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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怎么?这就哭了?」为开头写一篇小说?

「怎么,这就哭了?」

我咬紧牙关,流泪的眼紧盯着窗口摇晃的风铃。

此刻,我唇齿之间溢出的铃音般的声音,真像它。

他俯下身来,叫出我的名字。

代替回应,我将头埋得更低,背却无可奈何地向上贴。

我的指甲在细绒桌布上抓出一道一道的痕迹,发出断断续续,沙拉拉的声音。

这本应该是他的后背——他真该为女人出点血。

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庄翰雨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他的手掌很大,轻易地扣住了我的手背,修长的手指钻进我指缝里去。

「阿贞,我知道你想什么。」他细碎的亲吻落在我半掩的肩头,含糊地说,「你也知道我爱听什么。」

我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期待落空,庄翰雨发出冷笑一般的轻哼,我立刻便碰翻了手边的香槟,倾洒而出的酒弄脏了我披散的头发和半张侧脸。

「外边有人……」我断续地在桌布上划出胡乱的图案,「你疯了,庄翰雨,放过我……」

「不是这句!」他哑着嗓子冲我喊,丝毫不顾我口中猫一般的尖叫。

蓦地起了一阵风,吹得窗口的风铃哗啦啦响起来,令我失神。

我的目光透过那扇未关的窗向外望,仿佛望出了岁月,望见了未来的许多事。

 

「说给我,阿贞。」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反倒更像是在命令。

我颤抖着,哂笑着,「我要毁了你,夺走你的一切。」

「还有呢?」

「在那之前,我哪都不去,投胎都不去。」

庄翰雨长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餮足,更像是放松——他再度压低身体,手掌半虚半实地扼住我的脖子,以这个姿势跟我接吻。

其实我们很少接吻,彼此都不愿意。

他跟我都不算是什么正派人士,在这档事上更是尤其风流,洁癖倒是谈不上的,只是觉得嘴唇贴嘴唇的事情,实在没什么意思。

于是此刻我也悄悄走了神,闭着眼,听风铃不断作响,直到脑海中也破乱地响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持久的耳鸣和一片空白。

 

我睁眼看他的时候,他正将腰带别进最后一环,然后将垂落的一缕额发重新归置上去。

不论刚刚多么酣畅,此刻,他都是冷着一张俊俏的脸,用心去看,能看见鼻尖上的细汗。

薄薄的嘴唇尽管往上翘,也看不出一丝愉悦。还有那一双眼睛,我早仔细看过,黑瞳仁不大,眼白倒是多,盯着人瞧的时候又凶又凌厉。

不过我不怕他。

旗袍的叉开到了大腿,倒是给我俩都行了方便。玻璃丝袜让他撕了个大洞,好歹能用裙子遮住。

我扣好领口的盘扣,撩起头发问他:「有印子吗?」

他淡淡瞥了一眼,只说:「散着吧。」

于是我故作嗔态,抬眼瞪他,「你就非差这一时半会儿?」

「嗯,想你了。」

谁知道他这人哪句真哪句假。

下人低垂着头,手脚麻利地走进来,将桌上的摆设重新归置好。

庄翰雨更不避讳,轻声说:「待会儿跟他们吃饭,就想起在这把你……」

我伸出手去打他,「臭德性!」

转身要走,却架不住腰酸腿软,险些没站稳脚,便听他又笑了一声,揶揄我说:「要不你歇着,待会儿就别来了。」

「凭什么不来?我非来不行!」我的目光扫过他,再扫过那张被我乱抓一通的桌子,语气堪称刻薄,「我就要看着她姚风铃坐在这张桌子上同你吃饭!我姚河贞就要看着!」

 

从他公寓后门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气派的门廊,自顾自地讥笑。

冷风直往裙底里灌,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我裹紧了小披肩,颤着步子往前走。

有车夫路过我身边,停下看我,我没搭理。

「小姐,坐车吗?」

我蹙着眉,倦倦地摆手。

「我知道您住哪里。」他忽然嘿嘿笑起来,背像是无法挺直似的,就那样弯着身子打量我,「我送您,不要钱的。」

我的面容冷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问他:「你识得我?」

「住在那边花柳巷子的,爱扮女学生的,不就是你。」

「那你应当知道,我可是贵得很!」

许是我的语气不好,他也蛮横起来,「知道,同庄家少爷混过几回,自然是贵起来!」

我呼吸一滞,微微昂起下巴看他,盯了他半天,直盯得他吐口唾沫,骂了句晦气。

 

我的租屋在二楼,木楼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塌,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要回自己房间里去,还要穿过一条挂满了内衣裤的走廊。

墙皮不需碰,扑扑簌簌地往下落,我收衣服时发现少了件内衣,准是又被那脑满肠肥的洋房东偷去。

「呸,狗娘养的,死了算了!」我骂了一声,狠狠闩上了门。

这一栋楼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赌鬼酒鬼大烟鬼,逃难的,躲债的,身上有人命的,卖女人卖孩子的……

还有像我这样,卖自个的。

有个教书先生教过我一个词,叫「流莺」,他说是专用来形容我这样的女子,乱世之中辗转风尘,哀切得很。

那人衣冠楚楚,举止谈吐都很斯文,常说他惋惜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早成了家,他太太喊我是一口一个「野鸡」,可没有「流莺」那么文雅。

此时还算早,天未擦黑,我拽上窗帘,预备泡个澡。

酸痛的身体浸在水中,我环着膝蹲坐在浴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想,我究竟是如何沦落至此。

我叫姚河贞,是姚家小姐。

不过我母亲不是姚家夫人——她是个白俄女人,同人胡搞,搞出两个女儿来,绑着肚子在姚家做帮佣,眼见瞒不住了才承认。

恰好姚家夫人不能生养,算命的说,让她收养一个孩子攒攒福报——不过只能收养一个,要是两个都要了,送子娘娘看她贪心,就更不送她自己的孩子来了。

好巧不巧,我便是那个倒霉的。

生下我第三天,姚家就将母亲和我赶出了门,任由我们自生自灭。

无依无靠的女人,归宿往往是那花柳巷子。

我母亲的皮囊十分好,供我二人吃饱倒是不难,可日子久了,她的精神变得不太好,于是便靠酗酒麻痹,反而愈发的不好。

再后来,她有些疯癫了,带客人回来从不避讳我,有时连收钱都忘记了,客人对着她拳打脚踢,她也是笑,咯咯咯地笑,非常瘆人。

我十三岁时,她死了——那天,她带回来的男人问她,是不是我将来也要干这个,母亲于是发了疯,惹恼了男人,将她打得七窍流血,没得医,最终烂死在了屋子里。

那一年,她才三十岁。

因记着她发疯的样子,我从没恨过她。

可临死前,她告诉我,同她胡搞的不是别人,就是那姚老爷,只是姚老爷惧内,不敢说。

我听得想笑——不敢认,倒是敢去胡搞,真是好一个惧内。

若母亲在天有灵,如今看着我,不知会不会发疯骂我。

我到底还是干了这一行,从我十八开始,到下个月就快一年了。

母亲应当会明白我有多难,就如她当初一样难,我实在吃不饱了。

双手在浴盆里泡得发白发皱,我用它搓了一把脸,而后狠狠洗刷自己的身体。

我要报仇。

姚家的一切,我都要夺来。

「庄翰雨……」我在满室蒸腾雾气中轻轻念叨他的名字,忍不住地发笑,「你怎么偏和她有了婚约?」

我早盯上了他,从听说姚老爷给姚风铃说了亲那天起,我就早盯上了他。

细论起来,他也算无辜之人,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既也动了歪心思,那么落得什么下场,也不算冤。

 

庄翰雨早年间并不在国内生活,而是随着姑母留洋读书,前几个月才回来。

他这人实在好命,打从投胎起就是好命的——庄老爷就他一个儿子,省去了许多兄弟争斗,那些刀尖舔血,明哲保身的戏码,在他这里是半点没有的。

也因此造就了他的性子——勃勃野心,丝毫不掖藏,强取豪夺,一点不含糊。

尤其是女人,一旦被他庄大少爷盯上,是绝对逃不脱的。

他今年就二十七了,贵门公子到了这个岁数,都要成家的。

我倒不想毁了他的良缘,只想搅和搅和——定谁不好?偏定了姚风铃,我看他的好命数遇了我,算是到了头。

第一回见他是在码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未曾见过他,偏偏能从满坑满谷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他。

他那时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配了靛蓝色的短围巾,戴了副金丝边框的眼睛。

他的个子实在高,脸也实在好看,人群之中支出个分外漂亮的脑袋来。

准是他了,庄翰雨。

此时起了一阵风,我脖子上的丝巾系得松散,恰被吹落了,我伸出手,没能抓住。

回头却发现庄翰雨也不见了——那样出挑的一个人,任凭我如何环顾也找不到,倒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我跺响了鞋跟,脏话只在嘴边上,却忽然被人拍了肩膀。

「小姐,您的丝巾。」

或许是意外,或许是紧张,我呼吸一滞,只是僵硬地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他的皮手套,冰凉凉的。

口中竟忘了道谢——我在想,或许这人的手也是冰凉的,摸到哪里都是。

他并不介意,冲着我微微点头,「这里风大,多加小心。」

于是我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多谢您,多谢。」

「无妨,再会。」

他这一句只是客气,说过之后,便要各走各路,我却知道,我俩是非得再会不可。

「哎哟!」

此时人群摩肩接踵,我见他要走,左脚绊右脚,顺势跌进他怀里。

他身上有股子香味,不是女人脂粉的气味,清冽好闻,估计是洋香水。

羊绒柔软,更被他体温捂得发暖,此刻我正靠在他衣怀里,手抵之处却又冷又硬,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他扶住我,手探进怀中口袋,「当心擦枪走火。」

我才知道,那是他随身带着的一把手枪。

我仰着脸,眼睛一眨一眨地看他,「这里人多得仿如饺子下锅,简直要将人都挤成面片儿,幸亏有先生你。」

不等他答,我只觉得手中空空,回过味儿来,叫了一声:「呀,丝巾又哪里去了?」

我在人群之中弯着身子寻找,被撞得左右趔趄,庄翰雨发了善心,仗着身高臂长,给我隔出一块清净来。

找了半天,仍是没有,我抬起头来对他笑,「看来命里该着,就不该是我的。」

后半句被我吞入腹中——命里该着不是我的,可我这人天生喜欢横刀夺爱,喜欢强求。

「我是否耽误了先生赶路?」人群之中,我故意与他挨得紧紧地。

「无妨。」他顿了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些东西来,有烟盒,票根,还有一张照片,「我倒看你有些眼熟。」

他瞧瞧照片,又瞧瞧我,「姚小姐?」

我只浅浅地笑,对他说:「我大概不是先生要找的人。」

他的眉毛略略一挑,镜片后的眼睛带了些锋芒,「如何知道?」

我掩住嘴巴,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看您穿衣打扮,就知道同我不是一道的人,我不会自讨没趣,去套您的近乎。」

他笑笑,不再说话了,反解下自己的围巾来,低头系在我脖子上。

这围巾上也同他身上一个味,似乎还有咖啡味混着烟味,我并不觉得讨厌。

这举动暧昧非常,我是男人堆里爬出来的,不会不懂其中意思。

「先生好风度,可如今已不算冷了。」欲擒故纵一般,我隔开他的手,顺势将领口扣子再解开一颗,歪过头看着他。

他手一顿,敛着眼睛看了我片刻,忽然发出一声笑,「还是戴着吧,有印子。」

我故作姿态的笑意还僵在脸上,手却比脑子快,先一步掏出随身小镜,果然瞥见脖子上有两处红印——做我们这一行的,身上带点花花绿绿并不稀奇。

我愣在原地,实在不能解释。

此时却听他又说:「这里天气的确热得早,蚊子也凶猛得很。」

再过几年,他当是而立之年,若说他没碰过女人,恐怕没人会信——他会将吻痕认成蚊子包,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那自有他的道理。

方才我跌进他怀里,那般忸怩姿态,他未尝不知道是我故意,保不齐更明白我打得是什么算盘,既顺着我演下去,大抵只有一个原因。

他也见色起意,对我动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我是想将他骗上床的,他估摸着也想将我哄上去。

不过我之于他,正如他之于我,都是硬骨头,难啃得很。

于是我不再推辞,顺水推舟,牵着他手腕,再度用围巾套住我,倒像是钻进他臂弯里。

「先生,一片好意,我该如何还你?」我问。

我听见他低沉笑声,眼望着袖子下的腕表,片刻后又抬眼看我,「我们再会。」

 

再会,再会,如何再会?

我躺在租屋床上,木板墙裂了缝,鬼叫一般往里灌风。

好不容易不响了,却冷不防露出一只绿眼睛来——准是那洋房东又来偷看。

顺手抄起床头的一本书,我朝那里砸了过去,「滚!白皮子鬼!」

骂完他,我却又想笑——差点忘了我自己也是个白皮。

我母亲红发蓝瞳,都没遗传给我,单看五官,我是个标准的东方人。

但我的皮肤很白,非常白,总有人要在我身上刻意掐出印子来。

他们男人的趣味儿,真是恶得很。

我从不在家里接客,想同我快活,要订好全城最贵的酒店,最好的房间。

那里有扇大窗——我总在幻想,什么时候我身上的男人能从那里摔下去,摔成肉饼。

前头说的那个教书先生,他攒了几个月的薪水,才订了房。

事毕,他竟劝我从良。

彼时,我半倚在床头,用脚尖挑起他的下巴,问他:「那你养我?」

他踟蹰地抿起嘴,汗珠顺势淌进唇缝里,「小贞,我,其实我有家的。」

「那你来这里快活,不用养家?」

他被我问得无话,屋子里便只剩我的笑声。

「你走吧,教书匠,有烟给我留一支。」我说。

「我不抽烟……」几乎是慌乱地,他穿戴完毕,站了起来,眼睛不敢看我,「你也,你也将抽烟的毛病改了。」

「嗯,我占一个抽,你占一个嫖,都是大毛病。」

「我是真心!小贞,我是真心!」他又重新坐下,捧我的脸,「小贞,你懂得诗!懂得浪漫!懂得我!」

「啧,快走吧。」

我掀开被子迈下床,走到浴室放了水,半晌,听见他关门的声音。

那天我洗完澡才发现,说好的价钱,他趁我不在,取回了一半。

他夫人骂我野鸡的时候,其实我叼着烟头在想,真苦命啊,嫁了个男人,还不如野鸡坦荡,甚至更加穷酸。

后来听说,他夫人到他学校去闹,乡下女人胆子大,嗓门也大,闹得学校里头人尽皆知。

没过多久,那教书匠就跳楼了,不在金碧辉煌的酒店,照样摔成了肉饼。

我不可怜他们夫妻两个——谁来可怜我呢?

听说两家老爷要安排庄翰雨同姚风铃见面了,这事,也是我的一个客人给我透了信儿。

他也是个洋人,是姚风铃的家庭教师,教美术和英文。

说是客人,可他回回来找我,都只为了画画——他说我长得像他的亡妻。

我说既然我像你太太,不如你娶我?

他总是笑着回答我,姚,我爱我太太,她有钻石一般的灵魂。

后来我又问他,我像你太太,那姚风铃像不像?

