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奇缘（下）

我和乔知意回到集合地点的时候，人已经到齐得差不多了。赵廷在拉着肖聿安一脸热切地说着什么，肖聿安微微皱眉，明显不太赞成的样子。

我再走近一些，就听到赵廷还在软磨硬泡：「班长，帮帮我呗……」

肖聿安推了推眼镜，声音清清冷冷的：「我要考虑到每个同学的感受，万一田馨不愿意回答怎么办？」

「这个不会怎么样……」赵廷又说了几句，肖聿安好像有些无奈，回答道：「我知道了，我会放几个这样的纸条进去，但这是极限了。」

「没事，我相信我的运气！」赵廷顿时喜笑颜开，连连道谢，「谢谢班长。」

我大概猜到赵廷是在筹备如何向田馨表白，但我并不关心这件事，只是带着乔知意排在了乘坐缆车的队伍末端。

乔知意好像没有坐过缆车，来的时候她还在想着豆腐丸子，走的时候她就关注起了缆车下的翠绿林海。坐在透明的车厢里往下看的时候，她还有些好奇地问我：「唐同学，摩天轮是不是和这个差不多啊？」

我垂眼看她瓷白的脸颊，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我没坐过。」

「唐同学也没坐过摩天轮？」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难道你们以前春游秋游没有组织同学一起去过游乐园吗？」

「有过，」我稍微回想了一下过去的经历，「摩天轮排队的人太多了，我没有去。」

「这样啊，」乔知意对我笑，弯弯的眼里有种近乎狡黠的可爱，「好想知道唐同学坐那些过山车、大摆锤会是什么样子。」

还能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也勾了唇角，不咸不淡地说：「那下次一起去。」

「诶？」她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背过手仰头看我，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唐同学不会觉得幼稚吗？」

「不会，」我表情平静，然后反问她，「你想去吗？」

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我没去过，就是……有一点点好奇。」乔知意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有所察觉地转过头，然后鼓着脸颊，小声地有些赌气地询问我，「唐同学，你是不是在笑我啊？」

是吗？我在笑？

我有些错愕地抬起手，掩饰般轻咳两声，然后遮住了嘴唇：「我没有。」

我没有笑你。

我只是在这个瞬间，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在风吹林动，无数枫叶扑簌簌颤动，晚霞艳丽，天地仿若被缠绵而绮丽的绯红包裹的时刻，无比清晰地有了一个认识：乔知意也变了。

我不知道她的变化从何而起，也许缓慢而不经意，但终究有了成效。她有了想做的事情，有了分享欲，会对我展露一些小情绪，甚至会无意间向我表达自己的渴望，不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几乎不在意自我的模样。

这是不是证明，你对这个世界有了除却胁迫之外的归属感？

我想这么说，却憋住了这样的冲动。只是在下缆车的时候，直视她清澈黑亮的眼眸：「等过段时间，一起去吗？」

乔知意像是想笑，又想要憋住，可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这样的开心，于是唇角飞起两个很可爱的小梨涡，像是酿了蜜糖，笑容甜得令人忍不住心生喜爱。

她就这样眼眸亮晶晶地看着我，然后很重地点头：「好呀。」

回到枫林山庄后，我们一群人来到后山烧烤。食材都是现成的，灶台已经生了火，会做饭的男生去做饭，其余的不是跟着烧烤，就是去摘新鲜的水果，还有几个坐在一边玩游戏。

大家轮班下来，一顿晚餐就很热闹地吃完了。

饭后，班长肖聿安组织起了聚会游戏，但刚上大学的学生，能想到的游戏就那么几种——桌游、狼人杀、真心话大冒险、国王游戏。

最后几个男生对视一眼，赵廷一马当先，为真心话大冒险投起了票。一旁有人喊太老套了，赵廷也岿然不动，最后还是赵楚涵统计了一下民主投票，才最终定下来要玩这个流传了数代的游戏。

我对这些全都没有兴趣，但乔知意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也没有选择离开，就坐在她对面，看她疑惑又认真地听着游戏规则。

