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第一美人,但我的夫君却喜欢江南第一美人。
01
我叫赵如是,父亲是立下赫赫战功的赵骁大将军,母亲是当今圣上的远房妹妹高阳郡主,凭这显赫的门第,我经常在皇宫里乱跑,和皇后娘娘关系尤其好,她常调笑道「要把赵家丫头嫁给朝曦就好了」,我明白的很,太子夏朝曦万万是看不上我的,果真,后来我的夫君并非他。
「赵丫头,帮我个忙可好?」
我瓜子嗑得正香,手里话本看得正欢,突然一个高大清瘦的人影挡住窗边光线,直直立在我面前。
不用想都知道,夏朝曦。
「不要,上次是谁说百花宴宋公子会去,还说什么他最喜欢蜂蜜桂花酒,骗我到百花园取蜜,结果害我被蜂蛰地红肿肿的?」我故意用力捏碎瓜子壳,不冷不热地质问道。
「唉,本来这次的事和宋楚暮还有挺大关系的,我也是好心来提醒你,不领情那我就……」
这贼人做作地眯了眯他狭长的凤眼,细线似的眼睛透着诡异的光。
「什么事,你先说。」
……
「我们清高孤傲,谁也看不上的太子爷竟然铁树开花了」我一脸坏笑看着他。
他厚着脸皮回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就离开了。
原来是他前段时日溜来街坊看戏,对台上一姑娘一见钟情了,据他所言那简直是「再生貂蝉」「虞姬转世」,他想要我去会会那姑娘。至于这和我的心上人宋楚暮有何关系,不过是因为夏朝曦在二楼客席上看到他也在看戏罢了。
看在和夏朝曦青梅竹马的份儿上,这忙我帮了。
我带着最为信任的丫鬟芊芊一同去了长乐阁,可整场戏下来也没瞧见那「惊为天人」的姑娘。
「我就说嘛,哪有什么美人能比得上小姐。」芊芊说。
我不甘心,答应人家的事怎能不了了之,于是我前去询问老板。
「您所说的应该是李思皖姑娘吧,她是姑苏人,江南第一美人哪。李姑娘的父亲本是个知府,但世事难料,亲身治水时遭遇大水患,就这么去了。她随母亲来京城投奔大姑母家。前段时日宋公子带她来这听戏,李姑娘听着都不满意,就自己上去唱了,这江南韵味当真惊艳四座呢。」
老板慈祥地笑着,我内心却紧紧一揪,宋公子?宋楚暮?
入夜,我听娘亲的话学着翻看账本,一叠又一叠的累放着,实在令人头疼。
「赵丫头,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抬眼,夏朝曦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左手学我托腮,右手腾出来戳了戳我的胳膊。
「唉,可真不巧了,恕如是眼拙,还真看不出台上哪个姑娘那么独绝呢。」我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睁着无辜大眼,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他嘴角露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又是那玩世不恭的语气,说「名号不都是吹出来的么,都说你京城第一美人,你不会真信了吧?」
夏朝曦,装,你继续装。
「哎呀,太子殿下怎么就说起名号了,难不成您知道那姑娘还有什么名号?」我再次睁大双眼,看着他问,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他愣了愣,坐直起来,与我对视,笑道:「不愧是赵丫头,玩不过你。」
「夏朝曦,你又来哪出呢?何必大费周折让我知道宋楚暮家来了个表妹。」我没好气道,有些许困意,本是有些愤怒的话说的软绵绵的,毫无气势了。
他也睁大双眼,演出一脸茫然的样子,说:「冤枉啊!她是宋楚暮表妹我也是才知道的,再说了,本太子钟情于那姑娘对赵小姐有何不利之处吗?」
我撇了撇嘴,竟无言以对。
就这样,夏朝曦再一次连蒙带骗地带我上宋府「玩」去了。
再次见到宋楚暮,还是会心动的。他一袭白衣,翩翩然向我们走来,也许「公子世无双」形容的就是像他这样玉树临风之姿吧。
「太子殿下,赵小姐,请。」他微微一笑,带我们进去。
「不知二位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听闻宋兄前些时日收藏了一幅董源的《夏山图》,如是对金石字画甚感兴趣,就邀本王一同来看看。」夏朝曦抿了口茶,说。
《夏山图》展现的是江南峰峦叠翠,林木葱葱,云雾缭绕的夏日景致,想必应是为李思皖购置的。
「楚暮哥哥,你看见我的玉环了吗?」
这时,一个身材玲珑小巧的女子小跑进来,话音未落,她瞧见我们,连忙羞涩地低下头,站到一旁。
是李思皖无疑。
她黛眉似柳,眸若桃花,鼻梁高挺,鼻翼小巧,唇红齿白,的确撑得起「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
我特意用余光瞥了一眼夏朝曦,发现他却不为所动。
夏朝曦似乎感觉到我在看他,对我置之一笑。
「这是我的表妹,李思皖。皖皖,这是太子殿下和赵将军的女儿如是小姐。」宋楚暮向我们相互介绍着,我微微点头,和思皖相视一笑。
「思皖未曾听闻太子殿下,但如是姐姐京城第一的美貌还是知晓的,得辛一见,当是名不虚传。」李思皖话是对着我说的,眼却不时往夏朝曦那儿瞟。
「皖皖休得无礼,太子殿下怎可议论?」宋楚暮压低声音,语气却还是透着宠溺。
「不要紧,本王却对姑娘早有耳闻,姑娘的戏唱的很好。」夏朝曦对她笑着说。
「不知宋兄可否带我们参观一下《夏山图》?」
「我已将《夏山图》赠予皖皖,这还需看她的意见,」宋楚暮淡淡笑道。
「那就让我带二位去吧,」她转向我们,又对宋楚暮说「楚暮哥哥,你去帮我找一找玉环吧,昨天一起下完棋后就不见了。」
我走在李思皖和夏朝曦后面,知晓这个李思皖绝不简单,但看着她和夏朝曦有说有笑的,想来倘若她对夏朝曦有意思也好,算了了他一件心事。
但偏偏,老天就喜欢捉弄人,她还是宋楚暮的白月光。
还是夏朝曦那个混球告诉我的。
回府的马车里。
「丫头,你觉得皖皖怎么样?」夏朝曦一脸神秘地问我。
「很好啊,活泼可爱,而且与太子您相聊甚欢。」我随意道。
他突然敲了敲我的脑门,故作正经地问:「那我与宋楚暮相较呢?」
我狠狠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无不无聊啊,宋公子是我的白月光,我……」
「赵如是,我认真的。李思皖还是宋楚暮的白月光呢。」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夏朝曦,听他讲了一些「江湖传闻」,宋楚暮的种种宠溺也终于得到了理解。
但我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那,那我……」
说实话,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脑子一片空白。
「别担心,皖皖会选择我的。」
他给了我一个坚定而又炽热的眼神,我差点没把他踢下马车。
「你以为我担心的是这个吗?!」
「你可以多去宋府转转,本太子最近有很多事要处理,恕不奉陪了。」
一如既往,他掀起车帘,跳出马车,又不见了。
02
「如是,账本看完了吗?」
娘亲带着芊芊走进我的文竹轩,芊芊双手捧着一板混杂着不同颜色,花纹与样式的绫罗锦缎。
「前两日就看完了,最近在研究中药呢。方才看到夜交藤与合欢花可以安神助眠,想给娘亲送点过去,您就先来了。」我对她笑着说,却发觉她越来越憔悴虚弱了。
为病弱的娘亲学中药是应该的。
娘亲又开始咳嗽,我和芊芊扶稳她后,她稍稍缓了缓,对我语重心长道:「如是啊,娘的身子怕是会越来越虚弱,以后赵家的家业账目都要你替娘接手,既然女主内,就要把内管好,从财力根本开始,明白吗?」
我连着点头,谁还不想让钱生钱能多赚点钱呢,我娘,高阳郡主,出了名的管账理财小能手,跟着她学,只愿有朝一日我能暴富哈哈哈。
「还有件要事,皇后娘娘要举办一场盛宴,上四品的官家小姐都会参加,你挑挑这些布料,娘给你新裁件华服。」娘说着就拾一匹浅橘色的料子在我身上比划。
我明白这宴会的实质大抵是为夏朝曦选妃,那我去,好像也没多大意义。
「娘,能不去吗?」我干巴巴地看着她,问。
「不能,皇后多喜欢你啊,你和太子关系又好,这样一来,」她开始边说边笑。
「您别说了,我和他只」我急忙打断她。
「哎呀,娘的意思是,你还可以替他掌掌眼!」娘笑的有些诡异,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过了两日,家里来了个大客人,说是有幅我很钟意的画要赠予我,起先还纳闷是谁,看着那我见犹怜的身影便顿时明了了。
「如是姐姐,皖皖看你应该很喜欢这幅《夏山图》,楚暮哥哥那里还有许多藏品,这幅我就借花献佛了。」李思皖笑着把画轴递给我,眼中闪着光,十分灵动。
我浅笑着道谢,接过画轴,带她进内堂,问道:「皖皖喜欢什么呀?」
她顿了顿,回道:「梨花吧。我出生那时,整个姑苏梨花飘零,和梨花也是最有缘分。」
我微微点头。
她注视着檀木圆桌上那些鲜艳的布料,问道:「姐姐是要穿这些颜色去皇后娘娘的宫宴吗?」
「嗯。」
她难道也去吗?宋楚暮不酸吗?
「姐姐这样大方之姿,红色最衬。姐姐可以试试这个赤红色。」她有些激动得指着那威严的大红,对我纯真得笑道。
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红色不就和皇后相撞了吗,就算想害我,这技俩也未免太过笨拙。
我点点头,懒得再与她周旋,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想打发她走。
临走前,她漫不经心问我觉得太子会喜欢什么,我含糊其辞告诉她,她喜欢什么夏朝曦就喜欢什么。
我最终选了娘给我重工织绣的浅橘莲花华衣,在我换衣裳时,夏朝曦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我的闺房中。
「不知道非礼勿视啊!」我瞪着大眼冲他吼道。
「我看着你没脱才进来的。大惊小怪。」他倒是淡定得很。
他突然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白玉簪,随手缠了一缕我的青丝盘起来,玉簪牢牢地固定住那个小发髻。
我愣住了,望着他似水含情的凤目,竟朦朦胧胧地有些心动。
然而,在我尚未开始一派迷离幻想时,他一句话让我瞬间清醒。
「皖皖戴上它一定会很好看吧。」
我一把扯下那个玉簪,不晓竟划破了手,淌血的白玉显得有些瘆人,我又认真观察了一下那个玉簪,才发现这个手工的拙劣,上面磕磕绊绊的,我猜想若真的送李思皖,她也未必会喜欢。
「你自己送她就好了,在本小姐面前这么秀做甚?」我把玉簪塞回他手里,赶紧寻了块布随便包住流血的手指。
「这是我自己做的,至于技艺,可能是有些……既然给皖皖送不出手,那就送给你好了,反正你戴着也不丑。」
夏朝曦又把白玉簪递给我,还是用那不正经的口吻对我说:「后日记得来,这簪子收好了。」
03
长安宫宴如期而至。
这场宴会较往常宫中宴会更加盛大隆重,布局直接延至御花园。食山珍海味,观花香鸟语,着锦衣绫罗,显珠光宝气。不说来往的妃嫔贵妇小姐皆如何靓丽得盛装打扮,许多身份尊贵的男客也均出席了。
按礼仪,我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高坐于上,夏朝曦则坐在靠近她的右边第一席位。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参加太子殿下。」
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皇后许我平身后就拉我坐到离她最近的本属于太子妃的左边第一席位,又开始嘘寒问暖唠家常了。
还有那么多宫妃小姐们看着,虽然大家都知道我与皇后关系好,但我也不想占风头啊!今天是夏朝曦的宴局,我可是想低调低调再低调的。
我盯着夏朝曦,想给他使个眼神,但他就是不看我一眼,可恶至极。
这样正式的歌舞宴甚是无聊,我四周环顾,见着了李思皖,但没看见宋楚暮,应该是宋夫人带她来的。
夏朝曦终于和我对视了。
因为,我们都在看李思皖。
皖皖的发髻上戴着与夏朝曦送给我的一模一样的白玉簪,图案雕琢的应该是梨花,但是,她那只明显比我的要精致许多。
他一定是背着我和李思皖幽会过了。
他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对我轻轻一笑,又转回去了。
歌舞宴结束后聚会才真正开始变得有趣。皇后让我们这些小姐们自己在宫里随便走走玩玩,自己先和太子去御花园赏花了。
我百无聊赖地走着,突然身后被拍了一下,扭头发现原来是以姝公主。
公主虽然只有十来岁,但却出落得十分漂亮水灵了。她是皇后唯一的亲生女儿,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如是姐姐,陪以姝玩躲猫猫好吗?」她葡萄似的眼睛对我眨呀眨,我点点头笑着答应了。
以姝用白纱蒙住我的眼睛。
「三,二,一……以姝,我要来喽……啊!」
我解开白纱的同时转了个小圈,正好跌到一个人怀里。
宋楚暮。
我觉得刹那空气都凝固了。
我赶紧自己稳住着地,做作而又不舍地推开他,羞涩道:「宋……宋公子。」
他淡淡笑了,把白纱递到我手里,说:「赵小姐下次要小心点。」
看着白纱,我突然脑子一热,完蛋了,公主肯定着急坏了!!
