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桑乐天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先不说地上那三个抱在一起哇哇哭的「血人」,以及他们才跑经的那十几人尸堆,光看周围这一圈树上附着的不明液体,那些腥臭的、黏稠的,薄如血雾一般糊在树枝树干的肉沫——
你管这情况叫没事??
胃里翻江倒海,即便桑乐天之前也见过不少残肢断体,但如此惊悚骇人又极具冲击力的血腥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们一行六人奉宗主之命,下山寻找离家出走的少主,凭着画像好不容易在塘嘉村打听到一点踪迹,追到潭南城现在又寻进了这荒山,结果少主的影子没瞧见,反倒差点被无极宗的那群恶匪给团灭。
无极宗「恶匪」之名,桑乐天未出山时就有所耳闻,无极宗与他们白羽宗虽说同列五大宗之一,是世人趋之若鹜的天下名宗,却是一个穷得铜板响叮当,一个富得放屁油裤裆的天壤之别。
即使苍炎宗法明文规定「除在宗门大会,宗门间禁止互斗,一旦发现双方师门连坐」,但穷疯了的无极宗还是铤而走险,专挑朝廷管不到的地方下黑手,好好一个大宗整得像是个土匪窝!
因而在这郊外碰见无极宗的人跟在山上碰见狼没什么区别,毕竟无极宗的狩猎对象除了小宗之人,大宗里赤霄宗的难对付,蚀骨宗的太邪乎,大衍宗的……
开什么玩笑,谁敢惹那几个大佬?嫌命长了?
老话云「战不及医」,就连最好战的赤霄宗弟子对上他们白羽宗都要礼让三分,因为白羽宗祖传的规矩就是「凡伤我弟子者,永不医治售药」。
放眼天下,也只有无极宗那群不要脸的敢屡屡践踏这条祖规,因为那群恶匪压根就没钱买药!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久而久之他们白羽宗的弟子见了无极宗的弟子就跟肥羊见了饿狼,这次要不是任务隐秘且紧急,下山前没来得及聘几个蚀骨宗的弟子护身,他们也不至于落此刀俎鱼肉的境地。
进山后,他们六个正好撞上被勤危焰引来的三个无极宗弟子,一场杀人越货的恶战后只剩他与大师兄两人,生死危急关头,林中窜出一老一少,那无极宗领头的弟子也是杀到忘情,想顺手解决却碰到了硬茬,直接被反杀。
生平第一次下山就落入「狼」口,吓掉一半魂的桑乐天刚想谢恩,就见那一老一少一脸煞气,杀完人就跑,抱大腿心切的桑乐天下意识就跟在后面。
偏偏一难刚平一难又起,林中倏地刮起一股飓风,迎面撞来的力道好似拍来一面巨石板,将他们直接压制在地不说,过强的风速还夺去了他们的呼吸,叫人缓了许久才能重新起身,再然后他们就循着那响彻云霄的哭声,撞见了眼前这「没事」的一幕。
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桑乐天一张娃娃脸憋得惨白,看那一老一少也不像是大宗之人,而地上那三个少年浑身带伤,显然也是这儿的受害者。
桑乐天觉得自己报恩的机会到了,也没注意到身旁大师兄的古怪神色,拱手就上前一步:「方才多谢两位宗友相助!我乃白羽宗正门弟子桑乐天,这位是我的大师兄,也是白羽宗首席大弟子常语翰,我们可以帮……帮……」
健气的正太音在与黎昭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哑火,自称「桑乐天」的少年一张脸还有些婴儿肥,一个「帮」字结巴了几遍就没了下落,桑乐天呆呆地注视着黎昭,仿佛他的另一半魂也被勾走了。
厌恶极了这种眼神,才止住泪的黎昭转过脸靠在我肩上,我搂着黎昭的腰,拿眼警告这一高一矮突然凑近的陌生人。
而向锦更是直接站起身挡在我和黎昭前面,挑着剑眉哑声喝道:「喂!你看什么看呢!」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这才从一见倾心的心跳中回神,桑乐天涨红着脸一个劲地挥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我就是看你们好像受伤了,想帮你们治疗一……少主?」
蓦地声调骤然拔高八个度,像是恨不能用那「少主」二字在天上捅出两个窟窿。
「大师兄!大师兄你看呐!」双眼瞪得像铜铃,桑乐天一手指着向锦一手猛拽他大师兄的袖子,「那是不是咱家少主啊?那就是咱家少主啊!」
少主?向锦?
