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的时候,俞枫晚觉得荒唐极了。
很荒唐,但转念一想又无比正常。路德维西给过这家人一大笔钱,后来男人入狱,却没有把路德维西供出来,十有八九也是一半威逼一半利诱。
现在沃莱娜利用他安全抵达了泰国,再也不受路德维西的威胁,也同样不会再次被俞枫晚寻觅到踪迹。她逃到泰国就像鱼儿钻进了大海,你大海捞针,怎么可能捞得着?
但时至今日,俞枫晚很清楚,自己的行动很有可能已经被路德维西发现了。
核心证人逃跑对路德维西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两个的博弈,已然摆到了明面上。
就在这时,俞枫晚接到了 S 大数学学院教务办发来的通知。或者说,最后通牒。
教务办的老师让学生助理明确提醒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学校上课了,再长的请假也该结束了,如果期中考试前他再不回校,那么期中考试就是 0 分,今年他所有的科目都不会及格,等待他的只有重修,就算再拿一万个世界冠军也没用。
而与此同时,学校里的另一波人给他打了电话,自称是校学生会宣传部的学妹,十分礼貌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学生会要给他做专访。还说校领导们都相当重视这件事,要专门对他进行表彰。
俞枫晚只觉得好笑。他这种完全不理睬各路媒体的人,更不会搭理什么校内专访。但这两波人同时出击,一波人给他下最后通牒,另一波人客客气气毕恭毕敬,简直如同魔幻现实主义一般。
还没完。
手机顶端又弹出 Gmail 邮箱的消息。
他联系好的法律团队在和他确认最后的资料,准备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
俞枫晚只回复了这一条。
「抱歉,人证出了些问题,上诉暂时取消。涉及到的违约金,我会按合同支付。」
消息发送出去后,俞枫晚整个人都相当疲惫。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所有的事情都堆到了一起,而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一件开始处理起,因为其中的某一些几乎无解。
直到那个熟悉到他能背下来、但却从来没有保存过的北京归属地号码再度响起。
「喂?」俞枫晚接了电话。
「是我。」裴妍的声音传来,「有时间吗?」
「有。」反正问题不可能立刻解决,说两句话的时间还是有的。
「那么,心平气和地聊一下?」
「嗯。」
「考虑一下,转学去 MIT 吧?」裴妍开门见山道,「你们教务处的人今天联系了我,情况我也大概清楚了。MIT 不会拒绝一位世界排名 22 位的转学生,你的学分绩也可以全部迁移过去,比赛更不会耽误。」
「……」俞枫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让我再考虑一下。」
「好,你自己权衡。」
其实俞枫晚很清楚,没什么好权衡的。
他不是作为高水平运动员特招进的 S 大,数学系不会对他有任何的优待政策,他缺课是事实,没空去上也是事实,没有体育生的学分绩认定政策更是事实。
真要让学校给他改政策,也不是没有可能性。校领导显然很想把他的成绩作为自己政绩的一部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他并不想被当作一个工具去利用。
俞枫晚得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 S 大。他讨厌被误解,更讨厌被诋毁,偏偏他在 S 大拥有的只有校霸的名声,甚至连累过时鸢的风评,被人当作用于攻击时鸢的工具。
现在,他们想把他当作另一个工具。
回忆起在 S 大的生活,可能唯一一处让俞枫晚感到柔软的地方,只剩下了时鸢。
******
S 大,校长办公室内。
这是一场闭门会客,只有校长、周院长和时鸢三人。校长正在翻微博,周院长耐心地等着,时鸢安安静静地坐在周院长身后,场面异常得和谐。
时鸢一回校就找到了周院长。她想让校方解除对俞枫晚的处分。
她原计划是自己去找校领导聊这件事。她很清楚,学校为了利益,一定会认真考虑俞枫晚的处分问题;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帮俞枫晚洗刷掉那些本就不该存在的负面标签。
时鸢提前告诉了周院长这件事,是想要参考一下周院长的意见,看具体怎么去做比较合适。
没想到周院长直接跟她说,这件事交给自己来处理就好。
然后,周院长就带她来了这儿。
「印第安维尔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校长一边滑动屏幕一边问道。那是周院长转发给他的一条微博消息。
「是一场很重要的比赛。我们的学生拿到了中国男单的历史突破。」周院长答道。
「哦?怎么个突破法?」
「央视新闻专程报道的程度。不止中央五套,还有一套。我在媒体的老朋友们都说,现在大家只是联系不上俞枫晚,一旦他回校,校门都能给踏破。」周院长仿佛只是在闲聊,「我也是听他们聊起,才自己去查了查,结果发现这个学生居然还背了个校内处分。我隐隐觉得后面会出问题,才来找校长您说一声。」