我感觉自己简直一身正气,没有见色轻友。
我在假山后面发现了公主,正当我要拍拍她叫她时,她转身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
「姐姐,你看。」
她悄咪咪地指着假山后。
那是
李思皖和九皇子?!
九皇子封号潇王,是皇后的次子。但由于皇后生了他后卧病三周,加上道士的天象传闻,他被谣传是天煞孤星,皇帝本想遗弃他至寺庙中,但被皇后苦心劝下了。宫中的人都很不待见他,除了他的亲妹妹以姝,他也就成日游山玩水,不理政事。潇王也算是个有闲情雅致之人,他与同样爱好古玩的宋楚暮关系甚好。
我只瞧见他们相互耳语了几句,表情也不咸不淡的。
懒得多想,我就拉着以姝到凉亭那去了。
有几个官宦小姐在此处纳凉,因为我幼时便追随父亲上北疆了,前几年回京后又经常来宫里玩,还背着「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和这些小姐都不太熟,她们也不曾主动找我。
神游之际,李思皖迈着江南小碎步向我们款款行来。
兴许是她的美过于独特,一时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向她汇聚。
她向在座所有千金问好后说:「我们江南有一种流觞曲水的游戏,就是将几只酒杯放于盘中,盘子漂浮水中,顺流而下,若停到何处,那人需取杯饮酒。这里刚好有条向下走势的小溪,不知诸位姐妹可愿意玩一玩?」
大家听着都觉新鲜,便都应了,各就各位。
李思皖选择在我旁边离我很近的位置,我甚至伸手就能碰到她。
总觉得哪里不妙。
前几局大家都玩的很尽兴,几个小姐妹还喝的有些微醺,脸颊泛红,话也变多了,倒是更增添了些许欢快的气氛。
但是,但是,但是
玩到中间时,盘子停在我和李思皖中间,我俩起初还犹豫片刻,但当我决定伸手取杯时,就当我的手都已经触碰到杯底时,李思皖用力去抓酒杯,竟然用力过猛,她……
她摔到池里了……
一声呜呼,尖叫救命声此起彼伏。
众人皆以怪异的神色看着我,好像是我害得她落水。
我水性尚可,心想救人要紧,于是纵身一跃入水,背着李思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上岸了。
害,皇后,夏朝曦,潇王他们都在了……
还有我的宋公子。
这也太快了吧!御花园位于皇宫最北,观荷亭位于皇宫最西,两地相隔甚远,加上宫女太监传话的时间,怎么说他们也没道理如此迅速赶到。
就像是李思皖一落水,他们就知道了消息赶来一样。
先不想了,还是那句话,救人要紧。
我正欲按压李思皖的胸脯,夏朝曦第一个跑来把我推开,他用十分温和的方式让李思皖把水吐了出来。
好你个夏朝曦,见色忘义的东西!
这时,宋楚暮过来了,他终于过来了,但他竟然走过来把我扶了起来,轻轻地对我说了句「谢谢」。
他的语气有多温柔,我的心就有多难受。
谢谢我救了他的皖皖吗?
果真还是皇后娘娘最心疼我,她急忙握住我的双手,叫太医来给我们诊断。
确无大碍后,宋楚暮带着李思皖回府了,皇后愿我住宫中调养几日,她照看一下,才能向她的好姐妹高阳——我娘交代。
唉,其实呢,她只是想让我和夏朝曦再多待会儿罢了。
瞧她给我安排的宫殿——长乐殿,几乎是挨着东宫的。
皇后娘娘的心意我又不敢拒绝,况且长乐殿虽不大,但却有个景观很别致的院子。
院子里几乎没有绿植,只有稀稀疏疏几棵巨大的胡杨顶着一头焦黄的叶,歪歪斜斜地相互搀扶倚着,它们底下是一片同样金黄的沙粒。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屹立于院子中间的赤红小楼阁,蓝色与暗黄是其边边角角的微微点缀,使这里多了些异域风情。
这里,让我想起了北疆,我住了整整五年的北疆。皇后真是用心了。
我安顿下来已入深夜,屏退左右后独留芊芊给我掌灯,望着烛火跃动,光影叠叠,我再次陷入沉思。
思皖落水之事绝非巧合,她能被急救的时间与夏朝曦他们赶到的时间天衣无缝般吻合,更加细思极恐的是,在我刚碰到酒杯时,她急忙去抢夺,在旁观者眼里,就像是我用力了她没稳住才落水的。若不是我救了她,只怕……
「赵丫头!」
突然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向我猛然逼近,眼前一黑,思绪蓦地断了。
「你有病吧?」
我冷冷地盯着正在摘面具的夏朝曦。
他取下面具后对我笑笑,说:「这里住的可还习惯?这个面具有没有让你想起北疆的他?」
我翻了个白眼,知道他又在拿宋楚暮的事逗趣我了。
当年,宋公子戴着一副黑色的獠牙面具在大漠北疆之上策马奔腾,竟偶遇被贼人包围的我,凭借深藏暗功,他顺利带我上马,突围破险。十二岁的我本想与他就此私定终身,红尘作伴,可他连面具都不愿摘,问他身份,只抛下一句「宋家长子,宋楚暮」,又匆匆别去。
甚至我回京后还不曾告诉他多谢当年救命之恩,就先知道了他爱慕李思皖的事。
他肯定也不记得那个小女孩长什么样了吧……
而这件事,要不是当年为了问夏朝曦有关宋楚暮的事而被他套路了,他才不会知道呢。
但现在,我不想回忆这些。
我很直接地问夏朝曦:「李思皖落水那时,你们怎么会来的如此迅速?」
他淡淡道:「九弟说以姝闹肚子急着要见母后,母后就过来了。」
「那以姝公主怎么样了?」
「赶到时她已经回宫休息了,而我们又刚好遇上皖皖落水,你倒是英勇果断得很,不需要本太子英雄救美了。」
回想起当时假山后潇王与李思皖私会耳语的场景,我不由更心生疑惑。
这很明显是潇王和她串的局,但我与潇王无冤无仇甚至不熟,他何必要陷害我?
「想什么呢?」
他又打断了我的神思。
「帮你救了皖皖太累了,本小姐要休息了,太子殿下先请,不送。」
我故作困意把他硬生生地推出长乐殿。
04
次日清晨,我去探望了以姝公主。
真巧,潇王也在。
他正绘声绘色地给公主讲着宫墙外的民间趣事,把她逗到笑的喘不过气了。
当我走近时,他的神色明显淡漠了几分,冷冷地与我互相行礼。
「以姝,身子好些了吗?」
她笑脸盈盈地点头,状态似乎也恢复的不错。
我本想调查下昨日公主突然闹肚子的情况,但潇王一脸冰山的样子让我只能劝退,好像是我打扰了他兄妹俩的其乐融融。
我询问公主周围的宫女大致情况,方得知那会公主的茶水里参入中量番泻叶。顺藤摸瓜,我想寻找给她端茶送水的人时,才知那个小宫女已经自杀了。
但这中量番泻叶表明,此陷害之人并不愿喝茶水的人出事,只是想同现况一般令服用之人腹痛,根本不会伤到要害。
而传话的人又是他。
但是,潇王,你这样做意义何在?
回长乐殿后,看到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伫立在客殿内。
她一袭白衣,背影娇小,发饰只有一个白玉簪子,典雅素朴。
「赵姐姐。」
她回眸一笑,雀跃地唤我。
我看清了那只白玉梨花簪子,对她回笑。
「皖皖怎么不在家多调养调养,跑这么远来看我呀?」我请她到内阁坐下,问道。
她说她对我甚是感激,特因此向皇后请愿进宫找我当面道谢,以表诚意。
「对了,赵姐姐明晚可有空否?我和楚暮哥哥想邀您来宋府饮酒赏月。」她愉快说道,面容一派天真。
在自己的地方,她也不敢胡来吧。况且,宋楚暮之邀,怎能不赴约?
有一说一,李思皖这人虽长得清冷,但嘴却很碎,及其能聊。我答应她后,她开启无敌话唠模式,还说起了悲惨的童年经历。
什么她父亲虽然是第一清官,一心为民,但对她娘俩却关心甚少,家中之事几乎从不过问。什么宋楚暮虽然对她很好,但真正陪她的时间也很少,几乎都在和一群又一群不同的人交流来往。什么夏朝曦对她最为温柔,话也不多……
听得我昏昏欲睡了。
等下!夏朝曦话不多?等你们呆一起久了就能知道你们是真般配。
斜阳若影,斑驳窗外。当云层卷走最后一抹红晕,李思皖终于明白时辰已晚,识趣地告辞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有点多,搅得我脑壳疼,早早便入睡了。
「上马。」
一双白皙的手递到我面前,欲拉我上马。
「太子殿下好雅致啊,怎么今日突然想起骑马?」
我仰头看着他,午后的日光稍显朦胧,好似在他身上披着隐约一层光辉,愈发显得少年笑容灿烂。
「本太子亲自带你去宋府,不给个面子?」
我轻轻一笑,顺着他手腕的力量上了马。
「如是。」
他低头看我。
若不是我们两小无猜、关系过熟,这光景确实有些暧昧。
「嗯?」
「我……我会娶李思皖。」
他以少有严肃的目光凝视着我,眼底不见悲喜。
「她定也是愿意的,有何不好?」我回道。
他点点头,微微一笑,说:「当然好啊。」
这晚的月亮和梨花都守了约,万里清光,星河压梦,花自飘零,舞落繁华。
这晚的宋楚暮温眸似水,拿出他深藏多年的桂花酒小斟几杯,与我们饮酒作乐。
我们四人围着梨花树下的冷石圆桌坐着,李思皖在我左边,宋楚暮与我正对,夏朝曦和皖皖对着。
小酌过后,我和皖皖皆稍微醺,她提议以歌舞助兴。
的确,这良辰美景实在不可辜负,我虽不太会舞,但舞剑可堪称一绝。
宋楚暮吹箫,李思皖随笙歌起舞,翩翩然恍若落尘仙子。我引剑出鞘,惊鸿游走于梨树之间,斩落梨花片片,漫天如白雪飞舞,美不胜收。
其实,我多想时间就此凝固,我还能自欺欺人一番,骗自己我们是神仙眷侣。
我们累了便又坐下,玩了猜谜罚酒。李思皖连着猜错,又不胜酒力,迷迷糊糊地几乎醉倒。
后来,我也颓然,依稀记得是夏朝曦送李思皖回屋的,奇奇怪怪。
宋楚暮留下来照顾我了一会儿,亲自送我回府邸了。
我还记得,在马车上有些颠簸,我趁着朦胧醉意,借黯淡月光,迷离地吻了宋楚暮的嘴角。
他没有反抗,但好像说了什么,我酒意上头,丝毫不记得了……
早上醒来时,我已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芊芊进来服侍我洗漱时,我还昏昏沉沉的,但她神秘地对我说了一个消息,我瞬间清醒。
「什么?!太子已经向圣上请婚了?」
她点点头,不紧不慢地给我盘发插簪,仿佛一切平常。
「小姐,太子都定下亲事了,您也该寻思寻思自己的了吧……」这丫头偷偷看我,调戏道。
我没想到夏朝曦动作如此之迅速,和李思皖相识不过月余便娶亲了,想当初皇后给他开这开那宴会,他还没瞧得上眼的姑娘。
用膳过后,我跑了一趟东宫,想亲自给太子道喜,才刚踏进大门就瞧见他和李思皖相搂在一起。
我悄咪咪地躲在朱门后,憋着呼吸,偷偷看着他们。
夏朝曦温柔地替李思皖把被风吹乱的碎发撩到耳后,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她低着头,羞涩地笑着。他似乎对她耳语了几句,她轻轻伸出手,原来是他为她戴上了一只绿底金边的镯子。
「如是姐姐!」
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唤我。
我慌慌张张地扭头看,不料手一使劲竟把门往前推去,没了支撑,我整个人向前倾倒。
「丫头!」
夏朝曦冲了过来,我本能地将手环过他的肩颈,紧紧抱住了他。
看到李思皖也小跑过来,理智顿时恢复,我一把推开他。
「如是姐姐要小心点。」以姝走到我身边,说。
「一直在这儿呢?」
夏朝曦以一种打量的目光盯着我。
「我……」
「以姝从长乐殿那边走过来就看到如是姐姐了,姐姐一定也是来给皇兄道喜的吧!」
我的天啊!以姝公主,求求您少说两句。
我露出八齿微笑,尴尬又不失礼貌。
「是么?」
夏朝曦勾唇,淡淡笑道。
「哎呀,赵姐姐来了你们怎么都不通报一声,有失远迎了。」李思皖对周围的宫女们说道,有意无意地抬了抬手。
她有失远迎吗?