我皱眉。
一个接一个的,今天难道是什么认亲的好日子?
扯回快被桑乐天拽掉肩膀的袖子,名叫「常语翰」的青年五官线条天生下垂,生生凝出一股憋闷的郁色,性子也比桑乐天老成了许多——
就见他干脆利落,双膝跪下以额碰地:「少主,宗主很担心您,请您和我们回去吧。」
这「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视金钱如粪土」的奇妙发展,叫我与桑乐天一同看愣了。
「什么少主不少主?我才不是少主,也不要和你们回去!」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向锦拧眉第一时间看向戴长轩,「大师兄,这两个一定是江湖骗子!我们快赶他们走吧!」
听见向锦明明白白喊戴长轩「大师兄」,随后跟着常语翰跪下的桑乐天一脸愕然,而常语翰下意识抬头的动作也猛然急刹,脖子上都迸出些青筋。
将青年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戴长轩若有所思,挑眉笑道:「师弟说得有理,这荒郊野外的,不拿出些证据谁晓得他们是江湖骗子还是真的白羽宗弟子?」
听这话,桑乐天低头瞧瞧身上还算完整的墨蓝色长袍,抬头一副「你不会是色盲吧?」的怀疑表情,而常语翰却清楚戴长轩这是明着在套他们的话,干脆直起上半身,伸臂抖了抖他那格外宽大的袍袖。
一时间只听「叮铃嘡啷」响,什么竹筒、玉盒、针袋、药草、医书等杂物掉落一地,更夸张的是,最后袖子里还「叮叮铛铛」掉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八卦炉。
看得我瞠目结舌,那到底是衣袖还是聚宝盆?装这么多东西他拎着不沉吗?
从地上的一堆物品中摸出那块水蓝色的玉牌,常语翰双手奉上:「此乃云泽玉,是白羽宗弟子入门时师父所赐的留山牌,此后弟子需日日用自制的药剂浸泡,直至云泽玉遇热则变青,遇冷则变蓝,遇主则变白,见玉如见人时方才有资格下山。」
「哦?」了一声,戴长轩拿脚尖挑起地上的白缨长戟,手里一转长戟拿戟尖勾过玉牌的流苏,在常语翰那儿呈现奶白色的云泽玉到他这果然就恢复成水蓝色。
戴长轩啧啧称奇:「这就是白羽宗的云泽玉,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
又将玉牌抛给向锦,戴长轩问道:「师弟,你对此物可有印象?」
向锦干脆摇头:「没印象。」
急得桑乐天差点用膝盖蹦起来:「少主你又不是白羽宗弟子没有云泽玉,自然对云泽玉没印象!少主你别闹了,快跟我们回去吧!」
「乐天。」加重语气拦住激动的桑乐天,常语翰的眉头始终皱着,他谨慎又忧愁地对向锦试探道,「少主,您……认识我吗?」
又多打量那气质阴沉的青年两眼,向锦还是摇头:「不认识。」
这下就算桑乐天神经再粗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他家少主可是被大师兄一手带大的,朝夕相处情同亲生兄弟,少主又怎么可能不认识大师兄?
