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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在努力

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

我突然愣住了,青梅酸涩的果肉哽在喉咙里,沉重而尖锐。

而庭院里,行林正在逗引着小柿子随他跑,我突然想起,攻占枬城之后,小柿子一直养在何素龙身边,夏挽并不干涉,可是这次,夏挽不顾舟车劳顿,一定要带它回来……

就像是,他知道何素龙会造反一样。

又春瞧我一直愣神,便道:「公主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们先回去?」

她站起来,到院子里呼喊:「行林?行林?你跑哪里去了?」

我愣了很久,她的声音渐稀,我才浑浑噩噩的起身,准备同她一起去找,可是推开门,我一眼便看见了行林躲在一棵树边,瑟瑟发抖的样子,而他对面,站着长身玉立的夏挽。

夏挽朝他伸出了手……

「行林!」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叫声居然是那样凄厉,我跑过去,一把把行林挡在身后。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愣了。

我和夏挽对视着,我的眼神一定太过恐惧,以至于他从惊讶,变成了悲凉。

小柿子从夏挽身后跳出来,亲昵的拱着我,夏挽绕过我,轻轻把行林头上的草籽拿下来,然后半蹲下来对他说:「不用怕,什么时候想同小鹿玩了,就进宫来。」

「是。」

行林挣开我,过去躲在又春的后面,怯怯的点头。

他们离开了。

夏挽静静和我对视着,他今日穿了件颜色清浅的长衫,越发如玉一样洁净清润,他先垂下眼睛,再抬起来,又是那样温柔:「今日身子怎么样?还会吐吗?我差人给你送来的蜜饯……」

「何素龙是怎么回事?」

我打断了他。

「什么怎么回事?」他笑着问我:「前几日军情汇报你听到了,他造反,结果死于天火。」

「我要听实话,夏挽,他不是一个蠢货,他知道我快要死了,他没有造反的理由。」

我指着庙宇,那里有未完成的神像。

「在你母亲面前,你告诉我,是不是你?」

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他凝视着我,目光竟有些许冰冷,小柿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怯怯的用头拱他的手,他低头深吸了口气,转身背对着我:「夜风起了,我们回去吧。」

我一把拉住他,道:「夏挽,是不是你?」

风吹过叶子,沙沙的响了起来,他将我的手慢慢拿下来,然后回头,朝我笑了。

那个笑容,美到妖异。

「在我母亲面前又能怎么样呢?你觉得我在乎吗?还是你以为,时至今日,她还能庇护你?」

他看着我,冰冷的笑着:「别傻了,羲河,如今爱你在乎你保护你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你在说什么,我不想听这些——」

「何家人早就死了个干净,可何家军还在,我告诉他,如果他不肯造反,我就会让何家军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圆月初升,初春的夜风带来花朵的气息,面前的少年,笑的那么温柔,温柔的让人毛骨悚然。

「何素龙该死。」我几乎语无伦次:「但不该是这样死法,他这十一年,用命来效忠你……他,他们,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你感觉不到吗?」

「我知道啊,但我不在乎。」他微笑着说:「他伤了你,就该做好下地狱的准备,让他以一个反贼的名义死在火海之中,已经是我心慈手软,我本来的想,让他看着何家军在他面前一个一个被凌虐至死……」

我几乎站不稳,脑海中贺兰和何素龙的绝望的面孔交替出现「他不是南胥人」「……我竟将一个怪物扶上天下之主的位置。」我听见巨大的嗡鸣,一直努力去忽略的真相,以近乎狰狞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

「怪物。」

夏挽刚伸手要扶我,闻言,手停在半空中。

我喃喃道:「乱伦背德,欺师灭祖,罔顾人命……你怎么可以是这样一个怪物……」

一个没有感情的帝王,怎么去庇护百姓,怎么去开创盛世?我该怎么办?