「是我,我本不该打扰二位,我……」
我有些语无伦次,木讷地站着。
「不是说来道喜的么,怎会打扰?」
夏朝曦慢慢向我走近,轻声道,笑容却是陌生。
「如是在此恭贺太子殿下和思皖姑娘了,祝二位白首成约,永结同心。」
我打恭作揖,诚恳说道。
「谢了,赵丫头。」
他又笑了,回到那个熟悉又不正经的语气。
说罢,他便牵着李思皖走了,还不忘带上以姝,说是一起去给皇后请安,便恕不奉陪了。
我独自一人也自讨没趣,就回府了。
05
这几日整个京城都在传太子纳妃之事,只不过,纳的是位侧妃。
想来也是明白的,李思皖没有家世,朝臣绝对不允她为正妃,以后可是要继承后位的。
夏朝曦最近亦是忙的不可开交,自上次道喜后便一直未见。
娘亲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了,几乎都在咳嗽,我也在寻药,同时接管了赵府的账务。
听闻京城一个地处偏僻的药店百草堂里有许多奇药,我决定去看看。
我带着芊芊一同前去,这地偏是真偏,坐马车行了近两个时辰才到。
已是下午。
店掌柜是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男人,明明看似还为年轻的脸却有许多褶子,尖嘴猴腮,这长的倒是和奇药一样奇特。
「二位姑娘有什么需要吗?」
他斜着眼打量我们,冷冷问道。
今日我们皆一身素白,也未佩戴任何头饰腰饰。
「贵店可有龙涎香,鹿茸,雪莲等药品?」我问。
「这些京城里大的药铺都有,姑娘大可不必赶我们这儿,」他一副优越十足的样子,阴阳怪气道,「话先说在前头,我们的药可不是一般人付得起的。」
「你!只要我们小姐想要,你整个破店都买下来,摆给谁看呢!」
芊芊显然是沉不住气了,开始破口大骂,我极力压制她的冲动,让其住口。
这些药京城城内当然有,但要最珍贵的,品质最好的当在此店,确实一些药开到了天价,这掌柜傲慢可以理解,但的确也有点过头了。
「说吧,寒山梅花鹿的二杠鹿茸出个价。」
「不卖,这药全京城就一份。」
「按黄金等价卖不卖?」我冷眼相看,继续问道。
「这……这个……」
他显然愣住了,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我。
「你就是个势力鬼!装什么清高,爱卖不卖的!」芊芊怒吼道,狠狠一掌拍在木桌上。
「不是,这个……我们上头……」
「吴尘,怎么如此吵闹?坏了我和客人下棋的兴致。」
楼道上传来一清冷的男声。
这声音还略耳熟,随着脚步声渐渐变清晰,这人,也确实是熟人。
「哎呀!是小的的错,怎么能劳烦您下来呢!」掌柜见到他马上变了脸,语气变得奉承卑微。
「是错了。这么大的客人也不来通报。」宋楚暮笑着看向我,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
掌柜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不知如何是好。
「好久不见,依旧如是。」
他走向我,道。
我竟然耳根一红,吞吞吐吐地回「是……是……多日未见了……」
宋楚暮拉了帘子,带我上楼喝茶。
「吴尘随我们宋家多年,管理这药铺已有半辈子,但言语一向刻薄,若有冒犯,还需给你赔个不是。」宋楚暮缓缓道。
我与他相视,摇头浅笑。
这间里还真是有个熟客,潇王。
他一如既往的冷漠,我亦不卑不亢,我们互相点头,就当问候了。
宋楚暮说他与潇王是高山流水遇知音,闲暇时偶来此处饮茶交谈。
虽说这潇王向来不理朝政,只顾游山玩水,但上次他与李思皖串通落水之事却令我生疑,并不认为他真是如传闻所说。
「对了,如是,今天怎么来这里了?」
宋楚暮看着我,突然问道。
「我……我本是来寻药的。」
「你想要什么?」
「鹿茸,雪莲……」
「寒山梅花鹿的那鹿茸吗?拿去便是。」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暮还真是阔气,留了这么多年的鹿茸说送就送了……」潇王瞥了一眼我,显然也有些惊讶,但仍是淡淡的语气。
但我惊讶的还是,这店铺该不会是他的吧?!
他似乎读出了我的疑惑,继续说:「宋家一直有在经营这药铺,以后你还需要什么直接同我说就好。」
他温柔笑着,我愣着,恍恍惚惚。
潇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和宋楚暮一下便告辞离去,临走前似乎还对宋楚暮轻声说了些话。
客间里只剩我和宋楚暮二人。
我们应该都各怀心事吧,他的皖皖即将嫁与夏朝曦,我又恐他介于此事的心情。
但他如此客气要赠送我那么珍贵的药品,我有点不懂了。但我明白不能欠他人情,于是我缓缓开口道:「宋公子,如是没有什么珍贵之物,珠宝绸缎又显俗气,还愿邀公子明日来净画院赏画。」
他答应了。
这……这幸福来的太快了吧!想当初我千方百计找夏朝曦给我创造机会,但几乎都是失败,还反被他整个不行,这次,我一主动就……
一定是上天眷顾我了。
到时候,他如果有喜欢的画,我再顺水推舟买下来送给他就好了。
06
我精心打扮了一番,看着铜镜里那颠倒众生的容颜,暗生欢喜。
赵如是,京城第一美人的颜可不是盖的。
我早早便赶到了净画院,而那个白衣少年已然伫立在一幅山水画前。
他体态修长,白衣与那墨色相互映衬,他似融进了画中山水,颇有仙气。
「怎么来这么早?」
我探头到他身前,俏皮一笑。
他低头看我,温柔道:「赵姑娘有约,不敢迟到。」
我带他一路赏了不少画,这院子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我们走了很多路,都有些乏了,我便提议一同用晚膳。
但今日尤其不凑巧,画院里厨子都休假了,我们只能上街吃。
诶,等等,这不就是给我更多机会了吗?!
虽然宋公子外表像个神仙,和市井里的人间烟火有些违和,但他还是很享受这些小吃的。
尤其是那脆皮烤鸡和糯米凉糕。鸡肉鲜嫩多汁,烤皮焦香酥脆,配上酱料简直是世间绝味。凉糕甜而不腻,香糯丝滑,芝麻馅料足,作为餐后甜点再适宜不过。
在我吃得正欢,不顾及形象时,宋楚暮突然伸手过来擦拭了一下我的左脸。
「都是酱料了……」
他笑着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我心跳疯狂加速,睁大桃花似的水灵双眸与他对视,我们就这么相视,持续了约九秒。
不管以前他是不是喜欢李思皖,在刚刚那九秒,我认定,他是属于我的,仅,属于我。
我回过神来,时空恢复运转,我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谢谢。
结完账后,我突然想起正事来了,我是给他送画还人情的!怎么能白嫖和他的独处时光呢哈哈哈哈。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说:「宋公子啊,你今日可有看中的藏画?」
他俯身到我耳边轻声说道:「有面前这般绝色,那些藏画怎还入眼。」
我的脸顿时涨红,绯色混着酒色,有些发烫。
我继续说:「那你……现在……」
他起身,风轻云淡道:「月色甚美,走走也是好的。」
我跟着他走着,气氛却很静谧,虫潜草,风抚发,我们未曾说话。
随意间,我们踏入一片幽幽竹林之中。
「这有些诡秘,要不我们往回走?」望向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我提议道。
「好。」
「啊!小心!」
蓦地,几个黑衣人闪现,眼看就要向宋楚暮冲来。
他一侧身,躲过偷袭。紧接着,他跑到我身边,提着剑护我身前。
「如是,莫怕。」
但是!但是!不是我莫怕,而是几个黑衣人与他周旋一番后,他竟不幸被刺了一剑。
我怒了,抽出我日常携带的防身短剑就和这些歹徒搏斗,所幸他们人少,也不胜武力,几下就不行了,落荒而逃。
开玩笑,我可是从小便习武的,赵骁将军的女儿。
但当务之急还是帮宋楚暮处理伤口,我二话没说就扯下我下裙的一块白布,在他中剑的左臂处包扎。
还好剑刺的尚浅,修养几日应该便无大碍。
我们一同走出来后叫了辆马车。
起先气氛稍有尴尬,直至他开口。
「多谢,如是。」
我明白这只是个意外,就凭那些黑衣人的身手,可能就是些想要劫财的小土匪罢了。而他受伤,应该也是个意外吧,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更何况,在北疆的时候,他救过我。
「谢什么呀,就当还当年之恩。」
他沉默了。
我亦没多想,随口道:「但倘若公子真的道谢,也未尝不可。」
「哦?姑娘的意思是……」
他饶有趣味地看我。
「公子可愿以身相许?」
我凑到他耳边,带着调笑的意味低声问道。
不知道今晚是因为救了他而壮了胆,还是因为又在马车里就当自己同上次般醉后胡言,总之我脑子就飘过这一句话了。
他扭头深深地回看我,似要将我望穿。
清风明月下,我听到了一句淡淡的「好」。
好。
宋楚暮,这个令我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将成为我的如意郎君了。
他应该,应该是钟意于我的吧。
07
之后几日里,我的心都漂浮不定,难以静下心来做事,随意翻几页书,脑海便会浮现那晚宋楚暮看着我说「好」的画面,一想到此,嘴角就不经意上扬,我只摇摇头,每日几乎大多时候皆在神游。
「赵丫头,想什么这样开心?」
夏朝曦身着紫色玄衣,立在我的木窗前。他伸进手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
我回神对他笑了笑,道:「朝曦,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我邀他到屋顶上散心,我们并肩坐着就像小时候那样,虽然青瓦冷涩磕碜,但因为心里更加烦乱,便丝毫感受不到了。
「说吧。」
他轻声道。
「额,你先猜一猜。」
我回避他的注视,看向青瓦,说。
「猜不到,不猜。」
我微微抬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眸,说:「我也将成婚了。」
片刻,我感觉,月亮在他深海似的瞳孔里沉落,那里看不见月,只映着我羞涩地把头埋进臂弯的样子。
「那,是好事啊。」
他愣了一下,继而道。
我双颊发烫,一直以来和夏朝曦无话不谈也没什么放不开的,但不知为何,谈及此事,我万分羞怯,甚至不敢直视他。
「哪家公子这般倒霉啊?」
他问。
我抬头,冷哼一声,发现他带着些许笑意。
「你说还能有谁呢?」
「明白了。」
他回过身,突然笑了,道:「丫头长大了。」
是啊,夏朝曦。若干年前我们也曾这样坐着,坐在皇宫的城墙顶上,那时尚小,你说这长安烟火虽繁华,但燃尽以后只留下落寞的烟尘,就像以后的故事,转折起伏,谁说的准呢。
转眼间,我待字闺中,你锦衣加冠,这故事虽平平无奇,却照样出乎意料,我嫁了心意中人,你娶了第一美人,谁又说的准呢。
述往事,赏星月,聊到泛起倦意时,夏朝曦问我要不要当个郡主。我歪着脑袋问他做郡主有什么意思,不就一个名分而已,没啥实在的。
但他说他已经向皇上请命封我为「长乐郡主」,册封典礼随我成亲之日一同办。
他还真大方,请封我为郡主,白赠我千亩地,我既可以用此种植瓜果,亦可拓展店铺。
「就当是送你的聘礼了。」
「那……我送你何聘礼好呢?」
他摇头,沉默片刻,道:「先欠着吧,以后,还有机会。」
我很想骂他但憋了回去,说:「行吧……」
夏朝曦娶李思皖那日,彩云和祥,朝霞千里,木槿开满了庭院,东宫宋府上下皆忙活着,赤红绫罗铺满琼宇,紫萧高调吹着,京城一派喜庆之色。
我想去见皖皖,但又不想让宋楚暮知道。
我悄悄翻过宋府后院的石墙,看到皖皖在一株巨大的梨树下,横卧于一丛厚厚的梨花堆中,粉嫩精致的妆容被朵朵梨花点缀,真同仙子一般好看。
她手边倒着一壶酒,双颊泛红不知是胭脂抑或因酒而起。
但揪着我的心的还是她手里紧握着的黑色獠牙面具。
她,她好像哭了?
