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给我!你还给我!」我同他撕扯起来,可是他就是不肯还,他像一座冰山,就那么冷冷的矗立着。
有人从后面抱住我,是长大了的夏挽,夕阳的光把他的脸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他含着泪,对我说:「羲河,不要了,我们不要了,我给你一个更好的。」
「不行,我就要我的那个!把我的玻璃球还给我。」
我像个孩子一样在他怀里苦恼,哭着哭着,便醒了。
暮野四合,晚霞横天,远处有炮火的声音,而夏挽在我身边,他穿着衣服,紧紧抱着我,可是面上仍是轻松的笑容,道:「羲河,做噩梦了吗?」
「你怎么来了?明日……不是要进攻吗?」
「是,定好了,便来看看你。」
「我没事。」
我神智昏聩,便靠在了他的身上,痴痴地说:「如果能亲眼看着我们打败北军,该多好啊,哪怕是一眼,我便可以去同知秋说,这些年,羲河很乖的。」
「会的,明日亲征,我会为你打下北乾,随后,我们送贺兰回去,定都燕州,你想推行的政策,我们一样一样的去做,直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好不好?」
他抱着我,轻声描述着我可望不可即的生活:「以后啊,再也不会有战争了,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没人流离失所,没人怀才不遇,没人像我们一样……那时候,春天时,我们去放风筝,去山上的寺庙中看桃花,夏天的时候,我们便去海边的别墅避暑,捉很多萤火虫做个小灯笼,你还像小时候一样,讲鲛人和狐狸的故事给我听,秋天的时候,我们带着小柿子去打猎,要是遇到兔子,就带回来养……」
下雪了。
稀碎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我抬起头,它们落在我脸上,竟感觉不到冰凉。
「真好啊。」
那么好的日子,可是那时,应该已经没有我了。
我抬起手,摸着夏挽的脸,雪花落在他的眼角眉梢,那么好看,我便侧过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的衣服已经被水浸透了,只剩薄薄得一层,我慢慢解开衣扣,在夏挽怔怔的目光中,抬头一笑。
「我瞧许多病重之人的体魄,都不好看了,可是我竟不未见枯凋憔悴,真好。」
「不行,羲河,我……你病得太重了。」
我揽住他的脖颈,他整个人都僵硬着,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你看,是不是比在露台那一晚,更好看?」
他猛地一颤。
「你忍不住的,小和尚。」我轻笑着说:「你头一次瞧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六根不净」
我吻上他的嘴唇,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他,纵然一直深陷在背德的罪恶感中,但我一直很喜欢他吻我,那种明明白白知道自己被珍爱的感觉,我从未体会过。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根本经不住撩拨,他很快抱住我,将我抵在石头上纵情吻着,我舌尖发麻,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情不自禁的抬起腿环住他的腰,又很快滑落,他伸手抬起我的腿,重重一拽,我咬着嘴唇,竟然想起了多年前在北乾的军营,深夜熊熊燃烧着的炭火,那个少年在我耳边说,你是我的了,小溪。
「羲河……我爱你。」
我怔怔看着夏挽,那样清冷纯净的面容,已经陷入了难以自制的狂乱,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了我的身影,那样快乐,那样痴迷,我遮住他的眼睛,一边因为背德的羞耻感想立刻死去,一边又无法自控的渴望更多,怎么会这么舒服,我想,是因为放纵的快感,还是因为,我爱上了他。
「羲河,羲河,羲河。」
他每叫一声,我都觉得自己被点燃一次,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疯狂,这样……快乐过,我脑中甚至出现了幻觉,此刻不是四下无人的院落,而是他讲经的高塔,无数虔诚的信徒瞧着,他们一贯冷静自持的天尊为我痴迷。