「我是个怪物,可是为了你高兴,我已经用尽全力了。」

他慢慢收回手,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熄灭了:「可是你看,你永远都是这样,伦理比我重要,天下比我重要,最可笑的,连宸冬的孩子都能让你对我立刻冷眼相对,羲河,无论我怎么做,我对你来说都是随时准备抛弃的秽物,对吗?」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绕开他,准备离开,可是却被他死死的抓住了手臂。

「你去哪?」他声音很平静。

那种熟悉的暴虐,如同飓风一样席卷了我的身体,北乾皇宫里那个恶毒疯子又重新回来了。我抬起头看着他:「去个没人的地方等死,怎么?皇上不允许吗?」

他拉着我,没有说话。

「哦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您的允许我哪里都去不了,但还好,我要死了,死了,就再也不用看到你了。」

而他始终保持着拉着我的姿势,眼中泛起一点泪光,若是之前我会心痛,可现在急火攻心,我满脑子都是寻找最伤人的话来分反击。

他终于开口了,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羲河,你通医理,你有多久没为自己把脉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是,月份足了,胎像稳固,你大概也能摸得出来了。」

人太过震惊,是说不出话的,我几次张合嘴唇,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颤抖的去摸自己的脉,因为太过慌乱,什么都摸不到。

夏挽一把抱住我,亲昵的在我耳边说:「你想离开我,可是我们的孩子就要降生了,你要去哪?你能去哪?」

「这不可能,我中了毒,我是要死的……」

「别傻了,枬城破城之日,你为了去找他大量失血,又经历了……」他讥讽的一笑,像是在斟酌用词:「死别之痛,随后你昏睡了三天,脉象凶险到了几乎没有,可是后来,你开始好转,再后来,你醒了过来,像个奇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呆呆的说。

他噗嗤一声笑了,声音轻柔:「我告诉你了,你会同我过冠春吗?会承受乱伦背德的骂名吗?会怀我的孩子吗?」

乱伦背德这四个字让我心头巨震,我猛地的挣扎起来:「你骗人,我根本就不能有孕,我,我连月事都断了。」

「对啊,你的身体不易有孕,所以才要每一天一碗保胎药养着。」他近乎残忍的笑着,说:「你真的很乖,我看你喝药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如果你知道这药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喝的,还会不会这么乖。」

我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我摸向我的腹部,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一把抓住我,向不远处的内殿走去,有宫人向他行礼,他厉声道:「滚!」

他把我拽到神像前,昏暗的灯光下,知秋面容的神像,悲悯的看着我。

「我想把一切都处理好了,再告诉你,我希望你同我一样,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觉得欣喜,现在看来,是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了,对吧?」他依然在笑,可是眼泪一点一滴的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你放开我!」我一直在挣扎。

「那么谁都不必伪装下去了,在我母亲面前,我告诉你,我就是这样的怪物,我也绝对不会放开你,承受乱伦背德的骂名,同这样的怪物永生永世在一起,就是你的命!」

「不是!我没有!」

我们那天吵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总之都失去理智的,拼了命的说伤害对方的话,我只记得最后我咬在他虎口上,鲜血直流,而他始终没有松手。直到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他才站起来,把我抱回他的寝宫。

大部分宫室都是按照长明宫的模样复原,只有他的寝殿是全新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玉石砌成的白色,金色的鹓雏纹饰栩栩如生。

明日,就是登基的仪典了,国号为【夏】,几个时辰之前,这是我最期待的日子。

我曾觉得,亲眼看到他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便死而无憾。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我还能期待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些什么。

夏挽把我放在了软榻上,旁边的宫人,呈上了一碗汤,那是我熟悉的、浓郁而苦涩的味道。

他舀了一勺,吹凉了,喂到我唇边。

我便张口喝了下去。

抗拒有什么用呢,他有一万种方法让我喝下去,他是天下的主人,就意味着,他也是我的主人。

喝完了药,他又喂给我一勺桂花糖,这糖很甜,借着这点甜味,我终于从那种狂躁的情绪中,平复了下来。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许久,他终于开口道:「如果我道歉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柔和的灯光下,他仍是那样美,我竟想起在北乾花园中我们的重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夏挽,只被那样的美貌所震慑。当时我说,长成这个模样,不是佛陀,就是妖孽。