宋楚暮从远处走过来,李思皖把手向后挪了挪,面具被藏了起来。
他们互相说了几句话,李思皖冷笑,宋楚暮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怪,真奇怪。
我看着李思皖一身红衣入轿,竟然莫名有些欣慰,不自觉地笑了。
「我们,也会这样。」
回头看到宋楚暮温柔地笑着,眼眸若琥珀般干净。
我点点头,挽起他的手。
回府的时候,爹爹竟然问我:「如是,你可知太子为了求封你为郡主,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夜?」
「不知。」
「赵家官势如此,本不该再出皇亲国戚,陛下也不允封爵加位。太子殿下这样做……」
爹爹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
「您尽管说。」我道。
「你只需记住,赵家世代良将,永远效忠圣上,效忠太子。」
父亲郑重其事的样子令我不禁也严肃地点头。
晃眼间,轮到我成亲了。
一早上我便接了那道册封郡主的圣旨。
明明是大喜之日,我却隐隐感觉有些沉闷,在妆造完成一半时独自走到院子里。
我取出藏了六年的桂花酒,这酒还是当年和夏朝曦一起酿的,他本对这些工艺不感兴趣,是我硬拖着他给我拾的金桂。
本来约定好咱们一起开封、一起喝的,但若干年来他不曾提过,我现在又馋得很,便对不住了。
我一饮而尽,怅然若失地抬头凝望那翡翠似的碧空。我猜白云也偷了酒喝,灼红了脸。
突然想起李思皖,她成亲那日也喝了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是嫁与心悦之人,但恍惚间却都觉得失去些什么,一种激动、迷惘、欣喜又担心害怕的情感交织着,五味杂粮都藏在酒里了。
「如是啊,怎么喝起酒来了,等会儿就上轿了!」
娘亲带着芊芊走来,她拍掉我手中的酒杯,扶我起来。
我安静地听娘的话,坐回梳妆台前,她耐心地给我插好最后几根发钗,捞了一眼最素净的那根梨花白玉簪,帮它包好让芊芊收进我的嫁妆盒。
我沉默着。
她还和我说了当初嫁给我爹赵骁时,内心也是既激动又忐忑的。
她说,爹是当年风光无二的武状元,在一场围猎中脱颖而出,她一袭红衣亦煞是好看,他们一见倾情,但竟然是娘先主动,请圣上赐婚。
还打趣我主动这点倒像她。
……
那晚,我和宋楚暮对饮交杯,他轻轻掀起我的盖头,含情脉脉地与我相视……
醒来时,他搂着我,被子也整齐地盖在我身上。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他顺势把我揽进怀里,道:「莫闹,等会还要去见爹娘。」
宋夫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我一去她便拉着我的手开始嘘寒问暖,还多次嘱咐宋楚暮要好好待我,只是她不曾唤我「如是」,她叫我「长乐」、长乐郡主的「长乐」。
每每她这样道,宋楚暮便会不悦,他拧着眉纠正她,「娘,如是只有一个名字,她叫如是。」
宋夫人派人给我专门理出了一个院子,青桥石拱,亭台楼榭,碧水泱泱,烟雨朦胧,颇有江南的诗情画意。
我独爱那一方长廊,抬头便可见一些由民间故事改编而来的彩绘,尽头摇曳着串串风铃,微风拂过,清脆悦耳,令人心旷神怡。
居于此处倒是及其滋润的。
「可还喜欢?」
宋楚暮陪我一同坐在长廊尽头的地上,望着随风轻撞、发出声响的风铃,开口问我。
「喜欢,」我把头倚靠着他的肩,道「我想给这里起名,就叫’如初院’吧。」
我告诉他,「如是」和「楚暮」各取一字,长久如初。
……
只可惜啊,世间无情,哪来那么多的如初。
几日前,宋楚暮说他要出京城一趟。离别前一晚我们还在难舍难分,他搂着我,叫我等他,这次办的事要许久,我问他去哪,他不语,只道回来会给我带京城老字号最好吃的糕点,给我带几条街都难寻觅的脆皮烤鸡,给我捎回江南才有的金桂秋酿……
「那夜你吻我的时候,我说,一定要娶你为妻……」
只是……
若不是李思皖约我密谈,我还真信了你的情深意重,宋楚暮。
08
本来我在「如初院」里倒是清净,距他离开有几个月了吧,我绣绣花练练字,偶尔拉着芊芊去逛庙会。感觉宋夫人介于我的身份总是毕恭毕敬的,甚至免去每日的晨省,我逍遥快活似神仙。
直到有一日,芊芊冲进我的房门,急忙忙地对还卧在榻上的我说,
「小姐!良娣小产了!」
「良娣?李思皖?」
「是。」
「诶,怎么是芊芊你这么急,还急着对我说?」
「良娣说有事想找小姐,芊芊担心……」
我坐直起来,只觉得这信息量有点大,李思皖什么时候怀孕的我都不知道,现在小产了?还有事要找我?不是吧……
为一探究竟,我还是去了东宫。
正巧看到了夏朝曦坐在床边给李思皖喂药,见我来了,他放下碗勺,瞟了我一眼便出去了,看不出任何神色。
「姐姐来了。」她虚弱地说道,面色苍白,未施粉黛。
我点点头。
她指着屋子里摆着的一盆盆绿植,说:「这些植株是太子专门从异族引进送给皖皖的,姐姐你触碰它的叶子,它还通人性似的,会闭合呢……」
我心头一震,伸手微微一碰那植株,漠然地看着这一开一合的绿叶,眼睛有些许干涩。
这是含羞草,我在医书上见过,极具观赏价值,只是……只是……会导致有孕之人流产……
李思皖她真的不知道么?
我缓缓道:「这些绿植真好看,我也很喜欢,皖皖送给我可以吗?姐姐那里还有其它更好看的花儿……」说着,我便去握住她的手。
她一把甩开我,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摔到地上,裂成两段,一颗红色的药丸滚落而出。
「赵如是!你干什么!」
她冲我吼道,面目狰狞,与之前温婉的她判若两人。
豆大的泪珠淌落在她的面颊上,她一把抹去眼泪,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启齿道:「赵如是,别装了,你还不知道夏朝曦对你的情谊么?」
我不解地看她,还没见过这么失态的李思皖。
「在与他成亲那日,我去找他。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抬眼斜瞟我,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讽刺的笑意,继续道:「他啊,握着一个黑色的面具,盯了好久呢。后来等他去了,我拿起面具,上面刻着一个』如是』,当真是深情款款。」
其实在宋楚暮遇刺那日,我早有怀疑当初救我之人不是他。他和夏朝曦的身手着实相差甚远。但夏朝曦何时喜欢上了我,不得而知。他又为何不让李思皖怀孕呢?
我看向地面,冷冷道:「李思皖,你与夏朝曦的事我不屑理会,但倘若你今日唤我来只是想说这个,大可不必。我和宋楚暮已」
「哈哈哈哈哈」
突然,她以几近癫狂的笑声打断我,说:「你和宋楚暮啊?宋楚暮对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你那』如初院』不过是照着我喜欢的院子建的,东边一个偏房里还挂着我的画像呢。赵如是,我真可怜你。」
她又是哭又是笑的,死死盯着我,眼神像要吃了我。本来我对她因夏朝曦不孕之事尚存怜悯,现在只觉厌烦。
「那便可怜吧。」我淡淡道,心里有一丝绞痛,但懒得纠缠,直言「许多事,你见到的未必是真的,我听到的也未必。言多必失,李姑娘好自为之,如是告辞。」
心烦意乱地,当我要踏出东宫大门之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都知道了?」
「放开。」
我甩开夏朝曦,他亦没有挽留,我匆匆别去。
夜里的风及为冷冽,我坐在长廊下,听着清脆的风铃声,抱头沉思。
李思皖说的没错,宋府东边的偏房里的确挂着一幅画,是一个白衣女子在一棵梨树下采撷梨花,女子身材娇小,侧脸十分清秀。房间简陋古朴,床木却是檀木,竹帘下摆着一个书桌,唯有一个抽屉,里面存着一沓信纸,每一封上都写着「皖皖收」。
我只觉得头脑很疼,胸口像撕裂一般疼痛,我搀着木桌石墙勉强支撑住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回院子,不让芊芊跟着,拖着沉重的身体坐在长廊尽头下。
那个会为我寻觅京城所有老字号糕点店,为我早起排队买桂花糕的白衣少年,会带我游玩画廊重金买下我喜欢的金石字画的文雅公子,会陪我坐在长廊下尽听风铃悠悠、赏悦风花雪月的宋楚暮,一直以来,心里都藏着另外一个姑娘啊……
我就说,世间无情,哪来那么多如初罢……
我喃喃自语道,将娘家带来的桂花酒一饮而尽。
「和小时候一样,偷酒喝也不叫本太子。」
又是夏朝曦,他夺过我的酒杯和酒壶,同我坐到地上。
「找你的李思皖去,别烦我。」我别过头,不看他。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知道什么。」
「我……曾心悦你。」
我猛地喝一大口酒,对他说:「别了吧,夏朝曦,你清醒点。」
「喝酒的是你,不清醒的,该是你吧。」
我突然笑了,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参着酒味,涩涩的。
他稍皱眉头,轻柔道:「方才逗你玩儿的……怎么还哭了?」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看向他,问:「太子这次来又所为何事?」
「你已是郡主,封地置于豫州南,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却仍有极大建设价值,本王愿你考虑一下短时迁移至此,也当是帮我体察民情。」
我明白夏朝曦的意思,他无非想让我去散散心罢了,但我始终放不下宋楚暮,想当面问问他一些事。
「我……」
「我希望你去。」
「如是还有些事要处理,现在怕是难以应求。多谢太子好意,但恕我愚笨,现在也帮不上太子什么忙。」
他听完后沉默片刻,起身对我轻轻一笑,淡淡说了声「安好,保重」,又消失在朗朗月色之中。
第二日,我又走进那个偏房中,惊奇发现房里居然有个老妇。
她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像是从未吃饱过饭,头发似稻草般干枯,眼窝深陷,憔悴不堪。
见我来了,她微微欠身,给我请安。
「见过宋夫人。」
我扶她起来,想询问这偏房的事。
她说自己是宋家老仆,因以前犯了事被苛待至此,宋楚暮心软不曾赶她走,就让她住在这里,职责倒也清闲只要打理好房屋院子,还有,那幅美人图。
「这里平日怎么没人来?」
她微笑着说:「姑娘难道不知宋公子早就下令过,这里任何人不得踏足?」
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话说的轻巧而熟练。
「不知。」
「那姑娘还是少知道些事好,老仆也希望宋公子能放下了……」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幅画,画中女子当真是无邪纯粹,美若天仙。
「我只问你一句,这屋里的东西,可都是他的?」
我面无波澜,淡淡问道。
仿佛是得到了一个无需确认的回复。
她像是出于礼貌地微笑,点点头。
走回「如初院」,我仰头望着被火烧过似的天空,几只白鸟掠过,只道苍凉。
很多故事就是这样,两朵白云在天空各自游走,一场风让它们短暂地缱绻,风散了,它们也就散了。
娘亲来信,说是近日父亲赵骁在朝廷上一直被弹劾。父亲与柳太傅向来对立,两人皆是同年状元,赵骁尚武,柳集尚文。父亲在朝廷中向来刚正不阿,不偏不倚,而柳集则经常拉帮结派,但却一直协助太子。父亲虽不曾亲近哪边,对圣上与太子却一直忠心耿耿,因是建功老臣,亦颇具威信。
最近,柳集借北疆蛮夷动乱一事弹劾父亲,攻击其腐败勾结北疆首领,而北疆王的亲笔信又让父亲无法否认,但父亲确确实实不曾做过此事,那信注定是捏造的。
娘亲还言,宋丞相为父亲求情,参柳集拉帮结派之事一本。圣上现在对此事甚为头疼,但之前与父亲交好的官员们皆同墙头草一般,雪中无人送炭来。
我看完信后长叹一声,趴在木桌上。
「是何事引夫人叹气啊?」
我回头看,他已揽过我的腰。
他右手抱着我,左手拿出一小盒包装精美的桂花糕,放到我手里,还热乎着。
我冷漠地注视着宋楚暮,他却一脸无辜,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拿一块糕点递到我嘴边,细声说道:「是你喜欢的。」
我勉强微笑,终是没吃。
他把头靠在我的颈窝,丝毫没发觉我的冷淡,自顾自道:「如是,我好累,朝廷公事繁多,一去算来已有几月未见,甚是想念……」
我继续沉默着,一是看着他虚情假意的样子实在厌烦,二是思考着他爹何故帮助赵家,着实难猜。
未知全事,还是先不令他感知异常为好。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仍像往常一样,他处理完公事后就会来我这,时而在书房下棋,时而在院里陪我荡秋千,当然还有黄昏时坐在长廊下听清脆的风铃声……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看似羡煞旁人的姻缘有多空洞,二人各怀心思,虚伪盈盈。
有一夜里,灯花殆尽,残烛微微,他将手里最后一则书稿放到架上,坐到我对边,随意敲一粒黑棋,道:「四面楚歌,白棋不求和吗?」
「不求。」
我淡淡道,目光钉在那盘残局死棋上。
「如是,」他轻轻唤道,拂过我额前碎发,道「他哪里值得你们这样?」
我似懂非懂地望着他,想来他应是暗指赵家吧。
那「他」又是谁呢。
他看我疑惑的样子,突然释然般笑了。
「看来他什么都未与你说啊……」
「夫君到底想说什么?」
他垂眸,眼里明显黯淡了几分,沉默片刻后方道:「我会尽力让父亲护住赵将军,夫人请放心。」
望着窗外冷冷的月,清泪冷冷地落下,湿了胸前衣襟,却寒不过冷冷的心。
赵家孤立无援,我又能做什么呢?
