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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叹

我夫君病重后,想让我去地底下陪他。

笑死,想得真美。

你死后,这由我父兄打下来的天下,就该还给我了。

1

我是暴君的婢女,刚替暴君挡了一剑。

大殿上一片混乱,他神色如常,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忍不住颤抖。

啊,他一定非常动容吧。

可他不会知道,我是他死在冷宫里的皇后。

我的尸体被扔在乱葬岗里,连带着我肚子里的孩子,都被老鼠啃食得面目全非。

如今我重生在这个身份卑微的婢女身上,为取他性命而来。

他得偿还,他欠我的,还有欠江家上上下下五百口的一切。

醒来时眼前雕梁画栋,不再是杂乱不堪的大通铺。

肩胛处的伤口被包得严实,轻轻一动,便有钻心的疼痛蔓延开来。

婢女见我醒了,忙过来说:「姑娘忍一忍,御医已经看过姑娘的伤了,没什么大碍。」

忍,怎么忍不了呢。

这和我前世受的痛苦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姑娘好生躺着吧,陛下说待会儿会来看您。」

婢女眼里有艳羡,在她看来,我这一道伤疤,能换得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简直太划算了。

比祁秦来得更早的,是青杏。

她如今改头换面,一身华服,满头珠翠。

和我第一次见她时,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挣扎着从榻上下来,跪在她面前:「奴婢见过妍妃。」

从我的视角,可以看到她镶满珍珠的鞋面。

我被打入冷宫那天,她就是穿着这样的鞋子,一脚踩上我的手背,附在我耳边轻轻说:「现在你后悔了吗?」

我不后悔,她这样的人,本就不配成为我的嫂嫂。

她自小仰慕我的哥哥,在及笄那天,竟然自荐枕席。

可哥哥并不喜欢她,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就拒绝了她的表白。

哥哥顾及她的名声,将这事处理得很好,除了我们三个,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可青杏容不下我们,容不下她这卑微可怜的过往。

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对我们的恨意。

得不到,就要毁掉。

她成为了祁秦手中的剑,要说恶毒,谁也比不上她。

我永远会记得那一天。

我和嫂嫂被一群男人欺辱。

而我的哥哥,堂堂七尺男儿,驰骋沙场,宁折不弯。

却在那一天,跪在青杏面前,红着眼,求她放了我们。

她当时做了什么呢。

她吐了一口唾沫,让我哥哥像狗一样舔干净。

哥哥丝毫没有犹豫,伏下身躯,趴在地上,照她说的做了。

我不敢再看。

可她只是笑着:「这可怎么办呀,陛下的旨意,我也不敢违抗呢。江照哥哥,我帮不了你。」

「不过啊,这个主意,是我向陛下提的。他夸我聪明呢,一箭三雕。」

踩碎我哥的骄傲,毁了嫂嫂肚子里的孩子,让我这个皇后不忠不洁。

好一个一箭三雕。

「哦对,陛下还说,要让你这个将军,再也,站不起来。」

哥哥双腿流出来的血,溅了我一身。

2

我和祁秦是青梅竹马。

彼时他是不受宠的皇子,而我是国公府唯一的小姐。

他在我面前,一向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一次皇家秋猎,我追猎一只梅花鹿,却不小心掉进山洞,被蛇咬了一口。

在绝望之际,祁秦来了。

他让我不要怕,然后二话不说,为我吸出了蛇毒。

我沦陷在那一刻。

后来他还强撑着背我走了一段路,只不过还没等出林子,他不敌蛇毒,晕死在地。

是禁卫军发现了衣衫褴褛的我们。

大祁礼教森严,孤男寡女在林子里共度一夜,无论有没有发生什么,都必须有一个说法。

不久之后,祁秦来求亲了。

他跪在父亲面前,以性命担保,说他会对我好。

其实我明白,父亲并不看好祁秦。

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江家一直处于观望状态。

可没有办法。

一旦我嫁给祁秦,江家就和他牢牢绑在了一起。

那时我太年轻,想着他为了救我不顾性命,一定是爱惨了我。

但我没想过,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戏,一场苦肉计。

祁秦不是为我而来,而是为了我身后的江家。

什么梅花鹿,什么毒蛇,这就是他设下的圈套,就等着我一头栽进去!

终于,他运筹帷幄,登上了日思夜想的位置。

那一夜,他喜极而泣,将我拥入怀里:「落落,你会是我唯一的皇后。」

多么动听的话。

我多蠢啊,五年了,都没能看清楚,枕边男人的真面目,

没能看到那张温文尔雅的面皮下的虚伪阴狠。

3

祁秦曾向我哥哥许诺,江家与他共辉煌。

可那次回乡祭祖,他采用青杏的计谋,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永远也忘不了嫂嫂撕心裂肺的呐喊:「不要伤了我的孩子……」

她的眼泪流干了,声音哑了,身下涌出大滩大滩的血。

她死在了医馆。

自戕而死。

我的哥哥被贼人砍断双腿,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我那光风霁月的哥哥啊,疼得几欲昏迷,却还说要回京讨一个公道。

可还没等他回京,他就死了,死不瞑目。

伤口感染,脓水血水混在一起,流了满地。

我独自一人,拖着破败的身体踏上回京之路。

我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耳边就会出现嫂嫂凄厉的叫喊、哥哥愤怒的悲鸣。

我以为我不会哭了的,可看到满目疮痍的国公府,我还是哭得不能自抑。

国公府被抄了,家丁女眷流放边疆,祖上产业尽数充公。

而我的哥哥,连死后都不得安心,被冠上反贼的罪名,遗臭万年。

祁秦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出现在他面前。

我问他为什么。

他眼里是我不曾见过的凉薄:「看着碍眼。」

「碍眼?」

我以为他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他连敷衍我都不愿意。

是啊,如今,我早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自然不值得他费心思敷衍我。

「当初你跪在我父亲母亲面前求娶我时,怎么不觉得碍眼?」

「我父亲为你挡箭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碍眼?」

因为那道箭伤,我的父亲殒命战场,母亲听闻死讯,从此一病不起。

「我哥哥为你杀敌卫国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碍眼?」

我步步紧逼,眼泪模糊了双眼。

可我清楚地看到,他往后退了一步,他说——

「不要碰我。」

他嫌我脏。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连带着江家,都为我的愚蠢陪葬。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情阴冷,

「江落,从始至终,我都在演戏。这才是真正的我。你如今觉得后悔?还是害怕?」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我觉得你很可怜。」

