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您小心脚下,火把呢!后面再递进来两个!」
在这冻掉人鼻子的天,城尉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谁也没想到他们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会毫无征兆地单马杀到城门口,一进城还直奔地牢说是要视察工作。
城尉心道我手下就十来个衙役加地牢里七八个犯人,您一个管辖三城的知府亲自过来视察不是吃饱了撑的拿牛刀杀鸡是什么?
只是这话打死城尉也不敢出口,一面殷勤地给知府照明领路,城尉一面拿眼神催身后同样一脑门子汗的主簿,意思是城主呢?他们两个芝麻小官哪里伺候得了知府!
而主簿心里那个苦啊,谁叫城主的老毛病又犯了,醉在温柔乡里就连自家儿子被人捅死了的消息都送不进去,现在知府来了他只好派人硬闯进去通报,依城主那小心眼性子,日后少不得要给自己穿小鞋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还得是他们能把知府伺候满意,否则知府回去一纸奏章弹劾上去他们的好日子就都到头了。
谁不知道这个新拜陵府知府的樊楚悠是当朝左丞相的门生,得罪他简直就是得罪左丞相,就是得罪天子!
抹了抹额头的汗,主簿对着比他年纪小一轮的樊楚悠笑得全是牙花子:「啊哈,知府大人,这地牢封闭空气不流通,您看不如待城主……」
而樊楚悠却是把手一挥打断道:「城尉,你与本府讲讲,这地牢现有几间几个犯人啊?」
城尉赶忙答道:「禀大人,这地牢共七间,三大间四小间,现关有八个犯人,其中五个是今儿才押送进来的。」
「哦?」樊楚悠像是来了兴致,「那新关进来的犯人中可有一个一十八岁的少年?」
城尉哪敢说他连那几人的正面都没瞧过,只得老实交代:「禀大人,这几个犯人在酒楼闹事杀人,被衍兵抓了押进牢里没两个时辰,正等着城主提出问审呢。」
闻言,樊楚悠一对偏扁的柳叶眼闪了闪,笑嘻嘻地没半点当官的架子:「两个多时辰的温柔乡,你们城主还真是宝刀不老啊哈哈。」
城尉听不懂只顾赔笑,而主簿却是听出了樊楚悠玩笑话下的凉凉威胁,这知府大人进城不过三盏茶的时间就已经知晓城主在何地做何事,想来只要他愿意,城主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简直是板上钉钉!
说话的工夫,樊楚悠等人已经站定在了新押进来的犯人牢间门前,几个火把簇拥着樊楚悠,叫他能够看清昏暗牢间里的几人。
轻轻敲了敲门栏,樊楚悠笑容满面,态度好到叫后面的主簿险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打搅一下各位哈,请问各位里哪位是向公子?本府捡到了一串竹筒,想来应该是那向公子的,准备物归其主。」
捡到的竹筒?城尉也感觉自己是幻听了,这不是您老刚刚不由分说从狱卒那儿夺来的吗?