「为何?」我用一指划过眼角,飞快擦过眼泪,问。
「不为何,如是而已。」
……
09
最近赵家出事,势力渐微,周围人对我早已不同刚进门般殷勤,甚至皆有懈怠。
因芊芊一大早就上集市去了,我便自己去膳房取鲟鱼汤,尚未踏入门就听到
「鲟鱼不够料了,我便把夫人那份匀给老夫人去了」
「瞧把你机灵的」
「可不是嘛,我……」
踏入门内,原来是一个老嬷嬷和
一个小姑娘。
见我来了,老嬷嬷瞬间拉着小姑娘跪下了,慌慌张张,吞吞吐吐嚷嚷着:「老仆该死!老仆该死!没管教好她……夫人要罚就……罚老仆……罚老仆……」
再一看,已是老泪纵横。
我未搭理她,淡淡道:「等会儿各领二十板子去。」
走近那个姑娘,我伸手勾起她的下巴。
「抬起头来。」
她看上去应是豆蔻年华,眉清目秀的,好不怕生的模样,我看着她,她竟也直愣愣地对视于我。
只是,太像了,那双盈盈秋水的桃花眼,和李思皖实在太为相似。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我叫李梨儿。」
我轻笑。
「梨儿,很有诗意的名字。在宋府,以后还需守些规矩。」
回房后,芊芊替我更衣时气急败坏地说:「连个新来的都敢欺负小姐了!」
「这小姑娘可是什么来头?」我扶着额,淡淡问。
「听说是新来的掌厨,其余的,芊芊就不太清楚了……」
她拉下我的床幔,正欲吹灭床灯。
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竟然能进宋府这样的大家掌厨,这小姑娘应该不简单。
「夫人今日倒休息得早啊」
他拉开我的帘子,一会儿后躺了下来。
「听说今日有人让夫人不开心了?」他靠在枕边,问。
「不过是小丫头不懂事罢了……」
我转身,背对着他。
他亦沉默着,我们就这么背对着,烛火燃尽,一夜无言。
隔日午后,我在宋楚暮的书房里见到了一碗鲟鱼汤,一模一样的鲟鱼汤。
自那晚后,宋楚暮来「如初院」的次数愈发少了,偶尔来了,也是潦草几句问候,再无多余的话。
只是,每隔几日他都会定期给我送来桂花糕,每次还都是温热的。
经常地,我也能见到潇王出入宋府,说来也挺可笑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却仍只是点头之交。
有这个李梨儿在,我不难猜到以后会发生什么,只是,我不想争了,也没那么在乎了,我只希望宋楚暮能做到他答应我的那句话,保住我父亲。
在宋府一日日也闲得发慌,我就去向吴尘要来了宋家的店铺账本,也试着盘算自己的小生意。
暗地里,我以宋夫人的身份联络了不少丝绸铺的老板,发现原来宋家这样贪污腐败,背地里的勾当多了去了。
我尝试着用之前娘亲教给我的知识打理着,也渐渐收购了一些原本的黑店,甚为自豪。
一转眼,又到了梨花开放的时节。
我坐在石椅上,托腮望着漫天飞舞的梨花,想起那时四人在梨花夜里把酒言欢的场景,不禁感慨。
但也真是讽刺,分明是我的「如初院」,怎么真就种满了梨树,好一个梨花飘零。
芊芊端来一碗梨花羹,我舀了一小勺,微尝一口,大呛,差点全吐出来。
「好咸。这梨花羹怎么是咸的?」
我一呛,泪就溢了出来。
「刚从膳房拿来的,哎呀,一定是那个李梨儿!」芊芊慌张又气愤地说,一边抓起勺子吃那个羹,还没一口便全吐出来。
「看我不去好好教训她!敢给小姐吃这样的东西!」
我本不愿招惹是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还未开口,芊芊早已冲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就拉着那个小丫头过来了。
芊芊一把将李梨儿按住,她小身板子哪里守得住,「扑通」一声便跪地上了。
「说!怎么敢给夫人吃这样咸的东西?是不知道夫人好甜味吗?」
芊芊瞪大双眼,怒斥道。
「梨儿已经说过了,是宋哥哥说喜欢咸口的汤羹,梨花羹是羹,梨儿自然做成咸口了。」她语气倒硬。
宋哥哥?没想到你们发展的倒还挺快。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仅凭一双和她相似的眼睛,宋楚暮都可以让一个下人称呼自己「哥哥」,真是有趣。
「掌嘴吧,看来上次的事没给你长教训,你还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颇为刚硬,也不认错,就是干巴巴受着。
看她的脸几乎肿得不行,我让收手。她马上虚弱地栽到地上。
她回去时,眼神是凌厉的,怨恨的,像极了那时小产的她……
晚上,果不其然,宋楚暮来了我这。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改往日的温柔,一把将我压制在书案上。
我本能地想推开他,他却更贴近我,双臂靠案将我锁住,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夫人莫不是吃醋了?」
我别过头。
「是为夫不好,最近陪夫人得少。」
「谁吃醋了,我……」
不由我说话,他将我打横抱起。
我心里只是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
「不是你喜欢梨花么,不是你要护着她么。」情感战胜了理性,我是在赌气说道。
他愣了一愣,低头瞥了我一眼,语气冷到极致,一字一顿道:「我,不,喜欢。」
他仍旧紧紧盯着我。
我拒绝:「我太累了,改日再说吧……」
「好。」
他亲了我的额头,抱着我一整夜。
「宋楚暮,你相信专情吗?」
我转过身,倚在他怀里,淡淡问道。
他轻笑,搂紧我,说:「本应不信,遇见你后,便信了……」
我轻勾嘴角,不语。
10
朝廷下旨令父亲出兵北征,平定叛乱,算是圣上给赵家的一次机会。虽然我坚信父亲始终无过,但奈何朝中人言可畏,圣上才出此计谋以证赵家衷心吧。
早上未向宋楚暮通报,我带着芊芊独自溜回赵府。
一见到娘亲,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娘本来身子就虚弱,如今赵家出了这么多事,她一定忧愁坏了,现一见,脸色明显黯淡无光,人更是瘦比黄花。
她带我到厢房中,眉头微锁,神色忡忡地说:「丫头,终究还是赵家势力过大,陛下忧思了啊……」
「娘,爹爹会胜战的。」
「胜不胜战的都是空的,如是……」娘的脸上突然两行清泪落下,她有些哽咽道:「不过是一场鸿门宴罢了,他们是要你爹的命啊。」
「什么鸿门宴?」
我抓住娘的手,瞳孔紧缩,有些慌张地问。
「这场战不论输赢,赵家都不会好过的。」她望向窗外,神情淡漠地说。
我很少见她这样,在我记忆中,娘一直是个温柔且坚定的女子,像面前这般决绝、不屑,目色空空,仿佛置身事外的模样,头次见到。
「皇上不是你表哥么?」
我有些恨意又卑微地问。
「权力面前,什么情义,都不值一提。」
她淡淡道,轻蔑一笑,又更握紧我的手。
那晚上,我又去见了爹爹,他比娘更加坚定决绝,已然一副超脱无畏的模样。
他还是那样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如是,赵家世代良将,永远效忠圣上,效忠太子。
我含着泪回他「好」。
次日清早离别前,娘盛装打扮了一番,一袭红衣款款走来,煞是好看。艳而不妖,人间尤物,恍惚间我甚至误以为自己穿越回他们相识的那时,娘还是个名满京城却待字闺中的少女。
她递给爹一方秀帕,上面烙印着她亲手绣的红梅。
我知道,爹每次出征前,娘都会送他这样一张绣着梅花的帕子。
「阿骁……你可还记得,那年围猎场,红梅映雪……」
娘仰起头,为准备出征的爹戴上头盔。
隔的有些远,我听不太清爹具体说了什么,但我清楚看到他把秀帕藏进内衬,低头轻轻吻了娘的额间,然后上马,背对我们。
渐行渐远处,隐隐约约,他回头了,亦不知是否是幻觉,我仿佛听到「高阳」这两字眼……
我也回头看,她逆着光,面上,些许晶莹……
一切,本该如初见般美好。
娘不仅温柔坚定,她还是刚强的。
爹一走,她回屋默默地卸了妆,褪去红衣,换上素日里她最常穿的浅蓝色衣裙,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
「如是。」
「女儿在。」
「宋家的账本可有看过?」
……
回宋府时,宋楚暮正坐在我的书桌前。
「夫人回来啦?」
虽然他神态欢快轻松,可我知道他一定是来审问我的。
「嗯。」我点点头。
「想来夫人是在府上待久了,出去透透气也是极好的。」
他一边挥着狼毫,一边淡淡笑着说道。
不经意间,他把一叠宣纸盖在下方。
倏忽,他抬头,目光流离在我的面上,最终停留在我的双眸,方开口道:「如是,东宫要办一场宫宴,你同我去可好?」
想来已有许久未见夏朝曦了,嫁入宋府后再不同以前可以经常出入皇宫,除了上一次问我封地之事,他亦不曾来过。
见我迟钝了,他一笑,语气带着一丝讥讽,「我记得以前只要有宫宴,都能看见夫人的身影。怎么这次太子举办宫宴,夫人反倒迟疑了?」
我心里苦笑,从前去宫宴还不是为了见宋楚暮你啊,现在想来还真讽刺。
「我只是好奇,太子为何突然要办宫宴?」
我不紧不慢问。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虽然神情十分细微,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即刻他又恢复那样平静淡定的神态,说:「说是为以姝公主豆蔻庆生,公主是当朝唯一的嫡公主,皇上皇后对此事很重视,宴会也是太子主动请办的。」
我点点头,也答应了他的请求。
走回房的路上,我遐思万千。印象中的以姝还是那个爱玩捉迷藏的小孩,转眼间已是豆蔻年华的婷婷少女了。
我到宋府,也近一年了……
晚上用膳时,宋夫人有意无意地提起「继后」一事,我只管低头干饭,不愿理会。
她也不像当初和蔼安慈,言语里甚至透着一股刻薄。
「楚暮,不能嫡出也不用强求,娘觉得这香火啊还得继传的,侧房之事也该商……」
「娘,不许瞎说。」
宋楚暮放下碗筷,打断了她。
「怎么叫瞎说了?你夫妻俩都一年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外头说些不好听的,还以为堂堂宋家这边,房事上不行?你让娘脸往哪搁?当年我嫁进来的时候,不到三个月就怀上了,你们……」
她开始没完没了的唠叨。我听的十分厌烦,冷冷道:「不就是要纳妾么?」
他娘俩瞬间都愣住了,宋老太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宋楚暮石化了,脸色蓦地铁青下来,猛一甩袖,扬长而去。
我只是想着,反正你的心上人并非我,该伤心该难过的痛苦我都体验过了,现在无非婚姻的形式主义罢了,虽然,我承认还是对你既有爱意更是恨意,我试着放过自己,但你现在的表现又令我琢磨不清了……
11
显然,他是真的生气了。
连着几日,他都不曾来看我。
府上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他们说宋大人很宠那个小厨娘,给她买糖葫芦,给她扎秋千,还和她一起放风筝。
我心里微微磕了一下,但马上平淡如水。继续翻看着宋家笔笔账目,启动赵家现存的人脉,私下转过宋家一些行当,经营起一片小市场。
那日,娘亲说:「权力,感情都是靠不住的,你要理智,要富有,要独立。」
这话我记下了。
但宋楚暮显然还没意识到我已经把他从我的人生重要小清单里划掉这个不争的事实,他,还在试探我。
只可惜,这次,李梨儿实在太作了,不仅没等到晋升成为侧室,还把自己给作没了。
这事儿还要从昨日说起。
听说昨日夜里,李梨儿趁宋楚暮在庭院里看卷饮酒的时候,穿一身素白纱裙仙女下凡似的卧在梨花树上,朦胧月色下她应是动人的。
宋楚暮问她怎么宿于树上了,她说心中苦闷,借月色聊以慰藉。巧了,宋楚暮也正在烦忧之中,两人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
蓦地,李梨儿一个没稳住,滑了下来,宋楚暮一个健步,接住了她。
不知道他俩说了什么,后来李梨儿主动舞了起来,据说宋楚暮只是冷冷看着,自顾自小酌,面无表情,李梨儿及其不识趣地问宋楚暮能否替她起剑,她想舞于梨花飘零。
宋楚暮放下杯盏,好像是看她自顾自跳完后让她走了?
