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行继续他的八卦。
于是作为平衡权力的产物,小唐玺的童年可以说十分不幸。
父亲眼中只有权力,对他漠不关心,而母亲自己都是个不大的孩子,就算后宫只有她一人也得不到半点恩宠,母亲最终被父亲的冷暴力逼得精神失常,将心中的怨恨全部转嫁给小小的唐玺。
小唐玺被虐待了也不敢哭,因为他的爸爸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的妈妈是一人之下的皇后——
如果这两个人都不爱他,那天下就没有人敢爱他,更没有人敢帮他……
我听得皱眉,忍不住再次插嘴:「可再怎么说唐玺也是她的亲生骨肉,真的有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这样残忍吗?」
对我这个问题,周一行犹豫了许久,当那样一个纤细如黑燕的少年垂首垂眸时,整个人都像是要安安静静融化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顾忆。」
周一行忽然出声,声音轻到像是呼吸:
「唐玺的父亲唐珉,在他的一生里,他在意也只在意过一个人,他们间不是爱情、胜过亲情,那人死后终于成了他的执念。」
「而那个人,正是唐珉的师兄,冯缘。」
我听得忘了呼吸。
「不知为何,听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我也是在原来那个周一行的日记里看到的。」
缓缓说着,周一行的声音发颤且沉重:
「一次皇后酒后突然发狂,向来端庄的她几乎砸烂了整个后宫,大哭大笑着边砸边喊自己嫁给了一个骗子,一个会在梦中大喊师兄名字的骗子……」
「后来那天在场的宫人不是被赐死就是意外身亡,就连甄珺自己,不久也因『忧思过度』病逝,而原来那个周一行的存在感似乎就不是很强,因此勉强逃过一劫。」
说至此,周一行的脸色已经白如宣纸:
「至于那日记,我看完就烧掉了,不仅因为上面记录了这件不可告人的秘事,还因为那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句话。」
彻底听呆了,我结巴道:
「什……什么话?」
周一行一字一句:
「唐家人,都是疯子。」
……
第五天凌晨的谈话就在这种心惊肉跳的氛围中结束了,我也终于能够理解唐玺此人为何如此异于常人——
当绝顶的天才加上极度的缺爱,就等于极致的疯狂。
而一个急切渴望爱的人赖上唯一关爱他的人,比如说他的师父,似乎也是件很正常的事。
暂且放下这段叫人心情复杂又难言对错的关系,一个之前就困扰过我的疑问再次占据我的头脑。
于是等到了第六天凌晨,我先发制人,向周一行提出了我在大号那儿摸鱼一整天都想不通的疑问:
周一行他,到底多大了?
眼前的这个少年是被现代人「周二行」魂穿的「新周一行」,我知道他的灵魂年龄只有 26 岁,但原来的那个周一行既然能看着唐玺长大,还知道唐玺出生前的一些事——周一行现在的这具身躯到底有多少岁了?
听我问起这个,周一行深吐一口气,一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的严阵以待模样。
「顾忆,之前我和你说,这个世界的人类已经进化到平均寿命两百岁,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我小鸡啄米,心中猜测难道周一行已经有两百多岁了?
周一行继续给我打预防针:
「接下来我要说的,可能会十分冲击你的世界观,我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时也一时无法接受,但你只要记住年龄其实并不重要,那只是一个数字,在这个世界,人没有年龄大小之分,只有心智成熟和心智不成熟之分。」
不知道周一行为何要打这么多铺垫,我配合着点头,胃口也被足足吊了起来。
就听周一行缓慢地、肯定地说道:
「我,准确地说,是这个世界的我——81 岁了。」
「咳!咳咳咳咳!唔咳咳……」
我能接受周一行上两百多岁,但是……
周一行,81 岁了?
81 岁的——少年?
