嘴,而是上前嗅了嗅,又坐回去,同他保持距离,试图从他眼里看出什么阴谋。

谢隽似是察觉我的想法,轻笑一声,慵懒地半撑身子,另一只手弹了下我的鼻尖。

「不认真吃饭的小猫不乖,不乖的小猫……」

他没说下去,但我知道,他又在威胁我。

拼了,填饱肚子再说!

我偷偷瞪了他一眼,索性狼吐虎咽。

你别说,这个大坏蛋也不知道从哪儿弄的鱼,真香!

结果就是,我最后抱着圆滚滚的肚子,一下都不想动。

还打了个响亮的嗝。

谢隽似是被我的样子逗笑了,将我抱到他膝头。

我顿时浑身紧绷,呆呆地看着他。

他却只是用帕子,轻轻为我擦拭嘴角,偶尔轻笑一声,道了句:「脏死了。」

我却莫名从中听出几丝宠溺的意味。

偶尔,他的指尖划过我的脸颊,撩起一片温热。

好不容易晃过神,我却更加清醒地明白——

谢隽是有毒的小鱼干,好吃但致命。

还是赶快完成任务,早些逃离为好。

因此,这一晚,我乖乖趴在谢隽身边闭目养神,直到听见他逐渐绵长的呼吸声,慢慢睁了眼……

4

月色下,美男子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睡着了不乱动也不呓语,乖巧的样子惹人疼惜。

我怕吵到他,轻手轻脚地凑到他脸畔。

更深人静的夜晚,每靠近他一些, 我都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直到近侧,盯着那鲜艳欲滴的唇……

我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怎么能有两脚兽好看得如此过分!

深吸了一口气,我对着那两瓣唇就吻了下去。

怦!

怦!

初吻的躁动将我的心绪搅得一团糟,心脏跳动的频率不受控制地加快。

怕吵醒谢隽,我浅尝辄止,舔了舔唇角,眼角泛红。

用爪子按住胸口,我忙做贼心虚地偷看谢隽。

他密长的睫毛颤了颤,眉头微皱。

见状,我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忙后退一段距离,身子弓起做防备状。

谢隽却只是向我翻了个身。

紧盯他良久,见他没有苏醒,我才勉强松了口气。

重新到最初的位置躺下,一切回到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只是同谢隽面对面,正对他那张脸、那张唇……

每多看一眼,我都会再次脸红心跳。

眼不见为净。

我干脆负气背过身去,蜷成一个团。

你别说,春日的夜,凉气仍嗖嗖地往身体里钻。

旧日此时,我还会同伙伴们抱团取暖。

如今孤零零的……

身体素质不佳的我,免不得打了个喷嚏,抽了抽鼻子,才混沌入睡。

次日,我打了个哈欠,迷糊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正在谢隽的被窝里。

我顿时睡意全无,惊恐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睡觉一向很乖,被人当作抹布擦地都不带动的。

却偏偏昨夜不老实。

顿时想给自己两拳头的我,抱着谢隽还未醒的侥幸心理,悄悄看他。

呃,好巧!

不知何时早就醒来,见证我贼眉鼠眼全过程的谢隽:「……」

我:「……」

5

索性,谢隽并未针对此事与我过多计较。

大概是他今天心情好,我成功躲过一劫。

更衣时,他不让我看,直接将我赶了出来。

我觉得这人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不让看就不看,本喵还不稀罕呢。

几秒以后……

我趴在门缝上,抻着脖子往里探头。

虽然只能看到上半部分,不太真切,但那隐约的肌肉线条,还是让我脖颈间涌上一串热流。

待谢隽推门而出,我乖乖坐在原地,用无辜乖巧的眼神看他。

他瞥了我一眼,走了。

几步后,又停下来转过身,「跟上。」

我忙跑过去。

「真慢。」他嫌弃地蹲下身,直接将我抱进怀里,右手掐了掐我的脸,「该减肥了,都可以当球踢了。」

我:「……」

嘴巴这么毒,怎么没毒死他呢!

愤懑的我忍不住呼噜了两声,完全没注意谢隽微翘的唇角。

同日,京师传出了一件大事,闹得沸沸扬扬——

奸相谢隽,不顾天子威严,抱着一只猫上了早朝。

而身为故事主人公的我,此时正趴在谢隽膝头,亲眼见证这位毒舌铲屎官,是如何获得不仁专权的名声的。

6

「谢隽,你对及第的进士说免就免,未免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也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陛下,谢隽如此专横跋扈、肆意妄为,带猫踏入宣政殿辱没朝堂在先,滥用职权私自罢免进士在后,实难以身任百官之首,臣等请陛下罢黜谢隽,将其打入大牢!」

正说话的这位白胡子老头,乃翰林院掌院学士蔡雎。

他的小儿子蔡牧,刚参加了今年的科举,并高中探花。

全家还未庆祝几天,就被谢隽拦下了授官的旨意。

除了蔡牧之外,还有许多官员的亲戚或者子孙,考中进士,却同蔡牧一样未被授予官职。

从前这些官员畏惧谢隽的地位,虽对他不喜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如今谢隽断了人家前途,可不是要跟他拼命!

而坐在上首的圣上,此时正一脸懵懂地看戏。

当今皇帝才七岁,先帝去世得早,子嗣也只有这么一个。

太后尚在,常会垂帘听政。

但近几年太子身子愈发不爽,今日休在了慈宁宫。

「陛下啊,奸臣当道,若不从速处置,必会使瓦釜雷鸣、民不聊生!」

「陛下断不可再心慈手软了!」

「陛下若执意放纵谢隽,便把臣等一并处死了吧!」

听着满朝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句句将谢隽至于死境,我不免替他担忧,抬头看他。

清风朗月,面色从容,悠然自得。

他谢隽似乎不知「怕」字怎么写。

也是。

谢隽「奸臣」的名声也不是第一天才有的,如此还能好端端地活着,必然有两把刷子。

果然,待这些大臣口干舌燥,他轻笑一声,懒洋洋地对着过分激动以致汗流浃背的蔡雎说:「蔡大人,您衣领都被口水喷脏了,确定不去换一件?」

「别被定了个殿前失仪的罪名,比我先下狱了。」

「你!」蔡雎气得吹胡子瞪眼。

谢隽悠哉悠哉的,「还有您,刘大人,前几日听说您嘴臭的毛病好了,如今看来,倒是谣言当不得真。」

「谢隽,你!」

「王大人,知道您爱干净,但这宣政殿有宫人打扫,您大可不必跪来跪去的,地没擦干净还累到了身子。」

我忍不住笑得浑身颤抖。

谢隽似有察觉,挠了挠我的耳尖,我立马刺激地咬住爪子。

他垂头看我,勾了勾唇。

转而面对文武百官时,他来了个晴转阴的变脸,冷静得可怕,沉沉开口:「只从进士除名,是不想让尔等死得太难堪。」

「既然众位大臣不想在阳间生活,那本相就亲自送各位换个住处。」

话落,有宫人呈上罪证,又由太监总管转交给小皇帝。

谢隽威厉的声音响彻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蔡雎,你私下贿赂吏部侍郎,得了密卷后,又将其以翻了不止三倍的价格卖给其他官员,罪不容诛!」

「当真以为做得隐秘,本相便查不出来吗!」

蔡雎双瞳震缩。

「以蔡牧为首的考生,科举作弊,全部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其他涉入此次科举案的官员,同蔡雎同罪,尔等三代,终生不得科考。」

一字一句,像尖锐的长剑,划破蔡雎等人遮丑的面纱,锋利至极。

谢隽将我放下,转而恭敬面向小皇帝,「陛下, 臣已将蔡雎等人罪证呈上,请陛下裁决。」

我看着他气度斐然,立于大殿中间,终于知道谢隽狠戾的流言从何而来。

他运筹帷幄,弹指之间,就已经定好了别人的生死,而且不会心慈手软。

我却觉得,他这份「狠戾」,也挺好。

7

以蔡雎为首的朝廷命官,在此次科考中的暗箱操作,不知害了多少才学之士的前程。

即便证据齐全,他们仍仗着当今皇帝年幼,懵懂无知,在大殿之上,列数昔日功绩,望功过相抵。

更有甚者,哭诉谢隽饱含私心,想借此事将他们这些老臣除去,好把持朝政。

后来,此事闹到了太后耳里。

尚在病中的太后命宫人传了话来:

「丞相乃先帝亲自任命的辅佐之臣,高风亮节、大中至正,朝堂政务,悉数由丞相处置。」

蔡雎等人,当场就傻了眼。

后来,以谢隽的雷霆手段,此事处理得极为迅速。

该处死的处死、该流放的流放,一个也没逃掉。

……

接下来的几日,在丞相府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滋润很多。

没有烦恼、丰衣足食。

传闻中「虐猫」的谢隽,可谓是将我宠到了极点。

宠到什么程度呢?

