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笑容彻底惊飞,我瞪大眼睛。
这架势……是要求婚?
「顾忆姑娘,如果你愿意的话……」
等等等等,这么快的吗?
朝我打开方盒,露出中央金闪闪的圆状物,甄珑才接着道:「可以服下这颗九鼎还灵丹,对你的内伤很有好处。」
我:「……」
哦,不是求婚啊。
「不了不了。」拿人手短,我连连拒绝,「这东西太名贵了,我不能要……」
虽然在我们空空宗被拿来吃着玩。
「而且我身体也没啥事……」
毕竟我家师弟可牛了,就剩一口气也能救回来。
「总之你的九鼎还灵丹我不能吃……」
反正等向锦回来他也会往我嘴里塞……
「唔!」
含着甄珑直接喂进我嘴里的九鼎还灵丹,我望着面前一脸明媚笑意的少年,无语了一会。
合着这家伙还是真聋。
惊慌奔逃的人群随着逐渐被扑灭的大火而渐渐消停,浓烟滚起,废楼焦黑,客栈老板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好事围观者或安慰人没事就好,或私语这就是同意让官府在客栈暂时关押犯人的报应。
与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甄珑蹲在我身边,琥珀似的双眸清晰地倒映出我狼狈的面孔,他忽地放轻声音,轻且认真:「顾忆姑娘。」
因为客栈老板的悲痛欲绝而有片刻的失神,我抿唇转头:「嗯?」
「你愿意做我的夫人吗?」
「嗯……嗯嗯嗯?不不不别别别!」
虽说拒绝这么一个阳光美少年多少显得我有些不知好歹,但正经事上不能开玩笑,我也不是傻子,在方才的短暂出神中,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个细思极恐的关系。
他姓甄。
甄党的甄,赤霄宗宗主、翊王甄继仁的甄。
「那个,我们才刚认识,你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吊桥效应』,总之你千万不能相信你现在的冲动……另外,我能冒昧问一下,甄诗淳是你的什么人吗?」我小心试探。
顿了顿,甄珑面露意外:「那是我家二姐,顾忆姑娘还认识家姐?」
按不打不相识来说的话算是认识。
「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我勉强讪笑,心中一团乱麻,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据周一行说,继两个女儿后,甄继仁晚年好不容易得一子,而长女甄珺已经去世,若次女就是甄诗淳——难道这个甄珑是传说中的赤霄宗少宗主?
假若真是那样,那晚他之所以会放陆堂平的鸽子,就是在旁观我和黎昭的「山坡滚滚乐」耽误了时间?
看他这样,可不是我之前期待的败家纨绔。
而赤霄宗,当今一切混乱的源泉,天下不平的最危险因素。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身为甄继仁独子的甄珑死在这里,没了可以传承打拼成果的继承人……那天下,会不会就因此太平了呢?
心跳因为这个可怕念头的冒出而遽然加快了一拍,我赶忙垂眸低头,努力克制乱了频率的呼吸。
我竟然,会想杀人。
「顾忆姑娘这是,对我动了杀心?」
轻飘飘的一句话随着甄珑的一只手一起压在我的头顶,激得我后脊一阵发麻。
宠溺似的揉了揉我的脑袋,甄珑低低笑得十分悦耳:「不过要想杀我的话,现在的顾忆姑娘还做不到。」
浑身僵硬成石头,紧张化作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我的喉咙,叫我不敢动弹也不敢吭声。
轻叹一口气,甄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怎么不说话了?成为我的夫人和杀掉我,顾忆姑娘总要答应我一个的吧。」
也就在这时,像是冥冥中的直觉呼唤,心脏乱撞的我蓦然抬头眺望长街的尽头——
「师兄!」
一眼瞧见飞奔而来的戴长轩,我激动得忍不住举手喊出声。
然后才接着看清了戴长轩阴沉的面孔以及他手中抄着的……
锄头?
