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外头的人看不清阴雾内发生的细节,只看见一株突然出现的暗红藤树挥舞着枝条,疯狂生长,遮蔽漫天。
其他还能行动的修士趁着两人交手时,悄悄靠近,试图借灭魔之阵的力量帮助觉离,但还没来得及下手,就看到觉离的剑从空中掉落,一时间心神俱震。
「觉离上仙!」
「难道觉离上仙也……」
明鹤半靠在一棵树下,只觉得命盘又转。上一次是他的师尊,这一次,是他自己。若连道心至臻的觉离也不能除掉幽珑,九初大陆还能等到下一个七百年吗……
「不!不……」秦时月盯紧了那盏灯,发现它虽半明半昧,但未熄灭,于是她转头朝重青等人大喊:「觉离还活着!」
如同冷水浇头,她感到一阵战栗的清醒,从前她一直认为,一切都要走向既定的结局——在命运的泥沼里,越挣扎越沉沦,以至于她几乎已经放弃思考。或者说,她早已预感到会有今天,却一直逃避。
可实际上,在原本的剧情里,幽珑的弱点是只有一半心脉之力,而此刻,他的弱点再显而易见不过……是周上。
护心咒的印记还未完全消散,秦时月还能察觉到周上的存在,只是那感觉太微弱,好像走进了没有信号的无人区。
她弯腰捂住了心口,心痛欲死,却流不出泪来,只是颤抖着喘息,然后抬起头来看向那颗红茧,张了张嘴:「……毁掉那个东西……」
话语断续,一时听不清,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那最后一丝感应,只把自己当个旁观者,无比冷酷道:「杀了周上,周上是他的心脏,杀了他。」
没了心脏,幽珑便再难恢复,加上幽珑阁,灭魔之阵……若觉离还有余力,就一定能除掉他。
可是那颗红茧被裹在魔气之中,谁也看不见那东西在哪儿。
秦时月汇集所有仅剩的灵力,通过护心咒的感应探出了周上的位置,血从她唇边滴落,双目发红,似要流出血泪来。
随即,魔气中有一点金光微微闪亮。
幽珑阁上,重青望了她一眼,眼神不忍,然后带着一群修士义无反顾地投身黑雾之中,省去了寻找的时间,他们直直地冲向了那点微光。
秦时月痴望着那一点光,想象着她的师弟在其中正经受怎样的折磨和痛苦。她曾为他承受所有的伤害,曾将他从迷雾中唤醒,曾为了他选择无视旁人的牺牲。而此时此刻,也是她……无情地了结他的生命。
他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的?
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秦时月猛地跪倒在地,只盼望着这一切尽快结束,无论对错是非,不管爱恨生死。
反正,都不能再重来了。
在重青一行人靠近那枚红茧时,幽珑早有察觉,他回身挥出一掌,那掌印初时极小,而后倏忽扩大,甚至能将众人压在掌中。
修士们举剑相迎,堪堪抵住掌印的下落。
重青这时咬牙大喊:「坚持住!他撑不了多久了!」
幽珑身上的伤口泄出莫名的黑雾,将他的脸都裹了起来。
「我今日死,明日生。」幽珑的面孔变幻无穷,他吞食的无数魔修通通在此刻显现,数不清多少嘶号和狰狞,但他的语气却有一种诡异的宁静,「阵法,铁链,剜心……无人可杀我。」
掌印一寸寸下压,有修士支持不住,吐血不止,从空中径直掉落。
「你杀那么多人,焉知天道有轮回,你的报应迟早会到!」说话的人是那个纤弱的爱哭弟子,他的师尊达锦长老死无全尸,他妥善收敛了尸身,竟是半滴泪没掉,此时仇恨入骨,脸上神情冷硬,再不见半分软弱。
幽珑的身形已然开始扭曲,魔气在他体内暴动,他的神智难免受了影响,忽而似笑似哭:「天下皆蝼蚁,尔等非我同类,我杀人有什么错?我错在何处?」