几乎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我是谢隽的掌中宠。

每日必被抱着上朝也就罢了。

有一回,我随他到太师府做客,不小心打翻了太师最爱的琉璃花盏。

气得这位文学泰斗吹胡子瞪眼。

本以为谢隽会将我揍一顿给老人家出气,但他没有,还将我护在怀里,见我没有伤势,笑着说:「家中卿卿淘气,让太师见笑了。」

隔日,还命人寻了几十个琉璃盏来,样样是珍品,送予太师府。

哦,对了,卿卿是谢隽给我起的名字。

什么意思我不大懂,但听着还挺好听的。

他对我的宠爱远不止如此。

自谢隽发现我贪爱猫薄荷后,就命人在府内各个角落栽种这种植物。

就连那些培育好几年的名贵花朵,在我的猫薄荷前,也变得一文不值,只有被除掉的份。

谢隽也从不限制我的自由。

我想出府就出府。

有时候晚上闹了一身灰回来,他嘴上嫌弃得不得了,但身体却很诚实地帮我擦拭身子。

被宠爱的喵总是肆无忌惮。

每晚趁他睡着,按部就班的香吻过后,我都会大着胆子,钻进他暖洋洋的被窝里。

同谢隽相处多日,我渐渐对他有所改观,总觉得他并非像传言那般不堪。

但却唯有两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其一,我发现谢隽这个人,对明艳张扬的红色并不是真的喜欢。

府内,他所着衣衫皆以素色为主。

就连府内装潢,都沉静而内敛。

但只要出府,他必然一身赤红,搭配他笑里藏刀的冷厉,引人惊惧。

其二,我总觉得谢隽瞅我的眼神中饱含一种特别的情感,像是透过我在看着谁。

8

好在,我这只喵有个值得学习的优点——

能不多动脑子,就不动脑子。

心里的疑惑,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这日,谢隽休沐。

他一如往常地在府内陪我。

庭院内的日光正好,穿过八角凉亭,斜穿过他的发丝,铺洒在他手中那本书卷上。

皎若玉树的人,坐在簌风吹过的花雨里,把人魂都勾了去。

我穿梭在花丛里,扑着蝴蝶。

他时而抬头看我,眉眼温柔如春。

似平日一样,他唤人拿来墨笔,在宣纸上将我的一颦一笑细细描绘下来。

我早已数不清谢隽为我作了多少画,他书房内原本空荡的墙面,现下都被我占满了。

正在这风光旖旎、岁月静好之时,府内进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远远地就向庭内招手。

华贵的繁花宫装,配上头顶的镂空飞凤金步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隽哥哥。」女子直奔谢隽而来。

含春的笑容,藏也藏不住的娇羞。

我一只猫都看得出来,这女子喜欢谢隽。

「隽哥哥,这是我从五福斋带的糕点,有翠玉豆糕、梅花香饼、桂花糖藕,都是你爱吃的。」

「诶,隽哥哥,你画什么呢?」

她凑过身去,很自然地去挽谢隽的胳膊。

谢隽却刚好起身,向我走了过来,抱起我,坐到远处的回廊上,「殿下怎么来了?」

女子在空中的手一顿,转而习惯了般,像翻飞的蝴蝶笑着跟上,「去看望太后嫂嫂,恰巧得知隽哥哥今日休沐,蓉儿也好久没见隽哥哥了,就求了太后嫂嫂来府上玩了。」

我这才知道,这「花蝴蝶」是当朝公主赵蓉,乃先帝的亲妹妹。

自小便众星捧月的存在,也难怪如此恣性随意。

「隽哥哥,我都说多少次了,你唤我蓉儿就好。」

谢隽垂眸,手上温柔地替我顺着毛,「臣与殿下身份有别,即使殿下施恩,臣也需遵守礼制。」

「隽哥哥,」赵蓉撒着娇,拉了拉谢隽的衣袖,含羞带怯:「当年父皇看重你,本就属意你为驸马,若非你执意拼尽才学为国尽忠——」

「往日旧事早就过去了,殿下无须再提。」谢隽出声打断。

我瞧见他不留情面地将衣袖抽了出来。

而赵蓉的脸色,明显较比先前难看了许多。

若我说,赵蓉怕是被娇宠惯了。

当今小皇帝年幼,谢隽身为一国丞相,已是权力滔天。

如若再娶了公主,还有谁,能制衡得了他?

无论是太后,还是满朝大臣,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赵蓉的过分亲近,反而易给现在的谢隽带来灭顶之灾。

「隽哥哥说得对,是我冒失了。」赵蓉苦笑应着,视线转而落在我身上,「这是隽哥哥新养的猫吗?好漂亮!」

说着,我眼见赵蓉向我摸了过来。

不知为何,我不喜欢赵蓉。

尤其是听到那一声声的「隽哥哥」,心口便胀得难受,身子也向后缩,直往谢隽怀里躲。

「别碰她!」

谢隽猛然起身,他冰冷的声音连我都吓了一跳。

赵蓉当场就傻了眼,身子僵硬,不可置信。

她张了张唇,声音哽咽,近乎颤抖:「隽……哥哥?」

谢隽的视线始终没有在赵蓉身上停留,但他的话却直逼赵蓉:「这府内的所有东西,殿下喜欢都可以拿走,唯独她,殿下不可以碰一下。」

「夜枫,送客!」

9

谢隽的话,让我心神荡漾。

那种感觉,就像我是池塘里的莲花,而他是荷叶,将我牢牢护在掌心,为我挡去一切淤泥的沾染。

也许谢隽护着我,只是因为他霸道的占有欲。

但一股暖流,还是缓缓流过了我的心坎。

侍卫夜枫只忠于谢隽一人,不留情面地走到赵蓉身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赵蓉仍杵在原地,美眸里蓄满了泪。

随着她的不甘和委屈,泪水抑制不住地漫过面颊。

赵蓉生得灵动娇媚,梨花带雨的,我见了都心软,更何况是寻常男子。

然看着谢隽无动于衷的样子,又想起他寥寥无几的风流事。

我得出一个结论——

谢隽他,可能确实不太正常。

「为什么!」身后的美人突然声嘶力竭。

「谢隽,为什么!

「我一国公主,究竟哪里不好,还是哪里配不上你?

「当初,你想在朝廷任职,不愿娶我我能明白,所以我甘愿等着你,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好。

「在宫里这些年,每当我得到新鲜的吃食、听到悦耳的音乐,我都先记挂着你喜不喜欢。

「若非受到公主身份的限制,我恨不得天天求了太后嫂嫂出来见你,把身边有趣的事都讲给你听。

「我的一颗心都为你掏了出来,你对我一直冷淡,我只当你性格使然。

「可现在,你竟然因为一只猫,就对我发这般大的火,她只是个畜生而已!」

「够了!送客!」

谢隽气压低得可怕。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像是压抑愤怒的猛兽,一旦冲破牢笼会将人瞬间撕得粉碎。

「谢隽!」赵蓉痛苦绝望地哭喊。

当她看向我时,眼里只有怨念和恨意,像是我夺走了她最宝贵的东西。

后来我想,赵蓉之所以会恨我。

也许并非因为我这个她口中的「畜生」,分走了谢隽全部的爱。

而是她纠缠了谢隽多年,抱着自我宽慰和自我感动,一直欺骗自己能得到谢隽的倾慕。

可到头来,我成了撕开她美梦的那把刀,将谢隽根本不爱她的事实,残酷地呈到她面前。

赵蓉太高傲了,她永远不会承认,她堂堂公主,也有得不到男人心的时候。

所以,她宁愿将一切怪在我这只猫身上。

后来,谢隽抱着我拂袖而去,步子如风,一刻也不愿多留。

我听说赵蓉看到他决绝的背影,当场瘫软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边哭边骂,但骂的多半是我,而关于谢隽的,却是少得可怜。

最后这人,竟晕厥过去,被宫人硬生生抬回了住处。

而那盒价值不菲的糕点,毋庸置疑,同人一样被扔出了府。

自那天以后,赵蓉就鲜少出屋,更别提来找谢隽了。

而谢隽呢,一如往昔,是个极合格的铲屎官,待我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有一次,他将不知何时收集的我的猫毛制成绒花,亲自给我带上,

那绒花很漂亮,将我和谢隽的关系牢牢锁在了一起,我很喜欢。

但我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小小的物件,差点让谢隽发现我的人身。

10

每年的夏季初,都有一场盛大热闹的花灯会在京师举办。

十里长街人嬉闹,卿月花灯彻夜明。

太师的三儿子郑璟,乃谢隽当年同窗,亲如手足,特邀了他去把酒言欢。

谢隽本想带我同去,无奈郑璟这个人,最是怕猫。

出府前,他只得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轻声安慰:「乖,我尽量早些回来陪你。」

「喵!」我顺从地应了一声,贪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又乖巧地送他上了马车,以一种依依不舍的姿态注视他渐行渐远。

直到确认谢隽走远,我转眼就往书房跑。

跳上桌案,果不其然发现了一袋银钱。

摩拳擦掌,我毫不客气地叼起钱袋子,就溜出了府。

与其问我为何对这钱财的位置了如指掌,倒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因为谢隽宠我。

谢隽原有个小金库,就藏在几本书的后面。

有一次我馋中街大婶做的糕点,需要银钱,谢隽的小金库,因此成了我的首要目标。

谁能想到,这用来挡金库的书重得要死。

我使出吃奶的劲去拔,好不容易拔了出来,却被书的重量带着从书架上直线坠落,还差点被砸伤。

这一幕,恰巧被刚入书房的谢隽瞧见。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他惊恐失色的样子,一把将我护到怀里,强劲霸道的气息将我紧紧锁住。

他还大惊小怪地把宫里太医都请了过来。

在确认我无恙后,这人又生了闷气,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理我。

但自这事过后,我便发现,谢隽的桌案上,常常会摆上一袋银钱。

这人自己从来不用,却在我每次恬不知耻地叼走后,又摆上新的。

我便知道,这钱,多半是他为我准备的。

谢隽这个人呀,他的偏爱,有时,就是会甜得你晕头转向。

……

月色下,我钻进一条小巷,确保周围无人后,化作人形。

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我笑了一声,迫不及待地混进灯会。

扬清湖两岸不愧是京师最繁华的地方。

文人墨客饮酒赋诗,达官贵人觥筹交错,寻常百姓赏灯游行,各显百态,但无不欢闹。

各式各样的灯将今夜点亮,好看得不像话。

我买了盏可爱的兔儿灯,提着看百姓猜灯谜,偶尔见到稀奇古怪的玩意,买来摆弄得入迷。

玩累了,我就直奔这最大的酒楼海云天而去。

小二将我招呼到楼上,我点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要了壶小酒。

独自一人,就着月色小酌,享受着美味佳肴,乐不思蜀。

但当我望向窗外的扬清湖时,却渐渐没了进食的心思。

湖畔,时有才子佳人欲说还休,郎才女貌,依偎在一起。

湖面上,无数并蒂莲花灯,美好而又明亮。

莫名地,我突然想到我和谢隽。

如果我成功幻化成人,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是否对我,还会像现在这般好。

此念头一出,我忙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定是疯了。

若谢隽有一日知道我是由猫变成人的,怕只会如常人一般把我当作妖物。

更何况……他对我的宠爱,或许只停留在我是一只猫而已。

我禁不住自嘲,被宠得多了,人就易变得痴心妄想。

撑着半边脸,我长叹了一口气。

正当我失神之际,忽然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我动了动耳朵,意外地从窗外景色中扭过头。

