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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虎

没人知道江辙喜欢我。

直到他把一个黄衣女子带回东宫,那女子相貌同我有七八分相似。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太子殿下暗恋三弟妹。

我心里没有半点波澜,总归这些皇室中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1.

我叫杜虎虎,黑虎山的虎,虎虎生威的虎虎。

我爹是黑虎山的大当家,俗称山匪头子。

他这辈子做过最厉害的事情是奉旨当匪,并且有幸教养过当朝太子。

手把手教,教了十年。

山匪做到他这份上,绝对算得上是业内翘楚。

若是以往,他绝不肯轻易承认这是他这辈子所能完成的最伟大的壮举,高低得同我争论一番,说什么岁月还长,功成名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今天却不一样。

应该说,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跟我争论这么幼稚的问题。

因为他死了。

死在了他待了快二十年的黑虎山上。

死于他效忠了半辈子的朝廷之手。

2.

六岁那年,我往家里扛回去一个小乞丐。

小乞丐就是江辙。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太子,因为捡到他的时候他很狼狈,又脏又臭,比破庙里常住的老乞丐还要臭上十倍。

直到我爹亲手帮他洗完澡,替他换上干净的细棉布衣服,我才发现他好看得超乎我想象。

任谁都能一眼瞧出他不属于黑虎山。黑虎山养不出来这么俊俏的孩子。

他确实也很不耐烦待在山上,可到底在山上跟我一起待了十年才下山。

此后一去不回。

直到黑虎山被朝廷扫平,我才再次见到他。

漫天火光里照出一张故人脸,只有无尽的陌生感。

我有些恍惚,想起四年前江辙下山后的那个夜晚,爹爹特意买了只烧鸡安慰我。

他告诉我,江辙是当朝太子,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有他的路要走。

他下山是为了回自己家,回到那个本就属于他的位子上。

也就是说,江辙是官,我是匪。

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可是我忘了,官是最爱剿匪的。

3.

江辙带着官兵出现在我面前时,黑虎山已经燃起了滔天大火。

我执刀站在唯一可以上山的羊肠小道口,不准任何人进入。

进者死。

杀人而已,我不怕的。尽管此前我连一只鸡都不曾杀过。

可山上那么多尸体,足以让我心头所有恐惧尽数化为虚无。

江辙稳步下马到我身边,沉声开口:「虎虎,放他们进去救人。」

「救人?」我抬头看着江辙,想看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亦深深地望着我,眼里却辨不出悲喜。

是啊,作为合格的太子殿下,天生就该摒去喜怒哀乐,直教人揣摩不透才好。

「劳殿下关心,黑虎山一百零三口人,亡一百零二,余我一人。」我直直地注视着他:「殿下这时候来,是要救谁?」

江辙瞳孔猛缩,旋即恢复正常。

他语气平静地开口:「便是如此,也应该把尸体抢救出来,不能让各位好汉死后不得安宁。况且,兴许还有人在等着被救。」

「火是我放的。」我想起奄奄一息的小胖,垂眼看向地面,「黑虎山上每个人我都认识,尸体我挨个检查过,没有活人。」

「还有,殿下说错了,我爹和各位叔伯婶姨,不是什么好汉,是山匪。」我低头笑着,笑得眼前有些模糊。

他们想灭火,我偏要这火烧得越猛烈越好,最好直上云霄。

好让天下人看看,为这狗朝廷卖命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4.

江辙不再看我。

他双眼微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黑虎山上的火,沉默了很久。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他才再次开口:「是我来得太晚。」

我握紧手中的刀柄,质问:「只是来晚而已?」

江辙避而不答:「虎虎你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我都可以允你。」

「作为此事的补偿?」我问。

「嗯。」他答。

我轻笑:「我想要黑虎山的人都活过来。」

他脸上终于露出不忍,低声开口:「抱歉。」

「那就没有了。」我提刀看向他,「殿下请回吧。」

他睫毛微颤,颤得幅度很小,须臾间,面色已经重归平静,接着转身吩咐随行兵卒:「绑走。」

立刻有兵卒领命上来,把我团团围住。

我不由得怒喝出声:「江辙!」

江辙闻言转身,视线向下瞥了眼我的刀:「他们一个两个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十个百个呢?你要是愿意白费力气,尽管拔刀。」

5.

