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寒而栗:「那,她所说的,是假话?」
华堇年苦笑道:「她所说的,皆是真话,只不过是她自己认为的真相罢了。」
他站起身来,看向窗外皎洁的月色:「林辰在有二女,我几年前和父皇一起下江南时曾在他家歇脚过几日,见过他的两个女儿。林辰在身高八尺,两个女儿也自然长得高。那两人从模样到个头和这个林思烟都相差很大,就算遭遇变故和岁月磨砺,找人换了一张脸,一个人也不可能比前几年还要矮上一头。」
我不明所以,问道:「那她怎说……自己是林辰在的女儿?」
华堇年道:「她两年前失忆过,醒来后已不记得自己是谁,是照顾她的一个老妪告诉她,说她是林辰在之女。」
我的身上突然起了一阵恶寒,「那,其实……」
华堇年点点头:「可惜她直到杀了老六都不知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还以为自己是林辰在之女,报了灭族之仇。」
我道:「既然知道她是被人利用,可能顺藤摸瓜找到这个幕后之人?或者,找到当时那个老妪,是否就可以找到那背后之人?」
华堇年笑道:「阿雨,你觉得,如抓到这个老妪,她会指认谁是幕后之人?」
我愣住了,未发觉自己指尖已冰凉苍白,颤声道:「会指认……是你,对吗?」
华堇年走过来,拉着我坐下,摩挲着我的手指,笑道:「我的阿雨果然很聪明。」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局。
若无人认出思烟非林辰在之女,六皇子之案到思烟便了结,若是有人发现了思烟并非林辰在之女,往下深查,便会引导到华堇年身上。
而那个幕后之人,只需布局好这一切,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华堇年放下汤勺,优雅地擦了擦嘴,悠悠道:「不过这倒也是他一贯的作风,也是时候让他长长记性了。」
说罢,摸摸我的头,道:「莫怕,无事的,那老妪已被我处理了。」又笑道:「夫人的手艺真是好,这汤明日还有的吃吗?」
我这才注意到,他倒是一边说话一边把我带来的汤食吃了个干净,便蹭到他怀中:「有啊,你若觉得好吃,我天天都做给你吃。」
第二日,刑部上呈了思烟的供词。
思烟被提了面圣,听闻陛下在见到思烟的那一刻,便一眼看出她不是林辰在之女,一个砚台砸在她头上,怒问她到底是何人。
思烟被砸得头破血流,但仍倔强不语。
便又上了一轮酷刑,最终她颤颤巍巍地道,自己是为倾慕之人,杀了六皇子,却仍不愿说出倾慕之人是谁。
而在彻查思烟在入皇子府之前的住处时,居然在陶罐中发现了几片未焚烧干净的纸筏、四皇子的玉牌及一个绣了一半四皇子名字的荷包,纸筏上的字也和四皇子平日笔迹相像十分。
刑部拿着这些再去审问思烟,她终于崩溃,哭道自己只是倾心于四皇子,此事是她一人所为,与四皇子绝无半分干系。
可越是这么说,四皇子的嫌疑似乎越大了。
宫里风言风语不说,和妃更是认定了四皇子就是幕后凶手,在陛下的殿前跪了一晚,后来更是连日地哭闹。
宫里女人多,八卦传得也快,很快和妃和四皇子生母侗妃的往事也被人提及,传得绘声绘色。
据称侗妃虽对外称是病死,但实则是被人发现和侍卫通奸,自尽而亡。
而撞见侗妃和侍卫通奸的,便是当时她的好姐妹和妃。
又有人说,侗妃生下四皇子后,因身体虚弱,很长时间不能侍寝,便逐渐失了陛下宠幸。后因一曲凤舞重得圣恩,使得当时风头正劲的和妃不快,便故意灌醉了她,安排侍卫上演了一场通奸的戏码。
侗妃自尽后,陛下见四皇子可怜,因着侗妃生前与和妃交好,便将四皇子交予和妃抚养。
人人只道四皇子年幼不记事,与和妃这么多年母慈子孝,和六皇子也比和其他皇子亲厚,宛如一母同胞。
可谁知四皇子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母妃是和妃害死的呢?
