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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桃花

我得了一种只能说真话的病。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因为我表面上是大将军的贴身侍女,其实是皇帝派来监听他的暗卫,简称细作。

一个只能说真话的细作,跟把自己的脑袋别在男人的裤腰带上有什么区别——那还不是说掉就掉?

大将军:「什么裤腰带?」

我挣扎了半晌,还是没憋住冒出来的真话:「男人的裤腰带。」

向来不动声色的大将军愣了一下,然后嗓音略低:「我的裤腰带,不正在你手上吗?」

我:「……」救命!这活儿我干不下去了!

1

大将军出身名门世家,但颇有反骨,逆了一家老小文臣治国的家风,十五岁跑去参军,隐姓埋名十年,家里人都以为他死在外边了。

去年新帝登基,诸王叛乱,外敌侵扰,他率军东奔西走,于万人之中取敌军首级,又杀了几个皇帝的亲叔叔,竟一举平定了外忧内患。

威名赫赫,顿时天下皆知。

年轻的皇帝感激不尽,亲自迎他凯旋,封他做建朝以来唯一的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到他入京,上朝领赏时,家里人一看,才发现这不是十年前离家出走杳无音讯的逆子吗?

谁也不知道,大将军怎么想的。

好好的世家公子,内阁大臣不做,要去风餐露宿,拼命杀敌,而且一去就是十年,愣是一个字都没给家里写过。

皇帝见他才二十五岁,却修炼得波澜不惊、心思深沉,加上突然得知他家世不凡,表面上虽大加赞赏,但心底不免泛起嘀咕。

这家伙,看着不像个实在人啊。

于是私下派了许多暗卫,潜伏在大将军身边,监视他一举一动,生怕他功高自傲,有了造反的心思。

但去了十来个人,男男女女,只有我勉强成功,费尽心机成了他的贴身侍女。

谁知道,我还没来得及探听消息,大显身手,就得了如此绝症!

只能说真话……早知道我就装哑巴了。

现在,再装也迟了。

我边给大将军整理腰带,边在心底痛哭不已,以后可咋办啊。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低沉男声:「可以了。」

「啊?」我抬头,才发现刚才想得太入神,竟一直在重复为大将军整理腰带的动作。

现在,我半蹲在他身前,双手从前往后,环抱着他的腰身,手还在腰带上摸来摸去。

因为走神,忘了分寸,我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身上,可以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薄荷气息。

我心头一惊,立刻跪了下去:「奴婢该死,请大将军恕罪。」

他盯着我的头顶看了半天,因他不喜下人服侍,所以身边只我一个。

此刻满室寂静,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说实话,大将军虽然杀敌很猛,大家都悄悄叫他杀神,但他私下为人沉默寡言,一般不发脾气。

至少我跟他半个月,没见他对旁人皱过一次眉,发过一次火。

只是我心中有鬼,难免心虚。

但好在,过了一会儿,他开口:

「做事太累就歇一歇,这些穿衣用膳的小事,我自己来就行。」

我一听,那更不行了!

他什么都自己做了,那我干什么?还怎么打听消息?

于是赶紧说:「奴婢不累,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刚才只是一时走神,以后不会了,还望大将军饶我一次。」

他说:「我没有怪罪你。」

我低头:「多谢大将军。」

「……你叫桃花?」他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事。

我有些惊讶,微微抬眼看他:「是。」

他垂下手来伸到我面前:「就叫桃花,别自称奴婢了,我赎你回来也不是做这个的。」

我看着面前这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沉稳,伸在半空中连晃也不晃。

并不宽厚,如他本人一般,其实有点瘦削。

但看起来……十分有力。

我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嘴,又迷茫地看向他的眼睛。

2

是的,我是以妓子的身份被他赎回来的,他买下了我的初夜。

为了接近大将军,我在若城最大的青楼埋伏了半年,只等他率军返回北疆时,路过若城,好假装不经意地与他相见。

我原本是打算走美人计,枕边风那个路子,结果这位大将军真是洁身自好又心怀慈悲,竟要当场放我自由。

我赶紧说些「无处可去,知恩图报,以身相许,当牛做马」之类的好话,请他收留我。

本来没报太大希望,之前好几个同龄女暗卫都演过这出戏码,什么卖身葬父、难民逃荒之类的,他都无动于衷,任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言辞切切,也全都拿钱打发走了。

那些同僚可比我漂亮多了。

但他居然同意了,说:「军中多有不便,你跟紧我。」

我想,这不是叫我做贴身侍女的意思吗?

于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起了大将军身边唯一的侍女。

要说这位大将军真是严于律己,北疆是他的地盘,说的不好听一点,十年下来,他早就是这里的土皇帝了。

可偌大的一座将军府,竟只有十来个下人,还大都是中年男子。

最年轻的女仆就是负责煮饭喂鸡的厨娘,李大婶,今年芳龄四十三。

他说军中多有不便,但是去军营的时候,从不带我去。

大概还是对我有所防备。

这半个月来,我渐渐摸清了他的作息规律。

他早上很早就要起来,洗漱后先练武,半个时辰之后吃饭,吃完早饭就出门去军营,一般要待到下午太阳西斜才会回来。

换了衣服,吃晚饭,然后在书房里待会儿,最后才是洗漱,泡澡,上床睡觉。

总之,我勤勤恳恳做了半个月的侍女,之前在青楼苦练的十八般技艺是一个也不敢用,生怕这位沉稳自持、严谨冷硬的大将军嫌我妖妖娇娇不正经,把我赶出府去。

平时我俩根本没啥可说的,无非是我提醒他:「大将军,吃早饭了,吃晚饭了,热水烧好了。」

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台词。

他就:「嗯。」

一个字。

哦不,有时会说:「好的。」

两个字。

就这交流状态,我是真没法探听他内心想法,他甚至连梦话都不说!

也就是今天,我因为得了怪病走神,才多了额外的对话。

不过这改变来得太突然,我有点摸不准他的意思。

伸手干嘛?

是来扶我吗?

赎我回来不是为了这个,那是为了哪个?

一上一下,他与我对视。

居高临下,衬着窗外熹微的晨光,他的侧脸被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下颌骨收紧,鼻梁高挺,眼睛却藏在半垂的睫羽后,看不分明。

他见我没动,又把手往前伸了伸,指尖几乎碰到我的下巴。

我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起来。」

他的嗓音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沙哑。

我最终还是自己站了起来,没敢要他扶。

微低着头,站在他面前,绣鞋藏在裙摆后,露着一点粉色的鞋尖,上面缀着一颗白珠子。

我看见他收回了手,放在身侧,轻轻地握住,手指互相捻了捻,青色的脉络在他的手背上浮现,隐约可见延伸进袖口。

像古老的图腾,或是蜿蜒的山脉。

叫人像伸手去摸一摸,摸到最深处那一片炽热。

「又在想什么?」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想摸你的手。」

话音刚落,我立刻反应过来,然后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这该死的怪病。

我肯定要被赶出去了!居然说这种话勾引我们最严谨、最不近女色的大将军!

他大概也没想到,愣了一下之后,居然没生气,平淡地说:「抬头。」

我不敢。

我把头低得更紧了,恨不得埋进自己的胸口里去,一言不发。

「桃花,抬头看我。」他再次重复,语气倒没什么变化。

我挣扎了一会儿,不停地想,大将军是个好人,脾气特别好的好人……

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悄悄地窥探他的脸色,一如往常,看不出喜怒。

他微微抬手,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侧过脸去,紧闭着眼睛。

完蛋!他要打人了!

果然,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被奴婢觊觎。

谁知,没等来挨打,只听大将军问:「你很怕我?」

我的脸忽然被一只手轻轻地托住,转了回去。

我惊讶地睁开眼,看见大将军的脸上似有无奈:「我不会打你的。」

说罢,他抿了一下唇,补充:「我没打过人,除了在战场上。」

我犹豫着轻轻应声:「嗯……大将军您是个好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嘴甜不要钱,先说点好话再说。

他的手还碰着我的脸,手心微热,修长的手指贴着肌肤,在耳廓上碰出痒意,指尖陷入了我的发中。

我有点不明白,是突然起了兴致吗?

毕竟是个年轻男人。

白日宣淫啊……没事。

青楼也教过这个。

我眨了眨眼睛,盯着他,天比刚才更亮了。

他的眼珠在透进来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剔透。

我试着伸手轻轻地盖住他的手背,脸微微地蹭着他的手心,眼睛却一直盯着他,注意着他的反应。

「大将军。」我启唇,呢喃细语,「您想要的话,我愿意……」

可他却突然皱了皱眉。

我心里一沉。

果然,下一秒,他抽出了手:「摸过了,可以了吗?」

「啊?」我相信自己脸上一定是还未褪去的魅惑,夹杂着掩饰不住的错愕。

这表情,一定难看极了。

他退了半步,手又垂了下去,恢复了平静:

「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别作践自己,我……你不用做这些来回报我什么。」

作践自己?

我心里一堵,咬住了唇,一言不发。

他没再说什么,似乎是觉得和我说不通,转身出了房门。

毕竟在他眼里,我可能就是个一心想要爬上他的床、以色侍人的妓子——虽然事实也差不多。

所以只是满足我摸手的小心思而已?

那他摸我脸干什么?

不想干就别给人暗示啊,到底是谁有病!

