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师姐,我们去哪儿?」
周上神思还不是很清醒,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秦时月一股脑地将东西装进储物袋。
「离开这里。」秦时月一边塞着衣物和各种药,一边回答,看起来非常慌乱。
「师姐……」周上微微迟疑,他知道秦时月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就在刚才,仿佛是灵犀一闪,急切的警惕将他从昏睡中催醒,那感觉像是被命定的天敌盯上,让人汗毛倒竖。
他感觉到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气息,不知为何,他就自然而然地知道那是魔尊幽珑,这种气息和感知,他在润都城内也有过,宛如一道指引,让他忍不住去回应。
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那气息背后是不祥。
「我们走不掉的,魔尊幽珑他可操控天下魔修……只要他想,走到哪里都会被抓到。」
周上想得很清楚,自很久以前,他就总有一种预感,再多的欢乐与爱意,都将如梦幻泡影,迟早会消散。
也许,是他本身就不配拥有这些东西,他的存在……是不应该。
秦时月却充耳不闻,只越加忙乱,无论什么东西都一把抓,全数塞进巴掌大的储物袋,像是恨不得把那袋子装满。
「师姐,别这样……」
周上再次开口,话还没说完,秦时月突然爆发似的大吼:「那你要我怎么样!」
她死死地抓住了储物袋,眼眶陡然泛红,好像终于无法克制,心中的害怕与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此时只想一吐为快:「你要我怎么样,看着你去死吗?!」
她才来的时候,为秦时月的美丽所心喜,一天恨不得换三套衣裙挽八个发髻,只希望自己每时每刻都美得不重样。而现在,她习惯穿最简单的衣服,长发也总是随便挽起就行,一颗心终日为周上所悬系,又受了很多伤,内外交困,艳骨犹在,丽光却散。
她看着周上,整个人显出几分潦草与无力。
她从不标榜自己为爱人付出多少,只因一切出自自愿,得与失都不必计较。但当她努力地想要保护他,从不可能中找出一条生路时,他却好像认命,一点不想挣扎。
这……才是真正让她感到愤怒寒心的。
秦时月忽地退了一步,坐在了椅子上,低着头,仿佛疲惫至极。
周上看她像焰火燃尽,失了一切生机,心中陡然升起一点恐慌。
他走过去,半蹲在她身前:「师姐,师姐,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不该惹你伤心,对不起。」
秦时月只觉得身上像被抽空了一样,几乎支撑不住,她捂住了眼睛,发出长长的叹息:「周上,不,师弟。我对你,从来没有什么要求,从我见你的那一天起,就不曾期望过你会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或者成为师尊那样,众人仰望的大能修士。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原本,周上就只是个出场寥寥无几的小配角。
「但是,我承认,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总是能给我很多依靠,你表现得那么善良,那么真诚,你的感情……一直浓烈纯粹得有些过分。」
「我喜欢你,再正常不过。」
她是个普通的女人,有这样一遭奇遇已是难得,更何况遇上的是周上这样几乎无可挑剔的人?年轻,长得好,善良,聪明,有能力,还有愿意舍命相护的忠诚。哪怕不是她,换任意一个女性来,恐怕都很难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明白,最开始,周上的爱护并不是给她——一个异世者——而是原来的秦时月。只是秦时月从来不与他亲近,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到她与秦时月的区别。
秦时月平复了一下心情,松开手,垂眸与周上对视,继续说:「可是,有句话我从来没问过你,你真的,爱我吗?」
周上一直静静地听着,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有肉眼可见的恍惚。
他将两掌合住,放在秦时月的膝头,努力地解释:「我真的……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虽然我最开始只是想保护你,就是你……不小心喝了药的那一次,也并不像现在这样爱你。因为在那之前,我入师门以来,我们从没接触过,你不爱和我说话。但是,自那之后,到了润都……有一天晚上,我从背后抱着你。」
周上的话语有些凌乱,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失了逻辑,他不停地解释,不停地回忆,两人相处的一幕幕又重现眼前。
说起润都,他才终于缓了一下,抬眼看向秦时月,眼里闪着润润的光,小心翼翼而又含着某种欣喜雀跃。
他说:「那天晚上,我抱着你,一整夜都醒着。我感觉自己很热,又很……很高兴,想一直守着你,你不知道我那样抱着你有多高兴,有多快乐,师姐。」
他全程没有提到一个「爱」字,但这番表白,任谁听了都会心甜如蜜,他的心意是如此真挚,如此诚实。
秦时月却只觉得悲哀,她的神色依然平静,甚至有些冷漠,问:「那为什么你一点不为我着想呢?」
周上愣住了,他没料到秦时月会是这样的反应:「师姐?」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总是让我提心吊胆。」秦时月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微微苦笑,「我从前就对你说过很多次,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有伤一定要说出来,痛了累了都告诉我,不要总是憋在心里。可是,你从来就只会对我说,别生气,别难过,别担心……你改过吗?我知道你爱我,你连一半的心脉之力都可以给我,你怎么能不爱我?但是你的爱太固执,我感觉不到我对你的帮助,我好像只是一个承担你的爱的符号,你反正也只要这具壳子而已,里面是谁,其实都无所谓。」
「如果秦时月愿意让你靠近,你就为她付出一切,如果她不愿意,你就默默地为她付出一切。没错吧?」
她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话到底有多残忍,多伤人,她也无力去分辨。因为,这一路走来,这其实是她最深处的害怕与担忧。
周上真的爱的是她吗?会不会换成别人也可以?如果穿越过来的不是她呢?周上也会为她付出一切甚至性命吗?