「大家都是同学，大冒险的要求也不会太过分，但你们可不能耍赖啊，要玩得起……」

我们两个班的女生一共才五个，这一次就来了四个——田馨、乔知意、陈语琪、卢思思。

男生说话的时候明显在看着女生，除了乔知意有些茫然，田馨有点无所适从以外，陈语琪和卢思思都笑着说：「谁怕谁！」

我大概明白赵廷要肖聿安帮的忙是什么了。眼看着已经有男生帮忙拿了几瓶未开封的酒过来，我皱了皱眉，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给乔知意发信息。

「你是不是没玩过这个？」

乔知意回得很快：「是啊，我只听过。」

「那待会儿有不想回答的问题或者不想做的事情就直接拒绝。」

乔知意看了眼手机，眨了眨眼：「但游戏规则不是拒绝了要喝酒吗？」

我：「我帮你喝。」

乔知意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想给我打字，面前递来一张扑克，游戏已经直接开始了。

游戏采取抽扑克的方式，一共十七张牌，抽到 Joker 的要自愿接受真心话或是大冒险的惩罚，而抽到方块 K 的可以帮助 Joker 抽取惩罚。

我看了一眼底牌，红桃八。

1/17 的概率，果然不可能这么倒霉……我还在这么想，众目睽睽之下，乔知意翻转了她的卡牌，我清晰地看见了那张彩色的 Joker。

我：「……」

周遭爆发零星的起哄声，乔知意似懂非懂地在主持人赵楚涵的引领下投了一次骰子，摇到了单数。而抽到方块 K 的男生也举了手，一副有些犹豫的样子。

按照规则，单数真心话，双数大冒险。

大冒险是早就准备好的纸条，真心话是同学们现场询问。大家其实满打满算也才认识两个月，对彼此都不太了解，乔知意又是女生，因此一群人都嘻嘻哈哈的，一边对我挤眉弄眼，一边调侃抽到方块 K 的男生，让他问得矜持一点。

男生不是我们班的，我不认识他，看着也有些眼生。他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乔知意，又转头看向我，我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就坚定了下来，然后大声问乔知意：「乔同学，请问你和隔壁班的唐遇秋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霎时间，万籁俱寂，刚刚还在谈笑的同学们纷纷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笑开了。

「你这什么问题啊！」

「举报了啊，你这是送分题……」

「问点大家不知道的，哥。」

「让你矜持点，不是让你这么放水的，兄弟。」

郑寻也拍拍我的肩膀，憋着笑说：「唐哥，我认识那小子，隔壁班的陈明翔，听说军训的时候就暗恋嫂子呢，估计现在还贼心不死。」

嫂子？

我的大脑多花了两秒解析这个词汇，乔知意却愣在了原地。她好像原本想毫不犹豫地说什么，却在前一秒停顿了。迟疑片刻后，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表情里有征询、茫然、苦恼，恰好和我的目光对上。

我的手指忍不住扣紧了掌心，虚虚握成拳，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大概明白她眉眼里想要传达的意思：她在问我，怎么样回答对我比较好。

因为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告知她可以靠近，可以让别人误会，可以不解释，因此她也认为这样「虚假」的关系反而能帮我免除很多麻烦——比如拒绝谢濯然他们的靠近，比如合理地规避其他女孩的表白。

这样他人认为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名义」，或许我主观认为并不需要，但毫无疑问，我并不反感，甚至无数次因为各种理由拖延了划清界限的脚步，因为我知道，我的许多行为是在僭越，是在企图弄假成真。

可我同样也心知肚明，现在不是时候，我也不该这样。

我垂下眼，刚想对她摇摇头，乔知意却好像领悟了什么，不用我回答，她就已经转回了头，然后否认道：「不是。」

我的手指松了松，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非常冷淡地看着手里的扑克牌。

周遭的声音又静了静。

郑寻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不自觉滑落，错愕地看着我：「不是吧？」他压低声音，「你们俩都这样了还没在一起呢？好学生的情趣？」

我没看周围那一圈讶异的目光，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看问这个问题的陈明翔。他好像也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先是眼睛瞪大，接着就露出了一个非常惊喜的笑容：「真的吗，乔同学！」