虽然比不上我的同僚,但我自认为还是有几分美色,结果第一次勾引人,落得个自作多情的结果。

我感到无比挫败。

该死的怪病。

再加一句,该死的大将军。

3

虽然生气,但我还是去了厨房,看早饭准备得如何。

我跨进厨房门:「李大婶。」

「哎!」李大婶正在案板上切着萝卜丝,嘴里招呼我,「桃花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厨房油烟重别进来,熏了你那白生生的小脸儿,大将军不得心疼啊。」

我面上似有落寞:「李大婶您别拿我打趣了,大将军那样的伟男子,怎么会同我有牵扯呢,我只是想在他身边,尽自己的一份力罢了。」

李大婶却说:「桃花你怎么这么想?我给大将军煮饭这么多年,可没见过他把哪个姑娘带在身边,以后说不定你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啦。」

「李大婶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折煞我了。以后大将军的夫人自然是与他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怎么会是我这种……」

我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又故作坚强:

「总之,李大婶你以后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了,万一被未来的将军夫人知道,我一定没好日子。」

李大婶切完萝卜丝,又转去看白粥熬得如何。

边搅动边问:「桃花你也太谨慎了。不过,难道你对大将军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想,我一个暗卫,要不是因为任务在身,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跟他有交集。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大将军那样的身份地位,我实在不敢高攀,也绝无此意。」

李大婶摇头叹气,似乎比我这个当事人还遗憾。

我以上说的全是真话,但真话也是要有技巧的嘛。

只要不是那种毫无转圜的问话,一般的对话我还是可以稍稍掩饰一下的。

只可恨,大将军沉默寡言,但最喜欢突如其来的发问:你在看什么,你在想什么……

根本没有掩饰的余地。

不得不回答。

说完话,李大婶也准备好了早饭,装在食盒里让我带走。

我刚要走出大门,忽然想起来:「李大婶,我捡的那只鸽子怎么样了?」

李大婶:「翅膀伤了,还得养一段时日呢。」

我微笑:「多谢李大婶。」

但心里却不免忧虑,那只鸽子其实是我与上司来往通信的秘密信鸽,只是不知为何,前天发现它倒在院子里。

我便说这是我捡来的,请李大婶帮我照看。

如今,伤了翅膀,还要过一段时日才会好,那我这些日子就没法跟上司联络了。

提着食盒走到后院,这里空旷平整,是大将军专门的练武场。

他刚好舞剑结束,我把饭摆在一旁的桌子上,准备退下。

他:「桃花。」

「是。」

我腹诽,这个人之前从不叫我名字,怎么今天是有瘾吗?叫个不停。

他坐下,看我:「一起吃吧。」

我有所犹豫:「大将军,这于礼不合。」

「礼。」他把这个字念了一遍,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明显冷淡起来。

「你和我讲的什么礼?」

我对他莫名的怒气不明所以:「……自然是主子和奴婢。」

他盯着我:「你一定要做奴婢?」

我实在不解。

你也没给我别的选择啊。

我之前要做你的枕边人,你叫我别作践自己,那我还能干嘛?不就只能退回奴婢的身份。

难道是我天生喜欢伺候别人,做奴婢吗?

但这话不能直说,我选择性地说了真话:「大将军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桃花。」他沉默半晌,忽然收了外放的情绪,整个人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状态。

「抱歉,请你坐下陪我吃顿饭。」

吃就吃。

我坐下了。

但一顿饭吃得我战战兢兢,如鲠在喉。

真是伴君如伴虎。

大将军虽然不是真皇帝,也是个土皇帝了。

我之前还说他是个脾气好的好人呢。

呸,明明这么古怪。

4

吃完饭,大将军一如往常,出发去军营了。

我悄悄摸进了他的书房——其实根本用不着悄悄。

因为他的书房虽然不准人随便进出,但这府里半天瞅不见一个人,根本不用躲。

直接翻窗进去就是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他的书房,之前没进是有所顾虑,今天也有。

但鸽子出问题,让我有点着急,希望在下一次传递消息时能有所进展,不得不进来。

大将军的书房跟他这个人没啥差别。

简洁,书架书桌椅子和笔墨纸砚。

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满墙的书倒是令我大开眼界,果然是世家出身,虽然做了武夫,却也没落下文功。

我在他这里头转了一圈,没贸然翻找,怕留下痕迹,只看了看他的一些文书。

都是他对军中的思考和布局,作为一个大将军来说,这些都太正常,丝毫看不出谋反的心思。

废纸篼里有被揉成一团的废纸,我轻轻地展开,发现上面是一些……画?

寥寥几笔,却极为传神。

树枝,花瓣。

哦,画的是花儿啊。

等等……这是什么花,不会是……

我对这些不太了解,没认出来,着急不解时却一抬头,看见他窗外正对着一树海棠。

仔细一看,好像也差不多,原来是海棠。

画纸的角落写着「徐鹤山」。

大将军,徐隐,字鹤山。

又是隐又是鹤山的,做什么大将军,该去修道才是。

我暗自唾骂自己,又在自作多情,还以为人家不看军情急报,专门画我这朵桃花呢。

丢的脸还不够多吗?再会错意,到时候真要被赶出去了。

我把纸团按照原样揉回去,小心翼翼地放回废纸篼。

虽然失望,没找到什么明确的线索,但是我只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越急越容易出事,

而且,这一切本来都是因为皇帝的疑心,人家说不定本来就没有造反的想法呢,根本就没有的东西,我拿什么去证明?

我离开了书房。

白日无事,练习了一些暗卫的秘技,譬如龟息术,练这个能将人的呼吸、脉搏、心跳,整个人的气息压到最低。

到达极致时,如同死去一般,几乎贴着胸膛也听不见心跳。

只是我一向静不下来,这门功课在同辈中是最差的。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檐下落了残阳,有人打马回府。

我倚在窗边,撑着手臂和廊下的小花匠聊天,他今年十七,比我小一岁,父亲是老花匠,他算是子承父业。

他对将军府还不熟悉,时常迷路,有时连自己种的花儿在哪儿都不记得。

真是傻得可爱。

我同他笑嘻嘻地说话:「等你找到,你那花儿恐怕都死啦。」

他倒是不服气:「别乱说,我待会儿就去找。」

我笑:「哎,其实上次你种花我看见了来着,你讨我个好,我就告诉你在哪儿。」

「真的?」小花匠长得秀气,像个书生,不像花匠,「那你可不许哄我。」

我抿着唇笑:「我从不哄人,只说真话。」

「……那,好姐姐,你告诉我吧。」小花匠迟疑了一下,然后凑上来摇我的袖子,软声软气地说话,「你告诉我,我明儿给你带新胭脂。」

「嗯……这话还成。」我拍了拍他的手,冲他勾了勾手指。

小花匠懂事地把耳朵凑上来。

我轻声说:「在你背后的墙根儿底下。」

小花匠一惊,转头去看,果然在那儿,又转头看我:「你早看见了,却不告诉我,你耍我呢。」

我无所谓:「反正我告诉你啦,胭脂可别忘了。」

「哼。」小花匠不高兴地嘟着嘴,又去刨土了。

我扶着窗棂笑得弯了腰。

「桃花。」

几乎是瞬间,我反应过来,糟糕,忘了大将军回府的时辰了。

要换的衣服还没准备呢。

我立刻收了笑,走出房间,对从院子里走来的大将军行礼:「大将军,您回来了。」

小花匠也隔得远远的,行礼。

「嗯,歇息去吧。」他这话是对小花匠说的。

小花匠听话地走了,临走前看了我一眼,我对他悄悄指了指脸,意思是记得给我买胭脂。

他又轻轻地瞪我,我忍不住笑。

大将军越过我走进了正屋,我连忙跟了上去,找出日常的家居长衫。

正要帮他解开腰带,服侍他换衣。

他说:「我来,你去拿饭。」

我的手还没来得及移开,他的手又放了上来,冷不丁地碰到一起,我立刻松了手。

生怕他又认为我在引诱他,作践自己。

他似乎顿了一下。

我低头:「我去拿饭。」

然后匆匆离开了。

饭桌上,他吃得很慢,我在旁边为他布菜,都有些奇怪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肚子不舒服吗?

他突然放下了筷子:「别忙了,坐下一起吃。」

我:「大将军?」

咋,一个人吃饭不香吗?

非要我陪着才能吃得下去?

他:「以后都一起吃,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不必分开了。」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不必分开吃饭,但是……

我听了还是有点怪怪的。

不过人家都这么要求了,我也没法,只有听话呗。

于是,我又拿了自己的碗筷来:「是,大将军。」

面前离我最近的是一盘清炒莴笋,我就只吃了这一样菜。

毕竟是个下人,怎么好满桌夹菜。

大将军吃饭规矩挺好,食不言。

就是全程太安静了,气氛有点压抑,搞得我吃饭如上刑,只好赶紧吃完了事。

吃完饭,收了碗筷。

又嘱咐厨房把水烧好,我这才回了屋。

这时,大将军已经进了书房。

等了一会儿,我掐着时间,提着茶壶,敲了敲书房的门。

「嗯?」

「大将军,我进来给您添茶。」

「嗯。」

得到允许,我推门进去。

慢慢走过去,却发现他的表情有点紧绷,咦?莫非是军情出了问题?

我这样想着,便借着倒茶的功夫,低头用余光瞟了一眼。

只是寻常的文学注解,并没什么特别的。

他这么紧绷绷的干嘛?