他连连摇头,手指着我,「姚,你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灵魂。」

我最先将我的身世告诉了他,他十分惊讶,却向我保证要为我保守秘密。

某天半夜,他衣衫不整,来砸我的门,吓了我一跳。

「姚!我要帮助你复仇!」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我太太让我帮助你!她在梦里这样说!她的灵魂这样说!」

这人真逗,一口一个灵魂。

我也有灵魂吗?下次再见面,我要问问他。

而此时此刻,我正坐在我最熟悉的酒店房间里,面前站着庄翰雨。

十分钟前,我遇见他,说了声「好巧」。

他半天才笑,笑得那么玩味,答我:「还真是巧。」

「正好,围巾还你。」我说。

「好。」他脱去一边手套,摊开手掌在我面前。

我轻轻一推,踮起脚尖,覆在他耳边笑说:「我贴身放着,解了衣裳才能取出来。」

他因此垂眼看着我,眼中深深,我看不透。

于是我扶住他的手臂,胸脯贴了上去,「不如,我们上楼?」

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瞳仁偶尔一动,凛冽的眼睛稍要吓退我,微翘的嘴角便将我勾回来。

半晌,他说:「改天吧,我今天有约了。」

「放心,不耽误你的事情。」我未放开他的手臂,反而说,「还有两个小时,足够你歇足了气,再下来找你的未婚妻。」

他却猝不及防地扼住我的脖子,那抵在我背后的东西,我猜,是他的枪口。

「姚小姐,我是不介意同你玩玩的。」他垂眸看着我,脸背着光,显得阴鸷又冷漠,「但以你的身份,要懂得分寸。」

果不其然,他已知道我是谁。

「先生为何调查我?莫非匆匆一别,竟对我念念不忘吗?」我不以为忤,抓着他的手腕,笑着问。

「你说……」他的手指缓缓扫过我的眼皮和鼻子,再用力拨过我的嘴唇,「你说,我为何要调查你?」

不清不楚的女人,自然爬不上他庄翰雨的床。

「我不败坏你的好事,真的。」我仰脸望着他,笑靥如花,「你该成家,该立业,我不拦着,也拦不住。」

「我只想恶心恶心他们姚家人罢了,我一个风尘女,有什么本事,能同他们抢夺?」见他不为所动,我索性让了一步,假惺惺道,「你若对我没那个意思,那便算了。」

他却猝不及防勒紧了我的腰。

「这便是了,庄先生,你图个风流,我图个痛快,你我各取所需,也省着你费尽心思,才能将我哄上床去。」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丝毫不掩饰话中轻蔑,讽刺我说:「你这样的女人,还用得着哄吗?」

我不以为意,顺势拨开他握枪的手,挽住手臂,牵着他往上走,「不必,你不必哄我,我来哄你,我来好好地哄你。」

他是屡下重手,半点没含糊,我想在他脖子上添个吻痕,倒被他立即隔开。

「省省你的心思。」他说。

「你那小未婚妻是黄花闺女,你同她说是蚊子咬的,她兴许信。」

他笑出了声,笑中意味,我却听不明白。

半晌,他问我:「姚家可知道你还活着?」

「庄大少爷,您的风流韵事怕也不少,搞大了谁的肚子,有没有一儿半女流落在外,您可知道?」撇撇嘴,我接着说,「他只怕是连我母亲都忘了,更不必说我。」

……

庄翰雨不说话,摸出一支烟点起来,眯着眼吸烟。

我凑上去讨,他将烟盒递过来,可我不依,「我就要你的这一支。」

他没说什么,任由我吸了几口,便掐灭在了缸子里。

「哟,嫌弃我呢?」我笑了他几声,忽而问,「你同人接过吻没有?」

「自然有的。」

「我没有过。」见他不信,我坐了起来,「真没有过!别的都有,接吻真没有过!」

烟雾之中,他眯起眼睛,「为什么?」

「你会跟……你会跟流莺接吻吗?」

「妓女」二字竟是如此难以启齿,我用上了我曾嗤之以鼻的雅称,叫自己「流莺」。

他没回答,浅浅推开我,下地穿衣,「差不多了,我下去了。」

「你倒绅士,提前半个钟头,省着让人家姑娘等。」我靠在床头揶揄他,看他穿衣。

「没人夸过我绅士,倒是都夸我体贴。」扣好顶头的一颗扣子,他边拢好头发,边回过头来同我说笑,「女人床上夸的,也不知作不作数。」

我哼笑一声,不置可否,赤身裸体踩下床,站在他旁边梳头发。

「你倒白得很。」他偏头看了一眼,评价道。

我满身红痕,眼梢也隐隐发红,从镜子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哪里白得很,这不满身都是少爷您的体贴?」

「再会。」没头没尾的。

听着房门关上,我又坐在床头,拣出烟灰缸里他掐灭的半支烟,重新燃了起来。

我望着窗口,天分外蓝——其实我刚刚也在幻想,他庄翰雨从这里跌出去,摔成了肉饼,还抱着他的小未婚妻,两个人。

 

我光着身子在酒店房间里直坐到天黑,没拉帘子,也没开电灯。

有人敲门,我无声地笑了笑,走过去开。

庄翰雨站在门口,见了我便蹙起眉,伸手将我推进屋里。

「穿上衣服。」他说话时,有扑面而来的酒气。

「哟,还喝酒了?」我取了浴袍将自己捂住,回头问他,「你怎么还回来了?」

「估计你没走。」说完,他又问我,「还真没走?」

我笑了两声,手指顺着他鬓角划至下巴,浪荡地说:「这不是估摸着你意犹未尽,还得回来?」

他没理我,自顾自脱了外衣和毛衫,在床上倒下来,手臂遮住眼睛,吩咐我说:「烧水去。」

我没动,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他的纽扣。

「将小美人儿灌醉了?」我敛着眼睛讥笑道,「怎么没扛上来?我给你俩让地方。」

「人家是高门小姐,你当是你?」

我的手一僵,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他忽然说:「难得喝多了些,脑子不转了。」

「还找补什么?酒后吐真言罢了。」我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讽刺他,「瞧不上我,倒还来找我,真是下贱胚子。」

他发出一声笑,像是轻哼,又像是叹,「要不怎么配你?」

「配我?」我冷冷看着他,将他手臂从眼上扯下,使他看着我,「庄翰雨,你可给我记住了,如今你能共我在这里躺着,还算借了她姚风铃的光。若没有这一层关系,任你是谁家少爷,我一眼都不会多看。」

他的脸很红,烦烦的,倦倦的,「烧水去吧,烧水去。」

「我不是你老妈子,这事不归我管。」脱了浴袍,我从地上捡起衣服来穿,「你若睡了,我就走了,我从不同男人过夜的。」

他并不留我,只说:「我皮夹子在大衣里,取些钱走吧,耽误了你一天生意。」

他刻意将「生意」二字咬得很重,我也因此生气了,但知道他是成心气我,反而不好发作。

僵持片刻,我带着气去翻他的大衣,除了钱夹子,还找出点别的来——此时,若他睁眼看我,便会发现他的手枪在我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他。

或许是久久无声,他还真就在一室寂静中缓缓睁开眼,正对上我持枪的手。

昏暗的房间里,他因酒气而潮红的脸上没有表情。

如雕塑一般,他木着一张脸起身,朝我走了过来,半晌,才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会开吗?」

我摇摇头,与此同时,他已劈手夺回了枪,一手揪着我的头发,枪口顺着我的下巴向上顶,戳得我皮肉都疼。

一切不过瞬息。

「不如我教你?」他漂亮的手指拨动保险栓,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我的鼻息中似乎已经有了一丝火药气味。

咔哒。

又是一声轻微的响,他扣动了扳机,不过枪膛里似乎没有子弹。

我半跪在地上,静静地喘息。

「你的命真大啊。」六枚子弹却接连落在他掌心,咕噜噜滚到地板上,「居然哑火了。」

我的身体忽然后知后觉地冷起来,冷得直发颤,不得不抱紧自己的双臂,也还是难以抑制。

他刚才是真的想杀了我,是老天阴差阳错,救我一命。

而此刻,他再一次钳起我的下巴,捏响了我的骨头,「姚小姐,你想踩着我掀了姚家的房盖,也要问问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漂亮女人他是不缺的,如今我在他这,只不过是贱命一条。

而后,他松了手,掸浮灰似的将手掸净,掠过我时,干净的皮鞋蹭过我的裙子,「你愿意恼我,那你就恼着,若是想我哄你,那就别想了。」

「恼你?」我气笑了,跪在原处仰脸看他,「我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恼你?」

一沓纸钞落在我脑门上,砸散了,纷纷盖在我身上,像是在撒纸钱。

「知道就好。」说着,他将夹在指缝的一枚银圆顺着我领口投了进去,贴着皮肤,冰凉凉的,激得我打了个战。

哪怕是面对那些客人,我也几乎没有如此刻一般觉得屈辱过——那枚银圆顺着裙底落地,我的全身似乎又冷下来,冷得连牙都在哆嗦。

庄翰雨这个人,他可真是坏啊——怎么他这样的恶种都投了好胎,我倒像是生生世世作孽,才落得这个下场。

忍下眼泪,我打起精神笑了一下,摘去身上的纸钞,站了起来。

「我洗个澡再走,回去没热水了。」说完,几乎是摇曳生姿地,我在他的注视下走进了浴室。

外头没有一点动静,我蹲在花洒下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关上水走出去,才发现庄翰雨已经睡了。

鬼使神差一般,我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子。

一滴水落在他脸上。

他的手瞬间就捉住了我,黑暗里,那双没了镜片遮挡的眼睛锐利,仿佛生了钩。

他抹去了脸颊的水痕,沉默片刻后问我:「哭了?」

「没有,头发没擦干,淌水呢。」我压低声音,小声同他说话,「干我们这个的,什么委屈没受过,哭得过来吗?」

他不置可否,将指尖的水珠碾平,忽然笑起来。

「真是喝多了,破天荒的,还发起绮梦来。」懒懒地叹了口气,他轻佻地看着我,语气有些飘飘然,「梦里头我压着你,你还那样,白得很。」

我娇娇笑了一声,捶了一下他的肩,「怎么知道是我?说不准,是你的小未婚妻。」

他不反驳,反而承认道:「也兴许是她,你们俩长得真像。」

「你同我说说她?」

「躺下。」

我的头发还半湿着,将他胸口衣裳都给洇透了,他推了我两下,架不住我蛇一样地缠着他。

在他的描述里,姚风铃和我很像,身材样貌,乃至声音,都跟一个人似的。

可姚风铃是怯怯的,含羞带臊的。

我是露骨的,放荡不堪的。

「喝了咖啡,还去看了场电影,将她送回家去了。」他说。

于是我问他:「黑灯瞎火的,你亲了她没有?」

他没回答,自顾自讲自己的:「出来时她问我,听说洋人见面都要接吻,是不是真的?」

「然后呢?你亲了她没有?」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你希望有,还是没有?」

我抿着嘴发笑,眼睛冷冷的,「我巴不得你将她吃干抹净了才好!她在你这尝了男人滋味儿,高门小姐变荡妇,那我可乐死了!」

听他半天不说话,我又说:「怎么,吓着了?我的心肠可坏得很,你若心疼她,还是将我一枪崩了吧。」

「你也好,她也罢,同我都没什么情分,有什么心疼不心疼的。」他听我这么说,反倒笑起来,「结婚这事,不是同她,也是同别人。如今是姚家风头正盛,他日败落了,也一定是离了婚各过各的。」

「薄情寡义,那我呢?」我问。

「你?」他将手枕在脑下,轻声说,「我是图个三两天的新鲜,没存长远的心思。」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有什么打算,可得趁早了,别等我腻了你。」

「放心吧,等不到你腻了我。」我坐直身子,回头看着他,「我想好了,再不跟你见面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在品味我话中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觉得我在同你欲擒故纵。」我笑了笑,迎上他的眼睛,「庄先生,此刻我还叫你一声庄先生。你今天是真吓着了我,我想通了,我斗不过你们这些高门大户的,这就是命,我认了。」

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未必信我。

不过信不信不重要,这一句总要先唱出去,下一句才好接上来。

果然,顿了片刻,他又点起一支烟,橘黄色的火光忽明忽暗,「那今后想干什么?」

「本行呗。这一年来我也攒了点钱,打算先换个住处,省着房东老来揩油。」我边说边打量他的表情,可他压根没有表情。

「那好,我祝你生意兴隆。」最后,他终于说。

他句句都要戳我的肺管子,话到了这个份儿上,多说无益,我起了身,从地上捡起两张钞票来,「身上酸得很,我搭车回去。」

「不送。」他依旧靠在那里,动也不动。

「别送。」走前,我多添了一句,「别待她太好,我说姚风铃。」

「再说吧。」

 

我靠在酒店的外墙上,抽我从庄翰雨烟盒里偷来的一支烟。

腿抖得几乎站不稳了,除了累和冷,还有愤怒。

「再说吧?」我冷冷地眯起眼睛,看夜色中霓虹闪烁的大街,「庄翰雨,再有什么话,我要你哭着同我说!」

我忘不了。

那枚冰凉的银圆划过皮肤的触感,还有快感和疼痛在骨髓里结成块的这一夜,我忘不了。

有个行人路过我,瞧了我两眼,压低帽檐儿,低声问我:「多少钱?」

我吐了口烟,冷声冷气地讥笑道:「瞎了你的狗眼,我是贵门小姐,你也配!」

「神经病!」对方骂了一句,裹紧衣服消失在夜色匆匆里。

我仰起头,正看见酒店四楼阳台的护栏前,庄翰雨手扶在那里,那个我曾幻想过他会摔下来的位置,正在俯视着我。

真是贱啊,他高贵的眼睛忍不住地盯着我看,高贵的肉体忍不住地向我靠近……

他可真是下贱啊。

明知我在演戏,在利用他,蒙骗他。

可他在这样的利用和蒙骗中,在这样一场桃色演剧里……

分明也乐在其中。

想到这里,我昂着头颅从阴影中走出,在他的注视下走进光里去。

「再会,庄翰雨。」这一次告别,换我轻声对他这样说。

 

消停了两天,我真没再去找庄翰雨——跟他睡了一回,简直抽走我半条命去,只能歇着。

第三天也照样睡到大晌午,收了东西走下楼去,一眼便看见马路对面停着一辆别克汽车。

庄翰雨靠在车上,像在等人。

玻璃橱窗里有个雀跃的影子,穿花洋裙,由店员小姐左右围着,笑靥灿烂。

庄翰雨说得对,那真是一张与我分毫不差的脸。

不对,大概摸上去,要比我细腻光滑。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她——姚风铃。

片刻,她提着纸袋推门出来,蹦蹦跳跳地来到庄翰雨的面前。

「翰雨,好不好看?」她转了个圈,脸红扑扑的。

三天工夫,她现在叫他翰雨了。

「你都不肯陪我试裙子,只在这里躲闲抽烟。」她嗔嗔地嘟起嘴,拽着他的手臂晃荡,「等结了婚,你可得戒。」

庄翰雨一言不发,可他那一双多情的眼睛,那总是含笑的嘴唇,你想如何解读,都是行的。

姚风铃的脸又让他看红了。

「行了,咱们走吧,父亲说这附近乱得很。」她挽住他手臂,由他开了车门,又问,「待会儿咱们吃西餐?」

庄翰雨应了她,绕到另一侧去,正欲落座时,却与路这边的我对上了脸。

他刚要钻进车里的身体一顿,漂亮的眼睛捕猎一般,锁住了我。

我朝他微微点头,便看见他上了车,嗡的一声驶远了。

我向前走了几步,却不免要停下来笑自己一会儿——刚刚在路边看见他时,我竟有那么一时半刻,以为他找的是我,等的是我。

我就这样站在路边笑,冲着对面橱窗里的花裙子笑,拽着自己的布褂子笑。

身后忽然有人远远地按了汽车喇叭,待我回头,别克汽车正好停在我的身边。

我低下身去,他也刚好降下车窗。

「不是说再不跟我见面了?何苦跟着我,倒像是痴情怨妇。」他扶了扶眼镜,笑着对我这样说。

我愣了一下,猝不及防笑出了声,「你这人脸皮真厚,我住这里。」

见他不信,我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木楼,「我就住那上边。」

他兴许觉得自己丢了人,半天不说话了。

于是我顺着窗口往车里看,没看见姚风铃,「她呢?」

「说是遇见她同学,改天再约。」说话间,他下了车,嘱咐司机先走。

「我说嘛,你不会丢下她来找我。」不等他开口,我抢先一步同他道别,「那我先走了,庄先生。」

听他叫住我,心底的窃喜和快意令我战栗不止。

他是只晕头转向的狼,半边身子都已探进这香喷喷的陷阱里。

「你去哪里?」他问我。

「见客人去,怎么,你要送我?」

我想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不快或是恼怒,但都没有,他是只狡猾的狼。

「同你开玩笑的,我到前头买早点去。」我改口说。

「这会儿都中午了。」他随我慢悠悠地往前走,一前一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怎么起得这么晚,是昨晚上累着了?」

我用肩膀朝他撞过去,「想臊白我直说,阴阳怪气什么呢?」

「你不就是干这个的?臊白你怎么了?」

他明知我不爱听这些,却故意给我找不痛快似的,偏要摘出来说,讲实话,我是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要是瞧不上我干这个,带我从良不就完了?」我往上抬了一句,说完却又有点后悔,这话一说,倒像是我要赖上他似的。

果不其然,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漠然地哼了一声,「酒店的被子不知道多少人睡过,也不耽误我睡上去。」

这话简直恶毒,要将「泄欲」二字刻在我脸上。

我自己都未曾注意到,我正在阴阴地瞪着他。

双手推在他身上,用足了全身力气,我整个人都跟着往前捯了三步。

庄翰雨猝不及防,被我推下马路边沿。

轮胎狠狠蹭过地面,声音刺耳,车头离他只有半寸,几乎碰着了他的衣服。

司机按了两声喇叭,探出头来,「不要命了!在大街上闹什么!」

而庄翰雨站稳了,没理会司机,就那样在马路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可惜了。」我抿着嘴唇回看他,声音低得像是魔鬼施咒,「真该撞死你。」

镜片后,他的眼睛被睫毛遮去一半,黑眼仁一颤一颤的。

久久,他盯着我,阴森地笑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向我走来,重新迈上台阶,站在我的正前方,「不如我们赌一赌,姚河贞,我们谁先死?」

「那还是我先死,化作厉鬼附在你未婚妻身上,纠缠你生生世世,子孙万代。」我说。

他听后笑意更甚,咬着牙问我:「若你不能?」

「那我哪里都不去,投胎都不会去。」

这是个荒唐的赌约,在一个荒唐的午后,缔结在我们两个荒唐人之间,催生出后来的许多荒唐事。

 

卖早点的早歇了摊子,我白跑一趟。

庄翰雨依旧慢悠悠地跟着我,丝毫不忌惮我刚才险些害他撞死。

「不如我请你吃西餐?」他忽然这样说,换来我的一个白眼,「就当给你赔个不是。」

「我不爱吃西餐。」我表情冷漠,语气生硬,转身时故意地撞过他的肩膀。

「那你爱吃什么?」

问这话时,我听见他语尾长长的抒气,带着强忍的愠怒——如今他对待我,也不过只有一句话的耐心。

这也算是进步,毕竟三天前他还对我说,别想让他哄我。

我将他推至了耐心的边界,如今,要再动动手将他勾回来。

我伸出食指,顺着他的喉结往下划,划过他大衣的领口,最终穿进腰间的系带里去,将他向我勾过来。

「我爱吃什么你不知道?」前半句让我说得暧昧,后半句更让我说得泛酸,「她爱吃什么你倒知道。」

庄翰雨的嘴角微微往上翘,无声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说:「懂了,咱们也去对面商场,买东西。」

