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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合欢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满城新绿,四处皆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灿烂天光。

永安镇很小,街道也不宽阔,一条清河曲曲折折穿过小镇,路上行人两三,都是自来便相熟的街坊邻里,步履不急不缓,时不时还停下来同人闲谈。

卖酒的大娘招呼女儿把酒幡支起来,年轻姑娘跑上二楼,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将竹竿插好,春风如流,吹得旌旗招展。

正欲回身,却见河堤柳树下坐着一个人,她一眼便认出那是谁,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比春日还明媚的笑容,嗓音清脆:「阿上!」

那是个年轻男子,背影看上去修长有力,已是个青年了,但当他转过头来,眉眼干净清俊,微皱着眉,仍有种少年人似的轻愁。他抬眼看见二楼的姑娘,懒懒散散地招了招手,便又转回去。

过了一会儿,有轻快的脚步声靠近,姑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也跟着坐下:「阿上,过几日便是拜春节了,到时候咱们去玩儿?」说着又凑到他耳边,放低了声音:「我娘的梨花酒酿好了,可好喝了,我带一点给你尝尝。」

他微微偏过了头,拉开距离,只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了?」她见他一脸的兴致缺缺,关心地问起来,「这几日也没见你上街,又这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样子,愁什么呢?」

他扔了颗石子,扑通——「你娘才要嫁人。」

「那可好,我早就想替我娘招个倒插门,分担一点店里的事,省得成日训我懒,还让我搬酒缸。」她向后撑着手,说些不着调的闲话。

他没搭话,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发呆,她也就跟着沉默了下来。

柳丝袅娜绿阴浓,燕子双飞细草风。

两个年轻人身上披着盎然春意,脸上却都显出几分莫名的闲愁。

一片寂静中,他忽然开口:「小鸟,问你个事。」

「滚。」大名叫齐雀的姑娘面无表情地吐字。

他当然没滚,继续问:「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特别想要的……」齐雀想了半天,摇摇头,「没有,好像并不缺什么。」

「你呢,周上?」她转头问他。

这永安镇上下,同龄的孩子不少,大家从小到大相伴为友,再熟悉不过。

周上是周大娘在庙外捡到的,父母不详。周大娘一生无儿无女,丈夫早逝,有了这个孩子,日子才热闹起来,也不必再倚门空望。

虽则家境清寒,但周上自小就性格开朗随和,和谁都处得来,从不见他与谁计较过什么,对周大娘更是孝顺至极,在外头摘了一串野果也要带回家给她尝尝。

向来含笑的年轻人此时垂眸低眼,侧脸线条流畅得如同远方青山横卧,微微抿着唇,左边脸颊便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倒是……挺好看。

齐雀心里猛地一跳,不知怎么的,脸上忽然就有点发烫。

这时,周上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有。」

齐雀好奇地问:「是什么?」

周上转过头来,看着她,似乎要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原本带着迷茫的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认真得有些……闪闪发光。

在他的眼神中,齐雀只感觉脸越来越烫,却又觉得不对,他好像并不是在看她。

心念一动,她顺着他的眼神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女孩儿从长街那头走来。

女子穿着一身白裙,手上抱着几匹布,正对身侧的孩子说着话。那孩子同她生得极像,十岁而已,衣裙淡粉,如桃花仙灵,眉眼精致,双眸清澈分明,比春水还剔透。但她不像寻常小孩儿一样肉乎乎的,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单薄,似乎天生带着几分孱弱。

这对母女是上个月才搬来的,说是丈夫远行,剩下两母女在繁华都城里生活不易,便搬来这永安镇,只求个安稳度日。镇上很少有外乡人定居,街坊们都很热情,又怜惜这女子一人抚养孩子辛苦,平时对她们也多有照顾。