11

入目是用金丝细捻绣有祥鲤图案的宽大衣袖,有些肥硕的腰身处,束着名贵白玉镶嵌的腰带。

一把绘着清雅山水图、却用黄金扇骨固定的折扇,在来人胸前凌乱地扇动着。

而这扇子的主人,此时正色咪咪地打量着我。

看清楚来人的样子,我不禁厌恶地皱了皱眉。

将银两留在桌面,起身便欲离开。

可这人却显然不想轻易放走我,身子一侧,挡住我唯一的去路。

他将扇子摇得更加轻快,脸皮堆笑地看着我,「诶——小娘子别着急走呀,既然见面,便是有缘,何不认识一下?」

他身后还跟了几个人,个个镶金戴玉。

但附庸风雅的样子,却都跟说话之人如出一辙。

其他人我不清楚,但这为首之人,我却再熟悉不过。

李肆,他爹是京城中的富户,没什么官职,以广做生意为业。

但他的姑父,却是当今靖王妃的亲弟弟。

靖王此人,与先帝同父异母,曾经久经沙场,平定边疆战乱,立下不世战功。

因此人人认为,凭借这些,靖王必然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

不料,这个皇位最后却落在了先帝身上。

而靖王,也在先帝登基之后,被逐渐架空。

但尽管如此,靖王的丰功伟绩,还是让他在朝堂之上颇有威名,更是与谢隽有了两虎相斗之势。

而李肆,也正是凭着这层关系,才敢在京城耀武扬威。

除了长年流连秦楼楚馆,纳了数不清的小妾,他还喜欢强掠良家妇女。

更有甚者,被他凌辱致死。

而那些可怜之人,只能吞了血水往肚里咽。

想到这些,我凌起眉眼,没了耐心,恶狠狠地开口:「让开!」

李肆却笑得更加灿烂,身子前倾凑过来,「哟!没想到呀,这还是个辣的,辣的好,辣的才更有意思,你们说,是不是?」

身后几人连连起哄,笑得猥琐。

而李肆,直接用他手中的折扇,将我的下巴挑起,「怎么样,美人,陪你家官人我喝几杯?也让我好好疼疼你。」

一股作呕的冲劲直从我的嗓子眼往外冒,被他触碰过的那片肌肤,我只觉得肮脏无比。

「哗!」

茶杯中尚滚烫的热水,在我手臂扬起的动作间,直直泼洒在李肆的脸上。

男人被茶水烫过的皮肤顿时生起一片红。

许是没人敢这么对他,李肆呆愣了足足几秒钟。

反应过来后,即刻暴跳如雷、目眦尽裂,扬手向我袭来,「贱人!我不打死你!」

眼见这一掌落下,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腕。

只听「啪」的一声。

这次,酒楼看热闹的人,和他身后的富贵子弟,都被我这干净利落的巴掌惊住。

趁着他们出神,我闪身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捂着脸的李肆却反应过来,凶狠地去扯我的手腕。

他的小跟班们,在他一声长喝下,也来扯我的头发和衣服。

终究寡不敌众,我被四五个人,牢牢地禁锢住,动弹不得。

而李肆满目狰狞,带着将我生吞活剥的恨意,死死盯着我,逐渐向我靠近。

「贱人!」他恨我恨得牙痒痒,「看我不打死你!」

他不断唾骂着。

冷汗浸湿了我的衣衫。

我忽而觉得有些无助,却仍飞速地转动思维、寻找脱身办法。

李肆却突然「嗷」地痛呼一声。

一根筷子,凌烈地划过空气,裹挟着势不可挡的劲道,打在了他向我伸来的那只手上,

连带着李肆整个人,直接栽倒在旁。

12

凌乱的头发粘在唇角,翻倒的酒菜洒了满身,华服被桌角撕裂了半边。

李肆捂着被震麻的右肘,灯光下惨白的脸,哪里还有方才神气十足的样子。

突然的变故,我始料未及,忙顺着方向看去。

殷红明丽的色彩浓重热烈,清冽如雪的肌肤,随性披散的墨发,以及此时冰冷毫无温度的一双眼,

恰如在外人面前,我眼中的他。

我静静看着谢隽像破开黑夜的光,向我步步走来。

僵硬地半启唇,脑中空白一片。

我万万没想到,命运会如此作弄喵,安排我的人身以这样的方式和他初见。

京城出名的酒楼无数。

但缘分,总能在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中,为彼此牵上一根无形的线。

在我出神时,谢隽已然近前。

当我们隔空彼此对视,我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一抹错愕。

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似乎……更像是久别重逢?

他虔诚而专注地看着我,有月光从轩窗透进来,洒进他的眼睛,星辰骤起,如梦如幻。

温柔得如过去那些日日夜夜。

我来不及细想,吃了亏的李肆,已被人搀扶着,踉跄爬起。

勉强站稳,这人恶狠狠地吐了口血,「呸!」

「什么人瞎了眼,也敢掺和老子的事!」他盯着谢隽的眼神嗜血。

谢隽生得极白,那些讨好李肆的富家子弟,便借势羞辱。

「李兄,这傻子怕是想效仿英雄救美,却没料到惹的是您,你看他那小脸,现在都吓白了,哈哈哈!」

「李兄,一会你别把人家给吓尿了!」

「这小白脸长得不错,李兄,不如你一会教训了,便交给老三调教调教!」

他们粗俗地调笑,乐此不疲。

我咬着唇,心生自责,突然开始后悔今夜跑出来。

谢隽,他那样风光霁月的一个人,在我眼中干干净净。

怎能因我,就受到这些蛀虫烂泥的羞辱践踏。

就连跟谢隽呼吸同一片空气,他们都不配!

「你方才用哪只手碰的她?」谢隽突然来了一句。

「什,什么?」李肆没反应过来。

「右手是吧?」

月光下,谢隽勾唇笑得邪气,偏偏眸子冰冷,像淬了毒的曼陀罗。

那是要杀人的谢隽。

一如他在朝堂笑里藏刀的样子。

「闭上眼。」他突然看向我,眼里只有温柔,声音很轻很轻。

我「啊?」了一声。

他只道:「听话。」

我懵懂地乖乖阖上眼睑。

便听「啪啦」一声。

似乎是碗被摔碎的声音。

接着是李肆惊恐的尖叫:「你,你干什么!

「你别胡来,我,我可是认识靖王的。

「你是聋吗,我说我认识靖王。」

再接着,我突然听见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以及周围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眼皮轻颤,想要睁开眼时。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攥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扯进怀里。

眼前些许光影晃过,有人用手蒙住我的眼睛。

男人的气息我再熟悉不过。

谢隽的指尖微凉,像是涓涓细流,从眼睑缓缓流进我的心底。

「别怕。」他贴在我的耳边轻道。

他的呼吸带着湿气,灼热了我的耳尖。

脸颊生起一片红。

我处于黑暗,感受他近在咫尺的温度,却不觉得害怕。

直到有大队人马的声音抵达,我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响起:「全部带走。」

还有李肆的呻吟声,和许多人惶恐的求饶。

但我却都听不真切了。

我只知道,我的心跳动得厉害。

「怦怦!」

「怦怦!」

像是慌乱的鼓点。

不能自已。

直到外界的哭喊声渐行渐远,谢隽温煦的嗓音再次在我耳侧响起:

「没事了。」

他将蒙着我双眸的手移开。

我同他,再次目目相觑。

13

谢隽有着洞察一切的深邃眸光,似乎万物在他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我莫名心虚,生怕他看出什么,匆忙避开眼神。

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我强装镇定,微微福身,「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他没说话,反而俯身,向我靠近。

在彼此鼻尖几乎相碰之时,他唇角微勾,眯眼看我:

「姑娘看着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没有!」我心乱如麻,顿时慌不择乱地开口。

下一秒,意识到不对,我忙忐忑地跟了一句:「家中管教甚严,鲜少准我出门,怕是公子认错了,我与公子,定是不可能见过面的。」

话落,我更是垂着头,不敢同谢隽对视。

「猫变人」这种事情,落在常人眼里,光怪陆离,纯属无稽之谈。

但他心思缜密,那双如笼着雨后薄雾的眸子,总是让人愈发看不透他的情绪。

「倒是难得。」他轻笑一声,「花灯会虽热闹,人却也嘈杂,令尊令堂倒舍得今日放姑娘出来。」

我顿觉心跳漏了一拍。

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他向我投来考究的目光。

这人眼尾上勾,唇角含笑,有些坏。

我忙垂头,察觉自己话中的疏漏,赶着解释:「今夜……我是偷跑出来的。」

静默了一会儿,谢隽大抵是信了,感叹了句:「那姑娘家里,怕是要着急了。」

我刚长舒了一口气。

却听头顶之人疑惑地询问道:「姑娘头顶的绒花,好生眼熟,倒跟我家猫的……十分相似。」

呼吸一窒,我脑中一片空白,像是突然一道雷电,将树木从中劈开。

哪里是十分相似的绒花,那就是……一模一样。

袖口下,我紧张地攥拳,努力平息微颤的心跳。

装作若无其事地微微侧头,抬手碰了碰绒花,勉强微笑,「前段时间陪家母拜香,曾偶遇一只猫,见它头顶的绒花漂亮,便画了样式寻人制作,倒叫公子见笑了。」

谢隽听了我冠冕堂皇的一番解释,倒是信以为真。

男人揉了揉眉心,无奈又宠溺地轻笑,「那是家猫卿卿,性子淘气贪玩,倒让姑娘遇见了。」

我心中一喜,立马顺竿子往上爬,意外地说:「原来是公子的猫,难怪长得那般漂亮。」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夸着自己,再去看谢隽,却见他笑意渐深地凝视着我,「姑娘今夜受惊了,花灯会人多嘈杂,若不介意,我送姑娘回去吧。」

刚勉强松口气的我,又重新拾起慌乱的心,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公子今夜相救,我没齿难忘,又怎敢厚着脸面再劳烦公子。」

「无妨。」他笑着淡淡吐出两个字。

可我有妨!