我冷哼一声。

——这么高兴干什么？就算现在不是真的，以后也会是真的。

乔知意有点蒙的样子：「这不是真心话吗？当然是真的啊。」

陈明翔更激动了：「他们都这么说，但其实我也一直不相信，我就知道乔同学这么单纯可爱的一个人，不会轻易就谈恋爱的。」

——她单纯可爱和谈不谈恋爱没有关系。

乔知意：「啊？」她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同学这么热情，犹豫几秒，「谢谢。」

陈明翔看着乔知意，脸颊微红，吞吞吐吐地说：「那，乔同学如果真的要谈恋爱的话，会选择哪种类型的男生呢？」

——反正不是你这种类型。

郑寻看完整个对话，叹为观止：「这家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他转过头看向我，刚想说什么，下一秒就瞪大眼睛，往后缩了缩：「唐哥，你这什么表情啊？看上去要杀人了……」

我淡淡地说：「是吗？」

郑寻又往后退了一步，疯狂摸手臂：「我的妈呀，小说里说的人形制冷机我可算知道是什么样了，我这就去找乔同学回来，您可别暴走了……」

我刚想说你演得太夸张了，就看见乔知意站了起来，把扑克牌递还给赵楚涵，然后很礼貌地回答陈明翔：「不好意思哦，我记得这个游戏只用回答一个问题吧？这一盘是不是结束啦？」

陈明翔愣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遗憾而恋恋不舍地看着乔知意回到座位上。

乔知意回到座位之后就抬起头看我，也许是我没有克制住不太愉悦的表情，她好像也被吓了一跳，然后眨了眨眼，给我发消息：「唐同学？」

「嗯。」

「你是不是不高兴他们问这种问题啊，」她发了个沮丧的表情包，「我不该参加的，感觉这些东西打扰到你了。」

并不是这种原因。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询问她：「所以呢？你本来是想征求我的意见，怎么又自己回答了？」

「我是觉得不太好，」她思考了一会儿，「因为这毕竟是个真心话的游戏，我感觉……就是我都参加了，还是得有点契约精神。」

这个回答是典型的乔知意风格。

同样地，我对她摇头，也是在之前陈明翔问话时并没有出声的理由之一。

我平静下来，告诉她：「你说实话是对的。」

虽然我确实不高兴了，但不高兴的理由着实有点丢人，对一个并不认识的男生很幼稚地充满敌意这件事，我不太好意思告诉她。

「下一轮我应该不会这么倒霉了吧……」乔知意鼓着腮帮子，「原来大家会问这种问题啊，早知道会扯到唐同学身上，我就不参加了。」

「没关系。」我想了想，淡淡地回复她，「我并不觉得被打扰。」

果然，第二轮的 Joker 并不是乔知意。

之后的每一轮，我和乔知意都没有被抽中，但现场的氛围明显被炒热了，问的问题也越来越露骨。

在一个男生坏笑着问郑寻第一次的性幻想对象是谁的时候，现场炸开了锅，一群人怪叫着，郑寻就像是被一群饿狼盯着的小绵羊，一边毫无威胁力地叫嚣着待会儿要把他们打一顿，一边弱弱地说了一个女优的名字。

而田馨也中彩了一次，抽中了真心话。在赵廷的眼神示意下，抽中方块 K 的男生挠了挠脑袋，只是很委婉地问她：「田同学，你的前男友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啊？」

田馨脸红得彻底：「我、我没有前男友。」

赵廷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田馨：「……」

郑寻看不过眼，在一群人的偷笑声中把赵廷拖了下去：「行了啊！遵守游戏规则！」

赵廷拜托肖聿安放的纸条，应该都是大冒险相关的。我看见有女生抽中了「深情对视有好感的人三十秒」，也有男生抽中了「邀请在场的一位异性去瞭望台看星星」，每抽到一次，赵廷的脸颊上就浮现出类似于羡慕、肉痛、望眼欲穿的表情。

一轮接着一轮，我再一次翻开了手里的扑克牌。

一张方块 K。

原本我并不在意，可不经意间看向对面的时候，乔知意手上的，赫然是一张 Joker。

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肖聿安明显有些讶异，扬了扬眉，然后把骰子递给了乔知意。

点数五。

又是单数，真心话。

我站在乔知意面前，看着她一瞬间就放松下来的脸颊。微风，落叶，明月，灯火，我感觉被无数诗意浪漫到只属于画作的元素包裹着。她带着信赖的、毫不设防的、甚至是有些喜悦于这种巧合的笑容，弯着眼仰头看我。