「没有人爱真正的你,就连你自己,也不敢表露真实的你。」

「我不害怕,祁秦,是你在害怕。」

在那一刻,祁秦像被捏住了后颈的猫,下颚绷紧,却下意识挺直身板,维持他身为帝王的尊严。

我知道,我说对了。

「混账!是谁准许你这么和朕说话的?」

他不顾风度,一巴掌将我掀翻在地。

「我说对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疯狂地大笑起来。

「祁秦,我诅咒你,身边之人各怀鬼胎,他们敬你、怕你、利用你,唯独不爱你。你永远得不到爱。」

他掐住了我的脖子,目光阴鸷。

我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你、不、配。」

他的五指逐渐缩紧,在我即将断气的时候,他突然笑了。

「江落,朕不会动手杀你。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要死要活,你自己选。」

他拂袖离开。

冷宫的大门被永远地合上。

我被人遗忘在这里。

我想活着,无论多么艰难,我都得活着。

只要活着,就会有报仇的机会。

于是我扒树皮,吃老鼠,肚子一天天地隆起来。

可那个冬天太冷了。

我没能挺过冬天。

哥哥啊,对不起,我没能讨到你想要的公道。

我该怎么去见你和嫂嫂啊。

我该怎么告诉你们,那些伤害我们的人,还活得好好的。

还好,还好,我重生在死后一年的春天。

这一次,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们会承受我们曾遭受过的屈辱和痛苦。

我会百倍千倍奉还。

4

青杏抬起我的下巴:「倒是长着一副好相貌。」

「说说,为什么给陛下挡剑?」

我低垂着眉眼:「回娘娘,奴婢也不知道,大概是、是……」

没有人知道,我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掐出一道道血痕。

只有这样,我才能逼自己忍,而不是跳起来,咬她,踢她,企图和她同归于尽。

她有些不耐烦了,冰冷的护甲戳上我的喉咙:「是什么?」

「……是本能吧。」

她嗤笑,声调稍稍拔高:「一派胡言!」

「本能?陛下贵为天子,你只是一介贱婢,何来本能?」

她曾是我的洗脚婢,无论表面多么光鲜亮丽,还是掩盖不了她骨子里的卑劣和粗鄙。

我垂着眼,没有为自己辩解。

她此番来,只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满意。

「你接近陛下,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装作害怕极了的样子,扑倒在她脚边。

动作幅度大,牵动了伤口,白色细布很快洇出血迹。

「冤枉啊,奴婢真的只是下意识,奴婢只是不想让陛下受伤!绝无别的目的!」

祁秦此人多疑,大概早已打探过这具身体的底细。

他查不到什么的。

容貌清丽,身世清白,这就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

青杏不依不饶,见我不松口,竟然一脚踩上了我的伤口。

我疼得冷汗涔涔。

她的脚尖,在伤口上打着转,一寸一寸深入肉里。

祁秦原是先皇流落凡间的孩子。先皇一次微服私访,有了他。

他的母亲怀着他,上京认亲。

途中生产,奄奄一息之时,是青杏的母亲救了他们。

后来他的母亲死了,也是青杏的母亲将他养大了些,告诉他他的身世,送他入宫认亲。

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来说,这位养母的存在意义非凡。

所以在多年后,青杏向祁秦表明自己的身份后,他不仅给了她荣华富贵,还一次又一次纵容她的所作所为。

他们是一样的人,都只爱自己。

他们在暗处挣扎得太久,压抑了太久,

一旦得势,就急急忙忙显露威严,恨不得让天下服从。

残暴又古怪,自私又狂妄。

我重重地磕头,疼得声音颤抖:「奴婢……没有……」

我再一次晕死过去。

5

醒来时天色已晚,屋里昏暗,嗓子像是着了火,又干又哑。

我挣扎着起来,想下榻倒碗水。

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醒了?」

是祁秦。

我循着声音望去,他正站在窗边,长身玉立。

借着月光,我看到他面色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

他向来擅长伪装自己的情绪,就算再不悦,也能笑脸对人。

多么恐怖的品质。

可我看穿他的伪装时,已经太晚了。

「陛、陛下?」

我慌忙下榻,跪倒在地。

祁秦这才转过身,走到了我面前。

「护驾有功,该赏,你想要什么?」

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低伏着,颤抖着,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奴婢、奴婢……」

我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祁秦难得好耐性:「家中可有亲人?」

他调查过,他明知道答案。

「没有……」

「嗯,可想出宫?」

我摇了摇头。

空气就此静默。

我装作心一横的模样:「奴婢、奴婢想常伴陛下左右!」

他笑了,唇角微勾,笑意来得并不真切,更像嘲讽。

「常伴朕左右?」

我抬头看他,目光期冀,声音小心翼翼:「陛下大概不记得,奴婢这条贱命,是您救的了。」

这是真的,当年祁秦为了讨先皇开心,自请去渝城治理水患。

那时候我爱惨了他,也偷偷跟了过去。

半路遇到歹徒欺负百姓,他为了在我面前展现风度,竟也出手救人。

他救的人未必是这具身体,但他一定记得有这回事。

「哦?」

他的神情里看不出喜怒。

「奴婢入宫,就是为了报恩。」

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带着能看穿一切的犀利。

我颇为心惊。

「朕对你的恩情,早在你挡剑的时候,就还清了。」

「不。」我大着胆子直视他,「还有娘亲和弟弟,陛下也救了他们。因为陛下,奴婢的娘亲,才能看到弟弟长大。」

我的脑袋耷拉下去:「虽然,娘亲和弟弟,都死在了三年前的冬天……」

在冷宫里的日日夜夜,我都在想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爱。

在他得势之前,人人都只看到他伪装过的样子。

就算是前世的我,也只是爱他的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没有人不渴求爱,暴虐如他,也不例外。

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纵容青杏,不仅是因为她的身份。

更是因为,他在她身上,嗅到了类似的气息。

可我不一样,我会给他毫无保留的「爱」,然后再给他最致命的背叛。

6

我成了祁秦的贴身婢女。

这出乎众人意料,他们本以为,我会成为他后宫佳丽的一员。

毕竟在旁人眼里,他风流成性。

无论是官员的女儿、宴席上的舞女,还是邻国的公主……他都一一笑纳。

我对自己现在的身份无比满意。

比起一个等待宠幸的妃子,贴身婢女的身份,会让很多事情简单得多。

祁秦给我放了假,让我好好养伤。

在旁人看来,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我一边休养,一边想着,怎样和哥哥的旧部联系。

