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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所向

心之所向,风之所往。

当戴长轩愕然将那双破开混沌的眸子对向我时,我才恍然发觉中央的篝火快被吹灭,自己又在无意中操控那股力量,将猎猎的风刮过戴长轩的脸颊,再将他头顶的束发胡乱搓得像是发胶喷多的杀马特。

我顿时有些尴尬,因为我方才心里想的,是希望戴长轩不要再露出那样哀伤的表情了,现在倒好,他哀不哀伤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快憋不住笑了。

伸手扒拉了两下戴长轩的鸡窝头,向来处之泰然的糟老头也露出些惊诧神情。

因为他感受到的并非是「风」,而是一股强大到超乎寻常的内息,如无极宗的「气丝」和他的「开山刃」都是将内息引渡出身,以兵器之态作用于外物,而忆儿所引渡的那股内息却远已超出了兵器的范畴,而近乎等同于天地之间的风,堪称神迹。

所谓「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亦是山」,修行之人秉承的理念与这句禅语有异曲同工之妙,修心修气,心在体内,气在自然,修行之人追求的最高境界即是回归自然,以己之力为自然之力,最终达到天人合一。

丝毫不知糟老头在这么短的工夫内就帮我脑补了这么多高深的理由,甚至还在心中对我的悟性大加赞赏,而眼下真正的我既不高深也没有悟性,只是单纯地手忙脚乱。

仿佛骑着去了辅助轮的自行车上路的幼童,我脑子里想的是「风快停下」,可实际的风却反倒刮得更欢,「呼!」地一把潇洒掀翻篝火,明黄的火星子当即蹦蹦跳跳去拉着桑乐天的裤脚撒娇。

眼看熟睡的桑乐天真的要「熟了」,急得我手舞足蹈撺得风燎火更旺,急得向锦奔过去就是一通「无影脚」灭火,再回身才瞧见黎昭手中举起的水壶。

风终于停了,火也终于灭了,满身脏脚印的桑乐天烧没了裤脚还在梦里傻笑,戴长轩顶着他的杀马特造型面无表情地重新堆柴点火,心虚的我和向锦两人别过头各有讪色。

好在向锦的思维向来跳脱,愧疚不到几秒他又猛地反应过来:「慢着,我记得你那时也是这样打飞千鹤宗的饲兽的啊!所以后来王勇勇他们背后偷袭时刮起的风……也是师姐你的力量?」

经向锦这么一提,戴长轩也想起了那日古怪的飓风,当时他隔着百米轻功都被压制,今日更是直接被林间的飓风撞飞——那些都是师妹所为?

对此我的惊讶也不亚于旁人,原来这股力量还并非凭空冒出,而是早有迹象,原来从那么早起我就不是一无用处的废柴了!

「一道雷里的力量就这么强吗……」向锦低喃了一声,问糟老头道,「师父,引气之体借来的力量会用完吗?」

这回糟老头没再故弄玄虚,点头道:「引气之体不比常人,常人的丹田就像井水,只要人不死就能一直炼气,至于人与人的区别只在井的容量和上水速度,这也是吾等修炼的关键,而引气之体就像那打水的木桶,木桶自己不会涌出水,因而打多少水就只能用多少水。」

因为糟老头的比喻而沉默了一会,向锦又接着问:「那被抽走内息的人,会怎么样?」

糟老头捋白胡:「抽走小部分内息的话只会感到有些虚弱,吃几顿睡几觉再重新炼气也就补上了,至于一口气抽干的话……那人也差不多没气了。」

「所以抽走一点没事。」自顾自得出这么个结论,向锦咬着唇扭过头,慷慨就义似的撸起袖子,把他握成拳头的手捅到我眼前:「喏,你少抽点,你别多想,我就是好奇!」

很难不有种化身献血车上护士的错觉,我低头瞅着向锦这段白藕似的胳膊,虽然骨骼纤细,但隐隐显形的肌肉附在上面看上去还是相当结实。

不得不说向锦这小傲娇的意思简直太好猜了,他嘴里说是好奇,其实就是担心我这个「打水桶」里的「井水」不够用,别扭地要我从他那儿抽些备备。

但我虽是「打水桶」没错,但我打的可是顾乙大佬的「水库」,何况还不是人工一桶桶一趟趟地往上打,而是直接建在水库旁的全自动抽水机!

