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手就擒。
因为我,戴长轩他们选择了束手就擒,屈辱地跪在地上被绳捆索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衍兵转交衙役押送至地牢。
何等的耻辱。
直至被粗暴地推进地牢隔间,手脚都被锁在墙上冰冷的镣铐里,戴长轩都没再抬眸看我一眼,像是在无声地埋怨我,又像是不想让我因为他此刻的狼狈而内疚。
阴暗的隔间没有窗户,冷硬的稻草铺在地上散发出阵阵恶臭,将犯人与外界隔绝的木栅被一个个血手印浸成深黑色,上面挂着的大锁更是足有成人巴掌大小。
这里的环境与其说是关人的监狱,不如说是关畜生的牢笼。
「这间里就四副锁,要给她换个牢间铐上吗?」将我最后扔进牢房,衙役问他前面的同伴。
「用不着,另四个铐好就行,这个让她跑她都跑不掉。」同伴轻蔑道,「何况你没瞧她的眼睛都吓直了吗?就这点胆子还敢招惹城主的儿子,哼,自作孽不可活。」
「哐」的一声牢门被重重关上,我涣散的瞳孔这才逐渐聚焦在那些可怖的血手印上,心脏和大脑都像是被掰碎了无法动弹。
「唔……」
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糟老头习惯性地想先捋胡子再说话,才想起他的双手还被锁在脑袋两侧,顿时呵呵一笑,唤我道:「忆儿啊,来帮为师整理下胡子,这胡子不顺为师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没想到这时糟老头还会愿意和我说话,我呆呆地仰头看去,又呆呆地撑起身挪到糟老头跟前,用麻木的手僵硬地帮糟老头梳顺乱胡。
也直到被我梳过的胡子都染上红色,我才发现自己冻僵的手心早已血肉模糊,咸咸的眼泪滴在裂开的伤口上钻心地疼。
「哎呀,哭什么啊,正好能省几天的客栈和伙食钱,为师还挺高兴呢。」
说这话的师父依旧笑眯眯的,慈爱的目光如同严冬的暖阳,将整个昏暗的牢房都照得亮堂:「忆儿别哭,啊,别哭。」
好似刚刚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哆嗦着张开嘴的我终于有了除木讷以外的第二个鲜活表情。
「师父……师父……」
「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偷懒的……我不该贪玩的……师父我错了,师父我错了!」
理智一点点归位,我哽咽着一遍遍道歉,泪水如开闸的洪水,最后竟是倒在师父的怀里号啕大哭。
愧疚啊、不甘啊、懊悔啊、委屈啊。
我张大嘴巴,哭啊哭啊,贪恋又急切地恨不能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
直待我的哭声渐渐小了,师父才阖眸摇头,温和的低喃像是从胸腔里叹出:「有些错之所以为错,在于它的不可原谅,而有些错虽是错,却在一些时候必不可少,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忆儿,为师希望你记住这话,宽己也好,宽人也罢,它会对你有用的。」
仰起哭花的脸,我抽抽噎噎只顾用力点头。
然而当我抹去眼泪,就见师父右边的黎昭垂着头像是昏了过去,左边的向锦虽还醒着却安静异常,一声不吭地将自己的唇咬得发白,双颊潮红,额头鼻尖上也全是细密的汗。
「师弟?向锦?你还好吗?」那副模样看得我心慌,我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师父,「师父,师弟好像不对劲!」
也直到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戴长轩撩起眼帘,露出一双仿佛浸在噩梦中的混沌眸子:「师弟的小腹中剑了,榕绸的防水性很好,血迹渗不出来。」