见了她们,齐雀想起娘曾对她说过的话,「……怪不得要到小镇上避居,孤儿寡母,在人来人往的都城,又生得这副容貌,哪怕关着门都免不了是非,为妇难啊。」

两人走近了,齐雀正要打招呼,但有人比她更快。

「秦姐姐!」周上一扫之前的忧郁,从树下站起,走过去,「好巧,你和小船也上街啊。」

秦时月闻声抬头,看到他,微微笑了笑:「是,好巧,你也上街买东西吗?」

她这一笑,明眸善睐如山花欲燃,娇妍至极,仿佛仍是年华正好的二八少女,半点儿看不出已为人妇、为人母。

周上忽然有些害羞,像是小心思被戳穿:「买点……啊不是,卖了些捕到的山货,正要回去。」

说着,又弯下腰去摸小女孩儿的头发:「小船,我做了个风筝,回去拿给你。」

小女孩儿如玉雕成,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朝他伸手。周上笑:「放在家里呢,改日我陪你去放风筝。」

但小船仍是固执地摊着手,周上看看她,又看看秦时月,有些不解。

「她要你牵着她。」秦时月解释。

周上笑着叹了口气,把手放了上去,果然,小船将他紧紧地握住了。

齐雀看着这一幕,电光石火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转过头揉了揉脸,然后起身走过去跟秦时月打招呼:「秦姐姐。」

秦时月对她点头:「小齐,对了,我听说大娘时常犯风湿,托人找了些药膏,药效极好,今日忘记带在身上了,改日再拿给你。」

齐雀连忙道谢:「多谢秦姐姐,你太费心了,我娘那个都是老毛病了,时好时坏的。」

秦时月笑着说:「不过是几盒药,算不得什么,还要多谢这些日子你们对我和小船的照顾。」

「那我改日自己来取,省得你专门跑一趟。」齐雀很是感谢,又说,「我先回去了,有空多来玩儿。」

「好。」秦时月笑着应了。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秦姐姐。」一旁的周上牵着小船开口。

秦时月就住在他家隔壁,从前是李秀才的家。李秀才家就是他们镇上的书塾,只是前两年李秀才生了大病,被儿子接走奉养,那院子也就空下来了。

「嗯,该回去了。」秦时月点头。

周上看她抱着布便说:「我帮你拿布。」

秦时月摇头:「不用,走吧。」

周上牵着小船,身旁是抱着布的秦时月,两人边走边说话,脸上都带着笑,而说话的间隙,周上时不时看向秦时月,那眼神,温柔而专注。

按理来说,秦时月该比周上大许多岁,周上才十九,秦时月连孩子都有十岁了。可远远望去,三人的背影,竟好似一家三口。

齐雀站在自家店门口,看着他们,不禁露出几分忧色。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条小道,周上伸手为小船遮住道旁横斜的枝条,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秦姐姐,小船为什么叫小船啊?」

秦时月未语先笑:「……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她父亲姓周,她就是小周,大人们开玩笑便叫她小船。」

小船抬眼看了看周上,只见他有些发愣,「啊……那个,我、我也姓周……」

说完这话,又立刻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说了胡话,「抱歉抱歉,秦姐姐,我不是有意冒犯,都是胡说八道。」

「无妨。」秦时月不知为何笑得更开心,「你也不要叫我姐姐了,直接称呼我名字就可以。」

「是,秦……时月。」周上很是窘迫地挠了挠头,低头又看见一向面无表情的小船竟在笑。

「小船,你笑什么?」他弯腰看她,小船的笑容很淡,一闪即逝,但周上还是看到了她脸上那个明显的笑窝,「咦?我也有一个。」

他说着,弯起唇露出个笑容,戳了戳自己脸上的梨涡。

小船看着他,眼瞳剔透,含着股沉静的天真,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到了秦时月家的院门口,小船却迟迟不肯松手,周上有些为难,半蹲下身:「我回去给你拿风筝,等会儿来找你玩儿,好吗?」

小船拉着他,终于开口,声音是与她外表截然相反的轻软:「一定要来。」

「好,一定。」他又握了一下她的手,才放开。

他抬头看去,秦时月正站在院门口。木门深深,石阶生了青苔,砖墙亦是披青戴绿,如同古老的城墙。她裹着月白的衫裙,站在这一应陈年旧景中,眼波含笑,似梦中曾恍惚见过的哪一个。

周上想,确实是梦中见过的。

他从小到大都会做同一个梦,梦境光怪陆离,发生着他从没经历过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总有一个人,会在他生死挣扎的时候出现,将他从地狱冥府中救出。