店员一见他就迎上来,热情地叫他「庄先生」,见到我时却很疑惑。

「姚小姐?」调整片刻,她微笑着问,「二位是落了东西在店里?」

「没有,我们随便看看。」明知她认错了人,我没否认,反挽着庄翰雨的手臂,亲昵地说,「翰雨,咱们走吧。」

他不说话,只随着我往前走,在卖女士睡衣的地方停了下来。

丝绸真滑啊,比女人的皮肤还滑。

「你瞧。」庄翰雨忽然低下头来同我说话,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那里摆着一对毛茸茸的小狗耳朵,还有一截狗尾巴。

不等问我,他转头示意店员,「包起来。」

店员点点头,红着脸走开了。

「庄先生,你可真会恶心人啊。」在哂笑中,我轻声说,「跟别人倒会装绅士,知道要送花裙子,怎么轮到我这就是这几根骚毛了?」

他却比我更会讽刺人,「姚小姐,上午不是给你买过花裙子了?」

店员毕恭毕敬将纸袋子递到他手上,被我劈手夺过,「你倒会选,这狗尾巴配我,更配你!」

「既然喜欢,你可得让我开心开心。」

庄翰雨这个男人,跟我遇过的那些不同——他比他们更坏,更自私,更冷漠,更聪明,也更有魅力。

他不会因我的勾引而垂涎三尺,晕头转向,也不会因我的刺激而自乱阵脚,神志不清。

他说他对我只有三两天的新鲜,恐怕不是,至少现在不是。

他不只想要短暂地占有我,还想要彻底地将我破坏、击溃。

他要我做他活的玩具,我的理智和尊严是他拿来燃烧的催情剂。

恐怖的是,我认识到,我对他也是如此。

下午两点的太阳很晒,我遮着眼睛,对他说我先回家了。

「你真住这里?」直到此刻,他还是不信。

「那你跟我上去,看我开了门再走。」我说。

我分明只是抬杠,可他还真跟了过来。

他太高了,要躬着腰才能不让那些挂在楼道里的内衣裤糊在他脸上,可即便如此,那样子也并不滑稽。

我拿钥匙开了门,转过身抵在门板上,「瞧见了?回吧。」

「不让我进去坐坐?」他脸皮还挺厚,竟然这么问我。

「连口茶水都没有,你坐什么?」我轻轻推了他一把,「我这里向来不让男人来的,你要拿我这当娼窝子,可是打错了算盘。」

「不跟男人过夜,不带男人回家,你的规矩倒不少。」

「要不怎么说男人贱,偏听我一个妓女指挥!」

他阴阳怪气了半天,无非就是想说这两个字,如今先叫我说了出来,他倒一时没有话说了。

天说阴就阴了,蒙了一层灰,轰隆隆的一道雷,像要把天劈开似的,豆大的雨点就这么掉下来。

我忙遮住头顶,又推了他一把,「赶紧走吧,看一会儿下大了。」

一旦下起雨来,我的木屋子也跟着发潮,怕出事,我从不敢点炉子。

此刻,听着雷雨,我靠在门板上,心里默默查了五个数。

拉开门,庄翰雨还站在那里,雨略微打散了他的头发。

「啧,真是要了命了。」我伸手将他拽进来,门再度关上,雨声因此小了一些。

「别坐床上,那有椅子。」我递了条毛巾给他,「干净的,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擦擦。」

他倒还真听了我的话,一声不响地脱了大衣,坐在椅子上擦头发。

他太高了,衬得椅子很小,坐在那里可怜巴巴的,还有点可笑。

于是我背过身笑了一会儿,「你说你非来干什么?我都说再不跟你见面了。」

「再等等吧,等我腻了你。」他边说边摸出一支烟来。

「我先腻了你!」我从他嘴里抢下烟,收进抽屉里,「别在我这抽,当心把房子点了。」

他的大衣分量很沉,我得双手抱着才不至于拖地,擦去了浮水,我往口袋里摸了一把,笑着问他:「哟,今儿没带枪?」

「上你这来还用带着枪?」

「上我这来才得带着枪呢。」我将他大衣挂好,朝他走过去,「这楼里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你算是来错了地方。」

走前,我用油纸塞住了木墙上的裂缝,估计被那洋房东抽走,此刻又漏进雨水来。

我指了指那道裂缝:「洋鬼子老爱从这偷看,要不是还住着他的屋子,真想一锥子捅过去。」

这事我跟他提了第二回了,实际也是有点想让他出钱给我换屋子的意思,他未必听不出来,只是不搭茬。

「你这里收拾得倒蛮干净。」他伸手从矮柜上拿起一本书来翻,「你读书?还是双语本。」

「嗯,别人送的,我喜欢读。」顿了顿,我将头发拢至耳后,轻声说,「但我只认得中文。」

他于是摊开书本,缓缓地念起来。

「年复一年,那良辰在殷切的盼望中

翩然降临,各自带一份礼物』

分送给世人,年老或是年少。」

他讲英文的时候真好听,我听不懂,只觉得好听。

他湿润的头发此时垂下来,镜片后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书页,不复凛冽,终于有了一点点柔和的神采。

察觉到我的出神,他合上书,抬起头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微笑地看着他,其实此刻并不觉得悲苦,「我在想,我要卖几回身子,才够跟你坐在一起喝杯咖啡。」

他的眼睛一动,忽然说:「别这么想。」

气氛有些煽情,温柔不合时宜。

于是我们心照不宣,默契地分别低下头去,用干涩的咳嗽赶走了片刻的温情。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他坐着,我靠在墙边站着。

他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头,我怔愣了一下,走过去坐在他腿上。

他搂着我的腰,我环着他的脖子,彼此脸望着脸。

「我将来想要个女儿。」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可又担心这世道,女孩受委屈。」

我轻声说:「同我说有什么用?这事你跟姚风铃商量去。」

「不提她。」他的食指带着淡淡烟味,拨弄过我的嘴唇,像怕惊扰什么似的,将声音放得很轻,「你跟她,她跟我,我跟你,这是三码事。」

他的嘴唇一点一点凑近我,镜框已经碰了我的脸。

「我教你。」他的嘴唇柔软,燥热,干涩,内里才是湿润的,「阿贞,我教你接吻,我教给你。」

后来我回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叫我阿贞。

这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是在窃喜我咬了他的鱼钩,还是真专心致志地接一个长吻?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原来吻是这样的滋味——眼睛是自然而然闭起来的,于是就听见他换气的声音,闻见他呼吸的味道。

接吻,就是哑巴身上的一道口子,无声地暴露在空气里,呼呼喘息。

他手探过来的时候,我回了神。

「你听不懂话是不是?我这里不留男人过夜的。」这句拒绝太过生硬,我好不容易勾住了他,此刻不想前功尽弃,「等你有空了,我们在酒店见面。」

他似乎没想到我真会拒绝,手还停在我身上,表情滑稽得很。

雨还是不停,越下越大。

大眼瞪小眼瞧了半天,我靠着柜子看起书来,他则还坐在那,玩那一对他买回来的狗耳朵。

「戴上给我看看?」

「戴什么戴,作践人你真有一套。」我笑着骂了他一句,又问,「不给你家里捎个信,叫人来接你?」

「我自己在外边住。」

「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还不紧着点,天天由着你在外头胡来。」

他又走过来,从后边搂住我的腰,亲昵地蹭我的脸和肩,哑着嗓子说:「今晚雨不停,我就住这了。」

「不成。」

「只睡觉,不干别的。」

「说出来你自己信不信呢?」我笑眯眯地转过身,「你们这些公子哥什么脾性我都知道,越说不成越是心痒痒。遇见投怀送抱的不爱搭理,遇见有点性格的,反倒软磨硬泡起来。」

「是了,烈女怕缠郎嘛。」他来了劲,不再跟我打商量,强横地将我扛到床上去,拽散了被子,缠绵地吻我。

一回生二回熟,我也回吻着他。

「等会儿。」我醒了醒精神,从床头抽屉里找出一张小纸,一盒朱砂,画了道符贴在肚子上,「来吧。」

他愣了愣,戴回眼镜,对着我的肚子研究起来,「这是什么?」

「避子符。」

他听后笑了一声,问我:「管用吗?」

「图个心安,总比不画管用。」想了想,我又说,「实际我也不知道,只看我妈画过,她也做这个。」

他的表情又是略略一变,虽然稍纵即逝,却没逃过我的眼睛。

但也只是一瞬,庄翰雨很快又微笑起来,大手扯着我的脚腕将我拖过去,手指隔着那道符搔痒。

痒得我全身发红,挣扎着笑起来,变作吟哦,最后变作尖叫。

「怕给我怀上?」不知多久,累了,他仰面躺着,手还覆着那道符。

「嗯。」我翻身滑进他怀里,「我不给你添麻烦。」

那一对小狗耳朵还被他随手放在桌上,连同一截狗尾巴,他不去提这一茬,我肯定就不提了。

「往后你别来这了,不方便。」我冲着外头努努嘴,意思是怕有人听墙根,「咱们还在外边见,也尽量赶白天吧,太晚了我不敢自己回来。」

「行,再说吧。」他满口答应,还是只字不提给我换住处的事。

这是个人精,自己想要的一步步都攥在手里,自己不要的,全当听不懂,看不见。

大雨一直下到半夜,我俩都累得狠了,也不管什么过夜不过夜,留人不留人,昏天黑地的睡过去。

夜半三更有人来砸我的门,口中浪荡言辞,砸的那木板呼哧呼哧地响,庄翰雨惊坐而起,去摸那把压根不在身边的枪。

「醉鬼闹事呢,不要紧。」我迷迷糊糊地将他扯回床上,冲着外头喊,「敲什么敲!滚回隔壁去!当心死在我家门口!」

门口传来叫骂和吐痰的声音,然后便没动静了。

黑暗里,庄翰雨蹙着眉,目光像一道灼灼的火,在我的脸上逡巡。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却似乎知道,他又靠我近了一步。

「赶紧睡吧。」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这事常有。」

「要不我给你找一处……」他有些睡糊涂了,话说了半截才回过味儿来,后半句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我轻轻哼笑,揶揄他说:「后悔了?我就当你在说梦话,我没听见。」

他讪讪地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如今这么不明不白的,尚能说我是流莺,他是客人。

可若他将我金屋藏娇,养了起来,那我就是他的情人了。

不一样的,大不一样的。

天亮时雨终于停了,庄翰雨已经走了,留了张小条,压在小狗耳朵下边。

还是那两个字,再会。

 

我母亲说过,不管男女,都怕「不一样」。

这人待谁都不好,只待我好,这叫不一样。

这人待谁都好,偏偏待我不好,这也叫不一样。

有不一样,就有比较,就有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心就跟着人跑了。

庄翰雨进了我的屋子,同我过了夜,接了吻,这都是我给他的「不一样」,不论有意无意,他一个人的时候,必然会琢磨起来。

可他对我呢?其实我不敢琢磨,也不该琢磨。

昨天一觉睡到中午,又跟庄翰雨混到晚上,一口东西都没吃,这会儿竟有些眼冒金星。

推开门,我一头撞进庄翰雨怀里,两人都吓了一跳。

我率先反应过来,骂他:「你不是走了?杵在这里当什么门神!」

他手上拎着个油纸包,此刻提起来,在我眼前晃悠,「去买了几个酥饼,等你起了,卖早点的又该走了。」

「亏得你干了一回人事儿。」我接过东西,问他,「你吃了没有?」

「不用管我,我这就走了,生意上还有些事情。」说着,他手又摸进口袋里,掏出个银铂纸包着的四方方来,「这也给你。」

「这什么?巧克力?」我接了过来,皱皱鼻子,「苦哈哈的,我不爱吃,不如含块冰糖。」

说话间,小胖子踢踢踏踏地跑过来,脸上还挂着两道干鼻涕——他妈也住这楼里,平时只顾打牌,不怎么管他,他因此活的跟小叫花子似的。

「河贞姐,我想吃肉稍卖!」

「去,瞧你这抹过鼻涕的小脏手,可别拽我衣裳!」我拧拧他的脸蛋子,「过来,我给你擦擦脸,跟个花猫似的,脏得呀!」

他站在那里任我擦,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去瞄庄翰雨。

「姐,你们睡觉了?」

「不该你小孩问的,少问。」我将毛巾扔进水盆里,拖了椅子,将柜子上的饼干盒够了下来,笑眯眯地问,「想吃稍卖了?」

他不住地点头,口水险些掉下来。

庄翰雨又不急着走了,索性靠在那里看起戏来,「你拿它做什么?」

「这是我的小金库,身家性命都在这里。」我掀了盒盖,却又神神秘秘地捂着,嘱咐那孩子,「小宝,你可不能同别人说去,知道了?」

「知道,那白皮猪,还有那酒蒙子,大烟鬼,他们都盯着你呢!」他边说边冲着庄翰雨使眼色,像是指望他能仗义出手。

那副样子将我逗得前仰后合,我从盒子里找出些零钱来,揣到他手里,「行了小宝,他是个没心没肝的,别指望他!剩的钱自己收好了,可别叫你妈发现了,听见没?」

话音刚落,就听见女人扯着嗓子由远及近地骂我。

「小骚货,同你说了几次不管用,还敢跟小宝说话!」

她的头发蓬乱,眼眶乌青,估计打了成夜的牌,此时很没精神。

小宝怯生生地叫了声「妈」。

女人可彪悍得很,扯过小宝,照着他背上就是一脚,「我是短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呀?你偏要她一个臭婊子的钱!你诚心给老娘丢人是不是?」

庄翰雨还靠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我,我冲着他笑了笑。

「瞧见没?还不忘勾引男人呢!天生的骚货!我呸!」

她冲过来一脚扬翻了我的饼干盒,皱巴巴的纸币和零星的银圆撒了一地。

她喊的动静极大,跟号丧似的,又尖又响,引得各户都出来看热闹。

酒蒙子,烟鬼子,白皮猪,他们都出来看,笑嘻嘻的。

小宝又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姐……」

「小宝,赶紧跟你妈回家去。」我催他两声,他不动,反倒哭了,于是我也急了,「去呀!」

女人叫骂不止,扯着嗓子不知疲似的,「我儿子又轮得到你来管教?你当人人都像你?有娘生没爹养的东西!你要烂身子,你要遭雷劈呀你!」

她骂得花样繁多,周围人都被逗得笑起来,哄的一声。

「吵得很。」庄翰雨步子一挪,换了个姿势,淡淡扫了周围一眼,「这里真吵得很。」

我不知道他跟那洋房东说了什么,那人挺着大白肚皮,指挥众人各回各家去了。

小宝还赖在那里不走,女人骂了他两句,摔上门进屋去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哭,用脏兮兮的袖子一把接一把地抹脸。

「来,小宝,过来。瞧你,白洗脸了,又哭了一脸的鼻涕。」我朝他招招手,掰了半块巧克力给他,「这是好东西,前头是苦的,后头就甜了,慢慢地,慢慢地就甜了。」

我跟小宝站了有一刻钟,庄翰雨也沉默地站了一刻钟。

「多谢,庄少爷。」

耳中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干涩,低沉,颤抖。

别的再也说不出了,我只觉得脸上发烫,喉咙堵得很,像是随时要吐出一口腐烂的内脏来。

我跪在地上,将那些钱一点一点拢起来,收回饼干盒子里,还看见了昨夜醉鬼吐在我门口的一块痰。

令人作呕。

一枚银圆滚得有些远,被庄翰雨的皮鞋盖住一半,我跪爬过去,他没有动。

「您抬抬脚,麻烦您。」我说。

「别捡了。」

「麻烦您抬脚。」

僵持片刻,他蹲了下来,长长的大衣拖在地上。

「别,您别纡尊降贵,我受不起。」

我扶住他,他却还是动手将那枚银圆捡了起来,放在我手掌心里。

不久前,他将一枚银圆投进我衣服里,我恨上了他。

而此刻,他将一枚银圆放在我掌心上。

「我让你别碰!」我忽然激动起来,发疯般喊了一声,「我的钱脏!」

「我的钱不比你干净。」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和缓,平静,没有情绪。

我却因这句话湿了眼睛,泪珠子决堤一般地往出涌。

「你做的事情再坏,比起我来,也要好些。」他看着我,依旧没什么表情,「阿贞,你比我干净些。这里早已烂透了,你还干净些。」

我的额头撞上他的肩头,就这样失控地哭起来,他没有抱抱我,也没有摸一摸我的头发,但的确安安静静地任由我靠了一会儿。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来这一幕,其实我不知道这是他的真情流露,还是有意为之。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的伎俩,要将我润物细无声地腐蚀,直到我坚硬的外壳融化了,融成一摊水,融进他生命的底色里去,成为他光彩熠熠的战利品。

「看,这个愚蠢的,落魄的,低贱的女人。她因我重燃了希望,她就快爱上我了。」

他会是这么想的吗?我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他——感谢他的肩膀挡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而那一刻我幻想摔成肉饼的人,是我自己。