羲河,我对自己说,你放纵到了这个地步,明日一定会后悔,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冷冷的说,你真的有明日吗?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榻上,换上了干爽衣服,夏挽在床边熬药,见我醒了,就喂给我喝,这时,远处的军号已经吹响了。
「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应了一声,披上了铠甲,又背对着我站住了,道:「羲河,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是因为你觉得你要死了,全我一个念想,还是因为,我终于取代了他的位置?」
我呆在那里,许久,才说:「你说的是谁,我听不懂。」
他并也没有逼我,只是说:「以后,你只有我了。」
随即,门被打开,一线晨曦的光出现,又消失。我看着那扇门,听着军队整装待发的声音,慢慢慢慢的,声音消失了。
我以为我的身体会更加糟糕。
但是奇异的是,或许是回光返照,可是他走了的第二天,我便觉得身体有了些力气,甚至踉跄着下床,想要问些情况。
我走出门的时候,竟然看见了郑龙,他穿着戎装,站在小院门口,一脸冷肃。
「你没有去攻城吗?」
「主公命臣留守此地保护夫人。」
我怔了一下,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之前他是一个鲁莽又快活的大汉,现在整个人只剩下悲凉和沧桑。
「你不是想要成为名将吗?这样……不会觉得壮志难酬吗?」
他自嘲的笑了一下,道:「哈,那些不值钱的念想,我竟把它当成宝贝,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去当什么先锋,我……我要让他活下去。」
我怔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贺兰知言。
「当初他还是个官,被我绑了上山,骂起人来满口之乎者也,说我们大丈夫不保家卫国,当山匪,丢人,我忍了,我觉得他和别的官不一样,是个读书人,我喜欢读书人……后来他被抓了,我又去救他,也被抓了,再然后我们一同在林北,为复国招兵买马,他让我当名将,我才想当名将,他不在了,我……」
他说不下去了,九尺男儿,竟红了眼圈。
随后,他抹掉眼泪,又是笑了:「所以公主,我不委屈,贺兰他想保护你,我在这儿替他保护你,我高兴。」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道:「我们去瞭望台看看战局吧。」
夏军近乎是倾巢出动,留守此地将领,最高的便是郑龙,我们在瞭望台上,隐隐可以看到两军交战,不断有新的战报传来。
郑龙道:「天黑前,这城若再不破,咱们就输了。」
「我让夏挽招降了一个北乾将士,最后时刻,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突然,那抹朱红色,涌入了城中。我和郑龙左右看了一眼,进城了,那意味着……
战报传来,枬城已破!
我和郑龙兴奋不已,继续瞭望,可是战局却变得奇怪起来,两军对峙,谁也并未发动攻击,最后,鹓雏的旗帜,在枬城冉冉升起。
「赢了吗?」
怎么可能会这么快?
正当我和贺龙焦灼不已的时候,突然,战报又传来。
「启禀将军,北乾皇后鱼宁,献上北王宸冬首级!带领北乾投降!」
不可能!
我几乎失声叫出来。
凭鱼宁的胆色,如何杀的了他?
「听说皇后是趁北王熟睡之际偷袭的。」
不安在我心中翻滚,仿佛一片灰色的浓雾
我问:「夏挽如今在哪里?」
「回禀夫人,主公已经带兵入城。」
「回去告诉他,可能有诈,万事小心。」
北乾就这么亡了,胜利的消息让整个留守的营地都陷入了狂欢之中,而我竟没有什么真实感,只觉得不安和焦虑,就仿佛有什么极恐怖的阴谋就要发生。
突然,一个念头闯入脑海,我问郑龙:「他刚说,鱼宁是怎么杀死宸冬的?」
「趁他熟睡之际偷袭」
不对……宸冬中过毒,睡眠极浅,除非鱼宁给他下毒——而既然能下毒,又何必去多此一举的砍掉首级。
我猛然站起来,对郑龙道:「不行,我放心不下,我们现在过去。」
郑龙没有问为什么,而是迅速布置了一队轻骑。
「夫人上马!」
我只和夏挽简单的学过骑马,可是如今也顾不得了,我翻身上马,迅速向前奔去,风猎猎刮过,我心中翻滚着无数毛骨悚然的念头。