他忽然开口:「你头一次来添茶。」

我吓得立刻收回眼光,轻声:「是。」

又补充:「大将军要是不喜欢被打扰,我以后……」

谁知,我话还没说完,他竟急匆匆地打断了我:「不打扰。」

我略微惊讶地看向他。

前面说过了,大将军人虽然是个武夫,但非常讲规矩。

从不会因为别人是下属或奴婢,就随意对待,更不会贸然打断别人讲话。

他与我对视了一下,又垂眼去看书,说:「有时是会渴,你进来也好。」

「啊。」我欠身行礼,「是我疏忽了,请大将军原谅。」

「……」他的呼吸重了一点,像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又像叹息。

我拿走茶壶:「那我先出去了。」

「桃花。」他又叫我。

我简直有点无奈了。

很喜欢这个名字吗?送给你好了。

我:「大将军有何吩咐?」

他仍盯着书:「你留下。」

「……是,大将军。」我沉默了一下,选择不去多问。

反正主子叫干嘛就干嘛,屁话不要多。

这是做暗卫的第一条准则。

目前我是卧底,大将军也算是我的主子。

这条准则也是适用的。

他这地方没有第二把椅子,我也不知道该干嘛,只好站在他侧后方,做个不声不响的人偶。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蜡烛好像暗了一些。

于是轻轻地走上前去,动作轻柔地将它拨亮。

光线恢复了柔和的明亮,看书也不费眼睛。我见此十分满意,唇边也露出些微的笑意。

再一转头,却发现本该认真看书的人,却盯着我。

我:「怎么了?挡到您了吗?」

「没有。」他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却没看我的眼睛。

我不知他在看什么,只好收敛神情,低下了头。

他的视线重新移回了书上,但即使是我,也看得出来,他并不专心。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开口:「你刚才笑了。」

我:「嗯?」

刷拉,他又翻过一页书,才说:「你在我面前,很少笑。」

他讲话一向简洁温吞,此时也并没有责怪的意味。

因此,我倒不觉得惶恐,只是有些恍然大悟:原来,他刚才是在看我脸上的笑容。

不过话说回来,谁敢在大将军面前嘻嘻哈哈,我不笑也正常吧?

所以,我微微低头:「奴婢不敢在大将军面前放肆。」

灯花忽然轻轻爆了一下,光影摇晃中,大将军看过来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

他说:「桃花放肆也无妨。」

声音好轻,像生怕惊扰了这个夜。

我一时失神,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不敢搭话。

而大将军已经转过头,又去看书了,好像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不值得上心。

5

我之前没进过书房添茶倒水,不知他平日如何。

不过是些文学注解,以他的家世教养,十五岁前,这些东西就该滚瓜烂熟才对。但今晚,一个时辰才读不到十页,未免有些太仔细了些。

我估摸了一下时间,算着厨房的热水应该早就烧好送来了,便轻声提醒:「大将军,热水该好了。」

但大将军似乎看得太入神,并没有回答。

于是,我走上前去,靠近了些,俯身低语:「大将军……」

边说边伸手去替他收拾书案。

却不料,突然被他抓住了手腕。

我被扯得前倾,跌坐在地上:「啊!」

他手上力气极大,隔着薄薄的单衣,可以看见底下肌肉鼓起,像一只温热的钳子,牢牢地握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要用技巧挣脱,但又反应过来,我一个普通女子,怎么会这种武技?

所以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仍坐在椅子上,微侧着身,同我离得极近。

神情有一瞬间的冷硬狠戾,像被惊动的猎食者。但看清楚是我,便又缓和下来,只是略有惊愕:「桃花?」

然后立刻松开了我的手。

我揉着手腕,心里暗惊,这人看着温和,实则疑心深藏。

恐怕刚才那一瞬间的狠戾,才是他本性的突然暴露。

他起身,伸手来扶我:「你没事吧?我方才走神了,忘记你还在,抱歉。」

他问我有事没,我当然想说没事。

可问题是,我虽然从小受训,但对疼痛非常敏感。

如果犯了错,挨鞭子,人家挨几十鞭都咬着牙一声不吭,而我最多忍三鞭,就疼得眼泪哗哗、死去活来。

所以,我眼里不自觉地沁出一层泪光,望着他,说出了真话:「大将军,我疼……」

他呼吸一顿,手指从我眼下擦过,低声:「是我不好,别哭。」

从军十年,出生入死,他的手难免粗糙,从我的肌肤上一掠而过,留下轻微的刺感。

可是他的语气轻柔得不像一个喋血疆场的大将军,醇厚柔沉,如一匹锦缎自耳边滑过——

仿佛戏曲里,最多情腼腆的世家公子,正为一个卑微妓子弯下金玉腰。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扶着我站起来,想要抬起我的手,查看伤势。

我猛地清醒,把手抽出来,按住袖子退了半步,垂头道:

「是奴婢鲁莽打扰了,热水好了,大将军可以沐浴了。」

大将军的手还停在半空,我从余光看到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垂了下去。

然后,他说:「好。」

沐浴房。

热水果然早已送来,宽大的木桶里散发出袅袅热气,整个房间都温热潮湿,雾气腾腾。

如今已是仲春,走进这里略有些闷热。

大将军解开衣带,单衣从他的肩头滑落,肌肤在烛火中,泛起如蜜的色泽。

肌肉线条流畅,肩背宽直,腰身却收得很紧,长腿踩在地上,像一尊经受风吹雨打的石像,完美而坚毅。

他转身,踩着木梯,跨进了浴桶。

浴桶极其宽大,像一个小小的池子,他沉了进去,水淹到他的胸膛。

我低着头,将换洗衣服,五块干净的大毛巾,澡豆等物,依次在木桶边的架子上摆好。

这时候我就该离开了。

平时大将军洗澡从不要人服侍,我只需要准备好一切用具即可。

我:「大将军,我就在外面,您有事叫我。」

浴桶里的男人没有说话,我自觉地退下了,隔着一面竹制屏风,等他洗完。

然后我可以用剩下的干净热水自己洗澡。

蒙蒙水雾里,我等了好久,却没听到水声响起。

不会吧?难道睡着了?

我心里暗自揣测,过了一会儿,试探着叫他:「大将军,您还好吗?」

没有反应。

但我随即听到细微的水声,接着是一声闷哼。

我立刻询问:「大将军,您怎么了?」

然后绕过屏风,走到离浴桶两步远的地方,担忧地看过去。

却见他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背泛着淋淋水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他的声音传来:「桃花,你帮我搓一下背,好吗?」

我:「好的,大将军。」

慢慢地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手肘关节似乎受了伤,有些肿。

怪不得突然要我帮忙。

不过……他之前脱衣服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哪里受伤啊。

也许是我没注意到吧。

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澡豆,先沾了水,在手上细细揉开,起了蓬蓬白沫。

举着两只沾满泡沫的手,靠近浴桶里的人,先轻轻地把手放到他赤裸的身体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块垒分明,中间一条脊骨线极深,像一道峡谷,尽头是水底深渊。

我也忍不住吐气。

两个人都莫名的紧张起来。

澡豆的泡沫很滑,我的手指和掌心,在他肩背上移动,将泡沫涂满他的每一寸肌肤。

全程他没有一点反应,不说一个字,只是……似乎,他的体温愈来愈热。

我放松心情,不停地告诫自己,一个奴婢什么都得干,况且只是洗澡而已,又没有叫你暖床。

不过——要是叫我暖床就好了,这搓背怎么比暖床还让人心跳加速,我的龟息术全白练了!

在不知不觉间,他面向了我,而我的手顺着他的肩颈,滑到了他的胸前。

「桃花。」一只湿漉漉的手忽然按住了我的,全程一言不发的男人微微抬头,眼睛明亮而带着水气,「这里不需要。」

他的声音好哑。

我的手被按在他胸前,掌心里是他鼓动的心跳,比我的跳得还要快。

仔细观察,他的鼻翼翕张,其实一直在压抑着呼吸频率。

他看起来,很……兴奋。

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勾引的最好时机吗?

还不等我想出下一步,他的指尖顺着我的手腕上移,细痒之感瞬间爬到我的头皮,我屏住了呼吸。

他低着头,气息扑在我的手上,过了一会儿,他说:「青了。」

我动了一下,但没有挣脱,他拉着我,我不得不弯腰靠近。

这时,我才明白,他在说我的手腕被他捏青了。

他用双手拢住那处青紫的手指印,一阵内力传来,伤处微微胀痛。

我忍不住缩了一下。

「这么怕疼……」他似有无奈,叹着气,「忍一忍,马上就好,是我对不起你。」

我垂下眼皮,不去看他,却感到他的视线一直盯着我。

潮热的空气侵染着彼此的呼吸,无声无息地模糊了界限。

我想低头,但一低头,水面朦胧而荡漾,隐约可见底下潜伏的巨大阴影。

「别看。」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但并没被看透的窘迫,神情温和,「太难看了,会吓到你。」

我赶紧偏过头,闭上眼睛:「对不起,大将军。」

「呵。」他像被我青涩的反应逗笑。

然后松开我的手,内力撤走,手腕上青紫已然消失,只剩几枚淡红的指印。

他说:「很快就会好的。你出去吧,我自己清洗。」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手离开,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指尖。

他转过身的动作顿住了,抬起眼看向我,向来沉稳自持的人此刻眼里是渴望得不到满足的戾气,像一个看不清边缘的深渊。

原来,刚才的温和只是伪装而已。

他整个人像压抑食欲的猛兽,在忍受可口猎物的挑逗,连呼吸都放缓。

我看见他的喉结缓缓地滑动了一下,然后哑声开口:「桃花?」

6

我却像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醒过神来,慌忙松了手。

「对不起,大将军,我……我……」

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拉住他。

「不用抱歉,我没有怪罪你。」

他垂下眼皮,收敛了情绪,看不出喜怒。

大概是为了让我安心,自觉地退开,向水里沉得更深。

「你出去吧。」

「是。」我不甚规矩地行过礼,低着头,转身碎步走出了浴房。

一出浴房,我才不自觉地皱了眉。

我虽只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指,可我能探查到,他的手肘根本没有大碍,远没有到需要人帮忙擦背的地步。

他为什么要假装自己受伤不方便?

