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念着糟老头他们,我小心翼翼地移开陆小姐柔若无骨的小手,一点点挪动身子想要下床。
只是不等我移开几厘米,我牵起陆小姐的那只手就被对方反握住,与我的身子一起被重重压回床上。
欸?
与此同时耳闻「砰」的一声,闺房门在推搡间被猛地撞开,向锦那急吼吼的声音最先闯进屋内:「你干什么?」
紧随其后的还有戴长轩的「傻小子你过来!」和糟老头的「哦呵呵」笑声,以及石江的一句「向公子稍安毋躁」和陆老爷的泣不成声。
欸?
我呆滞地循声侧头,看着敞开的房门前那五个叠罗汉似的男人,就见向锦小小一个首当其冲,后边是拽住他衣领的一脸无奈的戴长轩,侧边是一手扶住快哭昏的陆老爷一手抓住向锦衣袖的石江,最中间还夹着一个捋胡子看热闹的糟老头。
光看那闹哄哄乱中有序的架势,不难想象在这之前这五个或大或小的男人是怎么挤成一团躲门后暗中观察的。
好家伙,合着这群人刚才一直在门外偷听!
想起自己之前说的话哼的歌,私人会谈一下子变成当众演唱会的莫名羞耻感臊得我脸上阵阵发热,拒绝与他们任何一个人对视,我僵硬地转回头,入目却是一双深潭般冰凉的眼眸。
我不由得看呆了。
此时此刻,身上少女的两手撑在我头边,其中一只手还与我的左手十指相扣,白嫩的脸上残留着凌乱的泪痕以及发丝的烙印,红肿的眼皮桃子似的看起来楚楚可怜,偏偏她的五官又英气,特别是那双眼睛,眼尾上挑,锐利如刃,虹膜边缘还泛出些翡翠的光泽……
看着那双眼睛,我忽然想起了小号那儿的一个人:
黎子秋。
不等我多想,少女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就又凑近了些,丝绸般柔顺的墨发随着少女的倾身而从她娇小的双肩流淌,其中一缕正好撩过我的脸颊,痒酥酥的感觉叫被床咚的我可耻地心动了一下。
这他娘的谁顶得住啊!
「你方才唱的……」
双眸紧盯着我,没什么表情的少女终于开口了:
「好难听。」
我:「……」
从怦然心动到心肌梗塞只需要一句话,就在我整个人傻了一半之时,少女已经完全伏在了我的身上,她的头埋在我的肩窝,冷冷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但我,还想听,想听很多、很多遍。」
宛若摁了暂停键,房间里又瞬间安静了下来,安静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
身上的少女轻得像片羽毛,虽然被说唱得难听,但我还是心软了,闭上眼忍着双颊的燥热,右手一下下拍着少女纤弱的背,再次低低哼唱了起来: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不很好听,但很温柔。
直到我哼得迷迷糊糊快把自己都哄睡着,身上的陆小姐才终于汲取完力量似的动了动,慢慢直起身时她的声音变了一个人似的柔软了许多:「谢谢你……」
睡眼蒙眬的我刚想说声不用谢,结果陆小姐紧跟着的下一句话就将我此刻的瞌睡虫全部吓跑:
「那个……我能……拜你为师吗?」
这下不止是爱女心切的陆老爷,就连一向气定神闲的糟老头也愣住了。
拜师?
跟我?
可拜师跟我这个绝气之体学什么?学唱歌吗?
理解陆小姐在经历巨大变故后把我当成救命稻草想要牢牢抓住的心情,自觉不配的我刚想婉拒,可望着那双溢满哀求的红肿眼眸,就算我是石头做的心肠这会也说不出半个拒绝之词,我求助的目光不由得寻找糟老头……
对啊!
我灵光一闪。
虽然我自己当不了师父,但我可是有师父的啊!