一语成谶。

我摇摇头,道:「你是修佛之人,自然知道修行的时候必会遇到魔障,若未渡过去,当然要怪自己道心不坚,哪有怪心魔太过惑人的道理?」

所谓魔障,贪者见财,淫者见色,那我呢?我便是见他。

我一生颠沛流离,常在险境,所以要克制,哪怕多看一眼喜欢的东西,都是罪过,而我又渴望温暖、安定、和爱,而他恰好就带着这些出现在我面前,还锦上添花的,带给我复国的希望。

所以,我明知会万劫不复,还是一次一次的放纵自己接近他,后来顺从心魔,拥抱他的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边厌恶自己,一边觉得快乐。

堕落的快乐。

如果我当日没有放纵自己走到最后一步,我可以在建国之后退回姑姑的位置,那么他就能以南胥后裔的名义建国,是我,我背叛了亲族、背叛了伦理,我甚至背叛了爱,拥抱他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我渴望他的爱。

「我们走到今天,都要怪我,我可以对你不假辞色,可是我一次一次的放纵自己,你有什么错呢?你什么错都没有。」我喃喃道。

他轻声道:「不会你怎么做,都会是我的,以色诱之,以国诱之,以命诱之,你拒绝我一次,还会有一千次,我不会给你逃走的机会。」

我凝视着他,半晌,才道:「夏挽,凭你的聪慧美貌,要什么样的女子都会有的……」

「可我只要你。」

我别开脸,道:「我不想说话了。」

「好,你听我说最后一句。」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羲河,你同我在一起,会永远遭受着乱伦背德的骂名,而且我是个自私冷酷的怪物,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小心翼翼的隐藏,殚精竭虑的扮演着你会喜欢的样子,可是对不起,还是吓到了你……」

他的声音带了些许哽咽,却仍努力微笑着:「我真的很想让你喜欢我,可是我好像永远都做不到了,可是,可是我也有好的地方,你说过喜欢我的脸,我还算聪明,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只要我活着,不会让人伤害你一点,所以羲河,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他的眼睛那样亮,却也那么绝望,就像是个穷途末路的小动物,用尽自己所有,去乞求猎手。

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他, 道:「我累了,明天再说。」

「好,你睡。」

他拿出一个盒子,大概是手在颤,一直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明天,明天就是登基大典,羲河带着这个同我一道登基,好吗?」

那是一顶凤冠。

「然后,我保证什么都忘记,羲河喜欢别人也可以,把我当成别人也可以,我们就好好地在一起,好不好?」

那天,我们仍睡在一起,宫中设有水推的风扇,氤氲的水汽和着花香被风送进来,原本是不热的,可是我却出了一身的汗,半梦半醒之间,他问我:「热吗?」我含糊的点点头,他便支起身为我扇风,我才又慢慢地睡熟。

登基大典需晨起祭神,夏挽天不亮便离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床边只有两个宫女,一个捧着皇后的吉服,一个捧着那顶凤冠。

夏挽一向仔细,凤冠大概是早就备下了,其精美奢华,是我平生所未见。

我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地将那个盒子合上。

「那件荼白色的衣服拿过来。」

「可是夫人……娘娘,今天大喜,穿这样素淡……」

「给我。」

沐浴过后,前面已经隐隐的传来了热闹喧嚣之声,我安静的坐在镜前,梳理着长发,没了脂粉,真的老了,眼角眉梢已经有了细纹,可又比起当年在北乾浓妆华服,又透着一种素净和新鲜,大概人的生命也像是蝉,衰老的同时,也褪去一层外壳,变成新的自己。

这时候,屋外传来喧嚣声,秦柳元穿着礼服,满头大汗的跪到门口,见了我便道:「娘娘,您怎么还在这里!这,这登基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今日身体不适,便不去了。」