她知道我不会为难她。

可滥用幸运是上天赏赐的特权，哪怕我再冷静自持也不例外——心脏的跳动在无限加速，我一瞬间想到了无数种让他人误会的问题，每一句都可以让我成功宣示主权，在她还不清楚我的图谋不轨之前。

可我最后张了张嘴，问出的却是：「你最近的一个，没有告诉别人的愿望是什么。」

算了。

我垂下眼，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可乔知意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周围一群人「唐哥又放水」的嘀嘀咕咕声中，她几乎是很紧张地偏移了视线，根本藏不住情绪的白皙脸颊上是显而易见的为难。

怎么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我也惊讶了。

人的欲望总是在时刻改变的，只要她想，随便说一个愿望都可以。而凭借我对她的了解，哪怕是吃到某种口味的美食都足以构成一个愿望，为什么会让她露出这样仿佛难以启齿的表情。

半晌，迟迟不说话的乔知意终于开口了：「我不想回答，能喝酒吗……」

肖聿安推了推眼镜：「当然可以。」

她转头就去挑酒杯，我眉头一皱：「我帮你喝。」

乔知意看了我一眼，也很固执的样子：「我自己喝。」

「你……」我还想和她说什么，周围已经有男生出来制止我了：「根据规矩，这个可不能帮忙喝的啊。唐哥你也管太紧了，乔知意不想回答就让她喝呗，一杯果酒嘛，度数这么低，没事的。」

我喊她的名字：「乔知意。」

她却没有回头看我，只是拿起一杯果酒，很安静地一口一口灌了下去。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逃避这个问题，又看她一副要划清界限的样子，明知道不应该，心头却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面无表情地盯着别处，等她来找我解释。

可是没有。

一直到过几轮游戏结束了，她都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好像在独自思考什么事情，一眼都没有看过我。

赵廷终于如愿以偿抽到了自己放的大冒险纸条，挑选在场的异性弹一曲情歌。我才注意到他居然还带了吉他，卸了包就深情款款地给田馨开始演奏，本来应该是很热闹的场景，但我已经没心情看下去了。

回别墅休息的时候，她和田馨走在一起，大概是终于想到我了，很短促地转过头跟我挥了挥手，应该是告别。

可她都没有看我。

一个很普通的问题而已，怎么好像忽然让她变得这么低落？

我在手机上问她，乔知意只是回了一句「可能是有点累啦，早点休息，唐同学」，十分敷衍。我的心情因此越发糟糕，如果沙漏能逆流，此刻那个粉色沙漏的数值一定是在-1-1-1-1。

……不行，我不能不高兴，她还需要我的幸福指数。

想到这里，我抑制住了情绪，在她发了晚安之后，继续给她发消息。

「乔知意。」

我冷静地问她。

「你是在和我闹脾气吗？」

她没有回复，我看着对话框头顶那个「对方正在输入中」，等了许久，才继续给她发消息。

「如果你觉得我问的问题不太妥当，我和你道歉，可以吗？」

未知总是令人恐惧。例如她未知的反应，令我措手不及，也让我忍不住地烦躁。

因为无法解决，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烦躁。

我自认为已经算是了解她，但我又心知肚明，这些还远远不够。她从未展现过这样的负面情绪，我必须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让她为难，也不想让她这么低落。

乔知意回复我了，是语音消息。

我点开听筒，听到她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不起，唐同学。」

我拨打了语音通话过去，她接通了，呼吸声有些急促，好像情绪不算稳定。

我说：「乔知意。」

「唐同学。」

我听到了风声，于是皱眉问：「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散步。」她答得很快。

「你和我说晚安，结果自己在外面散步，」我被气笑了，「乔知意，真有你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乖乖地说：「对不起噢。」

「对不起什么，」我有点头疼，「度数那么低的果酒，你不会喝醉了吧？」

「我没有！」她抗议道，「我只是借酒消愁。」

借酒消愁？消的哪门子愁？

我拿上房卡，开了房门：「你在哪里散步？」

「不知道，」乔知意晕乎乎的声音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沮丧，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唐同学。」