两军对阵,夏挽是主帅,未必会有什么危险,可若我猜的没错,宸冬蛰伏在暗处,以他的武功,只要能距离夏挽百步之内,再厉害的侍卫也防不住他。
夏挽和别的起义领袖终究是不同的,他集神权、军权、政权于一身,他的谋略是整个夏军的骨架,而他本人的存在,是所有人的精神信仰,他一旦出事,整个夏军会立刻崩溃。
这时候,我握住缰绳的手突然没有了力气,是蛇毒,它又一次的发作了,我浑身陷入了虚软的状态,呼吸急促,几乎下一刻就会晕厥。
不可以。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夏挽丢下。
我勒紧了缰绳,侧头对郑龙说:「把你的佩刀给我!」
「什么?」
「刀」
我闭了闭眼,长刀雪亮,霎时在手臂上留下的一道血痕。
「夫人!」
血顺着肩胛流下来,疼痛让神智些微的清醒,我扬了一鞭,快马疾驰。
「夫人,你这样……你这样会死的!」郑龙急道。
「这毒解不了,早死晚死都一样。」
我们在日暮之前跑到了城门口,而我的手臂,已经满是血痕,血流太多,我的精神已经是恍惚了,却异样的亢奋。
士兵拦住我们不让进城。
郑龙厉呵:「快去通传,夫人来找主公,而且夫人受了伤,马上搜寻医官。」
「是!」
士兵自然认识他的,可是许久之后,仍然没有来人,我已经是强弩之末,初升的新月在我眼中,恍惚成了一团光影了。
我抓着郑龙的铠甲,道:「郑龙,如果我死了,你记得把贺兰的遗骸安葬,告诉他,北乾被我们打败了。」
郑龙面沉如水,一手抱着我,一手霍然拔出长刀,对准了那些士兵。
「本将要进城!谁人敢拦!」
士兵们慌了,他们从战场生还,眼看就要得到加官晋爵,此时死在上峰手里太过冤枉,一时之间只能唯唯诺诺:「将军息怒,等禀告主公,立刻就让你们进城。」
「放屁!夫人之命等同主公,我看谁人敢拦!」
郑龙就要破门之际,城门突然打开,何素龙领兵立在那里,严厉道:「荒唐!大局初定,尚有危机,此时闹事有何居心!」
我看着他,这是贺兰死后我第一次见他,他的铠甲上血迹斑斑,白发无风自舞,仍是当年的战神。
郑龙低声道「何将军,夫人受伤了,而且她有要事要见主公!」
「主公此时正在接管枬城守卫,无暇见人,等万事妥当,自然会来接夫人。」
我已经站不稳,虚弱的问:「他在哪里?身边可带了侍卫」
「北乾宫殿,自然有侍卫,夫人在此等候通传便可。」
随着血流,疼痛开始麻木,我只觉得生命在不断的流逝,眼前的城池忽近忽远,夏挽就在这里,可我见不到他。
「你让我见他,我有事要嘱咐他……」
「夫人,你别逼我。」
我一鞭子就打了过去,马鞭力重,瞬间在何素龙脸上泛起血色。
周围士兵长刀霎时出鞘,何素龙捂着脸惊愕看着我,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动手。
我反手又是一鞭,直接将他抽翻在地上。
「如若南胥尚在,皇后之命,尔敢阻拦?今日我为夏挽正室,夫妻同体,尔敢拦我,可是觉得我夫君仁弱,不配为你等之主!」
何素龙眼睛迅速冲血,他一把拔出长刀砍下来,却被郑龙格住。
「郑龙!你敢对我动手!」
郑龙咬牙切齿笑道:「你对贺兰下手,就该有死在老子手里的觉悟!」
说罢,两刀相克,郑龙提高了声音,厉声道:「主公有言,对夫人不敬等同于对冒犯主公,何素龙谋逆!谁敢助他,谁就是反贼!」
「放肆!」
何素龙与郑龙僵持不下,他虽是战神,但他老了,不断喘着粗气,完全招架不住,也许这就是每个战神的宿命,成为新的战神封神路上的垫脚石。
我纵马入城,士兵们低首,无人敢拦。
硝烟、尸骸、断壁残垣。
我飞快的掠过我一手缔造的枬城,就像跑过我这十年踽踽独行的道路。
华灯初上,我回到了那座宫殿,士兵们层层跪下行礼,那些被五花大绑的北乾贵族,仰着头,茫然的看着曾经的北乾皇后。
夏挽不在这里。
「主公呢?不是说在宫殿布防吗?」
「启禀夫人,属下不知。」
「那秦柳元和鼠千岁呢?」
「两位大人同主公在一起。」
我已经撑不住了,心跳越来越慢,我强撑着在宫室中穿行,一边叫着夏挽的名字,他没有受伤吧?他在哪里。
我要死了,可我还想见他一面。
我已经没有力气站立了的时候,竟路过了我的寝宫,那里早已荒芜,却立了一尊狼兽佛在院中,夜色中,分外狰狞。
我跪了下来。
我从不信神,因为神从未救过我,可是这一刻我跪在那里叩首,用我最后的力气祈求,求满天神佛,保佑夏挽。
他一定要平安无事,然后,忘了我。
天快亮的时候,因为夏挽久久未归,夏军之中,已经引起了骚乱,我恢复了气力,开始主持大局。
「天尊有事外出,自然有他的道理,如今我们要布置防御,严控城中北军残余势力,等待天尊归来。」
「是,夫人。」
我去检查了宸冬的首级,都不用审问鱼宁,我就知道,不是他。
他在哪?