以往我与周一行秘密会面时两人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但这次我实在呛着了,就算我拼命捂住嘴想小点声,但脚腕上震动发出的「叮铃当啷」也响到吓人。
「今天……先撤……咳咳……明天再说……」
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艰难地对周一行吐出这几个字后艰难地切号。
切、咳咳咳、号,切号咳咳咳咳咳。
磕磕绊绊回到大号的我瞬间没了呛着的感觉,一个鲤鱼打挺地下床,我随便披了件衣服就跌跌撞撞冲进隔壁向锦的房间。
「师弟!」
正赤着上身在床上做俯卧撑的向锦猛地一个翻身,用被褥将自己迅速裹起,只露出一对红红的耳廓和兔子眼对我怒目而视:「喂!你这家伙都不敲门的吗?」
「啊,抱歉抱歉!」
一不小心窥见了年轻的精壮肉体,我老脸也是一红,连声道歉着重新退出去将门关好,然后再轻轻敲了敲门,小心翼翼问道:
「师弟?你在吗?」
向锦:「……」
从里面将门「哐!」地打开,同样随便披了件衣服的向锦杵在门口,一对不耐的剑眉立得像是能当场捅死我:「大清早的做什么?你最好想好了再说!」
想好?下意识去瞥向锦腰的位置,我咽了口口水:「好、好细……」
「……」
恼羞成怒的木门再次「哐」地一下拍我脸上。
花了半天的工夫去哄向锦,又花了半天的工夫与向锦吵嘴,最终我还是如愿得知了向锦等人的年龄。
戴长轩 28 岁,向锦 18 岁,黎昭 17 岁……
糟老头 163 岁。
在得知糟老头年龄的那一刻,我躁动的心情突然平静了下来。
我怎么忘了,这是一个与我原来那个世界完全不同的奇幻世界。
正如周一行所说,在这个世界的平均寿命已经突破两百岁,少青中老的定义早已消失,人的年龄不过是个数字,真正的区别还是在心智。
就像才 17 岁的黎昭能一夜成熟得像个大人,163 岁的糟老头和 28 岁的戴长轩却时常幼稚得像小孩。
至于向锦,嗯,他倒挺符合我对他这个年龄的刻板印象的。
而我之所以会对周一行的年龄那般惊愕,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穿越前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式和刻板印象。
谁规定 81 岁的人就不能是少年了?
只要保养得好,在这个奇幻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就当我以为自己调整好了心态,能以平常心面对第七天凌晨的任何刺激时,小号那儿的周一行再一次用现实打了我的脸: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师兄黎子秋 97 岁,师弟唐玺 23 岁,至于师尊顾乙……好像有 158 岁了。」
拼命捂嘴的我差点把自己憋死。
顾乙竟然只比糟老头小五岁?
黎子秋的年龄近百了?
还有唐玺,竟然只比我的灵魂小了一岁,而人家都已经当了三年皇帝?
见我这样,周一行蹙着眉毛笑叹一声:「我知道你还是不习惯,但我们不能拿我们穿越前的思维来评判这些数字,在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年龄做什么事』,这里的年龄没有界限,人也永远不被年龄拘束——不管多少岁,都有未来。」
不管多少岁,都有未来。
因为周一行的最后一句话而亮了亮眸子,只是我的眸子没亮多久,就又因为周一行的下一句话而暗了暗:
「对了,顾忆,你体内的蛊虫……又要发作了吧?」
至少原来的顾乙,没有未来了。
而拥有两具身体的我,未来又会是怎样呢?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低头摩挲了一下指尖,根根如玉的手指修长又匀称——但就是,没有一点温度,「我好像又感知不到冷热了。」
我抬起头,苦中作乐地笑了笑:「不过老师你的血比黎子秋的血管用多了,黎子秋的血喝下去半天不到蛊毒就又发作了,而喝下你的血后到现在蛊虫都没什么反应。」
这话也算是夸奖,然而听见我这话的周一行嘴唇分明动了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像是有悲哀。
悲哀……因为黎子秋?
这已经是周一行第二次因为我提起黎子秋而表露出异常了,第一次是在我说不知为何魂穿过来的我还记得黎子秋的名字。
看周一行那回避眼神的模样,显然是我不追问他就不会主动说的意思,而我这两天接收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也想先缓一缓,便任由周一行隐瞒过去了。
「那,顾忆,你要不要再喝点我的血?」
周一行表情有些担忧:「我曾见过师尊蛊毒发作的样子……真的,很痛苦、很绝望,让人看上一眼都会想哭的那种绝望。」
一句「不用」刚到嘴边就又被周一行后面的描述给吓了回去,我犹豫了。
原本我的打算是坚决不屈服于唐玺,等小号这蛊毒发作我就切大号,利用双号间的隔阂硬扛——但,万一呢,万一那种风一吹骨头就会断裂,太阳一晒就会烧焦的痛苦在双号上共享呢?