他们因为曾和江家交好,被祁秦以各种理由,收缴兵权或远驻边疆。

暂时没有好的时机,我只能边走边看。

还没等伤好全,我就当值了。

前来领路的小太监恭维我:「姑娘可真是好时运,陛下身边还没有贴身婢女,姑娘是头一个呢。」

我笑得腼腆:「都是伺候主子的,公公不必叫我姑娘,唤我翠翠就行。」

他还要恭维,可很快,他就说不出来了。

空气里传来微弱的血腥味。

祁秦坐在御书房的桌案上,垂着头,手拿长剑,剑刃上的血迹蜿蜒而下,染红了他脚下的地毯。

他面前,是户部尚书的尸体。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缓缓抬头。

我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望着地面,慢步前行。

「过来。」

这话是对我说的。

我没有动,状似魂不守舍,直到身边太监提醒:「翠翠,说你呢!」

我这才像如梦初醒,迅速抬头看了一眼。

祁秦盯着我,目光沉沉,神情明晦难辨,

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尤为打眼。

我咬了咬唇,迅速上前,跪在他脚边。

「抬起头来。」

祁秦生着一副好皮囊,皮肤瓷白,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尤为勾人。

他问我:「怕?」

怎么会怕啊。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啊,最怕的,就是不能亲手将他送进地狱。

我点了点头,又飞快摇了摇头。

他将剑抵在了我的颈边。

这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我伏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

「奴婢说的是实话!」

「哦?」他手中的剑没有移动分毫,「说来听听。」

「奴婢第一次见到尸体,的确害怕。可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是他的错。」

「陛下做的事,是为民除害。这样想着,奴婢便不害怕了。」

他的喉咙里溢出低笑声。

「你这张嘴,倒是会讨好人。」

我无比坚定:「奴婢说的是实话。」

他收了剑,神情淡漠:「你错了。朕只是看罗友碍眼,并不是为民除害。」

我僵住了,不顾礼数,抬头看他,神情不解。

他似乎被我的反应取悦了,笑容颇为恶劣:「你把薇嫔喊来,让她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他对他后宫里的女人,和对我当年没有区别,都是逢场作戏。

「是。」

我走出御书房,刚刚的神态荡然无存。

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杀死罗友,并非一时兴起。

祁秦还年少时,不受恩宠,行事也颇为低调。

有一次去踏青,罗友一时没能认出他来,将他当成了马夫。

罗友患有短视症,此举或许并非有意,但的的确确伤到了祁秦敏感的自尊。

所以这件小事,他记了十年。

7

罗薇的笑声从宫殿里传出来。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婢女看见我,喜笑颜开,连忙跑进去通报。

罗薇鬓边一朵杜鹃,神态天真烂漫:「是陛下找本宫吗?」

我朝她行礼:「回娘娘,是。」

「陛下可有说是什么事?」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扭头问婢女:「哎呀,蔓蔓,我这身衣服是不是太素了些?」

「回娘娘,皇上要、要您去见尚书大人最后一面。」

她猛地回头,鬓边那朵杜鹃掉落下来:「你说什么?」

「回娘娘……」

话没说完,罗薇就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

「你胡说些什么!敢咒本宫的爹,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我顺势跪倒下来:「奴婢不敢!」

祁秦叫我来,就是故意让我看到罗薇崩溃的样子。

他想告诉我,他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好人。

他想让我怕他。

罗薇不顾仪态,跑到了御书房。

祁秦换了身衣服,脸上的血迹也不见踪影。

罗友的尸体依旧在地上,无人问津。

恸哭声响彻大殿。

罗薇瘫倒在祁秦脚边。

「皇上,父亲做错了什么,皇上要这样对他?」

「父亲勤勤恳恳,从未有过二心啊……」

祁秦冷冷地盯着她,语气平淡无波:「看完了吗?」

罗薇依旧哭嚎着,自说自话,没有回答。

「既然看完了,那就送回到罗府,让尚书夫人也看看。」

侍卫们抬起尸体。

罗薇高喊:「不要啊!本宫看你们谁敢动!」

没有人搭理她,墙倒众人推,她的父亲没了,她自然也不再是风光无限的薇嫔。

没有人知道,我攥紧了藏在袖子下的双手。

她的遭遇和当年的我何其相似。

祁秦太擅长做这种事情了。

他先将你捧得越高越好,然后,在你快要得意忘形之际,让你重重摔下来。

多残忍,可他却乐在其中。

祁秦将她踢开,像是在不经意间看了我一眼。

在触及我脸上的指印时,目光微微一凝。

我看着眼前的场面,面露怜悯,却止不住发抖。

我一个乡下来的婢女,能见过什么世面呢?

自然要表现得害怕,又要透露些善良。

祁秦没有再为难我,而是淡声道:「送薇嫔回宫。」

说完,他便坐下来,专心审阅奏折。

仿佛刚刚的事情,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8

罗薇被打入冷宫后,性情大变,不再是往日活泼的性子。

她的贴身婢女求我去见她一面。

我应了,带了些食物和衣物。

罗薇还心存幻想,求我在祁秦面前说说好话,求他见她一面。

我没有毁灭她的期待,只说试一试。

从她那儿出来后,我去了我曾居住过的冷宫。

那里年久失修,此时更是杂草丛生,比我住进去之时还要破败。

水井边有个人形印记,是我留下的。

我曾倒在这里,奢求有人能来扶我一把,可是没有人来。

等得太久,尸体腐化,尸水流了一地。

我永远记得濒死的绝望感。

这种感觉,我会让青杏和祁秦都体验一次。

暮色四合,我刚准备离开,便听到门外传来动静。

我一转身,赶紧躲在了草丛里。

是祁珩,他被护卫背着,进了院子。

在先皇的所有儿子中,祁珩是最骁勇善战的一个,曾与我哥哥交好。

但这人佛系,夺嫡之争开始时,正值外敌来犯,皇子们斗得火热。

只有他,自请出战。

只可惜啊,仗虽然打赢了,可他经脉尽废,武功全失。

不仅如此,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祁秦登基后,他讨了一块偏远的封地,做了个闲散王爷。