夏挽又在哪?
宸冬埋伏于城中,一定会选择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枬城,最安全,最想不到的地方是哪?
我对着地图冥思苦想许久,最终,我想到了。
哪怕大炮攻城也不会倒塌的地方
是我所待过的那座狱塔。
凛冽的寒风中,我赶了过去。
天已经亮了,然而因为阴天的缘故,整个高塔显得分外阴沉,守卫和囚犯都已经逃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人走了上去。
一层接着一层,突然,我被绊住了。
台阶上,七横八竖的尸骸躺在那里,我拨开他们的脸看,竟然都认得,是宸冬的贴身护卫,北乾一等一的高手。
我屏住呼吸,刚想继续走上去的时候,听见了宸冬沙哑的声音。
他说:「你拿她来羞辱朕,就太可笑了,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因为太空旷,他的声音一层一层的传到了很远。
我站住了。
他坐在一间囚室,这是我跳楼后第一次见他,已经满面血污,伤痕累累,却仍脊背挺直的坐在那里,像一只没了爪牙,却佯装凶猛的狼王。
夏挽背对着我,坐在他对面。声音仍是那么清澈。
「这么说你对羲河心慈手软,不是因为爱她?」
「朕什么时候对她心慈手软过,没把他和你一起剁碎了喂狗,就是心慈手软吗?」
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的倒在地上,我这才发现,他被穿了琵琶骨,拿铁链的人,是秦柳元,他旁边站着鼠千岁。
夏挽款款起身,道:「我当日说过,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可现在看来,你不配。」
宸冬被一只脚踩在地上,脸带着尘泥,仍在笑:「朕输了又如何,朕这辈子杀的南人,足够了」
我看着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我爱过旭日一样怔怔的少年,眉眼与他有那么几分相似,却不是他,我的少年永远在日光中朝我走来,他不会狼狈被人踩在地上,不会有这样阴毒恐怖的眼神。
「我会砍掉你的四肢,戳瞎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头,我的王如何死去,你就该如何死去」
秦柳元的声音称得上平静,却蕴藏着巨大的悲伤:「你不是说我就是个废物吗?废物,也会痛,废物,也会复仇。」
鼠千岁的笑声回荡在监狱,近乎凄厉,他眼泪都笑出来了:「说得好!废物!咱们都是废物,才会让北狗猖狂,现在……」仇恨让人变成野兽。被践踏的南人在北王身上发泄着愤怒。
任如何血肉横飞,宸冬始终一声未吭,在被他提起来,剜去眼睛前,他突然侧头,朝我这边看过来。
下一秒,我的眼睛被覆盖住了,清淡的檀香笼罩了我。
是夏挽。
「羲河,不要看。」
我怔怔看着他,他好像在同我说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记得我想去推开他再看一眼那个牢房,可是他不肯放开我,我别开他的手,一字一顿的说:「我要死了,夏挽。」
他没有让开,直到我终于失去所有的力气,晕倒在那里。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午后,冬日轻而薄的日光,透过窗棂映照在我脸上,我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以为我还在皇宫里,想要呼唤又春,因为马上又是要同宸冬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下一刻,我才意识到,这是夏军的领地,而宸冬已经死了。
我起身,却没有那种全身虚软的感觉,有丫鬟告诉我,夏挽在前朝议事,待会便回来了了,他派了许多人来保护我,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得。
北乾亡了,我亦孑然一身。
「我要到街上走一走,你们离我远一点。」