她以前不是个矫情的人,竟不知,有朝一日,自己也会陷入,爱人到底是爱自己的人还是爱自己的灵魂的困境。
简直无理取闹。
周上不住地摇着头,他不知道,有时候,在感情里,过分的隐忍也是一种错误,所以他无从辩解,只能摇头。
秦时月却好像没看见:「其实,你心底根本不相信我会爱你,对不对?因为你根本不相信我爱你,所以,你总是恨不得把自己当灯油熬干,总是在我回应之前否认自己,哪怕我说得那么清楚,你也装作没听见,半点考虑不到我作为一个……一个爱人的心情。」
他有些着急发慌,半撑起身,想要抱住秦时月,一遍又一遍地快速低喃:「师姐,不是,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我可以都告诉你,真的,我……」
秦时月也任由他抱住了,只是垂着双手,没有回应。
她望着乱七八糟的桌面,仿佛自言自语:「要是我,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要是我没有穿越就好了,看一本普通的小说,做一个普通的读者,什么九天玄宗师尊师姐师弟,通通只是一个看过就忘的名字,不值得挂念,也不值得提起。也不必在自身难保、天下大乱的情况下,还想着如何才能护他周全。
周上彻底僵住了。
耳中像是有雷声轰鸣,震得他心神恍惚,怅然若失。
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来都没问过秦时月,爱不爱的问题。甚至,他从来不去考虑秦时月到底爱不爱他。
他只想给秦时月自己所有能给的,希望她好,希望她开心。
原来,什么都不索取,也是一种伤害吗?
他只是……
秦时月听到周上在她耳边说:「我只是不敢。」
周上松开她,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我……我可以努力,真的,我不会再让你觉得孤单了。」
秦时月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的,她一直觉得自己孤单。
她像个疯子一样朝周上挥手,大喊大叫,恨不得冲上去一巴掌扇醒他,告诉他,喂!我在这里呀!但是周上呢,活在另一个世界,固执地寻找着一个早就被他隔绝起来的人。
周上再没说话,低头吻住了她。
开始还只是试探,浅浅的触碰,慢慢地,他试着启开她的双唇,叩齿相闻。秦时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他闭着眼睛,吻得歉意又深情。
如果早说清楚,就能让他早点明白,也许,他们今天也不至于彼此折磨到这个地步。
秦时月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双手搂住他,一行清泪倏忽滑过。
还好,还好,现在也不晚。
而这时,明鹤已见到了魔尊幽珑,幽珑身上再没有铁链,如今唯一困住他的就是这座幽珑阁,他不能离开幽珑阁超过三丈,所以,他站在幽珑阁下,悠然伫立。
明鹤见了他,一时倒有些反应不过来。幽珑一身黑袍,长发用一根银簪松松散散地挽起,面带微笑,适宜且得体,不像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却像个与人相约特意外出迎接的清秀书生。
但是,他的微笑和仪态,都太空洞,分明和周上有着同一张脸,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周上有喜怒哀乐,生机勃勃,而幽珑,只是依葫芦画瓢,照着别人做出个样子,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只是个骨头搭起的架子。
幽珑微笑:「别来无恙。」
明鹤没有笑:「我来了,人呢?」
「邀你一叙,还未叙过,不必着急。」幽珑没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过于认真,让人觉得浑身不适。
「从前倒是不觉得,七百年仿佛并没有多长。」幽珑轻声细语,「如今看来,真是时光飞逝,你都已经成了掌门了。」
明鹤终于又摆出了平时的那种温和从容,对他说:「托你的福。」
这话太讽刺,但幽珑好像根本没听出来,他仍然微笑着:「这是我和你第二次相见,第一次实在失礼,当时被挖了心,不太好看。」
明鹤不知他的意图,但他面上仿佛真是找人叙旧,可实际上,明鹤和他,本没什么旧事可叙,他们能叙的其实只有那一个人——他的师兄,钟迟。
明鹤为了确认灵力点的情况,于是暂时顺着他说下去:「你错了,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幽珑淡淡地反问:「哦?」
明鹤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对幽珑造成怎样的影响。
他甚至故作沉吟了一下,才慢慢地开口:「那一天正好是九天玄宗的十年大比,我刚刚从外历练赶回来,师兄上了大比场,你站在观战台上,我看到了你。我听人说,你是师兄的好友。」明鹤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你大概还记得吧?」
那天宗门大比,热闹得不像话,几乎整个宗门的人都来了,甚至还有别的宗门来观战的。他急匆匆地从外地赶回来,正好听说师兄上了大比场,便又跑去看他,观战台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有熟人看到他:「喂,明鹤,给你师兄助威啊?」
明鹤眼睛也不错地盯着师兄出招,同时回答:「是啊,我难得见我师兄打架。」
那人奇怪:「咦?你师兄在外头打架还认识个朋友呢。」
明鹤终于移开视线:「什么朋友?」
「喏,还专门请人来宗门玩儿,那个穿黑袍子的。」
那天观战台上穿黑袍子的人很多,但明鹤一眼就看到了他,穿一身黑袍,长发披散,明明站在人群之中,却屹然孤立如同身处万丈深渊,无人可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侧脸显得十分专注,眼神一瞬不动地看着大比场上的人。
明鹤只看了一眼就收回来了,出门在外,认识几个朋友也不甚奇怪。况且,他师兄的性情最是宽厚平和,谁不想和他交朋友?