梦里的爱恨情仇都过于真实,有时,他清醒过来甚至会怀疑,也许梦里才是他应该经历的人生。尤其是那个人,哪怕是在梦外,他仍然有着莫名的牵挂。

从前,他只觉得不过是幻梦,但自从见了秦时月,他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梦想成真这回事。

虽然他从没在梦中看清过她的脸,但是,看到秦时月的一瞬间,他就无比笃定,就是她。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种熟悉感印在脑海里,似乎立刻就能想起来,却又被什么阻隔了,让人抓心挠肝。

如同一枚刻在灵魂上的烙印。

秦时月带着小船同他告别:「再见,周上。」

周上点了点头,笑着说:「再见。」

她便牵着小船转身往里走去,裙摆如云掠过,院门合上了。

而周上立在原地,久久未动,然后叹了口气——可是,她是有夫君的,他怎能凭一厢情愿去打扰人家。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我有……

可是我不能。

 

傍晚时分,周上送来了风筝,一条红红的大鲤鱼,小船虽然不说,但很珍惜地挂在墙上,生怕被刮坏了。

夜里快睡觉的时候,她睡在秦时月身旁,忽然细声细气地问:「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秦时月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很快。」

「……娘。」小船不喜欢说话,但这一夜,话却格外多。

「嗯。」秦时月应得很温柔。

她将小船放在秘境数十年重塑灵体,又怀胎九月才生下这个孩子,这一番辛苦折磨,简直去掉她半条命,让她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不容易。她把这孩子看得如珠如宝,加之从前曾将小船置于险境,疼爱之时更添几分愧疚,如果此时再让她拿孩子冒险,她是万万不肯的了。

而小船因为身体孱弱,常年待在小春山上,不喜与人多言,看起来是个冷冷清清的小姑娘。实际上,她性格有一部分与周上很像,很是坚韧。她的灵脉天生闭锁,需要用外力化开,这一过程苦不堪言,但哪怕痛得流泪了,她也没叫过一声疼。

「我想和爹去放风筝。」小船已经快要入睡,却仍强撑着喃喃自语。

「好,明天就去。」秦时月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小船的头发,哄她睡觉。

周上死时魂魄不全,在六道之中无知无觉地飘荡许久,几十年过去了,他才得到这么一次入轮回的机会。秦时月通过索引术找到他的位置,见他过着再寻常不过的人生,也不愿用外力强行让他想起来。

毕竟,即使是这样寻常而安稳的日子,都是周上从前盼也盼不来的。迟早有一天,他会自己想起来的,顺其自然就好。

第二天晨起,周大娘打开院门,就见门口竖着个大红鲤鱼,唬得她吓了一跳:「啊呀!」结果,鲤鱼移开,却发现后面蹲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一时又笑起来,嗔骂道:「我还当什么鲤鱼成精了,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

说着,便伸手牵起小船:「别蹲着,仔细裙子弄脏了,你娘可要打你。」

正在劈柴的周上听到声音,连忙从后院出来,原以为发生了什么,却是虚惊一场。

小船正很认真地对周大娘说:「我娘不打人。」

周上听了这话,走上前去,笑道:「我要有你这么个小姑娘,也舍不得打。」然后转头对周大娘说,「娘,您先去吃饭吧,我陪她去山上放风筝,中午顺便摘些菜回来。」

「跟她娘说一声啊,别乱跑惹人着急。」周大娘嘱咐道。

「好嘞。」周上应道,换了身衣服,便带着小船上山去了。

周上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手把手地教小船放风筝,要逆风,绳子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小船很聪明,不一会儿就学会了,周上便放开了手,由她自己跑。

只是小船体弱,跑不了太久,周上见她气喘吁吁,便提议先歇一会儿,小船同意了。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周上给她擦了一下汗,小船仍然低头摆弄着风筝。

周上说:「这么喜欢放风筝啊,改天上街给你买个漂亮的,嗯……燕子,好不好?」

小船用手指顺着鲤鱼的须须,摇头:「就这个。」

「小船。」周上叫她。

小船没吭声,只是侧首看他,一双眼睛清清亮亮。

周上有些迟疑,却还是没忍住打听:「你爹去了何处,怎么留你们两个人呢?」

小船望着他,沉默许久,才说:「很远,回不来。」说完又对自己摇头,改口道:「很快就回来。」

那……到底是回不回得来?