若在平日,后宫定是不能容忍此等嚼舌根之事。
但这次皇后娘娘只是在某天淡淡地提了句莫要飞短流长,便不再提及此事,任由风言风语在后宫传了一月有余。
夜里,我不禁问华堇年是如何说服思烟的。
他轻声道:「思烟是个个性极强的女子,这估摸也是她能被老六瞧上的原因。知道自己被人利用时,她虽几近崩溃,但却在第二日主动要求见我。她虽也不是尽信我,」他将我搂了搂,继续道:「但我能保住她的命,好让她今后向真正的仇人复仇。」
我道:「真正的仇人?」
华堇年道:「自然就是利用她的人。她本已有了追随老六而去的心,但得知真相后,却反而有了想活着的意念。她愿意配合我,是极好,就算她不愿配合我,我也有办法让老四这次吃些苦头。她本就极为聪明也能忍,倒是演得人人皆以为她对四皇子情根深种。」他转头看向我,「不过,她怕是,早对老六动了真情,只是自己不自知罢了。」
我叹了口气,真是世事弄人。
思烟虽抱着复仇之心接近六皇子,但却不知不觉自己也动了真情。
背负着自以为的仇恨杀害心爱之人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甚至连这份仇恨,都是假的。
我疑惑道:「可是,她毕竟是杀了皇子的,你要如何保住她的命?」
华堇年意味深长道:「林思烟马上会被处以极刑,不过,谁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林思烟。」
我枕在华堇年的臂膀上,道:「若是换了平常人,怕早就承受不住了,思烟这个女子,却是不简单。」
华堇年道:「她确实不简单,不然也不会如此轻易便能毒杀一个皇子。只是她失忆前的身份完全查不到,往后的路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走。」
我道:「那四皇子……」
华堇年笑了下:「老四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上次在仓漫山能和老六一起将我逼到绝境,并且全身而退,便是极好的例子。和妃这么多年,只是把老四当棋子,为老六铺路罢了,谁知却被棋子反将一军,多年筹谋毁于一旦。」
我想,四皇子好像也是一样的,把思烟当棋子,却也被反将一军。
一阵困意袭来,我在华堇年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睛合上就想睡了。
不一会儿,耳边突然传来华堇年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我耳边:「此次……夫人不给为夫些奖励吗?」
我已经一半入了梦,便不理他,谁知他却一个翻身欺下,我惊呼一声睁眼,却对上正上方华堇年亮晶晶的双眼。
「夫人最近照顾我也辛苦了,或者,我给夫人奖励,如何?」
我:……
四皇子进出了几次陛下的宣明殿后,被褫夺了朝中事务,勒令禁足在府。
毕竟仅凭思烟的几句话和那几样物拾笔迹,并不能定了四皇子弑弟之罪,但他既被禁足,可见陛下心中,对他,也不是不怀疑的。
陛下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很多事情不再亲力亲为,而是交给了华堇年。
华堇年空闲了不过数日,便又忙碌起来,四皇子禁足后朝政的许多事务,皆需他来安排,东宫每日进进出出的官僚,比往日更多了。
就这么又过了两个月,四皇子府突然传来消息。
沈樱雯有孕了。
因六皇子没了而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霾,似乎随着一个新生命的即将到来,逐渐散去。
华温玄虽仍在禁足中,太后赏赐的珍贵安胎药物和各色赏赐却还是源源不断地送去了四皇子府。
太后更是时不时将沈樱雯招至所居的清宁宫,嘘寒问暖一番。
毕竟皇子中,只有二皇子生了两个郡主,若沈樱雯一胎得男,也算华氏皇族幸事。
听闻沈樱雯怀孕后反应颇大,性子也比平日娇气不少。在府中,沈樱雯由长姐亲自照料,每次进宫也都由长姐陪同。
二皇子妃愤愤与我道,长姐虽尽心尽力照顾,沈樱雯还是经常刁难于她,不过长姐也并不与之计较。
「你们宁家的女儿啊,就是脾气太好。」二皇子妃看着我道。
不过长姐所做毕竟被人看在眼里,倒是被宫中众人交头称赞贤良淑德。
入夏后,天气渐热,宫里开始准备今年去行宫避暑的事宜。
太后去了趟陛下那里,出来后,陛下允了四皇子同去行宫,算是解了他几月的禁足。
四皇子早晚被解禁足,本就在华堇年的意料之中,毕竟并无直接证据证明是他设计杀害自己兄弟。
此次去行宫,华堇年仍与我住在荷香院,日子过得也算是惬意。
不过今年的暑气比往年还是重了些,行宫中虽搬来了许多冰块降热,还是不时让人觉得酷暑难耐。