「少主。」喉间缓慢滚动一下,常语翰的眉头松了些,再次发问的声音有些发颤,「那您,还认识安顺吗?」
「不认识。」被两个怪人拉着问东问西,向锦不耐烦了,「安顺是谁与我何干?」
「少、少主啊!」犹如遭遇晴天霹雳,桑乐天圆眸瞪得老大,尽是惶恐之色,「安顺,是你的名字,安顺……就是你啊!」
「胡说!」向锦下意识皱眉反驳,「我怎么可能是安顺!我的名字明明叫向锦,水向东流,前程似锦,这名字还是我师父才……」
等话出了口,向锦这才反应过来,如果「向锦」此名是师父才给他起的,那在那之前——他叫什么?他又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犹如缺少一个零件但还能照常运行的机器被人照着缺口狠狠敲了一榔头,向锦表情一下迷茫得厉害,眸中各种神色错杂纷乱,洋洋洒洒像是飘起了一场鹅毛大的雪。
对了……他好像是失忆了来着,那天他在雪地冻昏过去后就忘记了一些事情,忘记了一些……什么?
眸中的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僵,向锦垂在身侧的两手不自觉捂上脑袋,鼻腔里哼出急促又难受的喘息:「什么……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嘛、嘛,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糟老头一手稳稳摁在向锦的肩膀,一对细眸扫向常语翰时无形的气场施加,压得常语翰脖子上的青筋又崩了出来,「在咱们空空宗,过去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好好的就行了,啊。」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喃喃重复一遍,向锦郁结的躁动在糟老头的安抚下暂且平息,浑身放松下来的同时眼神还有些空。
「难怪潭南城来的那个知府一直帮我们说话。」先前一直存着的疑惑至此终于被解开,黎昭对我小声道,「想来他也是认出小师兄的身份了吧?」
而这点声音自然躲不过有「顺风耳」的戴长轩,他挑了挑眉,冲神色怪异的常语翰掰指头道:「赤霄宗少宗主甄珑,无极宗少主薛霖,蚀骨宗少主黎子秋,还有大衍宗那家伙断子绝孙——五大宗里就你们白羽宗把人藏着掖着,现在可好,就连一个小小知府都知道了,方才来了批渡生堂的死士,我原以为他们是来杀我的,结果我师弟一走他们就追着走了。」
唇边的笑带上几分痞气,戴长轩明着挑拨离间:「那批死士虽不是渡生堂的一等,但天下人谁不知渡生堂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喂喂,我可记得你们白羽宗可是忠进骨子里的保王党啊,怎么皇帝还要对你们杀鸡儆猴?」
戴长轩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先不说他对顾乙「断子绝孙」的恶毒诅咒,光是「蚀骨宗少主黎子秋」这一句,就足够在我心中掀起不小的波澜。
对面的桑乐天这时也呆得差不多了,少主拜入别的师门,有了别的「大师兄」不说,少主他竟然还失忆了!
相比之下,常语翰倒镇定了许多,他忧郁着低眉顺眼:「还请阁下谨言,我等只是奉宗主之命接少主回宗,请阁下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小弟子。」
见他口风这般紧,戴长轩也不再试探,唇边的笑淡了些:「我为难又如何,不为难又如何?若我师弟想回去,我便自然不为难,若他不想回……」
戴长轩的话戛然而止,勾得人心提在一半不上不下,却不难理解他的维护之意——倘若一个孩子家庭幸福,他又怎会离家出走,怎会在那大冷天的跑到荒村野外把自己活活冻昏?