夏挽没有入主枬城的宫殿,而是修缮了一户民宅,我走在街上,乱世终结,比我想象的还要井井有条,布告栏里贴着简单的法令,百姓排着长队重新登记着户籍,由官府出面施钱粮,救济在乱世中流离失所的人们,几个北乾小童正在战火后的街面,玩玻璃珠,那珠子滚啊滚啊的,滚到我的脚下。
我低头捡起来递给他,他怯怯的瞧着我,突然红着脸用北语说了一句:「你真好看。」便一把夺过玻璃球,在伙伴巨大的起哄声中,做贼一样跑了。
他们的嬉闹身影消失在瓦蓝的天空之中,今天,是个极好,极好的天气。
我走过市集,匆匆忙忙的人群与我擦肩而过,我如此清晰的感觉到一种强大的秩序正在建立着,那个你死我活的时代,结束了。
我甚至看到了灯芯,以及当年其他做过营妓的姐妹,她们排队领着粥食,见到我时,便抹着眼泪,隔着一条街深深的行礼。
夏挽答应我的事,全部都做到了。
我走啊,走啊,仿佛一股暖流涌入心脏,我最终笑了起来,我最奢侈的梦里,也不会有这么的场景。
泼天的晚霞之中,枬城的灯一盏一盏亮起,空气里开始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只有一处是黑暗的,是那座囚塔,它耸立在那里,如同一座坟墓。,
我走了过去。
身后的护卫迟疑的唤了一声:「夫人。」
我没有理他,而是一阶一阶的上过去,上到了顶层,这里好高,能望见整个枬城,我上次来的时候,它陷入战火之中,是墨一样的浓黑,只能望见一弯月亮。
我闭上眼睛,想起宸冬,他双目赤红如血,对我咆哮:「我宁可让你死,也不会放你走!」
当时我怎么说的,我说,你不配。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他激怒我,我便要十倍的伤害他,我们再也没有好好地说过哪怕一句话。
那么此时此刻,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我轻轻的对他说:「将军,你爱过我吗?」
他冷酷的拉满了弓。
「十一年前,那场宴席结束的时候,如果你没有要杀夏挽,我原本打算同你说我叫羲河,我会用我的命来辅佐你,建立一个南北统一,海晏河清的帝国」
他松开手,箭矢如闪电一样没入我的胸口,很疼。
我笑了,骗自己做什么呢?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选择杀了我。
我像这些年一样,慢慢拾起所有的软弱,走下楼去,穿过他的幻影时,我仍像一个公主那样,残忍又高傲,我说:「将军你看,你不肯为我做的,总会有人为我做,是你不配。」
我慢慢走下楼,走到了当初囚禁我的那一层,我突然想起来,当日,我曾在石壁上刻画我的故事。
那应该毁了吧,我想,便走了过去。
那是石壁,我刻得那样浅,早就看不真切了,我寻找到夏挽之死的那一夜,却发现被人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手牵手的小人,然后,是两个小人骑马不知要去哪,再然后,两个小人身边,多了许许多多的更小的人。
我看着那画,看了又看,直到心脏猛烈的疼起来,疼到站不稳,护卫过来扶我,我放声大哭起来,十年来,我从未哭得这么痛快淋漓。
最后的一副画,用歪歪扭扭的南字写着
「小溪」
「北王的尸首葬在哪里了?」
「夫人说笑了,那等禽兽,自当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啊。」
我终于哭得倦了,便慢慢地走了下去。
没有国都会把监狱修建的如此巍峨,我当初之所以如此设计,是为了威慑,威慑那些崇尚逞凶斗勇的北人,而今后,怕是再也不需要了。
这段历史,也会湮灭在时光里。
我坐在塔底台阶上,我倦极了,一步都不想再走。
「夫人,夜风起了,我们回去吧。」
我摇摇头,抱着我的膝盖坐在那里,许久,才道:「给我拿些酒来吧,要街面上卖的那种。」
「是」
那是北乾的盛产的、足以灼伤喉咙的烈酒,即使是北乾的贵族,丰衣足食之后也很少再去碰,可是在旧年月,那是驱寒的好东西,它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冬日谎,因为喝了它可以谎骗过老天爷,此时不是严冬而是盛夏。
我一口一口喝着,整个人暖了起来,心脏跳的很快,轻飘飘的。
我仰躺在石阶上,不知道待了多久,天空一点一点暗了下来,街面上的车马声,也逐渐稀了。