周院长回头,看向身后的时鸢:「小时,你寒假在国新社实习的时候,也听说了这件事,对吧?」
「是的,体育新闻部想要做专访。」时鸢并没有说谎,不过就连国新社都联系不上俞枫晚。
「那到时候这帮媒体一查,发现咱们的学生还有处分在身上,不太好,对不对?」周院长适时引导道。
校长「啧」了一声,眉头也微微皱起。
「是不太好。」他点点头,「他之前的处分有公告吗?」
「有几个校园媒体发过。」
「赶紧删掉。」校长当机立断,「哦对了,他为什么被处分?」
「因为打架。这个事就说来话长了。咱们学校一直都不知道他是退役运动员,他之前被人诬陷使用了兴奋剂,后来沉冤得雪,才回了赛场。他大一的时候,有另外一位学生故意用兴奋剂的事激怒了他,两人打了一架,这才得了处分。」
「可你不是说,兴奋剂是诬陷么?他现在又拿冠军了,是吧?」
「对。正因为是诬陷,他才冲动了。」
「年轻人容易冲动。」校长点点头,「换我十八九岁的时候,也得上头。」
「您也觉得当初的处罚有些重了,是不是?」周院长温言道。
校长对此没有做出评价。他稍微有些纠结,皱眉道:「但是随便解除处分也不合适。你也知道的,现在的学生啊,一言不合就喜欢公开举报。」
「我们有完整的书面规定,上面写着:连续两个学期成绩排在前 10%,或者做出了其他重大贡献,可以撤销处分。」
「重大贡献?」校长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世界冠军算重大贡献吧!那就可以了。在他回校之前,把处分撤了,之前的公告也撤了,千万别让媒体放大这件事。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若被人有心放大、说我们学校的不是,那就不好了。你媒体那边的朋友多,也多帮忙盯一下。」
「都是份内的事情。」周院长微笑道。
时鸢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周院长这么清正的一个人,能稳坐人文学院院长的位置,学界和业界都有上佳的风评,那都是有背后的原因的。
过刚则易折,过柔则不济。周院长是那种平衡得非常好的人。他既能维持自身的正直,又懂得上下级之间的相处之道,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事情办成了,举重若轻。
******
日历翻到五月下旬时,俞枫晚终于飞回了 S 市。
这一次,他依旧在登机口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鸢正笑着朝他挥手。
一切好像跟香格里拉的那天晚上重合了一般。那个时候他那么担心那个女孩儿,担心她孤身在外不安全,又担心自己过于强势会让对方不舒服。但最后他看到时鸢在登机口朝他招手,一看见他就笑了起来,仿佛有细碎的星光落在眼睛里,于是整个世界在瞬间就变得静谧无声。
而经过了这样漫长的分别,这一次,思念早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俞枫晚几乎是用跑的。
他只带了一个登机箱,因为不想在行李提取处浪费时间。脚步越来越快,从大步流星到小跑,他穿越人潮,直到把时鸢一把揽进怀里,就连呼吸都要停止。
「让我看看。」时鸢捧住他的脸,抬头认真打量了一番,「好像晒黑了一点儿?」
「天天在球场上,肯定会晒黑的。」俞枫晚搂紧了她的腰。
「没事,晒黑了也很帅。」时鸢又笑了起来。
俞枫晚亲了亲她的唇角。
两个人打车回去。从加州直飞上海,俞枫晚坐了十五个小时的飞机,这会儿累到不行。他靠在时鸢的肩上闭目养神,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上一次从云南回来的时候。当时他也是这样靠在时鸢的肩上,哪怕那会儿他们还不是男女朋友。
那个时候他已经很清楚自己有多喜欢这个人,却没有主动说出来。可时鸢已经在纵容他了。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她。
俞枫晚握着时鸢的手,摆弄女孩子纤长白皙的手指。时间过得好快,他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孤独下去,可一转眼,他遇到他的小鹿已经快一年了。
他们回了俞枫晚在外面租的房子。这里有一阵子没人住了,但是俞枫晚让人定期上门打扫,所以屋子依旧整洁如新。
俞枫晚把行李箱推到了一边,率先拉开了次卧的门。
时鸢跟了上去,也没想太多。
然后刹那间,一整排的书柜映入眼帘。
时鸢在一瞬间愣住了,甚至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俞枫晚折回来,牵过她的手,带着她进了这个房间——这里已经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书房——整整一排樱桃木打造的书柜,纹理笔直而细腻;一共三组,每组六层,可以装下近千册书籍;甚至为了防止落灰,专程做了对开的玻璃门。
每一组书柜的底部都有滑轮设计,金属卡扣扳下,轮脚就会固定,反之,则可以轻松移动去任何房间。