那时候,谁也想不到,世间最大的一个魔头就站在九天玄宗之内,而他,是九天玄宗大师兄的好友。
听到这里,幽珑的微笑倏忽凝滞,又立刻化冻:「……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踏进你们九天玄宗的大门。」
第二次,他被骗至九天玄宗之内,在四大尊者和正道修士的围攻下被那所谓的「至交好友」亲手挖出了心脏,血淋淋的一颗心,还微微鼓动。
幽珑忍不住摸了摸胸口的位置,他原来也有一颗会跳动的心。
明鹤看他这神情,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时既感叹又厌恶:「师兄当时真不该心软,若是一击必杀,也不会留你遗祸千年。」
幽珑没有生气,他颔首同意:「是啊,我该多谢他才是,若不是他的『心软』,我又怎会做正道囚徒七百年。说起来,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修士也并不如何光明正大,这样的计策,令我这个魔头也未曾料到。」
明鹤看似无意地朝左边走了三步半,他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灵力点,同时讥讽轻笑:「呵。」
他看着幽珑:「你自以为受了好友背叛,又怎么不提你眼见他深陷泥沼却冷眼静看?你明知他为你与宗门抗衡,受天下正道同门非议诋欺,整整三百鞭!」说到这里,明鹤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沉声说,「整整三百鞭,他的脊骨几乎被打断,浑身找不到一块好肉,也绝不松口,承认你是魔修。」
宗门对弟子虽严格,却很少动用惩戒的刑罚,更何况是从来谨慎端正的钟迟?可那一次,师尊亲自行刑,三百鞭,每一鞭都带着灵力抽下去,又刮起一片血肉。师兄痛至咬牙,神思昏沉,仍不肯承认自己的至交好友是魔修。
明鹤偷偷去见被关在静堂的师兄,问他为了一个疑点重重的外人违抗宗门值得吗?师兄说:「我相信他,他只是行事特立独行,但并不是歹人,没有他多次舍命相救,我亦活不到今日。」
那时候,正邪之战已打了许久,大家都知道魔修中出了个叫幽珑的魔尊,但这魔尊很少现身于人前,行踪飘忽隐秘,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所以,钟迟不知道,自己一心维护的好友,自以为抵命相交的同伴,其实不只是魔修,还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大魔头。
明鹤一步步逼近幽珑,那些在经年的岁月中不断积酿的悲痛和恶意,对着眼前这罪魁祸首喷薄而出:「他说他相信你,而你当时在干什么?你明知他处境艰难,也没有半分手软,多少正道宗门被屠杀殆尽,你可曾数过?那些也都是与他相交相识多年的同道好友啊!」
「他挖了你的心,你怨他背叛你。你如果当初真的有心,你就该自己向他承认你的身份,告诉他你是谁,而不是让他相信一段虚假的情谊,落到众叛亲离的境地!」
「魔尊幽珑,你当真有心吗?」
到了最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钟迟的好友就是魔尊幽珑,可他仍固执不愿相信,他说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于是,钟迟被逐出了宗门,师尊也不再见他,从前意气风发的九天玄宗大师兄,竟去无可去,成了一个丧家之犬。
明鹤看在眼里,心里恨极了那虚伪冷酷的魔尊幽珑。
后来,钟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通了,找到明鹤说想要见师尊,不是为了重回宗门,而是献计。
正道那时几近覆灭,九天玄宗也损伤巨大。因此,钟迟建议与幽珑座下四大尊者联合,做出九天玄宗已被攻占的假象,将魔尊幽珑诱至宗门之内,里应外合,重创于他。
幸而,计策成功了。
幽珑受了这番字字诛心的指责,没有半点儿动容,他的微笑像是成了一张面具,戴在脸上,掩盖所有情绪。
「啊……他很聪明。」他轻声细语,语调诡异,如一条细蛇从回忆的残骸中悄然游出,湿滑阴冷,钻进人心底最腐烂的伤口,「用自己做饵,此番魄力真是了不得呢。」
幽珑以为九天玄宗当真被攻占,而钟迟遭俘虏,于是不暇细想,匆匆赶去,见到钟迟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一时心急,忘了警惕,便入了局。
所以,在七百年前的那场正邪之战中,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并不是九天玄宗,而是钟迟。
只有他,才能让幽珑失了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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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为你所逼,师兄何至于此。」
明鹤不着痕迹地调整着脚步,已感知到那最后的灵力点的位置所在,又不禁暗自皱眉——离幽珑太近了。他将手背在身后,悄悄捏起法诀,如今已是退无可退,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成。
幽珑看着他,没立刻答话,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不要那些人的命了吗?」
明鹤一顿:「你什么意思?」
忽然间,腥风骤起,天地愈加昏暗,先前不知躲到哪里去的魔修们闪现,黑雾笼罩中有嘶鸣交杂,尖啸声如利剑,刺得人神魂作痛。但他们并不朝着明鹤去,反而受着驱使向城外袭去。
明鹤面色突变,不再掩饰,立刻出手,周身灵光涌动,聚灵成剑,一剑挥出,万剑显影,每一把剑都向幽珑掠去。同时他飞身腾空,收剑出掌,双手挽出无数印记,宛如繁花四绽,封魔城内所有被灌满的灵力点骤然亮起,华光冲天,将幽珑困锁其中。
在明鹤剑光闪动的时候,幽珑的指尖流淌出如血线的红丝,红丝在空中轻轻缭绕浮动,似游鱼柳絮,悠然轻灵。万剑齐飞,还没至幽珑身前,就被看似纤细柔弱的红丝缠住,绞碎,剑影碎裂成灵光点点,如流萤四散于天地。
但他毕竟受到了桎梏,还是有剑飞至身边,从他的衣袍中穿刺而过,他的脸侧被剑风擦过,留下了一道极浅的血痕,就像一丝裂纹出现在雪白的纸上。
那血还未滴落,便凝固了。
幽珑仰头,对半空中的明鹤悠悠轻笑:「没了你,罩子里的小乌龟还撑得了几时?」
明鹤不敢松懈,更不敢回头,开启护心阵的一半力量来自他,他离开后那一半力量就将由弟子们来顶上,所以他离开之前特意交代诸位长老和弟子,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可关闭护心阵,一定要扛住。只是弟子们修为不足,且灵力驳杂,也不知能扛多久。
魔气侵蚀着灵光,护心阵之下,是弟子和长老们决绝的脸庞,他们站在一起,掌中各色灵光汇聚至最前面那个弟子的身上——是重青,一股庞大的灵力融入护心阵,只是弟子们灵力消耗得非常快,许多人都在咬牙坚持。
「噗!」
不断有弟子力竭倒下,药门弟子几乎快忙不过来。
「见洵掌门!我们撑不了多久了,让大家快逃吧!」一个弟子大喊,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分明是到了极限却仍在坚持。
又有弟子说:「能逃到哪里去!到处都是魔修,不如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见洵……」长老们看着见洵,都等着他做决定。
见洵没有考虑太久,眼下也没有时间让他慢慢思量,他看向众人:「魔尊未死,九初此劫难渡,守住一时亦是无用。明鹤仍在城内,许多同道已先行,灭魔之阵的开启还剩最后一步,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多年,如今到了我们赴死的时候了。」