现成的师徒三件套摆在那,走过路过怎么能错过,被陆昭芸压在床上的我起不来,只能尽可能仰起头,像那大力推销自家产品的金牌销售员一样两手极力舞向糟老头的站位:
「陆小姐,那位是我师父!人爱笑脾气好,教出来的大师兄也特别厉害!不如你拜他为师,这样我就是你师姐,你还能多出两个师兄!就是那两个!」
猝不及防被我当众展示,还在发愣的糟老头手上一个没注意用力过猛,揪下自己两根白胡子后,「嘶」的一声疼得龇牙咧嘴,而一旁被我顺口夸了一嘴的戴长轩也「咳」的一下偏过头,罕见地害臊起来,至于还被戴长轩像拎小鸡一样拎着的向锦早在陆小姐看过来时就「唔」地爆红了脸,被戳中哑穴似的低下头一声不吭。
实诚点说这师徒三件套的卖相的确不咋地,但气氛烘托到这我也只能睁着眼睛瞎夸:「你看我师父,多么慈祥!你看我大师兄,多么内敛!你看我师弟,多么……多么老实!」
还红着脸的向锦颇为羞恼地抬头瞪了我一眼。
而我则假装没看见,继续胡吹海吹:「总之我们空空宗就像是一个温馨的大家庭,如果陆小姐你想加入的话,我绝对第一个欢迎!」
另一边,陆老爷终于从女儿的口出惊人中回过神,明显感觉到自家女儿在「师姐」和「大家庭」这两个词上动了心,活似那眼睁睁看着女儿误入传销组织的老父亲,不待陆小姐发话,陆老爷就激动大喊了起来:「绝对不可!」
这一喊,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骤然聚焦在被石江搀着的陆老爷身上。
无论几次打量那墨发与眉眼一起构成一副清俊水墨画的陆老爷,我都难以相信这么一个儒雅到好似文弱书生的人竟然都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了。
得知女儿半夜出逃险些丧命时差点没当场疯掉,此刻的陆老爷眼中只有床上的陆小姐,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没成型就又被一种即将失去的惶恐压抑成颤栗,陆老爷唇色苍白,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温和:
「芸儿,芸儿你不要意气用事,你听爹爹说,进宗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一旦拜入某个宗门,你个人的生死就会被完全置于宗门的大局之后,宗门之间的争斗恩怨甚至宗门内的钩心斗角都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能承受的!更何况你可知他们是什么宗、习什么就要拜师?」
眼圈红得好似镶嵌在白玉上的玛瑙,陆老爷说着又扑簌簌掉下泪来:「芸儿,你好好想想吧!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若有什么差池,爹爹……爹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番话说得至情至理,我一个旁人听了都不由得鼻腔发酸,在心中连连点头,确实,江湖与民间可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拜入宗门某种程度上就是步入江湖的一种,在江湖里快意恩仇格外潇洒不错,但前提是你得有命去潇洒。
穿越来这几日不知在死亡边缘徘徊过多少次,才劝陆小姐拜师的我顿时又觉得自己这样拆散人家父女实在不道德——与我和向锦这种路边捡来的便宜徒弟不同,陆小姐一个大家闺秀,天生是锦衣玉食的命,何苦跟着我们几个四处奔波冒险呢?