抬起摸在我头上的手,甄珑就这么被戴长轩追着打了起来,戴长轩下手之狠直接吓跑了一街好事者,而甄珑赤手空拳,面对还拴着脚链的戴长轩显得游刃有余,背着手左右躲闪时甚至有工夫朝我笑。
「师姐!」
「师姐!」
黎昭和向锦两人而后赶到,向锦一来就往我嘴里塞了一颗九鼎还灵丹,随即也忿忿加入了那边戴长轩与甄珑的「二人转」。
「师姐你还好吗?」眼泪汪汪跪到我身边,黎昭心疼地拉过我的手,「听说客栈突然走水,姓戴的直接闯出衙门,师父为了帮我和小师兄逃逸被官兵扣下了,师姐你有哪里被烧伤吗?」
眼看戴长轩、向锦、甄珑三人打得眼花缭乱,还处在半懵状态的我摇摇头:「我没事……是那位公子救了我。」
「是他救了你?」黎昭吃惊,「在远处看他摁着师姐的头将师姐你摁在地上,姓戴的他们还以为他在欺辱你,原来他只是在与师姐说话吗?只是有话为何要那样说,难道他是在问师姐要报酬?」
我懵着继续点头:「要我以身相许……算是要报酬吗?」
「……」
然后我就看着蓦地沉下脸的黎昭捡起两根断木也加入了群殴。
很快,三英战吕布的同款战局就被那个名叫「岑生」的青年带来的一众宗门弟子,以及随后赶到的衙役衍兵给打断了。
一时间,局势宛若项羽和刘邦划鸿沟中分天下,佩刀披甲的官兵与身穿暗红色宗服的赤霄宗弟子对面而立,而划分两队人的「鸿沟」,正是才从衙门逃逸的几个犯人。
他高调进城,进城后一面让宗门弟子打着自己「甄家三公子」的名号在城南吃喝玩乐,一面为了隐藏身份特意选了这家城东不起眼的客栈单独入住。
谁知入住不多久就有官兵将客栈围住,用作转押囚犯的临时场所不说,接着还有狗皇帝手下渡生堂里的死士潜入客栈——甄珑没想到唐玺那家伙的嗅觉会如此灵敏,一下就识破了自己的声东击西。
但叫甄珑感到奇怪的是,如果唐玺是发觉自己的行踪想暗杀自己,为何只派出三名渡生堂死士?甚至连渡生堂堂主江一都不曾露面,轻敌到简直像是来杀掉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对唐玺这种疑似示威的行为感到无比幼稚,甄珑随口吩咐岑生斩草除根,结果还是有一名死士隐匿起来,想用放火烧客栈的方式逼自己出来。
现在既然暴露,甄珑自然也不再隐藏,拍了拍身上被顾忆姑娘的师兄弟折腾出来的灰尘,大大方方站在赤霄宗众人之首,浅棕的眸子一扫对面,犹如劈过一道金色的闪电,无言中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搀着近两百斤的城主最后赶到的主簿不由得两腿一软,对这一片扎眼的红衣暗自叫苦连天,在苍炎谁不知道赤霄宗的厉害,除了皇帝谁惹得起甄家?
而被他搀着的王城主自然也清楚这点,这少宗主刚进城时他就得知了消息,眼巴巴过去迎驾,然而人家连一面都不赏给自己这个小城主。
自己的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只能到自己的温柔乡里寻找安慰,结果正颠鸾倒凤呢被人硬闯打断,说知府大人驾到,然后他就得知了自家儿子被人捅死的噩耗。
那个樊楚悠抓着他包括玩忽职守、结私营党在内的把柄明里暗里对他威逼利诱,虽然嘴上不直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要保那些个杀人凶手!
王城主心里那个恨啊,他也算是个好官,除了有点好色,治城清廉又有方,而他晚年才得一子,溺爱独子也是人之常情,之前儿子强抢民女逼死几个女儿家他也花了大钱去补偿姑娘家人,当官的做到他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
然而宝贝儿子如今被人捅死,他个做父亲的却要被一层又一层的权势压得不能立刻为儿子报仇雪恨,那几个贼人更是猖狂到敢当堂逃逸,丝毫不把自己这个城主放在眼里——
现在真相大白,原来几个贼人就是仗着有甄珑做靠山,这才敢如此藐视公堂!