他的神情依然冷静从容,不苟言笑的面容让人感觉十分安心。
慢慢地,有弟子和长老已经收掌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不再龟缩躲避以一部分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生存。
护心阵暂时还未关闭,此前注入的灵力足够抵抗魔修一炷香的时间。
见洵先布了个大的传送阵让一部分不可前行以及不愿前行的弟子离开,然后剩下的人入城,尽量去到明鹤身边,因为只有他探清了最后一个灵力点的具体位置。这计策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但是按照目前的状况看来,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秦时月本来也在其中,但她旧伤未愈,因此被人换了下来。她没有从传送阵回九天玄宗,因为周上回不去,他毫无灵气且有魔修的气息,根本回不了九天玄宗。
周上自然焦心:「你不愿我看轻自己的性命,怎么现在自己又等死?」
秦时月摇头:「不一样。」
周上问:「有何区别?」
「……我不是看轻自己的性命,而是绝不留你独自一个人。」秦时月望着他的脸庞,翘起唇角笑起来,眼里透出许久未见过的活泼灵动。
周上愣住了。
他从来都希望能将秦时月保护得滴水不漏,却没想过,原来两人是可以同生共死的。
他在满室寂静中,低头吻了吻秦时月的额头,喃喃细语:「无论如何,你都会和我在一起吗?」
秦时月想,自己还从没这样坚定过。于是她牵住周上的手,与他对视:「无论如何。」
周上闭了闭眼睛,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说:「太好了。」
护心阵已然微弱了,魔修的厉声愈加清晰,每一次冲撞,每一次攻击,都仿佛重重地落在人的心上。
「我们今日之牺牲,不是为了自己的存活,也不是为了什么天下正道,准确来说,是为了整个九初他日不至于沦陷于魔修之手。」
若是保命,这些弟子在最开始就可以退守宗门,至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可以活下来。
可,他们驻守至今,又不只为了保命。
此时此刻,无人说话,所有人都握紧了剑,静静地等待着护心阵彻底关闭的那一刻。那个最爱哭的弟子红了一双眼,却神情坚定,没有落泪。
人的一生,很难出现生死抉择的时候,然而这样的时候一旦出现,其实已经没有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也许会消逝的希望,到底值得与否,旁观者无法回答,而身处其中的人,无心去回答。
这是九初大陆,从七百年前,到七百年后的今时今日,不曾忘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身死道消又何妨,不怕往后无人相记,说到底,不过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护心阵,破了。
魔修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在魔气缭绕中,有人挣扎,有人尖叫,有人死去。但更多的人举剑朝着既定的结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城,步步带血。
重青此时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折回,他反手挥剑,劈开一片交缠的蛇影,蛇影背后是一张暴张的血口。
「嚓!」
剑刃撞上尖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身边有人问:「你往哪里去!」
重青发狠撞开这魔修,同时身影变幻,突然出现在魔修身后,趁他身上千万条蛇影还未反应过来,一剑将他刺穿,脱身后立刻向明鹤房里奔去:「找灯!」
那人不知他在说些什么,随着拼杀的人群入了城。
当弟子们好不容易冲破魔障来到明鹤身旁时,发现他正与幽珑僵持着。明鹤已落到地上,他面目冷峻不似寻常,身上有许多细小的血点,而幽珑的指间缠绕着红丝,游动如蛇,见到众人,他竟还能微笑:「有失远迎了。」
弟子们一个个都对他怒目而视。那些魔修不知伤痛,一波又一波,像是永无断绝,能走到这里的弟子哪个不是鲜血淋漓,哪个不是踏着同门尸骨前进,此时都恨不得马上开启灭魔之阵,将这魔头炸个飞灰湮灭,永不超生。
但他看起来却仿佛悠然自得,似乎底气十足。
见洵走到明鹤身旁低声问:「如何?」
明鹤眉峰紧锁:「他力量不全,且操控魔修损耗巨大,否则你们走不到这里来。」
听起来似乎情况不算糟糕,弟子们都兴奋起来:「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上!」
但明鹤话锋一转,斥责道:「不可妄动!」他转头回看弟子们,知道他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仍忍不住叹息:「你们不该来。」
见洵看出明鹤虽然受伤,但并不严重,不至于让他这样忧虑,便知应是别的问题:「是灭魔之阵出了差错?」
明鹤没有和幽珑决一死战,因他还要点亮灵力点,可是,尽管他已探清灵力点的位置,却无法靠近:「灵力点在他脚下。」
幽珑从始至终未曾挪动过一步,他脚下正是灵力点所在,也许是他早有察觉。
「那岂不是……」见洵问,「灭魔之阵不能用了?」
「我以为,我们并不是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幽珑忽然出声,红丝顺着指尖收回,「之前,你们九天玄宗有一女弟子来我这里,说与我做一笔交易,具体内容由于牵扯到小女儿家的心事,不便对外讲。只是今日,我们不妨也来做一笔交易。」
见洵冷然道:「正邪之间,没有交易可做。」
「哦?」幽珑抬眼看他,眼里无波无澜,「七百年前,九天玄宗可不是这样做的。」
说着他顿了顿,又笑,「恐怕是我的筹码不够,诸位不妨看过再做决定。」
突然,有弟子惊呼:「师尊!」
只见幽珑身后出现一群被魔气缠绕捆绑的修士,其中既有之前私自入城的弟子,也有长老们,末玉果然也在里面。这些人都灵力尽失,因此无法抵御魔气,面上都是痛苦难当,甚至有弟子生生咬断了舌头,满嘴糊血。
明鹤心中微沉:「你欲如何?」
幽珑先笑了笑:「看来是够的。」
他又指了指脚下:「这个阵法是你们的后招吧?很有意思,比剜心这样的招数来得体面。」他的眼睛从所有人面上掠过,「诸位小友大概不知,我在幽珑阁内七百年,已无心再掀起波澜,只是期望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而此番作为,实是为了拿回九天玄宗欠我的一样东西。」
一个弟子骤然出声:「你胡说!」看得出来他面对魔尊幽珑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但他没有退缩,「九天玄宗乃正道大宗,怎么会欠你这个大魔头的东西!」
幽珑倒是很和善,轻声慢语:「你们眼中的正道大宗,七百年前与我的几位属下联手设计挖去我的心脏,据我所知,十七年前,这颗身负我全部心脉之力的心脏已化了人形,又恰恰好,正在九天玄宗的觉离上仙门下修行。我不知九天玄宗为何要收留他做弟子,但我要多谢你们。如今,我想取回自己的心不过分吧?」
「什么?」见洵都有些惊讶,他看着明鹤,见他神情沉凝,转念发现幽珑说得过于详细,也跟着皱了眉。
弟子们惊闻此事,一时间,一片哗然。
「觉离上仙,对啊,我已许久未见过觉离上仙,他去了何处?」
「九天玄宗为何要收留这弟子,却不杀他?」
九天玄宗是大家默认的正道之首,却收留魔尊之心,这东西身负魔尊的心脉之力,觉离上仙又是天底下最年轻最有名望的剑修,人人都赞颂他的天资卓越……这两者之间,难不成有所关联?