……
「明日起便不用再来了,这里,不适合你。哈哈哈哈哈哈……」
「瞧她以前那得意的样儿……」
府上几个小丫鬟正在角落偷偷谈笑着。
「活都干完了?搁这说什么呢?」芊芊故意咳了几声,上前说。
「芊芊姐,啊……见过夫人……」
见我来了,她们收起笑脸,恭恭敬敬地低头站着。
我点了点头,往外走。
「她们可是在谈论昨晚之事?」我轻问芊芊。
「回小姐,是的。听说宋大人让李梨儿今日就收拾好东西离开宋府,这会儿她还跪在大人书斋外哭着呢……」
我漠然地看了一眼掉落在手上的梨花,淡淡道:「走,去书斋。」
果不其然,艳阳高照下,李梨儿正跪在屋外石阶上,哭的梨花带雨,汗涔湿了她的衣服,后背若隐若现,想必是已跪了许久。
「夫人,我错了!梨儿知错了,不应该痴心妄想的……但,但梨儿绝对不敢对大人和夫人有任何不轨之心啊!」
她早已卸下往日的傲气,向我哭求着。
「夫人!这些主意也都不是梨儿想的……是有人教唆我这么做的……不要赶梨儿走啊……」她泣不成声,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
我停了下来,转向她,问是谁教她的。
慌乱之下,她全如实交代了。
原来,宋府还藏着这么一个狠角啊。
「夫人,您能替梨儿说说情吗?求求夫人了,我真的不想走啊……」她拉着我的裙摆,楚楚可怜地哀声道。
没有这个李梨儿,难道就不会有第二个李梨儿了吗?
想到这,我轻蔑一笑,不予理会,往最东边大步走去。
「到都到了,不进来么?」
熟悉的身影立在我旁边,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我身后。
「宋楚暮,你是害怕我去东边偏房吧……」
我抬头,与他对视,说。
他似乎有些不解,嘴角微动,但没说话。
「瞒了这么久,应该很累吧……」我浅笑道。
「如是,你误会了。」他皱眉,然后有些无奈地笑了,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继而,他转向跪在地上已经精疲力竭的李梨儿,淡淡开口道:「等会儿你就和东房那位一起走吧,我会给你们安排住宿,以后,莫要再打扰了。」
说罢,他强制牵过我,带我走回如初院。
一路上,都是他在说话,不停说,一直说。
原来,东房那位老太是李思皖的亲生母亲,屋子里的画和信件都是她的。
原来,李梨儿想学李思皖花前月下起舞的主意,也是她出的。
原来,我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这么久了,还真是夜郎自大,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
「现在可明白了?」
宋楚暮仍揪着我,眼神有些炽热。
「唔,我……」
「嗯?」
「想吃桂花糕了……」
「今日怕是排不到了,为夫给你做吧……」
「好。」
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勾了勾他的手指。
12
这几日接二连三地还是发生了好些事,听说李思皖又生病了,上次小产后她已经很虚弱了,最近她母亲被逐出宋府,没过几日就听闻她病着了。
至于我和宋楚暮,明面上算重归于好了,但因为知晓宋家背地那许多的肮脏交易,试探性问他他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对他还是心存芥蒂。
转眼快到以姝的生辰宴,我决定去一趟皇宫,亲自给她送赠礼。
整理首饰盒时,宋楚暮走了进来。
「娘子戴什么都好看。」他说着便随意拿起一个翠蝶银钗,在我发髻上比划。
突然,他的手顿住,透过铜镜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只稍显粗糙的白玉簪。
他放下手中的银钗,欲拾起那簪子,我不由自主地急忙握住他的手指,看着他疑惑的样子,很快缓过神来,说:「这个做工不佳,怕磕着你。」
他坦然道:「我记得,皖皖好似也有一只。」
我僵硬地笑了笑,随即转口说:「我方寻思着该送公主什么好呢?簪子不知有无新意。」
他想了一会儿,说:「姑娘家应该无不喜胭脂粉黛吧,我那里刚好收藏有波斯上好的螺子黛,你看看合不合适?」
我点点头又低下,回避他的眼神。
一池记忆由这螺子黛搅动掀起。
那年我十五,初春,逢及笄,夏朝曦送了我一盒螺子黛,他说我的眉毛太浅了,像远山细水,典礼上不应该这么淡,没气势,于是拆了礼盒,拿起眉笔蘸了水,开启在我脸上的「大作」模式。
我信他个鬼,画完后的眉毛粗的像两条树干,直冲冲地横在脸上,我怒气之下追着他跑,出了赵府,出了长街,不一会儿便追到无路可走,面前是高高的围墙,几枝白杏出墙,摇曳风中。
而那贼人却不见踪影了。
「夏朝曦,你再不出来我……」
我气急败坏地一抹额,螺子黛的墨迹随汗珠晕开,手上也沾染黑色,样子一定十分狼狈。
「赵丫头!」
抬头望去,他坐在高墙上,折了一株杏花丢给我。
那日春光明媚,清风徐来,他笑的还挺好看。
后来啊,我再没让他给我画过眉。
他也再没气我,让我追他满城跑。
……
我坐在马车里,带着赠礼,往公主寝宫走。时而掀起帘子看看这些庄严又空旷的宫殿,琼宇依旧在,只是,权争利夺中不知换了多少的主人,略感悲凉,稍显沧桑。
通报的小太监说九皇子正在里面和公主一块儿读诗,问我是否还要进去。
我摊了摊手,说等等罢。
估摸一刻钟后,潇王走了出来,公主倚在门口目送他。
远远观望着,我也能感受到,本天性凉薄的他柔情似水,眼睛里的光是不会骗人的。
毕竟,也许大概,以姝是他心里唯一的亲人吧……
我刚下马车,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我面前。
真巧。
「现在是该叫你什么好呢,赵丫头?」
他冲我笑道。
「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我欠了欠身,依礼数说道。
「一起进去吧。宋夫人。」他微微瞟了眼四周,对我说。
我淡淡一笑。
他问我这次是来给以姝赠礼的吗,我点头。他又问我选了什么,我坦然说是一盒螺子黛。明显地,他停顿了会儿,继而道:「挺好的。」
公主正坐在书案前抄写,见我们来了,她很欣喜。
我打开礼盒,把螺子黛递给她,她竟让我教她画眉。
「算是找对人了,你赵姐姐的技术好得很。」夏朝曦坐到以姝旁边,看着我说。
我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想来你也好意思,要不是当年托您太子殿下的福,我也不会知道画一个好眉对容颜而言有多重要。
我拿出螺子黛,蘸少许水,在以姝脸上流畅地落笔勾勒。不一会儿就大功告成了。
她显然是很满意,拍手叫好,雀跃地说:「今日真是愉快极了!刚和九哥读了一首好诗,现在又有如是姐姐给我画眉。」
我笑了笑,随口一问:「以姝可读到什么好诗了?」
「这个!」
她指了指她写的字,一边读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是不是很美,很应景呀?哈哈哈哈……」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们。
我明白夏朝曦在想什么,我们看着彼此,看着以姝,有些尴尬地微笑着。
「是首好诗。」他说。
蓦地,他抬眼凝视我,缓了缓,勾唇轻问:「赵姑娘,你说是么?」
我没有回避,与他对视,从容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年少,足风流。」
以姝调皮地看着我俩,眼珠子左转右转,一脸坏笑。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以姝,早些休息。皇兄和丫,额,赵姑娘先走了……」
他起身,走到我身边,说:「请。」
和以姝道别后,我们一同在皇宫里走着。
我们并肩走着,我望向远处的赤色宫墙,停了下来。
「如是。」
他站在我身后,开口轻声唤我。
「我时常想,倘若告诉你当初救你的人是我,那会怎样……」
一步之遥,却仿佛万年之距。
因为,我们总喜用倘若来掩饰自己藏匿的欲望与懦弱。
你说,这么多年,难道我对夏朝曦不曾有一丝心动吗?豆蔻年华采桂,及笄之礼相伴,方年少情深,我怎么可能对他没有一点歪心思呢?