只是我这边反过来劝陆小姐不要冲动的腹稿才打了一半,就见方才还因陆老爷那番话而感动犹豫的陆小姐眸子放空了一瞬,紧接着她浑身的气质陡然一变,一双漂亮桃花眼的眼尾弧度近乎笔直地上扬,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锐利,随意一瞥冷冷的煞气就扑面而来。
由于吐掉掩容蛊的缘故,陆小姐的容貌较以前明显精致了许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精致」开始渐渐趋向「苍炎第一美人」的噱头,叫人上一秒看着还只是觉得惊艳,下一秒再看连呼吸都会忘记。
而此时此刻的陆小姐与其说是变了一种样貌,不如说是像由内而外地变了一种性格,这种变化让我不禁想起之前说我唱歌难听那会儿的陆小姐,一个不再温温柔柔,说话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的陆小姐。
同一个人两种性格,一个现代才有的心理学术语飞快闪过我的脑海,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眸,难道说,陆小姐她其实有……
「陆堂平。」
再抬眸时也不再唤陆老爷「爹爹」,陆小姐直呼其名,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桔梗死了。」
此话一出,屋内之人皆是一怔,而众人发怔的原因又各不相同。
对于我们师徒几人,虽说在这之前我们就多次猜测过陆老爷的身份,并有理有据地推测陆老爷就是那陆堂平,但外人的妄加揣测和由首富女儿亲自揭晓答案的感觉终究还是不同。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陆堂平诶,苍炎第一富商诶,神龙不见尾的神人诶。
一前一后站着,向锦与戴长轩这一大一小动作整齐地扭头瞅瞅陆堂平又回头看看陆小姐,一黑一红的眸子里全是惊愕与怀疑——
就长这么年轻?身为一个经商奇才,开始还装错病乱开价?
而对于陆堂平主仆来说,他们这时的愣神就要复杂得多,因为桔梗的死,因为陆昭芸突然的性格转变。
与自愿留下报恩的石江不同,桔梗是婉姚从青虹宗亲自挑选的丫头,自幼与芸儿相伴,既是丫鬟又是护卫,名为主仆情同姊妹,他曾有意收桔梗为义女,将之许配石江,如今桔梗为救芸儿而死,他也着实为失去如此忠仆而哀叹。
可比起哀叹桔梗之死,陆堂平的情绪更多还是停留在陆昭芸判若两人的变化上。
望着床上无论样貌还是性格都布满妻子影子的陆昭芸,陆堂平墨色的眸子里浮过近乎悲恸的思念。
他的芸儿,真的越来越像他的婉姚了……
「陆堂平,你听见了吗?桔梗死了,为我而死,而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自己保住桔梗用命换来的这条命。」
一双墨绿色的眼眸好似冰雕,任何人的任何情绪都无法将其融化,陆昭芸直直地盯着陆堂平,一字一句:
「而那时,你在哪?」
浑身一颤,陆堂平痛苦地闭上眼睛。
陆昭芸平静地看着他的痛苦:「在屈兴宁刺杀我的时候,在他待在我身边整整三年的时候,在他第一次出现在我身边,救了滚落山崖的我的时候,你在哪?」
「你在不停地赚钱,所以你有花不完的钱,所以你给我买最柔软的布料,请最高明的绣娘,用名贵的妆粉与胭脂,吃最珍稀的食材,可我想要的,不过是你作为父亲的注视和陪伴。」
「你说我若有差池你活在这世上也无意,可在我最需要你和你的爱的时候——你在哪?你在哪啊?」
针针见血,字字诛心。
宛若承受最毒辣凶狠的鞭刑,陆堂平的脸色惨白如宣纸,踉跄着软倒的身子倘若没有石江的极力搀扶只怕就会当场瘫倒在地。
「罢,人死不能复生,多说也是无益。」
漠然收回鞭挞的目光,陆昭芸也不管她随意披散的墨发和褶皱成团的绣裙是否符合闺阁女子的礼数,一手拉起身下的我就要下床:「走。」
见状,靠在石江身上的陆堂平拼力挣扎几下,出口的声音嘶哑得仿佛被暴风雨击碎:「芸儿,你要去……」
而陆昭芸只是淡淡一瞥,打断道:「你一直把我锁在这小小的闺房,一直让我无知又天真,让我接触到外界的一点爱就以为那是全天下最好的爱——现在我想走出这个房间了,你还要阻拦吗?」
不忍去看陆堂平的眼神也不及看糟老头的表情,宛若海上一扁舟的我六神无主,被拉起身后又被拉下床,陆昭芸将我的手捏得很紧很紧,半牵半拖地带着我就想绕过混乱的五个男人。
「留步,陆小姐。」
戴长轩伸长胳膊拦在陆昭芸的去路上,他的嘴角依旧噙笑,可那下移的目光里却分明含着居高临下的警告:「你怎么违逆你的父亲我不管,但你这是要带我的师妹去哪儿?」
娇小的身躯被戴长轩投下的高大身影完全笼罩,陆昭芸仰头冷冷地与戴长轩对视,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简直与他不相上下。
无言对峙的目光化作兵刃乒乓交接,我感觉自己的手快要被陆昭芸捏爆,但比起这个,我感到的更多还是陆昭芸的厌恶——对戴长轩的厌恶。
那种莫名而浓烈的厌恶,叫我心下猛地一惊,犹如深陷沼泽般有些喘不过气。
陆小姐……讨厌戴长轩?