但更多的弟子第一反应就是不信,「魔头的话你们也信,定是在妖言惑众!」
可逐渐地,弟子们发现,本该第一时间做出反驳的明鹤却始终一言不发。
「明鹤掌门,此事难道真如这魔头所说?敢问觉离上仙此时身在何处?」终于有弟子忍不住询问明鹤。
明鹤沉默许久,盯着幽珑,才慢慢解释:「觉离在闭关,近日便可出来,且他之修为与魔修绝无一点关系。至于那弟子,九天玄宗从前并不知其底细,如今他灵脉被废,已是个凡人。」却是没否认那弟子尚活着的事实。
幽珑姿态娴雅,面含浅笑,却字字句句都在挑拨人心:「九天玄宗到底拿他做了什么我并不关心,只要……」他随手从俘虏中抓过一个弟子,轻轻地捏着他的颈子,「你们将他交出来,我就把这些人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
那弟子在他手下不住挣扎,却无法挣脱,而他的指尖放出红丝,一根根钻入弟子的皮肉,在场之人尽可清楚看到皮肤下蠕动钻行的红丝。
弟子立刻瞪大了眼睛,却发不出声音:「呃呃!」
「大胆魔头!」有长老气极,出手攻击,见洵立刻阻止:「且慢!」
但为时已晚。
长老的攻击被幽珑挥袖轻松化去,幽珑脸上头一次收了笑意,冷硬苍白,像没雕刻面容的人像:「看来你们还不太明白。」
话音刚落,弟子体内的红丝就骤然收紧,刺穿了其心脉丹田。
「啊啊啊啊啊!」
弟子凄厉哀号,浑身骨血顺着红丝被抽出,不过眨眼,便成了一具枯骨干尸。
幽珑的眼中红光微亮,然后轻轻巧巧地松开手,死去的人仍维持着嚎叫的姿态,掉落在地。
众人心中惊寒无比,再不敢妄动,这是他们第一次直面魔尊幽珑的手段,那弟子的惨叫仿佛还回荡在天地之间。
阵破的时候,秦时月做好了准备。
她没有实战经验,除了之前濒死反抗杀死的秦如惠,她来到这个世界,还未曾杀过一个人。因此,她只能抱定必死的决心。
可当魔气弥漫时,周上的心口突然金光绽放,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只见秦时月猛地喷出一口血,摇摇欲坠。
「师姐!」
周上立刻扶住她,却感到神思恍惚,眼前出现了一层层的幻象,他甩了甩头,想努力看清秦时月,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某种古怪的情绪。
好冷啊……宛如站在深渊裂缝之下,抬头看不见天空,无路可走,只能终日游荡在这幽冥之地,而无休无止的阴风吹刮着魂魄,痛极了,让人想尖叫想发泄。
周上抓住秦时月的手陡然收紧,几乎快把她的骨头捏断。
「周上?」秦时月觉得自己浑身的灵脉像是树根被连根拔起,连呼吸喘气都能引发剧痛,她看见周上的眼睛有魔气扩散,将整个眼瞳染得晦暗不清。
「你的眼睛……你怎么了?周上?」
她被周上拖着走出了房门,外头混战四起,到处都是扭曲的魔修和破碎的血肉,如同幽冥地狱。
「周上!」
突然,周上丢下秦时月向着幽珑阁而去,任凭她如何呼唤也没停下,本是毫无灵气的他此刻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一步便走出十几丈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浓浓阴雾之中。
秦时月又惊又慌,强行运起灵气跟过去,却实在油尽灯枯,还未走出驻居地就一口乌血喷出,软倒在地。
正好重青正举着灯从另一处冲下,看见她,便立刻过来扶她:「你怎么没回宗门?」
秦时月借力站起:「周上,他出事了。」
重青赶紧说:「好,我马上去找他,你先……」
「不。」秦时月抓紧他的手臂,神情坚决,「我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带我一起去……」
当两人追上周上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处倒塌的铁楼旁,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幽珑阁。
周上面上的神情倏忽变换,好像有无数人做出无数的表情,他只感觉脑海中有窃窃细语叽喳不停。
「不一样……这东西不一样,它没前身……」
「怪物怪物!」
「咦——怪物!非人非妖非鬼的怪物!」
「深渊之气,这鬼地方!」
「要出大事啦啊呵呵呵呵……出大事!天道出大事!」
「吃掉它!」
「吃!吃!吃!」
这些声音尖利,细碎,充满恶意,填满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周上不由得用两只手狠狠地拍打着脑袋,像是恨不得把头砸碎,只要能阻止那些声音:「……啊啊啊啊!」
秦时月顾不得自己再次受伤,扑上去抓住他的两只手,凑近他大喊:「周上!周上!」
「你看着我,我是秦时月,你看着我!」
护心咒仍在起作用,秦时月又呕出了血,她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血可以吐,只是眼前已经发昏,快站不住了。
周上在冰冷的怒火中感到心口微热,护心咒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他仿佛隐约听到有人在深渊之上急切地呼唤着他,那声音穿透阴风,盖过了私语,那么熟悉,那么……
「周上!」
周上下意识地喃喃:「师……姐……」
一瞬间,神智回笼,他陡然从幻象中抽身,看到秦时月惨淡的境况。
「师姐!」他抱住她,慌了神,「师姐,你受伤了!怎么……」
他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没有什么金光,但他已经明了一切:「是……护心咒,你给我用了护心咒?」
秦时月摇头,勉力支撑:「……这是我最后的办法。」
可是护心咒已经快碎了。
下一次,她恐怕不能再让他清醒了。
不知何时,魔修已经退去。
重青手上还拿着灯,秦时月看向他手里的灯,只见灯火微摇,火光中有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猩红,魔种未去,情劫未破……
她问:「这是不是说明,华落师叔她还活着?」
重青抬眸四顾,见断肢满地,血流成河,苦笑道:「我竟不知是喜是忧,如今看来,觉离也无法挽救这一切了。」
「拖了这么久,灭魔之阵还未开启,该是出了变故。恐怕是幽珑有所察觉,提前做了准备,他……」
周上说着,忽而转头,似乎若有感应,看向了幽珑阁的方向,他的眼神迷惘而挣扎,像是在泥沼深潭中尽力朝外伸手,渴望自己被人拉住。
幽珑杀了人,立刻又恢复了那笑吟吟的模样,令人不寒而栗:「为了一个迟早会发疯的弟子,赔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值得吗?」
「发疯……」幽珑身后,一个蓝衣弟子在魔气折磨中忽然哑声询问:「是周上……?」
「我、我见过他……」一个弟子指着幽珑惊叫起来,「他和魔头长得一模一样!」
当时周上被抓的时候,有许多弟子都在现场,只是那会儿他浑身浴血,面容模糊,因此并不是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模样。如今,经这人提起,众人倒都有了些许印象。
一时间,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原本已死的人,却被发现还活着,岂不是九天玄宗包庇罪人?再加上这弟子竟就是幽珑之心,这魔头说他只是要回自己的心脏……那当时就把人交给他,何至于白白牺牲这么多人?