我头疼地想。

怕再交谈下去,他若真执意送我回府,便会置我于无解之境。

我心慌意乱地福了福身,顾不得太多,匆匆回道:「时辰也不早了,今夜多谢公子,若来日公子需要帮忙,我必义不容辞。」

嘴上如是说着,我却从头到尾,也没有提及我是谁,住在哪里,更别提日后所谓的帮忙。

许是察觉我的敷衍,谢隽不再执拗,只淡淡一笑,「也好——家中还有个淘气鬼,也在等我回去,恕我就不远送姑娘了。」

听见「淘气鬼」,我心虚地脸面一红,忙匆匆告辞。

没敢回一下头,更别说看见,谢隽一直注视我离开的影子……

14

钻进条胡同,在周围静谧的气氛里,我仍能听见自己有惊无险后的喘息。

别说没了继续游灯会的心情。

为了不给谢隽平添怀疑,我强撑着精气神的疲倦感,变成猫,疯了似的往家跑。

总算赶在了谢隽回府之前到家。

谢隽寻到我时,我正装模作样地闭眼假寐。

我听见他轻轻褪去外衣时、布料擦过空气的簌簌响声。

莫名地,在这寂静的夜里,荡出一片旖旎。

他脚步放轻地走到床榻边,后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许是距离太近,男人温湿的鼻息,混着他身上特有的兰草香,扑面而来。

一如今夜酒楼上,他俯在我耳畔,轻柔吐字时带来的徐徐湿热。

夏初的夜比我想象的燥热。

我恍惚刚刚睡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才惺忪地睁眼瞧谢隽。

「吵到你了?」他的嗓音如今夜的月色般轻柔,就这样蹲在我的面前。

我「喵」了一声,乖巧地舔了舔他的指尖。

「回来陪你了。」

他笑了一声,温热的手掌落在我头顶。

只抚摸了我一下,他的动作突然顿住,良久,出口问我:「卿卿,你的绒花呢?」

我顿时浑身僵硬,这才察觉自己头顶少了些什么。

细细追究,怕是我着急回来的路上,掉在了某处。

心尖像是一根突然被拉紧的弦,随时有崩裂断掉的趋势。

就在我不知如何回应时,谢隽却长长地叹息一声,坐在了我的身侧。

月光下,他掏出帕子,将我的爪捧在掌心,动作轻柔地为我擦拭着。

「你呀,既贪吃又淘气,又去哪里玩了,将爪子弄得这样脏。」

「什么东西诱惑了你,竟连绒花掉了都没察觉。」

他看似埋怨地说道,在这柔和的夜色里,却好听得紧。

我怔怔地看他轮廓分明的容颜,被月色模糊出一片柔情。

想起他今夜挺身而出,将我护在怀里的情景。

莫名想说:「确实诱惑,而且有毒,但不是东西,是人……」

这一夜,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我少见地做了个梦。

梦里——

我终于幻化成人,满心欢喜地去寻谢隽,却被他一把甩开。

雷声阵阵,大雨滂沱,谢隽撑着一把血红的伞,缓缓向我走来。

雨帘密布,将男人艳丽的容颜割得粉碎,唯有那双眼睛,蓄满了嘲讽和厌恶,在雷电的辉照下,冰冷的清晰深彻。

他轻佻地挑起我的下巴,笑得邪肆,「变成了人,就以为自己不是妖了吗,骗了本相这么久,那就……死吧。」

毫无感情,冰冷彻骨。

在我拼命地解释中,他只漠然留下一道决绝的背影。

任由我在他身后苦苦哀求,却决然地命人带我下去,将曾经的朝夕相处肆意践踏。

我拼命地挣扎。

痛苦地难以呼吸。

接近绝望之时,我恍惚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反反复复——

「卿卿,别怕。」

「卿卿。」

好像有人将我怜惜地搂进怀里,一声一声地安慰:

「卿卿,我在。」

「卿卿,没事了。」

连声的呼唤,将我从这残忍的梦境中一点点抽离出来。

又在温柔的晚风间,引我进入安宁平和的夜晚。

15

醒过来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

身侧的人早已换好了官服,正坐在远处的几案上看书。

清晨的日光洒在他身上,模糊了半边轮廓,就连披散的每一根发丝,都透着晨露润过的光泽柔和。

这样的谢隽,完全不同于昨夜梦里那般,只有温柔和妥帖。

我不知道未来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但此时此景,我却宁愿相信,他永远是我印象中美好的样子。

谢隽,一如既往地去上早朝,铁打的由我陪同。

而满朝文武对他的针对苛责,以及必不可免的忌惮妒忌,依然如故地频繁上演。

昨夜酒楼上的一番闹剧,今日再次成为这些大臣手中的一把利剑,直指谢隽——

「陛下,臣要弹劾谢隽,于昨夜花灯会上,残害无辜百姓李肆,致其断手之后,又擅自将李肆关入大牢,简直是目无王法,滥用职权,臣等请陛下,定要重重惩处谢隽。」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法,家不可一日无规,若人人都效仿谢隽,伤了人却能免于重惩,那朝廷之威严,将立于何地!」

我看着他们唾沫星子满天飞,听着这些推人于火坑的话,气得牙都痒痒。

嘴里忍不住呼噜不停,露出爪子,几乎难以控制心底挠人的冲动。

若非当事人,我怕当真以为谢隽,欺压百姓十恶不赦。

享受着朝廷俸禄,吃着百姓米粮,却为了自身利益,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好一群「忠君爱民」的文武百官!

弓起身子,我气得近乎发疯时,头顶一重,谢隽摸了摸我的头。

他袖口的兰草香顺入鼻尖,混着掌心的温热,似抚慰人心的良药,无声地使我平静下来。

谢隽似乎永远不会被外界的一言一行所干扰,冷静自持。

「无辜?」大殿之上,他突然讥笑,语气随性得似戏看够了,「若是有人觉得,随意调戏殴打女子是无辜,仗势欺人颠倒是非是无辜,那本相倒不介意请这位大人——去陪李肆做个伴,也好相互照应。」

「你!」

「还有——

「国不可一日无法,这话说得不错。

「这李肆强占民女、欺压百姓的事做得可不少,理应遵法论断,看来,只没了一只手,确实是便宜他了。

「不若赏了宫刑,由宫人领着挨家挨户上门赔罪,再流放边境,才勉强算是合情合理。」

「王爷,您觉得如何?」谢隽话锋一转,矛头却对准了一旁看戏许久的靖王。

我看到他意味深长的唇角微翘,突然明白——

这些大臣之所以敢直面谢隽,是因为有这位靖王做靠山。

以靖王的功绩,只要他不做出过分的事,就永远能在朝堂上与谢隽分庭抗礼。

这群发言的小喽啰,不过是靖王的小兵。

但,看到对面那双自带威严的眼睛,我意识到——

对于这个曾经在战场杀人如麻的男人,李肆一个小混混的命,怕是在他眼里从来都如蝼蚁般一文不值。

只是因为谢隽动了他的人,这场风波,是他给谢隽的警示。

果然——

这位全程没说话的靖王,闻言,只是随性笑了笑,然后漠不关己、怡然自得地道:

「丞相既然有了决断,又何必问本王呢?」

16

散了朝,从宣政殿出来,我碰见一道身影。

那人正站在御道旁,头戴道观,手拿拂尘,身穿八卦服,立在炽热的阳光下,有条不紊。

清风扬起他的衣袍,尽管殿旁的茉莉花香浓郁,仍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掺杂在空气中。

我颤抖了一瞬,往谢隽怀里躲得更深了些。

他察觉我的异常,安慰着,一下一下抚顺我的绒毛。

又将我抱得更紧,走到那人近前,凝视的眼光一片墨色,「你是何人?」

「贫道见过丞相大人。」这人将礼数尽得周到,倒是叫人挑不出错来。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劲厚的笑。

是方才在大殿之上,将李肆这个「自己人」,扬唇一笑便置于死地的靖王。

他缓步而来,拍了拍道士的肩膀,率先替这人开了口:「这是本王从玄清观请来的凌霄道长,此次进宫,是来为母妃讲学的。」

靖王口中的母妃,是如今尚居宫中的老太妃杨氏,崇尚道教。

「丞相大人若是感兴趣,不妨同本王也到母妃宫中坐坐?」

靖王随意的口气,就像是亲近地在唠家常。

谢隽的目光黯然从道士脸上划过,半晌,淡淡道:「府内尚有公务,谢过王爷好意。」

「也好。」靖王颇为遗憾地感叹了句,「只是丞相公务缠身,也理应为自己的家事考虑一二。」

「毕竟——」我看见他凑到谢隽的耳边,用近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提醒,「这人,只有成了家,才能更懂——人情世故。」