只可惜我们太为相似,太清醒,也太懦弱。
皇上说赵家不可再出皇亲国戚,你也从一开始便清楚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不会怎样,夏朝曦。」
京城的风很大,沙粒飘来,我背对着他,揉了揉眼睛。
「倘若我非居于高位,应会少许多羁绊……顾及天下人周全,却顾不得自己周全。」他轻叹道,语气有些落寞。
我转过身,对他浅笑道:「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烦恼啊。」
「丫头,他应该待你极好吧……」
「好啊。」
他一笑,走近我,说:「若有事,还像以前那样,来寻我。」
我微微抬头,望着他上挑的凤目,笑着点点头。
嘴角有些咸味,我说,是风又大了……
13
「芊芊,昨晚啊,我做了一个梦。」
我倚靠在软榻上,翻了两页书,有气无力道。
她上前来,等我开口。
「我梦到啊,北疆有个少年郎,他助我……助我脱险……还有赵府……爹娘一起的时候……」
「诶,小姐你怎么哭了?」
我低头,泪珠湿糊了字面,眼里和心里,我什么都看不清。
「提及往事,有些伤感罢……」
「时辰也快到了,小姐梳妆吧,切勿多思了。在宋府,不该想的便不去想了,这还是当初小姐教我的呢。」她边说着,边扶我起来,我恍惚着,自言自语道:「是啊,等会儿还要去东宫呢……」
依旧妆后,万般明艳,像屋外春光,
万般明艳。
去往皇宫的路上颠颠簸簸,宋楚暮和我说了好些故事,都是长廊尽头彩绘上的主题出处。
「到了。」
他掀起帘子,先下一步,伸出手,牵过我走下。
他紧攥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主殿。
正好碰到夏朝曦站在殿外,仿佛在等着什么。
宋楚暮牵着我更紧了些,一同上前,他对夏朝曦道:「臣拜见太子殿下。」
我低着头,宋楚暮故意拉了拉我,细声道:「如是,基本的礼数还是要的。」
「罢了,我和丫头何时要这些虚礼?」
我微抬头,他果然在看着我。
「我们进去吧。」我拉着宋楚暮往内殿踏进。
我和宋楚暮位于一席邻案,我稍环顾四周,直至宴席正式开始,竟然都没见到李思皖。
以姝坐在我们这列第一个席位,对面是夏朝曦。
不得不说,公主上了浓妆后亦是倾城之色,女孩也到娉婷。
忽然,宋楚暮夹了块脆皮烤鸡到我碗里,调侃道:「上次出行,你好像很爱吃这个。」
我尝了一口,明明是最好的厨子做的,但怎就没那时的美味了。
「以姝聪慧淑慎,懿姿纯茂,深得朕心,恰逢芳辰,朕……欲封其为永安公主。」
皇上居高临下,威严说道。
我等起身服礼,恭恭敬敬道:「恭喜永安公主!」
她郑重接旨,跪谢道:「永安谢过父皇母后!」
她回位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儿臣且有一事请求父皇。」
夏朝曦已经站了起来,玄色长衣更衬他体态修长。
他双手作揖,低头面上,清嗓说道。
「何事?」
皇上挥了挥袖,问道。
「永安公主为我朝唯一嫡公主,身份尊贵,且现芳龄合适,最具资格赴北和亲,儿臣恳请父皇为国事建设考虑。」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好。
以姝当场便急了,马上站起来,有些惊恐愤怒地对夏朝曦说:「皇兄,你胡说些什么呢?」
但圣上只是冷眼观望,仿佛要远嫁的不是他的亲女儿,他不为所动,沉声道:「此事涉及国事,方为大事,不可草率。太子所言并非无道理,朕,还需斟酌。」
「是。」
皇后显然也有些生气,对夏朝曦直言:「太子今日怕是不太清醒,不知说些什么话!」
「母后息怒。是儿臣失言了。」
但由于这本是以姝的庆生宴,气氛大可不必这样尴尬沉闷,几个妃嫔倒是调节了气氛。
我特意瞥了眼潇王,他虽面无表情,但却一直举着酒杯,不经意间,他目光向我这边转来,原来是与我身边这位交汇啊。
晚宴过后,一个有些面熟的小宫女叫住我,说她家主子有事找我。
她家主子原是住在东宫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屋子里传来悠扬婉转的戏曲声,寻声而去,帘子一掀,是她娇小的倩影。
李思皖抱着一把玉琵琶,一身素白的衣裳,静静坐在一个雕刻精细的圆木椅上,忘我地弹唱着。
兴许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
她的发髻上还戴着那根白玉簪子,眼神却不及当初的灵动。
「你来了。」她抬头看我,语气绵绵的,说:「坐吧。」
我警惕地坐下后,她让丫鬟给我们上了茶后全部离开,房里独留我们两人。
见我一直不语,她有些尴尬地笑着,用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对我说:「就是想找姐姐说说话,不用如此拘谨的。」
「嗯。」我回道。
「姐姐听到方才这曲儿了吧。」她边说着,又开始抚弄琴弦。
「这首曲子,虽然江南味道十足,但却是我来京城后才学的。」
我喝了一口茶,听她继续说。
「那时,有一人与我说,一定得把曲儿给学好了。后来,他带我去了长乐阁,看到一个穿黑衣的人,那人好生好看,虽衣着简单但却透着一股贵气,尤其是一双凤眼,不怒而威。接着,我被叫上台唱了这首曲子,说来也是缘分,因为这个,他竟记住了我……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她回忆起往事,风轻云淡,脸上却不经意地展露出少女似的单纯羞涩。
我大概知道这个故事所指,我问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和夏朝曦的相遇就是宋楚暮一手安排的。是吗?」
「是。」她淡淡道。「宋楚暮本是凉薄之人,何曾料到,他竟也会动情。」
谈及此处,她眼中掠过一丝不屑,拨弦似乎用劲一分。
「他对你可谓上心,何来凉薄一说?」我有些不解问。
她冷冷一笑,像极了凄凄飘落的梨花,遗世而独立。继续说:「夏朝曦说你太过清醒,于是什么都不愿让你知晓。而宋楚暮呢,怕你失望,在你面前装了这么久啊……」
她开始和我说起了她来宋府后的那段经历,我才发现,先前认识的李思皖还是过于片面。
她生于金陵,夙遭闵凶,少时父亲因亲历治水不幸而亡,她只能随母亲投奔京城中势力强盛的大姑母家,也就是宋家。但宋家对她娘俩一直不好。
有两个缘由,一是她大姑母和她爹的关系本来就很僵,之前她大姑母嫁给宋丞相这门亲事一直遭到李思皖她爹的反对。据她所言,因为宋丞相在朝廷作风不正,贪污腐败之事多了去了,一向清廉的李知府当然看不惯这样的人了,怎会高兴把大姐嫁过去?但奈何人家大姐只看中钱财名势,一心要嫁,因此也与李知府有了裂痕,两家本是十多年不曾来往了。二来,李思皖的母亲本是李家一个陪读小丫鬟,但与李知府日久生情,后来他也只有她一房夫人。但宋楚暮他娘怎么看得起李思皖母亲啊?虽说收留她们,但却是冷眼相待。
「宋楚暮对我本也是挺冷漠的,记忆中他只同潇王交好。直到后来有一日潇王来宋府,刚好碰到我在唱曲,他问候了我一番,之后,忘记了从何时起,宋楚暮待我变得愈发温和,他和我说』你要好好学曲』,我承认当时对他有依赖,他说的话,我都有好好听。」
……
后来发生的事,我也清楚不过了。
所以,是宋楚暮和潇王一步步地把李思皖推到夏朝曦身边的。
蓦地,我一阵心慌,后背发凉,细想一番,他们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
难不成,他们要谋反?!
更令我恐慌的,是父亲那句「永远效忠圣上,效忠太子」,若是这样,潇王他们怎会放过我爹?
「想必姐姐也猜到了。」她看我眉头紧锁,宛若思考的样子,开口说。
「那太子呢?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他不让李思皖怀孕一定至少对宋家是有怀疑与戒心的。
「怎会不知?带有温情的试探,最为致命。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看着他的,还是被他看着了……」她淡淡道,像屋檐上融了的白雪那般释然。继而又言:「方还是爱的,只是不念了,自他不想要我们的孩子起,便不愿再念了……」
我挪移视线,望着屏风映着的烛影,一跃一跃的,只是不知何时便会燃尽了。
我们原都以为,穿上嫁衣嫁与如意郎君已是圆满,往后日子即便平淡亦是无忧,殊不知在权力的牵扯下,尽是不如意。
「李姑娘今日怎愿与我交心一谈呢?」
她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眸,边拨弄琴弦道:「既然家母已被驱逐宋府,我的身子亦每况愈下,不知时日剩几,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和姐姐说这些,只是觉得,咱们都是可怜人,不由衷地输给那些虚的东西了……」
「别担心太多,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眼前要紧的,皖皖。」我动容了,伸手微微握住她的手腕。
她轻笑一声,点点头说:「皖皖想说的都说完了,时候也不早了,姐姐可以回府早些休息。」
既然她已下逐客令,我亦不久留,起身道了句「皖皖也早点歇下,告辞」。
一步一步往外走,戏曲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可惜再清脆的曲声亦飘不过三丈宫墙,她唱着些什么呢?
「序曲无误,终曲有误。」
14
到宋府,发现宋楚暮书房还亮着,我偷偷躲在门外听着。
果不其然,潇王也在。
「夏朝曦这没有心的东西,以姝也是他亲妹妹,他怎就舍得?」潇王在屋里踱步,愤懑骂道。
「所以你打算……」
这是宋楚暮的声音。
「柳集那边早已安排妥当,上次让你去江南那路暗通的官员也已就位,按现在局势,我想提前用兵。」
听到此处,我有些紧张,把脸贴近门窗,透过缝隙,看到了他们的背影。
宋楚暮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你懂我的意思的。」
潇王看向别处,背对他道。
「我认为不可操之过急……」
宋楚暮说。
「哦?操之过急?只怕是宋兄舍不得下手了吧。」潇王转身冷冷瞥了眼宋楚暮,有些讽刺道。
宋楚暮继续低头,沉默着。
潇王靠近他,凌厉冷漠得令人害怕,他对宋楚暮说:「你说过,不会动情的。」
他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宋家那么大的窟窿,你不这么做如何去填?赵骁是最后一步,你难道要为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就前功尽弃了么?!」
我出一身冷汗,腿已经软了,继续看着。
宋楚暮抬头,同样带着恶意的目光与潇王相对,同样愤怒不屑的语气道:「我的家事,潇王无需过问。但是敢问潇王你,又何尝不是为一份根本不该有的情感纠结?多可笑,多荒唐。」
潇王笑了,我也笑了,我跑回自己的屋子,在宋楚暮经常转悠的书架上翻翻找找,蓦地,一沓带墨的宣纸掉落出来,里头夹着一封信。
上面是北疆的文字。
我的心顿时空空的,坠落的虚无感包围了我,像个失魂的木头似的,木讷地打开信函。
北疆一线原来早已安插了潇王和太子各自的势力,爹驻守多年的阵地原来是太子夏朝曦的领域,但北疆王狼子野心,对当前俸禄与隶属之位甚为不满,潇王便允诺他若协助其谋反篡位,功成以后自可分裂,不必再臣服我朝。而当下唯一的障而当下唯一的障碍,是赵骁。
这信已是数月前。
那时,宋楚暮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他会尽力护住我父亲。结果,这不过是他和潇王做的一出好戏罢。
一边出黑,让柳集不断弹劾我爹;一面派白,让宋丞相替我爹求情来更激起圣上猜疑,还故意宽慰我让我放下戒心?