旁边是同样颜色和材质的实木书桌,以及一把 Herman Miller 的人体工学椅。整个房间铺满了纯白的羊毛地毯,脚踩上去触感柔软。
「你想写稿的时候,可以在书房工作,没有人会打扰你;休假时如果想看书,可以把书柜移去客厅、卧室或者阳台,总之什么地方都可以。」俞枫晚道。
这套北美樱桃木的原始木材是专程运回来的,光海运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他请设计师做书柜的定制设计,来回反复修改了好几个版本才满意;最后的订做又花了好几个月。这些俞枫晚都没有说,因为他觉得没必要。
从去年 10 月到今年 5 月,从秋天到夏天,一切才真正完成。
樱桃木不同于白橡木或者黑胡桃木,虽然前者更温柔一些,而后者则更名贵,但樱桃木特殊就特殊在,它的色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加深,像醇酒,亦像爱意。
他藏着一些不愿意主动托盘而出的小小心思在里面,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用话语来表达。
时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俞枫晚。
「喜欢吗?」俞枫晚问道。
他甚至有些忐忑,觉得这份礼物是不是送得太晚。
「喜欢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女孩子笑了起来,却是在一瞬间笑中带泪,以至于用手背抹了抹眼角,「言语过于匮乏,连形容词都想不出来了呢。」
俞枫晚弯了弯唇角,竟觉得苦涩。
他也没有办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他的女孩儿。
俞枫晚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但却积累了很多东西。
洗手间里有他和时鸢的全套洗漱用品。时鸢来住得很少,但是东西都是成对的。他买的时候就照着自己原本用的,换了套白色的加购物车。
客厅的拐角处还放着时鸢在他去年生日时送他的冲浪板,快递送到的时候他还有些惊讶,他只是跟时鸢随口提过,夏天的时候他去学了冲浪,当时租用了俱乐部的板子,下一个夏天准备自己买一块,然后他的女孩儿就记在了心上。
卧室里还有他给时鸢买的睡衣,以及一点儿其他的衣物,和自己的那些摆在一起,有着那样浓郁的生活气息。
买这些东西的时候,俞枫晚的心情十分微妙。你一直孤单的生活里突然要多出另一个人,可你却觉得仿佛早该如此了。
以前孤独的时候,认为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却感觉过去实在是寂寞得过分,就像从来没吃过糖的孩子,突然间明白了甜蜜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他想和这个人在一起。一直一直待在一起。
他们会住在一块儿,一起生活,可能还会养一只猫。白天他在球场训练,不打扰她看书或者写作,晚上的时候可以一起做饭,看电影,或者出门散步。
可是,他就要走了。
他的女孩儿还在对他微笑,然后跟他说:「我也有一件小小的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俞枫晚抬眸。
「啊,真的很小,可能你也不是特别在乎……」
时鸢从沙发上找来了她的双肩包。拉开拉链时,那枚小小的网球钥匙扣也随之晃动。
她从包里拿出了那张解除处分的通知书,递给俞枫晚。
看到标题那行字的一瞬间,俞枫晚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了一下。
他接过那张通知书,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拿不稳。
他的腕力很强,是常年打单反所锻炼出来的稳定。可这一刻,他却控制不住自己手部的颤动。
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他的姓名、专业、年级、学号。非常正式的书面通知,盖着学校教务处的章。
他不知道他的女孩儿是怎么为他争取到的,花了多少功夫,又付出了多少精力,甚至明明知道他自己都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却还要为他去做。
可是……他就要走了。
「鸢鸢。」
俞枫晚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准备说出那句话。
在飞机上想了十几个小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出的话语——
「我要转学了。」他的嗓音低哑。
时鸢蓦地愣住了。
「……去哪儿?」
「MIT。」俞枫晚抬眸,「我这次回来,是要办理转学手续。」
时鸢还在发懵。
「已经到了非外训不可的时候了。」俞枫晚的语调愈发低沉。
是了。时鸢明白了过来。