小腹,有很多重要器官的小腹,那里的伤口如果不及时止血治疗的话——
向锦很可能会死。
脑袋好似被一记铁锤狠狠砸了一下,那一瞬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急急伸出的手下意识摸向向锦腰间才想起他的竹筒被狱卒收走了。
我猛地弹起身,整个人扑在木栏上拼命拍打:「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规模不大的地牢里头只有一个狱卒看守,正欲打盹的狱卒不耐地举着火把过来,另一只手拿剑鞘狠狠敲在我的手指上:「闭嘴!吵吵什么!」
「我师弟受伤了!很严重的伤!再不医治他会死的!」急得甚至感受不到疼,我依旧死死扒在门上,「求求你!求求你把那些竹筒还给我!要多少钱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仿佛听见什么笑话,狱卒响亮地「呵」一声:「你们杀了城主的儿子,你觉得城主还会让你们活吗?接下来有你们好受的,要我说他早死还算是一种解脱,你呐,就别拦着了。」
说着,狱卒又威胁地用剑鞘将门锁敲得「当啷当啷」响:「识时务就消停点,再吵吵小心老子把你也铐起来!」
狱卒转身离去的背影冰冷地拍在我脸上,我怔了两秒,抠进木头的十指与眼睛一起恨得发红,终于明白这上面的一个个血手印从何而来。
「顾……忆……」
被我闹出的动静召回些神志,向锦细细喘着气,吃力地睁开红眸喊我:
「我……我没事……你……别吵……」
「你没事个屁!」我着急上火,「你最好没事!你绝对不能有事!」
向锦有气无力地冲我咧出一点虎牙,双颊与双眸都红红的,看上去乖得要死。
攥进掌心的十指已经感受不到痛,我颤抖着胡乱抽着气,思绪在乱成一团的脑子里横冲直撞地想要寻找出路。
忽然间,几道沉重且艰难的脚链挪动声从右耳边响起,循声望去,一只脏兮兮的手推着一块叠起的方布出现在牢房的最右边——那是从隔壁牢房里伸出的手。
「这里面的草木灰……咳咳……可以止血……姑娘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隔壁那人似乎也受了很重的伤,嗓音浑厚但沙哑,断断续续像是全靠一股意念硬撑着。
「多谢前辈!」顾不得其他,我趴在地上捞来那块方布,又赶忙转身解开向锦的衣服,此时的向锦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小腹上狰狞的剑伤更是刺得我双眼发红。
按照师父的指挥哆嗦着用手将草木灰敷在血口处,方布里那一小捧草木灰很快用完,而鲜血还在汩汩往外冒,瞧着昏睡中也咬唇忍痛的向锦,我急得再次跑到牢门的最右边:「前辈!前辈那草木灰您还有吗?」
「咳咳咳……实在抱歉……姑娘……在下也只剩这些了……」喘着粗气咳嗽,那人愧疚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慌忙摇头,然后才想起对方看不见:「不不,前辈之恩我十分感激!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前辈雪中送炭之情我今生一定报答!」
然而隔壁再没传来声音,死寂得叫人心惶不安。
不能再拖下去了。
深吸一口气,我转身深深望了眼墙边的四人,想要把他们的模样烙在心里,然后才重新坐回师父跟前,将头依恋地靠在他的膝上。
「师父,我有些头昏,想睡一会……」
切换切换!
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小号,而我已下定决心,哪怕此行会引起唐玺的怀疑甚至直接暴露自身,我也要救回向锦,救出师父他们!