这一次分开后,我们又有十几天没见面,他不找我,估计也是心里觉得有些别扭。

钱还是得赚,只接了一回客人,就怕等他找我时,印子还消不下去。

再就是画画,跟姚风铃的美术老师一起,一个礼拜一回。

他说他跟妻子是在学校认识的,因此总让我穿学生服,扎两条辫子。

其实我什么样子他都画过,穿洋裙,穿旗袍,穿睡衣……

裸体也画过。

今天我又穿了学生装,坐在那里,看他拿着铅笔比比画画。

「最近他们又见面了?」我问。

「似乎有几次吧。」

「睡了?」

「我猜没有。」他抬起蓝眼睛看了看我,又重新专注在画纸上,「不过姚风铃很喜欢他,她的画本上都是他了。」

「哟,少女怀春呢!大家闺秀就是含蓄!」我笑了一声,表情同学生服很不搭配,「那人的样貌好,家世也好,又会哄女人,不喜欢才怪。」

他也笑起来,停下笔问我:「你也?」

我被他问得发愣,好在他并没当回事,等不到答案就画画去了。

过了会儿,我又问他:「哎,你胳膊上文的什么?」

「我太太的名字。」

「谁给你纹的?」

「我自己。」

「你自己?」我来了精神,「有针就成吗?」

 

下午两点半,我坐在圣雅女校的垣墙上,穿着学生装。

姚风铃就在这里读书,我偶尔会爬上墙来看。

其实并不能看见她,只是感叹,人和人的命运是如此的不同,相同样貌的两个人,穿着相同的衣裳,一个坐在教室里念书写字,一个坐在高墙上苟且地偷看。

恶心,但也有趣。

墙外有棵花树,我爬上来后,总喜欢折一枝别在头发上。

今天摘花时,我看见了那辆别克汽车。

于是我朝他摆摆手,大半边身子都荡出墙外去。

他下了车,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样子有些急。

「当心些。」他摆摆手,像要将我赶跑似的,「爬那么高做什么。」

「我跳下去!」我骑着墙转了个身,身体跃跃欲试地往前倾,「你让开些!」

「我接着你。」

他朝着我展开双臂,宽阔的肩膀,温暖的怀抱,有力的手,都为我张开。

站在花树下,有花瓣纷纷落在他头上。

「好,那你接着我!」

我将他扑倒在满地软烂的落叶里。

脸贴着他的前胸,听他的心一下一下地跳。

他身上还是那样好闻的味道,没有女人脂粉气——难道姚风铃也是不抹粉的吗?我在想。

「起来。」就着这个姿势,他拍拍我的屁股,「我眼镜摔丢了。」

「呀,那还看得见吗?」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待着别动,我给你找去。」

他坐在原处,我伸手在落叶堆里摸索起来。

「这呢!」我挖着宝一样地将他的眼镜举过头顶,「可惜镜片碎了一个,先别戴了,当心伤着眼睛。」

他眯着眼看着我,没说话。

「该给你弄个链子,将眼镜拴起来,省着丢。」我莫名地絮叨起来,「读书看路,都要用的,我听说有的近视眼,离了它就跟睁眼瞎一样……」

「阿贞。」

他忽然叫了我一声,我刚一应,他便将一把落叶投过来。

叶子有的湿润,有的干脆,散落在我身上,有一股草木香味儿。

于是我便跟他打了起来,像打雪仗似的。

我力气不敌他,最终坐在那里,任他在我头上撒了一捧叶子。

我傻呵呵地看着他笑,他竟也傻呵呵地看着我笑。

原来他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一点不冷漠,还有些孩子气。

「我想起……」就这样看着他,我说,「我想起那次,你往我身上撒钱。」

他的笑容僵住,但很快就掩饰地钩起我的下巴,「记恨我了?」

「嗯。」我拍拍身上树叶,站了起来,「不是你说的吗?我愿意恼你,那我就恼着。」

「恼着吧,我受着。」他冷不防攥住我的手,塞进他口袋里,「外头冷,到车里去坐一会儿。」

我跟他并排坐在后座——副驾上放着一捧白玫瑰。

「你来接她放学的。」我说,说完又觉得自己多余,其实早该知道的。

「是。」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理由,他又补了一句,「家里让的。」

庄翰雨不论摆什么表情,都是理直气壮,神采飞扬的。

但他似乎有些躲避我的眼睛。

「嗯,我听人说,白玫瑰的花语是,唯有你足以与我相配。」

「店员选的,我没想太多。」

我捏紧了从花树上折下来的枝子,跟那白玫瑰一比,有点可笑。

「哎,你伸手过来。」我扯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一串英文,「这是什么意思?」

Oh my oh my. How time does fly.

他沉沉地念出来,像在演剧,又像唱歌。

我学着女学生的腼腆样子,又问了他一遍:「先生,什么意思?」

「人生得意须尽欢,岂知岁月不我与。」

这是今天分开时,那个洋画师给我写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意思。

「谁教你的?」他问我。

「认识个洋人朋友。」我说。

「怎么认识的?」

「床上认识的。」我故意瞪他一眼,「你不就这么猜想我的?我都知道!」

「没有,我没那么想。」

实际他一定是想了的,但他愿意撒这个谎,我也愿意装一把糊涂,不去追究。

「先生,手上这一句我是认得了。」我靠在他肩上,手指绕着他胸前打圈,轻声说,「可我身上还有一句,也要你帮我认认。」

他似乎走了神,神色朦胧地低下头来,「你刚说什么?」

我却忽然再怎么也难以启齿了,声音都被发烫的脸烧得晦涩不堪。

「没什么,不是什么好话,没听见就算了。」

他漂亮的眼睛狡黠地笑起来,没了眼镜,更像一只诱敌的狼。

他揽住我的脖子,嘴唇蹭过我的耳朵,声音含糊又煽情,「实际我听见了的。」

除了他温热呼吸从领口钻进来,手也跟着从衣摆探上去,「写在身上哪里?这里?」

我尤其地激动起来,近乎骄傲地展示我身上新鲜的,还红肿着的刺青。

Maverick.

未被烙印的动物,特立独行的人。

他的手指一笔一笔地描过去,每个字母都描了一遍。

烫,痒,疼。

「真漂亮,阿贞,好配你。」他埋头吻上去,细致地吻了几遍,手轻轻地捏我的腰,「声音小些,在学校呢。」

「那你,那你吻着我吧……」

圣雅女校敲了放学钟,嗡的一声,余韵悠长。

我的脑海里也敲起钟来,悠长地,绵远地,空白地。

我没能看见姚风铃出来,他也没能接到人——车不知怎么就开到酒店去了,我坐在他副驾上,将那束白玫瑰扔出了车窗。

后视镜里,娇嫩的花瓣唰啦啦啦,被碾碎了。

但似乎又有什么盛放在我的大脑里,开出一朵一朵邪恶又背德的花朵来。

站在傍晚的阳台上,他背靠着围栏,身后是红彤彤的天。

「你到我那里去住几天吧。」香烟的雾里,我听见他这样说。

 

我听庄翰雨的话,住进了他公寓里。

他这里没有仆人,只有一个管洗衣做饭的老妈子,按时来做做卫生,并不跟他同住。

我也懂事,她来了我就上楼去,不同她打照面。

他的屋子住着肯定比小木楼舒服,有壁炉,有浴缸,皮沙发软软的,他在上边看书,我枕着他的腿看他。

庄翰雨喜欢煮咖啡喝,我喝不惯,洋酒倒还好一些,他说我有俄人的血,天生喝不醉的。

别的倒没什么好讲,都是些放荡庸俗的事——我们俩凑到一起,哪还能有什么好事。

家里有张撞球台子,他教我打了几杆,腰贴着腰,背挨着背的,我是越学越糊涂。

到后来哪里是杆子撞球,分明是我去撞球。

我常让他念几句英文给我听,他有时会念,有时便觉得烦,反让我唱一首俄文歌来给他听。

这样的日子,到处都是琐碎又松散的细节,拼凑起来,好像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但不是的,这日子是要细数着过的,是经不起碰的梦幻泡影,是我跟他赊来的。

这天我靠在床上串珠子,听见楼下开了门,不多时,庄翰雨便踢踢踏踏地走上来。

「又去哪里野?」我顺口问了一句,却又觉得不妥,「算了,别说,不想知道。」

「嗯,有事情。」他也只含糊地答了一声。

我却忽然因他这副样子来了气。

「你自然是有事情!你是庄先生,庄少爷!生意上有事情!家里头有事情!你白天晚上,床头屋后都是事情!」

眼镜盒搁在床头柜上,咔嗒一声。

「我配眼镜去了。」他倒没急,等我连珠炮一般地数落完他,慢悠悠说,「你自己胡思乱想,冲我甩什么脸。」

这么一来,我不占理,可是心里不服,转念又说:「得了,少爷你气大得很,铁石心肠,雷霆手腕,险些一枪将我崩了去,我哪敢给你脸子看?」

他不曾想我会绕到当初那档子事上去,有些哑了口,「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如今拿出来辖制我,给我难缠。」

其实在这之前,我还有些卖乖的意思,可如今说到这里,也不知怎么就收不住了,像是受了真委屈,动了真气性。

「这话说得好没意思。我既不是你的大老婆,拿什么辖制你?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拿什么给你难缠?」我忍不住地冷笑了一声,「我的确没有姚风铃那样的好性子,我没念过书!」

「你提她做什么?同她比什么?」他也动了气,掀了我的被子,劈头盖脸地喊了一句,「不能过就滚,少在这里好一阵坏一阵,闹什么!」

「我偏要提!我凭什么不提?你气不过,你也跟她提我去!是,她是大家闺秀,我是娼妇妓女!我不配同她比!」

我索性丢下手上的活,也下地同他不要命地喊起来,「你还有脸要说我?庄翰雨,你才是不用跟我冷一天热一天,真要闹起来,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撒开手闹就是了!左不过是挨枪子,要杀要剐凭你去,我不怕你!」

「行,好,好得很。」他气大了,在屋子里团团转起来,咬着后槽牙狠狠地笑,「亏你给我提了醒,要不我险些忘了你什么人!」

啪——

我甩了他一个巴掌,先麻的是手掌,紧接着整个身子都慢慢地麻木下去,只有一颗心还在疯跳。

他的新眼镜被我扇得从鼻梁上歪下去,眼睛由下至上看着我。

这眼睛看得我莫名的心悸,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庄翰雨……」我颤抖地捧住他的脸,「伤到眼睛没有?你原谅我……」

下一秒,我便被他扯着衣服,单手甩在了地上。

我背靠着柜子,看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解掉手表和袖扣,露出青筋凸起的手臂,活动骨骼分明的手腕。

「别过来……」

椅子在地上拖行的声音格外刺耳,我不禁抱住了头。

「别过来!」恐惧的尽头就是发疯,我抓住矮桌上的玻璃烛台,拼命向他砸过去。

屋子里只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他缓慢的脚步声,和我粗重的喘息声。

鲜血从他的发际往外渗,顺着额头汩汩流出。

可他表情不变,脚步不停。

「别打我,求你了。」我尽可能地将自己蜷成一团,他皮鞋踩过玻璃碎片的声音让我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痛。

我说完这一句,他脚步停了下来。

我慢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血。」他冷着脸往下看,居高临下的样子,「你那里。」

我才发现我腿间有一道红得发黑的血痕,还在缓缓地往下淌,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血同样淌了他半边脸,他又往前迈了一步,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他们会打你?」

「那些人,我见过他们打我妈。」我说。

「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这么温柔,跟刚刚判若两人,「哭得真漂亮,怎么哭也这么漂亮?」

我忽然觉得很痛,浑身都摔得痛,肚子痛,心里也很痛。

我伸出手,想再抱住他哭一场。

可他的表情一变。

「真漂亮。」血流过他的嘴唇,将他的唇缝洇成鲜红的颜色,渗进他的口齿,「不愧是做婊子的,真漂亮。」

他真是一只捕猎的狡狼,找到我的要害,然后狠狠地撕咬下去。

我犯傻了,我怎么会以为那片刻的温柔是真的?

泪眼里,我猝不及防掩面笑起来,他就静静蹲在我对面看着我笑。

笑够了,我对他说:「这些日子麻烦你了,我回小木楼住去。」

「随你高兴吧。」

「你要仔细你的伤,快要做新郎官的人,好好的脸上别添了疤。」

「阿贞。」他沉沉地打断我,目视着我说,「换另一个人敢打我的脸,如今都是一具尸体躺在这。」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就算她姚风铃也是。」

「我知道,我就这个脾气了,别记恨我。」我同他彼此搀扶着站了起来,又说,「我要先走了。」

「要不,给你沏碗红糖水再走。」

「不用忙了,红糖家里也有。」我想了想,又说,「我先祝你新婚快乐。」

他听了这话,笑出了声,眼梢处干涸的血迹跟着蜿蜒起来,「你可不会,阿贞,你可不会祝我。」

我与他在这句话的尾音之后对视,片刻后一同笑起来,气氛说不清是滑稽还是阴森。

「眼看着我同姚风铃好好结婚过日子,生儿育女,传承家业,你能吗?」他抱着臂,表情淡淡的,「你是松不开爪子的,我也松不开,今天闹了就算闹了,之后准还会纠缠到一块去。」

是的,其实我们好像是在跳探戈舞——一个进一步,另一个就退一步,一个退一步,另一个又逼近一步。

进退都是有章法的,曲子不停,舞步也不会停。

我与他的赌约还未见分晓,同姚家的事情也还没掰扯干净,是断断不会就此打住的。

我换了衣服走下楼去,快到门口时,庄翰雨也慢慢悠悠跟了下来。

「擦擦你脸上的血吧,好生吓人。」我刚要穿鞋,见他过来,就先去浴室取了毛巾,「我从小到大投东西从没中过,谁知这次竟这么准。」

他直挺挺地站着,任由我给他擦脸。

「今天那话……」顿了顿,他续道,「实际也是一句赶一句,赶到了气头上。」

「得了吧,骂了人才来说自己是无心,谁信呢?」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脸擦净,摸了一把,「我砸你就是故意的,就要让你出出血。」

「其实也挺好。」他垂着眼,忽然说,「我这人忘性大,他日飞黄腾达了,未必记着你。让我出出血,疼一疼,兴许记你久一些。」

他想记我久一些,我想,我也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她要问起来,你想好要怎么说?」后知后觉地,我又问。

「就说小狗咬的。」

我让他逗笑了,「你是挤对我呀,还是拿她当傻子糊弄?」

他没就这个问题同我纠缠下去,伸手递了个布兜子给我,「拿了几本书,这些天我看你爱读的。」

「给我的?」

「借你的。」他的声音轻轻的,补了一句,「都不好买,千万想着还我。」

他是如此地想与我再见面,隐秘地,含蓄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解释他话中的动机,遮掩他对我的伤害,无非是为了与我再见面,无非是为了食髓知味的那一点香甜。

我又要说,他可真是下贱——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感受到了无比的喜悦,不是甜蜜的喜悦,而是胜利的喜悦。

或许,也有一些甜蜜藏在其中。

「我送送你。」到了门口,他说。

「不用了,你伤口不好见风。」

「还是送送……」他又往前跟了两步,直到我推开门,又叫住我,「要不你还是……你那里不安全。」

我摇摇头,「还是走吧,这些日子住你这里,住得我有些……」

有些昏头昏脑了,有些飘飘然了,有些忘了自己是谁了。

我竟放开了跟他耍起脾气来,还动了手;我竟贪恋跟他有说有笑的片刻;我竟真心嫉妒起姚风铃来……

这些话当然都没有说,我微笑地看着他,「住得我有些娇气了,不习惯。」

他却一定是听懂了的,不然他不会那样地看着我,那样的志得意满,那样的胜券在握。

那一天我们也互道了再会,彼此的心里,大概都是有一点畏懦,也有一点期盼的。

 

小木楼还是那样,所有人都半死不活的,不知谁在我门上挂了只破鞋,被我扔了。

好几天没看见小宝了,他家的门也总是紧关着。

洋房东总来偷看,我不敢在家里洗澡了,隔一天就收拾东西上澡堂去。

可今天老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走快,那人也走快,到后头我索性跑起来。

还没跑两步便狠狠挨了一脚,踹在腰窝上,直接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紧接着便被人揪着头发提起来——这人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小三角眼,精瘦精瘦的,身上一股子油泥味。

「我给你钱。」我捂着腰,压低声音求他,「我身上有钱,你拿了去换烟换酒。」

他没出声,端着我的脸看。

「真是邪了门了,算你倒霉!」他又照着我肚子踢了一脚,「啧,动谁不好,你偏动姚家的女婿!」

这话让我心中一沉,强抑住抖,勉强对他说:「你想要什么,只要你不杀我,我都给你。」

「杀你倒不至于。」他从裤腰里掏出一把小刀来,「可你也得多担待,多体谅,你说哪个大户小姐,愿意跟婊子共用一张脸的?」

容不得我细品话中的意思,刀锋贴近了我,我越是剧烈挣扎,越是挨打。

砰的一声闷响,这人的身体猛地向一边栽歪过去,捂着心窝子翻白眼。

庄翰雨从光下走进阴影中的小巷,慢慢地,一步一步,像他那天朝我走过来一样。

他将瘦小的男人拎起来,直拎得双脚离地,然后狠狠向砖墙砸过去。

灰石哗啦啦地掉。

第一脚先踹在那人的脸上,之后的每一脚都踹在原处。

脸上很快看不见五官了,只有血肉模糊的一片,破碎的骨头跟牙齿混在一起。

气味令人作呕,像是一摊泥泞的血泥。

庄翰雨后退两步,又一次掏出手枪来。

「给我。」我靠在墙边,捂着肚子站了起来,「给我,我来。」

被拨动的保险栓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枪。

「眼睛从这里看,瞄准些。」庄翰雨来到我身后,高大的身体架固住我,他的下巴搁在我肩头,同我视线持平,「一共十二发子弹,我带你开第一枪。」

清晨里震耳欲聋的枪响,将我的眼泪逼了出来。

其余的十一声是接连的,被我毫不犹豫地打在那面目全非的人身上,弹壳落进他周身的血泊里。

浑身都像被抽空了力气,我如软泥一般瘫下去,瘫在庄翰雨身上。

「姚家知道我了。」我被踢得直犯恶心,吐了口血水出来,口中涩得很,「老东西真狠,同当年一样。」

「未必是老的主意。」

我迅速地转过头去看他,「你同姚风铃提我了?」

「没有。」他也看着我,「我是自己不想好了,还是嫌你死得慢,要去跟她提这个?」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