雪花开始从天空中飘落。
一把伞遮在我头顶,我抬头便看见了夏挽,他穿着一身朱红色的长袍,束着冠,朝我微微笑着,那么温柔,那么好看。
「你是谁啊?」我费力的直起身,问。
「我是你夫君。」
我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便又问:
「你怎么来了啊?」
「我来接你回家。」
我瞧着他,笑了,我怎么忘了呢,天大地大,还有一个人身旁,是我的家。
于是我展开手臂,对他说:「抱我。」
他便弯下腰,将我抱了起来。
那条街那么长,他一路抱着我走回去,我虚虚的为他擎着伞,雪越下越大,一不留神,雪花便落在他的发顶和眉间,我看着他,心想,这便是他老去样子吧,可惜,我终究是看不到了。
「夏挽。」
「嗯?」
「若我死了,你不要太难过,你要好好地治理这个国家,你会是千秋万代,最好的王。」
他轻轻地笑了,道:「可若你死了,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所以羲河,你要长命百岁。」
我摇摇头,靠在他胸口,天这样冷,可他心口却是热的,温着我的身体,也温着我的魂魄,不至于冻坏了。
「夏挽,若有来生,你要做什么?」
「还没想过,你呢?」
「我啊,我想做个男子,不必多有才智,也不必有多少财帛,只要有二两田地,或者会门手艺,能养活自己,就那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足以。」
他笑了,想了想,道:「那我便做个皇上吧,做个明君。让做百姓的羲河,能家有余粮,再也不用经历战乱、离散、身不由己。」
我情不自禁的笑了,道:「真好。」
「若有来生,羲河去守着自己的小日子,我替你守着你眷恋的百姓。」
我们到了。
他把我放下来,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低声说。
「所以羲河,这一辈子,要陪伴我久一点。」
我凝视着他,目光错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守卫,道:「你们可以退下了。」
「是。」
那把伞落在地上,我踮起脚吻上他的嘴唇,他惊讶了片刻,随即抱紧我的腰,温柔的回吻我。
雪花落在我们头上,那么冰凉,可是我的爱人,那么好。
他把我放在床榻上的时候,我抬起手,勾画他的眉眼,轻声说:「来生,你不许生的离我太近,可是,你要记得来娶我。」
别让我把心给别人。
太疼了。
「好。」
他紧紧的抱拥抱我,就像是拥抱什么稀世珍宝。
堕落是,多么甜美的事情。
在冬天的最深处,我们一同过了冠春,那是真正的新婚,我只觉得自己死了,又重生。
那之后,我仍昏昏沉沉的,夏挽不再让我出门,每日处理完前朝的事务后,便回来照顾我。我只模模糊糊的知道,枬城重建的很好,最后统摄它的,是被封为吴王的秦柳元,鼠千岁没有接受封赏,又重归了江湖。何素龙因为犯上作乱,被剥去了兵权,取代他的是郑龙。他是新朝掌兵最多的将军,只是他不再镇守林北,而是去了西南。
南人仍然仇视着北人,但夏挽将对待北乾的法令无限的细化了,最大限度的保护了那些无辜的北人,也平息了南人的不忿,他答应我的那个南北统一、海晏河清的国家,正一步一步的建立。
鱼宁带着东林来见我。
她还是那么漂亮,那孩子长大了,眉眼间依稀有了他父亲的影子。
「夫人大恩大德,奴婢万死难报。」
夏挽按照约定,优待了投降的北人,而她严格意义上讲并不属此列,而我仍赦免了她。
「谢什么,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罢了」我说:「若你想再嫁,我会为你安排,但是东林,得留在我们这里。」
这孩子如同当时的夏挽,是北乾人最后的一点希望,我们当然不能杀他,但是,也绝对不能让他超出我们的掌控。
她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东林在一边,不哭也不闹的瞧着我。
她终于开口道:「东林跟着娘娘,自然比跟着我强上百倍,只是……只是……」
我替她说出口:「只是,你觉得,若我死了,这孩子便无所依仗。」