他们两个对这件事本就心知肚明。在 S 市训练只是暂时的,世界排名上升到一定地步时,外训是必然会到来的抉择,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俞枫晚已经为她停留在 S 市够久了,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存在,俞枫晚早就回加州了。
只是没有想到,一并到来的,还有转学。
「什么时候的事情?」时鸢问。
「不到一个星期。我没有想到那边会那么快接受转学申请。」俞枫晚低声道。
裴妍早就替他准备好了转学的申请材料,更何况他的父母都是 MIT 校友,社会地位不凡,再加上他自己是印第安维尔斯赛会的新科冠军——所有的这一切加起来,就是一路绿灯。
他自己还在犹豫,那边 MIT 的通知书就已经发到了他的邮箱。
听到了这个回答,眼前的女孩子突然之间变得茫然和无措,眼睛里像是染上了一层迷雾。
俞枫晚也在一瞬间无措起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鸢的反应让他的心脏被扯得更紧,他只能下意识地紧紧拥抱住眼前的人,反复不断地顺着她的长发。
「对不起……鸢鸢……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时鸢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同样的对话,现在说话的人却反了过来。
「我们都知道这一天注定要到来的。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的嗓音变得沙哑,鼻音里隐隐带上了哭腔,「我只是……没有想到……我……」
「不要说了。」俞枫晚用力揽紧了她,声音也跟着发紧。
他被打断左臂的时候没有哭过。被铺天盖地诋毁网暴的时候没有哭过。无数次孤独痛苦到想要死去的时候没有哭过。
可此时此刻,他却眼眶湿润。
「不要说了……」
他的女孩儿也在他的怀里哭了,小声的抽噎,肩膀微微颤抖。
俞枫晚亲吻她的泪水,动作极其轻柔,极其小心翼翼,就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
「鸢鸢,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忍不住问道。
女孩子有些迷茫地抬起头。
「去哥大。普利策奖的发源地,每一年的普利策特稿写作奖都在那里诞生。」
「我……」
她很想答应。
她真的真的很想答应。
然而。然而。
「俞枫晚……我所有的作品,必须得是中文写就的啊……」时鸢低下头。
她不是想当一名记者,她不是想写新闻报道。她想写的是特稿,是非虚构题材的文学作品,用极为深度的、曼妙的笔触,去还原那些人性背后最真实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才必须得用母语去写就。换一种语言是不行的,根本写不出来。
那一瞬间,俞枫晚也觉得自己提出的设想实在是荒唐极了。虽然他之前就想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
他沉默良久,然后低低「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那么沙哑的嗓音。
时鸢在刹那间抱紧了他。
她好像感觉到了那个人漫溢出来的孤独,那么孤单那么落寞,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一片荒原。
她忽然有些害怕。
俞枫晚把她揽在自己怀里,那么用力,仿佛稍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鸢鸢,我以前,一直都是一个人。」他在她耳畔哽咽道。
「我六岁的时候就和父母分开了,而后几乎没有住在一起过,就连假期回去也都觉得陌生。
「后来放假也不回去了,总是一个人待在外面。
「我始终觉得,『住的地方』,和『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而我一度以为,自己可能不需要后者。
「可是遇到你之后,我开始觉得……有一个家也不错。
「什么样的地方才能被称之为『家』呢?我不知道。我没有经验。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可能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你在哪里,我就会回到哪里。无论离得多远,也一定会回来。」他的语调愈发坚定。
那些从来没有说出过的事情,如今终于宣之于口。
「给一个孤独的灵魂可以停留的地方吧。」俞枫晚把时鸢的手放到他的心口,「它会很努力回到你身边。因为它只爱你一人。」
******
红土赛季结束时,维亚直接拿下了马德里大师赛的冠军和法网四强。媒体评价年仅十九岁的俄罗斯少年有望成为新一代的红土之王,维亚毫不客气地表示自己会争取来年的法网冠军,不过新闻记者会一结束,他就转头去陪俞枫晚上草地训练了。
温网在即。而今年的温网对俞枫晚来说至关重要。