我真的能像顾乙那样勇敢,像他那样意志坚定地扛过去吗?
像我这样怕疼、怕死、怕累的普通人,真的能做到吗?
我想,不能。
似乎是看出了我内心的博弈,周一行抿唇露出一个浅笑,他放下扫帚几步朝我走来:「我的血也不是让你白喝的啦,一报还一报,你还是要给我回报的。」
我一愣:「什么回报?」
「回报就是你每天,也不用每天,就是你有空的时候来陪我说说话,和我讲讲你大号那边的冒险故事,讲讲外面的广大世界。」
运气挑破指尖,殷红的血点缀在白皙的指尖好似雪中的腊梅,也和周一行的眉眼一样落寞:
「我一个人在这宫里,真的很寂寞啊。」
想掉金豆豆的动作被周一行一个眼疾手快用手指给堵了回去,第二次主动吸血的我动作比第一次文雅了许多,浅尝辄止了一下就松了口。
入口的血腥味依旧不好吃,我边难受地咂摸嘴边回忆:「那薛霖呢?感觉他好像也能注意到你的存在。」
将受伤的手背到身后,周一行抿的笑容无奈又苦涩:「但他也只会在有求于我的时候看得见我,而且还都是那种很为难人的请求。」
「顾忆,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你应该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说话的朋友了。」
……
带着这种酸涩又鼓胀的莫名情绪回到大号,吃早饭的时候我情不禁怔怔地盯着向锦看,直看得他臊红了脸,两口把包子塞进腮帮子后就夺门而出。
然后我又盯着戴长轩看,盯着黎昭看,盯着糟老头看,看到最后一桌人都瘆得吃不下饭,糟老头也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而我只是仰头朝糟老头嘿嘿傻笑。
真好啊,这里的我不是孤身一人。
不止是朋友,更像是家人。
多么幸运,多么幸福。
然而此刻的我还不知道,幸福降临的同时,危机也在悄然降临。
遥远的皇宫城内。
御书房中。
懒洋洋地倚在太师椅上,唐玺手中懈怠地把玩着佛珠,泛出和蔼光泽的菩提子与貌似少年的唐玺气质极为不搭。
「死了?」
他问。
「禀主子,那陆家女儿确实是死了,尸体属下瞧过了,身高样貌都符合。」
一袭夜行衣的青年答。
念珠在指尖轻轻转动了一下,发出慈悲又清脆的一声「哒」。
青年立刻将头垂得更低,他知道,这就是主子的答复,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让人永远猜不透:
「属下会继续调查,确保那陆家女儿不是金蝉脱壳!」
「罢了。」唐玺甩了甩佛珠,神情乏味得像是在走神,「江一,你觉得,陆堂平会怎么想?」
「屈兴宁腰上的带钩刻有赤霄宗的宗符,乡人不认得但那陆堂平一定认得,这一周赤霄宗与陆堂平先前谈成的生意全部告吹,属下认为陆堂平一定觉得是赤霄宗的人杀害的他女儿,因此才与赤霄宗结仇。」
念珠又「哒、哒、哒」响了几声,唐玺面上是笑的,声音却是冷的:「蠢货。」
分不清主子这是在骂陆堂平还是在骂他,被唤作「江一」的青年果断以额叩地:「属下该死!」
「继续盯着,听话则罢,他若与赤霄宗有一丝联手迹象……直接抄家,填充国库。」说罢,唐玺挥挥手,那意思便是无事退下。
「禀主子……」
江一有些犹豫,不知这种小事要不要说:「那陆堂平为女求医时有一队人揭了医榜,属下当晚派人去探查,其中两人还算敏锐,追了出来,但那两人的修行都不高,剑术也毫无章法,应该是野路子的小宗门,后来他们又在陆府住了一周,帮忙料理丧事……」
念珠不耐地「哒哒哒」催促,听得江一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赶忙抓重点道:「这帮人来历不明,又莫名与陆家亲近,另外,其中有一人,名叫顾忆。」
念珠碰撞声戛然而止。
几秒的沉默却让江一感到快要窒息。
「抬起头来。」
唐玺俯视的眸子黑洞洞的:
「是『忆』还是『乙』,你给朕念清楚。」
「忆……忆……是第四声……是个面色奇怪的……女……子咳咳咳咳!」
直至说出「女子」二字,江一才感觉掐住他脖子的那股气消散了,整个人顿时跌坐在地,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松开手,早已捏成粉末的菩提子便从指尖流逝,唐玺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走出几步才停住脚步,垂眸侧首道:
「她的名字……朕不喜欢,记得杀了。」
……
在陆府住了一周,消失四天的陆堂平终于在送行的这一天早饭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而和他一起带回的,还有整整三屋子的装备。
准确地说,是一屋服饰、一屋兵器和一屋金条。
呆呆站在第三间屋子里,我瞪圆的眼睛都被快染成金色。
金条啊!那可是一屋子的金条啊!
