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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觉离篇

又是一年初春夜。

两个仆僮提着灯在回廊中行走,边走边细语交谈:「小春山愈发空了。」

「是啊。」一人回答,「十年前的灭魔大战后,死的死,走的走,小春山的人迹便寥落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穿过庭院,经过沉春殿前,见殿外梨林葱茏,绽放的花朵密密地挨在一起,挤在枝头,远远望去,在月色中若白云新雪。

夜风微凉而柔和,送来一阵清淡花香。

两人不禁驻足,静心欣赏了一会儿,忽听一人说:「自我来小春山开始,这梨花年年岁岁盛开无虞,竟好似从未谢过。」

另一人又接话:「哪有不谢的花呢,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不过是你未曾记得。」

「也是,时间过得多快啊,又是十年了。当年觉离上仙破了情劫,据说还差半步便可成神,如今却一直闭关不出。未知在我等有生之年,能否有幸得见觉离上仙出关飞升呢?」

「这可难说,虽然觉离上仙修为高深,可若要参透飞升灵机,恐怕也非易事。」

于此,两人俱是感慨万分,后又提着灯慢慢地走远了。

而事实上,他们口中闭关十年的觉离此时正静立于梨林深处,听着两人谈论声渐远渐悄。

当年大战之后,觉离便回了小春山闭关,前几日心神从沉思中苏醒,才知已是十年倏忽过。

不过诚如两个仆僮所言,参透天机确实不易,哪怕天赋异禀如他,也总还是差一线顿悟。这样的一线顿悟,如同一层薄纱般的屏障,触手可及却难以打破。若要打破,有时只是突如其来的一丝机缘,有时耗尽漫长寿元也再难接近一步。

如此看来,似乎一切皆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明月下梨枝随风轻晃,花影瑟瑟,铺映在觉离的衣上,亦落在他肩头,影虽无形,往事堪追。

那是一种分明空茫却又不可言说的重量。

小春山上下皆是一色的寂静与苍白,唯有这沉春殿前的梨林,在同样的雪白中带着不知觉的生机。

花开得盛极,便承受不住丝毫吹拂,不经意间便落下一瓣。

觉离摊开手掌,去接住了。

 

「师兄,你最喜欢什么花儿?」华落坐在虬劲的树干上问他。

觉离在树下练剑,一招一式,练过成千上万遍,收剑时额上汗出如瀑,他却眼睛也不眨一下,坐在树下拿了一块干净的软布擦剑,不答反问:「你呢?」

华落换了个姿势,趴在树干上,支着脸:「嗯……我倒是都挺喜欢的,不过最喜欢,大概是梨花吧。」

觉离:「为何?」

华落此时才十六七岁,入宗门不过几年,心性还是一等一的天真稚气,她趴在树上往下探头,裙摆散落如花,语气自然而然:「最喜欢,没有为何。」

觉离随意地点了点头:「嗯。」

不过也始终没回答自己最喜欢什么花儿。

其实对他来说,修无情道,世间万物在他眼里皆是平等,花草树木,分不出个主次先后,更何况最喜欢?

后来,两人的师尊寂灭,他们来到了明鹤门下,觉离的天资逐渐显现,不过数年,便一跃成为宗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华落自来喜欢侍弄花草,于炼药一途十分得心应手,因此于剑术上便有所疏忽。

可她很是喜欢看觉离练剑。

觉离的剑气锐利而冰寒,剑风起,在他的眉眼间滑过,如同寒光闪照,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有一瞬的皎洁和惊心动魄。

他的剑就像他的人一样,凛然无情,不可亲近。

华落喜欢这样的觉离,她每每看他如此,便几乎可以预见他那惊才绝艳的以后。她满怀期待和憧憬,她的师兄,是天底下最最厉害的剑修。

「还不是。」觉离这样回答。

华落举着一张新写的药方吹了吹,墨迹未干,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她偏过头对觉离咧嘴一笑:「迟早会是的。」

觉离望着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替她将散乱的发丝绾在耳后。

那一年,觉离搬去了小春山。

华落也有了自己的地盘,虽然也常常去找觉离,但终究还是少了许多时间相处。

两人偶尔会结伴下山,一同历练修行。

觉离愈发沉静寡言,性子不动如山到了一种冷漠的地步,斩妖除魔,他的剑招也越来越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一日傍晚,两人在一处小镇人家歇脚,这家人的后山上种满了梨树,花已谢了,结果累累。

华落回屋时,发现隔壁的觉离并不在屋内,奇怪之下走出客院,便见一向不和人交谈的觉离正在同主人家搭话,那老翁站在院子里,指着墙外一角在说些什么,觉离立在一旁,微微低头,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出声询问。

华落只当觉离在问与两人除魔有关的事情,虽然惊讶觉离如此主动与人说话,但到底也没深究,只是转身又回屋了。

那次历练结束后,华落有所突破,便闭关了半年,哪知出关后再来到小春山,却见沉春殿前植起了一片树林。

她有些吃惊,觉离从不是在意身旁风景之人,小春山上下也跟他搬来之前没有任何区别,怎么又想起种树了?