切换成功。
睁开眼,头顶淋下的白光叫我的睫毛如同坠网的蝴蝶一般扑腾,入目的玄色身影在我还未聚焦的视野中几乎镀上一层金边,眼泪夺眶而出,我忍不住喊道:「周一行!帮帮我!」
轮廓逐渐清晰的少年攥着扫帚僵了僵,局促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人掐住后脖颈:「顾、顾忆,我……」
而双眸聚焦的我也终于看清了周一行身边那个陌生男子,以及他脸上若有所思并逐渐放大的微笑。
「我兄长还在。」
面色苍白的周一行也终于接上了下半句话。
遇到这般场景,若放以前我一定会僵在原处或者立刻逃跑,而此刻的我虽然冲动到鲁莽,但在另一方面也是冷静到可怕,我迎上的目光丝毫不躲闪:「那你兄长能帮到我吗?」
「乐意效劳,国师大人。」不待周一行憋出话来,一身绯色官袍的男子就垂眸拱手,笑盈盈似作揖的红狐,「或者说,是新国师大人。」
「那好。」心脏一下下砸在耳膜,意识就像与身躯完全分离,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青年,一口气说道,「我要你现在立刻、马上派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一个名叫潭南城的地方,先让那里的狱卒把他们收走的竹筒还给监牢里一个名叫向锦的 18 岁少年,并派最好的医生给他同牢房还有右边牢房里的人治疗,然后我要你马上把他们从地牢里放出来,你能做到吗?」
男子微笑含颚:「除了最后一点还需时间商议,前三点臣下立刻可以做到,请国师大人稍等片刻。」
焦急的目光追随着男子离去的背影没入白幔与昏暗交织的边际,大殿侧门慢悠悠撕开一道白隙又合上的那一刻我险些克制不住自己追上去的欲望。
「别担心,顾忆。」周一行安抚我,「兄长说到的事一定会做到,他养的抱月,抱月就是一种鸟,饲兽的一类,能日飞万里,很快就能将消息传达到,你说的那个叫向锦的少年一定会没事的。」
视线就此收拢在周一行身上,我强装的镇定这才开始瓦解,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老师……我是不是完了?」
谁料周一行却是欣慰地笑了:「没有完,还好你遇见的是我兄长,我之前也想到过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什、什么意思?」我有些懵,「他发现我不是顾乙了不是吗?」
迟缓地点点头,周一行攥着扫帚的手紧了紧:「他也发现我不是真正的周一行了。」
我惊了。
明白这事对我的冲击有多大,周一行赶紧从头解释:「但不是最近发现的!而是从我刚穿越过来,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而且我当时什么都不懂演技也很差,所以第一面就直接掉马了……」
说得有些难为情,周一行讪笑一下继续道:「好在周一行的这个哥哥也是个怪人,自己的弟弟被夺舍了他不仅不着急,反而觉得挺有趣,如果说我是你在这个世界的老师,那周白鹭……啊忘记介绍了,他的名字叫周白鹭,现任苍炎国的左丞相。」
我还是呆呆的。
周一行的哥哥,左丞相,周白鹭——原来他就是那个我多次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左丞相。
「那周白鹭就相当于是我那时的老师,我现在所知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他教给我的。」
「可……为什么?」我想不通,「自己的亲人被另一个人,还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取代,他不应该立刻找道士驱邪再想办法救回弟弟吗?」
周一行苦笑:「开始我也有这种疑惑,怀疑他会不会也是伪装的穿越者,但一年相处下来我敢确定他就是原装没错,只能说这个周白鹭是个天生的怪人,感觉他的大脑构造和思维方式都与常人不同,反正到现在我都猜不到他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我消化得困难:「所以,周白鹭不仅对你是穿越者这件事毫不在意,还主动帮你假扮他的弟弟……那他现在发现我不是顾乙,也会帮我隐瞒吗?」
「如果你这么要求他的话,他会的。」周一行说得肯定。
我不敢相信:「只要说一声就好了?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好像也有,就是在他无聊的时候和他讲讲我们那个世界的新奇玩意。」说到这,周一行面露胃痛之色,「相信我,你不会想体验花一个晚上和他解释手机是什么,他提出的问题都不是人能回答的。」
什么问题能让周一行这样一个孤单的人都不愿与之多话,我简直想象不出来,对周白鹭此人的好奇心愈盛的同时不禁又有些畏惧。
上一个让我感到如此捉摸不透的人还是小变态唐玺,但唐玺像把明着拔去刀鞘的刀,而这个周白鹭更像是根藏在枕头里的针。
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够交托信任吗?