「先走吧,来。」他扶住我,一同回了小木楼。

我皮肤白,两个脚印都是紫的,大片大片的瘀血,摸上去针扎一样疼。

「先用毛巾捂着。」庄翰雨从水盆里投净了手巾,坐在床边照顾我。

「你先说你为什么来。」

「我来找你,恰看见你出门,不知道你干什么去,就想跟在后边看看。」他说。

「怕我见男人去吧,哼!」我小心地换了个姿势,靠在他身上,「我想到澡堂洗澡去。」

「家里不能洗?」

「你忘了我同你说,白皮猪老来看我。」说完,我又问他,「你还没说,找我什么事?想我了?」

他轻轻哼笑了一声,「找你睡觉,馋你了。」

「我真是多余问呀,打你嘴里说出来的,横竖不是好话!」我也知道他在打趣儿,不想计较,开玩笑说,「身上来着还没走呢,哥哥你来得不巧了。」

「我逗你玩的,是真有事。」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四方盒子来,掀开盖子,「翡翠珠子,一点不掺杂的。」

我以为他是因上次的事情,来跟我缓和,便说:「快收回去吧,我哪里值得你这么赔罪。」

「生日快乐。」他却说。

「咦?你怎么……」问到一半,我又反应过来,「哦,你跟姚风铃约了过生日吧。」

他没否认,我心里便有数了。

「行,难为你有心,还想着我。」我还是没去接他的礼,问他,「那你给她送什么?」

「没给她选,叫秘书随便买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珠子是我去选的。」

「我可不要,这绿珠子有什么好的?我不稀罕。」我靠在他肩头,目光一凛,声音轻轻的,「你要真想哄我,去把那白皮猪的眼睛给我挖来,我要他的眼珠子。」

他不说话,我偏头看他,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过过嘴瘾罢了,你可别真去。」见他一动不动,我撩起头发,「你先给我戴上,看好不好看。」

他真给我戴好了,将头发都拢出来。

我想了想,问他:「翰雨,好不好看?」

他有些怔了,眼睛一动,又微笑着靠近我,「没戴眼镜,离近些才看得清楚。」

同他嘻嘻哈哈说笑了一会儿,我又想起件事,「说起眼镜,我给你穿了条链子,拴在眼镜腿上防丢,就在抽屉里,你自己伸手拿。」

他顺着我的话拉开抽屉,又说:「是不是也该把你拴住了?」

「嗯,再戴上小狗耳朵,给你汪汪叫呢!」我将那对狗耳朵连同小狗尾巴也找出来,丢在他身上,「你就惦记着用它呢,是不是?」

我看出来,他是让我说中了,眼睛慌了一瞬。

「过一阵子吧,这两天真不方便。」我说,说完又不忘跟他卖好儿,「是你提了我才应了,可不是我愿意的,就这一次,多了别想。」

他看了我一会儿,把东西随地一扔,「什么作践人的破东西,咱们不要它!」

「哟,这会儿还学会哄人啦?」我愣了愣,很快捧着脸高兴地笑起来,「抽屉里还有东西,你看是什么?」

一支香烟。

「记得吗?你头一回来这里的时候,我从你嘴里抢下来的。」我将它拿起来,不点火,就那么衔在齿间,轻声说,「我常这样,然后就觉得,是你在亲亲我。」

他呵呵笑起来,捧住我的脸,「来,我亲亲你。」

于是两个人又嘻嘻哈哈闹做一处。

「阿贞,我可只对你这样。」他同我脸贴脸地蹭了蹭,轻声说,「我心疼你了。」

「还是别吧,你我都清醒些,得一天好,且先过一天,不想以后的。」我牵着他的手,隔着毛巾揉身上的瘀血,「你坐到几时走呢?同她做什么去?还是吃饭看电影?」

「不急,只晚上一起吃个饭罢了。」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说,「阿贞,这话搁在以前,我兴许不会跟你说的。她是咬人的狗不会叫,你需提防她些。」

「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你说谁?」

「姚风铃。」

「啧,你可真有本事,当着面嘛,叫人家心肝宝贝的,背地里又说人是狗,谁知道你嘴里怎么说我的!」我从地上捞起小狗耳朵,比在他脑袋上,「我看你才是狗,狼心狗肺的狗,吐不出象牙来!」

他盯着我,盯了半天,眼睛冷冷的,我差点以为他又动怒了。

「汪汪!汪!」

谁知他倒还真像小狗一样,摇头摆尾地蹭过来,逗得我躲闪发笑。

「我错了,阿贞,是我的错。」他抱住我,很轻很轻地拍我的身体,「我往后再不跟你说那样的话了,要是再说,叫我天打雷劈。」

其实我们这种人,说话都有个虚虚实实的,保不齐哪句就有个卖苦情,讨好处的意思。

做人做到我俩这个份上,这辈子都觉得无聊,哪里还怕什么阴司报应?

可听他这么说,我还是心里一空,不落忍了。

「你说话仔细些吧,颈子上长了几个脑袋,够给天打,够给雷劈?」我还攥着他的手,低着头轻轻说,「你是倒霉,叫我给缠上了,要不然家富业大,娇妻爱子,一辈子都是好的。」

「不是。」他低低地否认,「实际我倒不信什么冥冥因果,可这真是注定的。」

我瞧出他有些不对劲,问他:「怎么了?」

「不管它,不知道的好。」他将我抱进怀里,又说,「阿贞,我知道跟你从相见起就错了许多,也知道现在跟你说信任,尚早且难。可你容我打算打算,我想好了,我会护着你。」

他变得好奇怪,简直判若两人——这样的温柔体贴,仿佛我们不是皮囊相亲的情人,而是久识的爱侣,有着极深的感情。

可我也不想去问了。

这样的异怪中,我是忐忑,且享受的。

 

我又一次离了小木楼,回到他的公寓,实际只是为了洗个澡。

进门就看见了他家做事的老妈子,三个人脸对脸的,都没说话。

「你等一下再做事去,我有话说。」庄翰雨叫住她,「当心你的嘴,可别再给自己惹麻烦。」

「先生,我不明白。」

「你什么时候开始通风报信的?」他的手探进大衣怀里去,掏出枪来,「卖老卖到我头上来了?」

实际我俩都知道,那枪里的子弹今早已被我打光了。

妇人一下跪了下来,鬼哭狼嚎地,「先生,我多嘴舌了!」

「收拾东西滚。」他神色冷漠,语气森然,「半路防着点生人。」

这人很快就收拾包袱滚蛋了,我挨了两脚,要站着也不容易,就让庄翰雨拿热毛巾给我擦了擦身子。

乌黑的血块顺着腿流进池水里,疼得我直咬牙。

偏偏赶上这样的日子挨了打,真是倒霉。

我正在想,便听见庄翰雨在我背后叹气,于是便故意逗他说:「怎么了?觉得日子不好,中看不中吃,可惜了?」

实际我知道,他或许是有点后怕——若今天他没有跟着我,我就未必是什么下场了。

可我不能说,越说他心事越重,我也怕他惹事——不光给他自己惹事,也给我惹事。

不论我跟他是什么关系,姚家,我都不会撒手的。

「一个月总有这么一礼拜,你还嫌剩下二十天不够你用的?」我不依不饶地戏弄他,阴阳怪气地说,「你要嫌不够用,那你就找够用的来,刚巧我的模样不是独一份,她是你保了媒的,还合理些,好过跟我偷腥。」

他丢了毛巾在浴缸里,终于奚落了我一句,「你少在这里找架吵,我不上你的当。你是嘴皮子轻,眼皮子浅,又能骂又会哭,到时候挨砸流血的是我,委屈的是你。」

我头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一串话,像是打情骂俏,夫妻拌嘴似的!

夫妻?我怎么会想到这里去,真是犯蠢。

洗过了澡,我便在楼上躺着,今天起得早,实际也才到中午。

做饭的老妈子被他撵跑了,好在家里有挂面,刚好他说过生日有讲究,切了葱花,加了煮蛋,做出两碗清汤寡水的面条来。

「下次我做饭给你吃。」我说。

「等你身子好了再说。」喝了两口汤,他放下碗,第一次提了这事,「我过两天回一趟家,你再委屈一阵,我尽快给你找好房子,你搬出来。」

搬出来,成天成夜地在房子里等他,给人当小老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好啊,那我想住你的婚房对面。」我看着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他停下筷子,也同样那样笑着看我,「好啊。」

说完这句,久久没有话,沉默不语里,我们都不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电话响了一声,被庄翰雨接起来。

「翰雨,我到门口了,快给我开门!」

听筒里传来这样轻快的声音,清淡得像是汤碗里绿油油的葱花。

 

我跟庄翰雨眼望着彼此,并不窘迫,也不尴尬。

「你给她开门,我上楼去。」端碗起身,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挨打的事,你就装不知道,别露馅了。」

他没说话,连头都没有点。

「等等,有口红痕。」我用拇指抹过他的嘴唇,刚刚同他闹时亲了他,一直留着没有擦,「当心些,我上去了。」

我忽然想起我们第一次在酒店相好的时候,我想给他添个吻痕,搅一搅他的婚事。

但事到如今,我亲手小心翼翼地抹去我留下的痕迹。

或许终有一天,我也会在他的整个生命中被抹去,变成一段秘而不宣的情史,回想起来,只有背德的刺激,肉体的欢愉,和早已末路的甜蜜。

将掩未掩的门缝里,我看见姚风铃步履轻盈地走进来,新烫了卷发,配着珍珠蝴蝶结,扑着淡淡的妆。

「你怎么宁愿待在家里无聊,也不愿跟我多玩一会儿。」她一进来就拽着他的手晃荡,「我哪里等得到晚上才见你嘛!」

「我也才回来,上午约了生意上的朋友打高尔夫球。」

他那么聪明,说起谎来眼都不眨。

「什么时候才肯教我打?还有桌球,你都要教我!」她在客厅里蹦蹦跳跳,坐在庄翰雨常坐的那张沙发上,「好久没下西洋棋了,快陪我玩一盘!」

她捧着脸,看他沉默地摆棋,眼睛一眨一眨的,「输的人,就亲赢的人一下!」

庄翰雨摆棋的手一顿,微笑起来,「那你可要当心输惨了。」

「哼,你坏极了!」她的声音清脆动听,真的像是风铃,「你现在都不让着我,我还指望你结婚后能让着我?」

闹来闹去,棋并没有下,庄翰雨说认输了,却没亲她。

「我给你带了张唱片来。」坐在那里喝咖啡时,她又说,「舞步我还不熟悉,你再陪我练练,我怕丢人。」

楼下的留声机一直摆在那里,我从没想着用过,庄翰雨也只是偶尔擦一擦,并不放歌来听。

此刻,它头一次发出声音来。

「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

就像那春风吹进心窝里

我要轻轻地告诉你

不要把我忘记」

他同她在客厅里跳舞,时而进退,时而旋转,彼此都是沉默不语的。

瓷砖地上映出两人的影子来。

我看了最后一眼,默默关了门。

庄翰雨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一般是喝咖啡,吃西餐,看电影,下西洋棋,跳交谊舞。

跟我呢?一般是喝酒,简单吃些速食,看看闲书,打打撞球,再就是没脸没皮地滚在一起。

嫉妒的毛病不该再犯了,对我这种人来说,嫉妒的刃,是致命的。

庄翰雨是我的踏板,姚家才是着陆的岸,千万不能本末倒置了。

床头柜上的玻璃烛台被我砸了后换成了小花瓶,里面插了一束雏菊。

花不是买的,是有次饭后遛弯儿,庄翰雨在公园采来的。

雏菊的花语,是天真,纯洁,深藏在心底的爱——不知他摘花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买白玫瑰一样,也没想那么多呢?

我将小花瓶拿在手中抛来抛去地玩。

其实我在想,若我此时砸了它,也就砸碎了这表面和平,三个人必将面对着面地对峙起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较量一场,彼此撕咬,片甲不留。

也没什么不好。

可我忽然又想起,就是采花那一次,他带我在公园划船,船划到湖心,他忽然凑过来亲了我的额头。

他一靠过来,船身就跟着晃荡。

「别闹,我可不会水。」我说。

「我教你,等明年夏天吧。」说完,他似乎也反应过来,「要那时候还跟你好着,咱们就去看看海。」

我默默地将花瓶放回原处——若砸了它,雏菊要放在哪里?

深藏在心底的爱要放在哪里?

乐曲不停,还在唱着。

「秋风无情,为什么吹落了丹红

青春尚在,为什么会褪了残红

啊,人生本是梦」

门把手忽然一转,我靠在床头,眼紧盯着门板。

是庄翰雨。

「怎么这样乖,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走过来,轻声对我说。

「你上来做什么?」

「拿生日要给她的东西。」他顺手拽开抽屉,取了个盒子出来,「我下去了。」

「等等。」我伸手拽住他,「送的什么?」

「不知道,没打开看。」他边说边掀开盖子,「耳环。」

「傻子,你没看她没扎耳环痕的?」我手伸到背后解项链扣,「换一换。」

他扯住我的手,「特意为你选的,不换。」

我愣了愣,在心底不知哪里,忽然砰的一声——那些邪恶的,背德的花朵似乎找到了滋润的沃土,每一处枝叶都舒展开来,撩动着我的心坎。

楼下,姚风铃俏俏地问了一句。

「翰雨,你究竟要送我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我迅速解了项链,换进盒子里,「去吧,她等着呢。」

他再度走了,我再度趴在这里看。

姚风铃如此喜悦,由他戴上那颗翡翠珠,雀跃着扑进他怀中,「好看,我真喜欢!翰雨,你真好!」

苍翠的珠子在雪白的皮肤上,原来是那么的显眼。

可一颗珠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的一切,她姚风铃已然拥有,和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将是我的。

我看见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笑得天真活泼。

「翰雨,我知道你最近养了个小的。」带着这样的笑容,她轻轻说,「还有两个月,你们好好道别,趁结婚前断了,嗯?」

最后的一声「嗯」又轻又快,像是一声欢快的撒娇。

却像一颗钉子钉进我的肉里。

庄翰雨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只看见姚风铃又揽了他的腰,靠上去撒娇,「我那么喜欢你,哪里舍得管你嘛!只要你同她断了,我们就好好地过,好吗?」

庄翰雨拨弄掉她的胳膊,后退了一步,「不好,我断不了。」

她的表情一变,但很快又娇娇地笑起来,「不是还有两个月嘛,兴许你就腻了她了。」

「明年夏天,我要带她到海边去。」他索性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我不是在同你打商量。」

她的拳头缓缓地攥起来,声音都跟着阴沉起来,「你是发疯了。庄翰雨,你给脸不要脸。」

「既然如此,你就找别人结婚去吧。」他淡淡抬了抬眼皮,「明天我就到你父亲那里去说。」

「你做梦!你休想!」她喊了两声,却很快理了理裙子,手背在后头,一蹦一跳地来到他面前,俯下身甜美地笑,「你再好好想想,嗯?你能娶她进门吗?」

「那是我的事情。」

「这样吧,我不想跟你闹不开心,我答应你,等咱们俩有了孩子,我容她进来做小。」她在他腿边蹲了下来,下巴搁在他膝头,「怎么样,翰雨,我对你好不好?」

「我不要她做小,我也不想跟你结婚了。」他自顾自清闲地抽烟,慢慢地说,「能这样闹一闹我觉得很好,刚巧我也受够了你装出的样子。」

她轰地一下站了起来,巴掌扬出去,又硬生生收回了。

从我这里看过去,她整个人都在颤,连同瓷砖上的影子都跟着颤。

「你为什么只对我这样呢,翰雨?」她忽然委屈地哭起来,原来这才是惹人怜爱的少女样子,「是我不够好?我哪里不够好,你告诉我。她能给你什么?我都能给你,我都愿意给你!」

她伸手扯落了洋裙的系带,一寸一寸地解开,「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翰雨,你究竟为什么对我这样?」

庄翰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她发疯,烟抽完一支,又点起一支。

「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姚家就我一个女儿,将来都是你的。」她赤身地爬过去,仰着捧住他的脸,「翰雨,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对我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庄翰雨垂眼看着她,缓缓地开口说话了。

「我是第一天这么对你吗?」

姚风铃被他问得发愣。

「我从来都是这么对你,从我跟你见第一面,就是这么冷漠地对你,厌恶地对你。」他抬住她满是泪痕的脸,微笑起来,「那时你怎么不走呢?你怎么不及时抽身,怎么不离开我?」

他站起身来,从沙发上离开,推开窗,冷风吹着姚风铃精光的身体,将她吹得瑟缩起来。

「收收你的心思,你自己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看下去。

姚风铃垂着脸在那里发笑,「那又怎样?注定的事,你说改就能改得了吗?敢坏我的好事,我不管她是谁!」

庄翰雨也轻微地蹙了眉,锐利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长久的沉默里,姚风铃站了起来,脸上的眼泪已被风吹干了。

她慢条斯理地将裙子重新穿好,一丝不苟地系了带子,整理裙摆的每一条褶,又从提包里找出粉扑,细致地补妆。

做完这一切,她天真活泼地笑起来,扯住庄翰雨的手。

「我同你开玩笑的,你却说些什么?又是悔婚,又是抽身,听得人好伤心。」她挽住他的手臂,声音斯文甜蜜,「咱们走吧,翰雨,订的餐厅要迟了。」

庄翰雨眯了眯眼睛,「姚小姐,你真豁得出去。」

「听不懂你说什么,你送我的项链我真喜欢。」她真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似的,脸红红的,怯怯的,「今天要再像上次似的喝醉了,咱们还上酒店去,你不许再跟我开两间房了。」

她的声音听得我发冷,样子更是瘆人——越是清纯可人,就越是令人忍不住地哆嗦。

大门默默地关上了,她跟他手挽手出门,样子真般配,像是新婚的夫妻。

我慢慢地蹲了下来,将卧室的门大敞四开着,还觉得不能呼吸。

姚风铃说庄翰雨对她不好,从来都不好,打一开始就不想跟她结婚。

庄翰雨说她自己什么主意,自己心里清楚,究竟又是什么主意呢?