「呵,甄公子带人在此这是何意?莫非是怪罪下官没能出城迎驾而有心要妨碍公务?」越说越气,王城主实在恨红了眼,不顾拼命使眼色的主薄阻拦就直接放话道:
「来人啊!把人给本官带回衙门!」
只当王城主这是要将他们当街斗殴的少宗主给抓走,从小跟着少宗主连一点气都没受过的岑生登时急了,「噌」地拔出腰间长剑挡在甄珑身前:
「我看谁敢!」
随着他这拔剑一吼,赤霄宗的众弟子也全都「噌噌噌」拔出长剑怒目而视,与此同时王城主身后的一干衙役和衍兵也拔出剑来对峙。
刹那间剑拔弩张、杀气毕现,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眼珠转了两圈就明白双方这是都陷入了误会,王城主身后的樊楚悠想起周白鹭交代的任务,心下顿时有了主意,嘴角也溜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既然如此,就让他来煽风点火,助顾忆小姐出城吧。
直至找另家客栈安稳睡了一夜,次日天不亮再被一脸郁色的王城主和满面笑容的樊楚悠一一归还进城时收缴的武器,又趁着没人将我们送出潭南城的城北门来,我还有些回不过神。
樊楚悠那张嘴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他吐出的每个字我都会念,但连起来的话我就说不出?
凭着一张嘴,樊楚悠直接来了一招「瞒天过海」,故意混淆主谓宾,让甄珑相信王城主率兵就是奉朝廷之命来找他麻烦,而他这番持刀与城中官兵对峙的事若是捅到朝堂,想必会为他父亲甄继仁带来许多不必要的政治非议。
又让王城主相信甄珑率众就是为了营救那几个阶下囚,就算他为子报仇心切,可是没办法嘛,他们这些朝廷官员必须一板一眼地依法办事,但对方可是赤霄宗的少宗主,就是可以不讲道理,就是可以不顾法理。
樊楚悠就这么以「和事佬」的姿态周旋在两方之间,明着好说歹说替双方解开误会,实则引得双方加深误会。
唯有知晓全部实情的我清楚樊楚悠玩的什么把戏,目瞪口呆地旁观他对甄珑和王城主一通忽悠,劝双方不如各退一步,一个不要惹事也宽恕城主不敬之罪,一个不要告发少宗主也乖乖放人,如此皆大欢喜。
最后王城主先怂了,虽说于情于理他都占上风,奈何在强大的背景面前情理就是个屁,被樊楚悠拿话敲打的王城主终于找回理智,儿子的命已经丢了,再因此招惹赤霄宗实在不值。
于是在三方都有些懵的情况下,樊楚悠动动嘴皮子就完成了周白鹭交给他的加分任务,王城主对外宣称杀人凶手已遭天惩,在客栈的突发大火中被活活烧死,还象征性地从废墟里拖出三具焦尸示众。
而甄珑则是除我之外第二个发现真相的人,发觉樊楚悠这么做都是为了营救我们师徒后,他干脆顺水推舟,假装被樊楚悠利用,好让我们几个「狐假」他的「虎威」——反正这么做对他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
在城门分别的最后时刻,甄珑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装有翡色凝露的玉盒放到我手上,弯眸笑得宛若一个情窦初开的阳光少年:
「顾忆姑娘,我心悦于你,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如此大胆的示爱一出,众人脸上可谓异彩纷呈,有的惊愕、有的惊喜、还有的恍然大悟,暗道原来一切都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就连「操盘者」樊楚悠都面露意外之色,显然没想到他只是嘴上移花接木,将我们几个与赤霄宗硬扯上关系,结果我与甄珑还真有点「关系」。
假装没看见樊楚悠那媒婆似的笑容,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当众表白的我脸上发烧,满脑子都是「帅哥你到底图啥?图每次见我翻滚的姿势都特别潇洒?」
「不了不了不了。」关键时候一定要拒绝得果断,我伸手就想将玉盒塞还给甄珑,「甄公子你对我的恩情甚重,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岂能再收你的东西!」
「那叫翡芝胶,对你身上的外伤很有好处。」轻松往后一避,甄珑依旧发挥他的真聋特性,置若罔闻地翻身上马,扯着缰绳冲我眨眼一笑:
「顾忆姑娘,我先走一步,你多保重——驾!」