「老师,你刚才说你想到过会有这一天是什么意思?你早就猜到我可能会暴露吗?」
「不是不是。」周一行连忙摇头,「我没想到你会直接暴露,我只是想以后把周白鹭介绍给你,因为他真的很聪明,帮到我很多,我想他应该可以帮到你。」
「你就这么信任他?」我尽量说得委婉,「这个周白鹭看上去……好像不简单。」
「怎么说呢,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害臊,但经过一年的相处,我好像真的把周白鹭当成了自己的兄长,真正的家人。」低下头,周一行摩挲着扫帚把,两颊也红了起来,「所以信不信任这个问题我现在都不会去想,或者说信任他已经变成了我的本能……哎我说得有些乱,顾忆你可能不能理解。」
不,我能理解。
我太能理解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对师父他们,和他们待在一起时我从来不会想到「信任」二字,因为它已经融入我的潜意识,即使不用思考我也会无条件信任他们。
而周白鹭对于周一行就像是戴长轩对于我。
对周白鹭的防备顿时放下大半,因为担忧向锦而在胸膛里团团转的心脏也稍微安稳,就在这时,容喜殿侧门的白缝再次打开又关上,周白鹭那高瘦挺拔的身姿回到周一行身边。
「国师大人,您要求的前三点臣下都布置下去了,考虑到最后一点无法轻易实现,臣下又补充要求了改善监禁条件和不许擅动私刑两点。」周白鹭垂眸汇报。
心下一松,周白鹭补充的那两点正是我才想到的,不得不承认这个周白鹭办事细心周到,就算放到现代职场也一定是最受领导赏识的那类人。
一时不知该不该端国师的架子,我还是先由衷感谢:「谢谢你。」
周白鹭抬眸勾唇:「臣的荣幸。」
与弟弟周一行不同,哥哥周白鹭的容貌绝对算不得平庸,一对眉眼尾端上勾,一副五官天生轻佻,嘴唇薄而宽,笑起来时格外像那红狐面具,偏偏他的瞳孔较小,眼白较多,生生破坏了那种魅惑又神秘的美感。
总之,如果说周一行是让人一眼即忘的经典路人脸,那周白鹭就是叫人一眼难忘的经典反派脸,属于看着就口蜜腹剑的那种长相。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为周白鹭的别致容貌而惊艳一刹的我还是将自己一魂双身的秘密也告诉他的念头歇了歇,然而下一秒,依旧抬着眸勾着唇的周白鹭再次出声:
「国师大人,是有两具身体吗?」
?
此话一出,不止是我,连周一行都愣住了。
他看看周白鹭又看看我,接着连手中的扫帚都不顾了,拼命摇手辩解道:「顾忆!顾忆我没说!我发誓我对谁都没说!」
下睨了眼地上的扫帚,周白鹭红狐面具似的笑容愈宽了:「嗯,不打自招的傻弟弟。」
这才反应过来,周一行脸色「唰」地白了一层,简单到极致的眉眼组成了最简单的呆滞表情。
见状,我叹了一口气:「没事的老师,我相信你有好好替我保密。」只是你哥实在太聪明了而已。
默默咽下后半句话,我又盯向周白鹭:「我能问下你是怎么发现的吗?」
即使我清楚自己刚切号时因为心急而暴露了许多可供揣测的疑点,但我还是想听听这个周白鹭的回答。
就见高挑的青年微微歪了歪头,过多的眼白和过宽的笑容叫他做这个动作时比起可爱更多的还是奇特的诡魅:「您睁眼时给臣下的感觉……很像是在登录另一个社交账号。」
!
心头突地一跳,我惊恐地望向周一行——这家伙真的不是穿越者吗?
同样感到意外和不可思议,周一行赶忙解释的语气隐约还有些自豪:「社交账号这个词也是我教给兄长的,花了我两个晚上,现在看来我当时讲解得还是很清楚的。」
「……」
所以你都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彻底服了这对周家兄弟,我一时失语,心下为周白鹭敏锐过头的直觉而感到可怕,即使是知晓账号切换原理的现代人一般也不会往一个人拥有两具身体这方面想,而周白鹭却能通过我一个睁眼的动作就有所察觉……
这个周白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怪人?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他人知道自己双身的秘密,周一行是个特例,在小号我需要同为现代人的他的帮助,而周白鹭却是意外,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干脆自报家门以示诚意。
作为一个古人,听完如此荒诞之事的周白鹭除了在得知我内在性别为女时稍微怔了一下,其余时候的表情变都不变,一副笑盈盈的狐狸脸看得我发瘆。
我忍不住试探周白鹭:「我顶替了原来的顾乙,你就没别的想法?」
而周白鹭只是缓慢眨了眨笑眸:「忠孝信悌礼义廉耻,腐朽又封闭的木头,这就是原来的顾乙,一个非常无趣的人,您比他有趣,所以臣下会替国师严守秘密。」
我噎了一下,心说忠孝信悌礼义廉耻有什么不好,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在我面前明着表露对顾乙的不喜,我不禁追问:「你对原来的顾乙……似乎有些成见?这些话你跟唐玺说过吗?」
「没有。」周白鹭识时务得理所当然,「如果臣这么说了,陛下会拿刀一刀刀剐了臣的。」
合着你也知道怕啊。
我进一步试探:「但比起凌迟,果然还是欺君之罪的株连九族更可怕一些不是吗?」
身为人臣,你瞒着皇帝帮我隐瞒,不怕被唐玺发现落得个欺君之罪吗?