妙哉妙哉。
这样即便我爹死了,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你们头上是吧。而现在,因为害怕以姝公主远嫁一事,潇王想提前谋反?所以,现在你们走的最后一步棋,是北疆,是赵骁。
我异常冷静地分析完这串预谋,心里只剩一个念想:复仇。
本只想收购宋家黑市,赚些闲钱,读书刺绣,与你宋楚暮好好过日子罢,你倒好,为权为利,反噬赵家,欺我情感,毁我安稳,桩桩件件,皆不可忍。
若父亲再出事,我定不放过你们,必会加倍奉还。
那夜,宋楚暮居然还敢来我这,我们都侧着身躺着,同床异梦,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我整理出宋家全部账本,照着所有店铺,一一罗列出来,将大店先放着,小店几乎已全部被我收购,现在名下的财产皆是我赵家的。
为防止宋楚暮起疑心,我还得陪他演着伉俪情深。他送的糕点,我照样不误地吃。许久前赠他的香囊,他也依旧佩戴着。
「听说,倘若男人突然对你加倍疼爱,别着急欢喜,兴许是他做亏心事了。」我翻书页,写着小楷,情不自禁淡淡道。
芊芊笑了笑,满面骄傲地说:「芊芊就不会,芊芊对小姐越好,只会是因为越来越喜欢了。若真做了亏心事,我从此不敢看小姐。」
「数你会说。」我笑道。
「芊芊啊……」
「怎么了?小姐。」
「你跟随我也已多年,我寻思着……给你许一门亲事可好?」我放下笔,盯着墨字,说。
她一激动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有些慌张道:「芊芊跟着小姐便好,小姐别不要芊芊啊!」
说着说着,她便哭出了声。
我明白接下来会有大事,芊芊于我是亲人般的存在,我不想她受牵连。她甚单纯,与她而言,寻一门好亲事便是最好的打算了。
「女儿家大了都是留不住的,我没有不要你,只是想让芊芊余生能为自己活,过的安安稳稳的,我心里头才舒坦。」我笑着说,强压住眼泪。
她起初还害羞难过,经我一番疏导,倒是想开许多,女儿家的心事也断断续续地吐露出来。
来宋府后,芊芊看上了书斋前的一个小侍卫,原来两人还时常眉来眼去的,倒也俏皮。
我点点她的鼻尖,允了这门亲事。
晚上我特意做了暖胃汤和杏花糕,亲自送去书斋。
门口的小侍卫见着我本想通报,被我一个手势给阻止了,借着房内光线,我看这小侍卫长相颇为干净,应该也是老实人,我进屋前稍稍留意了一下,瞥见他与芊芊对眼,笑意盈盈。
好,真好。
见我来了,宋楚暮微妙地把桌上一叠文案挪到一旁。我淡淡笑了,心里也明白。
「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惊喜地看着我,问。
我坐到他身边,打开食盒,拿出暖胃汤和糕点,舀一小勺汤,吹了吹递到他嘴边,轻柔道:「夫君彻夜处理公事,定体乏劳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煮了些肉桂牛腩汤给夫君补补身子。」
他显然是感动了,喝了半碗汤,说:「辛苦夫人了。」
我故意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夫君最近竟这样伤神吗,我们二人有许久未好好聊天了……」
他将我揽进怀中,紧紧抱着我。
他似乎很冷,抱我抱地特别紧,像是要汲取最后的温暖。
「我一定会给夫人最好的……天下谁也给不了的……」
他说。
我靠在他怀里,娇声道:「我有二事想寻求夫君同意。」
「何事?」他轻问。
「其一,我想给芊芊寻门亲事了。」
「嗯?」
「想把芊芊许配给你书斋外的小侍卫。」
他轻松道:「全凭夫人做主就好。那侍卫叫林逸,是个守本分的。这样想,倒也不错。」
我抬头与他相视一笑,继续道:「其二,想买些绸缎做衣服,还有替娘买些药品,如是知道这许多店铺和宋家都有商贸往来,原以为直接询问要来便可,但他们硬是不认我的身份。真是可气。」
说着,我便拨弄自己的发丝。
他停顿了会,握住我玩弄头发的手,道:「夫人的意思是……」
「求一个证实宋家身份的印章可好?」
我要的这印章本身无多大用处,确确实实只是证明是宋家之物而已。但是,他可能觉得无用,于我却万分有用。
他说:「好。」
「夫人。」
「嗯?」
他凑到我耳旁,轻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有个孩子呢?」
我下意识地开始整理衣服,淡淡一笑,道:「时候不早了,夫君看完案牍也早点歇下吧。」
他放开了我,点点头,说:「夫人也早些休息。」
「嗯。」
15
给芊芊准备婚典那几日,我回了趟赵府。
娘问我如果赵家出事怎么办,我说不必担心,赵家现在富可敌国,皆是后路,只是,再也与权力无关了。
她捻动掌心佛珠,欣慰地点了点头。
芊芊进轿子前,我赠予她五十亩良田,把赤红外装的地契递给她。
她哭的稀里哗啦的,我故意奚落她:「以前的火爆脾气哪里去了?还说要保护我,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哭成这样。」
「能照顾小姐真是芊芊的福气。」
她抱住我,我拍拍她的背,说:「有你在,才是我的福气。」
望着花轿渐渐淡出视线,我舒展眉头,清泪滑落,在原地出神了好久。
「回去吧。」
「是,小姐。」
……
我走回闺房。
夏朝曦坐在我的书桌边,拿着一个破旧的话本津津有味地看着。
「丫头,你来了,带瓜子了吗?」
他抬头对我笑着问。
我夺过话本,一把拍在桌上,泪水在眼中打转。
他愣了一愣,起身过来,与我对立站着,我看得出,他眼底的心疼。
「夏朝曦,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问。
「不告诉你什么?」
「别装,不告诉我你知道宋楚暮的用意,不告诉我你知道潇王要谋反,不告诉我你知道赵家会出事!」我有些情绪失控,对他大声说道。
「我……不想你卷进来……」
他眼里浸着一壶月光一汪泉,深沉而又黯淡。
「那是你自以为是的周全。」我冷冷道,抬头看着他,目光凌厉。
「等我处理好这一切好吗?如是,信我。」他轻抚我的头发,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臂。
我扭过头,有些沉闷。
夏朝曦说他早已看出潇王和宋楚暮的不轨之意,那次长乐阁看戏故意对李思皖留意,后面就是暗中观察,静待时机。他明白宋家背后势力强大,潇王平日的不理政事都是伪装,但他是东宫,必将承继大业,一直在背后养精蓄锐,培养政党,等到时机成熟主动出击。
所谓时机成熟,即是假让以姝和亲。
「九弟对以姝的情感,实有异样。」他叹了口气,道。
我意味深长地点头,沉默着。
「即便如此,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步……」他看着我的双眸说,「我后来才知道,你其实……不爱他……」
「如何得知?」
「宫宴上你再不像从前般喜热闹了。」
我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
「等我平反叛乱、稳定根基后,你……可还愿留下?」似乎,他在期待着什么。
「罪臣之妇,太子该如何处置?」
「只要你愿意,凤冠霞帔,红妆十里,聘礼相迎。」他深深望着我,认真道。
「我不愿。」我回看他,说。
他恍惚一瞬,转回眼去,低声说:「原以为若心意相通,又有何可畏。但在万人之上,还是身不由己。」
语气尽是无奈。
「爹曾与我说,赵家永远效忠圣上,效忠太子。想来,他是以身效忠啊。」我感慨道,苦涩地笑了笑。
「对不起……他是个好将军,为国为民的,好将军。」
他又转向我,略带疏离地问:「丫头,我……能拥抱你吗?」
我笑了笑,点点头。
他轻轻拥住我,我拍了拍他的背,声线沙哑,轻声说:「朝曦,保重啊。」
……
暴雨前夕总是平静得骇人,酝酿情绪千万,等雨势而来,一触即发。
清晨,我还在睡梦中时,府上一个陌生的小丫鬟哭喊着跑进房中,带着惊恐的哭腔禀告着「将军战亡!将军……战亡……」
刹那,我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随意披几件外衣,急匆匆地往正厅赶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道明晃晃的圣旨。
娘已经跪在地上了。
我赶紧下跪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赵骁大将军驻守北疆多年,此次出征,吉少凶多,不幸战难……赐谥忠定,追赠护国公,加封平王,钦此。」
「谢皇上隆恩!」
我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不知为何,硬是不愿相信爹是战死的。
我问跪在佛像前的娘信不信,她淡淡说:「不信,也信。」
「爹的遗骸可入棺了?」
「嗯。」
我前去看了爹的遗骸,仔细看可发现手腕微乎其微的发黑迹象,他应是被人下了毒。
向幸存归来的将士询问了爹的行迹,爹是前日战死,再往前一日晚,有场赴战宴。再问宴席上皆有何人,能查的到的有一人为柳集党羽,其余几人皆无音讯了。
我告知于娘,她竟劝我莫要再追究下去。我平生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他是你的阿骁啊!你甘愿爹死的这样不明不白?!」
她咬了咬唇,依旧闭着眼捻转佛珠。
我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在院中,风虽凛冽,却也是孤零零的,不然为何寻求万物相拥?
我知道娘在想什么,自爹出征那日我便知道。只是,我不甘心。
次日,我身穿孝衣请命进宫,求见皇后娘娘。
她见着我先是免去叩拜之礼,随后拉着我的手开始宽慰我,还说起我爹的战功赫赫,勋章无数。
我故意拭去眼泪,随即跪下,故意提高嗓门,带着哭腔道:「臣女偶然发现将军腕上黑迹,斗胆猜测父亲战时已经中毒,还请皇后娘娘明察!替将军做主!」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我,起身下来扶我,说:「赶紧起来。本宫知道你向来谨慎,不确定之事亦不会提。只是,此事不小,容本宫查看三思。」
我哭丧着脸道谢点头。
这事果然掀起波澜,和我当初料想的一样,皇上查到了赴战宴上那人,是个一直在北疆的小官员,但前两日竟然自尽了。唯一有挂钩的还是柳集。
若与柳集有关,那和潇王也脱不了干系吧。
我整理好行李,又回到了宋府。但此次来,不再是和宋楚暮你侬我侬的,是该做番了结了。
夜里回屋时,瞧见宋楚暮竟然躺在我的床上。按理来说,他处理完公文,我又不在,他应该回书斋后的卧房歇下的。
我轻坐下床宽衣时,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的腰,低声说道:「如是,你终于回来了……对不起……」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语气也诺诺的。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他松开了手,我背对着他躺下。
「如是,对不起……将军的死,我很遗憾……」
遗憾是么?都到这境地了还是不敢承认吗?
「是你吗?」睡眼朦胧中,我淡淡问。
「什么意思?」
「没事……」
我希望是啊。
16
我还是等到这日了。
下旬是既定的商讨以姝和亲的时候,而算算日子,潇王应该准备谋反了。
这几日,宋楚暮却镇定自若地在府里坐着,同往日般批阅案牍。只是今日,他一大清早就不在府中。
他的书桌旁放着一盘桂花糕,盘底还压着一封信。
「夫人亲启」
我把信收进梳妆盒的末层,并不打算看。
还有那一张张契约,几近收购宋家所有财产的契约,一并被我压箱底了。
好巧不巧,遇上夏朝曦的查封。
太子的军队不由分说直闯而入,不一会儿便包围了整个宋府。
我本还在「如初院」的长廊下坐着,看着这风铃晃啊晃,想着傍晚便离开,看来是等不到了。
可是,虽然宋府被封锁了,我这院子却出奇的安静,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那些小丫鬟都纷纷议论着「怪啊,真奇怪」
「听说太子殿下就在外头呢……」
我明白了。
谢谢你,夏朝曦。
我合上双目,等啊等,辘辘而来。
「夫人,都准备好了,您可以上车了。」
睁眼,是林逸。
「好。」
他帮我的东西都提上马车。
踏进帘子的前一刻,我转身又看了看这院子,亭台楼榭、碧波空影,真美啊,多少悠悠岁月嵌入这江南画卷中了,掀开时间的幔帘,又有多少风月故事是被留住的。
马蹄踏踏,渐行渐远。
一路上,我和林逸聊聊天,倒也打发时间。
他说芊芊已有月余的身孕了,现在他什么事儿都不敢让芊芊做,就专心照顾她,等着孩子出世呢。
「也就你能忍她这急性子了。」我打趣道。
「媳妇娶进门不就该好生伺候嘛,哈哈哈。」他憨厚地笑了,用手挠了挠脑袋。
我笑着点点头,他们能长长久久的,也是我的一桩心愿了。
「大人对夫人才是真的好,夫人不在那些日子,大人给您准备的糕点可从来没落过……」他见我沉默着,语气也渐渐变弱。
我抬眼笑了笑,道:「有些乏了,先休息会儿吧。」
伴着「吁——」的声音,我逐渐沉睡过去。
……
「感谢各位客官捧场了啊!今儿个我就来给大家说说这宫廷秘事!」
「好啊!好啊!」
「说一个说一个!」
……
「咱们上回说到当今圣上平反九王爷政变动乱了啊!今天咱们说说……」
我摇摇扇子,扶着额头,看着楼下说书人津津有味地说着,周围看客也一众兴奋的神情。
「小二,没瓜子儿了。」
「好嘞,老板娘,这就去拿!」
我磕着瓜子,继续听着。
「所以说啊,这当今皇上不仅治国有方,看我们豫南,如今多么富庶繁盛啊,而且还用情专一,在位七年了依旧后位空缺。」
「据说啊,是为了已病逝的发妻才多年不立后的呢。」
「是那个第一美人吗?」
……
我望了望外头,
今年的梨花儿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