就在众人猜想知府大人大概是在试探犯人,而牢房的犯人必然也不敢吭声承认之时,一个肤色偏灰的少女从地上站了起来,将一只遍布伤痕的纤纤细手伸出门栏:「给我吧。」
众人一时呆住,没见过敢这么直接使唤知府的犯人。
「大胆贱妇!敢对知府大人如此无礼!」
赶忙怒喝一声,城尉刚要拔剑教训这胆大包天的丫头,就被樊楚悠笑眯眯反手一巴掌扇到一边:
「放肆!本府都没说话,你插什么嘴?」
城尉缩脖子登时熄声,樊楚悠这才转过笑脸,恭恭敬敬捧上竹筒送到少女手中:「惊到姑娘了,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再见那少女点点头,转身就走向后面铐着的一个少年,看样子也不像是认识这位知府,主簿不禁越发奇怪,你说知府大人有意要包庇犯人吧,他骂的又是城尉插嘴失礼,你说他无意包庇吧,一个知府偏偏又对一个丫头这般客气。
正当主簿想不通知府大人要搞什么名堂,就听隔壁小间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叮铃当啷」脚链声,接着一个浑身鞭痕的男子就扑到木栏上大骂起来:
「狗官!狗官!收了甄家贿赂迫害清党名士!狗官不得好死!你们的鞭子永远堵不住我刘禹的嘴!永远!」
听得主簿的脸都绿了,刚想以这人得了失心疯的名义叫人拖出去,那双颊通红的男子自己就晃悠悠一头栽倒,显然是鞭伤化脓引起了高烧。
「甄家……清党……哼。」只朝昏倒男子那儿扫了一眼,当今最敏感的四个字在樊楚悠的舌尖悠悠一转,直转得主簿和城尉心惊肉跳。
「这地牢本府算是视察完了,正如主簿所说,地下空气不流通,把囚犯闷得都开始说胡话了,这样,本府决定重修地牢,暂且让地牢里的囚犯转移到最近的客栈看押,二位没意见吧?」樊楚悠笑眯眯问道。
这会儿主簿和城尉还哪敢说不,当即吩咐狱卒开门进去押送囚犯,只是不等狱卒找对手铐的钥匙,就见牢里靠墙坐着的那四人松开掰断的镣铐,自己放下手站了起来。
看得主簿的脸更绿了。
合着这群贼人早就准备好越狱了啊!
再瞧那位年轻的知府大人,见此情景非但不怪罪,反倒点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正经模样:「嗯,本府一来四个镣铐就刚好一起锈断了,这地牢果然是该重建了。」
主簿就差骂娘了,你看你这编得合理吗?
……
也不知周白鹭从哪儿找来的人才,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连我都甘拜下风。
几句话就叫狱卒将我们几人从恶劣的地牢押运至附近的客栈,美其名曰临时审讯用的「刑场」,而找郎中到客栈给我和向锦处理伤口则被一本正经地称作「受罚」。
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指鹿为马」,城尉和主簿也只能捏捏鼻子认了,受樊楚悠点名找「向公子」的话影响,两对小眼睛在向锦与知府大人脸上反复对照,在心理暗示下越瞅越觉得他两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血缘关系。
无意造成这种误会的我干脆将错就错,毕竟向锦身上本就有「白羽宗失忆大佬」的嫌疑,若真有人为向锦网开一面也合情合理,至少比我这么一个无名之辈跨越几千里找左丞相开挂合理。
而我正要在「刑场」「受罚」时,突然眼前一黑。
因为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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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我已经坐在了一座矜奢宫殿的中央,四周垂满蚕丝织成的白幔,膝下是铺上细腻绸缎的圆状床榻,而我的脚腕上锁着一根泛出银光的锁链。
我抬眸望向朦胧帷幔中久久伫立的人影,轻吐出的声音宛若袅烟:
「汝若肯大赦天下,吾每日便与汝说三句话。」
不说缘由也不再多语,我这话说得清冷傲慢又没头没脑,却是我想了许久才敲定的版本,毕竟碍于小号人设以及我还在和唐玺冷战,骤然转变态度对唐玺好言好语关怀备至才可疑。
即便如此,拽拽地说完这句话的我拽拽地板着脸,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疯狂打鼓。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一国之君,我一个还被软禁的人这么拽真的好吗?
然而在唐玺看来,却是足有十数日不曾与他说一句话甚至不曾看他一眼的师父终于心软了,生硬地开口主动向他低头认错。
是的,认错。
师父很少犯错,或者说是从未犯错,即使有错,也都是替他而错。
强忍住像小时候那样扑进师父怀里寻求慰藉,唐玺垂首敛颌,阴鸷眸子里掠夺的光如同旷野上燃烧的野火。
「遵命,师父。」
天为一,地为二,天地相加成三。
三句话岂止三句,而话外又何止话。
唐玺自动忽略掉明明是他自己派周白鹭到容喜殿开导师父,而师父这显然是被周白鹭说服这才与自己和解的前因,自顾自沉浸在「师父又肯看他了,师父又肯和他说话了」的狂喜中。
果然,纵使师父失去了记忆,也还是最心疼阿玉的。
果然,这世上也只有师父会这样一次次包容自己,一次次为自己做出让步,一次次选择无条件……
压根不知道几步外杵着的小帝王在这短短功夫里又脑补出了这么多琼瑶剧场,听见唐玺答应的我心下一松,应了周白鹭之言,这比登天难的事到顾乙这儿还真是一句话的问题。
白幔无风自动,轻盈缥缈如烟似雾,叫我看不清此刻唐玺的神色,短暂的沉默中我一面想催促唐玺麻溜点颁布大赦令救大号于水火,一面又愁日后多了一项每日打卡任务。
每日和唐玺说三句话,哪三句?