周上出了神,只觉得心底茫然若失。其实回不回得来与他又有什么干系,秦时月只是个梦而已,梦怎么能当真呢?

一切都是他想的太多罢了。

送小船回去的路上,周上一直没说话,看到秦时月他也只是笑了笑便准备告别,但秦时月却叫住了他:「周上。」

周上停步回头:「嗯?」

秦时月看着他,透出一点温柔:「怎么了?」

怎么不开心呢?

周上没想到她能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但是,他不可能说出口,所以只是尽力笑道:「没什么,我先回去了。」

秦时月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奇怪,于是吃午饭的时候就问了小船,才发现自己之前为了避人口舌随口扯的谎竟惹了个误会。

自那天后,周上似乎是有意躲避,两家人离得这么近,秦时月愣是一眼没看见过他,连解释也无从下手。

秦时月无奈之下,只好登门拜访,敲了敲门,发现院门半开着,却四下安静,好像并没有人在家。

「周上?周大娘?」她站在院子里试探着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大概是有事出去了吧。

她叹口气,只觉得白来一趟,转身离开时还顺手关上了院门。

堂屋里,齐雀和周上躲在门后,一声不吭,直到秦时月关门离开。

「阿上,你怎么不出去?」齐雀本来是给周家送拜春节用的酒,谁知刚进屋,就听到秦时月敲门,周上把她拉进屋里躲了起来。

周上推开门,把两坛子酒搬进屋,并不说话。

齐雀换了个问题:「大娘呢?」

「去隔壁镇请拜春神了,明天回来。」周上将酒搬上桌案,又找出两张写了春符的红纸,贴在坛身上。

齐雀站在一旁,看了半天,才说:「你是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周上就立刻否认:「不是。」

齐雀翻了个白眼:「你急什么?」然后,她又认真地说,「其实你这样做也是对的,秦姐姐毕竟已有夫君,你同她走得太近,不仅会给她惹来闲话,对你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我不要什么好处。」周上倒了一碗酒,先尝了一口,「我只是不想她为难。」

如果她知道自己对她的想法,一定会觉得很麻烦,本来是为了躲一个清静,却仍然无法摆脱像他这样不知所谓的人。

齐雀看他这样,又不忍心地想宽慰一下他:「你想开一点,秦姐姐确实很好看,人也很善良……」说到这里,齐雀都觉得,秦时月真是无可挑剔了,除了已经嫁人还有孩子之外,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但是,人总不可能心想事成,有些人确实很好,但是并不合适,你以后会遇到更合适的。」

周上没正面回答,只是抬手把酒一口喝完,然后说:「今年的酒有点淡。」

「……」齐雀无语,再不想管他,自己走了。

临近夜里,秦时月早早地把小船哄睡了,又再次出了门。

这时候总该有人在家吧?

周上听到院门被敲响的声音,本想假装听不见,可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暗火。

他不见她,本是替她省心,她已有夫君,已有孩子,怎么还不懂呢?

当门被大力从内打开的时候,秦时月的手还悬在半空,预备敲门。

看见周上一脸的沉怒,她有些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询问:「是打扰到你们休息了吗?周大娘是不是被吵醒了……?」

话说到后来,越来越小声,以至于根本听不见了——因为她看见周上正光着上半身,头发散下来,似乎准备沐浴就寝。

周上看她连一件外袍也没穿,单衣薄裙就敢上门,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该气该笑。

「我娘不在。」他的语气十分生硬,和平时的活泼亲近完全不同,「你到底来干什么?」

秦时月也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但是箭在弦上,她一定要说清楚:「最近我怎么没见到你?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误会,其实我没有……」

但周上的耐心已经告罄,他没听完,满脑子不知道什么火,烧得他失了理智,将人一把拉了进来,压在大门上,低头盯着她:「我为什么不见你,你真的不知道吗,秦时月?」

他的眼中压着火,破天荒地叫了她的名字,明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却仿佛有种缠绵的暧昧,好像已经在心里、梦里念过千万遍。