接过戴长轩交来的选择权,向锦既感动又犹豫,他咬了咬牙,环视一圈人后最终将目光停在常语翰的面上:「所以,我真的是白羽宗的少主?」
常语翰毫不犹豫:「是。」
「那白羽宗宗主……就是我父亲?」
「是,他十分牵挂您。」
公事公办的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人情味,常语翰垂眸说得沉重:「得知您离家出走的消息后,宗主几近一夜白头。」
瞳孔缩了缩,向锦本能地吐出一个紧迫的「父亲他」后又没了下文,显然纵使向锦失了忆,但在潜意识里他对父亲并不抵触,或者说还很亲切与记挂。
「宗主他虽然平日对少主你比较严厉,但他那也都是为你好啊,宗主真的很在乎少主你!」见向锦有所动摇,桑乐天赶忙帮腔,「少主你就和我们回去吧!别再让宗主忧心了!」
「我……」向锦面上的挣扎之色愈浓,一对剑眉纠结在一起。
「小师兄,你还是回家看看吧。」埋在我肩窝的黎昭突然放亮了声音,语调轻柔辨不出悲喜,「有些误会,还是早解开的好,否则等太晚了……后悔也无从后悔了。」
这话黎昭明着是在劝向锦,暗着也似乎是在劝她自己,字字心酸又字字为鉴,向锦怔怔之下终于动容,他侧头拿衣袖飞地蹭了把眼睛,对常语翰道:「好,我跟你们回去!不过话说在前头,最多十天我就要走,到那时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留在白羽宗!」
说罢,向锦又转身朝糟老头「扑通」跪下,他深深行了一大礼:「师父!且容徒儿回去解决一些家事,等一解决完徒儿就立刻回来!」
「好,好。」糟老头笑得慈眉善目,似乎没有半点担心。
再起身望向我和戴长轩,向锦的眼眶已经彻底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大师兄!师姐!师妹!我马上要走了,我,我这人不擅长说好话,但有句话……有句话我还是想当面和你们说!」
垂下去的两个拳头攥得紧紧,向锦脸也红了,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很暖和,脑袋、肚子,还有心里,都很暖和很暖和……所以、所以你们一定等我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好似在雪夜「呲」地划过火柴点燃的一簇干柴,毫无修饰也毫无技巧的话却如篝火一般烘得我心窝一亮,里里外外都暖和起来。
这小子……明明很会说好话的嘛。
「放心,我们一定等你。」戴长轩用力搓了搓向锦的脑袋,笑里全是「吾弟初长成」的欣慰,而我和黎昭也都扑过来挨个抱了抱向锦,贴着耳朵说些「路上小心」的话。
那一刻的我们谁也没有羞涩,没有绮念,有的,只有如亲人分别一般的不舍与依恋。
再待下去眼泪就真的守不住了,向锦最后拿目光烙铁似的挨个刻了我们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转身迈向常语翰和桑乐天:「走吧!」
被这温情的一幕感动得眼泪汪汪,才劝向锦跟他们走的桑乐天此刻又恨不得替向锦选择留下,这会儿见向锦走来,含着两泡泪和满腔负罪感的桑乐天「呜呜」着起身就要带向锦走。
但他身边的常语翰却不动身,他细眉皱着,神色颇为复杂:「少主,您这就要走了吗?」
向锦头也不回,背影成熟得像个大人:「嗯,事不宜迟,早去早回。」
闻言,常语翰的神情更复杂了:「少主……您不带上您师父他们一起回去吗?」
向锦脚步一顿,愕然侧过一点头:「可以带……吗?」
常语翰点头:「白羽宗并不限制外人来访,所在的栾曲山距离此地也不过一两天的路程,少主您完全可以带您师父他们一同回宗,顺便在宗里休养调理一番。」
「……」
周围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感动的也不感动了,伤感的也不伤感了,大家面面相觑,各自都有些后知后觉的尴尬。
就连我也一直以为常语翰是要带向锦一人回去,谁知竟还有「家属作陪」这个选项,如此一来我们几人的感情白白浪费,向锦的那番「临别之言」也显得有些多余。
但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向锦反倒觉得自己不一个人走都不好收场,他僵僵回头挣扎道:「还、还是算了吧,一两天路程也是路程,我自己去就行,就不劳累师父他们了……」