吃了吗?睡了吗?在干吗?
对这个心思深沉的帝王了解不多,唯一知晓的还是周一行科普的「无情帝王家」和「皇室惊天丑闻」,我要是拿这当话题跟唐玺聊,不是嫌命长是什么?
一心想快点了事切回大号,我绞尽脑汁才干巴巴迸出一句:「大赦,可有仪式?」
很好,有一句了。
听我问话,唐玺又站近了些:「有,每逢大赦宫里都会举办大赦仪式,宫城外还会立一根木杆,顶端绑一只金鸡,鸡首饰黄金、鸡口含绛幡,底端用一个彩盘接着,由百姓比赛爬杆,看谁能抢到饰金的鸡头,也就是所谓的『金鸡放赦』。」
原本我只是随便找个话题应付任务,但听唐玺这么一形容,我也被勾起了些兴趣:「鸡首饰黄金?那岂不会有很多百姓争抢着去爬杆?」
「是,师父忘了,阿玉小时师父还曾带阿玉偷溜出宫,只为看一眼那传说中的金鸡放赦。」
说起往事,唐玺沉沉的黑眸含上些笑意,声音里也终于多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轻快与明朗:
「还记得那杆上爬满了人,远远望就像一座小山,一人踩着一人的脸,一人蹬着一人的手,被踹下来的人就捂着屁股在下面骂咧,周围全是扯着嗓子替亲友乡里助威的人,师父也带着阿玉混入其中,跟着一起起哄叫好。」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都觉得好笑又闹腾,我不由得也抿起些笑,心中略感吃惊,原来的顾乙被周一行形容说是个「古板保守到极致的正经人」,周白鹭也说顾乙是块「腐朽又封闭的木头」——
那样顽固不化的一个人,也会偷偷溜出皇宫,只为带自己的小徒弟一起凑那老百姓的热闹?
印象中堪比石佛的顾乙就此鲜活了起来,我忽然能够理解唐玺对原来顾乙的执念。
当一个老古董似的人为你打破他恪守的成规,将他真诚到炽热的关爱全部浇注在你身上,只怕任谁也无法接受那人的不告而别。
心房被一股说不出的酸涩与暖意紧紧纠缠,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阀门在这一刻松动,白幔与光影交错间,眼前的少年好似又变回了那个就算疼了痛了也只会睁着一双乌黑大眼睛不哭不闹的小娃娃。
「阿玉……」
下意识朝那身影伸出手,小拇指上仿佛还遗留着被那只柔软小手紧紧牵着的触感,我眼神迷离,喃喃着像是在梦中:
「金鸡放赦,我们再去看一次,好不好?」
然而最先回应我的,还是脚腕上冷酷无情的「铛铛」铁链相碰声。
梦一下子就惊醒了。
金鸡放赦的木杆立在宫城外,而现在的我连这座容喜殿都出不去。
缓缓收回手,我瞧着面前红了眼圈吧嗒吧嗒往下掉泪的唐玺,望着他乌黑眼底的冷静与多疑,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梦里的小娃娃,终于学会哭了啊。
「师父才出关,还需多加静养调理,宫里的大赦仪式朝臣都会参加,师父才不得不亲自露面,至于金鸡放赦在宫城外,人多口杂太过吵闹……」
「罢了。」不想再听唐玺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敛了敛心神,重新阖眸,「吾乏了。」
至少这没良心的小王八蛋之前有一句话说对了:
走到这一步,他再回不去,顾乙,也再回不去了。
切换切换。
如此一来大号这儿有周白鹭派来的知府拖着,接下来只要等唐玺的诏令一下,保底我们几人是不会被当街问斩了。
想到这一层,被唐玺整郁闷的心情又明朗了起来,而回到大号的我睁眼便对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
「向……唔?」
刚一发声就被向锦塞来的丹药给堵了回去,向锦一只膝盖跪在床上,没什么威慑力地瞪我:「上个药都能给你疼昏过去,哼,真是吃不得一点苦的娇小姐。」
嘴里含着清甜的丹药,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床尾一脸牵挂的黎昭又看看床边的向锦,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黑眸瞪人的确没有原先的红眸瞪人有威慑力——
只是,黑眸?