这一次他进京,是因为祁秦生辰将近。

祁秦说是兄弟俩许久不见,便于交流感情,所以特许他住在宫里。

场面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限制他的行动,顺带监视他。

明明祁珩待在封地是最安全的,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进京。

这里可是祁秦的地盘,而他,处处受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殒命于此。

酒香四溢,祁珩往井边倒了半坛酒。

「落落,生辰快乐。」

他竟然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辰。

我正感慨,突然见不远处停了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越飞越近,我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它飞到我眼前时,我本能一躲。

「谁?」

护卫反应极快,从草丛里将我揪了出来。

祁珩微微皱眉。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再次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和以前不同了。

我印象中的祁珩,意气风发,一把红缨枪,征战沙场,虎虎生威。

他曾经是太多人的意中郎。

可我眼前的祁珩,坐在井边,

眼中光芒早已沉寂,神情中透露出些许落寞和怨恨。

他摔断腿后我曾去看望过他,那时他还谈笑自如,不见半点自怨自艾。

不过几年时间,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你是哪个宫里的宫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连忙跪了下来:「回王爷,奴婢是皇上身边的人。」

我刚刚从他的护卫眼里,看到了明显的杀意。

一个随随便便的婢女,这个护卫大概会杀人灭口。

但若是祁秦身边的人,他应该会有所顾虑。

「奴婢来这里,是为了祭奠江皇后。」

事到如今,也只能搬出我自己。

祁珩抚摸着手中的鹦鹉:「此话怎讲?」

「江皇后曾对奴婢有恩,奴婢一直记在心底。」

「难为你,竟然还记得。」

他眉眼低垂,神情间露出淡淡哀愁。

我没法把他和以前的祁珩联系起来。

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那只蝴蝶,又飞了过来,停在我的肩头。

在这个关头,我只能紧咬牙关,别过头,逼自己当这只蝴蝶不存在。

但还是被祁珩看出了端倪。

「你怕蝴蝶?」

他的目光悠远,带着些怀念。

我差点忘了,我怕蝴蝶这事儿,还是因他而起。

比起祁秦,其实我和祁珩认识得更早。

哥哥曾是他的伴读。

他们本就性子跳脱,凑在一起,更是有无数坏点子。

其实幼年的我很喜欢蝴蝶。可有一年生辰,祁珩偷偷潜入我的屋子,在我床底下放了无数蝶蛹。

它们在某一天尽数破茧,从我床底飞了出来。

那道可怕的蝴蝶旋风,将我包裹起来。

自那以后,我就害怕蝴蝶了。

「回王爷,怕。」

祁珩目光沉沉,双眼如同两个黑色漩涡,要将我吸入其中。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慌。

除非亲身经历,应该不会有人相信借尸还魂这种事情。

他不会想到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我。

片刻后,他才说:「在皇上身边当值,怕蝴蝶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在提醒我,这样会让祁秦想起当初的江落。

「奴婢明白。」

他身边的护卫警告我:「今日之事,不可透露给任何人,否则……」

「是。」

有惊无险,我弯腰退下。

「祁珩!祁珩!祁珩!」

那是……我的声音,也就是,江落的声音。

我不由得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

是他怀里的鹦鹉在叫。

简直……太像了,和我喊他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祁珩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爱怜地抚摸着鹦鹉的羽毛。

而我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9

有人在我的房间里。

祁珩反悔了?他还是打算动手杀了我?

「姑娘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我推门而入,里面的人,是青杏和她的婢女。

狗随主人,气焰嚣张。

婢女冷哼:「姑娘叫人好等啊。」

自从上次把我踩晕后,青杏再也没找过我麻烦。

大概也是怕惹祁秦不悦。

青杏佯怒道:「你怎么对翠翠姑娘说话的?掌嘴!」

她身后的婢女笔直跪倒在地,自己扇自己耳光。

这一出戏是演给我看的,青杏在向我示好。

我却故意不上道,没叫停。

婢女求饶,青杏这才让她停。

「本宫来呢,也不是为别的事情。如今翠翠姑娘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日后本宫还要仰仗翠翠姑娘多多帮衬。」

我没说话。

「本宫听说昨日皇上去了一趟秀女院,他可有对哪位秀女上心些?」

祁秦喜好独处,在皇宫里走动时,常常只带几个合意的宫人。

昨天路经秀女院时,恰巧只带了我一个。

她急着向我打听。

毕竟,祁秦已经一个月没去她那里了。

后宫里多的是人,暗里嘲笑她失宠。

「皇上只是路过秀女院。」

青杏塞给我一个镯子。

我没接。

青杏是会得寸进尺的性子,她这次向我打听这件事,下一次,只会更过分。

祁秦多疑,如果知道有些消息是从我嘴里出去的,日后想取得他的信任就难了。

「奴婢惶恐。」

青杏不悦,却难得耐着性子:「这个镯子,是本宫的赔罪之礼。上次本宫也是怕你被有心之人利用,误入歧途,这才一时心急,想让你认罪。」

有意思。

但我不吃这一套。

「奴婢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让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皇上不让说的事,奴婢就算是没了命,也不能张口。」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不识抬举:「大胆!」

「待会该到奴婢当值了,还请娘娘打得轻一些。」

她那一巴掌,到底是没落下来。

10

祁秦虽然残暴,但的确是个勤恳的帝王。

我常常要陪他到深夜。

「翠翠,磨墨。」

我闻言上前,照做。

喜公公进来通报:「皇上,妍妃求见。」

祁秦靠在太师椅上,姿态慵懒:「进来。」

青杏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鲜汤。

我默默整理着桌案,好空出地方,让祁秦喝汤。

「这丫头倒是伶俐,臣妾身边的黄鹂手脚不干净,偷了皇上送给臣妾的翡翠镯子,好让人火大。」

祁秦喝了一勺汤:「哦?」

「臣妾这会儿正愁没丫头呢。」

我知道她是什么用意。

既然我不能为她所用,那她就打算毁了我。

反正她的苛刻暴虐有目共睹,杖杀一个婢女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祁秦问我:「翠翠,你意下如何?」

我跪在他脚边:「奴婢只想常伴陛下左右。」

祁秦问我,说明他已经有了打算。

他不会把我交出去。

毕竟,他还等着看,我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

祁秦低笑一声:「是个忠心的奴才。」

他的指尖冰凉,如同安抚狗崽一般,抚摸着我的后颈。

我强忍恶心。

「刘喜看人准,让他挑几个送到你宫里去。」

青杏不太会掩藏情绪,也一向不太会看人脸色。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是江府的粗使丫鬟。