一桩桩一件件,似乎一切都错在九天玄宗,错在周上。
明鹤知道,这是幽珑的攻心之计——他本身力有不逮,否则不会与他们浪费口舌,原本一致对外的修士们如今为他这几句话起了嫌隙和猜忌——信任不再,人心乱了。
好像只要把周上交出去,彼此各退一步,事情就能完满解决……可实际上,一旦周上被魔尊幽珑收回,他即便缺失一半心脉之力,但有了心脏,心脉之力怎会修炼不出来?
到那时,一个毫无弱点的魔尊幽珑,即使是灭魔之阵,恐怕也杀不死他了。
而此时,又不得不把周上交出去,否则,九天玄宗便坐实了包庇的罪名。
终于,有弟子问起:「明鹤掌门,那人呢?」
明鹤转头,弟子们之前的坚定不移不见了,各人脸上有各人的想法,犹豫、愤怒、疑惑、猜忌……
见洵在明鹤说话前率先开口:「即便把人交给你,你又岂会善罢甘休?正道宗门之血海深仇难道能一笔勾销?想要用一个周上来混淆视听,未免太过儿戏。」
「无妨。」幽珑点头,不以为忤,只是又抬起了手,红丝游弋,昭告着死亡的来临,每个人的心都提起来了。
这一次,红丝停在了末玉面前。
周上忽然弯腰捂住了脸,只是短短几息,再抬头时他的面容已然大变,青筋微跳,一只眼瞳浓黑如墨,几乎快看不见眼白。
重青吓了一跳,他不清楚内情,还以为周上是被魔修附体,立刻就想将秦时月拉走,顺手横剑在前:「你入魔了!」
但他并没有拉动秦时月,她脚下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周上?」秦时月抓紧了周上,对他的变化视若无睹,「我们离开这里吧,不能回小春山,随便去哪里……」
周上倒是没陷入之前的错乱,只是伸手轻轻挡开重青的剑,怕误伤秦时月,连呼吸都克制着:「他又要杀人了。」
秦时月已看出周上的想法,但她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手,恳求似的摇头:「别去,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别去,我们离开这里再想办法。」
周上望着她,摸了摸她的脸,指尖微凉。他的另一只眼睛尚好,盛满了叹息和遗憾,然后十分平静地笑了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过一会儿,就真的认不出来你了,已经有很多人因我而死,我不希望下一个是你,师姐。」
向泥沼外伸出的手,最终被寸寸埋没,再没人能救他。
秦时月的眼泪瞬间滑落,她再不能责怪周上的一意孤行,因为此时此刻,她已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走到了和那个蓝衣弟子一样的境地——终究还是要失去了。
她哭得很凶,泪水簌簌而落,却没有声音,周上只是静静地看着,头一次,没有立刻哄她。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走啦。」
好像这只是很寻常的一次分别,两人还能在一个普通的黄昏,于回廊转角相遇。
31
重青看着周上转身离去的背影,忽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哀痛,正如那晚,他目送华落的离开。
秦时月还站在原地,她背着身,没有回头看周上。
她成了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她不管别人的死活,也不在乎什么正邪之战,她用尽办法,掏空生命,想要保护一个人……只是想他好好地活下来,居然连这也做不到。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绝望的事情,她成了天底下最自私的人,可是,她仍然护不住自己的爱人。
也许,都是她的错。
她本不该穿越过来,因此改变了冥冥之中的剧情走向,说不定在原本的剧情里周上还只是默默无闻地活在某个角落,觉离和华落不必面临道心与情劫,荣清雪也会成为一个清清洒洒的大师姐,在自己的道上一往无前、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许许多多的人也不会死。
都是她的错,可这一切……又何曾由她选择过?