「向锦!」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身,我伸手就要去摸向锦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变黑了?难道是失血过多掉色了?」
「哈?」边躲闪边捉住我才包扎好的手,向锦拧眉,「你在说什么胡话?我的眼睛不一直是黑的吗?」
他说得这般笃定,反倒叫我怀疑起自己来,我转头去看一旁交椅上正悠哉品茶的师父:「师父,师弟的眼睛之前是什么颜色?」
「红色啊。」师父笑呵呵道。
这下轮到向锦怀疑人生了,他跳下床直奔铜镜,脚腕上新锁上的脚链震得「哗啦哗啦」响:「我的眼睛怎么可能是红色!」
我也奇怪地坐到床边:「怎么不可能?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吗?」
两手撑在梳妆桌上,向锦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照了几眼才憋出一句:「大师兄说男子汉不能照镜子,越照力气会越小的。」
「欸,这话我可没说过啊。」戴长轩立刻举起双手自证清白,「有镜子我一天能照八百次,怎么可能会说这损人不利己的话。」
被正主当面否认,向锦彻底懵在原地,眼中透出浓郁的迷茫。
黎昭想了想,柔声道:「我知道人的容貌和骨骼都能改变,却不知道眸色也可以改变,我之前看小师兄的红眸还以为是天生,这会儿看既不是天生,兴许是吃错什么或者生病了?如今病好,自然也就渐渐恢复本色了。」
我也想起,初遇向锦时他那一双红眸在雪地里好似一团火,烧得人眼睛疼,后来即使没有白雪衬托也依旧鲜艳如红宝石,再后来的确就没开始那么红了——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看习惯了的缘故,现在听黎昭这样分析,也许真的是向锦在不知不觉间生了怪病又在不知不觉间自愈了?
只是这怪病的名字……得叫红眼病?
同样被黎昭的话说服,向锦迷茫的神情散去些,自己摸摸自己的脉象又有些不服气:「竟然还有我发现不了的病,不过它在我身上自己痊愈倒是不奇怪,哼,还算它识相。」
眼见向锦这又跑又跳的一点也不像肚子上挨了一剑的人,我抓住向锦的最后一句话:「向锦,你小腹的剑伤怎么样了?」
「那个啊,好得差不多了。」向锦拍拍肚子,不掩小得意,「郎中说他要再晚来一步我的伤口就彻底结疤了。」
我目瞪口呆:「可,那么深的伤,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
向锦歪歪脑袋:「我没和你说过吗?我的身体比较特别,只要不是致命伤,什么伤都好得特别快,就算不上药自己熬一会也能好。」
就算不上药自己熬一会也能好……
将前因后果消化了好一会,我才僵僵转头看向两把交椅上一个低头喝茶一个仰头吹口哨的糟老头和戴长轩:
「师父,师兄,你俩是不是早就知道这点,知道向锦压根不会有事,故意不告诉我就是为了看我干着急的?」
戴长轩的口哨破了一个音,喝茶的糟老头也呛了一下:「咳,乖徒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为师怎么可能会故意让乖徒着急呢,只能说忆儿你与锦儿的感情太好,关心则乱嘛。」
这俩人就是故意的!