她忿忿地瞪我一眼:「那就劳烦喜公公了。」

青杏不会消停的,往日她撒娇,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祁秦都会满足她。

但这次没有。

她大概会觉得,祁秦对我,和对旁人不一样。

青杏离开后,祁秦问我:「你怕她?」

我咬着唇,犹豫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

「每当看到妍妃,奴婢就觉得……肩膀疼。」

「你倒是实诚。」

他不可能不知道,青杏对我做的事情。

「你怕她,却不怕朕?」

他的笑容玩味,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冷意。

看得我的心里直打鼓。

「奴婢为陛下挡剑,是心甘情愿的。」

他依旧把玩着那枚玉扳指,眼瞳深黑,面上看不出喜怒。

「把这碗汤喝了。」

「是。」

我战战兢兢上前,端起碗喝完了。

味道差了些,想必是青杏自己熬的。

可惜祁秦只喝了一口,然后全进了我肚子里。

「胆子小了些,朕不吃人。」

11

青杏很快有了动作。

祁秦生辰那天,让尚衣局给他身边的宫人都换了一套新衣。

送到我手里的,是一身紫衣和一只珍珠碧玉步摇。

这是我从前最喜欢的打扮。

这身装扮,一定会令祁秦想到前世的我,想到他不堪的过往。

他会因此迁怒于身为翠翠的我。

这就是青杏的计谋。

如果是真正的翠翠,可能就真的满心欢喜地穿上了。

可在这具身体里的,不是她,是我。

现在,还不是穿这身衣服的时候。

晚宴我只随便穿了一身。

当我出现在祁秦身后时,青杏的笑容一凝。

她想象中的好戏并没有出现。

祁珩还是那副模样,眉眼间挂着淡淡哀愁。

明明穿着一身再素净不过的月牙白,可容貌出挑,气质出尘,硬生生压了身后海棠一头。

他明明是看着祁秦,可我总觉得,他的目光是落在我的身上。

我不敢和他对视,只低头为祁秦布菜。

晚宴无非就是些歌舞,我从前不感兴趣,现在依然兴致缺缺。

祁秦依旧喜怒不形于色,君臣客套几句,便沉默不语。

嫔妃臣民纷纷献礼,也没能让他欢喜。

晚宴结束后,祁秦去了摘星楼。

他只带了我和喜公公,其余人一律留在底下。

今日是皇帝生辰,所以满城放起了烟花。

我站在祁秦身后,闭着眼睛,许了个愿。

前世我并不信这些,可经历了借尸还魂一事后,

我相信,冥冥之中,有神明存在。

所以他们才会给我这次机会。

睁开眼时,祁秦正回头看我。

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

「许了什么愿?」

「一愿山河大好,二愿陛下平安喜乐,三愿奴婢常伴陛下左右。」

「你倒是贪心。」

骗你的,我许愿让你死。

我难得大着胆子问他:「陛下许了什么愿?」

「朕不信这些。」

烟花看完了,我们下了楼。

「尚衣局送的衣服不喜欢?」

他注意到了我身上这件不是新衣。

「喜欢,但奴婢……配不上。」

他朝我伸出手。

「朕的生辰礼物。」

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所以根本没准备。

还好怀里有枚玉佩。

那块玉是祁秦赏的,我托工匠改成了如意锁。

原本是打算丢到井里,送给我那没出世的孩子。

愿他下辈子投身一个好人家,万事顺遂。

祁秦接过,把玩一番:「朕赏你的东西,你又还给朕?」

「奴婢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皇上赐的才上得了台面。」

「上面的穗子是奴婢自己编的。」

他收下了。

12

进展太慢。

但要祁秦相信一个人,的确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他如今,还只是把我当成宠物,偶尔想起来,逗弄一番。

我只能慢慢熬。

祁珩不日便要启程离开,祁秦做足了表面功夫。

为制造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让我领着宫人抬了一箱东西送给祁珩。

护卫说祁珩有话想和我聊聊,让我在这等一会儿,等祁珩回来。

是想问些和江落有关的事情?

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到有人进了院子。

一阵沉闷的响声后,没了动静。

我出门一看,是祁珩。

他此时倒在门边,呼吸急促,面色红肿,身上浮现无数小点子。

「你吃了羊奶?」

祁珩对羊奶过敏,一碰羊奶就会出事。

此时他的意识已经昏沉,几乎听不到我说话。

「你的药呢?」

我一时心急,等不了他回答,扯下他腰间的香囊,从里面掏出了几粒药丸。

正要给他服下,他突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本来痛苦的神情无影无踪。

「是你吧。」

他的声音发抖,连带着,我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我忘了,他是王爷,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如风般自由的少年了。

他身边不可能没人伺候。

他此举,是在试探我。

祁珩的母妃怕有人针对他对羊奶过敏这一点谋害他,所以隐瞒了这件事,只安排了同样过敏的下人贴身伺候。

每每有过嘴的东西,就会让这个下人先试毒。

所以知道他过敏的人,少之又少。

不仅如此,他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就有救急的药丸。

可这些事,只有原来的江落才知道。

我一个出身卑微、久居深宫的婢女,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我已经露馅了。

「王爷在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我低头,试图退开,他却不依不饶,握紧了我的手腕。

「落落……」

有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已经率先抱住了我。

他箍我箍得太紧,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青草香。

他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领。

除了他母妃离世,我从没见他这样哭过。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会帮你。」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颤抖着,如获至宝。

我知道,我赌对了。

13

自从在冷宫遇见后,祁珩就找人在暗处盯住了我。

在祁秦面前,我扮演着一个忠心耿耿的爱慕者。

可在祁珩派来的人面前,我露出了无数马脚。

那些马脚,都足以让他想起当初的江落。

他又惊又喜,急着印证自己的猜测。

所以才上演了今天这一出。

可是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陷阱。

这就是我等待的时机。

我一个人,根本没法对付祁秦。

我甚至都没法出宫,没法联系上哥哥的旧部。

我需要帮手。

所以当我知道祁珩对我有情后,我就在谋划着,怎么让他知道,我就是江落。

我本还在想,怎么让他帮我,可他已经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了。

他会帮我。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的所有委屈、痛苦、悔恨,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我熬得太久了。