后四个字,男人咬字清晰,我听得真真切切。

这其中的告诫,我听得明白,谢隽亦然。

夏日炎热,刺眼的阳光落了下来,如一把利剑,在宣政殿前,分割出一道鲜明的界限。

同样隔绝的,还有站在明处的谢隽和靖王逐渐远去的背影。

我紧紧盯着那陌生的道士,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慌乱的心仍难以平静。

他离开前曾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复杂混沌,像是暗夜潜行的蛇吐出信子,令我看不真切却毛骨悚然。

17

距离这次早朝将近半月时,谢隽突然开始阻止我外出,就连上朝,也不再许我跟着。

而他自己,更是早出晚归。

直到有一天我偷听门口的侍卫讲话,才知道这几天京城里在闹猫妖,甚至连宫里也都闹了起来。

已经死了许多百姓,人心惶惶。

甚至已经开始有人,成群结队地抓猫,并声称要放火烧死「妖孽」。

此事来势汹汹,我不免开始担心喵族的族人,也不知道他们最近过得如何。

这一晚,我趴在床上等谢隽,他回府时,已是子时。

门被推开的响声打破寂静的夜,皎洁的月光泻进来,我兴奋地蹦到地上,围着谢隽不停打转。

他却身体躲闪,不许我靠近。

月色为他披上一匹朦胧的白纱,却也没能盖住他眼底的青黛。

他的嗓音疲倦微哑,染上了夜色,又偏偏含着温柔。

「乖,先去睡,我身上脏。」

话落,他卸去外衣再次出了内室,尽管他拼命与我保持距离,我还是闻到了血的气味。

他受伤了?

实在放心不下谢隽,我悄悄跟了上去。

踏进隔壁房门,水雾缭绕,热气漫升,竹藤屏风后,传来水纹散开的哗啦声。

顺着声音,我绕过屏风。

明亮烛火下,谢隽静静闭着眼睛,墨发被浴水浸湿,散在肩头。

他下颚微微扬起,靠在浴桶上,凸起的喉结被水雾染上浓浓欲色。

我耳尖泛红。

但仍担心他是否受伤,踮脚靠近时,却不小心打翻了花盆。

谢隽听到声音,偏头看过来。

看见是我,他眸里的警惕一闪而过,转而化作宠溺和无奈,向我招了招手,「怎么不乖乖睡觉?过来吧。」

我跳到浴桶上,在他脖颈处蹭来蹭去。

方才闻到过的那股血气,似乎在澡豆的香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担心我?」相处的时日多了,谢隽总能猜透我的想法,摸了摸我的头,「我没事。」

我还是不放心,想再凑近些检查。

浴桶边缘狭窄,又因沾上了水湿滑难走,我脚下一滑,竟斜着身子,头朝下,直接栽进了水里。

不会浮水的我拼命地胡乱扑腾。

下一瞬,身子忽然悬空,新鲜的空气灌入鼻腔。

我猛地打了个喷嚏,将身上的水抖掉。

再睁眼时,心像被敲奏的鼓点怦怦直跳。

谢隽的脸离我很近,他的额头、鼻尖以及唇瓣都沾上了水珠,诱人可口,温热的鼻息直接扑在我的脸上。

他的眼睛被烛火照得透亮,含着笑意:

「卿卿——」他的嗓音酥酥的,「投怀送抱吗?」

我顿时红了脸,用爪子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却又趴在我耳边,缓缓吐着令人着迷的字眼:「我很喜欢。」

烛光迷人,月色正浓。

水汽旖旎的这一晚,许是谢隽许久没有时间陪我,我发现他挑逗我的心思也更重。

「卿卿,你耳朵怎么红了?」

「卿卿,小猫咪原来也会脸红呀。」

他一句一句道个不停,每个字眼都像是繁花,芳香馥郁,引人沉醉。

后来,我窝在他怀里,他甚至在梦里也迷迷糊糊地唤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唤得我神魂摇荡。

「卿卿——」

「卿卿——」

18

又过了几天,是阖宫家宴的日子。

歌舞升平,丝竹绕梁。

因为猫妖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宫内,终于重新恢复了笙歌鼎沸的热闹。

酒过三巡。

靖王突然看过来,眼神中含着深意,向谢隽抛来问题:「对于近来为非作歹的猫妖,丞相可有什么眉目?」

话音落定,紫宸殿内一片寂静。

众人脸上再次浮现心有余悸的表情,就连坐在最上首的太后也不例外。

前几日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就刚闹过一场,当时,公主赵蓉正陪着太后说话,听说两人都吓得不清。

而半月之前见过的道士,此刻正伴在靖王身侧。

听说是老太妃求了太后,准他破例参加此次家宴。

莫名的,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宫人替谢隽斟满酒,琼花露在琉璃杯盏中荡出明亮的色泽。

他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又慢悠悠放下,遂懒散地翘起唇角,「王爷知人善任,想必是有眉目了。」

靖王深深睇了他一眼,起身向着太后作揖,「太后,臣弟听闻前几日慈宁宫闹猫妖,忧心忡忡,彻夜难眠,特请了德高望重的凌霄道长来除妖。」

太后欣喜,「快快请上前来。」

那道士即刻恭敬来到大殿之上,拂尘一甩,打坐在地上,闭目掐算。

今日下了暴雨,紫宸殿外雷声阵阵,没有了丝竹之声,雨水拍打在窗户和房梁上,在诡异的气氛里,如同鬼在哭号,格外响亮。

就在众人屏神观望之时,一道巨大的闪电划过苍穹,轰鸣的一声响。

道士突然睁眼,惊恐地转过头来,两只眼瞪得溜圆,向后连退了几步,用拂尘直指着我:

「就是它,它就是猫妖,太后,这几日作祟的就是它!」

殿内,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坐在谢隽身旁的皇亲国戚,纷纷向后退得老远。

突然被甩锅,我僵硬了瞬间,脑中空白一片。

可很快,注意到靖王暗中得意上扬的唇角,我清醒地明白——

这就是一场局,一场打着我的名号、冲着谢隽而来的局。

如果我是猫妖,那谢隽就是私藏猫妖,并指派我危害人间的人。

猫妖杀了人,就是谢隽在残害百姓。

更何况,此事,连同吓到了太后。

此时,太后惊惧的眼神,明显是相信了。

而如果谢隽最有力的靠山太后都相信了,谢隽的地位和性命都岌岌可危。

窝在男人怀里许久的我,此时扬起脑袋看他。

一直以来,我是最怕死的,可此时,我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把我推出去,可以保住谢隽,好像死,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但……他呢?

会相信我吗?

还是也将我视作妖,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恰在此时,谢隽也低下头来,当我们对视的那一刻,周遭仿佛都静止了。

他眼底的温柔笑意,裹挟着抚慰,如同我们朝夕相伴的日子,丝毫未变。

纵使外面风雨飘摇,也无法挤进我和他的世界。

后来我想,也许正是在这一刻,他对我无条件的信任,使我对他的感情肆意扩大,变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王爷向来任贤使能,竟也被个道士蒙蔽了双眼,用错了人。」谢隽终究开了口,冷静的嗓音暗含嘲讽。

而同时,侍卫夜枫不知何时,已协同属下,压了两个人进来。

「禀太后,这才是真正的猫妖。」

被拖上来的两人,衣不蔽体,浑身是血。

太后眉头微蹙,疑惑道:「丞相这是何意?」

「回太后,所谓猫妖,终究怪力乱神,无处考究。」

「而有人,正是利用人心对妖怪鬼神的恐惧,夜半杀人,又伪造出猫妖的模样,制造事端,扰乱民心。」

「丞相不会觉得,随意拉两个人上来,就能替你的猫摆脱嫌疑吧?」太后还未出声,靖王先出言打断。

谢隽冷冷一笑,「太后请看,这两人的肩头,都文有五瓣莲。」

夜枫将两人肩头的衣服扯下。

五瓣莲,南疆暗探身上才有的标志。

南疆一直同我夏国水火不容,如今制造猫妖一案,真实目的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又有宫人向太后呈上伤人暗器。

利爪的形状和杀伤力,都与惨死百姓的伤口完全匹配。

另外,谢隽还寻来了目击证人,再次在大殿之上,将猫妖杀人的场景再现。

人证物证俱在,且都经得起考究,很难不让人信服。

此时的谢隽,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红色衣袍耀眼明媚。

我想到的,却是他这几日忙进忙出的疲累,还有那日他半夜归来时,身上的血。

方才还说得玄乎的凌霄道长,似有些站不住了,指着我,疯了般诳语:「不,它才是猫妖,它才是!」

太后坐在高位之上,浑身上下透着威严。

相比于虚无缥缈的道士所言,谢隽摆在面前的证据,显然更让她信服。

靖王深深蹙眉,任道士竭尽辩解,眸光晦暗莫测。

良久,许是见形势不对,他话锋一转开了口:「是臣弟识人不清,误信江湖骗子,望太后恕罪。」

至于是否真的误信,我想谢隽和我,都看得明白。

此事闹过,众人都没了兴致,家宴早早散去。

雨淅淅沥沥地砸落在朱墙黄瓦上,缈缈雾气浮生。

临近宫门的回廊处,一道身影突然冒了出来,挡住我和谢隽的去路。

19

这张脸很熟悉,是赵蓉。

许是在此等候很久,她面色有些苍白,华美的衣裙被雨水打湿,握着伞的指尖泛白。

在雨里,显得娇弱萧条。

「隽哥哥。」她呢喃,「那日是我说错了话,是我不对。」

「你能否原谅我?」她问得小心翼翼,语气试探。

「殿下自我看开就好,无须来讨臣的原谅。」谢隽语气淡淡。

话落,抱着我就要离开。

「谢隽!」擦肩而过时,赵蓉突然扯住谢隽袖口,而后匆忙绕过来,指着我,「就算你不肯原谅我,我还是要说,就算有南疆暗探作乱,也不证明它不是猫妖。

「宫中守卫森严,南疆人怎可轻易进入,你又怎知不是它在作乱?