合着当时只有我一人真心以为向锦快死了,急得不管不顾跑到小号那儿自爆,导致现在欠了周白鹭那狐狸一屁股人情!
被我幽怨的目光盯得发毛,糟老头又清了清嗓准备说什么,恰在这时,随着「咚咚」两下敲门,客房门被从外打开,四名佩刀的衙役守在门口,那个名叫樊楚悠的知府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城尉主簿以及两名持刀衙役。
「再打搅一下各位哈,请问各位里哪位是在酒楼杀害王富宝的凶手啊?」
说这话的樊楚悠依旧笑眯眯的,态度好得没半点官架子,可他问出的问题却叫房间里瞬间冷下三个度:
「啊,那王富宝就是城主的儿子,现在城主要亲自在衙门审讯犯人,本府作为重修地牢的担保人,负责将犯人安全押往衙门,还麻烦各位多多配合,哈哈。」
人是黎昭杀的,可让黎昭暴走的点却在我,何况现在的黎昭压根不记得那会儿的事,眼下关键就是拖住时间等到大赦令,于是我犹豫两秒,举起手来:「我……」
戴长轩直接抢过话来:「我们都跟你去就是,只不过我这师妹是无辜的,她身子虚弱,方才昏迷过一次,脚底受伤严重也不便行走,还望大人能允许留她在刑场静候。」
「小事,小事。」当即点头应允,樊楚悠配合到简直像是在和戴长轩唱同台戏,「只要你等不打越狱逃跑之类的坏主意,本府向来宽容待人,不过门口的衙役一会儿都要陪同押送,没人看守可不合规矩。」
樊楚悠想了想:「这样吧,姑娘你跟本府换一间,隔间的刘先生才在本府这儿洗清冤屈,本府看他是个正人君子,出于安全门口会留一个衙役把守,姑娘在那等候就是。」
知道那个「刘先生」就是之前在隔壁大骂狗官的刘禹,光凭他自己受重伤却把最后一点草木灰送给我这点就足以证明他的确是个正人君子。
正好想当面感谢他雪中送炭之情,我对樊楚悠的提议自然没有意见:「好。」
从向锦那儿要来一颗九鼎还灵丹又安抚了黎昭几句,我这才与戴长轩他们暂时作别,跟着樊楚悠进到隔壁的包厢。
一进门,就见刘禹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处理,正发着烧躺在床上昏睡,我请樊楚悠帮忙将九鼎还灵丹给刘禹喂下,自己则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安静等待。
听刘禹之前骂的话,他似乎还与清党有关,隐约从这个刘禹身上看出些「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影子,我不由得想起那天夜里在小号处撞见的右丞相薛霖。
那会儿的我还不明白,现在回想,当薛霖瞧见被唐玺锁在深宫的一国国师,对上「他」眼中的陌生与迷茫,薛霖就已然清楚自己的新法彻底无药可救,而他深爱的国家,也正暗流涌动,朝着一个谁也无法预知的未来隆隆滚动历史的车轮。
清党者,自诩两袖清风,志在匡世济民,我不禁想,如果让这样一批人而不是让那所谓的甄党去治理国家,那顾乙的梦想是不是早就能够实现了?
樊楚悠走后,不大的客房里就只剩下我和刘禹两人,服下九鼎还灵丹的刘禹高烧渐渐褪去,一张偏方的瘦削面孔上眉毛浓黑,五官线条笔直,看着就是一副嫉恶如仇的刚性子。
老盯着人家也不太礼貌,我又移开目光打量客房,干净整洁,家具一应俱全,这种条件的客栈一般旅人都住不起。
果然什么将带什么兵,周白鹭办事高效,他的门生樊楚悠办事也高质,将周白鹭要求的「改善监禁条件」做到极致,不走寻常路地直接把客栈变成了临时监狱。
有这个巧舌如簧的樊楚悠在,想来戴长轩他们在衙门问审时也不会遭什么罪吧……
思维飘得正远,一道惊慌又尖利的「来人啊!走水了!一楼走水了!」骤然将我飘远的思维一把拽回。
走水了?