而向锦则在第二间屋子里,盯着中央那把白缨长戟移不开眼。
就连戴长轩都走不出第一间屋子,对那些丝的绸的华服爱不释手。
成功将我们三人诱捕,唯有黎昭神色冷淡地和糟老头站在廊里,面前是她不能再唤做「爹爹」而要唤做「陆老爷」的陆堂平,而对方明面上的身份也不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雇主」。
走到这一步,她后悔吗?
也许吧,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
而且外面的世界,那个让娘亲着迷到宁愿抛弃家人也要游历的世界,她也想去看看。
「哦呵呵,陆老爷为女报仇心切,特雇吾等追捕幕后真凶,出手也果然大方。」糟老头捋着白胡,有模有样地跟陆堂平演戏,「只是这金条沉重,路途遥远恐怕不便携带。」
听见这话,我垂头丧气地从第三间屋子里出来。
「另外我们下一站就要进潭南城,城门口的衍兵会收缴进城人的全部武器,等出城后再归还,像我们这种无名小宗,兵器稍好一点就会被私吞,实在是有去无回啊。」
听见这话,向锦霜打茄子似的从第二间屋子里出来。
「至于衣服,能穿保暖就行,穿太过华贵的服饰招摇过市,只怕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也还是算了。」
听见这话,戴长轩蔫巴巴地从第一间屋子里出来,与屋外的向锦及我从高到矮站成一列失落的 WiFi。
每每涉及小姐之事老爷都会失张失志,望着身边关心则乱的自家老爷,李管家赶紧上前一步圆场道:「诸位不用担心,这些金条稍后我会全部兑成银票,作为预付的酬劳,一部分各位带着上路,剩余的各位每进一座城凭此令牌都可在城中的陆家坊里领取。」
「另外这间屋子里的兵器都是我家老爷花大钱收购定制,各位可随意挑选心仪称手的,进城关时同样凭此令牌,城中的衍兵想来还不敢动陆家的货。」
「而这些服饰嘛,我家老爷也料到诸位行事低调,特意让绣娘赶出几套天青色短袄,从外面瞧是寻常货色,但里子都用了最御寒的榕绸,后续换洗和增减衣物各位同样找城中的陆家坊就是。」
接过高大冷峻的石江递来的铜金色令牌,恍惚间我甚至有种被霸总递了黑卡说随便刷的错觉。
刚进陆府时「被第一富商包养」的美梦在这一刻超额完成——我们穷困潦倒的空空宗不仅成功获得了首富的认可和赞助,还似乎直接拐走了首富的女儿。
心中莫名腾起一丝愧疚,我也不敢与石江对视,低头端详手中的令牌,就见上面雕刻的花朵纹路细致入微,花瓣的边缘似跳舞的裙摆又似打卷的刀刃,亦柔亦刚很是独特。
黎昭低声喃喃:「那是鸢尾花。」
因为黎昭的出声而终于回神,陆堂平哀伤又思念的目光落在令牌上,虚浮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也是婉姚最喜欢的花。」
「婉姚?」我下意识问。
「黎婉姚。」帮我将令牌系在腰间,黎昭垂眸辨不出悲喜,「陆昭芸的母亲。」
我赶紧闭嘴了。
因为我记得,鸢尾花的第一个花语,是复活,象征着永恒的爱,也同样有绝望的爱之意。
所以,黎昭那从未露面的母亲真的已经……
我不由得抬头看向陆堂平,清俊儒雅的他往那一站宛若一把绘有水墨山水的折扇,这个文弱书生似的陆老爷在我的印象中不是病恹恹就是哭唧唧,即使他的病是装病,哭也是为了女儿。
然而这时的陆老爷却没有哭,失去爱妻又将与独女别离的他眼底干涩如沙漠,眨眼间吹出的沙尘铺洒在眼角形成细微又松滞的皱纹。