听闻一些耐不住热的侍女小厮,无事时便常常聚集在冰库附近,只为得那一丝凉气。
这日从皇后那里请过安后,因着路上着实炙热,我便带着阿昕绕到东面的长廊处,为的不过是避避暑气。
谁知却在此处遇到了四皇子。
我和四皇子接触不多,之前见他也多是和长姐一道。
此番看四皇子迎面走来,样貌倒是比之前清减了许多。
我想起太后那日说,四皇子自从六皇子出事后,便为六皇子天天吃斋念佛。
太后年纪大了,六皇子歿了她尽管悲伤不已,但却也盼着其他活着的子孙好。
一提及六皇子,她免不了垂泪感慨,人太精明不是好事,华家如今子孙凋零,不知是否是上天的惩罚。
这个老人家,精明了一辈子,老了的心愿,却是子孙不要那么精明。
四皇子日日吃斋念佛,却不知是为六皇子,还是为自己。
我从前见四皇子时,印象中他总是温柔和煦地笑,性子内敛,也不似六皇子那般张扬。只是那时,我还不知这笑容背后,是怎样的狠辣和野心。
相向而行,掉头离去已来不及,我便微微行了个礼,便想离去。
奈何他却堵住了我的去路。
我后退一步:「四皇子可有事?」
他笑了笑:「太子妃不愧和雪静是一母同胞,远远看去,身姿倒真像是一个人。」
我心中一冷,这话,去年六皇子似也对我说过。
我无心与他多话,便道:「既是姐妹,自然相像,四皇子若无事,麻烦……让一条路。」
他向左让开,我正要抬脚离开,却听到他冷哼道:「太子妃,难道就从未怀疑过太子吗?」
我心中一惊,未想到他居然就说出这样的话,但还是淡定回头道:「四皇子想说什么?」
他笑笑:「只是想提醒下太子妃罢了。毕竟太子妃是雪静的妹妹,」他走近一步,「若你想知道……」
我打断他道:「听太后说四皇子从小便对兄弟友爱亲厚,果然如此。」
他脸色微变了一瞬,我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行。
谁知刚回到荷香院,就见慧儿焦急地站在门口。
见到我回来,慧儿赶忙道:「太子妃,四皇子府的沈侧妃来了,因您说过见到沈侧妃尽量躲着走,奴婢们都不敢拦着她……她,现在在拔院中的荷花,奴婢们嘴上拦不住,又不敢动手……」
我心中哭笑不得,看来今日我是和四皇子府犯冲啊……
进入院中,沈樱雯正坐在我院中的石凳上,手中拿着的,可不正是我院中的荷花。
瑶依默默地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我回头问她:「拔了几枝?」
瑶依低声道:「拔了一枝……最大的那枝。」
看来,沈樱雯今日,不过是想来我这里出口恶气罢了。
倒是还知道分寸,未做得太过分。
沈樱雯站起身,福了福,笑道:「今日来太子妃这里打扰,着实是不得已。太医最近给我开了安胎药,里面需新鲜荷花作引,听闻行宫中荷花开得最好的地儿,便是太子妃这处荷香院了。因着太医那边要得急,我这才没等太子妃回来,便先取了一枝,想必太子妃也不会怪我吧。」
我慢悠悠地坐在石桌旁,喝了口阿昕刚给我倒好的茶,语气无任何波澜:「无妨,这支便送沈侧妃了。」
沈樱雯笑了笑:「那我便谢谢太子妃了,只不过今后,恐怕还要多有叨扰……」
我打断她道:「沈侧妃可知荷香院为何人所建?」
她愣了愣。
我道:「荷香院乃大齐第一位皇后,圣文皇后第一次来行宫所建,荷塘中的荷花,也是当年圣文皇后亲自种下的……」
沈樱雯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继续道:「沈侧妃可明白了?今日你既不知,折了便折了,想必圣文皇后也不会因一枝荷花而怪罪子孙,但怕日后的药引,还需沈侧妃从别处去取了。」
沈樱雯脸色发白,但还是咬牙道:「谢太子妃告诫,樱雯……知道了……」
看着沈樱雯离去的背影,阿昕生气道:「小姐,这沈侧妃也太过分了,仗着太后娘娘的宠爱,竟这般的无礼。」
我道:「无妨,就算太后,也不敢轻易折这院中的荷花。今日之事,怕是有人故意安排,横竖就是一枝花罢了。」
我回头看着瑶依,「今日之事,不必告诉殿下。」
瑶依愣了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傍晚,华堇年回来时,我正在荷塘旁捣鼓我新做好的梅子酿。
下午我已取了些冰碎放入竹筒中,将一瓶瓶酒酿置于冰中,如此过一两个时辰再饮,必能驱散暑热。
他向我走来,眼神不经意瞥到塘中,愣了下,问道:「花怎的好像少了一朵?」
我一边摆弄青梅,一边道:「被狗叼走了。」
耳边便传来他浅浅的笑声。
他坐到我对面,脸上还是未尽的笑意,仿佛我方才是说了个极好笑的笑话。
我笑道:「回来得刚好,这是今日新摘的,帮我尝尝看酸不酸。」说着便塞了个青梅到他口中。
我不大能吃酸,但又着实有些馋这青梅,便着急地想看他的表情。
可他却一点都不急,仿佛这青梅是何珍品似的慢慢品着,脸上表情也看不出这青梅是酸是甜。
