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宫已三月有余。
师父和师兄那夜偷梁换柱,将我从东宫偷偷带出,并一把火烧了东宫寝殿。
我本心生忐忑,一夜未眠,以皇后和华堇年那般谨慎的性子,怎会轻易相信我葬身火海。
可没想到,第二日我还未出京城,宫中便传出了太子妃宁氏薨了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我愣了半晌,一时竟说不出是酸涩还是解脱。
我心中苦笑,怕是不管我是死了还是逃了皆无所谓,只要丞相之女如今不再是太子妃了,便可。
出京路上,听着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谈论昨夜皇宫冒出的黑烟和未能逃离火海的太子妃宁氏,乱如麻的心才渐渐平静,对如今发生的一切有了真实感。
是啊,太子妃宁氏,已经死了。
为了隐匿行踪,我们行至京郊,便换了马车。
在马车上,我竟见到了阿昕。
我惊道:「阿昕……怎会在这里?」
我明明在出宫前,安排阿昕离宫回了老家。
阿昕含泪跪下:「小姐,阿昕那日便说过,愿意一直跟着小姐,求小姐带着阿昕吧。」
师父跟进来,对我道:「这丫头也是忠心,你放她回家后第二日,她便来找了我,说担心你出事。阿昕自小便跟着你,你不如便带着她,咱们路上也有个照应。」
我点点头,转过脸去,悄悄隐去眼角微微泛起的湿意。
我本想在京城附近待一段时间再离开,却被师父和师兄看出了心思,坚持要带我去桂县。
桂县,是齐岳交界处的一个边陲小县。
齐岳毗邻,风土人情与地貌皆相似,多少年两国相处也算融洽,不像大齐与北梁,常有干戈。
见我仍有犹豫,师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为师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既然出来了,也弃了那个身份了,不如就彻底放下。」
见我不语,她继续道:「况且此时虽宫中皆认为太子妃已葬身火海,但难保你姐姐、四皇子,甚至……太子和皇后仍会派人寻你,速速离开京城和大齐,乃最稳妥的法子。」
师兄接道:「桂县地处两国交界,但实际管辖属岳国,对我们有利一些。而且师父与我的一位世交在那里,我们也可先暂住在他那里,有个照应。另外,」他笑笑,「若遇到什么事,我好歹顶着个岳国皇子的名号,也可找皇兄帮忙。」
我知道他们皆是为了我好,将我从宫中冒死接出来已实属不易,我更不应任性妄为。
而且,师父说得也对,也是应该,彻底放下了。
便点了点头,随着他们一路向南。
马车走走停停了约十五日,我们终于到达了桂县。
到了方知,师父的那位世交,便住在桂县边上的龙其山上,是龙其山庄的主人。
姓林,单名一个辛字,我便跟着唤一声林庄主。
我本以为,师父的世交会是一位老者,却没想到,林庄主也不过才而立之年。
站在龙其山上,北面为大齐,南面为岳国。
我在山庄里将养了一个月,庄子依山傍水,最让我惊喜的是,山谷中居然也有一汪湖水,湖面则是大片大片的荷花。
林庄主平日很忙,除了第一日,后面我便再没见过他,倒是不时会收到下人送来的,庄主自己做的佳酿。
可惜就是果子酒居多,喝不醉人的那种。
庄里人不多,平日里不见喧嚣,大多数时安静得只能听到虫叫鸟鸣。
这种安静仿佛拉长了时间,颇有一种把一日过成了一年的感觉。
偶尔想起宫里的日子,恍如隔世。
有时候喝了酒,也不知哪个是梦。
慢慢地,心上的伤痛,仿佛也逐渐被这时间磨平了棱角,再想起来,虽也痛,但更像是在心口钝钝的磨,不再钻心地疼。
休养了一个月,我便提出去师父和师兄的医馆帮忙。
师父和师兄在桂县开了一家医馆,因着医术精湛,也就一月时间,门口便日日挤着慕名前来的桂县百姓。
看师父脸上还隐约挂着担忧,我笑道:「总归要在这里过下去,现在也不再是什么千金小姐贵夫人了,总不能一辈子借住在林庄主那里。我来医馆做医女,也能帮你们分担些。」
师父允了我,于是我便隔天来医馆帮帮忙。
桂县的百姓,有不少做的是走镖的营生,多往来于两国之间。
每日在医馆,倒也能听到不少齐岳的趣闻。