我被绑回了东宫。

等到四下无人后,江辙终于告诉我,我爹他们出事,是因为黑虎山上出了同敌国勾结的叛徒。

三皇子奉命清查奸细,无奈经验不足下手过重,牵连了一众无辜。

好一句轻飘飘的「经验不足」。

我冷笑:「你是先皇后所出,三皇子是现皇后所出,双方势力暗地里一直斗得如火如荼,按理说不往对方身上泼脏水就不错了,如今你还替他辩解,莫非是知道更多隐情?」

他静静地瞧着窗外,拒不回答。

我换了个问题:「那按你的意思,我爹是奸细吗?」

他这才转头看向我,眼底情绪复杂:「大当家是坚定的保皇党,当年照顾本宫,也是为了父皇。」

据他说,十八年前,东照国出了个风头无两的探花郎。

平民出身,但势头很猛。

本就被陛下削弱了好几轮的王公贵族们顿时感受到极大压力,决定联手打压。

探花郎当街遇刺,性命垂危之际被陛下暗中派人救下,此后念陛下之恩,落草为寇,替陛下解决景安城周边山匪之患,同时保景安城地下平安。

那探花郎便是我爹。

江辙说,黑虎山的事故只是意外。

可我不信。

因为太巧。

出事前一个月,我爹提出想要金盆洗手。

他说我如今一年比一年大了,有个当山匪的爹传出去于名声有碍,说不到好婆家。

他希望我能觅个如意郎君,与夫君举案齐眉,不沾风雨。

陛下允了。

然后我爹就出事了。

黑虎山上上下下连同他在内,大多身手不凡,却死得悄无声息。

只有我活了下来,小胖生死未知。

我是因为临时起意下了趟山逃过一劫。小胖则是我回山之后发现他尚存一息,匆忙中只来得及把他藏起来。

如今是死是活,我亦不知。

我嘲讽道:「倘若三皇子手下之人真有这样厉害的本事,你的太子之位如何能稳固,陛下又怎么能好端端地坐在那张椅子上呢?」

三皇子江彻是景安城出了名的废物,他何德何能,清除奸细却误杀多人,事前不受阻拦,事后不受惩处?

无非是下令之人另有其人,最后由他背锅罢了。

在我看来,整件事里,皇室中人皆一丘之貉,或推波助澜,或冷眼旁观,绝无一人完全无辜。

尤其是上面那位。

也包括江辙在内。

6.

谈话不欢而散。

此后一连多日,江辙都没再出现,只命人轮岗守着我。

怕我闹事,更怕我逃走。

直到三皇子来东宫做客。也不知道他怎么走的,一路摸到了我所在的偏僻院落。

他兴致颇浓地提起我脚边连着的铁链,啧啧称奇:「外人都说大哥是温润君子,不料大哥也有这么变态的时候。」

紧随其后的江辙面色微沉,却一言不发,只看了我两眼。

三皇子见状立刻起哄:「大哥喜欢她?」

江辙冷漠摇头:「不喜欢。」

「那敢情好。」三皇子顺势接话,「我喜欢,送给我吧。」

江辙低头拢了拢衣袖,随口问:「稀奇,三弟何时喜欢过女人?」

对了,三皇子除了是公认的废物皇子,还好男风,不喜女色。

三皇子笑嘻嘻:「刚刚,此时此刻。」

江辙还要开口,三皇子打断他:「大哥舍不得?」

没想到江辙直接承认:「是啊,舍不得。」

7.

三皇子神色微顿。

江辙笑着开口:「所以你得求我。」

玩笑过后,没等三皇子再度变脸,江辙已经命人取来钥匙。

铁链被打开,我被送进了三皇子府。

自始至终,无人问过我的意见。

江辙的舍不得只不过随口一说,三皇子口中的喜欢也不见得有多诚恳。

事实上,我在三皇子府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出不得门,见不着人,始终是个摆设。

或许是欣赏我的沉默,又或许是因为别的。总之,在晾了我足足三个月后,三皇子一改往日冷淡作风,开始常来找我倾诉。

他说自己看上了一个唱曲儿的清倌,可父皇不悦,母后不喜,他便不敢去找。

我问他清倌长什么模样,在哪家馆,他又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一副薄情寡义的心虚模样。

偏生又爱装情圣,日日搜肠刮肚跟我讲他和各色人士的露水情缘。

惹人发笑。

我轻捻花瓣,静静听着他不着四六的讲述。

却冷不防被他捉住手。

他眼睛熠熠发光:「虎虎,你来当三皇子妃好不好?」

「三殿下何出此言?」我抽回手。

他笑道:「我见过的女子很多,只有你不拦着我找男人。」

我微笑不语,心想别说你是找男人,便是找猪狗牛羊我都不在意。

说一千道一万,与我何干?

只是他想拿我当幌子,我恰好也需要用他做踏板接近他爹那个罪魁祸首。

如此提议,正合我意。

问题在于,想成为皇后娘娘与陛下的儿媳,我的身份是个大难题。

三皇子让我不用担心,他说他会搞定。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好法子,结果是跑去他母后跟前一哭二闹三寻死。

说自己遇到真爱,非我不娶。

嚷嚷得人尽皆知。

皇后被吵得头疼,索性召我入宫。

见面第一句就是:「本宫倒要仔细看看,究竟是哪座山头跑出来的狐媚子,勾得我家彻儿放着满景安城大家闺秀不娶,要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

话难听,可她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反而透着些许好奇之意。

外加一张脸生得实在太过娇憨,导致她说这话时不似怒,更似淡淡埋怨。

我没有低头,没有隐瞒:「回皇后娘娘,是太子殿下把我送到三皇子府上的。」

她怔了一瞬,随后下意识地看向站在身旁的大宫女。

那宫女与皇后眼神交流一番,随即面向我开口:「你既是太子殿下的人,为何要帮三殿下?」

我轻扯起嘴角,柔声道:「三皇子被皇后教养得极好,我对三皇子一见倾心。」

皇后听完顿时眉开眼笑:「我家彻儿……」

8.