「那个冬天好冷啊,你为什么不来呢?」

他话语哽咽:「都是我的错,我一直在找你,后来我才知道,你已经死了……」

祁秦对外宣称,在江家和外族勾结一事败露后,我们就出逃了。

事到如今,我这个皇后,在许多人眼里,依旧是失踪状态。

鲜少有人知道,我死在了冷宫里。

「我以为你和他在一起,会过得很好。」

「可他骗了你,也骗过了我。就连阿照……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阴谋。」

我泣不成声。

直到此刻,少年别扭青涩的心思,才可见一斑。

如果我当年,选择的人,是祁珩就好了。

那江家,父亲,母亲,哥哥,嫂嫂,所有人,都还在吧。

可我错过了太多。

在情窦初开时,我曾经是喜欢过他的。

但我真以为,他那时候只是把我当妹妹,只是和哥哥一样,爱捉弄我。

所以当温柔体贴的祁秦一出现,我很快就沦陷了。

骄傲的少年没能窥见我对他的情意,反倒是发现了我对祁秦的在意,所以默默疏远。

一步错,步步错。

他藏得太好,我太迟钝,一直没能发现,他在我身上停留的目光。

后来,再长大些,他就只是,哥哥的朋友了。

他甚至都不愿意与我们为敌。

所以才自请出战,远离京城的斗争。

我们都被命运捉弄了啊。

都是我的错。

害得所有人落得如此境地,不是死,就是残。

如果我没有对祁秦动心,如果我早点识破他的真面目,如果……

没有如果。

「人心难测,就连江国公都没将他的阴毒窥见一二……」

「不是你的错,落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捧住我的脸。

眼中依稀见年少时的锋芒。

「我已经将阿照和嫂子安顿好了,阿照说过,他想在竹林里造一间屋子。我将他们埋在了山间的竹林里。」

「等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去看他们。」

他描绘的未来太美好,我拼命点头。

14

祁珩离开了京城。

走之前,他将自己在皇宫里的势力都告诉了我。

如果有一天,我想离开皇宫,他们都会帮我。

「我用不到。」

我知道,他是怕我再一次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害怕,又一次,在人群中,徒劳地寻找我的身影。

「我不会死的。」

他没说话,只是吻了吻我的额头。

嘴唇温热,落下的泪几乎要烫伤我。

他走后,我依旧忙着讨好祁秦。

他最近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秀女。

大概是玩腻了,又想着去狩猎。

此行人员众多,不仅有嫔妃,还有臣子及其家属。

安顿好时天色已晚。

我打了水,伺候祁秦洗漱。

「进来。」

一掀帘子,不知是哪家小姐,坐在祁秦身上,娇笑声阵阵。

我一时不知道进退。

祁秦朝我招招手:「过来。」

我垂着头,挤出的那滴眼泪,匆匆落到了银盆里。

装深情可真累。

祁秦陡然变了脸。

「擅闯朕的营帐,你可知该当何罪?」

这位官家小姐显然未经世事,也未曾领略暴君的喜怒无常。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愣了一会儿,还打算窝在他怀里撒娇。

愚蠢。

我提醒她:「小姐住的营帐,得出了门往右拐。」

她瞪我一眼,到底还是离开了。

祁秦唇角勾了抹笑容,起身洗脸。

我低头没看他。

「会骑马吗?」

会。

但一个贫民出身的婢女,没理由会。

「回皇上,奴婢不会。」

「明天让婉君带你玩玩。」

婉君是他身边新晋的女官,英姿飒爽,一身好武艺。

我猛然抬头看他,神情又惊又喜。

他故意逗我:「眼睛怎么红了?」

「有沙子进了奴婢眼睛。」

他低笑,却没搬出欺君之罪吓我,只摆摆手,让我去休息。

啧,看来暴君,也有几分柔情呢。

15

次日,祁秦没食言,真让婉君带我骑马。

我上马时的动作,笨拙得惹他发笑。

「跟紧了!」

他夹紧马腿,骏马飞快奔远。

坐在我身后的婉君叮嘱我:「姑娘抓紧缰绳。」

狩猎的人很快四散开来,只有我们和一群侍卫,还远远跟在祁秦后头。

他追着一头梅花鹿,而我们追着他。

梅花鹿死在他的箭下,祁秦兴致高昂,回头看了一眼:「跟得紧,有赏!」

侍卫下马,合力将梅花鹿抬起来,打算运到营地。

我和婉君共乘一匹马,到了祁秦身边。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四周响起破空之声,侍卫们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央。

「有刺客,护驾!」

无数蒙面人飞身而起,纷纷逼近。

我从死了的侍卫手上捡了一把剑,守在祁秦身旁。

人人都在对付这些刺客,而婉君却从身后,捅了祁秦一剑。

我太想补一刀了。

但我深知祁秦的厉害,我动不了他。

他飞快转身,一剑穿过婉君的胸膛。

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脸。

我一副被吓得失神的模样,可祁秦只是面不改色地,将剑拔出来。

「皇上!」

我撕下衣袖,想系在祁秦肩头。

可他只是冷声道:「走。」

我跌跌撞撞跟着他。

周围的侍卫越来越少,黑衣人很快追了上来。

我们被逼到了悬崖边。

留在上面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我主动牵起祁秦的手:「皇上,跳吧。」

他看向我,神情冷厉,目光里却透露出几分柔和。

然后,我们一起跳了下去。

醒来时在一个山洞里。

祁秦背靠山壁,双眼紧闭。

「皇上?」

他没醒,身上血迹斑斑,体温略高。

肩胛处流出来的血,已经完全染红了我为他系的布条。

应该是他,将我带到这处山洞来的。

还真是命大。

我走到他身边,无比想搬起脚边的石头,对准他的脑袋砸下去。

可我没有这样做。

这样太便宜他,也没办法让青杏受到该有的制裁。

我生了火,在火光的映照下,为他处理伤口。

他依旧高烧不退,嘴里还喊着冷。

我解下衣服,和他抱作一团。

我紧咬着牙关,生怕自己一松懈,就会恶心得吐出来。

期间他醒了几次,可意识依旧昏沉,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我依旧扮演着爱慕者的角色,用指尖描绘他的眉眼,在他耳边说着情话。

他总会有意识清醒的时候,总会知道,我为他做了什么。

他终于清醒了,眼前的情形让他皱眉。

我飞快穿好衣服,脸红得能滴出血:「皇上好生歇着,奴婢去找点吃的回来。」

还不等他应声,我就跑了出去。

16

我摘了些野果,然后慢悠悠地往山洞赶。

快到时,那群黑衣人突然出现在我的前方。

避无可避。

为首那人手提长剑,横在我脖颈上:「说!祁秦人在哪里?」

洞口由藤蔓和灌木虚掩着,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其中玄机。

他们没发现。

贸然带他们去山洞,他们找到祁秦后,马上就会杀了我。

皇帝遇刺,整个围场里,到处都是找祁秦的人。

只要能遇到他们,我就还有一线生机。

我满脸惊恐:「别杀我!别杀我!我带你们去!」

我们的对话,祁秦在山洞里,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而我,只是隔着一堆灌木,在他面前走过。