他曾经说,我跟他,他跟她,她跟我,这是三码事,事到如今我才有些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们俩走了,乐曲还未停,不知疲倦,绵绵长长地唱下去。

「自从相思河畔别了』

无限的苦痛痛苦埋在心窝里

我要轻轻地告诉你

不要把我忘记」

我曾说我跟庄翰雨在跳探戈舞,曲子不停,舞步也不停。

如今曲子似乎蓦然急促起来,脚步也猝然变得疯狂。

我在客厅等到深夜,坐在他常坐的沙发上,连书都没有看。

没有吃饭,没有洗澡,没有说一句话。

原来等待是这样的滋味,孤独,难耐,惶恐,全都一股脑地涌上来,在脑海中叽叽喳喳地叫。

等不来的!那人命里该着,不是你的!

我想我是爱上了他,这一点,是在看见他与姚风铃相处时想明白的。

那从心底缓慢滋生的,难以抵御的酸涩,简直让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我想我是爱上了他,尽管爱得不那么纯粹,掺杂了一点忐忑,一点好胜,一点点恨。

我也想从这情网里抽身出来,但是很难,看不见他,便总觉得两眼空空。

门铃响了起来,我在暗室里静坐,赤着脚飞快地跑过去。

我攀在庄翰雨身上同他接吻,手脚全部牢牢地抱住他,任由他手忙脚乱地关上门,摸索着开了灯,才把皮鞋蹬掉。

「大半夜的,不问问是谁就敢开门。」

「必须是你,只能是你,不然我就要发疯了。」

几乎是撕扯着,我拽掉他的毛衫,几颗几颗地扯开他衬衫的扣子。

他的头发都因衣服静电竖了起来,十分滑稽,可我笑不出来。

我想哭。

这一刻,疯狂地在他身上寻找姚风铃留下的痕迹的我,真像个贪婪的赌徒,迫不及待要看见自己的赌注。

「我没碰她,阿贞,我没碰她。」他伸手给我擦眼泪,一点一点地吻我的脸,「只吃了饭,喝了一点酒,真的。」

「算了。」我埋头在他怀里,低低地哭,「我有什么脸审问你。」

「别这么说自己,阿贞。」他还是那样,喝了酒脸就红红的,但丝毫不影响那双眼睛,漂亮极了,「往前的事情不说了,往后就只有我一个,好不好?」

我差点开口答应了他,可是又猝不及防地笑起来,轻声问他:「那你往后也只有我一个吗?」

我预备了他的沉默,心也预备在他的沉默里坠下去。

「自然,我也只有你一个。」可是他却这样说,没有一丝犹豫,「阿贞,只要你愿意,我不结婚了,我们去葡萄牙,我在那里有朋友。」

为什么明明是高兴的,却总觉得心碎呢?

原来心碎时渗出的未必是血,也可能是蜜。

「你喝多了,在发梦了。」我摸了摸他的脸,「前些日子我梦见我妈了,她不让我给男人生孩子,说你自己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吗?」

「阿贞……」

「你还要生女儿呢,我不给你当小老婆,也不生没有爸爸的孩子。」我低着头,将声音放到最轻,「可我也,可我也喜欢你。」

他额头上有一小块疤,是我砸的,浅浅的,平时隐在头发里。

我伸手去摸,「谁要问你怎么弄的,你就说,是你太太打的,好不好?」

「好,你就是我太太。」他攥住我的手,在他脸边摩挲,「阿贞,跟我出国吧,咱们在那里结婚。」

「我不要去,我不是为了找男人活着的,我不放过姚家。」我再将衣服撩起一些,给他看了一遍我的刺青,「你知道我为什么纹这个?」

「你说,你教给我。」

「当初你说你发了绮梦,压的兴许是我,兴许是她。」我牵着他的手指,再一次描写一遍那个单词,「有了这个,下次你在梦里就看清楚些,究竟是谁。」

他居然落了两滴泪,全在我身上——其实我并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哭,可我看出他的伤心,我也跟着他伤心。

第二天早上他回了祖宅,我不想单独住在这里,索性回了小木楼。

洋画师又找我画画,这次带来的是一件婚纱,我拒绝了。

我说我以后不给他做模特了,他妻子一定也不希望总有个不相干的人,替代自己。

他说:「原来你爱上他了,姚。」

我说:「嗯,人生得意须尽欢,岂知岁月不我与。」

隔了这么久,我终于又看见了小宝,不是在家,是在豪庭大酒店门口。

他真变成了一个小叫花子,脏兮兮的,满脸鼻涕。

我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说:「姐,我在这里要饭,我妈打牌欠账,被人砍死啦。」

他说这话时表情木木的,不像个孩子。

我说:「走,回去取饼干盒,咱们出来吃好的。」

「你的门被人砸了,姐,饼干盒也让他们抢去了。」他用短一截的袖子抹抹眼,「我不敢跟他们抢。」

我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堵得慌,却又空落落。

「没事,小宝,你做得对。」我把他抱住,对他说,「以后姐带着你,不让你要饭。」

他却挣脱开我,「不行,你要带着我,那有钱的男人就不会跟你结婚了!」

我愣了愣,苦笑一声,「傻小宝,他原本也不跟我结婚的。」

「那他就是坏人!」

「嗯,都是坏人,也都命苦。」

「姐,你不要哭。」他抬了抬手,看自己手脏,又放下了,「明天晚上庄家老板在这里办饭局,说不定我能要些钱来!到时候我给你买东西!」

我心中一动,忙问他:「你从哪里听的?什么饭局?」

「不知道,只说是姚家老爷小姐都来,庄家老板少爷也都来。」他想了想,又问我,「我从没见过姚家小姐呢,你说她好看不?」

我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说:「我又没见过,如何能知道。」

「一定不如你好看!」他嘿嘿笑起来,「什么庄少爷姚小姐,未必有大哥哥跟你那样养眼!」

童言无忌,但有时的确像刀子般伤人。

豪门自有豪门的阔气,整个豪庭酒店今天都让庄老板包了场。

我在门口让人拦住了,说是今天这里办事情,不接待别的客人,恰好庄翰雨从里头出来,才让人把我放进去。

这会儿两边老人都没来,姚风铃也在家打扮,只有他一个人提前来看一看。

「今天吃过了饭,你们的日子就定下来了。」

「嗯。日子近了,两家走动也多起来,怕你多想,没跟你说。」

我笑了笑,「我多想什么,都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即使他说了不跟她结婚,我也还是料到了这么一天。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你知道吗?我每次接客都在这里。」我靠在窗边看着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提这些?」

「以前是不喜欢,现在是心疼你委屈。」他从背后抱住我,轻声问,「阿贞,你想要什么,你说。」

「我今晚要来。」

他的手一顿,却将我搂得更紧了,「那你就来。」

我一愣,怕是他没听懂,「我要跟姚家人见面,还要见你父亲。」

「嗯,我待会儿写封入场涵给你。」

「你疯了?」我转过身看着他,一脸的不可理喻,「我要来了,你的日子可就真毁了,什么结婚,什么合作,都没有了!」

「那就毁了,能哄你高兴,我就毁在你手里。」他鼻尖儿埋进我头发里,「阿贞,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只想你。你得手了,我栽给你了。」

我不再说话了,反反复复地看着他,想看出那些他隐瞒我的事情。

「走,阿贞,你跟我走!」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急迫,甚至有些冒失的样子,他拽着我,来到尚无一人的宴会厅。

「我不想瞒你了,我是为你才回国的!」他从口袋里找出一张塑封照片来,「我要找的人从来不是姚风铃,照片上是你!」

「你胡说什么,我从没见过你。」

我一头雾水,从他手中接下照片,却傻了眼——照片上的人的确是我,站在电影院的海报前,学着女明星摆姿势。

那是大概一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个葡萄牙人,总带着个怪匣子,说叫照相机。

刚开始他问我,他是否是我第一个男人,说起「少女的贞洁」,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站在他面前,血顺着我的两指和腿间流下来,我咬着牙,冷眼笑他,「贞洁个屁,你吃饱了撑的,趁早滚去见你的上帝!」

然后他就疯跳起来,什么勇敢啊,叛逆啊,跟我说了一大堆,中文调子荒腔走板,我都没怎么听懂。

反正他就突然不想睡我了,还带我出去吃了一顿很好的饭,背着他的怪匣子。

大街上的人都躲着他走,说他的怪匣子会把人的灵魂抽走。

我不在乎,站在海报前学女明星,笑得很灿烂。

按快门的一刻我喊了一句话,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灵魂个屁!

庄翰雨说,这人后来回了葡萄牙,还把我写进了他的见闻录里,给我起了个名,说我是「野生的雀」。

听说他俩是朋友,庄翰雨好说歹说,靠着打赌才要来了这张照片。

「真的假的?巧得跟书一样。」我听入了神,又有点不信,「那你,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嗯,可我那时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低头看着那张照片,继续说,「恰好家里给我订了婚,也给了一张女方的照片,竟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我才托人查了查。」

「起先我觉得挺好,反正第一眼只是觉得你漂亮。她的样子跟你一样,家世却比你清白,娶她是两全其美。」他一笑,眼镜就有些往下滑,便伸手扶了扶,「要真那样就好了,我不会去认识你,老老实实跟她结了婚。」

「可你没想到,我找上你了,是不是?」我笑着问。

「其实在码头上我一眼就看见你了,我就觉得你在找我。果然,你勾引我,阿贞,你先勾引我的,怎么能怪我呢?」

「是,是我先勾引你的,那也得你咬钩才行嘛。」我的手不老实,又去调戏他,被他攥住。

「我也头一次觉得自己不争气,怎么就忍不住,偏偏得去见你?」他捏着鼻梁,声音轻慢下来,「你不知道我跟自己说过多少次,哪怕在你面前,我都反复提醒自己,你是做那档子事的,不知跟多少人睡过。」

我心中泛起一点酸涩来,一点说不出的酸涩,不是难为情的,不是失望的,而是惋惜的。

为什么偏要以这样的样子与他相见呢?

为什么不能更清白地,更天真地遇见他?

命运为何要徒增我们的痛苦呢?

这些问题谁都回答不得,我只好说:「怪不得当初你总要提,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气我。」

「我以后再也不说了,阿贞,我不如你勇敢,站在你面前我就觉得羞愧。」他的指头扣紧我的手,深情地目视着我,「可我再也不会那样伤害你,你相信我。」

「不怨你,正经人家的,谁遇见我都要躲的。」顿了顿,我也看着他,轻轻笑起来,「你说的是了,这真是注定的,咱们恶贯满盈,这些都是报应。」

「不说这些,阿贞,我们跳支舞吧。」他扶住我的双肩,「第一支舞我想跟你跳。」

「我不想跟你跳舞。」我歪着头看他,踮起脚说,「我想跟你…..」

他又哼笑起来,还像是老样子,「在这里?」

「不好吗?」

我伏在桌子上,看窗边的风铃。

他伸手捂住我的眼睛。

门似乎开了,我全身都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像是一把蓄势待发的枪。

「就搁在那里,出去吧。」上方传来他的声音。

我当然发疯一样地挣扎起来,让他几乎都按不住我。

「我同你闹着玩的,阿贞,好了,好了。」他挪开了手,门被风吹了一道缝,外头空无一人,「我怎么舍得别人看你。」

或许是指缝湿润了,他后知后觉地扳过我的脸来,「怎么这就哭了?」

这人真坏,该为女人出点血!我在心中这样想。

他立刻知道我在想什么,又逼着我说了一遍那个荒唐的赌约。

我会毁了他,毁了他的一切,否则哪里都不去,投胎都不会去。

「说好了,阿贞,我不到一无所有,你可哪里都不能去。」

然后我们又接吻了,风铃哗啦啦地响起来。

他对我说,要是累了,过会儿就别来了。

实际他也知道,我是不可能不来的——他都放出豪言壮语,愿意为了牺牲终身大事,我岂不是却之不恭吗?

「凭什么不来?我非来不行!我就要看着她姚风铃在这里跟你吃饭!」撒娇一般,我扑进他怀里,「而且我还要坐在你旁边,我要你给我夹菜吃,到时候我要狠狠瞪她一眼!」

他被我逗得发笑,近乎宠溺地答我:「好啊。」

我回小木楼里洗了个澡,路上遇见个讨人厌的车夫。

庄翰雨要娶的人,怎么就偏偏得是姚风铃呢?

我正在这样想时,木墙裂缝上忽然露出一只绿眼睛,可我没管他。

我仔细地洗了澡,穿了我母亲留下的一条裙子,还变换了头发。

坐在庄翰雨的身边,我微笑着环视这几个人的表情——姚忠平、姚风铃、庄首义。

他们都不是惊讶的,像是都知道我的存在。

可他们又都是错愕的,像是不明白我为何会在这里。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姚忠平脸上,「姚先生您好,我叫何珍。」

何珍是我母亲的中文名字,所以我才给自己改名叫姚河贞。

男人看着我,微微笑起来,「哦,何珍。你有些面熟。」

「呵!」姚风铃声音清脆,很快接话道,「的确面熟得很。」

庄首义没说话,跟他儿子一样,他也是个寡言的人。

我与姚风铃紧盯着彼此,盯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跳舞吧。」最终,她站起来,轻轻丢下餐巾,朝庄翰雨微笑,「翰雨?」

我也站了起来,看的却是姚忠平,「姚先生,可以跟您跳一支舞吗?」

曲子悠扬舒缓,桌子上只剩庄首义在似笑非笑地看。

「姚先生,您只有一个孩子吗?」我问。

「对,就一个女儿,是我收养的。」

「您跟太太感情不好?」我表情不变,继续问。

他倒露出一点惋惜神色,「她的身体不好,走得早。」

「真对不起了,提了您的伤心事。」我在他臂弯下转了个圈,又说,「要是有个兄弟姐妹,估计家里会热闹许多。」

「呵呵,姚小姐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只跟我母亲相依为命的。」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机会好好同您讲讲我的事。」

一曲方毕,交换舞伴。

「她同你说了什么?」我问庄翰雨。

「不想说,只想好好同你跳支舞。」

于是我便没有问了,舞跳到一半,姚风铃却忽然发疯般笑了起来。

她不顾未停的舞曲,回到餐桌上坐下,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

「何小姐,你跟翰雨,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她想在这里打我的脸,岂不知,我早就将一切抛干净了,才敢来这里。

「我吗?我做的行当不怎么正经,跟他床上认识的。」

舞曲恰好终止,我这一句清晰流畅,传进所有人的耳里。

她的表情一变,笑得咬牙切齿,「哦,你是妓女。」

「对,我是妓女。」

「怪不得了,夫人的女儿就做夫人,婊子的女儿就当婊子,这都是命。」

这句话如此恶毒和粗俗,她是如何以这样快乐的表情说出来,我不得而知。

但庄翰雨说得对,她是咬人的狗,此时才疯叫起来。

庄翰雨还站在我身边,低声说:「你差不多行了。」

她却砰的一声砸了碗盘,又站了起来,「怎么了?我说不得她?她一个娼妇妓女,别说是比我,哪怕比我家的下人都还差得远了,竟在你庄翰雨的面前得脸了?你什么玩不得?偏去玩那些脏的臭的!她在外头什么没受过?怎么让我骂两句就委屈死她了?」

两边大人都跟死了似的不说话,我跟庄翰雨手挽着手站在那听她骂人。

她疯了一样,拿到什么砸什么,满手满身都是菜汁。

砸累了,她哂笑一声,仰头灌了一杯酒,将餐刀拿了起来,指的不是我,是姚忠平,「你当年为什么留着这些脏东西?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可是说完这一句,她忽然又坐下了,用那把刚刚指着自己亲爹的餐刀,沉默地切掉在桌布上的牛排。