「这怎么能行呢?」他抖着八字眉,越发的语无伦次:「陛下说了,他要同您一同登基,否则,否则他就不去。」

「什么?」

我几乎立即就往外走,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又转身回去坐到了镜子前,道:「他的天下,他都当儿戏,我们操心什么呢?」

秦柳元急得顾不上僭越了,膝行道我身前,道:「娘娘,羲河,您不要糊涂,你这一辈子,我们南胥人这一辈子,不就是等着今天吗?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不能功亏一篑。」

「你错了。」我说:「我今日去了,才是悲剧的开始。」

秦柳元急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羲河,你哥哥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是就是力不从心,他想治理好国家,他想挽救颓势,可是他做不到,现在神明降世,重建南胥,纵然,纵然不是以山河太子的名义又如何呢?你忍心让你哥哥,让我们的祖先含恨吗?」

我叹了口气,道:「堂兄,我同他的关系,你不是不清楚……」

「那又如何呢!他是神明啊,神明自然需要祭品!」他猛然停住,道:「我急糊涂了,我,我不是说你是祭品。」

我只觉得荒唐,闭了闭眼睛,道:「堂兄,你回去吧,我要用膳了。」

「羲河,你究竟在任性些什么!触怒神明是会遭天谴的。」

我想说这世间哪有鬼神,却又想到,如他一般元初教的信徒,早已与常人不同,便又懒得说了。

宫女上了餐食,我尽管有些反胃,还是吃了起来,秦柳元还不走,依旧跪在地上哀切的看着我。

「堂兄,你要说神明,我给你讲个天狗降世的故事吧。当日天狗坠入渔村,要活人献祭,村里为保太平,每月便选出一人献祭,从此村里风调雨顺,天狗也被尊为瑞兽,可是后来,他的的胃口越来越大,从一个,变成两个、三个……村人惶恐,便有人逃了,天狗将逃走的人吃了,随后扭身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吃了,吃饱了,便去了下个村子,你说,这是谁错了?」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是村人供奉不勤?」

我端详着筷子上的肉,摇摇头,道:「是村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将一村人的生死,交到一个怪物手里。」

秦柳元终于离开了,我吃完了,便去了落叶寺,那是我为知秋和南胥先祖所建造的寺庙。

那里偏僻,前面再大的热闹,也安静的只能听见春日鸟鸣,阳光下,浮尘飞舞,工匠们在有条不紊的添砖加瓦。我看了一会,突然很想要放风筝。

那是个大燕子风筝,拖着长长的尾巴,很神气,可是我不想剧烈的奔跑,于是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

正在沮丧的时候,一只手接过我手中的风筝。

是夏挽。他也穿了件素白的长衣,对我笑笑,清朗温柔。。

他跑动起来,衣决飘飘,风筝很快高高的飞在空中,我心满意足的微笑起来。

风筝被系在旁边,我们坐在草坪上,宫人放了案板,他挽起衣袖,为我泡茶。

「登基大典应该快开始了。」我说。

「嗯,你不去,我便不去。」

我凝视着他,想呵斥,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喝了口茶,道:「其实我一直在犹豫,我想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就好了,你缺乏仁君的品性,可是我会在你身边管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伦理,你如今是天下之主,谁又敢闲言碎语些什么?」

他为我倒了一杯茶,轻声说:「但是?」

「但是我做不到,其实我一直害怕你,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昨天,我开始明白,是因为只要在你身边,我永远身不由己,我要嫁给谁,呆在哪,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抚着腹部,苦笑了一下:「我连要不要孩子,都要你来替我决定。」

他开始急切:「不是这样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听你的。」

「除此之外……也就是只要我乖,你就对我百依百顺,就像宠物之于主人,对吗?」

夏挽怔住了,慢慢摇头:「不是的……」

「今日你爱我,便听我的话,如果哪天你厌弃了我,我该怎么办呢?这天下又该怎么办呢?你今日可以拿它与我置气,明日厌倦了我,拿它做玩物取乐,我又能怎么办呢?除了你所谓的爱,我一无所有。」