明朗朗的声音落下,一袭红裳的少年就这么领着马队浩荡荡飞驰而去,扬起的尘土与他方才的笑容一起迷花了我的眼,就连黎昭何时过来牵我的手我都没发觉。
阿弥陀佛,男色误人啊。
知晓是我从火里救出的刘禹,办事周到的樊楚悠在道别词中还不忘提一句刘禹的伤已无大碍,他会派人好生照料,让我放心走就是。
至此也算是报了刘禹在狱中的雪中送炭之恩,我感激地朝樊楚悠点点头,又与面色铁青的王城主以及一脸「送瘟神」表情的主薄一干人做了场双方都挺尴尬的告别秀,我们师徒一行这才再次踏上了前往都城廉殷城的路。
刚出城的路还算宽敞,路两边荒草枯树与积雪烂泥交替,没多少温度的太阳在薄云中探头探脑,俯视着大路上陷入诡异沉默的我们师徒几人。
出城前就买了新的帷帽戴上,这会儿我和戴长轩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前后走着也没一人说话,唯有黎昭紧紧牵着我的手,仿佛稍一松我就会以风为马,离她而去。
不知是我身体素质有所提升还是最冷的天已经过去,走在路上的我也不觉得冷,一面在现代理法的熏陶下思虑自己这种涉嫌酿事逃逸的行为是不是不道德,一面又庆幸到底柳暗花明,不用等大赦令颁下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论功行赏这次周白鹭是头功,也许让他知晓自己一魂双身的秘密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不禁推想,既然一个周白鹭行得通,或许在大号这儿我也可以试着将秘密坦诚给糟老头他们?
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古怪气氛,直至领路的糟老头在一个岔路口前停住脚步,我才恍然回神。
背手咳嗽两声,糟老头指向正前方一条平坦大路:「汝等且看,这条就是城路,直接通往下一座城,畅通无阻又最是安全,只消一月半就能抵达都城,虽说过城费不菲,但吾等如今也担得起,沿途的城中也少不得各种繁华乐趣,大可一路享受到廉殷城再刻苦修行。」
糟老头又指向一旁的泥泞小路:「至于这条就是山路,通往最外围的荒山野岭,相当于绕道走,边赶路边修行少说也要三月才能抵达都城,另外山路崎岖、野兽横行,交不起过城费的小宗小门也大多出没在那,无时无刻不在考验人。」
糟老头最后看向我,即使隔着两层面纱,我依旧能够看清糟老头那双沉淀着岁月与智慧的细眸:
「忆儿,你想走哪条路?」
明着是选两条路,实则是选两种态度。
到这会儿我哪还不明白糟老头的良苦用心?
想来从进潭南城的那一刻起,糟老头就酝酿着这么一场言传身教,在陆府时他笑呵呵纵容我躲懒,只因他深知别人的一万句督促与劝告都比不过自己发自内心的一句「我不甘心」和一句「我后悔了」。
所以糟老头煞费苦心,先是带我到酒楼吃喝玩乐,接着又让我误以为向锦生命垂危,或许后来的事远超出了糟老头的打算,但他从开始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亲自体会那种悔意,让我在真正犯下大错前还有机会走回头路。
这就是糟老头的教育方式,不打不骂、不责不怪,只是用现实让你亲身感受并判断一切的对错,最后再让你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这个总是乐呵呵仿佛置身事外的糟老头,虽然有时有些没正行还格外爱玩,但确实是个真正为我着想的好师父。
鼻腔泛起酸涩,我坚定地指向一旁的山路:
「师父,我想走这条。」
温和的笑容收敛,糟老头严肃道:「走山路可要吃很多的苦,受很多的累,一个偷懒甚至就会把命丢掉,忆儿,你可想好了?」
我用力点头。
我怕吃苦,但比起吃苦,我更怕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那种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屈辱跪下的绝望,这辈子我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我不想再弱小下去了。
我也想要力量。
我也想要力量!
不再是那种担心会被抛弃而急切想要证明自己有价值的力量,而是那种不想再拖周围人后腿,想要能够与师父师兄他们齐肩并进的力量!