她惶恐的抬起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你放心,新皇登基后,做得第一件事,就是重建贺兰世家,我会把东林送到贺兰家去养育,他会同贺兰知言的遗腹子,一同长大。」
是的,又春有孕了,那是贺兰的后代,贺兰世家将在贺兰知言看不到的地方,开枝散叶,繁衍生息。
「又春你是见过的,她是个好女人,不会苛待了东林。」我说。
「我知道。」
她抚摸着孩子的头,笑道:「做贺兰家孩子,他可以有许多书读,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她之后再也说不下去了,匍匐在地上痛哭起来。
她是个心狠的女人,永远能做出最冷血也最正确的决定。
否则,她也活不到今天。
最终她停住哭泣,起身告别,道:「夫人,一位南胥将领瞧上了奴婢,今后恐怕和夫人再无相见之期,奴婢会终生供奉长生牌位,为您和山河太子祈福。」
我脑中轰鸣一声,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山河太子!」
她被我的反应吓到了,连忙补充:「我是说,新君,新君,我只是想着尚未登基,不知如何称呼……」
「你怎么会知道他是山河太子?」我厉声问。
东林被我的反应吓哭了,她惶恐的扑通一声跪下来,道:「因为,因为前几日,有人找到当初山河太子的画像,与新君一模一样,尤其额间红痣,所以,所以都说新君就是当年未死的山河太子。」
我一下子站不稳,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夏挽的画像,不是南胥宫廷画,便是北乾的通缉令,这两者都与他本来相貌相去甚远,而且他当时六岁,如今十七岁,早已辨认不出,这样的言论兴起,只能有一个理由,就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鱼宁这样的北乾人不清楚,可是夏军上下,早已知悉我是当年的羲河公主,我和夏挽是血亲的事情,必然会对整个局势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不顾一切的跑了出去。
我已经有半个月未出门,只觉得天光晃眼,而周围的人,从丫鬟到护卫,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
「夏挽在哪?」
「主公在月楼议事。」
「备马。」
护卫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是。」
月楼是枬城最大的酒楼,夏军入主后,便把它当成了议政堂,距离我所居住的民宅隔着几条街。
人潮汹涌,马车不得疾行,我突然听到旁边的私语
「这就是那个妖女吧?」
「畜生都知道避亲,她居然同自己侄子成婚。」
「就是她不让杀北狗,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我掀开轿帘,想看一眼到底是谁在说话,然后一颗烂菜叶就扔过来,随后就密密麻麻的石头废物。
「妖女!」
「禽兽不如!」
「呸!去死吧!」
直到护卫拔出刀来:「你们找死不成!」
一颗腥臭的鸡蛋打在了我的头上,粘腻又恶心,我几乎要呕吐出来。
月楼到了。
我走进去,没人拦我。我一眼便看到,夏挽坐在主位上,托腮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跪着一群人。
「国之妖女,乱伦悖德,祸乱朝纲,主公切勿不可色令智昏,三思啊!」
是何素龙,他被卸了兵权,却是重臣,所有人都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声讨着。
夏挽没有看见我,他专心着说话的人,然后笑了,露出一点牙齿。这是他在我面前不曾展露的乖戾。
「说过很多次,妖女这个词,本座很不喜欢听。」
他起身,在那一瞬间收敛了所有笑容,面无表情的看着跪着的何素龙。
然后,他抬起了手。
我心头一惊。
而夏挽什么都没做,他只是伸出手,扶起了何素龙。
在他碰触到何素龙的那一瞬间,何素龙竟条件反射的抖了一下。夏挽察觉到了,轻轻一笑,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