自然听懂我话外之意,周白鹭眯眼笑时像极了一只餍足的红狐:「九族与臣何干?臣只要自己得趣,便已是死得其所。」
好一个九族与我无关。
我默默转向他身边「九族」之一的周一行,见他一脸凄惨,我不禁同病相怜,看来我的老乡也上了一条相当危险的贼船啊。
「所以你这时拜访容喜殿,也是为了得趣?」
「不。」周白鹭摇头,「是为了捉贼。」
我一凛:「捉什么贼?」
周白鹭一本正经:「宫中偷扫帚的贼。」
刚从地上捡起扫帚的周一行:「……」
周白鹭这么说显然只是在逗周一行,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他察觉到了周一行与我的异常,这才过来抓了一个现行。
我心生警觉,如果连周白鹭都有所发觉,那唐玺肯定也已经有所注意,我与周一行再这样频繁会面下去,被唐玺当邪祟驱除也是早晚的事……
这边我正思虑重重,那边周白鹭又开口了:「不知国师大人可否告诉臣下,您另一具身体的同伴究竟犯了何事?臣虽为丞相,却也不能随意释放一个狱中之人。」
于是我便将事情原委一齐抖出,从在酒楼被花皮球骚扰到出酒楼被衍兵追捕,我讲的时候很难不掺杂大量个人感情,而周白鹭始终静静听着。
「这案有些难办。」听罢,周白鹭分析道,「臣下虽已用抱月传信,让最近的一个门生快马赶至潭南城布置那五点,城主之子虽可恶,但按苍炎律法,杀人者偿命,您的同伴杀人在先,后来又违抗衍兵追捕,城主依法完全有权问斩,何况被杀之人又是城主独子,于情于理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那怎么办?」我着急道,「难道只能越狱了?」
没有直接回答,周白鹭继续提问:「臣下方才听您提到『师弟』二字,莫非您的另一具身体也是宗门中人?」
到现在都没来得及与周一行介绍我大号那边的情况,如今再次被敏锐异常的周白鹭察觉身份,我犹豫一下还是点头。
周白鹭继续推测:「既是宗门中人又在这时出现在潭南城……您的另一具身体莫非是要参加宗门大会?」
彻底见识到周白鹭的聪明,我认命点头,而周一行则有些惊讶地望着我。
「既然如此,您就不可越狱了。」周白鹭终于说出他一路提问的缘由,「入狱之人纵使越狱也会留下画像案底,由清党把控的宗部在初竞前整理归案,有案底者即使持有铭符也无法参加宗门大会。」
我懵住了。
如果不能参加宗门大会,那师父师兄至今的努力就全部白费,我许下的梦想也就此破灭——那一切都完了。
从我脸上看出绝望,周白鹭依旧从容微笑着:「不过臣下有一法,能让您的另一具身体既免除牢狱之灾,又能参加宗门大会,而这办法对他人来说难比登天,但对国师您来说却是易如反掌,当然,这也要您冒一定风险……」
身板随之坐得笔直,我着急追问:「是什么办法?你快说啊!」
而周白鹭却不着急,迟疑垂眸的动作像是出于恭敬谨慎又像是在故意卖关子,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周白鹭这才悠悠吐出四个字:
「大赦天下。」
等我切回大号,在师父的膝上眨眼聚焦时,我的脑海里还回荡着周白鹭那句字字铿锵的「大赦天下」。
据周白鹭所说,右丞相薛霖的新法闹得朝野动荡、怨声载道,唐玺有心安抚百姓奈何没有台阶,毕竟当初清党之所以能够变法也是有他这个皇帝支持,但天子不会犯错更不会认错,这时便需要有一个身份地位都合适的人帮皇帝道这个歉——
而这个人选没有谁比顾乙更合适了。
所以周白鹭才言「这办法对他人来说难比登天,但对国师您来说却是易如反掌」,因为简单点这就是顾乙开口给唐玺一个台阶下的事。