我自小就是孤儿,被收为暗卫,随侍皇庭,向来是黑暗里潜行,只需做主人的影子即可。

细作这活儿,对我来说都太过抛头露面,因此有很多地方全靠我自己小心谨慎。

鸽子还在养伤,我已三天没和上司联系,得不到下一步指令,我其实颇有不安,生怕自己哪里做不好。

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大将军就从浴房出来了,见我守在门边,他面色如常:「去洗澡吧。」

我进了浴房,发现我平时用的小浴桶里已经倒好了热水——不用想也知道,是大将军帮我倒的。

……果然,他的手根本没问题。

他刚才装手不方便,是在试探我?难道我哪里露出了破绽?总不可能故意弄伤自己,却只是单纯地想让我帮他洗澡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又忍不住提起来了,于是开始仔细回想刚才的细枝末节,我有没有错漏。

匆匆洗完澡,收拾完浴房,我轻手轻脚进了小偏厅,心事重重地睡下了。

小偏厅与大将军的卧房是连在一起的,只隔了一层木板。

而且就在我睡榻上方,还有雕花镂空的花纹,所以晚间彼此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这也是以防大将军半夜有什么端茶倒水的需要,他一咳嗽,我就能惊醒。

但大将军为人低调和善,不是愿意折腾下人的主子,所以我基本没在半夜起来过。

然而,今晚实在有些不同。

我还未睡着,却听到向来安寝的大将军房里忽然传来一点不寻常的动静,像是辗转时衣料互相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

我瞬间睡意全无,难道大将军也没睡?他在干什么?

我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变。

过了一会儿,有轻而稳的脚步声靠近,一步步,他在尽量不惊醒我。

所以,我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已沉睡。

他路过我床前,停了下来,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搭在了我的床头。

然后,他似乎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出了卧房。

我悄悄睁开眼睛,看到床头搭着的是我的外裳,应该是不小心落到地上去了。

躺在床上思考了一下,我决定主动出击,披上外裳,提起一盏备用的纸灯,点燃后,走了出去。

我以为大将军是睡不着去书房了,但没想到,一出门,就见他站在天井旁,依栏神游。

「大将军?」我故意放重了脚步声,「您怎么起来了?睡不着吗?」

他闻声回头,不似白日里的温和,在夜里,他仿佛也沾了几分游离冷淡。

只淡声道:「我吵醒你了。」

「是。」我没法说假话,只能承认,又问,「您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我在想……」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看了我一眼。

忽而摇头:「没什么。」

夜色暗涌,彼此的面孔若隐若现,四周静谧无言,再心防深重的人,也会吐露些平时掩藏的心事。

哪怕无关痛痒,总会想倾诉些什么。

但徐隐不是。

任何时候,无论他的身体陷入多么难耐的悸动狂热,他的神思绝对是无比清醒的。

我意识到,不可能从他嘴里听到我想听的了。

看来是时候去一趟军营了。

如果实在没有线索,我也应该趁早回京,这北疆待得越久,我的身份越容易暴露。

谁让我得了只能说真话的怪病。

「你在想什么?」

「我想去军营。」

一问一答,完全没给我反应的机会。

等我说完时,瞬间冒了冷汗。

面前的大将军也沉默了。

我的心弦在刹那绷紧,脑子里飞快思索,如何挽救:

「大将军,我是说,想去军营看看您平时的样子。您买下我的时候,曾说『军中多有不便』,可我……还没去过军中。」

这话倒也没错。

一言一行,都能体现一个人的想法,看他有没有造反不敬的心思。

我紧张地等待他的回应,如同等待审判。

但,大将军忽然伸手,替我拢了一下外衣,轻声道:「夜深了,回房去吧,灯也带走,不必管我。」

我咬了一下嘴唇,知道这时候越解释越乱,于是不再开口,转身走了。

但走到一半,实在忐忑,又忍不住停步回望。

青年长身玉立,二十五岁,正是年轻鼎盛的年纪。

他的肢体、眼神,却都成熟而从容,虽靠在栏上,但姿态从容闲雅,又带着杀人不过头点地的不羁潇洒。

大将军的指掌间悬着无数黎民百姓的安危,钟鸣鼎食,战场厮杀,他经历得太多,仿佛万事都不必放在心头。

可现在,他正看着我的背影。

我突然回头,猝不及防,与他凝望的眼神撞在一起,那么浅,像潺潺清溪,那么深,像无边大海。

一时间,我竟忘了所有的纷繁心绪,只想起一句词: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难得地勾唇轻笑,对我摆了摆手,意思是叫我回房。

「继续走,桃花。」

7

接下来半月,一切如常。

鸽子的翅膀养好后,我给上司传了三封密信,告知大将军徐隐并无不臣之心。

并申请立刻回京,我没明确说自己得了什么怪病,只说孤军奋战不能胜任,时时处在暴露的边缘,十分危险。

但上司似乎别有想法,无论我如何言辞恳切,说明大将军的忠君爱国,我的不容易,他依旧要求我继续潜伏,以待来日。

我实在不明白,这种潜伏细作的事,不派专业人来做,要我一个搞暗杀的人,到底是为什么?

皇帝缺人缺到这个地步吗?

以待来日,来日又如何?难道会发生什么事?

就这样,春去夏至,转眼又是秋季。

三月又三月,我在将军府待了快一年了。

秋季,大将军比其他时候都忙。

因为万物丰收,秋季正是外敌南下打秋风的时候,每到这个时节,边境就总是纷乱四起。

但有大将军镇守,一切只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我已经越来越习惯大将军府的生活,也习惯了这北疆蛮荒的气候。

我那只能说真话的毛病,似乎也有所减轻。

这日。

小花匠仍在廊下侍弄他的花花草草,我心有愁绪,没心思跟他逗趣。

谁知,他频频偷看我好几眼,最后竟主动和我搭话:「你怎么了?」

我:「想事情。」

他咬了咬嘴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上次给你带的胭脂,你涂没有?」

自从他给我买过一次胭脂后,我夸他眼光好,涂起来真好看。

他就总给我买新的,各种颜色质地,有些还是他亲手做的。

我这才抬眼看他:「涂给谁看呀,你吗?」

「……谁稀罕了。」他低声嘟囔,似乎很有些不忿,「你涂给大将军看呗,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嘛。」

我奇怪地问:「你又从哪儿听说的这事?」

他:「还要谁说,长眼睛的都看出来啦,大家都说以后大将军要收你做妾室呢。」

「做妾?」我皱起眉,「我才不做谁的妾。」

我是个暗卫,生死都不由己。

怎么可能做谁的妾?

小花匠瞪大了眼睛:「难不成你要做大将军的正妻?」

我有些生气:「不做,什么都不做。你别养花了,去编话本子吧。」

说完,不想再跟他胡扯,自己转身进屋了。

结果过了没多久,有人敲了敲我的窗户。

我没理。

他又敲了一下。

我气哼哼地推开窗户,看见小花匠趴在窗棂上,我:「干嘛?」

「好姐姐,你别生气嘛,我刚才跟你说笑呢。」他举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递给我,弯起眼睛笑开,「我还以为你真喜欢大将军呢。」

我奇怪地看他:「我喜不喜欢他,关你什么事。」

他又笑,清秀的脸庞上竟显出一点得意:「不关我的事呀。」

跟着又问:「今晚去看河灯吗?阳春节到了。」

「……嗯。」我本想说不去,但转念一想,可以借此机会正大光明地溜出去,于是又笑起来,「好呀,你请我放河灯吗?」

他点头,轻轻地笑起来,像小孩子那样,还露出一颗小小的尖尖的虎牙,哼着歌走了。

晚上大将军回来,我把这事儿跟他说了。

本以为,以他随和的性子,一定会痛快答应放我出去,谁知,他却沉默了许久。

「大将军?」我窥探着他的脸色,「我可以去吗?」

他看了我一眼,才平静地说:「……去吧。」

我高兴地笑起来:「谢谢大将军,我会替您也放一盏河灯的。」

「嗯。」他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我转身走出了院子,在外院同小花匠碰头。

他等在月门边,见了我,眼里闪出光来,只是脸上却仍装得平静。

「你来啦。」

「嗯。」我走过去,拖住他的手臂,往外走,「走快点呀,待会儿河灯都放完了。」

「诶诶……」他半边身子都僵硬了,踉踉跄跄地跟我走。

正当我们要走出府门时,大将军的声音忽然传来:「桃花。」

我和小花匠都愣住了,回头。

大将军走过来,手上拎着一个钱袋,放到我的手里:「多谢你,替我放河灯。」

他的眼神平静而专注。

我却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去,含糊地推辞:「不必,花不了几个钱。」

小花匠也鼓起勇气插话:「是呀,大将军,我也带了钱,不会要桃花出钱的。」

大将军随意瞟了小花匠一眼,小花匠便不敢再开口。

然后,大将军对我说:「早点回来,别乱跑。」

他的眼神平静而专注,我却不敢与他对视,不乱跑是不可能的了,今晚出去就是要乱跑的。

于是,只好收下了他的钱袋。

步行上街,小花匠一直没怎么说话,我戳了戳他:「干嘛呀,叫我出来看灯,你倒不说话了。」

他:「大将军对你真好。」

「怎么?嫉妒呀?」我笑嘻嘻地说,「嫉妒你也去给大将军做贴身奴婢呀,保证他也对你好。」

他偏过脸去:「我哪有那个福气,每天养养花我就很高兴了。」

我:「好啦,别想那么多,咱们去玩儿呀。」

走到了街上,到处都很热闹,人头攒动。

买灯时,我要付钱,却被小花匠拦住。

「我真带了钱,我给你买,你……」他又习惯性地咬了咬嘴唇,「你别用他的钱。」

我最终答应了。

挑了三盏河灯,下到河道边,我特意找了个僻静处。

树影婆娑,昏昏沉沉。

「小花匠,我来点灯。」

灯芯被点燃的那一刻,我的手指微微抖动,飞快地撒下一些细微的粉末。

随着灯芯燃起,气温升高,粉末也被融化。

我屏住呼吸,以让他看灯的名义,把灯凑近。

不过一息之间,他就神色昏沉起来,眼皮打架,看起来像是突然变得困倦无比。

他扶着额头,坐在草地上:「我……我这是……」

我把河灯放进水里,撩起水沾湿灯芯,免得下游的人受害。

然后扶着他坐下,轻声细语地哄道:「你困了吗?要不歇会儿吧,我就在这里,等你醒了,咱们就回去。」

小花匠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你别走。」

把头靠了在我肩上。

我没答话,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让他陷入更深沉的睡梦中,然后把他放在暗处,安置妥当。