重青瞥见他一时的松动,反身收剑朝那枚红茧狠狠地掷去,掌印瞬时下压,他内腑俱裂,还来不及看清是否刺中,便从空中重重地落地。
那个红茧动了一下,像是无力的挣扎。
「重青师叔!」
秦时月奔过去,正要说话,却见头顶黑雾中剑光闪过,似要劈裂这一方天地,她只能暂时俯身护住重青。
重青的剑并没有投准,只是斜斜地从红茧上擦过,然后就被缠绕的红丝消弭殆尽。
无边的深海中,周上在不断下坠,秦时月强行催动的那一抹印记在他胸口亮起,也许是重青的打扰,也许是人临死前的回顾……
总之,他忽然感到面上微凉。
于是周上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茫茫雪地之中,他的手上还捻着一片雪花,不等他反应,雪花便在他掌心消融。
他看着这雪花,朦胧中仿佛似曾相识。
一个小女孩儿从周上身旁跑过,她扑到一处隆起的雪堆旁,伸出手在挖着什么。周上被她吸引,不由地走到她身边——她好像看不见他。
这女孩儿的手脚都挂着锁链,头发虽然很长,但也乱糟糟的,身上穿着十分单薄的衣裳,这衣裳破了许多,却能从细节处看出料子应当很好。
她的眉眼……小小年纪,就生得一副浓艳之相,眼瞳清亮若猫形,即使脸上脏污,却仍掩不去那份惊人的美丽。
周上微微皱眉,这是哪里?她是谁?
过了一会儿,女孩儿竟从雪地里刨出一个人,那是个小男孩儿,他蜷缩着,浑身青紫,双眼半阖。
女孩儿焦急万分,一边用力地揉搓着男孩儿的身体,想让他回暖,一边嘴里在大喊着什么,周上……听不见。
周上有些着急,可风雪骤起,天地迷茫,寒风吹刮如利刃,他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他忽然听见了女孩儿的声音:「喂!醒一醒!」
幽珑正侧身朝那群修士再次出掌,掌中莲火朵朵旋转,将修士们环绕包围,而觉离,在此时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看准幽珑的疏忽,疾速飞身扑去,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长剑,剑尖拖曳出如流星一般的灵光——幽珑立刻察觉到背后的灵力波动,还未转身便心念一动,血树暴涨,层层叠叠,将他护在中央。
幽珑此时可谓四面皆敌。
灭魔之阵和幽珑阁的威压使他无法完全发挥出自己现有的力量,那颗心脏有了自己的意识还不能全部吸收,身后一群修士随时可能冲破压制,而眼前,觉离的剑光已盖上了他的脸孔……
觉离任由那些枝条将自己贯穿,毫不动摇,继续向前,他的白衣被鲜血染透,可神情依然冰寒雪冷。
华落的身影不断在身边闪现,她笑靥如花,衣裙如水滑过他的手背,她转身又回头,欲说还休,谢尽温柔。
血藤即将穿透他的灵台和丹田……
他在以命作赌,赌自己是否能在死前杀死幽珑。
只差半步,幽珑的脸近在咫尺。
「师兄!」
华落的脸出现在觉离眼前,眼含珠泪,哀哀欲绝。
「你当真要为了修道杀我吗?」
她开口时,唇边当真流出了血,染着唇比盛桃更艳。
觉离的眼中如同千里冰封,没有丝毫情绪,他看不见天下,看不见华落,甚至看不见生死……他唯一看到的是幽珑。
「你不是她。」
最后一刻,血藤织成了网,觉离简直被刺成了个筛子,但这一次,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剑。
觉离举起了手中剑——他是觉离上仙,修无情道,有最坚定的道心,斩魔破妄,有何难。
喂!醒一醒!