「等等,你说栾曲山?」一抖手中拂尘,糟老头像是才反应过来,笑呵呵给出最后一击,「哎呀那巧了,吾等本就要行经那块地,现在正好还可以顺道送锦儿回宗。」
「……」
这下向锦的背影彻底僵成了冰雕。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袒露心意,想着说完就走只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等再重逢时彼此又都是喜悦,谁也不会记得他的羞耻言论——结果眼下羞耻的心意是袒露出去了,但人也不用分别了,接下来一路还要面对面同行。
寻常人碰到这种情况都要尴尬得脚趾扣地,何况是向锦这个死傲娇。
奈何糟老头丝毫没这顾虑,慈眉善目地继续杀人诛心:「哦呵呵,以前咱们锦儿总是害羞,有什么心思不是憋着就是要为师帮忙吐露,现在锦儿终于能自己当面表达心意了,为师真的感到很欣慰啊。」
是,您老是欣慰了,向锦都快自燃了。
眼瞧着几步外向锦耳垂鲜艳欲滴,肩膀微微颤抖,我几乎可以想象到此刻的向锦正面会是怎样一副羞愤欲绝的表情。
然而就见向锦原地僵了片刻,忽地抬脚往前走。
「欸,少主!」只当向锦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桑乐天忙提醒道:「少主你走反了,你师父他们在这边!」
完全无视了桑乐天,向锦脚步不停,径直走到那十几人的尸体旁,默默站定几秒后缓缓蹲下身,也不管他手上的伤,以手刨土,将那些又硬又冷的泥土盖在那些同样冰冷的尸体上。
心再次沉入谷底,我跟着跑了过去,学着向锦的动作为那些永远沉睡的人盖上土被。
一时间什么羞耻啊、庆幸啊、茫然啊等等人活着时才会想起的情感都荡然无存,在沉重的死亡面前,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接着黎昭也跑了过来,其次是戴长轩,然后是糟老头,三人一言不发地掩埋那些写满苦难的身躯,最后常语翰和桑乐天两人也过来帮忙,只是他们不明白,为何要费力埋葬这些穿着破烂,一看就是山匪之辈的人。
而戴长轩在瞧见王勇勇尸体的那一刻就将原委猜出了大半,他深沉的目光停在向锦那略显哆嗦的手上。
也唯有直面生死,才能叫人最快成长。
「哎,这个孩子还有气!」
突然,桑乐天大叫一声,激动得整个人都向后跌坐,向锦立刻冲了过去,就见那个被桑乐天埋到一半的黑瘦男孩,正是之前被王勇勇拉来磕头的弟弟!
「他怎么样?还有救吗?」向锦连连追问正给男孩把脉的常语翰。
收回手,常语翰点点头:「只是吓昏了过去,身上的血也是他身上那个死人的,他自己并没有受大伤,顺弟你不用担……」
往日的昵称脱口而出,常语翰猛然住嘴,神色遽然有些苍白,好在向锦并没工夫在意,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被桑乐天掐人中掐得一口气提上来的男孩身上。
「你醒了!」向锦惊喜道,「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才醒来的男孩胸膛起伏剧烈,明显还没从昏迷前的惊恐中回神,直至看清眼前的向锦,黑猴子似的男孩才骤然红了眼眶,一开口就像是含着满嘴的砂砾:「恩人……哥哥他……」
喜色渐渐褪去,向锦垂眸咬唇,沉重地摇了摇头。
见状,男孩眸中的光霎时熄了,溢出的水光终究无法代替那种名叫「希望」的光泽。
帮着将王勇勇等人全部埋葬,男孩又跪在丛丛山包前大哭了一场,不用人多劝,他自己就擦干泪站到向锦面前,他刚要跪,就被向锦一把拉住。
「不许跪!」向锦喝道,「你哥的恩已经报了,你又不欠我什么,干吗还要当磕头虫?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只瞧那男孩两颊瘦得凹陷,眸子却像两颗滚圆的黑葡萄,被向锦这么喝得瑟缩一下,男孩小声嗫嚅:「王……王猛猛……」
「王猛猛。」手还攥着男孩的胳膊,向锦却是放轻了些声音,「我再问你,假如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送你一笔不说一辈子衣食无忧但至少不会再叫你挨饿的钱让你离开,一个是你跟我们走,我找人教你能够养活自己甚至救活他人的本事,你想选哪个?」
「我……」
「大点声。」