「不会的,你比我的性命还要重要,你知道的……」

「是吗?」我挑起眉,笑道:「那我要把这孩子打了,然后另择夫婿,可以吗?」

一是静默,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不行。」

我们一同望着那飘摇的风筝,都没在说话。

「但是我不会打的。」我慢慢地开口道:「你真是多虑了,哪怕是搭上乱伦背德罪名,哪怕万劫不复搭上我的命,我也要这个孩子,因为他是我与我所爱之人,第一个孩子。」

他手一颤,杯子坠落到了地上。

「昨日吵架,我们都晕了头,你说错的,我也没来得及纠正你。」我笑了一下:「当日我为了划破手臂,是为了去找你,傻不傻?」

他猛然看向我:「可是你醒了之后……」

「我不想承认我喜欢过他,因为那是对你,对南胥的背叛,可是事实上就是。」我叹了口气:「他是我这辈子,第一个爱上的人,结果如此惨烈,在北乾的十一年,我拼了命的报复他,折辱他,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爱,还是恨。」

这是我第一次袒露自己,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堪。

「后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爱人的能力了,更何况是你,同你成婚,是审时度势,同你过冠春,是想要放纵,真正我觉察出爱你,是那时候在枬城,我觉得我要死了,最想做的事情,是为你备下四时的衣裳,我希望你记得我,像一个丈夫,记得他的妻子。」

夏挽猛然的抱住我,他的身体在颤抖。

我抚摸着他的头,轻声道:「但你要原谅我,我不能过俯仰由人的生活,永远不能。」

今日去了登基大典,就再无退路,没人会支持一个乱伦背德的皇后,可若我一日还是羲河公主,便一定有南胥旧臣,和北乾旧部愿意向我投诚,我可以培植自己的势力,此后即便有一日他有残虐之举,臣民百姓,也不至引颈就戮。

原谅我,夏挽,我相信你是全心全意的爱我。

但我不能爱任何人,超过众生。

因为我是南胥公主羲河。

这个身份是我的枷锁和牢笼,也是我活到今天,唯一的依仗。

那天的最后,我们终于没有再争吵,而是携手回了寝宫。

夏挽帮我擦干净头发上的水,滴了花露,为我束发,镜中他的面容安宁而温柔,没有一点戾气,和往常一样,却又不一样。

他轻声对我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长明宫。」

我怔了一下。

「记忆里,它就像一个永远灰暗的屋子,宫人们欺负我,母亲不是冷淡,便是歇斯底里,父亲则永远把我当成个神憎鬼厌的恶物,但是我在寺庙那些年,还是很怀念它,因为羲河会来找我,把光也带进来。」

我叹了口气,对他笑了一下。

「后来,我把她弄丢了,再后来,重逢的时候,我们都面目全非,我发过誓,要把这世间亏欠她的,全部还给她。可是怎么办,我竟也变成了逼迫她的命运之一。」他把一支钗,缓缓插入我发间,对着镜子里的我道:「羲河,对不起。」

我心中一酸,摇摇头。

「我该去登基大典了。」他说。

「好,我等你回来用晚膳。」

我起身为他整理衣袍,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我看着他离开,走到门口,他突然站住了,回头看着我,随后,那扇门缓缓合拢了。

那天晚上,我像所有妻子一样,准备了饭菜等他,可是月到中天,他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天,是个万里挑一的吉日。

群臣皆至,四牲俱全,天地鬼神已经拜过,可是一统天下的君主,却迟迟未出现。

眼看就要日头偏西,他才走出来,未着龙袍,也未带冠冕,只有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衣,风吹起他的衣角,如同九天之上的神明。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宫人呈上了酒杯。