强忍住自己装逼的欲望,我也不想辜负向锦的好意,干脆牵过他的胳膊捏了捏,引来向锦的一个恶瞪:「别磨磨蹭蹭,快点!」

「成成成。」我敷衍道。

真去抽向锦的内息肯定是不可能的,万一像方才刮风那样我一个刹不住车把向锦抽干怎么办?

于是我干脆闭眼,回想白天「内力传输」的感觉,一回生二回熟,顾乙的内息便立刻熟门熟路地游入向锦的经脉,叫发现不对正准备嚷嚷的向锦「唔」的一僵,接着又被那热流似的内息整得浑身酥软,发出不知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哼哼。

「锦儿,莫要分神!」糟老头也严肃起来,从旁指导道,「忆儿这是在给你传输内息,记住为师之前教你的调息口诀,只有主动引导那股内息走遍你的经脉,最后引入丹田才能真正成为你的内息。」

闻言,向锦顿时也不哼哼了,闭上眼努力板起腰,以一种奇怪但有序的节奏深呼吸,而我也仔细感受那股力量的流转速度,尝试配合向锦去运转内息。

渐渐地,我与向锦的配合越来越默契,我能听见向锦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感受到向锦体内越来越充盈的力量。

我忍不住睁眼偷看面前的向锦,见他眉眼间凝着一股安宁与专注,双颊也浮起些健康的红晕,不由得打心眼里为自己能够帮到他而感到高兴。

只是正应了那一句「乐极生悲」,上一秒我还满心欢喜,下一秒我就觉得心脏一阵紧缩,熟悉的翻涌感冲上喉,我「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时已经能够熟稔地避免吐在衣服上。

吐血而已,常规操作。

含着满嘴铁锈味的我坦然一笑,内心欣赏自己从容的帅气。

然而不等我再对惊恐睁眼的向锦道一句更帅气的「问题不大」,心脏处的阵痛就骤然尖锐,我眼前一晃,没了意识。

果然,到我这帅不一定能过三秒,但昏却可能昏一晚上。

在小号悠悠醒来的我盯着头顶的圆形天窗,确认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后,我忍不住傻笑两声,顿时,好听到叫人耳朵酥麻的低笑声在空荡荡的殿内晕开,吓得我一个激灵,剩余的睡意都被驱散。

还是不习惯自己一张口就是男声,我笑是不敢笑了,又朝天空伸出手,用那只骨节分明又分外陌生的手托住那盘雾蓝色的天空,看天看手都觉得疏离得很。

从小外婆就教我「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能拿」,在马路上哪怕捡到一分钱都要交给警察叔叔——如今我平白无故捡到一具身体,既交不出去也不知交给谁,只得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这不是我的东西,不能认为理所当然。

想到这,我仔细感受了一圈体内,在大号那儿可以随心所欲操控的内息到它原本主人的身体里却丝毫不见踪影,大有一种胳膊肘朝外拐的意味。

特别是当我想坐起身,用那软面条似的胳膊支起上半身后,我撑在榻上细细喘气,越发怀疑这个虚到不行的病秧子真的是半神吗?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随着远处「哐」的一声响,容喜殿的正大门忽然开了。

循声望去,破晓前海水一般温柔的夜色涌进正门,撩动得殿内白幔如受惊水母般四散飘逸,影影绰绰间露出门外两队整齐站立的人影。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小号这儿瞧见这么多活人,我看得正新奇,视线冷不防就撞见从两队中间缓缓走近的唐玺,顿时又有些心虚起来。

说来前天我才答应每日与他说三句话,结果第二天我就违了约,在大号奔波逃命的我压根没工夫搭理唐玺,眼下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打卡任务显然已经太晚了。

再看远处唐玺那来势汹汹的架势,该不会是因为昨儿个被我放了鸽子,今儿带人来找我算账的吧?