俞枫晚已经办完了转学手续。脚伤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团队也建齐全了,他在草地上一向球感出色……看上去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不是本人一直一言不发的话。
最后维亚终于忍不住主动问了出来:「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骗人,你心情不好都写脸上,我来了你也不跟我说话。」
「有吗?」
「有。」维亚肯定地点头。
「……」俞枫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干了件很愚蠢的事情。」
「啊?」
「我问时鸢要不要跟我来美国。」
「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不来。」
「啊?为什么啊?」维亚似乎不太理解,「难道是经济原因么?——也不对啊,小风筝成绩那么好,全额奖学金没问题的吧。」
「当然不是经济原因。」
但凡理论上能解决的问题,在俞枫晚看来都不是问题。
「她选择的方向,是没有办法出国的。」
俞枫晚想到了当年自己父母的离婚。
其实早年俞枫晚并没有深究这件事,他模糊的印象就是那两个人那段时间老吵架,吵到最后感情破裂,也就离婚了。直到后来时鸢将写裴妍的那篇特稿发给他,他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俞枫晚想,裴妍那么喜欢时鸢,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时鸢性格乖巧或者读书认真。那些都是浮于表面的东西。
其实本质上,她们两个人才是同类。
都专注于梦想,从不会轻易放弃,在专业领域拥有过人的才能,同时全力以赴——这才是裴妍欣赏时鸢的真正原因。俞枫晚很清楚这个事儿和他自己完全没关系,裴妍绝对不是爱屋及乌。
只不过裴妍的性格要强势得多,直接用离婚教他爸做人。
而他则干了跟他爸一样蠢的事情。
不知道该怎么补救,就是觉得蠢透了。
……也没安全感透了。
整整半年,俞枫晚和时鸢一共只见了两次面。
再多的视频通话也阻止不了思念,可是他毫无办法。他很忙,时鸢也很忙,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再加上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有的时候连话也说不上两句。
最糟糕的不是异国,而是你不知道这种异国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时鸢不可能长期陪他在海外训练,也不可能满世界陪着他打比赛。她读书和工作都只能在国内,这是她的专业方向所决定的。
而从长期来看,这几乎是无解的难题。
******
6 月末,温网打响。
为期两周的赛程,后半程正好在时鸢大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时鸢提前买好了决赛前一天的机票。她原本想早点去看,但俞枫晚让她直接去决赛现场。
他好像下定决心要拿下今年的温网,够嚣张,也够坚定。
大二太忙了。专业课一下子数量级增长,每一门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而时鸢还持续挂着国新社的实习,几乎每个月都要出稿。如今到了期末考试阶段,更是忙到脚不沾地。
俞枫晚休息的时候,她在上早晨的专业课;她终于有空歇下来的时候,俞枫晚那边是大清早。
职业选手必须保持充足且稳定的睡眠时间,以确保身体始终处于绝佳状态,特别是大赛期间,更是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出。
结局就是,两个人连电话都打得很少。
这一次在温布尔顿是很宝贵的相见。他们甚至计划好赛后在英国多玩几天,去康河上划船,听伦敦塔的钟声。
偏偏,时鸢接到了一通始料未及的电话。
——父亲住院了。
时鸢考完试后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时母在机关单位上班,没有那么多假可以请,正好时鸢放假,接过了照顾父亲的重任。
医生说是急性肺炎,给开了一堆的检查。时鸢拿着影像报告去医生办公室,手机上还挂着温网的直播。俞枫晚已经打到了第三轮,视频顶端弹幕密集。以前藏在视频 APP 角落里的网球,如今直接给了开屏广告,大家都在翘首期盼第一位中国男单大满贯选手的诞生。
就在这时,医生接过影像报告,然后劈头盖脸对着时鸢一顿冲——
「你怎么还有心情看这个?」
时鸢一怔。
「不好意思……请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生啧了一声,眉头皱得很深:「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场谈话是关着门的。时鸢每句话都听懂了,却又觉得什么都没听明白。
特发性肺动脉高压,发病率极低,死亡率极高,两年死亡率 70-75%,病人平均寿命 2.8 年。
父亲已经到了很危险的阶段。
怎么会呢?这个男人平时作息规律,不抽烟不喝酒,总是乐呵呵的,每天除了教书育人就是写写诗词……怎么会呢?