「更何况,它,它看你的眼神,完全不像是一只猫,说不定,它一直在勾引你。」

我:「?」

我看着赵蓉对我莫名产生的火焰,只觉得人的脑子,有的时候真的是——

玄妙莫测。

雨滴拍打在芭蕉叶上,簌簌凉风吹过。

谢隽清冷阴郁的嗓音,混在雨声里,引人骨寒战栗。

「宫中猫妖是如何闹起来的,我想,殿下比我更清楚。」

「慈宁宫的那一晚,殿下当真是碰巧去拜望太后吗?」

我看到赵蓉霍地全身僵硬,面色苍白,唇瓣张合着说不出话来。

离开时,我隐约听见谢隽留下一句话:

「还有,若说勾引,一向是我勾引她的。」

这个雨夜,我的心弦,好像再次被他撩得乱颤。

此后不久,赵蓉便被以促进两国交好为由,远嫁去了漠北。

那里到处是戈壁滩,气候干燥。

金娇玉贵的公主殿下,哪能接受,在宫里哭得死活不从,却终究也扭改不了命运。

这其中,是否有谢隽的手笔,我就不得而知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终究还是在这一日,迎来了我的第一百天。

今夜月色出奇的明亮,院子里的白兰花大片开放,洁白如雪,幽然恬静的香气,随着风吹进屋内,又绕在床头。

谢隽睡着了。

他的睫毛浓密,轻垂下来,高挺的鼻梁下,唇饱满好看。

我心脏跳动得厉害,既有对未来的期冀,又压制不住心中的忐忑。

最后一天了呀!

我长舒了一口气,做好面对未知的准备。

当我缓缓靠近,呼吸缠绕,唇瓣几乎相贴时。

那双眸突然睁开,清透明亮,完全没有刚醒的混沌。

四目相对,我僵住了。

他仰躺在帛枕上,好整以暇地凝视过来,有风轻轻吹动床帘,如同他眼里涟漪波动的万般情绪。

他一个翻身,我俩瞬间调换了姿势。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旖旎缠绵。

我缩起身子,男人在我耳侧半撑胳膊,从上到下打量我,嗓音慵懒,带着笑,「卿卿,偷偷做什么呢,嗯?」

微微上扬的尾音,酥得我骨头都麻了。

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一个念头绝望闪过。

完了!

被发现了!

一百天打卡,彻底失败!

谢隽却恶趣横生,明知我无法回应他,却维持着此时暧昧又霸道的姿势,将气氛推到顶点。

反复用他诱惑磁性的嗓音,在夜色中沉声唤着:

「卿卿,理理我,嗯?

「卿卿,你这样不理我,我会伤心。

「好卿卿,再不理我,小鱼干要没了,嗯?」

啊啊啊!

我竟从不知道,风光霁月的谢隽,撒起娇来,竟会要了人的命!

谢隽知道我所有敏感的地方。

他低声呢喃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会时不时轻碰我的耳尖,又划过耳骨。

许是夏季炎热,我的脸,早已通红一片。

此时的我才意识到,谢隽不但是有毒的小鱼干,还是个粘人的小妖精。

20

这一夜过去,我便知道,对于我来说,再想变成人怕是难了。

按理说,计划失败,我也没有什么再留在谢隽身边的必要。

但我却发现,从前令我如坐针毡的谢隽,早已在朝夕相伴之间,悄然融入我的生活,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只要想到,以后的日子里无法见到那张脸,我的心就似被生拉撕扯一般痛楚。

我知道,我真的爱上谢隽了。

或许永远只能以猫的身份陪伴在他身边,或许只有最多二十年的寿命。

但伴他身侧,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秒,才不会让我后悔。

然而,我却忘了,或许谢隽并不是这么想的。

也许,我终究高估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

炎炎夏季转瞬即逝,自远山外送来一道风,初秋便到了。

浅浅微凉掠过庭院,百花凋落。

正中央的梧桐树叶落了,一片,轻悠悠地飘落在我头顶。

我抬起爪子接住,坐在树下,望着叶子发呆。

今日的天空阴沉沉的,同半月之前的一天一样。

那日,谢隽抱着我,也是站在这株梧桐树下,他仰头看天,叹息了一声。

「卿卿,要变天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喵。」我应了一声,只当天气转凉,以防我生病,他才开口嘱咐。

而此时,谢隽不在府内,我独自看着爪中枯败的叶子,不免心中怅然。

天气的确凉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多穿几件衣服。

这几日,谢隽总是格外忙,若说我们许久未见了也不为过。

我睡了,他还没有回来。

我醒了,房间内还是空落落的。

正当我失神之时,由远及近忽然传来脚步声。

我忙竖起耳朵,从梧桐树下跑到院门前。

随着「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谢隽翩然若仙的身姿映入眼帘。

我兴奋地刚想扑过去,却看到他怀里,正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而谢隽,像是没有看到我般,他满眼的柔情,都落在了那只猫身上。

心脏顿时像被一双大手扼住,我呆呆地看他,直到有寒风吹过,我打了个喷嚏,才勉强回神。

谢隽的目光似停在我身上一瞬,但转而,他便与我擦身而过。

我稳了稳心神,如同过去般,黏在他身边叫唤。

我不断宽慰自己,也许是我想多了。

谢隽终于停下步子,但眼底,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

他出口的话,融进簌簌冷风里,吹到我耳边。

「你可以离府了。」

那一刻,周遭一切惨白。

离府……

是因为他有了新宠,就不再需要我了吗?

梧桐树叶萧萧飘落,在这片叶雨里,他的背影逐渐变得模糊朦胧,渐行渐远。

就连他的衣角,我都抓不住了。

出了丞相府,我浑浑噩噩不知道去哪儿。

明明可以回家的,可脚底,却似千斤重般走不动道。

回头望向丞相府的高墙,从前随意爬进爬出的我,此时却觉得它好高,高得将我这么长时间的美好回忆,都隔绝在了里面。

我不甘心,也不相信令我逐渐依赖信任的谢隽,会是如此薄情冷血的人。

因此,我再次绕到府侧墙角,一跃而上。

但显然,现实永远残酷的如刀剑,可以直接劈开人的理智。

庭院里,那只猫正在谢隽的怀里肆意撒娇,而他温煦的笑容依旧,只是不再对着我而已。

心瞬间如坠冰窖。

我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

这之后,我回了一趟家,见族人们安好,便常常去街上闲逛。

行尸走肉了几天,我心情郁结,天气寒冷又经常不吃饭,竟走着走着便晕倒了。

晕倒前,我恍惚又见到了谢隽。

但我知道,那只是幻觉,丞相府在东边,而此地在西边,他不可能经过的。

我被一对善良的老夫妻救了,他们对待我像照顾亲女儿一般。

从前谢隽对我也极度宠爱,以至于现在我总是患得患失。

我本以为,我和他再不会有所瓜葛。

直到那一天,命运的红线再次牵引我到他身边……

21

救我的夫妻俩都是平民,家中栽种了一颗老槐树。

那槐树高大挺直,爬到上面,能俯瞰西街一半风景。

因此,我常常趴在上面发呆,一待就是一天。

自住进了这里,我便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懒洋洋地不爱动。

从前活蹦乱跳的我似乎消失了。

此时,夕阳缓缓垂落,漫天的晚霞,瑰丽的殷红,大片渲染在天边。

长街上的百姓,忙碌了全天,已经开始收拾摊子。

我本以为,这普通而平凡的一天,又将在浓烈炽艳的色彩中,逐渐迈入黑夜。

突然,远处传来始料未及的骚乱声。

随之,背对着火红霞光,密密麻麻的黑点,从远处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涌来。

就像是雷雨前聚拢的团团黑雾,带着吞噬一切的阴暗,从长街尽头大肆席卷。

待我看清那黑点,心脏于瞬间猛地被揪住。

黄金铠甲熠熠生辉,虎头红旗随风飘扬,马蹄所踏处,无一生还。

是长年镇守在南疆边界的虎翼军。

虎翼军威名赫赫,在镇国大将军徐聘的率领下,曾连破南疆十座城池,为夏国开拓疆土永守安宁。

但此时——

百姓慌乱一团,纷纷向两旁退散。

他们心中的盖世神军,面对行动迟缓的妇女孩童时,却像是对待挡路的蝼蚁。

马蹄践踏,鲜血淋漓。

哀叫声,求饶声,哭号声,此起彼伏。

血泪,泼洒在地摊的布帘上,染红了黎民的衣衫。

而他们手中的剑,此时直指皇宫。

虎翼军镇守边疆,非召不得回京。

此刻他们却违背皇命,招摇踏入京中,此前从未露过半点风声。

而大将军徐聘,又曾与靖王交好。

今夜,即将发生什么,我几乎想都不敢想。

偏偏今日是太后寿辰,文武百官进宫贺寿,谢隽必然也在其列。

一旦虎翼军攻破内廷,靖王里应外合,挟制群臣帝王,天下易主。

那谢隽……

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疯了般地冲了出去。

风声自耳边呼啸,穿梭在乱作一团的人群里,我拼命躲闪。

脑海里不禁再次浮现谢隽温润的声音,「卿卿,要变天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隽!

不知何时,湿意滑落脸颊,又被风吹干,我眼前已一片模糊。

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快点!

再快点!

谢隽你要等我!

你不能有事!