末玉是个很寻常的女修,相貌在修真者中也不算出众,但她的剑道是重剑无锋,与那些清雅绝尘的女修不同,她的骨血里刻着如高山深海般的深沉内敛。
尽管幽珑的红丝已经漫上了她的眼皮,可她半仰着头,连眼神都没晃一下,坚定而痛苦,像一块无法被锻造打压的生铁。
「正道……」她嘴唇微动,话语断断续续,「绝不会,向你……屈服……」
扑哧。
红丝刺破了她的眼珠,血混着透明的液体流了出来。
明鹤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手掌骤然握紧。
此刻,有人忍不住大喊:「明鹤掌门!把人交出来吧,他本是魔心,留他何用啊!」
末玉快咬紧牙关,浑身都颤抖如筛,血流了满脸,可她仍然瞪着已经破碎的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绝不……」
话没说完,红丝顺着眼睛钻进,绞碎了她的灵台,像钻豆腐一般,从末玉脑后钻出。吸饱了血肉灵气的红丝在空中微微摇晃,晶莹剔透如同血玉。
末玉在刹那间断绝了生息,惨状令人不忍目睹,然而她至死未曾叫过一声。
「啊啊啊啊!!!」可同样被俘的人看见这场景再无法忍耐,尖叫起来,涕泗横流,「放过我、放过我!求你,魔尊放过我!明鹤掌门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明鹤掌门,你意下如何?」幽珑没有收手,望着明鹤,细声询问。
有修士受不了了,转头朝外奔去:「我去把人找来!」
明鹤看向这不知人心却善于玩弄的魔尊:「我……」
「我在这里。」
周上出现得有些晚,因他一路走来,几乎每迈出一步就沦陷一分,到这里还能神志清醒全靠秦时月留下的护心咒——只有一点微光,没什么效力,却支撑着他走到现在。
幽珑终于停手了,他甚至还往前走了半步,他看着周上,眼中兴致盎然,如同少年般天真:「当真是……一模一样。」
明鹤看见他,面色沉怒:「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周上站在两方之间,摇摇欲坠:「我躲不了。」
「早知如此,她当时求我饶你一命时就该杀了你……」明鹤已知此事无解,不由得叹息。
当初,周上发狂,秦时月百般恳求,甚至前往幽珑阁,才换得明鹤饶命,那个时候,他何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周上!」秦时月的声音从人群之中传来,她扑到前面,想要伸手拉住他。
可重青在背后将她死死抱住:「别去,你救不了他了!」
「周上!别去……求你,别去啊!」秦时月状若癫狂,她想要挣开桎梏,把重青抓得满手臂的血印。
周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回头,秦时月只看见他脊背挺直,虽然背影瘦削,可好像仍是那个站在沉春殿前的梨树下,在琉璃灯光中,静静等她的少年。
「……师姐。」他低声哑气,语调轻柔甚至还有一点恍惚的笑意,「那个算命先生说错了,我并不是命中无福,我只是……留不住。」
「周上,求你……」秦时月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得有些凄厉,她满脸的泪,「别去……」
幽珑心情倒是很好,七百年夙愿得偿,他怎么能不高兴?眼前在他眼里这一幕如同喜悦庆典,颇有趣味。
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重青手里滚落了一盏灯,那盏灯不经意地滚到了明鹤脚边,虽然滚落在地,但那灯仍燃着——灯火如豆,澄净清明。
「我来了。」周上看着他,这个素未谋面却与自己牵绊甚深的人,「把人放了。」
「可以。」幽珑微笑,一挥手将人抛至正道修士们的身前,修士们立刻上前把人带回,有药的敷药,能治伤的就治伤。
那个惨叫哭泣的修士连滚带爬地朝城外冲去,抓也抓不住。
可是只有一半,还有一半的人仍在魔气控制中未被放回,先前那个出手阻止的长老质问:「你什么意思,人已经来了,你还不放人?!」
「不着急。」幽珑对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周上轻轻点头,「你过来。」
「不、不……」秦时月被重青抱住,巨大的恐惧已经压得她站不起来,她半跪在地,几乎是恳求的姿态,不住地喃喃:「不要,求你放过他……放过他……周上?周上别去……」
周上面对着幽珑,他不惧怕死亡,却不敢回头看一眼她,慢慢地朝前迈了步,不过几步路,他走得尤其艰难,如同踩在血与火的刀尖。
他的一生既短且长,十几年的为人生涯,大概也就这十几步的距离。
幽珑伸手摸了摸周上的脸,眼神温和如同在抚慰一个羁旅归来的游子。下一瞬,幽珑的指尖分出无数红丝将他刺穿包裹成茧,他像一枚蝶蛹,却是血红色。
「啊啊!」秦时月目眦欲裂,整个人失了清醒,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悲痛欲绝的哀号。
周上已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茫然,好像……他失去了形体,脱去了这个躯壳,转而化为空中一抹轻烟,或是融入某人的身体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
因此,他并不能感知到疼痛,也听不见秦时月的声音,甚至,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些冷。
众人都等着幽珑把那一半的人还回来,可他转眼一笑,眼中嗜血再不掩饰。
明鹤见机便知不妙,立刻出手:「不好!快退!」
与此同时,幽珑抬手,红丝魔气尽出,那红丝不再像之前那样寥寥几根,而是缠绕成团,如蛇如龙,遮天蔽日,触之即死。
如今,他已不需要操控那些魔修,先前拖延许久,只是为了将魔修们炼化吸收,这也是他还没彻底收回周上就实力大增的原因。
弟子们一时不察,顷刻间伤亡大半。
见洵与长老们出手撑起一片灵气罩保护受伤弟子撤退,明鹤却飞身迎敌,一人分散无数,与幽珑交手,但幽珑的红丝过于纷繁,稍有不慎就被缠上,灵体立刻就会消散。
而秦时月在一片混乱中不退反进,跌跌撞撞地奔至幽珑阁前,重青跟着她,一边挥剑砍断到处都是的红丝,一边大喊:「秦时月!你救不了他,他死了!」
秦时月此刻已感觉不到外界,她一心只想找到周上,于是朝那个茧迈进,魔气侵蚀了她的皮肤,她竟半点不感觉痛。
「无论如何……」秦时月喃喃自语,「也要和你在一起。」
重青拼命拽住她,心念电转,忽然劝道:「那你的孩子呢?他死了你也跟着去吗,你的孩子怎么办?华落临走前还为你百般费心,你到底要辜负谁?!」
他这一问如当头棒喝,打得秦时月愣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孩子……」秦时月想起那颗宝珠,「孩子还在宝珠里。」
那是他最后一丝灵气。
她还要去秘境,把孩子放进去,重新温养灵体。
那是一个……周上从始至终都不知道的孩子。
明鹤灵体散尽,只身一人来到幽珑身前,他已经没有什么招式,只有一柄长剑直直地刺向幽珑。有弟子前来助阵,全被幽珑以魔气吸食,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明鹤的剑还未刺到幽珑,便化成剑光,下一瞬,明鹤翻身一掌却拍向幽珑脚下——他这一掌灌注了他一身灵力,凌厉刚猛,掌风掀起一大片烟尘。
「哦?」幽珑倒显出几分惊讶,原来是拼死也要点亮灵力点么?