「好啦。」
糟老头恰到好处地伸手拍拍戴长轩的肩膀,示意他别吓着人家小姑娘,一张收拾干净的面孔配上白髯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好啦。」
第二声「好啦」是糟老头看着陆昭芸说的,他依旧笑呵呵的,每道皱纹里都藏满岁月赋予的豁达与宽容,就算是再顽皮的孩童看见那张慈爱的脸也会忍不住想要窝到他怀里撒娇。
于是陆昭芸移开眸子,松了口:「我,要去看那个负心汉。」
「不行!」陆堂平当即阻拦道,「那太危险了!」
而他的反驳显然只会加重陆昭芸的叛逆心理,陆昭芸侧眸盯向陆堂平,那嘲弄目光里的意思分明是——「还能怎么危险?就算你在这里也保护不好我是吗?」
被陆昭芸看得哑口无言,陆堂平红着眼张着嘴,那么大一个男人看起来狼狈又凄惨。
「也好,去做个了结也好。」糟老头再次乐呵呵地出来解围,「锦儿给那家伙喂了软骨散,轩儿又用麻绳给他结实捆了,现在还有李管家看着,我们大家一起跟着,不会出问题的。」
听糟老头都这么说,戴长轩这才放下他铁栏杆似的胳膊,而陆昭芸从嗓子眼里震出一声冷哼,牵着我就大步迈过戴长轩的身边。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柴房,就见还算宽敞的屋内飘满呛人的灰尘,角落里堆满干柴与杂物,腰佩利剑的李管家守在里头。
乍然瞧见闯进屋内的陆昭芸,李管家整个人触电似的惊了一下:「小、小姐?这里危险!您怎么到这……老爷?」
而被石江搀着的陆堂平只是疲倦地摇摇头,那面如死灰的模样叫跟随他多年的李管家立刻明白了大半,面色复杂地止住话头。
眨了几下眼才适应屋内的昏暗,我低头看清那边被捆倒在纸糊窗户下的青年,不敢确定他是否就是昨晚我在山坡顶端撞见的那个男人。
毕竟昨晚的他是那般高大骇人,那般杀气腾腾——而现在躺倒在我跟前的这个人,四肢被捆得扭曲变形,嘴巴极其滑稽地大张,津液流了一下巴,一双半阖眸子也空洞无神,只有在陆小姐进来时稍稍亮了一下。
「师兄。」我看得毛骨悚然又有些好奇,扭头低声问道,「他的嘴巴怎么了?」
戴长轩睨了眼地上的男子,微微笑了一下:「噢,我把他下巴卸了,以免他咬舌自尽。」
对着戴长轩的那个笑打了个寒颤,我默默扭回头去。
嗯,下次戴长轩要抢红薯的话,我就大人有大量地让他抢吧。
而我的脑袋刚扭回去,陆小姐的头又扭了过来,她下颚收紧,冷声吩咐:「你,去把他的下巴合上。」
戴长轩两手环胸,嘴角还是那点笑:「抱歉,没手。」
「……」
自从戴长轩拦下陆小姐的那一刻起,两人的关系就肉眼可见地急转直下,这会儿几乎已经到了针锋相对的程度。
夹在两人中间的我不尴不尬,想着假如陆小姐真拜糟老头为师,那她就成了戴长轩的小师妹,一般师门中的老幺都是团宠,而大哥与幺妹关系这么差的也是相当少见。