「到底酸不酸啊?」我着急问道。
他笑着不语,却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去。
我磨磨蹭蹭地挪过去,一边挪一边嘟囔:「就说酸不酸还要说悄悄话怎么的……唔!」
他一把拉过我的胳膊,还未反应过来,人已在他怀中,未说完的话语悉数被他的吻吞没。
我的一时惊慌,更是给了他可乘之机,舌尖使坏地触碰我的舌尖,青梅的酸顿时让我浑身一颤。
他却笑着,一手扶着我的头,一手揽着我的腰,继续加深了这个吻。舌尖所划过之处皆是酸意,我缴械逃跑,他便穷追不舍,最终我敌不过,慢慢地只觉灵魂都与他深深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
后来,青梅的味道混合着他的味道,仿佛口中也没那么酸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笑盈盈地问我:「酸吗?」
我怒视他,故作生气道:「酸,酸死了!」
他倒是一脸无辜,悠悠道:「是吗?」
接着又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道:「我怎觉得,有些甜呢?」
他起身用修长的手指又捻了颗青梅,另一只手则戳了戳我气鼓鼓的脸,笑道:「就这样吃不得酸?」
我哼了一声。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嘴唇,声音中带着一股餍足的笑意:「无妨,吃不得,多练练就好了……」
我的脸已红透,听他说还要多练练,登时吓得一把推开他,他也不恼,笑着拉我又坐回他怀中。
「你别光吃青梅呀,你尝尝我酿的……唔,酒……」
到底还是被他又喂了颗青梅,不过却像他说的,第二次吃,倒真不觉有那么酸了。
我倒了杯梅子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着赞道:「夫人酿酒的水平快赶上云鹤了。」
我一边倒酒一边道:「你尽打趣我,云鹤世子可是我的老师,我还只学了一次就赶上他,岂不是聪明极了?」
他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我的阿雨,就是聪明极了。」
我笑着倒在他怀里,嘬了一口酒,只觉凉意入心,酒香沁骨,突然想起那句话。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在他怀中窝了会儿,我想起还有件正事要与他说,便道:「你可还记得,我的师父,是一位岳国的医女。」
华堇年点点头。
我继续道:「我娘亲今日派人捎了信来,说师父给相府来了信,信上道她与我师兄不日会来京城。到时你若无事,和我一起去见见她,如何?」
华堇年笑道:「那是自然,若是没有你这位师父,今日我又如何与夫人在这里喝酒赏荷呢?」
说着,他看向荷塘的眼睛突然一亮,指着塘中因少了一枝花而空着的那一处,道:「阿雨,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看过去,之前因有那一朵大莲花挡着,倒是从未发现,在低处,似乎还有一株花,好像……还是一朵并蒂莲花。
华堇年拉着我走近,果然,真是一朵并蒂莲。
我俩相视一笑。
那晚,我窝在华堇年怀中,两人对饮了好久。
喝到后来,我干脆耍赖趴在他腿上。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他问我:「阿雨,你……最喜欢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他这句话问的是什么,想了想,便道:「就是现在,和你在一起,我就最喜欢呀。」
他轻轻抚着我的发,道:「若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抬头,双眼迷离地看着他,「若你?」
他笑笑,无事。
我虽有些微醺,但还是努力爬起来,攀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细声道:「我最喜欢的事,就是与你在一起。」
「你呢?」我眨着眼睛问他。
他看着我,挑眉笑道:「我最喜欢,阿雨喝醉的样子。」
我生气道:「我才没醉呢……」
他拉住我锤他的手,在我耳边道:「我最喜欢……」
突然天空一道惊雷,华堇年后面的话被雷声湮没,我吓得躲到他怀中。
「回屋吧,雨怕要来了。」他一面轻声道,一面抱紧我。
我点点头。
可我好像忘记问他,那句我没听到的,他最喜欢的,到底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