明明这不是他们父女间的第一次别离,这些年他奔波生意也常离家数月乃至半年,但这却是他的芸儿第一次主动踏出他的羽翼,主动走出他为她建造的城堡。
他和她,都长大了。
他也该放手了。
「路上小心。」
这是陆堂平对黎昭说的最后一句话。
听见这四个字,走至紫檀大门前的黎昭脚步一顿,她仰头看了看这四方院子里的天,想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嘴,最后只有无声的泪沿着脸颊滚落。
别回头。
路上小心。
重新启程的天依旧是阴阴的,棉絮状的云铺满亮堂的天空,看上去随时都可能下一场徒增凄凉的雪。
糟老头在前领路,戴长轩跟着断后,向锦走在路外侧,而我走在路里侧,天还是那个天,村还是那个村,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我手里多了一个小师妹黎昭。
直至走出十里路,从踏出陆府就开始哭出声的黎昭才勉强收住眼泪,我牵着如花似玉又抽抽噎噎的黎昭,总感觉自己像那拐卖少女的青楼老鸨。
而黎昭的样貌也的确吸睛,即使她一路垂首抹泪没露出正脸,也照样引来不少路人的目光追随,那些人对牵着哭泣少女的我指指点点,然后又被向锦那双煞气十足的红眸给生生瞪走。
我理解黎昭勇气背后的脆弱,主动将自己的命运从别人手中接过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何况「引人注目」的问题也不全出在情绪失控的黎昭身上,我面色讪讪地扫了一眼我们师徒五人。
首先是糟老头,之前在陆府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招摇过市只怕会徒增麻烦」,结果挑选武器时他毫不犹豫就选了一个和他的胡子同色系的拂尘,拿在手上乐滋滋显摆像极了年画里的太上老君。
接着是戴长轩,在兵器上他倒是低调,只是把原来的长剑换成了以「削铁如泥」扬名的青虹剑,收在剑鞘里不懂行的人也瞧不出——但问题是戴长轩那张洗干净的脸本身就已经很高调了!
俊朗的容貌加挺拔的身材,嘴角再勾上一丝骚包的笑,即使穿得再不起眼也足够叫一路的村夫农妇为了看他而散了肩上的柴、撒了篮里的菜。
至于向锦,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
当糟老头同意挑兵器带走时,他就第一个冲进屋里握住那把白缨长戟,眼巴巴地像只捡到肉骨头的小狗,这时向锦虽然拿布将他的「肉骨头」裹了个严实,挡住那惹眼的白毛和刀刃的锋芒——
但那再怎么说也是个接近两米的「肉骨头」啊!
目前只比我高出一点的向锦撑死一米七,背着个两米的长棍好似一只行走的糖葫芦,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向锦的红瞳没以前那么红了,即使如此,走在街上的他回头率还是百分百。
当然,我承认,这「百分百的回头率」里也有我这张面孔的一份功劳,毕竟之前我还只是黑,像是烧火时被烟熏的,在这冻死人的大冬天也不稀罕,而现在的我却是灰,像只漂白的蓝精灵,这里的百姓想来也没见过蓝精灵上街。
一圈审视下来,我们师徒五人看上去不但像是诱拐美少女的犯罪团伙,还像是《山海经》里跑出来的妖怪旅行团。
总结就两个字:丢人。
见我走着走着都快把脸埋进肩窝,雄赳赳气昂昂背着他宝贝长戟的向锦拿眼睨我:「喂,虽然师父说在外面要低调行事,但你也不用这么低吧?」
低调行事……低调行事个屁啊!
你没看见整条街都在盯着我们吗?