想到这,我下意识瞥向门口那因为大脑不够用,所以从父女吵架开始红眸里就蒙着一片迷雾的向锦——而对上我视线的向锦第一反应就是瞪我。
嘛,不过这种现象在我们怨种师门里似乎也很合理。
「屈兴宁……」
「屈兴宁?」
「屈兴宁。」
「喂,屈兴宁。」
少女迎着纸糊窗户的墨绿色眸子晦暗不明,她开开合合的嘴唇苍白,发现什么好玩东西似的反复念着,每一次咬出的清晰全名听上去都是那般遥远而陌生。
她好像从不认识他,就像他也从不认识这样的她。
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会甜甜唤他「宁哥哥」的天真少女,那个他爱到心里梦里骨子里的女孩,似乎当真被他亲手杀死了,死在了那绝望又无助的夜里。
「啊……啊……」
像是受到什么巨大的刺激,原本已经认命的男子突然剧烈抽搐了起来,大张的嘴巴里发出微弱又痛苦的呻吟,像是快要溺死的人,在拼命呼吸最后的空气。
见他这样,墨发及腰的少女反倒盈盈笑了起来,这也是她自醒来以后露出的第一抹笑:
「再看见活着的我,自责吗?惭愧吗?遗憾吗?还是想——杀掉我吗?」
「别再假装痴情了,屈兴宁,你真让我恶心。」
少女的话如涂毒的匕首,地上的呻吟声也像是被割断喉咙一样戛然而止。
陆昭芸收敛笑意:「我知道你现在只想以死谢罪,但我不想你死得这么轻松,所以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如果你还记得有个女孩曾把心掏出来爱你,那你就与我好好做个了断。」
柴房内又死寂了许久,这才响起那挣扎的、颤栗的、渴望赎罪的呻吟:「啊啊——」
「那么,我问你答,啊一声是,啊两声否。」陆昭芸的语气冷淡,毫无怜悯,「从一开始你接近我就是抱有目的的是吗?」
「啊……」
「三年来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目的是吗?」
「啊……」
「你想杀我,是有人指使你来杀我的是吗?」
「啊……啊!」
「是还是不是?」
「啊啊!啊啊啊!」
陆昭芸不耐烦了:「李叔,把他的下巴合上!」
「小姐,万一……万一他自尽怎么办?」李管家有些犹豫。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那他在我心中就不止是负心汉,还将是我最不齿的懦夫。」陆昭芸一字一句。
从老爷那儿得到无声的许可,李管家两步上前掰住屈兴宁的下巴,「咔嚓」一声骨骼契合发出的声响清脆到瘆人,那张重新拼凑的五官渐渐有了熟悉的影子,而陆昭芸只是冷漠地看着,丝毫不念旧情得叫人一面欣慰一面又有些担忧。
「持……」
仿佛生锈的机器,屈兴宁艰难地控制咬肌吐出字眼,津液不受控制地再次从他嘴边流淌,难堪到了极点:
「赤……」
「霄……宗……」
赤霄宗!