周上在红茧中骤然回神,像是被人从深海中打捞上岸,凛冽的空气涌进肺腑,刺痛记忆。
他在刹那间记起自己是谁,那个小女孩儿是谁。
「……你。」他对自己说,「去死吧……」
幽珑双手结印,无数幽火疯狂灌注,裹在血藤上携着无尽的威势冲进觉离的身体……但在即将冲破觉离灵台时,这东西不知为何,像是受到了干扰和阻碍,停顿了一瞬。
仅仅一瞬。
可这一瞬,定了胜负和生死。
觉离的剑狠狠地刺进了幽珑的胸膛,灵力过盛,两相碰撞,竟一路撞上了幽珑阁。
幽珑望着觉离,见他脸上染血却如高山寒石,又说起那句话:「……我今日死,明日生……」
「那是七百年前有人想要你活。」觉离握着剑以一种拥抱的姿势把幽珑钉死在幽珑阁的墙上,他冷声道,「而七百年后,是我要你死。」
七百年前,终究是钟迟心软一回,未曾彻底杀他。
而七百年后,钟迟已死,这世间再找不出一个为这魔头心软之人。
再没有人,愿意让幽珑活下去。
本来这一剑幽珑是不必承受的,或者说,不会让觉离刺得这么准,刺进这具身体的胸口——但是曾有人从这里挖出一颗红艳艳的心脏,也有人拿一枚银簪狠狠地插进。
这个地方,空荡荡,且伤痕累累。
每一次,其实都对幽珑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秦时月的那枚簪子刺进时,幽珑正在吸食孩子的灵气,虽然只有一瞬,可那簪子上的暗咒也悄悄进入了他的经脉,他也因此魔气功法运行有所阻塞,加上方才周上意识的忽然清醒,他便彻底失了先机。
明明冷剑已刺入身,幽珑却轻柔微笑,张开手臂似要飞去。
「我仍不知,我错在何处。」
他的语气如同叹息,好似未尽之言无穷,却再无人可说,于是生了如丝如缕的遗憾,这遗憾七百年未曾断绝,也未曾化解。
于是,千锤百炼又回到原点,向那个人寻求解答。
「你告诉我啊,钟迟……」
他体内的魔气紊乱,重伤下再难控制,顺着他的眼耳口鼻乃至伤口股股涌出。
觉离感知到不对,在幽珑还没说完话的时候,抽剑欲退,对不远处的修士们说:「走!」
剑尖带出一蓬暗血,落在幽珑脸上,好像哭尽的泪。
他眨了眨眼睛,缓缓地笑起来。
「砰——!」
狂响骤起,魔气在这爆裂声中震荡不止,然后风烟俱净。
秦时月趴在地上,受到冲击,立刻头脑发昏,连口鼻都出了血。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知道幽珑爆了……这是死了也要带走一波?
重青还在昏迷,她推了推他,也没反应,环顾四周,只见战场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断裂的肢体,好在觉离等大部分人都逃出来了。
活着的人在狂喜,在大哭,更多的是在狂喜的同时大哭。
而秦时月满身伤痛,却只有茫然,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再没有人握住她的手。
天上微阳倾泻,漏下稀疏日光。
这时,她的眼睛看见了地上的那个人……身上还缠满了枯萎的红丝,看不清面容。
秦时月愣住反应了一下,直到那人咳嗽出声,她才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周上?是你吗?」
「……咳咳!」
周上已经无力点头,只能轻轻地动一动嘴唇:「师姐……」
秦时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住,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她伸着手不知该怎么碰周上,他身上…密密麻麻全是血洞。
包括两只眼睛,已然空了。
她恍然回神:「周上、周上?你还好吗,我叫人来救你,马上!马上!」
「……师姐……」周上却睁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叫住她,「别、别……走……」
于是秦时月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将他放在自己膝上,摸到周上浑身几乎已失了血肉,只剩骨架子。她胡乱地张望,又低下头去看他,那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秦时月简直要呕出血泪来,她的师弟笑起来会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脸上便带上了些许腼腆和羞涩。她的师弟身姿挺拔,抱住她,如矫健的兽圈着自己的领地,让人无比安心。
如今成了这副模样,白日见了也像撞鬼。
「我不走。」但她的声音温柔得好像两人正坐在小春山的庭院里看桃花,又像哄着他吃药时的耐心,「我就在这里。」
「我看见你……好大的……」周上躺在她怀里,竟然笑了笑,「雪……你,记得……吗?」