「反正婚我是一定要结的。」她抬起眼,看着一直坐在桌上看戏的庄首义,「您觉得呢?」

庄首义看看她,又看看我,面带微笑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我是觉得,只要是姚家女儿才行,什么姓何的,我不认识。」

「我要带阿贞走。」庄翰雨说。

「好啊,我听说你在外面找了房子,你们去住,缺什么东西让人送去。」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庄首义只清闲地坐在那里。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要带她出国去,在那里结婚。」

「这个嘛,就是万万不行的。」庄首义摘去眼镜,用衣服擦了擦镜片,「你们一桌吃饭,一床睡觉,同结婚有什么两样呢?不如就这样过下去,婚也照结,那我是同意的。」

姚忠平也坐了下来,在他女儿身边,「风铃,你看何小姐跟你年纪相仿,样子又像,倒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不如你们今后就当姐妹好好相处,婚前婚后都有照应。」

窗口风铃丁零零响了一声。

姚风铃的餐刀早切碎了牛排,又割破了桌布,在桌案上切出鬼挠门一样瘆人的动静。

许久,她将刀一扔,灿烂地笑起来,「好啊,姐姐,我跟翰雨结婚时,你可得来当伴娘呢!」

这三个人都是疯子。

「走,阿贞,咱们走。」庄翰雨拽住我,昂首阔步地跑了出去。

 

豪庭大酒店是全城最气派的酒店,也是晚上最热闹的地方。

庄翰雨拽着我跑到门口,四周围了一圈闲谈的人。

地上有一摊血,有人正在打扫,不声不语地蹲着洗刷。

「哪里来的血?」庄翰雨问。

那人被烧了尾巴一般地跳起来,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庄先生,没事,打死个小要饭的,他在这里闹事,非说是看见他姐姐进去了。」

我如遭了雷击一般,通体血涌,急火攻心,立刻向后栽了过去。

「阿贞!」庄翰雨扶住我,又随我缓缓地蹲下。

我捂着胸口,几乎喘不匀气,蹲在地上干呕了几声,终于呕出一口血沫子来。

「小宝,是小宝……」流了血之后是流泪,我拽紧了庄翰雨的胳膊,发癫一般重复,「他们将小宝打死了!小宝是瞧见我进去,被人给打死了!」

庄翰雨搂住我,冷着声音问:「人呢?」

那人发了抖,哆嗦着答:「死,死了。」

「我问你人在哪里!」他在我旁边,声音喊得震天响,「你们将人扔到哪去了!」

臭烘烘的垃圾箱裂了个缝,漏出汤汤水水,恶臭扑鼻,还泛着油花。

泔水桶旁边立着个麻布袋子,依稀看得出,是个小小的人儿坐在那里,脑袋栽歪到一边去。

我匆匆跑过去,鞋都掉了一只,摔在那里,磕破了膝盖。

「阿贞!」庄翰雨追上来,对我说,「你不要过去,我去看。」

他快步走过去,解了扎口,里边露出个脏兮兮的小脑袋来。

泪眼中,我听见他急切地喊我:「阿贞!快来!还有气在!」

不知道是哪里的剩菜剩饭蹭了他一身,他背着小宝朝我跑了几步,缓缓地停下了。

「你说什么?」他偏过头问。

我捧着他的脸,他眼睛闭着,小嘴巴一动一动的,发出一点点细微的声音。

「小宝,你要说什么,跟姐姐说。」

可他像听不见似的,说出的话不是给我,是给庄翰雨的。

「你要是……不娶……我姐……」

这句诅咒只说了一半。

我再没有机会听他稚气的后半句,此生都没机会再听了。

镜片后面,庄翰雨的眼睛红了,但没有落泪,「咱们到医院去,阿贞,我去开车。」

可小宝死了,我心里知道。

从他脏兮兮的小手里掉出一个枣核样子的东西,我看了很久,才发现那是一团皱巴巴的银铂纸,攥得久了,全都皱在一起。

我把这小小的一团握在手里,缓缓地贴在自己心口上,呜呜地哭了很久。

我只能给他半块巧克力。

只有半块巧克力,一直是苦的,从来未能甜起来。

「陪我回趟小木楼吧。」过了很久,我干涩的眼睛将一生的泪都流尽了,就那样看着庄翰雨,「他们把我的饼干盒抢了。」

其实我早知道了——刚从公寓回小木楼时,家里简直惨不忍睹。

门栓让人砸了,屋子跟被炮仗炸过一般,什么东西都在地下,有我的内衣裤,连同几本书,其中还有庄翰雨借给我的。

门都关不上了,可那洋房东还是爱从墙缝里偷看,猥琐透了。

如今我又回到了这里,床下还有我藏的半瓶白酒,被我掏出来,晃晃悠悠出了门。

半夜了,酒蒙子照例喝多了酒,烟鬼子照例抽上了头。

小宝那屋的门再也不会开了,我跟庄翰雨靠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只将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喉咙里。

抹了一把嘴,我将余下的酒洒在地板上,「小宝,你好好地走,下辈子咱俩当亲姐弟。」

我丢下空酒瓶,问庄翰雨:「有烟吗?」

他没说话,从蹭了脏污的大衣里找出一支烟给我,又拿出火机,用手遮着给我点上。

我叼着烟,猛吸了一口,有点云里雾里,「我呀,想给小宝好好办一办,就在这里。」

他刚要收回打火机的手停在那里,紧接着一松,火苗刚一挨地,便窜出半米长的火舌来,撒了酒的木地板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这下好了,杀人放火,我们什么都干过了。

火中的小木楼,扑不灭的嚣张的焰,真美啊。

我们上车时,洋房东正吱哇乱叫着跑出来,穿着一条大裤衩跑到路边呼救。

「带枪了吗?」我冷冷地看着他肥硕的身躯,轻声说,「给我打瞎他的眼睛。」

砰的一声枪响,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他捂眼了!」我拍着手大笑不止,搂着庄翰雨的脖子亲他,「你真好!庄翰雨,你真好!」

他一言不发地同我拥抱,从我放肆发笑到痛哭不止。

小木楼失火后,第二天就见了报,只占了比豆腐块还小的一点点,前因后果,死者姓名,全是语焉不详。

一群下等人,牲口都不如的,死了便死了吧。

主意是我出的,火是庄翰雨放的,两个人都是恶事做尽,谁也脱不开干系。

我想起了在书上看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他是周幽王,我是褒姒,他点一把火,只为哄我笑一笑。

周幽王喜欢着褒姒,他也喜欢着我。

褒姒是个坏心肠的人,我当然也是。

周幽王是个昏了头的人,庄翰雨也是吗?

大概不是,他一直是聪明的——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两样都让他占了个全。

我俩又住到了一起去,同桌吃饭,同床睡觉,每天都是有说有笑的。

关于婚期,关于恩怨,关于利弊取舍,谁都没有去提。

手里尚攥着两个月,那就先把这两个月过好吧。

我的衣服细软都烧了,他主动提出要陪我逛街添置。

「不去,我有几身衣服穿就够了。」靠在他怀里,话说了半句,我又没了正型,「再者说,咱们俩是光身子的事情多,穿衣裳的事情少,多余去买。」

他又笑起来,笑得一抖一抖的,「又不嫌臊了。」

「哟,你庄翰雨臊我还臊得少了?」我翻身,娇娇地跟他翻起旧账来,「你说说你头一回是怎么对待我的?做的有哪样不是下流事情?我要是个好人家的,早一头碰死去了!」

「什么死了活了的。」他轻轻拍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了,「当着矮子,不提短字,你怎么偏揭我的短?」

「你这样的高个,犯不着怕我揭短儿。」我下了床,走到窗户边,拉开帘子,「我看天气挺好,待会儿该晒晒被子……」

话音未落,我却愣在那里。

「怎么了?」庄翰雨看出我不对劲,在我身后问。

我看着窗外,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发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转过身靠着玻璃窗,微笑着盯着庄翰雨看,「我还说要跟你的婚房住对门,你瞧,谁搬来了?」

对面楼的窗口,挂着一串风铃。

「她可真是我如假包换的孪生妹妹。」我直视着对面望远镜的镜筒,似笑非笑地说,「庄先生真是魅力无穷,我看她要为你发疯了。」

他也走到了窗边来,姚风铃放下了望远镜,提着洋裙边沿儿,对着他甜甜地行了个礼。

庄翰雨唰的一声拽上了帘子,冷着一张脸,「咱们搬走。」

「凭什么?你怕她?」我抱着臂,坐在窗台上,「我可不怕她!」

「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那你告诉我。」

「他们那一家子都疯了。」说到关键处,他偏又含糊其词,「阿贞,我紧张你的安全。」

我没吭声,将帘子拨开一个小缝——人不见了。

门铃响了起来。

「翰雨,姐姐呢?」她笑得甜甜的,像刚看见沙发上冷笑的我,「我搬来有两天了,刚安置好,来跟你们打声招呼。」

没人接话,她丝毫不介怀,还是很娇俏,「往后你就两头住着,婚礼的事情我自己去办,你不用管。」

我疯了,她竟比我还要疯。

「对了姐姐,父亲邀你去我们家里,想同你说说话,咱们姐妹也好共住几天。」她无视庄翰雨阴冷沉郁的表情,将手中东西放在门口,「父亲给你的,说你准喜欢。」

那是一只风筝。

我十三岁后才叫姚河贞,在那之前,我叫姚风筝。

「好啊,我收拾收拾,同你回去。」我起了身,笑着说。

「阿贞!」庄翰雨斥了我一声,眼镜绳晃晃荡荡,镜片后的眼睛也慌起来,「我订最快的机票,你收拾东西我们去机场。」

「我说了不走了,要走你走吧。」我平静地看着他,「你不用为我把一切都放弃了,我什么也不会为你放弃。」

我们三人站在那里,脸上表情各不相同。

「庄翰雨,你最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冲着他笑了笑,继续说,「你结婚不结婚,爱我不爱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就要做我想做的事。」

姚风铃忽然笑了起来,轻快活泼,她娇嗔地看了一眼庄翰雨,「好了,又不会晾你太久,住两天就给你送回来嘛。」

庄翰雨缓缓地后退了两步,一如既往没了表情,任由我走出去,关上了门。

姚家真大,富丽堂皇,连用人住的房间都是阳光灿烂的。

姚风铃的房间整体是粉粉的,梳妆台上东西不多,但是都很稀罕。

屋子里还带浴室,有淋浴,也有浴缸。

「姐姐,不用眼馋,我都允许你用。」她来到我身后,扶着我的肩膀,在镜子里对我轻笑,「反正没有几天,我借给你。」

我也转过身冲她笑笑,「我就不谢你了,该我借的时候,我也借给你。」

阳台上摆着画架,看来她确实是经常画画的。

「对了,姐姐,Jack 有封信留给你呢。」

她的表情无比自然,取了信封交给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也是在床上?」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信,只有几句话。

「亲爱的姚,请原谅我。

我同你说了一些假话,也有一些是真的。

最真的一定是这一句:请原谅我。」

「什么意思?」我低低地问。

「我怎么会知道呢?」她歪着头看着我,笑眯眯的,「对了,姐姐知道吗,他赚够了钱,回欧洲找他太太了,你瞧,这是他给我寄来的照片。」

照片上,那个画过我无数次的男人笑容灿烂,揽着个面容深邃的女人,半点不像我。

我看着照片沉默不语,姚风铃又一蹦一跳地笑起来。

「姐姐不会以为他太太死了吧?」她笑着回到我身边,手搭在我肩上,「你怎么还受男人的骗呢?跟你母亲一个样。」

我抬起眼睛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

「你说,翰雨会不会骗你?」说完,她又换了问题,「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因为我喜欢他呀!」根本不等我回答,她带着笑,唱戏一般地拖着长声,「可是喜欢没有用,姐姐,我不会哄人,我没有你哄得好,你天生就是哄人的,天生就会骚会卖呢!」

我猝然笑了出来,冷冷地看着她,「是啊,你要看得眼热,你也去骚,你也去卖,咱们俩换换,我来当小姐,你去跳火坑。」

「哈哈!」她拍掌大笑,像听了有趣的事,表情活泼可爱,「白痴!」

紧接着,她爬上床,从枕头下找出她的画本,伸手叫我,「姐姐,你来。」

我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走过去,脱掉鞋子,也坐在了床上。

「给你,看看,看我画的好不好?」

她画了许多庄翰雨,许许多多,她不该见过的庄翰雨。

「我俩第一次见面,他去找你了,对不对?」她撑着下巴趴在床上,对我说,「我有俄人的血,我才不会醉,我在门外听了好久,姐姐,枪怎么会哑火?真是可惜呀!」

「还有那次在商店外头,你以为我就没看见你?我就没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去找你?」她在床上打了个滚,仰面看着我,「听店员说,你们买了小狗耳朵,真有情趣儿啊,你为他戴了吗?」

「我猜你不肯,换我一定肯的。姐姐,其实你对他真不怎么好,你怎么能任他站在外头淋雨呢?他可还给你买了早饭呢!」

她真像在埋怨我似的,还把我的手拽过去轻轻地打,「千不该万不该,姐姐,你不该害他破了相,他要结婚的人,怎么能伤了脸?说起来,我过生日那一天,你是不是在他家里?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

说到这里,她终于装不下去了,表情变得狠起来,「我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两个蹬鼻子上脸了!」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天天担心那个下等的俄国女人会跑来破坏她的婚姻,她死了那一天,我们全家还办了宴!可结果怎么样?还是留下了你,还是不干净!只有你乘早死了才干净,要是你那天就死在小巷子里,可就真干净得不得了呢!」

她百无聊赖地玩弄自己的辫子,如果不听她说出的话,只会觉得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我冷不防插了一句,「那你们任我活了十九年,还真是大慈大悲。」

「哎呀,好姐姐,你不知道你的用处有多么大呀!」她笑起来,继续翻她的画本,摊在我面前,「你给姚家招揽了多少生意,姚家又给你招揽了多少生意呀!」

我心中一滞,扯过画本翻看起来。

「姐姐慢慢看吧,我去泡个澡。」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留下一声笑就走了。

在画本的后半部分,不再是庄翰雨,而是我,各式各样,穿着学生服,穿着洋裙,或是睡袍,还有裸着的。

都是那个我熟悉的朋友画的,前不久,他带了件婚纱来,我还拒绝了他。

我的手有些发抖。

我默默地翻完了画本,默默地下床穿鞋,来到浴室。

「姐姐看完了?」她屈腿坐在浴缸里看着我,笑笑地冲我招手,「来,我们姐妹说说体己的话。」

我站在原处没有动。

「怎么了?你都不怕男人看,倒怕我看的?」

「那些画究竟干什么用?」我问。

「你不来,我就不告诉你。」她趴在浴池边沿儿,长发服帖地披散在肩上,「姐姐,你怕我了?」

我盯着她,缓缓解开扣子,一颗一颗。

我迈进水里的时候,她自然地缩起腿来,给我让了一块地方坐。

就这样,我俩抱膝坐着,面对面看着彼此。

「姚家气派不气派?其实能有今天,真少不了商会的扶持,和那些洋大人的照拂,他们对姚家可真关照啊。」说话算数,我刚坐下,她就开口了。

约莫一年前,她十八岁时,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说是个记者,身上背着个怪匣子。

姚忠平对他盛情款待,席间,还问他觉得自己的女儿漂不漂亮。

自然漂亮了,那样的年轻,白嫩,羞怯,怎么会不漂亮呢?