待唐玺拖着他长长的影子迤迤然走近,我才注意到他手里还端着一个玉色的碗,分不清是红还是黑的液体在唐玺手中稳到好似一面镜子,影影绰绰照出我故作镇定的面孔。

顾乙这身子在太初佛骨的折腾下常人所必需的吃喝拉撒都一概全免,虽说在我的偏心操控下一天十二时辰里有十一时辰都在睡觉,但到底没病——唐玺这好好地端个药来,总不能是要赐我一碗毒酒自尽吧?

紧挨着床榻跪下,唐玺垂首垂眸,唯有端着碗的双臂高高举起:「师父,今日的大赦仪式程序冗繁,师父才出关恐支撑不住,阿玉特意亲自熬了这碗养心汤,送来给师父补身。」

差点忘了还有大赦仪式这档子事,唐玺一段话说下来虽没问我要不要喝,我也深知自己并没有选择,别说是养心汤了,就算那真是鹤顶红,只要唐玺端来,我就得「感情深一口闷」。

接过唐玺奉上的玉碗,我又面无表情地多看了唐玺几眼。

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单纯想给这个多疑的小变态提供些胡思乱想的素材。

温热的液体入喉,苦涩但还能接受,我抿了抿唇,向来只是摆设的胃里久违地有了饱腹感,暖和和又沉甸甸的,像是往肚子里塞进一个汤婆子。

再接踵而来的,是棉花般松松软软的困倦,脑袋里好像起了一层白雾,思考的速度也随之放缓。

见我神色有所松滞,唐玺那对叫人惊艳的黑瞳仿佛两汪深沉的暗流,他轻轻唤道:「师父。」

思维断断续续,我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明明感觉自己困到不行,但就是怎么也闭不上眼更睡不着。

唐玺还盯着我,压低的声音撩在耳畔,冷冷的,又带了点难言的压抑,宛若冰层下被封冻住的暗火:「你叫什么名字?」

我别无他想:「顾……忆。」

唐玺一顿,哑声重复道:「顾忆,还是顾乙?」

那一句话宛若一根带倒刺的鞭子,喝药前就有所提防的我被鞭子抽中似的猛然找回些理智,背后刀剐般一阵阵寒森森的麻。

感情唐玺给我喝的不是什么养心汤,而是拿来试探我的迷魂汤!

好在我和顾乙的名字像得惊人,否则方才那一下我就直接掉马了。

心脏直接乱了节奏,脑袋里的雾气却愈发浓了,我顺势作出神思恍惚之状,眼皮懈怠地半撩,吐字也温吞含糊:「羽衣祠太乙……」

好似只是随口一问,唐玺凝视我半晌后也没再追究,他随意地一抬手,容喜殿门前的那群宫人就鱼贯而入,个个眼蒙黑布,手捧衣物,穿梭在夜色与白幔间的脚步丝毫不乱,除了清浅的呼吸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这般诡异病态又极具美感的场景,放清醒之时我看了一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此刻我除了木木地看着没有半点其他感觉。

「师父失忆了,一切交给阿玉就好。」

我听见唐玺这么说,便点点头,唐玺对我笑了笑,而那笑容复杂到无论我是否清醒都看不懂。

接下来我看见唐玺亲自帮我解开脚链,帮我脱衣梳发,帮我穿衣束发,我的眼前仿佛也蒙着一层雾,大脑已经凝固,思维久久定格在了「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醒」字上。

我就这么提线木偶似的任由唐玺随意摆布,盯着他嘴巴张张合合,他教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就算后来瞧见人群中的周一行,瞧见他脸上担忧的表情,我心中也生不起一丝波澜,像只刚破壳的小鸡跟着第一眼看见的人一样浑浑跟随在唐玺身后,噩噩看着他人说学逗唱,陪着唐玺唱念做打。

直到耳闻一声振聋发聩的山呼,我才恍然惊醒一秒,视线中的迷雾散去,我愕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正殿之前,站在了汉白玉石阶之上,站在了整座皇宫的最高处。