我赌对了。

刚走出一里路,就遇到了一队侍卫。

他们迅速解决了这批黑衣人,然后,一声不吭地,将我带回了山洞。

山洞里,御医正为祁秦包扎伤口。

他们面前,禁军头子卫长安道:「皇上,尸体已经放在了您跳崖的地方,暂时还未被人发现……」

我站在一旁,越听越心惊。

这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当年大皇子落败,逃出京城后,一直不见踪迹。

可他的刺杀行动,却屡见不鲜。

我为祁秦挡剑那次,刺客也是由大皇子派来的。

他们或许也想到了,在宫里的刺杀行动屡屡失败。

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没出手。

宫里找不到好机会,那祁秦,就为他们创造机会。

他对自己太狠。

他早就察觉了朝廷里还有大皇子的余党,所以用自己当诱饵,甚至安排了假尸体,制造死亡的假象,引得大皇子和他余党出手。

彻底肃清整个朝堂。

真是好计谋啊。

御医替他处理好了伤口。

卫长安抽出长剑,利落地插入御医胸口。

他死了,甚至都没来得及求饶。

因为他听到的内幕,太多了。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祁秦淡淡一笑,扣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入他的怀里。

「翠翠,还得委屈你,和朕在这多待几天。」

背后的人还没完全出来,所以要等。

我无比庆幸,我没有选择搬起那块石头,也没有带着那群黑衣人进入山洞。

17

大皇子带人班师回朝那天,祁秦的人来了一次瓮中捉鳖。

金銮殿上的血腥味,整整三天才散去。

而我,多次护驾有功,从一个贴身婢女,一跃成为了宜嫔。

我身份低微,祁秦就找了个官员,认我做干女儿。

我颇为体贴:「只要皇上爱奴婢就够了,奴婢别的都不要,这些名分,对于奴婢来说,也不过是……」

祁秦堵住我的唇:「日后朕不想从你嘴里听到『奴婢』这两个字。」

他以为我,真的爱惨了他,能为他生,能为他死。

但好景不长,祁秦在我面前,逐渐展示出他最糟糕的一面,

他或许是想看我,会不会因此害怕他、厌恶他。

从来没有人爱真正的他。

他也害怕啊,害怕江落的诅咒成真。

我对他无比包容。

他愤怒时,我安抚他,宁可被他砸得头破血流,还要说我爱他。

他痛苦时,我慰藉他,说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他。

他暴虐时,我欺骗他,说那都是他们的错,你是帝王,是我眼中最完美的爱人。

说得我自己都快信了。

没多久,我就成了宜妃。

祁秦母亲忌日那天,他带我出了宫。

他的母亲就葬在郊外的一个小山坡上,在他登基前,甚至连名分都没有。

直到祁秦得势,她才被追封为太后,迁入皇陵。

但祁秦还是习惯每年都来这里祭拜她。

这天他对我说了很多,说他苦难的幼年,被忽视的童年,踌躇满志的少年。

他透露出了他的脆弱。

我知道,曾经他告诉身为江落的我那些往事。

只是为了唤起我的同情,让我更加坚定不移地支持他。

可如今他大权在握,已经不需要利用谁的同情。

他对我放下戒备了。

真好啊,他很快就能尝到,被背叛的滋味了。

我抱着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太后会开心的,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陛下存在的理由,所以才那么坚定地,想将陛下送到京城来。」

「她一定是觉得,她的孩子,值得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臣妾很感谢太后,谢谢她,把陛下送到了臣妾身边。」

我的演技,大概已经能和当初的祁秦相提并论了吧。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红了眼。

要知道,他以前做戏时,都没做到这种地步。

看来是真的被感动了啊。

18

除夕那天,御医诊断出,我怀孕了。

祁秦那一向喜怒难辨的脸上,浮现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翠翠,这是我们的孩子。」

他的手抚上我的小腹。

是啊,我们的孩子。

可是祁秦啊,我以前也怀过一个孩子的。

那时你说了什么呢?

你跑到冷宫来,看到骨瘦如柴、却还挺着大肚子的我,破口大骂。

你骂他是孽种,说他的父亲,不知道是那些匪徒中的哪一个。

根据月份来算,那本来就是你的孩子。

他艰难地存活下来,经历过无数非人的虐待,还坚强地睡在我的肚子里。

可他,死在你那一脚下。

我真该谢谢你,如果不是那一脚,我怎么会有报仇的机会呢?

祁秦仰头看我:「你不开心吗?」

「臣妾、臣妾……」

我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就快了,就快了。

祁秦拍了拍我的手。

「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神情难得柔和:「怕什么?」

我的声音低落下来:「臣妾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他……」

孩子啊,你可真是,上天送给娘亲的礼物啊。

祁秦失笑:「你只需好好养胎即可。保护他的任务,交给朕。」

又是一年生辰,满城烟花绽放。

我和祁秦并肩站在摘星楼的楼顶。

他问我许了什么愿。

我笑:「和去年一般无二,陛下呢?陛下还是不信吗?」

他将我拥入怀中:「我信。一愿海晏河清,二愿岁岁常伴,三愿麟儿安好。」

真可惜,除了第一个,恐怕都没法实现。

而且,到时候太平的,也不是你的天下了。

19

我告诉了祁珩,我的计划。

我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他已经联系上了哥哥的旧部。

如今他们都在暗处等待着一个机会。

祁珩连夜闯入我的寝殿:「落落,你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以为你懂我的。」

我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迅速黯淡下来。

「我只是想,将他对我做的,全都奉还给他。」

祁珩盯着我:「可那是你的亲生孩子啊……」

「你以为我在乎?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只是想要他试试,被人背叛的滋味!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你又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疼吗?在我身上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啊!」

我甚至还记得,那群男人的脸。

他们时不时,就闯入我的梦里。

「刚重生时,我整夜整夜做噩梦,父亲,母亲,哥哥,嫂嫂,江家上上下下五百口,甚至嫂嫂肚子里的孩子,他们都在怪我。」

「没有人比我更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我有多希望回到十六岁那年,你知道吗?我希望一睁眼,锦绣就笑着问我,小姐又做噩梦了吗?」