两耳发烫到像是火烧,我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拐角扯住糟老头的衣角停下,不自在的声音也矮了下去:「那个,师父,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把脸蒙起来……」
不等糟老头开口,同样停下脚步的向锦就皱眉道:「好好地蒙脸做什么?难道有谁在背后说你丑?告诉我是哪个,我这就去教训他!」
我:「……」
背后说我丑的我没听见,当面说我丑的倒是只有你一个。
「欸,锦儿,别自作主张,宗门中人伤害普通老百姓可是要被官府拿去从重处罚的。」宽厚的手掌搓乱向锦的头发,糟老头笑呵呵地,一双和蔼的细眸像是能看透岁月人心:「先听你师姐怎么说再说。」
总不能说觉得自己影响市容市貌,我支吾着胡诌:「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觉得……脸有点冷!所以想蒙住脸挡挡风……」
听我这么说,向锦那好斗的剑眉顿时松开,一副「原来是怕冷啊,哼真是弱」的模样,反倒是戴长轩和黎昭两人多看了我几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哦呵呵,这天的风儿是冷,为师吹着也觉得脸疼。」仿佛也信了我的话,糟老头笑眯眯地朝戴长轩抖了抖他的拂尘,「轩儿啊,你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布,拿出来裁成五条,大家都挡挡风。」
应了声,戴长轩反手从背上解下包袱,随手掏出一件长袍,拔下黎昭做发簪的一根峨眉刺,「唰唰唰」几下裁出五段匀称的布料,最后再把峨眉刺插回黎昭盘发中时黎昭的头发甚至都没来得及散开。
如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接给我看傻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戴长轩这也太快了吧!
「哝。」
愣愣接过戴长轩递来的长条布料,正当我低头研究该怎么蒙看起来会正常点,再抬头时戴长轩和糟老头两人已经干脆利索地把自己蒙成了土匪。
不是,你俩的动作怎么这么熟练?
我们空空宗真的真的一点也没打算走上打家劫舍的犯罪道路吗?
然而奇怪的是,当我们五个把脸蒙成更夺目的「土匪风」后,路上百姓对我们一行的关注度反倒断崖式下跌——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不敢看,行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地从我们身边快步走过,仿佛多看一眼就会遭遇什么不幸。
我心中存疑,一时也分不清自己这是更低调了还是更高调了。
好在塘嘉村与潭南城离得不算远,至少我们师徒五人还是在天黑前徒步赶到了。
入目处城门巍然屹立,宛如黄昏的油画中最厚重的一笔,叫一路上看惯低矮村舍的我一时忘却了腿脚的酸痛,仰头赞叹城楼上那苍劲有力的「潭南城」三字。
区区偏远小城尚且如此,那都城皇宫又该有多繁华壮阔?
憧憬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我突然开始期待,不仅期待大号有朝一日能进了那宏伟宫城登堂受礼,也期待小号有朝一日能出了那幽闭深宫徜徉山水。
只是很快,我憧憬的心跳和美好的妄想就被这又长又慢的进城队伍给消磨得七零八落了。
伸长脖子看,城门口的情景与糟老头在陆府时说的情况完全一致,八个身披黑甲、腰佩长刀的士兵,正挨个检查进城人的随身包袱,将其中的武器全部扔进一旁的木筐。
黎昭体力比我好些,一路上从我牵着她变成了她拉着我,我跺了跺发麻的脚,又摸了摸腰上陆老爷给的令牌。
因为戴长轩那一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铭符和令牌这两件最重要的东西都在我身上,安不安全我不敢保证,但对我而言这无疑是一种糟老头他们绝对不会抛弃我的保证。
想到这点,等待的焦躁莫名散去,我继续伸脖子数着纹丝不动的队伍,就见最前端的那个男人似乎在哀求着衍兵什么,仔细听大意是他是个木匠,这刻刀是他祖上传下的,求兵老爷不要收走他吃饭的家伙。
「连刻刀都要没收,这也太严格了吧。」我忍不住小声嘀咕。
「严格才是对这些人的保护,对于高手来说,一把刻刀都足以屠城。」戴长轩的声音从我身后幽幽传来。
我扭头有些不服气:「难道城里就没有木匠没有刻刀了吗?师弟那把吓唬人的长戟要是被没收倒正常,但连一把刻刀都要收走我觉得就是在欺负人了。」
和他的宝贝长戟一起无辜躺枪,向锦瞪圆了红眸正要开口争辩,就听「吁吁」几声马匹嘶鸣由远及近,嘹亮的鸣叫与脚下震动的土地一起令人心神一凛。
循声望去,远远的天际已经暗了下去,像是一长排堆放整齐的柴火,猝地将天空与地面的云点燃成了绚烂的赤红。
不,天上是云,但地上那不是云,而是一行疾驰的马队!