放眼望去,头顶天空蔚蓝万里,万里无风无云。

远处,红墙黄瓦绵延不断,仿佛要把天包住,近了,功臣明相比肩接踵,乌泱泱跪了一地,漆黑的头顶与纱帽晃动在那片深绯深绿的海洋,外围的四列衍兵披甲持刀,面容森森兵刃也森森。

仔细看,周白鹭和薛霖跪在队首,一左一右的深绯色官袍将他们敬畏的神色衬得愈发肃穆,而在他们之后,数不清的朝臣脸上还有数不尽的敬仰与崇敬。

对唐玺的,对我的。

「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千人齐声高喊,声如洪钟,气荡山河。

瞳孔随着眼前的壮景和冲天的恭贺而猛缩,一股无法形容的兴奋与激动在我体内横刀纵马,叫我情不禁血脉偾张、心脏狂跳。

这就是权力的巅峰。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英雄豪杰、土匪霸王拼死拼活都想当那「皇帝老儿」——这等物质与精神都达到极致的享受,不知晓还好,一旦知晓,只怕没人能够抵挡。

哪怕是我。

抬手压了压澎湃的心绪,我不由得侧头望向身旁龙椅上的唐玺,就见眼前的他在最高处、最中央,神色如常却与我印象中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只是往那慵懒地一坐,就让人感觉他是天生帝王,威武慑人的金龙绣纹和明黄龙袍在他身上都被压得黯然,深不见底的瞳仁随意一瞥却给人睥睨天下、俯视万生的压迫。

察觉到我的目光,唐玺只是侧眸轻飘飘一扫,我的思绪就再次昏沉,眼前的一切又成了黑白的哑剧,我仿佛往前站了一步,举着不知何时塞到我手中的金黄圣旨,念着唐玺之前教我说的话。

这是一场盛大的闹剧,主演群演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一通眼花缭乱、鼓乐喧天,吵得人脑袋嗡嗡响,实在睡不了一个好觉。

好不容易等到这场闹剧拉下帷幕,将国师的大驾搬回幽谷般清雅的容喜殿,我才觉得耳朵被倒干净了,重新获得自由的听觉。

唐玺给我喂下冰水,把我肚子里的汤婆子浇了一个透心凉的同时仿佛有个催眠师在我耳边打了一个「醒」的响指,我的神志骤然归位,恍惚间还残留些黄粱一梦的不真实感。

软绵绵坐在早起时坐着的位置,我仰头从天窗里瞧了眼已经西沉的粉橘色天空,又低头与眼前的唐玺两两相望。

我看看唐玺,又看看他的手。

这么会操控人的手,不改行去做皮影戏真是可惜了。

唐玺白天教我的那些话渐渐回溯进脑海,文绉绉听得人发昏,翻译成大白话的大意就是「变法也好改革也罢,总之一切都是我顾乙怂恿皇帝干的,一切都是我这个国师的错,好在陛下仁慈,看在我是他师父的面上决定大赦天下来弥补我的过错,所以大家跟我一起说——谢谢陛下」。

我谢你二大爷的三舅舅。

让老娘给你背了一口大黑锅还要让老娘谢谢你,另外每天陪你说话。

现在我算是整明白了,顾乙这个苍炎国国师,说得好听点叫全民吉祥物,说得难听点就是皇帝的傀儡!

圣明无过皇帝,有错全在国师。

代入顾乙的角色看这份气来得实在憋屈,本着「眼不见心烦」的中庸之道,我的第一想法就是快点回大号,不受他这鸟气了!

然而我没什么深意的眼神已经递给唐玺了,我的人也已经在床榻上闭眼平躺好了,却发现不论我怎么默念「切换」都毫无反应,就像是网络延迟,与大号的联系时有时无。

心底登时一片发凉,连带着我安详的睡姿也再无法安详。

大号那儿怎么了?为什么我切不过去了?这整一天了糟老头他们没事吧?