秦时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点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见洵走了过来,秦时月抱着周上,以恳求至绝望的目光看着他,无声地说:「救救他,求你……」
见洵查看了一下,却只是摇头,伸手为周上续了一道灵力,护住他最后一口热气。
「好好说句话吧。」
秦时月抱紧周上疯狂摇头,张着嘴却不敢哭出来,只有眼泪不断地滑落。
「你不要怕,我守着你。」秦时月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努力维持着平静,「师弟,你不要怕。」
「我其实……咳咳!」周上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是偶然……进、进……」
「进宗门的……」
「我……不怕……」
周上突然有了点力气,竟然抬手抓住了秦时月的手指,「我不怕……就是、就是……」
秦时月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的喉咙哽咽得发痛,好像里头塞满了尖锐的石头,她一张嘴,就能划得她血肉模糊。
周上慢慢地松开手,没有流泪,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委屈:「我好痛啊……师姐……」
我好痛啊,师姐。
秦时月将他抱紧,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额头上,轻声细语:「不痛不痛,师姐在这里,再不会让你痛了,我发誓。什么魔啊神啊,都别管了,那些都是长老们的事,你……你今年才……」
才十七岁,才十七岁而已啊。
周上平时表现得太过可靠,忍耐力强,几乎让人忘了,他其实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一直流浪颠沛,直到两年前入了宗门,可安稳的日子只有——两年。
思及此处,秦时月说不下去了,只是呆呆地等着,等他再说点什么。
风起了,风又住。
怀中声息渐悄,温度渐冷,只有血黏稠,沾了满身。
记忆中,少年站在梨树林里,卷起梨瓣若干堆雪,千堆的雪落在两人双肩,他对她温柔笑道:「师姐,咱们白头啦。」
白头了。
秦时月轻轻地摸了摸周上的头发,忽而,怔怔地落下一滴泪,落在周上空空荡荡的眼眶里。
从来不诉苦,从来不示弱,绞仙索捆在颈子上也一声不吭的少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好痛啊,师姐。
原来咫尺天涯,竟忽然而已,不过是生或死,一条线,一道门。
所有人都在失去,不只她一个,她也曾数次绝望悲伤,她也曾自以为退无可退直面死亡,她也曾抱着一个不知名的长风弟子失声痛哭。
可是,这一瞬间,秦时月方知何谓心如死灰。
她终究是,什么也没留住,万事转头空。
秦时月不知抱着周上呆坐了多久。
重青已被人救醒,好在他只是受了些许轻伤,并不碍事。
他走过来,在秦时月身旁站住,低声道:「将他葬在小春山吧。」
秦时月没有说话,仍在发愣。
觉离的灯已被人交回掌门手中,重青遥望那白衣成血的人,眼里透出一点光,却没有泪,冷静得一如平常,好像早有预料。
他早预料到这个结果,华落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没有她做不成的。她要在九天玄宗炼丹制药,要和他做朋友,要觉离爱她,要……觉离杀她。
她终究还是做到了。
重青没有落泪也没有发疯,他只是华落的同门好友,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他的爱意,他没有资格和立场像秦时月那样……为爱人哀泣。
华落是为爱人献身,为爱人而死的。
他不是爱人。
而作为朋友,他的泪和挽留,在那一晚就流干说尽了。
所以,重青只是说了一句:「华落死了。」
语气淡然,像一笺命批,细算流年,算到最后,只剩这四个字。
「修士不入轮回,终究还是要散的。掌门曾问我,是否怨恨,我那时回答不怨。」重青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只是顺着说了下去,「可如今想来,也许并非不怨……」
只是到头来,不知去怨谁。
「修士不入轮回……」秦时月忽然激动起来,如醍醐灌顶般被点醒,她望向重青,带着最后一丝期望,嘴唇颤抖:「若他不是修士呢?周上他已经不是修士了……华落师叔曾说周上魂魄不全,那到底还是有魂魄的,对吗?」
有魂魄,便可入轮回。
周上他是个真真正正独立个体的人,他不是谁的心脏,不是谁的一部分,他就是他自己。
重青也被这想法惊住了,他不曾想过这一点,但细细想来,似乎又可行,于是回过神来转而去找明鹤。
秦时月低头看向周上,几乎按捺不住自己激烈的心跳,那种感觉,好似死而复生——
无论你在轮回的哪一页,我们终会有重逢之日。
唯愿天光乍破,但见你笑容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