扬目看,为首的少年一袭红衣,墨发飘扬,腰间玉佩随着身下骏马的奔腾而叮当脆响。
「吁!」近了人群,少年一扯缰绳,马蹄高高举起的同时他的音与笑一样清亮爽朗:「都看好了马,若冲撞了百姓,今晚的酒你们就甭想喝了!」
「是!」
「是!」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我不禁看呆了。
骤然闯入晚霞的少年仿佛是从《六州歌头》里跑出来的「推翘勇,矜豪纵」,他的一举一动都宛若那火红的太阳、年轻的王者,骄傲又灿烂得叫人怦然心动。
眼看着少年率领的骑队直接越过排队的长龙来到楼前,而那儿守着的衍兵非但没有一点要搜查的意思,反倒对少年毕恭毕敬,立刻为少年打开正门旁的一道小城门,任由众人前呼后拥着少年纵马进城。
直到马蹄卷起的尘土与心头的震撼一起彻底平息,我才将将反应过来——
这群家伙插队啊!
而且还是明目张胆地插队!
脚底等得火辣辣,我因视觉冲击而才升起的那一点好感顿时化作忿忿不平的怨气。
这可恶的特权主义!
然而当我将视线从重新关闭的小城门处收回,却见糟老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戴长轩身边,正一手搭在戴长轩的肩上,像是在帮他一起压制着什么情绪。
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我努力眯眼想要分辨戴长轩的神情,可下沉的太阳仿佛都被那少年携走,天飞快地黑了下来,我看不清,心也紧了紧,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等好不容易排到我们时,那守门的衍兵竟是不耐地把手一挥:「天黑不许进城,明日再来吧!」
「凭什么?我们等了这么久……」
眼看向锦这小炮仗就要原地爆炸,我赶忙捂住他的嘴把他往后扒拉,与此同时黎昭上前一步,笑盈盈一抬手,两张叠好的银票就塞在了衍兵的盔甲缝隙。
「各位大哥守城辛苦了,天气寒冷,不如买点热酒熟菜回家暖暖身子,至于进城这事……我几人等一晚也无妨,只是这陆家的货,可实在等不了啊。」
温温柔柔地这么说着,黎昭朝我一伸手,我便立刻配合地将解下的令牌送上去。
在点燃的火把下瞧了瞧令牌上的鸢尾花纹路,默默将银票推进盔甲里的衍兵态度顿时一变,客客气气请我们往城门里走,而其余的几个衍兵则是大声叱喝着叫后面排队的人赶紧滚蛋。
这可恶的特权主义……真香。
话是这么说,与那进城就和进自家后花园一样的少年马队不同,我们几人该搜查的要例行搜查,向锦的白缨长戟和戴长轩的青虹剑毫无疑问地被当场扣押,而糟老头的拂尘和黎昭头上伪装成发簪的峨眉刺却逃过一劫。
搜完身,衍兵接着又打开戴长轩背的大包袱,看在银票和令牌的份上,衍兵翻找的动作还算克制,只是当他翻出十几个深绿色的圆形小罐子,准备打开一个检查时,一旁的黎昭再次温温柔柔地出声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打开那些罐子。」
这语气,这句式,简直与那日戴长轩在庭院里劝我不要接热水时一模一样,引得戴长轩挑眉看去,蹲地上检查的衍兵也随之一颤,右手下意识摁到佩剑上。
「毕竟里面都是些女儿家的小玩意,打开来散落一地会很麻烦的。」
像是没注意到衍兵的警觉,黎昭柔声细语地接上后半句,又羞怯怯冲衍兵笑了笑,即使此刻她面上还蒙着布,但在火把照耀下那露出的含笑眉眼也足以叫人心神恍惚。
唯有站在黎昭身后的我默默仰头看天。
女儿家的小玩意——有哪个女儿家拿蛊虫当玩意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