「诸君追随于本座,征伐伪朝,共历生死,今日我等统摄南北,问鼎中原,此酒不敬天地,唯敬诸君,遭逆虏摧残十一载,不堕旧志,不灭血气,才终有重铸家园之期。」

「臣等谢天尊!」

此举不合礼制,可是无人反对,所有人都在为他的王叩首,他仰头喝了第一杯酒,随后,又倒了第二杯。

「当日敌虏入侵,数十万人罹难于战乱,北侵十年,饥馑所夭,以万万计,此第二杯酒,祭我等兄弟姊妹,父母妻儿。他们奔亡流散,却未见太平。」

他眼中含泪,仰头喝下了第二杯酒,而堂下的群臣早已涕泪交横,零星的声音响起:「天降神尊!以济苍生!」而后声浪越来越大,已如洪钟。

北侵十一载岁月,太苦了,他们当然会怀疑,所谓盛世,所谓和平,是不是只是华胥一梦,眼前的苦难才是真相,妻儿离散,父母的骨骸无人收拾,就连自己,也是天生命贱、任人凌辱的「南奴」。可是这时候,夏挽出现了,告诉他们,上天站在你们这一边,你们所希冀的盛世,就在不远的地方。

他们不是愚蠢,只是他们已经毫无办法,他们只能相信,相信他说的都是对的,相信他是上天所派来的神明,相信他是拯救他们的神。

「第三杯酒,敬我等后人,他们将生于盛世,长于太平,白首不知饥馑,以慰我忠臣烈士之魂。」

「天降神尊,以济苍生。」

震耳欲聋的呼喊中,他饮尽了最后一杯酒。然后对众人展露了一个笑容,道:「苍生劫数已满,本座拜别红尘,恭迎人间帝王。」

一阵白雾,在众人情绪激动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弥漫,直到将他与龙椅笼罩,一只巨大的鸟儿从白雾中振翅而飞,羽翼光华流转,绕梁三周而去,待众人回过神来,龙椅前空无一人。

群臣目瞪口呆,秦柳元最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天尊这是……重回天庭!」

所有人惊于这样史书上才会有的神迹,都跪在地上,涕泪交横的叩首。

这一切都是别人讲给我听的。

他用格鲁术,将众人面前将自己变成了真正的神明,而那个天命所归的人间帝王,是我。

我呆了很久,都没能说出话来,我想骂他自作主张,也想质问他,你说你要把世间亏欠我的都还给我,那么你呢?夏挽,那么你呢?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自朝堂隐于白雾中,他就像是真的回到了九重天上,再无半点音讯。

女子为帝,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是朝臣并无别的选择,更何况何素龙一役,与我为敌的重臣都已被肃清,那年七月,我登基为帝,国号为周,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开国女帝。

同年九月,我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本来被当作乱伦悖德产物的孩子,被朝臣们奉为神子,以迎东宫之礼迎接她,三牲祭神,向天地四方射箭以告天下,大周朝有了继承者。

我从未想过要做帝王,虽然我前半生,一直行帝王之实务,我一直觉得那个名号有没有并无什么所谓,可是真到了这个位置我才知道,只有成为王,我才能缔造我想要的帝国。

我将天下设为十四洲,禁称北人南人,只按地域称幽州人、燕州人,此后再无南北,只有大周子民。

我设立官学,有教无类,此后无论出身,都可入学读书,参加考试。

……

这期间当然遇到了无数的阻碍,但是和北乾那些日子比较起来,并不值得一提,我想要的那个海晏河清,人物繁富的帝国,艰难而缓慢的,从混沌中现出巨大的身躯。

一切都很好,只除了,没有他。

我时常会恍惚,关于夏挽的一切,会不会只是我因为太过绝望而产生的幻觉,这时候,招招就会大声的哭起来,招招是我的女儿,大周的公主。礼部给她取了许多名字,我都没有用,我还在等,等她的父亲回来给她取名。