幽珑身周亮起朵朵莲火,天地骤然昏沉如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些莲火静静悬浮,如星辰坠在夜幕之中,弥散了剑光。
明鹤一掌还来不及落下,一股阴寒之力就从发丝迅速蔓延,几乎是刹那间,冻彻侵袭了他半身灵脉。可他不退不让,仍咬牙拍出所有灵力。
刹那间,灵力点亮起,透天的灵光如柱冲破黑云。
灭魔之阵,开启。
幽珑微微蹙眉,朝后退了一步,数个灵力点接连亮起,冲天光柱,如同柱牢,将他困在中央。
幽珑顿感身上加上了层层叠叠的压力,那重压比这七百年来的禁锢更甚,好似一整座山海倾倒在他头顶,连围绕着幽珑阁的魔气都稀薄了不少。
他抬头看向天空,额间魔纹繁复,几乎亮起血光。
他双眼如墨,飞身落到幽珑阁顶,捏起破阵的法诀。
发丝长袍狂舞,由额间蔓延,幽珑的半张脸爬满了裂纹般的暗红魔纹,包裹着周上的红茧丝缕翻涌,交织牵扯,不断收缩扩张,坠在幽珑身侧,像一颗体外的心脏。
仰头望去,他此时真如魔神降世,俯瞰世间蝼蚁。
幽珑不再微笑,连语气都冰冷下来:「愚蠢至极。」
他挥手捻起一股魔气,那魔气瞬间暴涨,似一条巨蟒,朝着明鹤兜头而去。明鹤半身灵脉被冻,加之灵气耗尽,因此被魔气牢牢摄住,一时脱身不得。
「师尊!」重青转头看见这一幕,骇得肝胆俱裂,飞身出剑,想为明鹤挡下这一击。
但为时已晚,他反应慢了一步,那魔气已然罩顶,眼看着就要将明鹤吞噬,见洵也营救不及。
秦时月也跟着惶然着急,正当此时,她的眼角余光偶然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觉离的长明灯,她直觉有何处不对。
但还来不及反应,眼前猛地白光乍现,与那魔气狠狠地撞在了一起,耳畔几乎有爆炸之声,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掠过四周,众人皆倒伏,只有一些实力强劲的长老们还屹立不倒。
秦时月被抛在了一座铁楼旁,半天起不来。
「咳咳!」重青在不远处狼狈站起,身上有多处剐伤。
而秦时月却没立刻起身,因为她看到一柄长剑抵住了幽珑强悍的魔气,剑气张开了一扇半圆,将明鹤罩住,护了他安全无虞。
这柄长剑看起来毫不起眼,孤零零地悬在空中。
但秦时月见过。
她曾见一个人,擦过这柄剑。
秦时月——不,应该说,所有在场之人的视线都移向了足踏剑身的那人。
白衣胜雪,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就有一种覆盖万物的威压和沉寂,他的面容仍是那样俊美,可冰冷漠然却尤胜从前。
秦时月已许久未见过他。
这些人,也很久没见过他,甚至,就在不久前,还对他生了疑心,怀疑他的修为来自魔尊之心。
但此时此刻,他真正出现在眼前,再没有人开口质问,连那样的想法仿佛都成了亵渎。
若当日在望春亭的他衣袂飘飘好似孤山云鹤,如今的他则比孤山更深沉凛然,比云鹤更高踞云端。
「……觉离。」明鹤的声音很虚弱,他抬头看向这自小养大的弟子,面上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庆幸,反而一声长叹,「你回来了。」
觉离淡声道:「此事我来解决,掌门可率众位同门先行离开。」
「恐怕不行。」幽珑与他遥遥对望,一双魔瞳辨不清喜怒,「这个阵困不住我,你的剑……也杀不死我!」
话音刚落,幽珑突然出手,魔气不再聚集,反而散开,却浓郁弥漫,将这一方天地笼罩。觉离竟不躲不避,闪身冲着魔气中心的幽珑而去。
觉离冲进了魔气,周身灵光御敌,一团寒光在阴雾中前行,这融化吸食万魔的魔气中夹杂着毒牙与尖爪,觉离的防护不断破裂不断恢复,一根细细的红丝轻轻地攀上了觉离的衣角,像一株春风中初生的嫩芽,若有若无地生长,但觉离袖袍微动,即将其震得粉碎,使它化作了齑粉。
此方空间似延伸至天际,两人于光明与幽暗的尽头相遇,幽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又倏忽而逝,但在这倏忽之间,觉离的剑已挥出无数次,剑光若雪芒,乍起乍落。
幽珑此时分心无数,加之灭魔之阵的重压,他已抽不出足够的力量去完全消化吸收周上,也就是说,他无法完全恢复。因此,在这次交手中,幽珑终于受了伤,那些自他体内流出的鲜血,淋漓在空中,成了一颗颗细小的暗红水珠。
幽珑立在不远处,身形几乎隐没,看起来只有一张惨白寡淡的脸漂浮在虚空中。鲜血从他的身上流出,从左肩到腰下,血肉翻卷,如同一道裂痕。
觉离神情冰冷:「你的死局已定,何须挣扎。」
幽珑却只是隐秘一笑,如同人偶复生,他张嘴回话,嗓音已然嘶哑:「……谁定的,天道吗?」
在一瞬间,暗红血珠骤然激射,在眼前延伸拉长,觉离反应极快,抽身而退的同时出剑抵挡,可这血珠比红丝更古怪,轻飘飘的,恍若无物,竟有几颗穿透了他的剑阵,如细雨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觉离低头看去,几乎没有反应的机会,这看似无害的东西在沾染的一瞬间露出了噬人的獠牙,血珠成了藤蔓的根,发散出无数触手,将依附之人死死地束缚,刺穿!
与此同时,冰冷的幽火在他体内点燃,彻底失了控制,觉离握剑的手陡然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