姚忠平又问,那给你好不好呢?你来做她的第一个男人。

记者喜出望外,以为自己得了艳福,可姚忠平告诉他,家里这个是当千金小姐养的,要留着干净的身子结婚,他碰不得,外头有一个,那个碰得。

然后记者就去了小木楼,小木楼二层的尽头,房间里正瑟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

他问女孩几天没吃东西了,女孩掰掰手指,然后摇摇头,她真记不清了。

于是记者先给了女孩一块巧克力,女孩没接,瘦削的脸上,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

「你要什么?」女孩问。

「你。」男人说。

他带女孩去了全城最大的酒店,这样美丽的姑娘就要豪庭大酒店才配得上,在那里,女孩骂他吃饱了撑的,还让他去见上帝。

「从那以后,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父亲常叫人去画你,再带回来让我学你的样子,要不你以为,Jack 为何总让你穿学生服?因为我就是学生嘛!」她的手掌轻轻地拨弄水面,被灯光晃出一道一道的波纹。

笑了笑,她继续说:「你别说,你那副样子勾引男人还真是管用,他们在我这里着了道,再由父亲指到你那里去。姐姐,父亲多聪明,要没有他,你兴许还做不了妓女呢!」

我的拳头在水下攥得紧紧的。

「姐姐你想没想过,怎么你的客人非富即贵,一个二个都去得起豪庭大酒店?同姚家来往的,自然不是等闲人物,都是有些权势在身上的。真是两全其美啊,姚家的生意,你的生意都好起来!」顿了顿,她忽然就冷了脸,抬起眼睛盯着我,「那个文身,谁让你文的?」

我没回答,她却忽然冲过来扯着我的头发,「说啊!谁让你纹的!」

她的力气不如我,片刻后反被我制服,掐着脖子按在水池边。

我眯着眼睛看她在灯光下苍白的脸。

她忽然哭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流进鬓角,「姐姐,你真不该文这个文身啊,你知不知道,他们说我最美的就是皮肤,白得像是刚下的雪,有人踩上去就不值钱了。」

我蹙起眉,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

那是我跟庄翰雨认识之后了,我的一位客人来找我,看见我的文身就发了火,说我在暴殄天物,还甩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

那天他什么都没干,提上裤子怒气冲冲地走了,我还骂他是神经病。

「他说他喜欢身上没有字的!他偏喜欢身上没有字的!」姚风铃抱着自己湿漉漉的脑袋,咬着牙发抖,低声质问我,「他为什么要来强暴我,不是明明有你替我吗!」

我捂住嘴巴,一忍再忍,还是呕了一口酸水在浴缸里。

她忽然朝我扑过来,死死地抱住我,「姐姐,我求你了,我非结婚不可,我怀孕了!庄翰雨,他连你的脏盘子都能舔,我只跟一个人睡过,又怎么样!」

水是热的,暖气也还在烧,我被她抱着,却觉得浑身都冷。

「你放开我……」

「我都已经求你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她发疯一样地摇晃我,「姐姐,我许你们在外面住,我只要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而已,我求求你,姐姐我求求你!」

我头晕眼花,终于趴在浴缸的边子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龙头没关紧,滴答滴答正在淌水,姚风铃安静下来,在我身后盯着我吐。

半晌,她游靠过来,从背后抹净我的嘴。

「我们真是姐妹,真的。」她贴在我背上轻轻笑起来,手绕到前方摸我的肚子,「姐姐,你也怀孕了。」

她说完话就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呆呆地在浴缸里坐了很久。

我以为我是迫不得已,才走上了这条路,但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我,庄翰雨,姚风铃,我们都是被裹挟着,被拴着脚走上了这条路。

是注定的。

在我们的十八岁,我们遇见了同一个男人,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然后回到了葡萄牙。

在我们的十九岁,我们又遇见了同一个男人,也将改变我们的命运。

但不知道这一次,命运的轮船又将载着我们驶向何方。

她找了一件睡衣给我穿,然后什么都没有再说,就这样躺下了。

灯灭了很久我们都没有睡,最终,她先开口说话。

「她对你好吗?」

我以为她问的是庄翰雨,便说:「开始不怎么好,现在,应该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吧。」

「我说……」她清了清嗓子,「我说妈妈。」

「哦,妈妈。」我抹了抹眼,「妈妈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她一挨打就会喝酒,一喝酒就会问我,风筝,你快看看,我的风铃在哪里?」

她也转了过来,眼睛冷冷的,「我母亲是夫人。」

我没接话,自顾自说:「妈妈的头发是红色的,像珊瑚一样,眼睛是蓝色的,像宝石一样,她的脸小小的,皮肤很白……」

「她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她叫何珍,珍贵的珍。」

「何珍。」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很久之后忽然问我,「我的婚纱做好了,你想穿一穿吗?」

我们俩并肩站在那里,面前只有一件婚纱。

「你知道婚纱为什么是白色吗?」她转过头看着我,「白色代表贞洁。」

说完这句话,我们都笑了起来。

「给我找一支笔。」我说。

我翻开层层叠叠的纱,在最里面一层衬布的裙角写了四个字。

贞洁个屁!

她夺过笔,紧接着在下面写了一行英文。

Chastity go to hell!

我看不懂,但大致能猜。

「我要走了,翰雨还在等我。」我说。

「你不会让我们好好结婚的,是吗?」出门前,她问我。

「我为什么要让着你?」我淡淡地看着她,「翰雨不是我的玩具,我们已经错过太多了。」

我走下楼时,客厅的灯居然亮着——白天没见着姚忠平,如今半夜,他居然坐在沙发上。

擦枪,一杆长长的猎枪。

我在楼梯上与他沉默地对视。

「起来了,风铃?」他眯着眼,笑了笑,「哦,原来是风筝。」

我没有理会,继续往下走。

「你知道我夫人是怎么死的吗?」他一边说一边冲着我端起枪瞄准,「我有过爱人,可惜是个女佣。」

我加快了脚步。

「女佣有什么不好,顺从,听话。」他放下枪,喝了一口酒,「不像我那个大老婆,在她面前,一点尊严都没有。」

谁想听你在这里放狗屁!我在心中默默地想。

「女人就是要顺从听话,风筝。」他靠在那里,神经质地又将枪拿了起来,「再强势的女人,挨了枪子儿,一样会死嘛!」

我听到咔的一声,那是他从背后瞄准了我。

二楼的门忽然打开了,姚风铃穿着睡衣,面无表情地走下来。

「我要回你们对面去住,我要看看你们是怎么过的。」此刻,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地看着姚忠平,「你猜你这一枪会打死哪个女儿?」

枪没有响。

分别时,她问我:「你还没回答我,你觉得翰雨会不会骗你?」

「我不在乎, 我这一辈子没有爱过人,也没有被人爱过。」顿了顿,我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跟他打也打过了,睡也睡过了,左不过是临死前回忆起来,至少还跟爱的人互相骗过,又有什么不好?」

庄翰雨坐在沙发上等我,没有吃饭,没有洗澡,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开灯,就像我等他那样。

「庄翰雨,你来扶着我,我抖得站不稳了。」站在门口,我说。

他似乎在同我置气,没有动,只坐在那里闷闷地说话。

「阿贞,你还记得你说过,你要她高门小姐变荡妇。」他镜片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如今成了真,你又高兴吗?」

「扶一扶我吧,我累得很,什么都没吃。」我捂着肚子蹲了下来,「我不吃,你女儿也要吃。」

他轰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目瞪口呆。

「傻杵在那里干什么,我怀孕了。」

「你,你,你……」他在原地转了三圈,「你吃什么?」

「面条。」

「好好,好的,面条。」他忘了扶我,转身就进了厨房,刚倒了面粉,就咣当一声碰翻了盆。

我有气无力地骂他,也站起来进了厨房,「少爷您究竟会干什么?行了行了,靠边站吧!」

他站在一旁,手摸完了头又摸脖子,最后也不知道该放哪里,只好插进口袋里摆造型。

「这个孩子你要吗?」我问他。

「你说的是什么话!」他突兀地喊了一声,声音又小下去,不知道怕吓着谁,「生下来,阿贞,生下来。」

「生下来,算什么?」我停下手中的活,平静地看着他,「我不会去什么葡萄牙。」

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我的手,「那你说,阿贞,你要我怎么样?」

「等月份足了,孩子生下来,你就抱走吧。」顿了顿,我看了他一眼,「对外就说姚风铃生了双胞胎。」

看他的表情,他果然是知道的。

「不行。」他说。

「那你要怎样才行?」我扶着脑袋,摆摆手,「算了,算了,天亮再说,我累死了。」

躺在床上,身边空空的,夜已经很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亮起来。

碗搁在床头,轻轻的一声。

「阿贞,起来吃些东西。」他扶着我的肩,轻声说,「知道你在装睡。」

「怎么办呢,究竟?」我睁开眼睛问他,「究竟从哪里开始是错的?」

那天他抱着我睡,什么话都没有说,我也一动都没有动,哪怕听见他又哭了。

翌日,天大亮了我俩还没有起,只觉得困倦,什么都不想面对。

帘子一拉开就照出满室的灰,我朝对面看了一眼,冲到厕所去呕吐。

我同庄翰雨赶到时,门是虚掩着的。

姚忠平和庄首义都坐在屋子里,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姚风铃不知是被谁打了,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

看到我和庄翰雨,男人笑了一声,「真是热闹啊。」

姚忠平笑眯眯的,「冯老板,消消气,来,抽支烟嘛!」

男人接过烟,啐了一口,骂姚风铃:「你的男人不要你,跟老子有什么关系!你还在这里野起来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冯老板,你要不将风铃搞大了肚子,我绝不会舍得她嫁人!」姚忠平竖起眼睛,竟然说,「风铃可是我有一无二的宝贝女儿啊!」

「我不是将城西的商铺连带地皮都给了你?她一个下人生的,还想换座金山不成?」

庄首义也说话了:「冯老板,这我可就要说几句了,翰雨还站在这里,风铃可是翰雨的未婚妻啊,让我儿子玩你玩过的,是否有些不地道了?我们庄家的脸搁在哪里!」

冯德保笑了一声,又冷又放肆,「你就不要演戏了,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好处又少了?没有我上下打点,你做得成商会主席?」

「人家姊妹两个你都没放过,我与姚兄是忍着痛,含着泪,心滴着血在为你圆场啊!」庄首义忽然看了一眼我身边的庄翰雨,「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没结婚,先戴上了老冯你的绿帽子!」

「行了行了,我在平城还有三间铺子,你都拿去!等翰雨兄弟大婚,我再随三千银圆,二十根金条,总行了吧!」话锋一转,他又说,「那老姚你倒说说,你这女儿风铃今天扇了我一个嘴巴,这事怎么算?」

「让她哄你,让她哄你!」姚忠平喜笑颜开,语气都轻松起来。

「一个不够,要是姐妹两个一起嘛……」

一直坐在那里的姚风铃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尖叫,很长,持续了几乎有一分钟。

我眼看着她从裙底抽出一支钢笔,飞扑过去捅在了冯德保的心脏上。

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人两腿一蹬,瞪着眼死掉了。

「冯老板!冯老板!」

其余的两个人都急起来,庄首义甚至转头来叫庄翰雨:「快快!救人啊!这是德保商行的冯老板!」

姚忠平暴跳而起,一巴掌抽在姚风铃脸上。

「不争气的东西!你发什么疯!」

她癫狂地笑起来,晃晃悠悠站起身,充血的眼睛正在看着我,「我不用你让着我了,我让着你!」

她连连后退,直到身体倒栽葱一般栽下了阳台的护栏。

我抓住了她的衣服,她满脸是血地悬在那里,正在冲着我微笑。

「来人,救人啊!」我喊了一声,可姚忠平跟庄首义都没有动,宁可去呼叫那具已经死透的尸体。

我不知道庄翰雨在犹豫什么,但终于走了过来,「风铃,把手给我。」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笑,天真地,甜美地,「我把手给你,你娶不娶我?」

「把手给他!伸手啊!」我哭了出来,尽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的衣袖在拉扯下呲啦作响,很快就要断了。

「你为什么要哭?我死了不好吗?死了最干净,等我死了,你们这里就干净得不得了呢!」她咯咯咯笑起来,「姐姐,翰雨,你们信不信,最后跟庄家少爷结婚的人,还会是姚风铃呢!」

庄翰雨伸长了手臂,想把她拉上来,但她在风中摇摇摆摆,的确像只风铃。

「姐姐,我可不会放过你们,我要投胎做你肚里的孩子,纠缠你们一生一世,子孙万代!」

她放肆大笑,扯断了袖子,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直直地跌落,砸在马路边,发散着开出一朵血红的花。

「啊!跳楼啦!」

小木楼里有个叫何珍的妓女死了,听说她发了疯,放火烧了屋子,改天又杀了客人,最后自己从阳台上跳下来了。

她变成这样,全因嫉妒姚家的大小姐,姚风铃。

她勾搭了人家的未婚夫不成,还租了屋子住在人家小夫妻对面,整天拿着望远镜偷看。

庄少爷跟姚小姐情比金坚,没受她的挑唆,她便发疯自杀了。

市井坊间,他们都是这么传的。

那天的姚忠平终于慌了,他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去问庄首义:「亲家,这可怎么办?冯老板死在风铃了这里!」

庄首义不紧不慢,缓缓靠回了椅背上,「啊?什么?冯老板让个妓女给杀了?哎呀哎呀,这可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他缓缓站了起来,走到窗台上,一边一个扶住我跟庄翰雨的肩膀。

「日子近啦,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商量商量翰雨同风铃的婚事吧。」

庄翰雨想娶我,甚至,他并不介意这样娶我。

我当然也愿意嫁给他,我好爱他。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我穿着洁白的婚纱,在乐曲和花瓣中迎接彼此。

甚至,我还挽着姚忠平的手。

掀起面纱接吻时,我想起了小宝——他说过想看看我嫁人的样子。

婚纱的裙摆很重,尤其是它的秘密——贞洁个屁。

「让我们祝福庄翰雨先生,和姚风铃小姐的婚姻,从此幸福美满!」

我曾说姚家的一切我都要夺来,如今我做到了。

连她的人生都换成了我的。

我差点笑了出来,眼泪却流到了嘴角。

欢声笑语里,我听见庄翰雨轻声叫我。

「阿贞。」

「嗯?」

「咱们走吧,去葡萄牙。」

「好啊。」

「在那里等女儿生下来,冬天去看雪,夏天去看海。」

「好。」面纱之后,我微微笑起来,跟来宾挥手,「你去订船票,咱们在码头见。」

「好。」

 

今夜下了雪,明明是第一场,却是鹅毛大雪。

夜半的港口真冷,我走在四下无人的码头,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他。

他的个子实在高,脸也实在好看,人群之中支出个分外漂亮的脑袋来。

「小姐,您的丝巾。」

「多谢,多谢您。」

「无妨,再会。」

然后我们就真的再会了很多次,喜怒哀乐,聚散离分。

如今他也站在这里等我,手握着两张船票。

我朝他跑过去,快乐的,自由的。

「阿贞,不要跑,当心些。」

「你紧张孩子?」我问。

「我紧张你。」他取下围巾为我戴上,微笑着埋怨我,「怎么这样迟?我还怕你不来。」

围巾上有他的味道,咖啡混着烟草,我并不讨厌。

但也曾因过于富贵,而不敢喜欢。

「收拾东西迟了,有你等我,我哪会不来。」我从他手中接过船票,「等到了葡萄牙,我大字不识一个,更成了出声的哑巴,你要多多陪着我。」

「自然,我天天都陪着你。」

「也不许再去找你那拍照片的朋友,他不是好人。」

「好,我跟他绝交。」

于是我笑起来,他也笑起来,手挽着手登上船。

船上真暖和,可我还觉得有些冷,于是便要他抱着我。

他把我抱在怀里时,手总是不老实,要探进来摸摸我。

「阿贞,你比当初胖了些,你……」我看见他漂亮的笑容僵住了,盯着手掌,浑身都颤抖起来,「阿贞,你怎么流了血!」

「傻子,你真不防着我了,连我偷了你的手枪都不知道。」我笑笑地看着他,「我将姚忠平杀了,我的手枪,命中了他的脑袋,快过他的猎枪。」

「靠岸!靠岸!」他一下子慌了神,声音里带了哭腔,「阿贞,咱们上医院去!」

「不要,回不去了,回去连你也要搭进去。」我有些累,眼皮也重,「咱们就这样,你带我去葡萄牙吧。」

「船上有大夫,你等我,我给你叫去!」他抱着我大喊大叫,还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几句外语,喊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你撑着些,相信医生,阿贞,撑着些!」

「翰雨,我累得很,求你陪我说会儿话,就哄我睡了吧。」

「别睡,心肝,算我求你,阿贞……」他双手攥着我的手吻,眼泪扑扑簌簌落在我脸上,「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只要你好起来,我怎样都行!」

我想给他擦擦眼泪,可是光喘气已经很费劲了。

「翰雨,你那张照片还在不在,给我看看……」我颤着手指指海报上的女明星,「我俩谁好看,你说说?」

他哭得说不出话,一遍遍地摸我的脸,低下身来亲我。

他大概是要说我好看吧,一定是的。

我说过不等到他一无所有,我不走的。

等我走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不禁笑了起来,轻声说:「翰雨,我赌赢了,是我先死。」

「你哪里都不许去!黄泉路上等着我!奈何桥上等着我!」他哭着喊起来,强行从我身上翻出手枪来,「阿贞,我怎么能送你走!」

「傻子,子弹都被我打空,你少来演殉情戏码。」我笑呵呵的,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了,「朋友跟我说,人有灵魂,我原来不信,可我现在希望能有。」

「几十年后在下头见面,你都老了,我还年轻漂亮,多好。」我握着他的手,怕他听不清,就让他用手指摸我的嘴唇,「你不许娶别人,不许跟别人生女儿,只许自己变成老头子来见我。」

他这个人啊,也不知道听我说话了没有,一直在那冲着医生大喊大叫,说的什么其实我都听不清了。

何苦来呢,其实我这一生早没有遗憾了。

能遇见他一次,嫁给他一次,被他爱一次,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不遗憾了。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们每次分离,都会说一声「再会」,不论漫长短暂,都有个盼头。

之前都是生离,这次是死别了。

医生纷纷离了我的身边,束手束脚地站在那里。

庄翰雨抱我抱得更紧了,像是以为能够将我留住。

「翰雨,你再叫叫我。」

「阿贞,阿贞,阿贞……」

「最后是谁嫁给你了?」

「是你,阿贞。」

「是我吧,不是,不是风铃吧?」我本来想笑一笑,却吐出血来,「他们都说是风铃,你要记着,你太太是姚河贞。」

「再会,再会了翰雨……」说完这一句我便觉得眼皮很重,但身体却很轻,想再张张嘴说话,怎么也说不出了。

我好像飞了起来,飞到半空看着他,怀抱着我哭。

我想叫他不要哭了,可是不能。

给我取子弹的医生冲着我的身体鞠躬,庄翰雨这人真没礼貌,非但不接受,还抢了人家的手术刀。

怎么了?他们为什么忽然手忙脚乱地围上去?

我想凑近些看得清楚,魂魄却一直在半空飘。

「阿贞。」

忽然听见有什么人在叫我,我一回头,四周所有的东西就都不见了。

我脚踩在了地上,面前站着庄翰雨。

他跑快了两步,追上了我,紧抓住我的手。

「走吧,阿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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