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也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光。
母后抱着我说着她以前的故事,说着她经历过的初夏宴,说着那一群我没有见过的嫔妃。
父皇重病之时,曾将我拥进怀里,他宽大的手掌抚过我的脸,一层薄薄的茧,是粗粝又温热的触感。
八岁之后,生活成了另一种光景。
父皇驾崩,我成了新帝,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看着跪成一片的文武百官,眼前的情景逐渐模糊,最终构成了我看不清前路的未来。
这天下,看似太平盛世,却是一具摇摇欲坠的空壳。
我继位之前,父皇便已被战争、水患、干旱所困多时。父皇驾崩,灾难也已经过去,可留下的创伤与阴影仍在。
表面是锦绣王朝,内里却已经腐烂。
八岁的我哪里懂这些,权臣把持着朝政,我坐在龙椅之上,开心地做一个不问政事的提线木偶。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明白,国家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父皇尽心竭力地维持着国家,可他登基之时,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兄弟。他是靠着迎娶权臣之女一步步掌控权力,又怕被这种力量反噬,所以他肃清前朝旧臣,提拔了一批平庸之辈。
国家这样,已经是他努力后的结果,却也是因为他才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要和他不一样,我会选贤举能,我会用我的一生,让这个国家,欣欣向荣。
初桐表面是母后帮我选的皇后,实际却是我心中所爱。
她喜欢听戏唱曲,我最初还能陪她,可到了后来,皇权旁落,我肩上的担子又何止千斤。我不得不开始冷落她,我是她的夫君,更是天下人的皇帝。
太后的母族欧氏和邢将军把持朝政已经四年了,如今,也轮到我收回权力了。
我贬黜了邢将军,提拔了自己的亲信林将军,又放欧尚书一家回到祖籍颐养天年。
母后红着眼睛问我,为何如此。
我只能告诉她,我是皇帝,我没有法子。
我没办法相信他们的忠心,不管是欧氏还是邢氏,都不是我亲手培养的势力。他们看着我长大,他们得到过权力,自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开权力。
那时候我心中对母后是有抱怨的,她不是一个强势的人,相反,她性子软弱。我必须剔除自己性格里像她的一部分。
渐渐的,我开始有些懂得父皇了。我尽力避免自己成为他,最终还是与他殊途同归。
初桐母族被贬黜出京时,她没哭没闹,只是静默地站在城墙上看着离京车队,不发一语。
我从她身后环抱住她,「初桐,平庸之臣甚于贪官污吏。」
初桐的手覆在我的手上,「皇上,臣妾都懂。只是以后,不要再直呼臣妾的名字了,不合规矩。」
那天我失去了初桐,陪在我身边的,只剩下了皇后。
刘堂和刘铭,都是初桐的孩子,在我心中同样珍贵。可刘堂是嫡子,他有更大的责任,他懈怠不得,我必须严格要求他。
我命他不得去慈宁宫,因为我不想他如我一般,等到坐上皇位了,才后知后觉慈不掌兵,仁不执政的道理。
锋芒毕露的,一个人就够了。
所以我尽可能的给刘铭快乐的童年,让他满足于眼前的欢愉,削弱他夺嫡的可能。可铭儿天生聪慧,即使心不在焉,成绩也远好于堂儿。
我没有兄弟,唯一的姐姐也去了八闽,所以我希望我的儿子们能兄友弟恭。铭儿的出类拔萃,必须有所限制,不能威胁到堂儿。
林家的小女儿年龄合适,我命林夫人带着林家小女儿进宫看望太后。
林见微和铭儿的初遇,是我精心策划。有了感情的牵绊,自然就有了软肋。
可我没想到,堂儿也爱上了林见微。
他向我求娶林见微时,我恨不得扬起茶杯砸他的头。堂儿,你糊涂啊。可我还是静下心与他分析利弊,我告诉他,放弃对一人的感情,以后得到的,何止是感情。
铭儿深夜进宫,求林见微做太子妃的圣旨。
我问他:「你不爱她吗?」
他答得干脆:「爱。」
「那为何求这道圣旨。」
「也是因为爱。」
「你放弃的可不只是一个女人,更是林家的支持。」
「儿臣无意争权,愿辞去官职,不再上朝。」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铭儿果然聪慧,他知道我的担忧,也知道我这么多年对他暗地里的打压。
我准了他的请求,原以为这件事就此落幕。
可堂儿听了林见微的谏言,开始收买人心。其实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收买人心,只是那还在我的忍受范围之内。我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他现在,手握贪官污吏犯罪证据,却不整治。我希望他做一个好皇帝,而不是醉心朝野之争,将眼光只局限于这朝堂之上的昏聩之人。
我罚了他,又派了林家和铭儿前往西北。
明明才三十多岁,我却已经有了力不从心之感。
边境之战胜了,我才算彻底放下心来,我总算给了堂儿一个海清河晏的局面,他终于不用如我当年那般艰难。
铭儿回京,一身军功。
他们兄弟二人若生嫌隙……我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林见微不能留,她是兄弟二人矛盾的根源。
我一声令下,可房门外站着堂儿时,我才知道,我用权力一步步引着他,成了现在的样子。他长大了,能力在我之上,已经不受我摆布了。
一口污血涌上我的喉咙,我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堂儿和秀儿成了两块光斑,依偎在一起,渐行渐远。
堂儿恨我,他怎么会恨我呢,我是他父亲啊。
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他不必重蹈覆辙,我所经历过的辛苦,不想他再经历一次。
我又想到了我的父皇,那个在我八岁时就驾崩,留下我和母后,也留下了一个大厦将倾,风雨飘摇的国家的父皇。
即便如此,我也不恨他,每次回忆起他,都是他缠绵病榻之时,将我圈在怀里,用粗粝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颊的场景。
可是,我的堂儿,他为什么会恨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