种种顾虑将我的心搅得乱七八糟,何况小号这儿还有个多疑的小变态要应付。

前有山后有虎,我深呼一口气,穿越以来经过种种磨难的锻炼,不说其他,至少我的遇事处理能力已经有了显著提升。

接着方才那口明着深呼的气,我撩起眼帘,看开了似的将目光落在塌边唐玺的身上:「不给吾锁上脚链吗?」

不知在想什么的唐玺蓦地僵了僵。

见状,我又自嘲地轻笑一声,垂着眼眸吃力地起身:「罢了,吾自己来吧。」

「师父!」

大抵是我这番「清冷师尊自取其辱」的动作刺痛了唐玺那少得可怜的良心,唐玺忽地唤住我的动作。

而我只是微微侧头,冰冷的铁链握在掌心,我也不看唐玺,任由披散的墨发丝绸般遮挡面容,一言不发地在心里把这辈子的委屈事都想了一遍。

相由心生,唐玺实在受不了我这种无声的哀怨,他的眼眶说红就红,眼泪说掉就掉:「阿玉并非不信任师父,阿玉只是……只是感到,不安。」

你这又是下药又是囚禁的你还不安起来了。

我依旧不说话,又把这辈子的生气事都想了一遍。

想着想着,我忽然感到手心一空,被唐玺抓住另一端的银质锁链刹那间全碎成了粉末,我略显惊诧地抬眸去看,就见唐玺整个人已经跪上了床榻,神色中全是惶恐。

「师父……师父阿玉错了……师父不要生阿玉的气好不好?师父不要再离开阿玉了好不好?」

白日里还不可一世的帝王这会儿在我面前哭得像只小猫,小心翼翼扯住我衣袖时才捏碎的粉末从他手心洒落似银河,平日就显出绯色的眼尾此刻红得简直像抹了胭脂,被泪水打湿后更是如刀锋舔血般凄艳。

那可怜模样实在具有欺骗性,我也深知打一棒槌给一颗糖的道理,于是轻叹一声,故意将手中的银末糊上唐玺的脑袋:「吾没生气……也不会离开。」

说罢,我牵着抽抽噎噎的唐玺一起到榻边坐下——这么久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与唐玺以完全平等的姿势相处,一时觉得不习惯,一时又觉得本该如此。

早该如此。

头顶粉橘色的霞光已然褪色,黑灯瞎火的容喜殿里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唐玺渐渐止住哭,牵着我的手却不肯松开,那张总是布满阴鸷与多疑的面孔上难得显出几分放松与惬意,眸里全是孩童般的依恋。

我一时有些舍不得打破这份宁静,但我又实在存着一个不得的问的疑惑。

终于,我狠了狠心,还是开口了:「阿玉,吾白天时,做了一个梦。」

优异过分的视力叫我俩在夜里也能看清彼此,唐玺将面转向我,有些期待:「什么梦?」

「梦里,吾梦见一片火海,火里有三个娃娃,两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最大的那个男娃娃跪在火里……正抱着两个小的尸体哭。」

「那真是个奇怪的梦。」唐玺的神色里看不出半分异常,唯独没了期待,「师父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也不回答,我接着试探道:「在梦中,吾记得,那些个娃娃好像,姓卫。」

这下唐玺的面部肌肉僵了一秒:「师父……您记起来了?」

「记起什么?」我努力压制着自己语气中渴望真相的急切。

沉默片刻,唐玺又恢复往日的老成,再无半点少年人的气质:「那段不堪的往事,阿玉宁可师父永远忘记。」

话是这么说,但唐玺还是主动帮我「回忆」了起来:「民安一百三十二年,赤霄宗二掌门卫纪与蚀骨宗少宗主密谋造反,被赤霄宗大掌门事前揭发,按苍炎律法谋反者株连九族,蚀骨宗宗主知晓后立刻大义灭亲,先帝一向仁慈,念其手刃女儿不易也不再追究,而主谋卫纪藏于家中拒不伏法,先帝就派师父去劝降,只要卫纪一人认罪,全家即可得赦免,谁料师父去了却直接……屠杀卫家满门。」

真相,竟然真的是这样。

脑袋「嗡」地一响,我感觉我说话的声音都在颤:「可,我、吾又怎会做这种事?吾……」

突然想起自己体内的太初佛骨,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迫地想要寻求证明:「那时可在月初?莫非吾当时是蛊毒发作了,因此才失控伤人?」

停顿片刻,唐玺缓缓摇了摇头:「是。」

然而我却只听得唐玺的话,顿时长松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我心心念念地想着,周一行形容说太初佛骨发作时有多可怕,意志力再坚定的人也会不得已变成嗜血的疯子,顾乙一定是因此才失去理智做出那等残暴之事的!