秦时月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但是听懂了他这句话,答得意外冷静:「我知道。」

「你知道?」周上愣了一下,几乎有点无奈了,「你知道还敢来找我,胆子怎么这么大?」

秦时月望着他,两人离得这么近,她能仔细地看一看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面貌与从前一般无二——这是一个最寻常的少年,他的人生不算顶好也不算最坏,至少不用随时在生与死之间做抉择,他的眼里,没有那深藏的宿命,他也不会说自己命中无福。

他是最原本的周上,或者说,是原本的周上最想成为的样子。

「你对我什么心思,我都知道。」秦时月收回游思,平平静静地反问,「那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也知道吗?你猜我……」

她抬头,嘴唇几乎碰到他的下巴,周上整个人僵在原地,刚才的气势汹汹散得一干二净,一动不敢动。

只听这人如月下精魅,狐言惑心:「你猜我到底为什么胆子这么大,周上?」

周上的思绪已经乱成一团,他有些搞不清楚此时的状况,等等……

她在说什么?

什么心思?

什么胆子?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秦……」他又开始喊不出她的名字了,结结巴巴地问,「秦时月,你也……喜欢我吗?」

「我不是喜欢你。」秦时月说得很干脆,「我是心里有你。这样,够不够清楚?」

周上慌乱中又想起什么:「可,可是你还有……还有夫君……」

秦时月立刻回答:「你当他死了吧,我根本没有什么夫君。」

她不想再和周上有任何误会、矛盾,再微小也不行,他们花了太多时间才走到今天,不可以用来你追我赶。

周上彻底愣住,他甚至收回了握着秦时月的手,有一种美梦成真的不真实感。

他又看了看秦时月……她还在等他的回答。

这是真的。

她心里有他。

只在一瞬间,周上几乎从头红到尾,连发丝都在冒热气。他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秦时月。

「……你冷不冷?」秦时月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背,指尖触感光滑柔韧,肌肉非常有弹性。

周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穿衣服,立刻反手将人推出门外,全程偏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你先回去,太晚了……小船,没你会害怕的。」他语速很快,说着就要关门。

秦时月有些发蒙,怎么是这个反应?

门就要关上的时候,周上又停了下来,他在门里低着头,对着门缝说话:「我一直都梦到你,我喜欢你很久,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我都……喜欢你,秦时月。」

话音刚落,门就啪嗒一声合上了。

秦时月几乎听到周上在那头大喘气的声音,愣了一下之后,就忍不住笑开,只觉得这人冒傻气的样子也实在可爱。

不知不觉中,拜春节到了。

春日盛大,万物生长,人们在这个日子里向神灵祝祷,希望接下来的节气都能顺利,新的一年能够风调雨顺。

总之,是个很热闹欢乐的节日。

齐雀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几乎镇上所有人家的拜春酒都是从她家买的,真正到了拜春节这一天,她才轻松下来。

「娘!」她一边抓起一把碎银子,一边大声对她娘说,「我出去玩儿啦,会替你放河灯的!」

「快走吧,尽会花钱!」

出了大门,街上人群涌动,小小的永安镇,大概只有在这一天才会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齐雀看到几个伙伴,跳起来挥了挥手:「喂,一起呀。」