从我的眸中看出决心,糟老头捋着白胡欣慰大笑:「好,好!」
手中的拂尘潇洒一甩,糟老头转身朝小路上迈的步子大而畅快:「等一会在山上打到野兔,为师就让你们尝尝为师的独家秘制烤兔腿,不是为师吹牛,为师的手艺可不比那酒楼的厨子差!」
沉重的氛围因为糟老头与我的这么一打岔顿时松快开来,黎昭与我相视一笑,向锦也追着糟老头问:「冬天也有兔子吗?」
见状,最后的戴长轩笑叹一声:「一个蚊子一个兔子,这胡说八道的本事还真是一脉相传。」
走上小路后就不用再戴帷帽,一是小路无人经过用不着遮面,二就是小路坎坷,一不小心就会被乱石绊倒,摘掉帷帽收进包袱,能看清前路的同时也能看清彼此的面孔,你瞥我一眼我瞄你一下,渐渐地话也多了起来。
前头的糟老头还在与向锦科普「为什么冬天山上的野兔反而多」,身边的黎昭咬咬粉唇,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师姐,你会嫁给那个姓甄的吗?」
明显感觉四下的空气安静了一秒,我倒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直接道:「不会啊。」
顿时松了一口气,黎昭情不禁露出她的招牌甜笑:「师姐不喜欢他吗?」
我想了想:「倒不是不喜欢,甄公子那人还挺招人喜欢的,性格阳光开朗,人长得也漂亮,而且还是……」
差点忘了避讳,我飞快扫了一眼戴长轩,生生吞下后面的「赤霄宗的少宗主」,改口道:「还是个青年才俊,我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总之远远欣赏就行,何况我现在的心里只有三月后的宗门大会!」
我就差把「谈什么儿女私情老娘只想搞事业」写在脸上自证清白,偏偏前面就有个看不懂人脸色的二傻子。
糟老头的《野兔论》在向锦那儿已然失宠,向锦转过身倒着走:「是吗?可我记得那个姓甄的还是赤霄宗的少宗主,他说心仪你,又送给你定情信物,要是嫁给他你就能去赤霄宗当宗主夫人了,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心动?」
说这话的向锦既没脸红也没什么表情,话里讥讽意味十足,若放以前我与向锦接下来定又是一顿吵,但此刻我不想吵架,只是认真地望着他:「可我不想离开你们,以任何方式都不想。」
因为一时的怔神而差点被石头绊倒,向锦踉跄着迅速回身,硬邦邦的声音急吼吼翻过煮熟的耳朵:
「哼,不想就不想嘛,又没人逼你嫁给他!那个姓甄的登徒子,长得丑还不知羞耻!下次别再让我看见他,否则我见他一次就揍他一次!」
向锦这话说得很帅,奈何一旁的糟老头一点也不给他面子,伸长脖子去瞧向锦的脸:「诶,锦儿你嘴角怎么翘这么高呀?听见师姐不会嫁人就这么高兴吗?」
被糟老头直接揭穿,向锦当场闹了一个大红脸,嚷着就差一蹦三尺高:「师!父!」
「哎呀不小心说漏嘴了。」糟老头捂着嘴故作一副意外之态,将慈眉善目和贱兮兮两者完美融合,「不过忆儿都吐露心扉了,为师知道锦儿害羞,帮锦儿吐露不是正好嘛。」
「师父!师父——」
一声的尾音嚷得比一声的长,向锦自己听来都觉得像在撒娇,朝空气舞了好一套无能狂怒的拳后还是无法缓解那种痒痒的羞耻感,干脆闷头当逃兵,使着轻功就往前头的山林里冲。
「别跑太远啊!」糟老头两手做喇叭状,笑呵呵地在后边叮嘱,「小心被山上的野兔叼了去!」
「师——父——」
而向锦远远传回的羞恼声音听上去像是能把整座山都生嚼了。
「噗哈哈哈哈……」
向锦那家伙实在太好逗,我与黎昭两人跟着笑得前仰后合,唯独戴长轩一人走在最后侧只是抿唇浅笑,眼帘半垂着透出几分散漫与欣慰。
我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没见过戴长轩大笑的样子。
明明他一直在笑,就连平时说话音调里都勾着些吊儿郎当的笑意。
因而刚认识时我只觉得这个师兄为人幼稚又不正经,举手投足里都有种欠揍的贱贱气质,可随着相处的时间越长,我越发感到戴长轩的稳重与温柔,是个真正可靠的大师兄,又比寻常意义上的「大师兄」多了几分腹黑和鬼畜。