于是,她好奇地问觉离:「师兄,种的什么树呢?」

觉离走在她身侧,忽地顿了顿,才低声道:「梨树。」

正是此刻,风入回廊,穿堂而过,掀起觉离的长衣如雪。

 

觉离看着手心里微微卷起的花瓣,想起那年亲手将树苗一棵棵种下,那是他头一次在练剑之外的事情上耗费心力。

只是说来奇怪,当年是如何挖坑填土,扶植树苗,又是如何每天察看,如同练剑一般上心,一桩桩一件件全记得很清楚,可那时的心境……如今却半点不复了。

觉离的袖袍轻动,手中便出现了一柄长剑,剑柄上刻着一簇秀美的梨花。

这是华落的剑。

十年前,他就是用这柄剑刺进了魔尊幽珑的胸口。

十年后,他将这柄剑插在了这梨林深处。

觉离静静地垂眼,看着这柄长剑,剑光如水,好似华落亭亭立在眼前。

这十年来,他闭关的每一日,除了参悟飞升的灵机,做得最多的,便是挽留,挽留华落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记。

可是,无论他再如何将往事一遍遍回想至倒背如流,清晰如昨,那样真切的爱与痛,却如流沙飘逝,再也不能复刻了。

他明白,这就是天道的索取。

他欲成神成仙,寿与天齐,所付出的不仅仅是深爱之人的性命,更是一切与之相关的喜怒哀乐。

因此,再回想起华落的面容,无论悲喜娇嗔,他的心,正似深山幽潭,花瓣飘落却不起微漪。

生与死是一条河,隔了阴阳界,断了是非念。华落早已消散在彼岸,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站在此岸默默凝望罢了。

觉离想起那一晚,他自知入魔,心性有异,回了一趟小春山,见沉春殿前落花似南山雪,覆盖在人的心头——那一瞬间,似乎是生了些哀伤的。

于是莫名地又匆匆赶回华落身边,一身风尘不待去,千言万语堵在口中,可怪他向来不善言辞,到了最后,竟只说出一句「小春山的梨花谢了」。

然后他拥抱了她。

从前情深意浓,虽心照不宣,却未尝没有动念之时,可当彼此真正靠近了,连一个拥抱都显得多余。

他心中预感到前路茫茫,恐怕难以善了,又不肯说出来让她陷入两难,于是,只好向她靠一靠,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一些独行的力量。

两人相识的时间甚长,华落该是觉察出他的不对劲,却仍若无其事地安慰他:「会再开的,明年我们再一起看。」

可是,不会再一起看了。

不只是明年,接下来的十年,每一年,无数年,他们再也不会一起看梨花了。

长剑无言静立,如一块沉默的墓碑。

那时,华落找到他——她总有办法找到他,他将自己困在锁阵里不出去,甚至连眼睛也不睁开。

他不看她。

两人相对几日,华落一概不提那些魔修之事,只回忆从前两人的时光,她一字一句,讲得温柔多情,却叫他心如刀绞,因此道心愈加不稳,入魔更加严重。

当他破阵而出,剑下染血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华落口唇间鲜血滚滚,倒在他剑下,仍在笑着,只是眼中难免含泪:「……我最喜欢梨花,并不、不是没来由……」

当年初入宗门,见一白衣少年静候于道旁的梨树下,持剑端正,眉眼不动,一看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

若此刻不是,将来也一定是。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我爱的不是梨花,而是梨树下的你。」

华落的话说了半句,便没了气息。

觉离整整枯站了两日,血已干透,情……亦淡逝。

死去的是华落,也是觉离。

他的心,再也不会动了。

觉离盯着剑柄上的那一簇梨花,平平淡淡地开口:「师妹,小春山的梨花谢了。」

此刻,逆风乍起,花瓣缤纷而落,堆积如坟。

觉离没有最喜欢的花儿,也许,是他早知道世上所有的花儿都有凋谢之时,正如无论多么浓烈的爱,多么强烈的恨,最后还是会消散的。

觉离终究会成为一个无心无情的上神,也许到那时候,连华落也会在他漫长的记忆中逐渐消失,缘分空织,往事封尘。

当年手植时的梨林只有小小的一片,而如今,早已生长壮大得葱葱郁郁。

月宫斜照,花影渐深。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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