22

我的速度,终究敌不过训练精良的马匹。

当我气喘吁吁赶到宫门前,早已大汗淋漓,像脱了气般脚步虚滑。

而此时,红漆装潢的宫门已被破开,守卫的尸体倒在一旁。

空气里,充斥弥漫着难闻的血腥味。

他们的血,洒落在宫墙之上,在落日余晖里,悲凉凄然。

此情此景,我甚至没有了踏入宫门的勇气。

但我知道,我不能停,我不能放弃,谢隽还在等着我。

哪怕只有百分之零几的可能——

他还活着。

宫墙深重,殿宇参差错落,长廊错综复杂。

我记不住路。

只能顺着宫道斑驳的血迹往里跑,拼命地借用嗅觉寻找虎翼军的去向。

终于在夜幕降临前,赶到了太和殿。

此时灯火点亮了白石御道,宫中戍卫早已与虎翼军厮打成一片。

箭矢狂飞,兵刃相接,银色的流光刺得人双眼生疼。

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踏着他们的尸体追击而上。

疯狂的杀戮似乎永远可以让人红了眼睛,全然忘却交战的敌人,同自己一样流着夏国的血。

我看到尚在年幼的小皇帝,胆怯地躲在太后怀里,被围成一圈的戍卫护着。

像扣在弦上的箭矢,触而即发。

谢隽呢?

谢隽在哪儿?

我慌乱去寻他的踪影。

终于在刀光剑影中,捕捉到那片熟悉的红色衣角。

红衣翻飞,穿梭在人影里,他手中剑雨翻飞,飒沓如流星。

他衣袍绯红,我看不出他是否受伤,但见他还活着,我尚且松了口气。

却突然余光看见,一旁的靖王,正弯起长弓。

银白色的箭头,锐利锋刃,被火把映得绯红。

方向,直指谢隽。

我脑中早已一片空白。

但身体,却本能地化作人形,冲进刀影中。

然后,直直地挡在谢隽面前。

疼痛蔓延的那一刻,我依稀看见他唇角未干的血,落在皙白的肌肤上,美到极致。

意识逐渐混沌,眼前泛花。

我好像又听到他唤我的名字了,还是那么温柔,但多了些凄凉:

「卿卿!」

23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冗长的虚无里,我似乎度过了我的一生。

从我出生,到父母不久染病离世,再到我不认命,怀揣忐忑的心情亲近谢隽。

又到后来谢隽用他的无限宠爱,一点点融化我心房的戒备,让我彻底生出依赖,甚至到最后无声地爱上他。

点点滴滴的回忆,像是一帧帧画面,将提防、局促、欢愉、期待、依恋、酸涩,无声道尽。

直到看见画卷尽头——

金戈铁甲、短兵相接、血流成渠。

一身红衣的谢隽,厮杀在刀光剑影间,为了他守护的家国,不要命般向前冲。

而我,亦不惜命地替他挡下一箭。

他的脸在我面前逐渐放大,还是那样俊逸。

但背着月光,我却清晰瞧见他唇角的血,越流越多,越来越止不住,最后,在我的白裙上开出大片红梅。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谢隽,我不是替你挡箭了吗,你要好好活着呀!

我抻着嗓子嘶吼,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感受到,脸上不住滑落的湿意。

无声的痛楚和无助,像是刀片将我的心切得七零八碎,痛得让人难以呼吸。

直到耳畔突然拂过一声又一声的「卿卿」。

我猝然惊醒。

入目是床边悬挂的鲛绡宝罗帐,帐上,大片开放的海棠花栩栩如生,有淡淡檀香的味道拂过鼻尖,安谧静神。

不是熟悉的房间,丞相府装潢不会如此华贵。

就在我以为自己又在做梦时,耳边掠过一声「卿卿」。

藏着激动欣喜,声音微哑疲倦,又脆弱的小心翼翼。

那一瞬间,这份熟悉感,让我的泪再一次无声滑落。

我等不及确认声音的主人,偏头看去,此时他就坐在我身畔。

有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谢隽侧颜上。

他憔悴了许多,眸底青黛明显,眼眶泛红,满头墨丝凌乱披散,衣服有了褶皱,就连额顶都立起了呆毛。

哪还似从前那个衣冠楚楚的温润郎君。

直直盯着他的「呆毛」三秒,我却不禁笑出了声。

下一秒,牵动了伤口,我又咳嗽得厉害。

他难得的手足无措,紧张得语无伦次。

似乎想拍拍我,帮我缓解,却又怕出手重了。

想抱住我,又怕扯了我的伤,痛到我。

最后男人的眼眶越来越红,只得牵住我的手,同我十指相握,嗓子干哑地唤着:「太医,太医!」

直到太医火急火燎地被撵进来,又确认我无事只需好生调养,谢隽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原来我还算幸运,那日的箭,离我心脏偏了偏。

但听说那晚的谢隽,后如同疯了般,是他为官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失态。

因我伤重经不起折腾,他求了太后将我留在宫中照料。

后我又昏睡了整整三天,他便强撑着身子,寸步不离。

待喂我喝了药,宫人退去。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我和谢隽彼此相对时。

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时是白天……

我瞪大了眼,忙上下打量自己一番。

胳膊、手、腿、脚,都是人类的。

所以我没变回猫,我真的幻化成人了!

想到当时秘籍中所写——

「灵猫成功度过生关死劫,便可飞升为人。」

所以,从头到尾,真正变成人的关键并不是亲谢隽,而是度过死劫!

我突然又想到,在我昏倒前和苏醒后,都是以人身出现在谢隽面前的,而他却唤我——

「卿卿。」

一个想法忽然不切实际地出现,我忙看他。

却发现谢隽已不知不觉凑近我,呼吸缠绵,视线相贴,眼神温柔而诱惑。

鼻尖彼此相触,过近的距离带来灼热的呼气。

当我下意识后退时,后脑一紧,他温暖有力的大手已将我送到唇边,落下一吻。

不变的人,不变的唇,这一次,却是他先主动,像在回应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百天。

微微喘息,我推了推他胸口。

他不肯放过我,握住我的手,一吻又一吻落下。

似乎在惩罚我的不惜命,又似是在疼惜我的伤痛。

最终,在禁不住他慢条斯理的耳鬓厮磨时,我由他哄着,终是浅浅叫了声:

「隽——」

24

历朝历代,皇位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靖王等人谋反之罪坐实,皆被处以极刑。

其实通过猫妖一案,谢隽便已掌握了靖王勾结南疆的证据。

只是唯有将靖王背后的镇国将军一网打尽,才能永绝后患。

而举兵谋反,才是靖王等人将自己圈进围网的开始。

谢隽娓娓道来,向我解释了前后,又在最后,顿了顿,低下身段,求我原谅。

「卿卿,冷落你,实属迫不得已。」

「生死祸福,在旦夕之间,实非人力能掌控,若我当日死在皇宫,终归长痛不如短痛,还有一对善良的人能替我照顾你后半辈子。」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在西街晕倒时见到的谢隽不是幻觉。

而那对老夫妻,也受了谢隽托付之恩。

我顿时红了眼眶,酸涩又心痛地打骂他:「那若你还活着呢?你就不怕我再也不原谅你了吗?」

暖风吹过,他苦笑道:「自己伤的心,也要自己寻回来,若卿卿不肯原谅,我只能死皮赖脸地赖着你了。」

后来,我的身体痊愈,恰逢风光正好,谢隽带我来到京师有名的茶馆——翠茗楼。

进门前,望着牌匾,我扯了扯他的衣袖,「这里我来过。」

他笑了笑,看向我的眼神满是宠溺,在我的额头轻轻吻了吻,「嗯,我知道。」

直到这天,我才明白,原来谢隽他认识我,比我想象的更早。

三年前的盛夏,傍晚也炎热不已。

我曾跑到此处听书,后路过街角,偶遇一位中暑的婆婆。

婆婆年事已高,行迹痴傻,我原地照顾了她许久,待有府兵来寻她时,我才放心离去。

而这婆婆,恰是谢隽的外祖母。

那日,我前脚刚离开,他后脚便赶到,见我落了东西,便来寻我顺便道声谢意。

不料,却恰巧撞见我寻了个无人的地,变成猫的全过程。

谢隽笑着同我说,当时他确实是吓到了。

之后却发现我的身影,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便常常到这周围碰运气。

此后,他又于暮晚撞见我三回。

第一次,我正叼着串糖葫芦,追着茶楼附近的小蝴蝶,笑得灿烂。

第二次,我正拨弄楼旁挂的红灯笼,笑乐着踩地上晃动的光影。

第三次,我在听茶楼一段新的爱情故事,到了伤心之处,抽噎得像个鼻涕虫。

谢隽记得清清楚楚,他笑道:「我当时便想,你怎的如此鲜活可爱。」

那时的谢隽,初登丞相之位,身上背负的,是莫大的压力。

年纪轻轻,为了震慑百官,除了逼迫自己雷厉风行,不可心慈手软,就连衣着这等细枝末节之处,他也渐渐褪去清雅,转而换上看似就不好惹的殷红。

而我,在他看来,是那段难磨的时光里,唯一驱散压抑的阳光,灿烂夺目。

他再向下讲时,长长叹息了一声,将怀里的我,揽得更紧。

他说:「后来你就突然不见了,我很长时间没有再见过你。」

「我也曾派手下去寻你,但偌大的京城找一只猫,还是太难了。」

我认真回忆,那时总有淘气的孩子来捣猫窝,所以我们喵族便举家搬去了别处。

我嫌远,便鲜少再来翠茗楼了。

突然,脑海中许多画面闪过——

谢隽初见我时的惊讶。

谢隽透过我回忆事情的神态。

谢隽在我面前换衣服时难得出现的扭捏……

再联想花灯会那日,我小心翼翼绞尽脑汁地应对他,而这人却从头到尾都清楚我的身份,还好整以暇地看我表演!