我叫她招招。

她不是那种惹人喜爱的孩子,皮肤黝黑,五官平淡,和好看搭不上边,却身体康健,一顿能吃上许多,哭起来总是中气十足。

「你爹生的那样貌美,我也不差,为什么你生成这个样子?」我抱着她,十分嫌弃,她蹬着腿,越发不满的哭闹起来,我赶紧晃着她道:「不怕不怕不怕,我的女儿不需要美貌,等爹爹回来了,还可以教你调香、煮茶、弹琴……你比谁都要厉害。」

哄啊哄啊,她终于不哭了,一滴水滴落在她小小的脸颊,她好奇的伸手去抓,抓不到,便又哭了起来。

我才发现,是我的泪水掉了下来了。

我们新婚的那一日,夏挽曾对我说,他对自己下过诅咒,离开我百日便会万毒钻心而死,如今,他已离开一整年,我仍然在找他。从恼恨,到绝望,最终变成了偏执。

其实想想,虽是夫妻,我们竟从未彼此相信过。

他说他征伐天下是为了我,我一直觉得那只是孩子气,包括他的爱,我也疑心不过是偏执和占有欲,可他用近乎惨烈的方式证明了,他从未妄言。

而他大概觉得,我说爱他的那些话,是为了安抚他,因此他离开了我,留给我长长久久的安宁,是啊,我说爱他,的确有一分假意,我希望安抚他,让他听我的话。可是剩下九分,都是真心,他为什么,会不知道。

「你爹很笨,不过别担心,他不会不要我们的。」我轻声说,她仍在中气十足的哭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小的身体,哪来那么多眼泪。

时至中秋,已些许繁荣气象,我决定趁着中秋庆贺清一清天下的颓唐,由官府出资举办了灯会,长街上花灯缭乱,官伎打扮成妖怪和神仙的样子巡游,一连九天不设宵禁,通宵达旦,歌舞升平,美酒与瓜果的香气,能随风一直传到宫中。

我站在宫中的露台上,向下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清,但我知道,有小姑娘骑在父亲的肩头,天真的朝花灯拍着巴掌,也有少年儿女隔着人声鼎沸,悄悄看互相那么一眼,一对老夫妇在街边殷切的吆喝着蜜饯、炸鱼头、沉香熟水……

一轮明月,高高悬在这烟火人间上,那么美。

这时候,有宫人来通报:「陛下,宫宴要开始了。」

宫中也举办了宴席,为第一榜的登科的学子登科,叫做赏秋宴。

原来取仕都从贵族子弟中遴选,大多都是年轻人,而这一榜进士年龄偏大,也不乏贫寒之士族。头榜第一是个年逾不惑的大汉,瞧着忠厚憨直,大概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一直在擦汗。

「这位沈穆沈公子,对吗?」我侧头问。

「是俺……」

他慌乱的跪下,周围哄堂大笑,我一笑,道:「沈公子不必拘谨,本朝以武建国,正乏文官辅佐,诸位都是饱学之士,日后,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天下。」

「谢陛下恩典。」

众学子一同行礼,而沈穆也笑起来,偷偷擦去额角的汗水。其实我倒有些奇怪,虽说有教无类,但是能在乱世中尚苦读不辍的,应还是有些家底的书生才对,但是这一榜却有不少的落魄子弟,比如这沈穆,三代都是贫民,北侵的时候,落魄到给人唱丧歌为生,居然还能一举夺魁,实在是个奇人。