「我想……」
「你还是不是个男子汉?」向锦提起男孩的胳膊叫他站直,激将道,「是男子汉就大点声!」
王猛猛干脆一闭眼:「我想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好!」向锦又一手拽过旁观的桑乐天,「你,收他为徒。」
冷不防被牵扯进来,桑乐天挂着两泡看不得人间疾苦的泪还有些呆:「啊、啊?」
顶着一张娃娃脸的桑乐天瞧上去也不比王猛猛大多少,我刚想劝向锦不好强人所难,就见桑乐天猛地一吸鼻子,满眼坚定道:「好!少主放心!我一定会教好他的!」
说着,桑乐天一把抓来王猛猛的另一只手,一张正太脸哭得白里透红,活似老寿星捧着的寿桃:「从此你就是我们白羽宗的弟子了!师父我以后一定带你吃好喝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乐天,休要任性。」想进大宗显然没这么容易,常语翰也不当众拂两人面子,只是锁着眉稳声道,「你虽已出山,但作为白羽宗的正门弟子你收徒之事还需宗主同意,不过既然少主发话了,你就将这孩子带回白羽宗,纵使不能收为弟子,也能给他提供较好的生活。」
向锦和桑乐天两个冒失鬼一拍即合,还是常语翰的话更现实些,他这性格,叫我莫名想起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千鹤宗弟子贾琮明,两人都是有板有眼又有礼有节,只不过这个常语翰不爱笑,注视人时又总透出一种深沉的压抑,活脱脱一个抑郁青年。
似乎是因为我盯得太久,抑郁青年常语翰侧眸对上我的目光,又仔细端详了下我的面色,下垂的眸中就流转出几分忧色:「这位姑娘……可是中毒了?」
听得向锦和黎昭皆是一惊,最后三颗九鼎还灵丹已经吃掉,难不成我的体内还有余毒未解干净?
向锦当即抓过我的手腕,手指搭上去没几秒,他就「咦」的一声抬眉瞪眼:「师姐!你的丹田……」
不待他说完,就被戴长轩一捂嘴摁进怀里,戴长轩笑盈盈对常语翰解释道:「我师妹身体娇弱,天生就是这种肤色,不劳常公子费心,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见状,常语翰识趣地没再多问,捡回药膏给我们几人处理了下外伤后,新添三人的我们一行八个就这么踩雪踏土地再次踏上山路。
这一路上,向锦沉不住气地屡屡拿眼瞟我,与我牵手并行的黎昭也欲言又止了几次,相较而言断后的糟老头和戴长轩两人就不止是「沉得住气」这么简单。
我敢肯定那一老一少对我的秘密肯定已经有所察觉,若不是向锦方才那一下打草惊蛇,我简直都要以为自己的体内并无变化,撞大运地瞒过了给我把脉的糟老头和戴长轩。
现在再看,那分明是这爷俩已经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练到极致,哪怕心中再惊涛骇浪,面上也能表现得啥事没有。
对此我不免有些心慌,一来那并非我的力量,而是戴长轩血仇顾乙的力量,二来那力量来得又毫无征兆,若是旁人还能用「爆发」二字解释,偏偏我又是个绝气之体,解释起来就跟瞎子说自己看见 UFO 飞过一样扯淡。
有常语翰和桑乐天两个白羽宗弟子在头前领路,接下来的路程里除了糟老头吹嘘的「秘制兔腿」难吃到能叫死去的野兔诈尸喊冤外,一整天再没发生其他意外,平平稳稳给足了我时间去多想,也给足了向锦时间去憋话,如此一来加入新成员的队伍反倒更沉闷了起来。
直到晚上,苍穹悠悠披上星辰,戴长轩劈来木柴,桑乐天点成篝火,糟老头打来野兔——然后就不再被允许靠近野兔的尸体半步,一个小老头子委屈屈地蹲在一边绕胡子,眼巴巴看着常语翰以自荐的方式继承他只当了一中午的「主厨」之位。
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常语翰的厨艺好到简直像是专门来打糟老头的脸的,一样的野兔肉在他手里就能被烤得金黄流油、外焦里嫩,不加作料也鲜美异常,好吃到叫人打嘴巴也不松口。
「三、二、一。」
黎昭倒数着,手上打了一个响指:「睡。」
话刚落音,就见对面桑乐天、常语翰、王猛猛一排三人不仅立刻松了口,而且还齐刷刷往后倒,「咚咚咚」三下后脑勺撞地听得人牙疼。
接着,桑乐天磨牙,常语翰说梦话,王猛猛鼾声如雷,三个噪音一起奏响。
看得才塞了一嘴兔肉的我愣是不敢往下咽。
虽说吃饱了就容易犯困吧……但他们这也困得太快了吧?