好啊!

我立马从谢隽怀里抽出身,气鼓鼓地瞪他,「你从头到尾都在看我笑话!」

他笑了笑,「不是笑话,是可爱。」

我瞧着面前俊得人神共愤的脸,一时噎住,后又追问:「那你还有没有什么瞒着我,速速从实招来。」

他无奈地温润一笑,将我重新揽进怀里。

「有呀。」他低头,啄了啄我的唇角,趴在我耳边低语,「我睡眠浅,卿卿第一晚偷亲我,我就知道了。」

「而且后来的每一次,我都知道。」

啊啊啊啊啊!

「谢隽,你混蛋!」

「嗯。」

「谢隽,你是大坏蛋!」

「嗯。」

「谢隽,你怎么这么坏!」

「嗯。」

「你怎么不反驳?」

温煦的日光下,他牵起我的手,唇角含笑向茶楼里走。

「娘子说的都对,我听娘子的。」

「那你今日不许上床。」

「这个不行。」

「你刚说听我的。」

「嗯……卿卿乖,这个听郎君的。」

「谢隽!」

我们的缘分,始于炽热烂漫的盛夏,而我们的爱,却要相伴走过四季。

十指相扣,便是至死不渝。

番外

关于谢隽「喜捡拾猫并酷爱虐猫」的传言,我一直好奇是如何传起的。

直到初春,谢隽携我到他名下山庄游玩,真相才浮出水面——

原来,他喜捡猫倒是真的,但是,虐猫,恕我实在无法苟同。

这里鸟语花香,春色满园,随意漫步,便能瞧见几只喵舒舒服服晒着阳光。

再走几步,又能碰到聚在一块撒娇打滚的。

看到谢隽,这些喵都可亲昵地来蹭他大腿,美滋滋喜洋洋的模样,像极了当初依赖男人的我。

当我望着他们发愣时,温湿的气息掠过脸畔。

我扬头,正对上谢隽含笑的一双眼。

他捏了捏我的鼻尖,「吃醋了,嗯?」

知道他在打趣我,挑着眉梢,拍掉他的手,意味深长地笑道:「嗯,就是吃醋了,你打算怎么补偿?」

许是没料到我的反应,他深深凝睇我含笑的眉眼,转而,眸里笑意涔涔,似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把我补偿给你,还不够?」

我恶趣味地回应:「你又不好吃。」

谢隽最清楚,我对美食的抵抗力有多么脆弱,自从幻化成人,我贪食的本性愈发暴露了。

于是,这人立在杏花雨里,在漫天飞旋的花瓣中,他长身玉立,眸里倒映皆是我的影子,笑问:「那带我家卿卿去吃水晶冻,如何?」

水晶冻?

那是什么?

我方要开口询问。

「唔!」

突袭而来温凉的吻,缠绕绵长,将后续所有的话,余荡在了唇齿间。

脑海里白茫茫一片的我,只意识到一件事——

哪里有什么水晶冻,又被耍了!

后来,男人笑着一遍遍哄我,又在流水桃花里,同我解释这一路的「猫景」因何而来。

谢隽初遇这些猫时,它们多都饥寒交迫,狼狈脆弱,弱小无助,需人照顾。

除却内心的纯良,在他眼里,它们同样是我的家人。

每当看见这样的它们,谢隽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

如果我同它们一样,处境艰难,想必一个温馨的家,正是我最需要的。

日复一日,这里的猫因此愈来愈多,而谢隽「喜捡拾猫」的传言,也便越发猖獗。

而「虐猫」,很大一部分也是谢隽这个人,为了维持外界形象,自己传扬出去的。

道及此处,谢隽眼里反倒滑过一丝伤痛,将我一把揽进怀里,下颚抵着我,「卿卿,那日你满身狼狈出现在丞相府前,我是既激动又心疼,庆幸上天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可以照顾你下半辈子,保你衣食无忧。」

额……

想到当时我邋遢的样子是自己故意弄的,我抿了抿唇,有些心虚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嗫嚅道:「其实那天……我没你想的那么惨。」

「嗯?」谢隽疑惑地看向我。

我刚要解释,可当仰头看到阳光下、男人深邃镌刻般的美颜时,话锋却情不自禁一转,「隽,我饿了。」

「那我唤人摆膳?」

「也不用。」

「嗯?」

「有现成的。」说完,我吻了上去。

待到夏初,择定了个良辰吉日,我同谢隽的婚事定了下来。

这桩喜事一传出,关于我的身份,百姓们都议论纷纷。

没人听说过我的名号。

所以,什么「见不得人的私生女」「不受待见的庶女」「上不得台面的烟花女子」都冒了出来。

与此同时,我发现除了准备婚事,谢隽又开始忙进忙出地收集琉璃盏。

没过几天,这些谣言就被新的传言取代了。

人人都开始说,我其实是太师已故挚友的孩子,因性子内敛、身娇体弱,便鲜少出门,实则我身份尊贵,太师早就把我视作义女。

我在府里听着,脸早已笑得通红。

想必太师他老人家一辈子高山仰止,怕是此刻正在后悔,没禁得住谢隽这份礼的诱惑,现在平白多出了个女儿。

婚嫁当天。

我一身凤冠霞帔,颜似红霞,艳比花娇。

一连串礼节过后,我的义兄,也是谢隽的同窗郑璟,将我亲自背着送上花轿。

十里红妆,在长街上盛热如火,马背上的郎君,一袭红衣尽风华。

皇家卫军,金戈铁马,亲自护送。

隔着轿帘,有茶香拂来,像是记录岁月的书卷,将我的记忆带回那年夏天,我们相遇的日子。

拜堂过后,谢隽在外款待宾客,我在房内,入目皆是盖头的红。

垂眸时,偶尔从缝隙里看见自己华贵的碧霞罗嫁衣,想到谢隽为这一身繁忙的日子,我眼底的笑意便快要溢出来般,怎么也藏不住。

指尖的嫁衣摸着,摸着,我就又开始想他了。

一个想法突然就浮现脑海——

谁说女子必须乖乖在房内等着夫君,既然他忙着宴宾,我不打扰他就行了呀。

于是,我寻了个理由,打发侍女远些。

趁没人守着,扯下盖头,捞了几把床榻上撒的枣和桂圆,寻了梯子爬上房顶。

然后,我笑眯眯地一边抱着东西吃,一边看我那位好郎君,被人拦着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许是侍女发现我不在房里,没过一会,我就瞧见谢隽听了话,开始慌里慌张地寻我。

爬房顶这种事,我化成人后也没少干。

待谢隽没一会儿就寻见我,我向他招了招手,咬着枣「咯咯」笑个不停。

一身婚服的男人,风姿亭亭。

在夏夜里,他悠长地松了口气,无奈地笑了,抬手接我,满眼宠溺。

「卿卿乖,下来,那危险。」

我顺着梯子下来,又扑进他怀里,单手抱着他的腰,把枣举到他面前,眉眼弯弯地仰视他,「吃吗?还挺甜的。」

谢隽瞧见我手里所剩无几的桂圆红枣,扶了扶额,无奈咬了一口,「折腾了一天,还爬那么高,不累?」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般,「不累。」

「而且……」我指了指上面,笑眯眯的,「上面风景好,看你看得清楚。」

「那就好,我也不累。」他突然道。

「嗯?」我迷惑看他。

下一秒,我却轻呼一声,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向洞房走。

我忙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逆着月色,他眸底的清隽早已化开,取而代之的是波涛汹涌的欲色,浮沉着月光的点点星子。

意识到什么,脸颊悄然漫起一片红,我忙拍了拍他的胸口,小声道:「你还要宴客呢!」

他唇角上挑,迷人夺魄,「嗯,娘子说得对,正事要紧。」

我以为他听懂了。

直到他将我抱回房里,又放躺在床上。

我慌了,止住他作乱的手,「你,你,你不是说办正事吗?」

火红的花烛照进他眼睛里,不知是夏季炎热,还是他的眼神太过炽热,我觉得身子莫名的滚烫。

他笑了,俯身在我耳畔,勾着我的发丝,徐徐吐气:「嗯,在办了。」

……

不久后,我突然开始呕吐,身子也难受得厉害。

谢隽寻了太医来看,后果断断定——

我有喜了。

当时,我瞬间愁眉苦脸地摸了摸肚子,没想到这里,会突然装了一条小生命。

而且想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上蹿下跳胡吃海喝了,我就更愁了。

可当看见谢隽眼里藏也藏不住的惊讶和欣喜时——

我心一横,生就生吧!

后来,生产那日——

我悔呀!

撕心裂肺的痛险些令我窒息,我满额头的汗,歇斯底里地叫:「谢隽,你混蛋!」

再后来,我成功诞下一个女婴。

而谢隽,却没看孩子,反倒第一个冲向了我。

看到他泛红的眼角和可怜巴巴的眼神——

好吧,我心软了。

我俩的这个孩子,粉雕玉琢的,像个奶团子,好看得不像话。

但别看她奶乎乎的,调皮捣蛋起来,属实像极了我,所以我给她起了个小名——

皮蛋!

皮蛋很聪明,学什么都快,还特会讨人喜欢,别人都对她爱不释手,但却是我的小克星。

因为——

她经常告我状。

比如——

「爹爹,娘亲今天又去捣鸟窝了。

「爹爹,娘亲趁你不在,又偷喝窖里的酒了。

「爹爹,今天在东街,有一个很好看的叔叔跟娘亲说话了。」

当晚,谢隽将我堵在床头,笑得邪魅,「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谢隽!人家是看到我落了东西,来还的,我不认识。」

「嗯,所以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你你你!」

「那我怎么好看?」

「谢隽!」

浪潮卷席着旖旎,在岁月静好的夜晚,荡起一片片的浪花。

□ 泛九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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