时鸢的大脑一片空白。
医生说,这种病属于罕见病,病因不明,可能是肺炎诱发的,也可能存在基因相关的因素,建议去大城市找专家会诊。
但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治疗,否则有性命之忧。
时鸢没敢耽搁,立刻着手转院去 S 市。一家人都没反应过来,母亲甚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鸢却已经迅速安排好了一切。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夜之间彻彻底底地长大了。而随时到来的,是巨大的恐慌感。她在深夜想到自己可能会失去父亲这件事,就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陷落,整个人像是要沉进湖底,然后溺死在那里。
她的父亲,在她小的时候给她讲童话故事,手把手教她识字,费尽心思挑选她各个年龄段阅读的书籍,跟她一起看、一起写读后感……他们有好多好多的书,装了一大柜子,其中有些因为翻阅的次数太多,页面发黄、磨损,却留下了令人无比安心的岁月痕迹。
她的父亲是那么好的人,教了一辈子高中语文,写了一辈子诗歌和散文,发表的作品不计其数,还花了那么多年去资助山区的学生。
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得这种罕见病呢?
老天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可她甚至不能崩溃大哭。因为那样的话,一家人就更撑不住了。
在转院至 S 市后,病房里来了一位意外访客。
——是李良。时鸢一家资助的那位学生。
年初的时候,时鸢给他汇出了最后一笔助学款项。6 月 24 日,高考成绩公布,李良排在全省理科前 100 名。
当时,时父还没有入院。他特别高兴自己资助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能取得这样好的成绩,甚至在朋友圈写下了一篇长长的文章。
李良准备报 S 大计算机系,这本就是他之前的奋斗目标。在志愿填报完毕后,李良提前来到 S 市勤工俭学,也因此加了时鸢的微信,得知了时父住院的消息。
而后,他直接选择了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厅兼职打工,并为时父的事情忙前忙后,比普通护工要尽心尽力得多。
时鸢分外感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少年人却认真道:「姐姐一家人帮助我这么多年,我如今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时鸢这次是真的去不了温布尔登了。
为了找到一处安静又不被人打扰的地方,她抽空跑到了医院天台,给俞枫晚打电话。
她说对不起,不能去决赛了,因为帮忙申请签证的中介那边操作失误,递交的资料出了问题,导致签证没过。
时鸢真的编了很久,才想到了这个理由。
普通的理由根本骗不过俞枫晚,一旦不符合逻辑,被他觉察到,俞枫晚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的真相给问出来。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
俞枫晚显然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但签证办不下来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情,重新递交申请也赶不及温布尔登决赛。
俞枫晚只能说:「嗯,我知道了。」然后顿了顿,补充道,「等我打完决赛,我立刻飞回去见你。」
「……好。」时鸢的语调哽咽。
挂了这通电话后,时鸢抬眸,却看到了李良。
少年人有些不好意思,跟她解释说:「我看你一个人上了天台,担心你会做傻事,所以跟了上来……是我想多了。抱歉。」
时鸢苦涩地笑笑。
「没有。怎么会。」
这个时候,她绝对不能倒下去。
「姐姐,你刚刚的电话……我都听到了。叔叔生病的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吗?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怕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没关系。」时鸢摇摇头,「不需要保密,你不要多想。我刚刚会说谎,是因为我男朋友在参加非常非常重要的比赛,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影响他的心理状态。」
大赛在即,最好的状态一定是极致的平静与极致的专注。所以,俞枫晚受到的干扰因素越少越好。
她不去温网现场,已经是一个干扰项了。她不想再因为自己家里的事情让俞枫晚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