从怀里掏出早准备好的蒙面方巾,出门时也特地穿的暗青色,非常适合在夜里潜行。

绑好裙摆衣袖,我飞身翻上房檐,朝着军营的方向一路疾奔。

我虽龟息术练得不怎么样,但轻功一向一流,所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我就摸到了城外驻扎的大营之外。

今日有节庆,大部分士兵都休沐,入城放松去了。

只剩一些重要岗位的值班人员。

毕竟这是杀神徐隐的地盘,谁敢来犯,除非是不要命了。

可我跟那些五大三粗的军士不一样,我纤细、灵动,悄无声息。

像一条影子做的蛇。

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帐篷与帐篷间的缝隙里游走。

终于,我潜入了主帐——大将军真正的心腹之地。

这里跟他的书房不一样,不够整齐、简洁、一丝不苟,桌案上也不再是什么文学注解。

全是一封封军情急报,布防图,边境驻军要点……

虽然凌乱,但是乱中有序。

我在翻找前,记住了每一本的摆放位置,翻开的状态,才敢下手翻看。

我只是个暗卫,接触的从来都是暗杀的各种技巧,然而,这些呈报里,有一些东西我越看越心惊胆战。

请求支援,粮草被烧,外敌已占领数座重镇……

如此紧急之事,大将军竟然一力压下,没向朝廷透露一丝一毫。

这看起来,简直就像他在放任外敌。

而且,还有一些简报,是以密信告知。

我作为暗卫,通晓天底下所有的加密技巧,一眼便看出,来信的是分封的诸王,青州、幽州、河州……

全是京畿要地!

他们似乎在秘密谋划什么事情。

我的呼吸、连同手指,竟忍不住地发抖。

那个沉稳从容,庇佑北疆百姓,为年轻皇帝镇压叛乱的大将军……好像真的要反了。

我没办法思考,也不敢思考。

只是从怀里掏出特制的纸张和墨条,如木偶般,将这些重要的东西拓印下来。

一字不漏。

再将一切复原。

我怀揣着这些纸张,感觉胸口有千斤重,努力平息震动的思绪,离开主帐。

但正在此时,一列巡防士兵忽然举着火把靠近,我潜缩在近在咫尺的暗处,龟息术飞快地运转。

把自己变成一颗石头,或是一根草屑。

那列士兵绕了一圈,没发现我,离开了。

我还来不及松懈,忽然有人牵着一条狗走来,那条黑背犬压低了头颅,鼻子不停地在地上摩擦,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那列士兵停住了脚步,领头的人问:「怎么了?」

训犬的士兵回答:「黑狼好像闻到了什么,一直朝这边来,拉都拉不住。」

「不会吧,我们刚检查过……」

我其实不太紧张,因为,我身上是绝不可能带有什么气味的。

这是长年累月的训练,深入骨髓的本能。

暗卫,无声无息,无形无色。

除非主动出现在人前,否则,就只是一团人形空气。

然而……那条叫黑狼的狗竟在乱嗅了一阵后,竖起耳朵,朝我藏身之处,逼近。

同时,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我心一惊,还来不及想为什么,那条狗瞬间挣脱铁链,朝我扑来。

几乎是同时,我飞身跃出。

哪怕我已足够轻盈,但依然被士兵们逮个正着,他们大喊起来:「夜袭!夜袭!」

营地里瞬间乱了起来,示警的号角被吹响,脚步声、铁甲碰撞声,纷至沓来。

奇怪,明明刚才还空荡荡的军营,怎么突然从角落里冒出这么多人……这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却已来不及细想。

我在各个帐篷、房屋顶上闪转腾挪,眼看就要逃脱追捕,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冷箭,直中我的右肩。

「唔!」我一个踉跄,下意识地回头,对上一个中年将领,如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不容多想,我不顾伤情,折断箭尾,奋力朝密林中奔去。

但谁料,那箭上竟涂了毒,我不仅伤口迅速肿痛,就连视线都昏沉起来。

我想起被我迷晕的小花匠,不由地苦笑,真是……因果报应。

最终,我跌跌撞撞,晕倒在一条河边。

本以为这次我身份必定泄露无疑,但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再次醒来,我竟好好地躺在了将军府里的床上。

我浑身干净整洁,除了伤口处传来隐痛,一切都和平时别无二致。

窗外天光大亮,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前——衣服换成了寝衣,连那一沓拓印的纸也不见了。

心头一惊,来不及顾及太多,我翻身坐起,发现屋内没人。

四处找了半天,也没看到那叠纸,只有昨晚穿出去的那身衣裳还好好地放在那里。

干净整洁,没有一点损伤和脏污。

这太奇怪了!简直像有谁帮我处理好了一切……

我急匆匆穿上衣服,走出房门,犹豫了一下,选择去了厨房。

「哦哟!昨晚军营出事了,听说有细作进了军营偷走了边防图,大将军昨晚立刻就赶过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李大婶砍着猪排骨,边砍边说。

「你昨晚不在府里吗?」

我镇定地回答:「没有,我和小花匠出去放河灯了。」

「唉……出了这事儿,大将军可有的忙了。」李大婶摇摇头,又看了我一眼,又笑起来,「桃花,你跟小花匠怎么回事?不怕大将军伤心啊?」

「……哎呀,李大婶!」我心绪如麻,只能故作娇羞来掩饰。

李大婶还高声笑道:「好了好了,桃花你别害羞,下回我不问了!」

我无言以对,掩面走出了厨房。

离开厨房,我放下袖子,脸上并无羞红,只有不慎牵动伤处,一脸的冷汗。

我去到花园,取下鸽子笼。

摸了摸鸽子的小脑袋,想着昨晚虽是拓印在纸上,但具体内容差不多也记得,或许我应该默写下来,立刻寄出去。

但是,如此绝密的讯息……用信鸽传递,是否有些不妥?

我亲自回京一趟,才是最好。

而且,我身受箭伤,以徐隐的洞察力,我不可能瞒过他。

不知为何,在这生与死的边缘,我忽然想起那个春夜,他站在天井边,朝我遥遥微笑的样子。

若我的身份暴露,大概是……再也见不到那样的笑容了。

然而,他已有通敌造反的嫌疑,此事不得不报。

我是暗卫,只听命主上——皇帝。

「桃花!」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小花匠的声音。

我拎着鸟笼,在转头的一刹那,脸上挂起自然的微笑:「你昨晚几时回来的?」

那人既然帮我处理了尾巴,绝不会遗漏小花匠。

果然,小花匠嘟了一下嘴,很不高兴的样子:「你怎么扔下我就先回来了?都不叫醒我,我昨晚在河边,快被蚊子咬死了!」

他边说,边伸出手给我看。

手背上还有好几个包。

我想要摸一摸,表示安慰,他却赌气似的缩了回去:「哼。」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非常自然,没有半点掩饰什么的样子。

「好啦好啦,抱歉,行不行?」我将鸟笼挂好,绕着他道歉,「谁让你居然放着灯就睡着了,我以为你很快就能醒呢。」

他仍偏头不理我,我又绕到另一面:「对不起啦,我向你道歉,好吗?」

小花匠瞥了我一眼,清凌凌的眼睛里透着傲气和委屈:「你总爱耍我!」

我竖起三根手指:「向你保证,再也没有下一次了,不然我就天打……」

谁知,我话没说完,他就捂住了我的嘴,明明很担心,却要嘴硬:「别、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

「……唔唔!」

他立刻松开了手,还把掌心在衣服上擦了擦,扁着嘴嫌弃道:「脏死了。」

我跟他聊起昨晚军营的事,他也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边防图被偷走了,那怎么办啊?我们北疆今年不是惨了?」

我忽然灵光一现,猛地想到为什么徐隐要放出假消息——明明我没有偷走边防图,可以说我什么都没拿,他却对外宣称丢失了边防图。

先有了这个前提,后面即使外敌入侵,我军失守,那也是情有可原。

再想深一点,哪怕,我再把他疑似通敌的情报传回去,他也可以说,是因为边防图丢失,并不是他有心不作为。

至少明面上,他的罪过可是大大减轻了。

毕竟还要靠他稳定军心,即使皇帝对他心怀不满,也绝不可能在大敌当前的时候,怪罪于他。

外敌反而成了他最大的护身符!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如果真是我想的这样,那大将军徐隐心思之叵测,简直令人胆寒。

他是单纯地想要稳固地位,还是……为了谋反而做准备呢?