浑然没有看见唐玺在黑暗中隐隐露出些不忍的眸子。

另外叫我诧异的是,戴长轩竟然还是赤霄宗前二掌门之子,本也是赤霄宗之人,那时戴长轩说「赤霄宗的人出卖了我父亲」,若其出卖的真是卫父谋反之事,那究竟是谁对谁错?

我越想心里就越发紧,戴长轩与赤霄宗之间的孽缘,是非黑白着实看不清更说不清。

再联系唐玺的那句「卫纪与蚀骨宗少宗主密谋造反」和「念其手刃女儿不易也不再追究」,我这才反应过来,蚀骨宗的少宗主,还是个女子?

这倒是极罕见的,我不禁多问了一句:「那蚀骨宗的少宗主又是谁?」

像是早等着我问这个问题,唐玺眸中晦暗不明,毫不犹豫地吐出了一个我意料之外的名字:

「黎婉姚。」

等等——

黎婉姚?

我彻底呆了。

她不是黎昭的母亲吗?那、那怎么可能?

将我的异样反应尽收眼底,唐玺黑眸微眯:「师父还记得她?」

「不……」我勉强答道,「只是觉得耳熟。」

对于我「失忆」后唯独记得黎子秋这件事耿耿于怀,唐玺低哼了一声,语气有些阴沉:「毕竟她当年也算是个养蛊奇才,又是大师兄的胞妹,师父自然对她的名字耳熟。」

听得我又是一震。

黎婉姚是黎子秋的胞妹,如果黎婉姚是黎子秋的亲妹妹,那黎子秋岂不是黎昭的……亲舅舅?

难怪黎昭改名时偏偏选中「黎」这个姓,难怪初见黎昭时我总觉得她的眼睛很像黎子秋,开始我还以为是错觉,结果竟然真的是隔亲遗传!

只是,黎子秋知道他的亲侄女差点被他的亲师弟给杀了吗?或者说,是黎子秋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侄女的存在吗?

小号的顾乙是大号的戴长轩的血仇,小号的黎子秋是大号的黎昭的亲舅舅——这等错综复杂的「血缘关系」,叫以「体乏」为借口支开唐玺的我躺在床榻上久久回不过神。

不久前出于为将来宗门大会作弊做准备的考虑,我还绞尽脑汁想过该如何将大小号这两个一个处江湖之远一个居庙堂之高的人绑到一起,现在看来冥冥中老天早就在我的双身间埋伏下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

再次尝试切换账号,这回倒是一次成功,叫满脑子乱麻的我多少感到些安慰。

在小号这儿待了整整一天,大号的我看上去就像是昏睡了整整一天,配合着昏迷前的吐血情节倒也合理,就是恐怕又要给向锦那家伙留下更大的心理阴影了。

我睁开眼,嘴里还残留着九鼎还灵丹的熟悉清香,预想中天为被地为床石头当枕头的荒野求生画面没出现,浓郁的药香率先扑鼻,入目的却是一个造型古怪的镂空床顶,我再疑惑侧头,险些以为自己是误闯进了丐帮。

就见床边围着的戴长轩等人头发凌乱、衣衫破烂,脸上不是蹭着血迹就是蹭着泥迹,个个风尘仆仆得像是才从土里挖出来的古玩意儿。

「师姐!」

见我睁眼,黎昭第一个扑了过来,她攥着我的手泪如雨下,哭得脸上一条白一条黑也不顾擦:「师姐你终于醒了!快吓死昭儿了!师姐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叫昭儿怎么办啊?」