只是在那之下,我总觉得戴长轩还藏着我不知道的一面,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表面荡漾着花里胡哨的花草,潭中的潭水却沉静而温和,至于潭底……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潭底会是一片碎玻璃碴,每一脚踩上去都是血淋淋的刺痛。
「你这是什么眼神?」
抓住我偷瞄的目光,戴长轩挑眉:「总感觉自己这个师兄被小瞧了啊。」
恍然回神,不想因为自己的多心而影响了这会儿的轻松氛围,我赶忙拍上彩虹屁:「没没,我哪敢小瞧您老人家啊,我这不是被师兄你的帅气迷花了眼嘛。」
「嗯~解释得通。」不客气地闭眸点头表示受用,戴长轩再睁笑眸俯视着我,「既然如此,以后『赤霄宗』这三个字你就放心大胆地在我面前说,瞧你那一句话吞半句的样子,搞得我与赤霄宗有什么过节似的。」
自己的那点掩饰果然只能瞒得住向锦一傻子,听戴长轩这话的意思似乎是我多心,我不由得撇撇嘴:「谁叫上次提到赤霄宗你就跟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我还以为你和赤霄宗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深仇大恨倒是有。」戴长轩语调扬了扬,「即使他们早已忘了,他们的少宗主还随手救下了仇人的儿子,但我永远记得,赤霄宗的人出卖了我父亲,害死了我全家——这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吧。」
赤裸的脚猛地踩到潭底的碎玻璃。
我猝然站定原地。
什……么?
黎昭跟着止步,望了眼前头哼着小调甩着拂尘径自走出去老远的糟老头,蹙起眉声音还算柔和:「姓戴的,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你可以当它是个玩笑。」耸耸肩,戴长轩嘴角还勾着一点弧度,混沌的眸子落在无人知晓的远方,「但既然如今已与赤霄宗有了交集,有些事我还是要说的,卫家上下七十三口人,被赤霄宗害得七十二人全部惨死,此恨长记,不共戴天。」
此恨长记,不共戴天。
我忽地打了一个寒战。
长,戴——戴长,轩。
卫家,轩。
「卫……轩?」
喉结滚动得艰涩,我喃喃出声,双肩隐隐有了痉挛的前兆。
戴长轩无意识地转向我,混沌的黑眸落在我身上仿佛有千斤重:
「嗯?」
双肩与后脊在这一刹同时麻住,时空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攥紧,唯有少许时间能够挤出指缝,虚弱且苍白地在我眼前流淌。
戴长轩原来的名字,叫卫轩。
七十二口人全部惨死的卫家卫轩。
所以昨日戴长轩在牢中讲的那个故事……
「难怪你之前表现得那般怪异。」比起我的恍惚,明显被副人格接过掌控权的黎昭冷眸冷声,也冷血,「那你打算怎么复仇?屠宗?」
戴长轩低哼一声,沉下去的声调轻蔑又厌恶:「我憎恶赤霄宗不假,但冤有头债有主,我若是屠宗,与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屠人家满门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那个家伙?一个人?」捕捉到这词,黎昭桃花眼微眯,「一人就能屠光你卫家满门?那是何人?」
没有立刻回答,戴长轩仰头望了眼天,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我本能地也跟着模仿。
抬头看,骤然入目的天又亮又满,塞得我瞳孔骤缩,眼眶生疼,连带着双耳都「嗡嗡」作响,好像出现了幻听,否则我怎么会听见戴长轩那格外阴沉的声音,听见他字字狠戾地回答黎昭的问题:
「大衍宗宗主。」
「顾乙。」
嗡——
潭底的玻璃深深扎入脚底。
再也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