小花匠还在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见我半天没反应,他推了推我:「桃花,我跟你说话呢……」

「啊?」我回过神来,勉强敷衍他,「你说什么?」

他:「中秋你来看花儿呀,我新种了玉流春,到时候开了,很好看的。」

小花匠像个小孩子,一时喜,一时恼。

没个定性。

前一刻还怪你不等他,下一刻就邀请你去看花。

我摘了一片叶,放到他头顶:「你怎么不种桃花?」

他没好气地拂掉了叶子:「你疯啦?中秋哪儿来的桃花,你当我是花神吗?」

「不种就不种嘛,那么凶。」我边走边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小心以后娶不到夫人,只能做个孤苦伶仃的老花匠咯。」

他低着头没理我,大概又在发小孩脾气。

我收起笑脸,飞快地朝府门走去。

我要离开回京,立刻马上。

昨晚有神秘人出现,目前来看,他跟我是一边的,大概也是皇帝派下来的,说不定就潜伏在附近。

不知他是否把消息传递回去……想到这里,我愣了一下。

如果我这时走了,那徐隐肯定会察觉到不对,万一那个神秘人也潜伏在徐隐身边,到时候岂不是也连累他暴露?

「桃花!」

我已走远,却隐隐听到小花匠的喊声。

他穿过花园、石阶,跑到我面前。

还来不及说话,视线看向我身后,神情忽然复杂起来。

我意识到不对劲,转头一看,昨晚一夜未归的大将军,此时正绕过影壁,朝我走来。

他身后还跟着以前从没出现在府里的下属,一群人,都是面带煞气,如利刃出鞘。

我看见徐隐左手边跟着的一个中年将领,正是昨晚射了我一箭的那个人。

我立刻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看向了徐隐,面上做出些许疑惑的样子:「大将军您回来了?」

心里却早已绷紧,随时准备着,如果他与我对质或直接给我一刀,那我该如何应对。

他越走越近,看起来是一夜未眠,却并不显得憔悴。

只是,有着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冷硬威压。

「桃花。」

他走近我。

抬手。

我一边开口:「大将军。」

一边准备着反击。

但他只是低头,略微凑近了一点,问:「去哪儿?」

这问话太光明正大,毫无转圜的余地,如果我仍生着只能说真话的怪病,恐怕只能死在这里。

但我最近那病已好得差不多,所以,可以流畅地撒谎:「打算出门给您买薄荷香膏。」

大将军喜欢薄荷。

他的衣服都是用薄荷汁熏过的。

我作为他的婢女,迎合他的喜好,也是正常。

大将军点点头,似乎他只是随口一问,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知是不是凑巧,正好是我受伤的那一边。

我本来就不耐痛,这一下,眼泪差点飙出来,但到底咬牙忍住了。

他嘱咐:「去休息吧,最近无事就别出府了。」

说罢,领着那群下属又走了。

那位中年将领临走时,似乎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温顺地低下了头,知道自己暂时走不成了,因为我透过半开的门缝可以看见,外面围满了守卫。

8

全城戒严了。

大将军府,也守卫森严。

大将军好像把军营搬到了府里来,来来往往的,全是身披甲胄的将领士兵。

李大婶都不爱说笑了,在厨房里唉声叹气,小花匠躲在偏院里,挖土、捉虫、施肥……我每次去看他,都弄得灰头土脸。

「听说马上要打仗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大将军会上战场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说:「你要小心。」

我:「嗯?」

他的声音更低了,像在同我耳语:「我看见你的鸽子不见了,它去哪儿了?」

我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昨晚,趁夜色浓重,我将鸽子放了出去,送出最后一封密信。

北疆在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像只铁桶,恐怕在酝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过了好久,才哑着声音解释:「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小心。」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北疆从来没开过桃花,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种出来。」

我:「大将军书房前,不是有一株海棠吗?海棠都能开,桃花不能?」

「那是大将军自己种的,很多年了。整个北疆,只有将军府有一株海棠。」

他看了看天,喃喃自语:「要下雨了啊。」

不多时,果然下起了秋雨,寒凉透体。

书房里,我站在大将军身后,听到雨声,侧首看向窗外。

海棠叶片在雨中飘摇。

我忽然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跟随前辈出任务,其实我只是旁观。

前辈沉默寡言,剑锋极狠,片刻间就杀得那一行车队尸横遍野。

我看见小婴儿也死了,心头难过,问前辈:「为什么要杀他们?」

前辈言简意赅:「主子要杀,他们挡了小主子的路。」

暗卫的主子只有皇帝,小主子就是储君。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行车队里全是自外游学回京的世家子弟,他们对皇权的影响太深。

断了年轻人,就是断了世家的后路。而这一切被归结为……遇到了山匪。

前辈走了,我却悄悄返回,那时我才十二岁,提着跟我差不多长的剑,在死人堆里翻找。

也许,小婴儿还活着呢。

可小婴儿没找到,在山道旁的密林里,找到了一个被灌木掩盖的少年。

他穿着银锦织缎的长袍,浑身沾满血和泥,前胸后背被戳穿,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但,他颤抖着眼皮,睁眼朝我看来。

奄奄一息。

他没有恳求我救他,眼里是平静而虚弱的冷光。

我比他还紧张,纠结了一阵,才决定不杀他,费尽办法将他拖走。

拜托我最好的朋友,一个哑巴爷爷照顾他。

偶尔,我会偷偷去看他。

他不爱说话,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因为突遭大变。

虽然虚弱,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别有一番气度。

我问他是哪一家的公子。

他:「何。」

我不认识京里世家,也不知道何家是哪一家。

哑巴爷爷隔壁有一株桃花,我很高兴地爬上墙头,偷摘了一枝,放到他桌上。

「我没有名字,但是最喜欢桃花,你觉得我就叫桃花,怎么样?」

冷面少年垂眼看那桃花,忽然轻轻一笑,苍白的唇色,脆弱而矜贵。

「你认错了,这是海棠,不是桃花。」

他的伤断断续续养了大半年,某一天,我再去看他,却只有哑巴爷爷着急的呜呜声。

爷爷打着手势告诉我,他半夜走了。

我有些失落,像丢失了心爱的玩具。

虽然救他是意外,可是,他让我感受到暗卫之外的世界。

我后来慢慢长大,也去了很多世家执行任务,却再也没见过他,而且我那时才知道我被骗了,京城里根本没有姓何的世家。

如今这株海棠,倒让我突然想起那桩陈年旧事。

大将军谈事并不避讳我,我听了很多消息,但一点都传不出去。

我暗自叹息,其实我自心底并不相信大将军会是造反的人,可事实摆在眼前,我不得不信。

「……若对方攻城,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

「是!」

我低着头,按住了颤抖的指尖。

他果然通敌了。

如果京中未及时另派增援,那么,北疆百姓将遭受一场残酷的蹂躏。

将领们领命而去,大将军起身,走到我面前,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他关心道:「你很冷吗?」

我蜷缩手指,摇头:「不冷。」

「天凉了,多穿一点。」他牵着我到椅子上坐下,「局势紧张,我一时顾不上你,你要多保重自己。」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怎么了?」

我:「大将军,您不必为我分心,我只是一个奴婢……」

「桃花。」他叫我的名字,一如往常,平静温和,仿佛宽容闹脾气的小孩子。

他的动作却十分强硬,手指一根根挤进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相扣。

「你知道的,对我来说,你不是奴婢。」

我其实早有感觉,他的言行虽然一直克制守礼,却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暧昧。

但我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这么突然地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一时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认真地问:「我让你为难了吗?」

「……不。」我努力开口,「我,我也心悦……大将军。」

我告诉自己,此举是为了稳住他。

可当大将军伸手将我抱在怀里的时候,心底又有一个声音传来:你真的只是为了稳住他吗?

9

开战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外敌随时会出现在北疆城外。

形势越严峻,大将军反而越淡定。

他不再要我为他做事,他说他本来就没想过要我做奴婢,是我一直固执己见。

我佯装生气:「那我当初自荐枕席,你干嘛说我作践自己?」

他笑着把我抱在怀里:「两情相悦才可肌肤相亲,你那时一心要报答我,我怎么能接受。」

我:「我才不是报答你。」又问,「那你怎么确定现在我不是骗你呢?」

「你只说真话。」

他这话一出,我忍不住慌了一下。

但他接着说:「你跟那个小花匠是这样说的吧?」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欢愉与恐惧,反复折磨着我。

为了掩饰肩上的伤,我从没跟大将军同床共枕。

他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喜欢抱一抱我,与我牵手。

他对我太好,以至于,我甚至会后悔,送出了那封密信。

这日。

大将军拿出一张宣纸,教我作画,对象正是窗外的那株海棠。

海棠没有开花,他落笔却是繁花簇簇,仿佛已经画过千百遍。

我好奇地问:「你这么喜欢海棠吗?」

他摇头:「我喜欢桃花。」

我以为他在逗我:「我认真问你呢。」

他对我眨眼:「我也在认真回答啊。」

我不服气追问:「那你喜欢桃花,为什么在府里种海棠?」

「因为……」他笑吟吟地开口,还没说完,被突然闯入的传令兵打断。

「报!外敌已来袭,正在若城城关外!」

我们脸上轻松的神情瞬间绷紧。

还不等大将军回应,接着又是一声传令:「报!西北道有大军出现,领头的是武安侯!」

我的手一抖,啪嗒一声,画笔从手里滑落。

看来,信还是传到了。

「报!若城骚乱,百姓们正在撞门,要从后城门出逃!」

「封锁城门,不准一个人离开。」

大将军边说边已转身大步朝外走去,早有侍卫牵来战马,他翻身上马,再没有轻松小意的温柔。

我忍不住紧追到大门口,他回身看我:「别担心,会没事的。」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我望着他:「大将军……你别去……」

会死的。

「桃花,别哭。」他俯身摸了摸我的脸,粗糙的指尖像之前那样,在我肌肤上留下明显的刺痛。

说完,他带着下属们飞驰而去。

马蹄扬起落灰,枯叶如蝶,片片飞舞。

正在这时,一只鸽子忽然从天而降,落在了我的面前。

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的传信鸽——它死了。

像是有人看准时机,将它扔到我的面前。

我猛地想起那个神秘人,不动声色地捡起鸽子,取下密信。

四下无人,展开一看:杀隐。

短短两个字,我却瞬间屏息。

果然,武安侯并不是来支援,而是想趁机杀掉大将军。

这信的意思是,要我在暗中相助。

若我不做,恐怕……那埋伏在徐隐身边的神秘人也会做。

他是谁呢?