庆龙镖局总镖头的夫人,因孕期误食了寒果,差点小产,还好及时唤了师父去,才保下孩子。
后来,这位唤作小如的夫人,便也成了医馆的常客,平日常来把个平安脉。
镖局男多女少,总镖头又是个专情的,只娶了她一位夫人,日子过得虽安稳幸福,但总镖头不在时,看得出她也是有些寂寞的。
小如生性活泼,每次把完脉,都要留下与我闲聊片刻,一来二去,也成了我在桂县为数不多的一位朋友。
这天师父和师兄留在山庄,我在医馆当值。
小如看今日医馆人不多,神神秘秘地和我道:「今日有个大消息,要不要听?」
我已经习惯了她夸张的语气,便笑笑,等着她说下文。
「我家那口子前阵子去大齐帮一位大人物走镖,听了一件那边宫里的事。」
我心咯噔一下,手上的戥称没拿稳,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她没在意,继续道:「大齐那边的皇帝,生了重病,据说他的一个儿子,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来着?」她晃着头想了想,「不管了,反正就是一个皇子,和太子争皇位,据说两方势均力敌,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呆了半晌,尽量按下自己颤抖的声音:「怎么着?」
她低声道:「我听说啊,两人最后在行宫刀剑相向,本来是那太子的剑法更胜一筹的,可是不知怎么着,那个皇子的老婆,就是皇子妃吧,突然冲了进来,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太子就走神了,然后就被那个皇子给……」
她比了个砍头的动作。
我愣道:「你说……什么?」
她继续道:「听说那个太子,之前就想娶他哥哥的老婆,也就是冲进来的这个皇子妃来着。」她啧啧了两声:「打架还能为美女分神,你说,这算不算美色误事啊?」
我呆呆地说:「你说……那个太子怎么了?」
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想了想,道:「应该是死了吧。」
死了……死了……
感觉全身都灌了铅,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我撑着桌面,艰难地站起身。
小如抬头看我,吓了一跳:「若雨你怎么……哭了……脸色这么白?是不舒服吗?」
后面的话我已然听不到,眼眶中掉下来了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入我的嘴角。
好苦。
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让我冷汗淋漓。
晕倒的前一刻,我的心中只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华堇年,死了。
我转醒时,是在山庄里。
未睁开眼,便听到师兄低低的声音:「若雨迟早会知道,我们瞒了这些时日,只怕……」
师父压低声音道:「京城那边,还没有消息传过来吗?」
师兄道:「还没有,京城那边消息封得严,我派去的人,也只打探到……」他叹了口气,「怕是四皇子,不日便要登基了。」
门口有些响动,有人轻声道:「林庄主来了。」便听到师父和师兄出去的声音。
我睁开了眼。
突然,很想去看荷花。
我悄悄起身,阿昕应该去煎药了,我随手披了件薄纱,便出门顺着后山的路,拾级而上。
爬了不知道多久,腿脚感到一阵阵酸麻,我停下看了看,才反应过来,这好像,不是去看荷花的路。
心中不免觉得可笑,可哪里又是看荷花的路呢?
往前走了走,便是一处山崖。
崖边长了很多野花,正在肆意地争奇斗艳。
我抬步,向崖边挪了挪,微风轻轻吹起我的衣摆,崖下的景色很美,郁郁葱葱的林木,倒是有点像仓漫山的景致。
我想起来,华堇年那次,就是在仓漫山坠崖的,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个崖。
心中想着,脚步便往前挪了挪,想要看着真切些。
「宁若雨!」
回头,是气喘吁吁的师父、师兄和阿昕,还有……瑶依?