反应两秒才意识到这是着火了的意思,我心头猛地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往外跑。
只是我从椅子上跳起没迈出几步就又停下,转身扑到床边使劲摇晃昏睡不醒的刘禹:「前辈!醒醒!刘禹前辈!着火了!醒醒!」
「嗯……嗯?你、你是?」
混混沌沌睁开眼,刘禹的人醒了但神志明显还没醒,我又重复了一遍走水的事后才想起找门口守着的衙役帮忙,只是当我一把推开门,却发现门口的衙役早逃没了影。
再探头望,整个客栈已经乱作一团,尖叫声与脚步声拥挤在呛人的烟味里一起扑面而来。
兴许是一次性遭遇的坎坷太多,再遇事的我反倒很快冷静下来,果断用茶水将两块枕巾打湿,我将一块塞到刘禹手里:
「前辈!我就是之前在隔壁牢间您送给草木灰的那个姑娘,现在客栈着火了,您记得用湿布捂住口鼻,我扶您出去!」
「啊……好,麻烦姑娘了。」
九鼎还灵丹只对内伤有效,这会儿刘禹虽然退了高烧但刑伤还在,折腾下床后连拿湿布捂嘴的力气都没有,被打折的腿一瘸一拐,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艰难地挪出客房,一楼的熊熊火势更旺,救火的人退到了外头,客栈的客人也基本逃光,放眼火海里只剩下我和刘禹两人在二楼龟速前行。
神志至此彻底醒来,刘禹眼看局势危急,清楚自己在只会拖累我,挣扎着就想一人留在原地:「姑娘……咳咳……姑娘你别管刘某了,你是个好姑娘,你还年轻……刘某一具残躯,不值得让姑娘舍命相救咳咳咳咳!」
到处都是火焰烧断木材的「噼里啪啦」巨响,我死死拽着刘禹的胳膊,吃力地扛着他往前走:「我说过,前辈雪中送炭之情我今生一定报答!前辈你有力气就多走几步少说点话吧!再拖下去我们……」
正好走至楼梯前,为了让刘禹听清自己的话,我特意扭头对着他的耳朵,也就是这一扭头,叫我的余光中赫然劈入一道寒森森的刀光——
身后有人!
想也不想就拽着刘禹的胳膊一起朝左后方仰倒,在重力的拉扯下险险躲过身后的刀子也因此「咕噜咕噜」滚下楼梯,视野飞速旋转间身后持刀的黑衣人紧跟着追了上来。
痛痛痛痛痛痛痛!
熟悉的带人翻滚动作与熟悉的剧痛再次袭来,原本还能勉强保持冷静的我在遭遇这「趁火打劫」的袭击后心态终于崩了。
要不要这么倒霉啊?虽然我也没指望活多久,但也别让我在阎王殿外反复横跳一下午啊!
「姑娘……快……快跑……」
滚下楼梯的时候拼命拿身体和双臂护住我,靠在刘禹胸口的我清楚听见他肋骨与左手骨折的声响,充当急刹肉垫的刘禹嘴角淌血,艰难吐出这几个字后就又昏死了过去。
跑?怎么跑?