在思考中,信上的字迹隐没不见。

我深呼吸,回房从地砖下取出我的长剑,换掉长裙,跟随徐隐而去。

军中一片忙碌,但各有指挥。

不断有人从主帐里进出,各个都是面色凝重,脚步匆匆。

我扮作医官,在军营里四处走动,竟没引起注意。

「城里的百姓不准出来,我们又不去守城……」有士兵嘀咕,「难道让百姓等死不成?」

有人反驳:「胡说!大将军镇守北疆十年,岂是那种人?你没看到好几个营的都被派出去了,肯定是另有安排。」

有老兵看出关键:「出了营,又不进城,这是在等什么?」

我从帐外经过,忽然想明白了,徐隐在干什么。

他们只是最普通的士兵,不了解内部信息,但我却知道——他在等武安侯。

到现在为止,武安侯还没到,按理来说,从西北道畅通无阻,最多两个时辰,先遣部队就会到达。

迟迟未到,如果不是出现了意外,就是他们在有意拖慢时间。

等到达时,徐隐的兵力大大减损,他才有压倒性优势。

可如果,徐隐根本不出兵呢?

那等武安侯到来,徐隐贻误战机、通敌卖国的罪名就坐实了!

徐隐此时出了兵,但没打仗,所以既摆脱了罪名,也没有消耗……

唯一牺牲的,只有那一城的百姓。

我心神巨震,没料到迎面撞上了那个曾给我一箭的中年将领,我赶紧低下头,想要避开。

还好我早有准备,换上了一张人皮面具。这张人皮面具,还是暗卫之中与我关系最要好的朋友送给我的。

那位朋友为人非常吊儿郎当,但是做任务从来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他也是同辈之中最得组织信任的。

但就在插肩而过时,中年将领似乎发现了不对劲,抓住了我的手臂,低声喝问:「你是谁?」

我装作惶恐,解释:「我是才来的医官,我师傅是……」

说着,我趁他放松的时候,翻身跃起,手肘自上而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一时恍惚,踉跄着就要倒下。

我伸手扶住他,不让他落地发出声响,谁知就在我伸手的那一刻,他竟陡然清醒,反手抓住我的肩膀。

五指成爪,分经错骨,往下一压。

我的肩膀本就有伤,此时立刻就脱臼了,我咬牙强忍,顺着他的力道翻转,同时一个横踢,踹中了他的腹部。

「你到底是谁?上次夜袭的就是你。」他眼中戾气暴涨,认出了我。

他抬手吹响了哨子,我意识到不好,不再与他缠斗,飞身就要离开。

但好几条麻绳带着铁钩朝我甩来,我单手持剑,一一斩断。

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我只有一只手,最终还是被铁钩勾住了小腿,深入骨肉,痛得我立刻就泄了力气。

从房顶滚落在地上。

我被五花大绑送到了主帐里,头一次,我见到了在军营里的大将军是什么样子。

他正在与各位属下商讨军情,这边押了个人进来,他眉心微皱,抬眼看向了我。

我与他对视一眼,便立刻垂下了头。

一路上,中年将领已审问我许多,但我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其实我不是没有后路,只是……我突然想到,我的任务是杀徐隐。

我不杀,一定还有人埋伏在他身边。我去了主帐,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人。

说到底,我还是不相信徐隐会是用一城百姓的性命做筹码的人。

中年将领简单说明情况,似乎恨不得将我就地正法。

可,徐隐只是抬了抬手,压下喧哗。

起身走到我面前,我双手被绑,被压着跪在地上,肩膀脱臼,小腿还在流血。

浑身是伤。

好在人皮面具质量不错,经过一番打斗,也没有任何的脱落,因此我在他面前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徐隐低头看了看我,淡声道:「肩膀怎么脱臼了?」

我仍然一言不发。

他也没有生气,垂下手来摸了摸我的肩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手上一用力,我感到一阵剧痛,肩膀竟然被复原了。

其他人都感到震惊,不理解他为何还要为我疗伤。

我也十分不解,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我似乎看到他眼底略微复杂的神情,带着点心痛和愤怒。

随后他将我安置在角落,并没有立刻发落我。

我垂着头,跪在地上,听他和各位将领的布置,我终于明白,他派出去的那些士兵都去了哪里。

简单来说就是瓮中捉鳖。

城里的百姓被安置得很好,他们在里面才是最安全的,士兵全都埋伏在外面。

如果外敌进攻,可以立刻反击。如果武安侯到场,有任何异动,也没有好果子吃。

听到这里我突然反应过来,所谓的百姓撞门想要逃出城,也许都是徐隐放出来的假消息。

可这一则消息,只有当时在府里的人能知道。

他是放给谁听的?难道他早已知道身边有细作?

我越想越心惊,很难不怀疑,他已经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些日子以来,近一年的时光,他全是在跟我演戏吗?

正在这时,有传令兵来报,外敌似乎已经试探够了,发起了进攻。

不知是否凑巧,武安侯的先遣部队也同时到达,此时正在军营外。

守卫来报:「大将军,武安侯已到,还带了圣旨,请您前去接旨。」

徐隐面无动容,领着众将领前去接旨,离开时还让守卫看好我。

传旨的人就在营帐之外,声音非常大,连我都能听见,而内容却是令人大为震惊。

「圣上有旨,大将军徐隐,罔顾圣恩,通敌卖国,其罪当诛。然念其多年为朝廷尽力,免除死罪,由禁卫军押解回京。北疆事宜,由武安侯全权接管,钦此。」

所有围观的士兵都躁动了起来,没有一个人相信圣旨上的话,甚至有人大吼着,让武安侯拿出证据来。

眼看一场暴动就要发生。

武安侯轻蔑一笑,甩出一叠纸,打在跪地接旨的徐隐脸上。

我和守卫都在门缝中偷看,而我立刻就认出那一叠纸正是暗卫专用的拓印纸,也是我当时醒来丢失的那一叠纸。

原来是被神秘人传回了京城。

徐隐遭此大辱,竟没有一丝愤怒之情,他甚至还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径自站了起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捻着那些纸,从容不迫,「圣上早就不信微臣,这些年来不断在我身边安插棋子,不正是为了这些证据吗?有了证据,就有了罪名,该恭喜圣上,得偿所愿才是。」

我从没听他讲过这么多话,却也不知道,他也有这样冷酷的时候。

虽面带微笑,温和淡定,但眼底的寒凉果真不负杀神之名,叫人望而却步。

武安侯大喝道:「徐隐,你什么意思!胆敢抗旨不遵,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抬眼反问:「我的亲族,当年不已经被先帝诛杀过一回了吗?否则,我一个世家子弟,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年?当年五大世家子弟游学回京,路上突遭山匪,除我之外无一幸免,到如今,世家皆尽没落,先帝真是殚精竭虑。」

这话引起一阵骚动,我瞪大了眼睛。

猛地想起那年我救下的少年。

难道……他就是徐隐?!

「我族世世代代为国尽忠效力,却遭小人离间,不得君心,竟要对我赶尽杀绝,我上下兄弟姊妹,命归黄泉,当日我便发誓……」

他抬起手来,淡漠睥睨:「此等血仇不报,誓不为人。」

手落下,他吐出一字:「杀。」

早就群情激奋的士兵听命一拥而上。

武安侯:「徐隐,你要造反,你是个反贼!」

徐隐在喊杀声中轻轻点头:「此话不假。」

他拿下武安侯,整顿军队,率领援军从后袭击外敌。

敌军夹在中间,被合围,杀得片甲不留。

百忙之中,徐隐还记得叫人解开了我身上的绳索,为我包扎伤口。

等到第三天他回营时,我看见他,顿感恍如隔世。

我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被揭掉了,他伸手抱住了我,嘴唇蹭了蹭我的耳朵。

「桃花,我好想你。」

我不知为何有些紧张,问:「这一切全在你预料之中是吗?你早就知道我是谁,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是,我早知道。」他低头凝望着我,嘴角带着欣慰的笑容,「在若城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是谁,可你却没有认出我。」

我想怪不得他当时买下我的初夜,明明是打定主意要我离开。

但我只是求了求他,他便松了口,允许我留在他身边,原来并不是我多么美丽多么动人而是他对我念着旧情。

我:「你不在意我是暗卫吗?你不怕我害你吗?」

他摸了摸我的脸,像是爱不释手:「这件事我十年前就知道了,我还怕什么。」

「那你……」我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但总觉得自己还应该说些什么。

他耐心地等着我开口,眼里含着温情的笑。

我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说:「那你真的爱我吗?」

「……真的。」他说,「最开始我只是想好好地保护你,后来我想好好地爱你。」

眼泪忽然滚落,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明明不痛啊,为什么会哭呢?