这一声大叫将我神志唤回,我低头才发现,一只脚已然要踏空。
我呆呆地回头:「……师父,华堇年,他是……死了吗?」
「若雨,你先下来,殿下他没死,你先下来别吓我们……」
眼角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流下,「可他们说他死了,死在四皇子手上,因为他分了神,他怎么会分神呢?」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离开,不就是为了让他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他为什么……为什么……」
想起小如的话,我自言自语道:「他们说他是因为看到长姐,因为心中爱慕长姐,可我不信,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
一直沉默的瑶依突然道:「夫人,您还记得您画过一个裙子的图样吗?四皇子妃那日,穿了……和您一模一样的鹅黄色丝裙,背影和您……真的很像。」
瑶依的话就像一声惊雷。
「你做精细活一向比我做得好,我可画不出这样的图样子。」
那日长姐打趣的话还在耳边,我脑中轰的一声。
仿佛明白了什么,「为什么……」
瑶依沉默了下,道:「本来,主子这些,都是不让告诉夫人的,可是今日夫人若是就这么跳下去了,那主子之前费尽心机为夫人所做的一切,岂不都白费了?」
我愣愣地看着瑶依。
「属下是奉主子的命令保护夫人的,不光属下,主子将东宫的影卫,只留了两人在身边,剩下的,都分散在这个山庄中,保护着夫人。」
瑶依叹了口气,继续道:「夫人,主子早知四皇子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早先在宫中时,除了属下,主子还抽了自己的一队影卫,保护着夫人的安全。主子当然希望夫人能一直待在他身边,不管他成功失败,都希望与夫人在一起。但却没想到,就算布下了层层保护,还是让夫人中了毒,这时,主子才明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夫人在宫中,终归是危险的。」
我看着瑶依,眼泪流得仿佛没有了知觉。
「夫人对主子有多重要,怕是很多人都发现了。丞相公然反对太子监国后,四皇子的人想拿夫人威胁主子,皇后这边的人,则视夫人为眼中钉,在宫中,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有太多办法。」
「夫人怕是以为,中毒后主子对夫人太过冷漠,但夫人可知道,夫人中毒后,主子连着三个晚上不眠不休照顾夫人。可……夫人醒来后,主子还要装作一副对夫人漠不关心的样子,夫人心里当时有多痛,主子心中……就有多痛啊。」
师父看了看瑶依,又看向我:「那几夜……我也曾劝过殿下去休息,但殿下不愿,说花魇之毒磨心,你胆子小,怕他不拉着你的手,你会在梦中害怕。」
「主子其实知道夫人想要孩子,主子何尝又不想和夫人有孩子,只是……主子担心若夫人有了孩子,只怕更会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况且,主子知道自己若是败了,夫人和孩子定会受到牵连,还不如不要孩子。这样,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没有孩子的牵绊,夫人都还是自由身,就算,就算主子不在了,夫人也能毫无牵挂地有新的生活。」
师父看着我,道:「其实,你中毒第三日,殿下便与我和阿湛说了他的安排。我们,包括阿昕和瑶依,还有林庄主……都是,他安排好的,包括……那场大火。」
我心揪痛着,就像挂了一个秤砣般喘不过气,为何没有早些猜到,若是没有华堇年,师父和师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蒙混过关,将我带出宫,又怎么可能如此顺利,一路将我送来此处。
瑶依沉默了会儿,目光落在我的左手腕:「夫人的……镯子,是中宫的秘术,女子佩戴虽不易有孕,但不伤身。皇后娘娘本是让主子给夫人直接用避子药,但主子不愿夫人身体受伤害,硬是向皇后娘娘求了镯子。主子之所以让崔医女在那时告诉夫人镯子的事,给夫人和离书,不过是为了……让夫人狠狠地伤一回心。」
我喃喃道:「让我……伤一回心?」
「主子说,若是夫人知道真相,以夫人的性子,就算离开东宫了也会时刻念着主子,若是自己发生不测,岂不是要让夫人一辈子都活在难过中。但若是此时夫人狠狠伤心了,等时间抚平了伤痕,夫人以后仍然能活得很好。所以主子宁愿夫人现在恨死自己,也没有告诉夫人真相。」