我不由得瞪大眼眸。
还清楚记得周一行教我说的那句「赤霄十万众,火烧廉殷城」——难道就是赤霄宗的人指使这个屈兴宁去刺杀陆小姐的?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赤霄宗怎么了?」屈兴宁的话刚落进柴房的灰尘,戴长轩就抢声道,过分急切得叫众人侧目。
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对上陆小姐扫来的目光,戴长轩低咳一声重新闭上嘴,瞳孔偏向左下方的同时眼底因为眼帘的垂下而显得有些阴郁。
从没见戴长轩这般失态过,我既有些吃惊又有些担忧,傻子都能听出戴长轩八成与那号称天下第二大宗的赤霄宗有什么过节,因而这才会听见「赤霄宗」这三个字就跟撞见黄瓜的猫一样。
再想起我那个涉嫌是天下第三的白羽宗大佬的师弟,我心情复杂,没想到我们小小一个空空宗竟然藏龙卧虎,一共才三个弟子,结果一个是穿越者,两个是关系户。
「赤霄宗……是一个人的名字吗?」
有些话一出口就像是轰然拍在人脸上的铁门,陆小姐冷眸冷脸冷声,理所当然问出的这个问题也让柴房内的气氛骤然冷下几个度。
好比有人在现代社会当众问:「马云是什么?一匹马的名字吗?」就连我这个异世人都被赤霄宗的雷名声贯耳——陆小姐,苍炎第一富商的女儿,竟连赤霄宗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
而比起他人的惊诧,陆堂平只觉得心如刀绞。
自婉姚走后,他多年来苦心经营,只为给女儿打造一个佑她一世安康的宫殿,他一直以为这座宫殿坚不可摧,能抵御外界的一切风雨,也以为女儿在里面很幸福,能永远无忧。
直到这时,陆堂平才猛然意识到,他自以为安全的宫殿有多么不堪一击,而长久待在这座宫殿里的女儿又有多么脆弱。
世人皆称赞「初生牛犊不怕虎」,此一语乍听起来也确实豪气冲天、意气风发,可谁又想过,其背后的「牛犊」无非只有两种结局:
不遇虎则安,一遇虎必亡。
正应芸儿所说,他一直把她锁在这小小的闺房,让她接触到一点爱就以为是最好的爱,让她不知虎也不畏虎——现如今爱破灭了,老虎也露出了獠牙,更关键的是,他的芸儿,想自己走出这个将她困住的宫殿了。
而作为宫殿的筑造者,他还要阻拦吗?
「赤霄宗……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个宗门的名号,一个门徒从者上万的强大势力,大到像是一个军队,一个邦国,而它的领导者名叫甄继仁,是当年与先帝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之一。」
陆堂平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虚、很哑,注视着陆昭芸的目光也很深、很沉:「目前只有皇权能够将其压制,假若哪天连皇权都无法与之抗衡,那么天下便要大乱,皇位上坐着的人,也要……」
「老爷!」石江皱眉提醒,「有人在。」
「有人在……有人在又如何?」数年来的空缺根本无法一言以蔽之,前所未有的悲哀和悲愤叫陆堂平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一把推开石江的手,摇晃着自己站直身子:
「他们要听就让他们听去罢!他们已经听了三年、五年、十年!我也已经装聋作哑了三五十年!他们还可以再听十年、百年,也可以明天就要了我的脑袋!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动我的女儿!」
最后一句话好似闪电,陆昭芸呆呆地看着红了脸也红了眼的陆堂平,笔直上挑的眼角在那一瞬柔软了下来,只是一个迟滞眨眼的工夫,那柔软就又逃跑了。
终究,还是来得太晚了。
同样被陆老爷的突然激动唬得一怔,开始我以为石江说的「有人在」是指我们师徒四个外人还在,但越往后听我就越云里雾里,三年?十年?可我们师徒四人不是昨天才到的吗?
或者说,除我们四人以外,还有其他人躲藏在暗处监听——有人一直在监视陆老爷一家,而那人就是密谋杀害陆小姐的真凶。
刹那间,一个名字电火花般闪耀过我的头脑,叫我脑海中的云雾倏地散开。
皇帝。
唐玺。
只有皇权当头,陆老爷才会在明知对方监视的情况下仍然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自己被监视,忍辱负重数年甚至连亲生女儿都被蒙在鼓里……
是这样吗?