按周一行总结的规律,唐玺一般酉时来容喜殿请安,我只要在那个时候切号过去推上台阶就行。
与周一行他们的谈话撑死不过一个时辰,周白鹭的人恐怕还赶不到,双眼聚焦的我急切地起身查看向锦的情况。
却见眼前向锦的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此刻他正呼吸平稳地歪头沉睡,脸上的潮红也退下了,我小心翼翼地撩开他的衣服,见伤口处已经止血,再伸手触碰向锦的额头,温度正常也没有发烧的迹象。
再转头用目光询问师父,师父含笑地朝我点点头,那意思便是向锦已经撑过最危险的时候,让我可以放心了。
没事了,向锦不会死了……
太好了,向锦不会死了。
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碎了一半,我又想哭又想笑,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发出声,但我忽然变急的呼吸声还是惊醒了向锦,他先是迷糊地眨巴眨巴眼睛,接着才看清我脸上崭新的泪痕。
「笨蛋。」水光在暗红的眸子里流转一圈,向锦偏过头,「我都说了我没事了。」
而我只顾着傻笑。
很快黎昭也苏醒了,柔软的眉眼先是寻找我的身影,随后才发现自己正以一种举起双手的姿势被铐在墙上,顿时有些惊慌:「我怎么……师姐,我们这是在哪?」
我也被她问得迟疑一秒:「我们在地牢里啊。」
黎昭环视一圈,面露迷茫:「地牢?可我们不是才要下楼去买糖葫芦吗?」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师妹这是……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
唯有我最先反应过来,当时说完「我的师姐,才不丑」后一针刺进花皮球大动脉的明显是黎昭的副人格——难道是她的副人格为了保护主人格而特意隐藏了那段记忆?
滚烫又鲜红的血冲天喷洒,将死之人本能又徒劳地四肢抽搐,回想起当时的画面,我仍感到遍体发寒,胃里一阵波涛翻腾。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想来也是黎昭第一次亲手杀人。
而我想,那也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
向锦皱眉觉得奇怪:「师妹,你不记得……」
「啊是啊!你不记得后面的事了嘛,我们当时正要去买糖葫芦,结果酒楼老板误以为我们要逃单就被抓进来了。」我急忙打断向锦的心直口快,「总之等误会解开后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我一直以为黎昭的双重人格是共享记忆的平等关系,现在看来黎昭的副人格显然占据主导,像姐姐保护妹妹一样保护着她的主人格,而那段血腥的记忆,也还是让黎昭忘记了的好。
「原来是这样。」对我的话深信不疑,黎昭安心地朝我甜甜一笑,接着她的目光就在我的眼睛上定格,笑容一下子变成了担忧,「师姐,你的眼睛怎么肿了?是谁惹你哭了吗?」
「啊,没有没有。」连摆两下才看见自己紫红的手,我故作自然地将手往身后撑,手心碰到稻草时我嘴角扯了一下,「就是,被蚊子咬的哈哈。」
就在我打好一套幌子,自以为做好一个坚强帅气的师姐时,耳闻「咔嚓!」一声金属断裂的脆响,最边上的戴长轩竟是直接掰断了钉在壁上的手铐,两步过来抓起我撑在地上的手臂。
我一时呆了。
这是……物理开锁?