「怎么又对不起了？」我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你把位置共享打开，我来找你。」

乔知意没听我的话，只是问我：「唐同学，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她问过一遍这个问题，我有些发怔，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她又说：「你要是知道我比你想的要糟糕，肯定就不会对我这么好了吧。」

我听着她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大概判断了一下是在一个有水的地方，于是往枫林山庄的小湖边走去：「你想多了。」

她：「啊？」

我一边走，一边问她：「你以为的好是什么，糟糕是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是难住她了，我听见她迟迟没有回答，片刻后，她有些不确定地回答我：「就是……我好像没有那么无私，只想着让唐同学幸福就好了……」

我看见她了。

「这样吗？」我说，「有愿望就是自私？所以你不愿意分享你的愿望？」

我走近了，看见她坐在湖边的小木椅上，举着手机，抿着唇，长长的睫毛微垂，像是受伤的蝴蝶栖息在一朵花上，有种令人心惊的美丽和脆弱。

乔知意反驳：「不是这样的，我的愿望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我停在她的不远处，「如果和我有关，你应该告诉我。」

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挫败的表情，就像是想要隐藏的东西被人深挖，被迫暴露人前。她白皙柔软的手指揉搓在一起，抿着嘴唇，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声说：「我只是想……我想和唐同学合奏。」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几乎回不过神来。

良久的沉默后，我喊了她的名字：「乔知意。」

她惊讶地转过身，原先是泪汪汪的样子，好像很委屈，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只剩下茫然：「唐……唐同学？」

我大脑反应不及，同样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

在走近她的这几秒里，我一直在想着她的回答。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为什么会有这种愿望，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我感觉我的头脑也许是宕机了，直到拉住她手腕的时候，都没有恢复运转。

乔知意就这样愣愣地看着我，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面容泛着浅浅的红，向来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气。我闻到她身侧有果酒的清香，立刻推断出她回去以后也喝了酒。

我又气着了，看见她一副晕乎乎的样子，只能强行压抑了火气，问她：「想合奏是什么很过分的愿望吗？为什么宁愿喝酒也不肯说？」

想了想，我又盯着她的眼睛：「是觉得在别人面前承认这件事很丢脸，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她瞪圆了眼睛，总算恢复了一点往昔的活力：「才不是！」

「行，」我垂眼看她，「那是为什么？」

「我不会，」乔知意很委屈地说，「我不会钢琴也不会吉他……我都没学过。」

「没学过我可以教你，」我紧追不放，「不是这个理由，你在隐瞒什么？」

「我、我……」乔知意搪塞了一会儿，终于闭了闭眼睛，「我觉得舞台上的唐同学和薇薇很耀眼，很般配。」

我想问她所以呢，大脑却先我一步主动分析了这句话，其中包含的种种意思令我掌心开始发烫，我避开视线：「我没听明白。」

「就是，」乔知意眼看就要哭出来了，眼眶红红的，很难过的样子，「我当时在台下站了好久，就是很羡慕薇薇，我也想在唐同学身边……」

难过的不是没有办法站上去，而是自己居然会产生这种想法——这种自私又荒唐的想法。

她又低落了起来：「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我也没有唐同学聪明，我也没有钱，我也不会这些乐器，我也没有薇薇漂亮……唐同学是很耀眼很厉害的人，可我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唐同学是主角，我只是个普通人，最多就是知道剧情，可以保护唐同学……」

「我明明应该只想着让唐同学幸福的，」乔知意低声说，「可是我发现，我开始自私了，我想要唐同学看着我，我想光明正大站在唐同学身边，我想要唐同学也陪我合奏……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好像没有办法只是躲避在影子里看着唐同学幸福了。」

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已经在努力压抑这种想法了……但你今晚问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愿望，我不想说的。」

「乔知意。」我深吸一口气，握着她的手腕，很认真地说，「你看着我。」

她睁开眼，没有说话。

我说：「你知道吗，你首先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孩，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嫉妒，可以生气，可以有任何欲望，可以不围着某一个人转，也可以对我发脾气。」