草草做出一个大致推测,我急切地想要从糟老头或者戴长轩脸上得到共鸣,然而我瞧见的却是一个「没头脑」和一个「不高兴」,反倒是向锦那小子红眸眨啊眨,一副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的紧张模样。
「近些年……与我谈生意……次数增长……但都没谈拢……」
「赤霄宗的少宗主……昨夜……说是亲自商谈……最终并未露面……」
「屈兴宁……你说你被指使……有什么证据……」
「赤霄宗……十司门……」
接下来的时间里,陆老爷又说了些什么,陆小姐又说了些什么,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理游戏中的我只听进了些关键词语,等我终于理出逻辑恍然回神时,陆小姐那儿的「审讯」已经接近尾声。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自始至终陆小姐都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声音里透出疲乏,偏偏那双眸子仍旧如玉石一般冰韧:
「屈兴宁。」
「你爱我吗?」
爱?
屈兴宁侧躺在地上,脑袋无力地耷拉。
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碾成粉末,扬在这本就灰暗的柴房内,唯有眼前的女孩,柴房里所有的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不,不止是柴房里,是整个世上,整个世上所有的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是他眼中唯一的光。
从初见的惊艳到后来不由自主地舍身相救,他因此暴露身份,任务也意外从暗中摆到明面,师父曾暗示他可以使些「手段」,让那个陆家小姐爱上他,可他不敢也不愿,只是怀着肮脏的目的在阳光下陪伴她三年。
而那已经是他做过最奢侈的梦。
生父母饿死在荒野,他被村头老嬷捡去用狗奶喂大的,长大为了糊口,他签下卖身契拜入赤霄宗,说是十司门的弟子,实际就是个干苦力的杂役,被师哥师姐像狗一样打骂驱使,连师父的面都不曾见过。
但他能忍,他什么都能忍,他的命很贱,但骨头很硬,只要能苟活,他什么苦都能吃——直到他的老嬷身染恶疾、日日呕血,他才终于忍不了了。
他痛哭流涕地向所有人下跪,他宁愿卖掉自己的一身贱骨也想换取老嬷的晚年安详。
也就在那时,他名义上的师父第一次露面了,师父用一颗稀贵丹药救了老嬷,还教会他许多隐匿与刺杀的本事,师父说他天资与心性都不错,让他不用再在宗门里做杂役,而派他去暗中监视一个名叫「陆昭芸」的女孩。
那年陆昭芸 14 岁,他 19 岁。
他喝狗奶长大,本是世上最卑贱的人,却有幸仰望世上最璀璨的明珠,有幸以监视之命守护在她左右,有幸得到她的笑容、她的温柔,甚至有幸得到她的……
两情相悦。
这四个字至今他都不敢想、不敢碰,他不敢相信像陆昭芸那样天上的明珠会倾心于淤泥里的他,他被幸福冲昏头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三年的大梦。
而现在,梦醒了。
前天他照常到师父那儿汇报监视情况,却只得到师父冷冷抛来的一句:
「阿宁,到你回报师恩的时候了。」
梦醒了,现实却比噩梦还可怕。
他奉命在三天内,亲手掐灭他唯一的光。
好在他的刺杀被打断了,好在他被人制服了,好在她被人救下了。
她还活着,活着站在他的面前,与他一步之遥,即使此刻的他再也无法靠近,无法相拥,他也欢喜得想要哭出来。
他爱她吗?
「爱。」
何止是爱。
听见这个回答,陆昭芸笑了一下:「是吗?」
也就是这一笑,让屈兴宁瞬间花了眼,失控的心脏像是在深夜玩捉迷藏,朦胧的夜色将他们间的距离无限拉远又无限倒退,一步,二步、三步、四步五步六七八九十……
退十步,相忘于江湖。
十步之爱,止于十步。
此生不见,来世无缘。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宁哥哥——」
她说。
「请带着陆昭芸这个名字,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