「别担心,师姐。」黎昭侧过脸,眼前的她身上不仅有种冰冷的英气,更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妖异,「他们太碍事了,所以我给他们的兔肉里下了点『醉梦鬼』。」
「唔。」戴长轩双眸放光,「醉梦鬼,那可是好东西啊!」
黎昭冷冷睨了他一眼:「所以你的兔肉里没加,你不配。」
戴长轩:「……」
梗着脖子吞下一大口兔肉,我猜道:「醉梦鬼,也是一种蛊虫?」
向锦恍然接口:「难怪你院里种有断龙叶和断凤兰,原来不是为了养相思双蛊,醉梦鬼只吃这两种药草。」
黎昭又瞥瞥向锦,冷冷道:「谁规定相思双蛊不能和醉梦鬼一起养的,你规定的?」
向锦:「……」
切到副人格的黎昭简直化身「黎怼怼」,火药味十足的无差别攻击叫我不敢再接口。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黎昭抿唇垂眸也憋不出一句歉,只是低声道:「醉梦鬼是一种特殊的药蛊,服下的人如同醉酒,有忘却烦恼一夜美梦的功效。」
「醉梦鬼薄如纱小如米,但气味辛辣,那两个白羽宗弟子不可能没有发觉。」糟老头笑呵呵补充道,「他们既吃下,一是晓得醉梦鬼无毒,二是清楚吾等不会对他们出手,三就是理解昭儿你的心急,知道有些话他们在吾等就不好说。」
默认了糟老头的话,黎昭脑袋垂得愈低,她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衣角:「师姐,我最后……都看见了。」
我一愣,下意识想问「你看见什么了」,但问题跃到嘴边自己都觉得多余——还能看见什么,无非是黎昭在昏死前的最后一眼瞧见了那群死士被大风碾成血沫的可怖画面。
「那阵风,是师姐的力量吗?」
黎昭抬起头,火光下那双墨绿色的眼眸漂亮到不像话,每个眨眼间都仿佛有旖旎的依恋流转:「娘亲教我的最后一句道理,就是人得到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得到越多,代价越大。」
比如说,寿命。
「师姐,我别无他意。」黎昭注视着我,半边面孔被篝火照得莹润雪白,半边面孔隐没在忧郁的阴影中,「我只是……担心你。」
心中随之一颤,火一般的感性怂恿着我想要说出真相——此刻似乎也正是说真话的最好时机。
「师妹……之前我和你说,我现在的肤色是因为我生了一场怪病,其实,那是我骗你的,我其实……是被雷劈了,死里逃生但身上被烤得焦黑。」
我深呼一口气,手都有些抖:「而在遇见师父他们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气的存在,就是我无法像你们一样炼气……因为,因为我其实……」
听我吞吞吐吐,憋了一天话的向锦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因为你其实是引气之体!」
啊?