乔知意很懵懂地看着我：「是这样吗？」

「是，」我看着她，「我不觉得有任何的负担，也不想用我的情绪绑架你。」

她怔怔地看着我，黑亮的眼眸里映着一整个我的身影，片刻后才说：「唐同学，我以前……我是奶奶带大的，没有见过爸爸妈妈。我们家在一个小镇，家里很穷，奶奶养我很辛苦，所以我从小就去帮忙打零工，什么都学一点，想要减轻奶奶的负担。可是没有用，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奶奶还是因病去世了。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我只是想要奶奶幸福，所以我小时候天天吃不饱，但我还是装作不饿的样子，其实我真的很饿，到现在也是，吃了很多很多东西，还是觉得不够。」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了，一种绵长的钝痛令我几乎忍不住想要立刻拥抱她，可我忍住了。

「后来我很努力地活下来了，」乔知意说，「我真的太忙了，我要养活自己，所以很少有空去做别的事。给我看小说的女孩子，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其实我很想交朋友，但是我连春游都不和同学一起，我要省着这笔钱吃饭。」

她颠三倒四地叙述着：「穿过来之后，我是个刚上高中的学生，我还是没有爸爸妈妈，可是我已经知道怎么想办法养活自己了……我不是很明白怎么让人幸福，因为我从来没有做到过。我也很少想别的事，我觉得活着就已经很难了，能够一直活着，可能就是我唯一的心愿吧。」

我安静了很久，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礼盒：「乔知意，送给你。」

礼盒里躺着一只小小的月饼，准确来说，是一个纯银雕花的月饼吊饰，镶嵌了一枚莹亮的蓝宝石，旁边挂着一个「中秋快乐」的签条。

她有点茫然地看着我。

我开了个玩笑：「看起来好吃吗？」

乔知意没有回应我难得的幽默，瞪圆了眼睛：「这是送给我的吗？」

「是，」我垂眼看她，「中秋节是团聚的日子，我希望你可以不孤单，所以想送给你。」

她还是呆呆的，像是没有回过神：「可是我没有准备礼物……」

我说：「那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吧。」

「好！」这次她答应得很快，终于缓过劲，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呜呜呜，唐同学，你真的太好了吧……我何德何能……我……」

我叹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点头，很乖地说：「好。」

在发消息给赵廷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很多事，那些琐碎的细节，无聊的过往，和奇怪的冲动。我带着杂乱的思绪来到赵廷的房间，在他揶揄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地拿走那把借用的吉他，然后又跑回了湖边。

乔知意惊讶地看着我，刚想说话，我却径直开口了，很简短地叙述道：「我家原本在渝市。我不知道你说的那本小说里有没有提过，我父母都是搞科研的，我高考过后他们就马上接受调令，搬家去北京了，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保密工作，不能和我联系。

「乔知意，我并不能算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看着她，「在遇到你之前，我并不太清楚幸福是什么。这是个很笼统的概念，或许就像我父母说的那样，从事科研，或许找一个工作相仿的伴侣，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生下一个无法悉心照料的孩子，为了工作、职业、梦想奉献一生，这就是幸福？」

就像我对她说的那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习惯，我没有特别的情绪波动，也不喜欢将自己的心事剖露人前。

直到遇到乔知意。

或许人类的多巴胺就是这样神奇，能够因为某一个人，就让我单调无味的生活从黑白变成彩色，无序的未来有了固定的道路，甚至品尝到了太多从前仿佛不属于我的情绪。

我吃醋、气恼、害羞，迸发无数冲动，迫切地想要她像从前那样，对我毫无阴霾地弯眼微笑。

我坐在她身侧，弹奏了第一个音符。

「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我说，「它是一首钢琴吉他合奏的曲子，我现在弹给你听，仅仅是因为我想。你如果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

月光倾泻而下，流水潺潺，草木皆静，湖边的少女，是我这一场演出唯一的观众。

我忍不住想，你羡慕路薇薇，想站在我身边，想要和我合奏，想要我看向你——

乔知意，这些真的只是因为你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吗？

她清澈的眼眸，满满当当地盛着我，专注到仿佛可以定格在月光下的这一刻。

……还是因为，其实你也开始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