「可我希望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只要能杀了他,我什么都不要!」

什么贞洁,什么尊严,什么善良,我都不要。

就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可以舍弃。

祁珩沉默了很久:「我会帮你。」

20

一切进展顺利,我的孩子没了。

醒来时祁秦在我榻边,脸色铁青,胡子拉碴。

双眼通红,似乎是一直没合眼。

我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朕会给麟儿一个交代。」

祁秦行事一向雷厉风行,在我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查出了端倪。

他顺着我给出的线索,查到了青杏头上。

而她的贴身婢女此时也反了水,说一切都是青杏让她做的。

是青杏让她在我的饮食里放滑胎粉,一计不成,又想到了在赏月时,趁乱将我推下台阶。

「奴婢是真的没办法了啊,吴大人挟持了奴婢的亲人,如果奴婢不按照娘娘说的来做,他就要将奴婢的亲人全都杀了!」

吴大人就是青杏的弟弟。

他原先是某富贵人家的马夫,青杏入宫后,他也青云直上,成了京兆尹。

「你个胡说八道的小贱人!」

青杏想上前给她一巴掌,却被侍卫拦得死死的。

「妍妃,你对我不满,大可以冲着我来,可孩子是无辜的啊!」

「他还那么小,甚至都没能……」

我泣不成声。

祁秦搂住我,轻声安抚。

青杏抱住他的腿:「皇上,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

祁秦嫌恶地一脚把她踹开。

在几天前,他还满心欢喜地对我说:「翠翠,你说麟儿像你多,还是像朕多一些?」

他还趴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听孩子的声音。

他当时有多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如今就有多愤怒。

青杏见祁秦铁石心肠,于是爬着,扑倒在我的脚边。

「翠翠,你和皇上说说啊,我真的没有想过害你的孩子!」

不够,还不够。

我往祁秦怀里躲了躲,他见我受了惊扰,一脚踹上她的胸口。

这一脚他用了些力气。

青杏飞出半丈远,嘴里吐出血沫。

真的差一点,我就快笑出来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窝在祁秦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翠翠,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可能再有了。

祁秦为了补偿我,册封我为皇贵妃,掌管后宫。

凤印再次回到我手里。

而青杏被打入了冷宫。

祁秦原本打算赐死的,被我用「为麟儿积德」的借口拦了下来。

死,死可太便宜她了。

听说她看到弟弟的双腿后,人疯了。

我去了一趟冷宫。

我问她:「如今你后悔了吗?」

她瞪大眼睛看我。

果然是装疯。

我招招手,让那群野狗上前。

她惊恐地往后退:「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你!」

「青杏,你给我的,我尽数奉还。」

冷宫的大门被合上。

她的哀嚎声,也被关在了里面。

下一个就是你了,祁秦。

21

利用丧子之痛,可以做太多事情。

这不知道是第几次,我被噩梦惊醒。

「皇上,臣妾梦到了麟儿。」

「他说他冷,他想我们。」

祁秦搂我入怀,轻声哼着曲儿,想哄我入眠。

「皇上,听说云顶寺很灵,臣妾想去求求神明,让麟儿再次托生到我腹中。」

祁秦低笑一声,大概是觉得我异想天开。

我撅了撅嘴。

他封住我的唇,目光宠溺:「依你。」

「皇上是真龙天子,皇上许愿,神明一定会答应的。」

他答应,要陪我一起去云顶寺。

我们如同民间夫妻一般,牵着手,爬完了云顶寺的九百九十九个阶梯。

祁秦啊,你应该珍惜这一路,这应该是你,这辈子,最后美好的时光了。

云顶寺周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除掉我们带来的这些禁军,简直是绰绰有余。

当夜,云顶寺起了一场大火。

我夜诵佛经的时候,祁秦在厢房里被人刺伤,困在大火中。

卫长安带着人马支援的时候,祁秦正倒在地上痛吟。

暴君原来也会觉得疼吗?

我惊慌不已:「皇上!臣妾来晚了!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您要臣妾怎么活啊!」

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身上散发出阵阵焦香,人不人,鬼不鬼。

几十名御医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可是,他这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我还是扮演着一个完美爱人的角色。

凡事亲力亲为,喂他喝糖水,为他描绘美好的未来。

他爱惨了我,断断续续地说:「有妻、如此,朕、之幸。」

他不知道,我只是喜欢看他,痛得要命的模样。

看够了,他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22

我穿上了青杏为我准备的那身紫衣,头戴珍珠碧玉步摇,化了当年最爱的妆面。

铜镜里的我,无比熟悉,无比陌生。

我坐在祁秦榻边。

他抬眼看我,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我俯下身,凑到他耳边:「祁秦,等死的感觉如何?好受吗?」

我坐在他身边,一件一件细数,我为了他,做过的事情。

是他,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看看你啊,你都逼我做了些什么?」

祁秦都听到了,有两行眼泪,滑过他崎岖不平的皮肤,落到了枕头上。

他好像是看着我,但他的目光悠远,又像是透过皮肉,看到了这具身体里的灵魂。

「落落……」

「你终于,认出来我了啊。」

祁秦没能回答我。

他死了。

手里的那枚玉佩,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碎了。

如意锁摔成了两半。

我笑得好大声。

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你们看到了吗?

我做到了。

笑够了,我才挤出两滴眼泪,高喊——

「来人啊!皇上驾崩了!」

23

祁秦没有继承人,只有祁珩这一个兄弟,所以由他主持丧礼。

在举行入棺礼时,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了。

醒来时,御医跪在我面前。

「娘娘脉象如盘走珠,有孕一月有余。」

有位官员率先道:「天佑大祁啊!」

按照大祁的礼制,要等我生产之后,看孩子是男是女,才能定夺继承人。

皇权本会落入旁支手中,这样一来,便有可能,牢牢握在最正统的血脉手里。

有一人开头,其他官员纷纷喊道:「天佑大祁!」

祁珩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场由我自导自演的戏。

等众人走后,他才问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答应过他的,会陪他归隐山林,做一对逍遥夫妻。

可我现在不想了。

我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切,牢牢掌握在手里。

我不再年轻了,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官家小姐。

我不能再靠虚无缥缈的情意过活。

我突然想起来,刚相认那会儿,他问我,最喜欢哪个词。

我说:「大仇得报。」

他说:「失而复得。」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闭上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只是轻声道:「阿珩,给我一个孩子吧。」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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