徐隐擦掉我的眼泪:「从此我再也不要你哭,桃花,桃花。」

他又抱住我,像是情不自禁:「我想你,想了十年。」

我也笑着抬起手回抱住了他。

这十年,或许那个少年也一直在我心里,从未曾褪色。

突然间,我听到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呼唤:「十七,杀了他。」

我的头脑瞬间空白,眼神无光,手起刀落,用来防身的匕首插进了徐隐的背。

他浑身一震,反手拔出,鲜血溅出,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突然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愕然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徐隐张了张嘴,还想要安抚我,我大喊士兵,要他们救他。

正在这时,我看见那个中年将领也在里面,他满脸焦急,混在人群之中。

可下一刻,我看到他的袖中银光闪过,我瞬间浑身汗毛倒竖,来不及多想,扑过去挡住了徐隐。

这一次,刀刃刺进了我的胸口。

我望着中年将领的眼睛,在意识消失前最后一刻,想起他是谁。

「你是小花匠……十五……是你……」

他是十五,那个我最好的朋友,送我人皮面具的朋友。

原来……夜袭军营的那一夜,出现的神秘人就是他。

10

我仿佛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黑暗无边无际,人物纷繁复杂。

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一一在眼前浮现。

最痛的一刻,是十五将刀刺进我的胸口。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小就不耐痛,人家挨几十鞭,我只能挨三鞭,剩下的鞭子全是他帮我承受。

我哭得比他还惨,一边帮他上药,一边痛哭流涕。但他却笑嘻嘻地跟我说,这算什么。

他会做人皮面具,给我做过好多张。

我要去若城之前,他给了我一把桃核,说这是他为我吃的桃子。我生气,将桃核当暗器,甩到他身上。

他又笑,叫我别气,说他把桃核种下去,等我回来,就开花了。

看见桃花,就想起我。

梦中是他的笑脸,他总是这样,吊儿郎当,笑嘻嘻的,从来不生气不动怒,不认真。

每一张脸都不一样,每一张脸都是他。

我听到他笑着说:「十七,桃花开了,你来看吗?」

但最后,却回到那一夜,徐隐站在天井旁,眼神如水,静静地望向我。

默默无声,却无限温存。

他说:「继续走,桃花。」

于是,我听话地朝远远的光明处走去。

……

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

徐隐帮助青州王登上皇位,自领了一个闲散富贵职位,不再做大将军。

他在江南水乡买了座宅子,院子里种满了桃花。

我睁开眼,朦胧间,看到窗外落英缤纷,粉花如云,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十五的桃核种出了桃花。

徐隐听到动静,从外走来,推开了房门。

我与他视线相对,像是回到了十年前——我推开哑巴爷爷的院门,看见坐在院子里沉默的他。

只是,这一次,我们换了角色。

病的人是我。

「桃花……」他慢慢靠近,声音喑哑,像是含着泪,我头一次见他如此动容。

他低头握住了我的手,说:「桃花,我想你。」

我轻轻的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

「嗯。」

那个苍白矜贵的少年,做过锦绣繁华的世家子弟,后来又做了指掌千军的大将军,最后却成了一只闲云野鹤。

独享桃花。

 

番外:徐隐

我自认为,自己确实天生反骨,注定要做反贼。

可若圣上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没想过将仇恨延续到这一代。

年轻的皇帝登基时,我为皇帝镇压平叛,数次一脚踏进了阎王殿,可换来的,却是接连不断的试探、陷害、安插棋子。

我远赴北疆,十年未归家,没有给家里寄过只字片语,生怕没有足够实力的自己再给家人带去祸端。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个春天。

最亲近的同窗朋友,一起长大的大哥、二哥,最疼爱我的三姐,最贴心的书童……所有人,全都死在了我面前。

那时,我只是个满腹经纶的世家子弟,盼着延续家族声望,为皇帝效忠。

然而,然而,一切都比不过君王的猜忌。

我少年时,为文,几乎身死。

我成年后,为武,也差点不得善终。

十年后,我终于坐实了造反的罪名。

不知道得知这个消息时,龙椅上的皇帝,会不会为自己的猜忌得到印证而感到满足呢?

十年里,我总是想起那个小姑娘,傻得分不清海棠和桃花。

她在暗卫那样的地方,能过得快活吗?

知恩图报,救过我的人,我自然要回报她。

所以,我回北疆,自若城某处青楼下,打马而过,抬头一望,满楼红袖招。

她一双眼,清凌凌的,立刻就唤醒了我的记忆。

我知她来者不善,但也没法放她不管。

在我身边,总比在天边好。

要她快活,自在,她却总是战战兢兢,必须要给自己安个什么身份。

搞得我哭笑不得,只好任她去。

但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没法再抱着单纯的目的去对待她了。

也许是命中注定,她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在看什么,喜欢什么。

关于她,总是想知道得更多。

在军营里,一向心无旁骛的我竟然也会偶尔分神,想她在家里做什么。

每到回家的时间,总是迫不及待,想见她,想和她一起吃饭,想跟她说话。

很多次,想要直白地吐露,却又担心,她迫于各种原因给出并不真心的回答。

我不想她为难。

我记得那一夜,她提灯来寻我,我怕她冷,要她回房。

她大概又在担心什么东西,走到一半,又回头看我。

眼里有忐忑,有依赖。

夜风微凉,心上人提灯回首,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象。

那一刻,我意识到,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所以,一切尘埃落定后,我没有再做权臣,而是退隐江湖。

一生跌宕起伏,夙梦付流景,不如与她执手,看花开花落。

身死魂消,只有桃花,不辞生死,救我千千万万遍。

救我命,亦救我心。

 

番外:十五

我是十五,属于皇帝的暗卫。

从小是个孤儿,跟野狗抢食,因此天生的心狠手辣。

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没有心的那一种。

第一次出任务,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杀她,她又为什么要死,我也不在乎。

暗卫的第一条准则,主子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屁话不要多。

我很守规矩,我从来不多问,也不多想。

小姑娘不知道我要杀她,死之前还笑眯眯地分了我一颗糖。

她的脸和手都粉嘟嘟的,很可爱。可惜,我不会被打动。

十七不一样。

她总是心软,虽然她不说,但是我知道,因为每次杀人,下手的瞬间,她都会闭眼睛。

我笑她胆小,该去做尼姑,做什么暗卫。

她气得脸红却找不到话反驳我。

十七心软还怕痛,我从没见过那么怕痛的暗卫。

说实在的,她应该做大小姐,不应该做见不得人的杀人工具。

她去若城做任务,我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这太奇怪了,我居然会担心一个人。

总之,我暗中申请了同样的任务,刺探徐隐,必要时杀了他。

原本的小花匠被我杀死了,我按照他的脸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顶替他,进入了将军府。

她不知道我也在将军府,我也没有要她知道。换了一个身份相处,我发现了不一样的她,她会故意跟我逗乐,占一些小便宜。

喜欢听我叫她好姐姐。

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桃花,我一直都知道她有这个名字,她终于有机会能够正大光明地用上它了。

桃花很好听,很衬她。

我也喜欢叫她桃花。

那一夜看河灯,她走在我身边,快乐地挽着我的手臂,比所有的河灯加起来都漂亮。

后来她进军营被发现,是我替她收拾了尾巴。她总是这样,顾前不顾后,做细作这个任务其实真的不适合她。

那一天,外敌来犯,我收到宫里的回信,要我们配合武安侯杀掉徐隐。

我给十七传了信,但我知道,她动了真情心软了。

所以我进了军营,扮作那个中年将领,我不想伤害她,但是任务是必须要完成的。

只有这个办法能够让我们两个人同时在场,这样也会增加杀掉徐隐的几率。

武安侯失败了,但是没有关系,我会完成任务。

十七大概一直都不明白,她突然之间只能说真话,是因为我下了药。

那个药本来是下给徐隐的,但是被她误服了。

后来加上我特制的胭脂,解除了第一种药的副作用,同时两种药互相混合,可以短暂的控制人的心神。

可惜的是,任务最终还是没有完成。

十七总是心软——不过,心软也好,她大概也能原谅我这一次让她受伤。

在徐隐的帮助下,我脱离了暗卫组织,我对徐隐没有什么感觉,不喜欢也不讨厌,之前要杀他也是为了任务。

十七醒来后,徐隐曾传信给我,说她想见我。

我没有回复,他也没有再问。

她足够幸运,可以随意地去过再心软也没关系的人生,何必再见我这个只能让她想起鞭子和疼痛的故人。

不过,我仍去了江南。

看见那一片桃林,忽然想起我扮作小花匠时,曾邀请她中秋来看我种的花儿。

玉流春。

是我找到的最像桃花的花种。

只是,她到底没能来看,而我……始终也没能种出桃花——我到底不是真的小花匠,我是没有心、只会杀人的暗卫十五。

我在临街的房间,倚着窗棂,听见街上热闹的欢庆声。

她和徐隐成亲了。

我把玩着一枝早已风干的玉流春,打开窗户,将它扔向了那招摇的红尘。

离开前,客栈老板告诉我,徐府今日流水宴,谁都能去凑凑热闹,分分喜气。

我摇头拒绝,说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

他问可是家中出了急事。

我依然摇头。

这次我是张病弱的中年男人的脸,叹息时格外沧桑:「家里桃花要开了,回去看看。」

其实,桃花永不会再开了。

对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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