戴长轩他们不在身边也赶不回来,头昏眼花的我试了几下都没能从刘禹身上爬起,再想一带二地逃出火海几乎不可能——何况此刻那黑衣人的刀已经挥到了距离我后背不到两米的地方。
完了。
寒意似乎已经从背后刺入心窝,最后时刻我不由得缩起肩膀紧闭双眼,心底因为恐惧而一片冰凉。
又要死了。
「咦,是你?」
偏偏就在这时,一道意外熟悉的声音甘霖似的闯入我颤栗的耳膜。
再听「噗嗤」一声有什么穿透肉体的声音与「呃啊!」一声惨叫齐齐奏响,最后又在「扑通!」的一声尸体坠地后收得干净。
「不过还是让我确认一下。」
正当我满脑子「这年头黑白无常的声音都这么少年气的吗?」下一秒,只感觉有人将我拦腰抱起,两眼发花间我仿佛瞧见火红又耀眼的太阳在朝我笑。
不……那不是太阳,而是一个人,一个少年。
轻松抱起我的少年与身后的火焰几乎融为一体,而他脸上明媚的笑意简直连火焰都自叹弗如:
「你能再骂一遍『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而此时被熏得快翻白眼的我只想骂街,尽可能攥动少年胸口的布料,我侧头示意地上不知死活的刘禹:「救……」
「看来不用确认了。」火光在眸子里闪了闪,少年粲然一笑,「冒犯了!」
说这话的同时,少年单手发力将我整个托起,几乎坐到他右臂上的我不由得搂住少年的肩膀保持平衡,接着少年左脚一提地上的刘禹将他夹至左臂下,最后在头顶房梁砸下的前一秒飞身跃出即将坍塌的客栈大门。
「轰隆!」
少年前脚踏出客栈门,后脚整个客栈就塌了。
直至彻底出了滚烫的火海,清新的寒气灌入肺部,还在狂跳的心脏让我感到重获新生,闭着眼浑身抑制不住地哆嗦。
「少宗……少爷!属下无能,让渡生堂的最后一人逃掉了!」
「没逃掉,方才他想行凶被我杀了,岑生,你去找个郎中给这位先生看看。」
「是!少爷,这位姑娘是?」
「少宗夫人。」
「是!啊、啊?」
啊?
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放了下来,我睁开眼,两眼里除了血丝就是问号。
少宗夫人?哪位?
又使劲眨了几下眼,我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人正是昨天在城门口鲜衣怒马的那个少年,此刻他虽换了那身漂亮的红衣,却丝毫不减他骨子里的意气风发。
见我呆呆地打量自己,单膝跪地的少年弯眸一笑,纤长而微卷的睫毛绽放仿佛太阳花,浅棕色的眼眸在日光下金色琥珀般叫人着迷,衬得他一举一动都仿佛在发光:
「我叫甄珑,你呢?」
你叫真龙,我还叫天子呢。
吐槽的话因为对方极具杀伤力的外貌而只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秒,被美色所惑的我大脑也搅成了金色的蜂蜜:「顾忆……你认识我?」
「两滚之缘算认识吗?」伸手帮我拆开手上渗出血迹的白纱,甄珑垂眸时太阳花闭合,阳光开朗的少年气质也陡然低沉了些。
「嘶……两、两什么?」忍痛能力有所长进,我龇牙咧嘴地还能思考。
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盒打开,甄珑将其中翡翠色的凝露涂在我掌心,顿时,一种奇异的清凉舒缓了伤口崩裂的疼痛:「两滚,翻滚的滚,一滚是你在山坡上带着陆家小姐下山,一滚就是刚才下楼梯。」
我大脑宕机了一秒。
滚、山坡、陆家小姐——是屈兴宁刺杀黎昭的那晚?
那晚他也在?
「滋啦」一下撕开他的衣服下摆,甄珑用撕下来的布料帮我扎住伤口,两朵金色的太阳花再次对着我的眼眸绽放:
「你说,每次我遇见你的时候你都在舍己救人,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算屁个缘分,算是我倒霉。
因为又菜又倒霉,所以遇到危险只能逃,还是滚着逃,如此狼狈的事都被同一个人撞见,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缘分」。
但不管怎么说是人家救了我,救命之恩还是要报答,然而我刚开口道了一个「谢」字,下一秒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噗……咳咳咳呸。」娴熟地吐完血,我一手擦了把嘴下的血,一手朝瞳孔骤缩的甄珑随意挥挥,「没事,正常操作。」
怔了怔,甄珑也跟着笑了出来:「顾忆姑娘果然有意思,我真是越来越心悦你了。」
我的笑凝了一下。
心悦?哪个心哪个悦?
只见甄珑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镶金边的方形黑色小盒,单膝跪地着一手将它举到我面前,一手放在上面像是要朝我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