一句「因为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彻底被这一个新出炉的名词给打回肚子,事情再次出现转机,原本都准备好摊牌的我面露茫色,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那边向锦还在念叨:「这样看你应该是被雷劈后丹田受损,因而才无法炼气……刚刚你又中了七窍七魄毒,毒性腐蚀至丹田,阴差阳错之下解开了你丹田的封印。」
只当我的茫色是不懂「引气之体」,戴长轩解释道:「引气之体就是一种比绝气之体这种天生罕见还罕见的体质,之前我也只在古籍上见过,与绝气之体的封闭隔绝不同,引气之体就像是一种过渡的媒介,常人的内息只能自用,无法相互传输,像是我只能用我的内息包裹你的手掌给你取暖,无法直接传输进你的体内,而引气之体就能做到,那种人不但能吸走他人的内息占为己有,还能将自己的内息传输给他人。」
我听得瞪眼。
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能借用顾乙的力量,纯属是奇迹发生,没想到这世上还真的存在这种能力。
「那这种体质是好还是不好?」也不管其他,黎昭只关心我的身体。
糟老头捋了把白胡子,点头摇头意味深长:「世间的一切都无好坏之分,正如昭儿你娘亲教的『人得到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无论是吸还是传,引气之体都要耗费极大的精力,而精力耗尽后就耗身耗寿,谁得到了好处,谁就要付出代价。」
「这可不见得,那些真正得到好处的人似乎都没付出什么代价啊。」戴长轩不禁讥讽一句,「世间的一切都无好坏之分没错,但对于那些既没有这种体质又有权有势有野心的人而言,分明就只有好处。」
「你什么意思?」黎昭蹙眉转向戴长轩。
戴长轩耸肩:「很难理解吗?能从别人那儿直接获得内息,这不比自己苦修得来的轻松多了?古籍有记,当年一些富贵权势人家会专门搜捕引气之体,将其抓来驯为禁脔,强迫他们为自己无休止地引气,因而那些禁脔大多活不过几年……」
偏了偏头,戴长轩嘴上率直笑着,黑眸中却显出些森冷:「不然你觉得『引气之体是一种比绝气之体这种天生罕见还罕见的体质』这句话,是从何而来的?」
听到最后一句,我后背汗毛全部炸开,一股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攀升,很快就麻住了我整个上半身。
难怪戴长轩那时要拦住向锦的脱口,想来如今仅存的引气之体在外都是这样小心隐匿,生怕被人知晓自己的秘密后被抓去榨干至死。
想来对于那些有权有势又有野心的人来说,有引气之体的人已经算不得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容器、一个传输工具,一个属于他们的移动血库罢了。
我不敢想象那样的命运。
在一旁听得同样心惊肉跳,向锦攥起拳神色凝重又愤愤,好半晌,向锦才咬牙切齿地狠声道:「所以你的命脉才会折损得那般厉害——那是谁干的?」
想起我那只剩一半的寿命,我嘴角微抽,总不能说是顾乙干的,是老天干的,只得继续用谎言来掩盖谎言:「也不是谁干的,我从小在山中被外婆带着长大,外婆……去世后,我才出山,结果一出山就被雷公劈了哈哈。」
最后我还特意笑两声,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因为在听见向锦说「师姐的命脉才会折损得那般厉害」的那一刻,黎昭周身的戾气就控制不住了,包袱里的瓶瓶罐罐受主人的气息影响而开始躁动,渐渐发出相互啃噬撞击的悚然之响。
而离包袱最近的糟老头却像没听见一般依旧笑呵呵:「也许,就是雷公干的呢?」
我听了先是一怔,接着连连点头。
这个解释太合理了,毕竟若没那道雷,我就不会穿越,不会有双身,也就不会借到顾乙的力量,而顾乙强似半神,也算是半个老天,我如此借了老天的力量,老天拿走我一半的寿命,这买卖实在不亏。
「所以师姐是吸收了雷公的……」方才还一副要找人干架模样的向锦当下收起凶态,瞪着一双黑眸显得难以置信,「可那可是雷公的力量,是神仙的力量!人还能借走神仙的力量?」
「什么雷公不雷公,师父你又拿小时候骗我那套骗小孩。」谴责了糟老头一眼,戴长轩又好笑地敲敲向锦的脑袋,格外正经道,「这世上哪有神仙,就算有,那不是人装的就是人吹的,上一个想成仙的人已经把自己毒死了,人借不来神仙的力量,但能借来天地的力量,你我的内息不就是吗?所以记得别信神仙,有事求天求神仙还不如求求自己。」
戴长轩这番话很有一股「天助人胜,人定胜天」的意味,叫我不由得多看他几眼,本以为能从戴长轩眸中看出些「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挑衅与霸气,谁想我入目的却是一团深渊似的混沌。
人总是在陷入绝境的时候才开始信仰神明,又总是在绝境沦为绝望的时候抛弃神明,发现从始至终,能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所以大多时候只有两种人不信神,要么还不至绝望——
要么彻底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