「小鸟快过来,我们去买灯!」

「快快快,好看的都要卖完啦!」

两拨人费尽周折才汇聚在一起,又打打闹闹地朝桥边卖灯的摊子走去。

还没走到,忽然有人说:「咦?那不是周上吗?」

「他在给谁买灯?」

这时众人都远远地看见了周上牵着一个小女孩儿站在一个小摊前,他微躬着腰同女孩儿说话,一个个仔细地挑选着,那模样,十足的耐心温和。

齐雀自然认识:「是秦姐姐的女儿小船。」

一个少年大笑:「嚯,我还以为是他亲女儿呢哈哈哈……」

但是无人应和。

笑到最后,他都觉得尴尬:「……你们怎么不笑啊,不、不好笑吗?」

几个人几双眼齐刷刷地将他盯着,他只好举手道歉,「对不起,确实不好笑。」

「走吧。」齐雀率先说话,带着一群人转而走向另一边。

这边小船却和周上起了争执:「我买。」

周上以为她要单独买自己的,解释道:「我们一起买,比较便宜。」

小船摇头,重新说:「我给钱。」

「嗯?」周上奇怪,「为什么呢?」

小船从小荷包里掏出一把铜板,只是坚持道:「我给我们买。」

她今天这身衣裳是秦时月给她新做的,是镇上最好的布料,锦缎绣花,在灯火辉煌中闪着流光,将小姑娘衬得像个小仙子。

「……好吧。」周上妥协,从她的手心里拿了七个铜板,「七个就够了。」

小船看着他付了钱,提了四个挑好的灯,才将剩下的铜板放回去。

周上一只手握着四个灯,一只手牵着小船,往桥下河堤走去,脚步微快:「秦姐姐肯定等急了。」

小船却比他冷静:「她不会急的。」

「好吧。」周上也觉得自己过于兴奋了,虽然只是分开了一会儿,但一想到秦时月在等他们,他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愉悦。

他问小船:「放河灯的时候你要许什么愿呢?」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小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周上不解:「什么?」

小船握紧他的手,那么温暖,那么有力,这是父亲的手,「你也想我吗?」

其实,无论周上是否找回记忆,他应该都不曾想过小船,因为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是,小船还是想问,在那些漫长的无知无觉的岁月里,你会想起我吗?会感知到世上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属于你的孩子吗?

而周上,不知为何,虽然不明白,但仍是鬼使神差地认真回答:「我一直很想你。」

小船点点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怕只有我在想你。」

周上见她笑起来,忽然觉得心里软得不像话。

桥下比较僻静,三人放了四盏灯。

一盏是周大娘的,一盏是周上的,一盏是小船的,一盏是秦时月的。

放灯前,每个人都认真地许了个愿,然后松了手。

三人静静地看着灯盏载着深切真诚的心愿摇摇晃晃地离开,然后融入一河星辉,秦时月趁机以极快的速度偏头,偷偷地亲了亲周上的侧脸。

周上转头看她,神情茫然,但秦时月早已转过头,一脸正经,努力憋笑。

「你……」周上张了张口,他看了一眼小船,她还在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灯,似乎要用目光扶持着它飘远。

下一刻,周上按住秦时月的腰,一手扶着她的脸,低头亲了上去,两人都不敢发出动静,只能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沉默而炽热的深吻。

秦时月退开时,头脑都在发热,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周上望着她笑,干净的笑容在暗处也能闪闪发光。

「太重了。」

这时小船忽然开口。

两人一惊,却见小船一脸严肃地盯着一河的花灯。

秦时月不由地问:「什么太重了?」

「心愿太重,灯沉了。」小船指了指一盏歪斜渐沉的荷花灯。

周上笑了一下,一手拉着小船,一手拉着秦时月离开了桥下,正大光明地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

世上哪个人不可以获得幸福?

别人可以,他自然也能。

他真的不怕闲话,也不怕别人的目光。

他的爱,他爱的人,都坦坦荡荡,不必怕。

 

某个午后。

周上走入室内,竹帘后是美人春睡,如海棠探枝。

他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秦时月睡得不太安稳,好像在梦中遇到了什么伤心事,眉心微皱,眼珠在眼皮底下轻轻地滚动。

周上刚弯下腰去,还来不及做什么,便见她攥紧了手指,忽地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师弟……不要……」

不要什么,他没听到,也无心分辨。

因为在她叫出「师弟」两个字的瞬间,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不知不觉间眼里竟盈满了泪。

似乎曾经有人将他抱在怀里,泣不成声地念着他的名字,而泪水灼热滚烫,落在了他的眼中。

周上的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哀痛与眷恋,半晌,一滴泪终于从他眼底滑落,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师姐,我好痛。」

往事如浪摧城破,在刹那间冲开一切禁锢,看尽轮回或生死,怀中最后的温柔已成旧事,可蓦然回首,原来仍有人在记忆中固执守候。

周上的泪滴在秦时月的衣角,沁出一点暗印,他半跪在秦时月身旁,握住了她的手,轻而又轻地说:「师姐,我在这里。」

一别春风尽十年,相逢犹记旧因缘。

有道是:从此空山不独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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