拉过我一只惨不忍睹的手,戴长轩将他的大手虚浮着贴在我的掌心,顿时,一股温热的气息将我整只手包裹,暖暖地舒缓了伤口处的刺痛,戴长轩似笑非笑:「大冬天的,有蚊子?嗯?」
这才意识到自己找借口时忘记考虑天气要素了,我扯着嘴角飘开视线,尴尬得两颊发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帅不过三秒」吗?
戴长轩低着头,给我焐完一只手再焐另一只:「嗯,也是时候让你知道空空宗的第一条宗规了。」
「空空宗宗规第一条——口言。」
「意思是痛就说痛,难过都说难过,受伤了就说受伤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不要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知道了吗?」
鼻子猛地一酸,我也低下头去,另一只空着的手渐渐握成拳:「可这次……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了你们,让师兄你当众下跪,我以为……你生我气了。」
怔了一怔,戴长轩用力搓了把我的头发:「想什么呢,我没生气,生也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长进。」
我愣愣仰头。
就见戴长轩神色平静:「这么说吧,我在家中也是老大,有一个二妹和一个三弟,还有一个在娘亲肚子里,我私心认为那是小妹。」
第一次听戴长轩说起他的过去和家庭,不止是我,向锦也伸长脖子仔细听着,就连一直不待见戴长轩的黎昭也因为他那句「我私心认为那是小妹」而把头偏了过来,唯有戴长轩身后的师父静静阖眸,不悲不喜。
「我呢还是挺喜欢当大哥的,虽然平时有些吵,但只要我振臂一呼,就会有两个小萝卜头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可威风了。」回忆往事,戴长轩嘴角浅浅弯着,语气温柔到不像话。
想象出一个大萝卜头领着两个小萝卜头走在街上耀武扬威的画面,我也情不禁勾起嘴角。
「后来他们都死了,死在我的眼前。」
话锋一转,我的笑容僵住,心脏宛若被冷不丁捅了一刀。
「那天我在火里跪了很久很久,求上天把他们还给我,可我最后也没能把他们跪回来……所以今天这一跪算不得什么,至少你还回来了不是吗?」
戴长轩笑着拍拍我的头:「好了,别想了,现在我还是大哥,你们就是我的弟弟妹妹,之前师妹你说『等误会解开我们就能出去了』,现在误会解开了,我们也该出去了。」
还挂在墙上的向锦和黎昭一个仰头一个低头已经哭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我眼睛酸胀得厉害,但好歹还能说话:「怎么出去?」
「当然是越狱啊。」戴长轩轻松笑着,让人不禁怀疑他之前说的那些是不是他现编的,「方才我只是用气包裹住你的手让你减轻点疼痛,但对伤口没有一点作用,你和师弟的伤还需要上药,所以只能越狱了。」
他的话刚落音,师父也「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挣断手铐,又徒手帮向锦和黎昭两人掰断镣铐,拉着他俩起来。
事态变化得太突然,黎昭站在原地想发问但哭到收不回,而向锦呆呆地睁着红眸也打了一个来不及换气的哭嗝。
「大师兄。」因为那个嗝而终于能够发声,向锦捂着肚子问戴长轩,「你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假的。」伸手就要掰断足有我大腿粗细的木栏,戴长轩耸肩,「都是我编的。」
编、编的?
涉世未深的向锦和黎昭两人彻底傻了。
还能这样的吗?
「等等……」
不待我出言阻止戴长轩破坏公物的行为,远远一阵喧闹开闸放水似的涌进地牢,交错的人声和脚步声一起嗡嗡传来。
轻松的神情随之一敛,戴长轩当即将我摁坐在原地,自己迅速坐回原位,举着两手假装还被铐在墙上,师父也立刻将向锦和黎昭两人拉回身边,与戴长轩一样靠墙坐好,动作娴熟得仿佛不是第一次玩这种把戏了。
苍炎的衍兵与衙役显然不属于一个体系,衍兵似乎只负责守城、巡逻和抓捕,将犯人交给衙门后就不管了,反正有衙役看着呢,而这地牢里的看守也很是松懈,锁了犯人就不管了,反正犯人逃走衍兵也能抓回来,因而这会儿突然闹腾起来只有一种可能——
当官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