而刚揣上满肚子血亲秘密的我也不由得恍神,越看那双莹润的墨绿色眼眸就越像黎子秋。

「哦呵呵,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听见糟老头和蔼的声音,我视线一转最先看见的却是向锦,可以说他是几人中最狼狈的,咬着的唇上全是新新旧旧的血道子,眼皮也肿得好似被马蜂蜇过,红彤彤的两个大包映得瞳色都开始红了。

说来这也确是我「不省人事」最久的一次,要不是被唐玺那小变态灌了迷魂汤丢了心神,我再怎么说也要找机会切号回来叫他们不用担心。

「师……咳咳咳……」

一开口嗓子就痒得厉害,向锦想也不想又要给我喂九鼎还灵丹,我边咳嗽边摆手示意自己只是呛着,不用再糟蹋好东西。

哪知向锦那小子直接误会了我动作里的含义,他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一对黑红的眸子里仿佛有凤仙花汁晕开,随后竟是一咬唇扭身跑了出去。

跟着伸出的「尔康手」正好被常语翰递进的一碗汤药拦住,我看看常语翰,又看看他身旁依旧一身脚印子的桑乐天,最后看看依旧顶着一头杀马特造型的戴长轩,莫名有种他们等我醒来就是为了方便当面报复我的心虚。

碗里黑乎乎的药闻着就能苦出胆汁,我喉咙突然就不痒了:「师兄,我能不……」

「不能。」

「……」

话还没问完就被戴长轩斩钉截铁地拒绝,我顿时垮个批脸,认了这到小号要喝药到大号也要喝药的命,再次感情深一口闷下那碗苦到叫我想捶床骂街的汤药。

含泪嚼着戴长轩眼疾手快塞进我嘴里的米糕,甜滋滋糯叽叽的糕味完全压不住药味但能止住我的骂骂咧咧,吃完我又眼泪汪汪伸手要了一块。

趁我专心嚼米糕,戴长轩便与我讲起我昏睡期间发生的事。

原来在我昨晚吐血昏倒后,向锦使出看家本事也没能把我救醒,随身带的九鼎还灵丹又都吃完了,不得已只好把常语翰和桑乐天两人从美梦中强行唤醒。

而常语翰到底是白羽宗的正牌弟子,其诊断结果就是我底子太差,如同在小水沟里开战船,之前要没有九鼎还灵丹撑着,一股脑运转那般庞大内息的我早就爆体而亡了,如今我透支精力被内息反噬,倘不赶快找到其他引气之体帮我调理内息,只怕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接着常语翰又说他认识的一人就是引气之体,不过那人现在白羽宗,于是糟老头他们硬是靠脚不沾地的轻功把一两天的路程直接压缩至了不到一天,风驰电掣地赶到栾曲山山下,唬得巡逻的白羽宗弟子以为是有土匪入侵,若不是常语翰及时掏出云泽玉自证身份,几人差点就要动刀动枪地闯山而入。

进山后,常语翰对外宣称我是因救他而受伤,又为了不暴露彼此引气之体的身份,也是由常语翰单独将我抱到他认识的那个引气之体那儿调理,直到刚刚才将我抱回,然后我就恰好醒了。

听来听去只听得糟老头他们已经两夜一天没好好休息了,待戴长轩说书似的一说完,我就连推带搡地哄着众人快点回去洗漱睡觉,否则我就再晕一次给他们看。

赶鸭子似的好不容易清了场,我这才重新坐回床榻,两手捂上自己滚烫的脸颊。

好险,好险。

差一点点,我就要当着他们的面哭出来了。

幸福地哭出来。

这就是被人在乎的感觉。

这就是被人关心的感觉。

这种滚烫又炽热的感情,让我不禁想起白日站在御阶之上接受群臣朝拜时的兴奋与激动。

一个是权力,一个是温情,我只觉得这两者的吸引力不相上下,后者甚至还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非要让我从中选一去一的话……

正漫无目的地比较大小号,耳闻「咚咚」两下敲门,「吱呀」一道细弱的门轴转动声,房门口也不见有人进来,单单有一只细胳膊从门缝里伸出,手里还提着一长串竹筒,乍一看像是提着鞭炮来拜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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