「沈公子的策论,平实稳重,言之有物,朕很喜欢,其中有一句『有山君守度朔之门』,这是什么典故?」

他颤巍巍道:「回圣上,此典出自《子舆策》,讲的是仙山门前,有虎镇守,虎能辨阴阳吉凶」

「嗯,没错。」我又道:「看来你家学渊源,连这样生僻的典故都知道。」

他咧嘴一笑,又很快醒悟过来,惶恐的叩首道:「臣家中贫寒,有十年无书可读了,是蒙圣上皇恩,进入官学后才有书可读。」

旁边的官吏解释道:「官学学子都常去典籍司。」

北乾丝毫不注重文化,南胥旧日的典籍孤本被随意抛掷损毁,我登基后,便建立典籍司,派人搜集散落在民间的经史子集,且对官学的学子开放借阅。

「很好,我都不知道典籍司有这样冷僻的书籍,不过一年功夫,已经修建的这样完备了吗?」

「是的」说起书,沈穆像是个馋嘴的孩子说起美食,兴奋起来:「典籍司的书籍浩如烟海,但是已经分门别类的整理归档,那位典籍官……」

旁边第二名突然用手肘怼了他一下,沈穆并未察觉,继续说:「那位典籍官,还时常指导我们读书,他挑出来,都是经世致用典籍。」

「这么短的时间内久把书籍整理好,真是个人才,得赏。」我随口说道,旁边的官员应道:「是」

「好了,今宵上下同乐,请诸位尽情欢饮就是了。」

我笑吟吟的于他们同饮了一杯酒,便站起身来:「公主年幼,离不得母亲,诸位欢饮,朕,先行一步了。」

所有人都行礼拜别,我缓步向殿外走去,走出宫门后越走越快,最后奔跑了起来,歌舞声、行礼声、宫人的呼喊声被我远远的甩在身后。

「不许跟过来!」

我推开典籍司的门,对身后的人厉喝道。

门内,整整齐齐的放着各式的书籍,一轮月光从窗口映照进来,一个男子长身玉立,在读一本书:「遥遥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听到声音,他回过头,是人间绝色的一张面孔,朝我微微一笑,道:「陛下」

我慢慢走过去,然后一个耳光扇过去。被他抓住了手,他用双琥珀色的眼睛,轻笑着瞧我,道:「陛下,臣因何获罪?」

「你王八蛋,你凭什么把这么大个摊子丢给我,你凭什么说走就走,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咬牙切齿,直至声音哽咽:「我还以为你死了!」

他一把抱起我,捧起我的脸亲吻起来,那种暴虐又温柔的力道,几乎让我没了呼吸,我拼命挣扎着,然后渐渐渐渐没有了力气,最后我的手指滑落在他腰间,然后抱紧了他。

「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实现,如果你想要的是没有我的世界,我也应当给你。」他用力的抱着我,有些轻喘:」但你在找我,你也不想离开我的对不对?羲河,我可以陪在你身边了对不对?」

我趴在他肩头,点点头,啜泣起来,然后便是号啕大哭,把这一年的压抑和痛苦,这一生的错过和委屈,都哭个干净。他始终抱着我,直到我哭够了,才帮我拭去眼泪。

「你一直在我身边看笑话。」我虚弱的没了力气,喃喃道:「你居然让我独自一人生产,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在屋顶陪着你,我当时还不确定,你希望我回来,所以我就想,就这么默默的陪着你,我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做个宫中小吏,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休想!」我恼怒道:「都是你让我喝什么劳什子汤,把我们皎皎生的又黑又丑,结果你现在甩手不管她了?」

他推开我,真的很惊讶:「你在说什么?皎皎哪里丑!皎皎明明是天下最可爱的孩子。」

我也很吃惊:「你真的看过她吗?哪里都丑!」

「哪有母亲这么说孩子的?」

「哪有父亲不辞而别的!」

我们都真的生气了,吵了一阵,最终,实在没了力气,我靠在他肩膀上,看着窗口的月亮。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爱你。」

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

他眼睛隐有泪光,别过头,嗯了一声。

「做什么小吏,你想办法做回我的丈夫。」

「好。」

「我们要白头偕老。」

「好」

「我还要同你再生一个孩子。」

「这个就……」

碎了的瓷器,不会完整如初。

可是碎了的月亮,终究会重回圆满。

因为月亮就是月亮。

它曾照耀一个小公主莽撞地穿越黑暗。

也会照耀着每一个疲倦的旅人。

找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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