「夫人,主子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就算他不在夫人身边,夫人仍能好好活下去。」
我闭着眼睛,任凭眼泪缓缓流下:「其实我当时,也是在他面前演了戏的,映寒告我镯子之事时,我便知道定是他授意的……我当时是伤心了,可在我去找他,在门外时我便想到了,他定是为了保护我,才不愿让我有孕的。我想着在他面前说说狠话,然后离开东宫,会不让他那么为难,会让他可以不要管我,心无旁骛地做他要做的事。可……他冷漠的样子真的就像,就像厌了我……所以我信了,我怀疑了,我怀疑在他心里,我其实没有那么重,我或许真的是他的棋子……」
我想起他曾经拥着我,轻叹:「阿雨,你太不会演戏。」
我却不知道,他又是如何地,太会演戏。
「可我还是害了他,」我掩面哭道,「如果不是长姐扮作我的模样,让他分了神,他又岂会……都是我害了他。」
瑶依上前一步,轻声道:「夫人莫要自责,四皇子虽已对外宣称太子已薨,但其实却一直未寻到玉玺,没有玉玺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玉玺只要在主子手中,四皇子就不敢动主子分毫的……」
她向我伸出手,微微笑道:「主子但凡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来寻夫人的。」
我看着瑶依,混乱的神志渐渐清明。
我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搭上她的手,轻声道:「我会等他。」
我会等他,我知道,我是说给自己听。
回到山庄,我终于知道,这个山庄的主人,其实是华堇年。
林辛也是东宫的一名影卫。
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山庄的荷花,山庄的酒,山庄的一草一木,都是照着我的喜好,精雕细琢来的。
他设计了一切,让所有人瞒着我,不过是为了给我一个岁月静好的后半生。
只是,这个后半生,若没有那个人,再美的花,再醇的酒,又有什么意义呢?
华堇年被四皇子伤了后,这边的影卫们便与他断了联系。
我让瑶依,带着留在这里的影卫,回京城。
瑶依本是拒绝的:「属下奉主子之命保护夫人,不可……」
我打断她道:「瑶依,我与他,哪个死了,另一个都不会独活。」
看着她微怔的脸,我拉起她的手,放了一个小荷包在她手心,「他费尽心机送走我,我不会跑回去给他添乱,但你们,必须要回去帮他。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荷包里,只有一张竹片,上面写着三个字。
「等君归」
影卫之间有独特的通信方式,瑶依将方法教给了我。
半月过去,我收到了来自影卫的信。
还是我那个小荷包,里面却装着一个小纸条。
上面写着四个字:「此生不负。」
我看着纸上熟悉的笔迹,笑着笑着便流了泪。
后面,我仍时不时地能收到影卫的信阀。
大齐的消息也会传到桂县,我知道,四皇子最终没有找到玉玺,满朝虽有微词,但他仍强硬地做了皇帝。
我也知道,事情远比我听到的复杂,未来,也不一定会像一些人想的那般顺利。
夏去秋来。
中秋,师兄被岳国皇帝招至宫中相聚,师父也受邀一并前往。
我打理完医馆的事务,便独自倚在门边看月亮。
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我偷偷买了一瓶桂花酿,就放在药柜下面。
打开瓶塞,酒香四溢。
我干脆坐在医馆门口,端着酒杯,小酌看月。
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就乌云遮了月,明明朦胧之中还能看到月亮,空中却飘起细细的小雨来。
远远地,我仿佛看到一个人,穿着月白色长衫,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地向我走来。
看清伞下那人的面容,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
我现在究竟,是醉是醒?
呆愣半晌,人已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头顶传来的,是我熟悉的,朝思暮想的,带着笑意的好听声音。
「在下路过,姑娘可否,赏口酒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