大宫女掩唇轻咳一声。

皇后立刻转了话头:「你有这个心是好事,人瞧着也算机灵讨喜,只是本宫为何要信你?」

我顺势低眉敛目:「民女身后无父无母无族亲,一旦失去三皇子和皇后娘娘的照拂,民女就什么也不是。因此绝不可能背叛,只会一心一意待三皇子好。」

换句话说,很好拿捏。

「而且,三殿下娶我,总比娶个男人回家要好。」

皇后听到这话面色微愠,毕竟实话难听。

可我说的是事实,她又免不了有些心动。

又说了几句,她二人低声商议起来,把我晾在了一旁。

我无事可做,余光瞥向不远处瓷瓶里插着的几株腊梅,心道皇后似乎很喜欢这种花。

据说她在成为皇后之前,被封过梅妃。

陛下有段时间很喜欢她,曾当着许多人的面说,欣赏她心性高洁纯粹,恰似雪中腊梅立于枝丫,不与尘泥合污。

这个评语一传开,便把她生生架在了那里,哪怕她日后再想拉下脸做些什么,也不敢,怕坏了在陛下心中的好印象。

更何况,她出身高门。

在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可以轻松保持风度。

哪怕近些年在陛下的运作下,朝中世族式微,寒门势大。

可寒门寒门,到底占着一个「穷」字,祖上底蕴不足,现下家财不丰,行事便常常捉襟见肘,远不如高门大户那样潇洒肆意。

正走神间,珠帘晃动。

外面的小宫女来报:「禀皇后娘娘,三殿下来了。」

她话音刚落,三皇子的声音立时传来:「母后,我来找虎虎。」

未等皇后应声,他已经掀帘进来,快步走到了我身边。

「我刚回府就听底下人说母后把你叫来,担心你被为难,马不停蹄进了宫。」他握着我的手脱口而出,「你还好吧?」

9.

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无心,一句话就成功把我架在火上烤。

皇后本来还算温和的眼神陡然凌厉,气急起身道:「你把母后当什么?母老虎?」

他不以为然,依旧殷勤替我搓着手,好似怕我冻着。

可他刚从室外走进来,一双手冰凉,不过搓了几个来回,硬是把我本来还算暖和的两只手都弄得发冷。

皇后目光不善地盯着我。

我心神一凛,忙笑着澄清:「三殿下倒是聪明得紧,从外头跑进来一身寒气,找我替他驱,生怕冷气泄了丁点儿到皇后娘娘身边去。」

三皇子闻言诧异地看我一眼,摸了摸鼻子哈哈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他说着,恋恋不舍地松开我的手,转身向皇后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脸色这才松快了些,快走几步过来探了探他的手背:「底下人怎么伺候的?让你冻成这样?」

她埋怨完,让人送来一个紫铜小手炉,塞进三皇子手心。

「跟他们不相干,只是儿臣心里总惦记着虎虎,走得着急。」三皇子把手炉抱在怀里,嬉皮笑脸地回。

皇后一指点在三皇子额头正中间,佯嗔道:「真就这么上心?」

三皇子点头,道:「如果一定要有三皇子妃,儿臣只希望是她。」

皇后婉言劝道:「母后瞧着杜姑娘也觉得好,可听她说自己无父无母,出身确实太低了些。自古以来,姻缘就讲究个门当户对,而你是中宫所出,更该给弟弟们做个表率,不要只凭自己心意做事。」

许是见三皇子面色略僵,她话锋一转,语气更柔:「依母后看,倒不如纳入府中当姬妾,也是一辈子锦衣玉食。届时关起门来,你爱怎么宠怎么宠,没人有那个闲心去管你。」

她话说得漂亮,提出的建议也不算不近人情,却没想到三皇子依然不同意,坚持表示要许我正妃之位。

还威胁道:「你们若是不让我娶虎虎,我就天天带男人回府。」

皇后闻言转身拉着大宫女的手,连连叹气:「这孽障左右是要气死我才算数。」

不待大宫女开口安慰,皇后又转身斥骂:「身为皇子,怎能无后?「自从四年前太子回宫,你父皇便很少过来,难得来吃顿饭,又免不了提及先皇后。你说母后自己样样不及她也就罢了,好不容易生个儿子也不如她生的争气。」

她明显对自己亲儿子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与太子争上一争。

可三皇子不愿意。

「您自己抓不住父皇的心,何苦拿我做筏子?」三皇子皱眉,「儿臣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只求将来能当个逗鸟喂鱼的闲散王爷。

「还有几位舅舅那边,您少跟他们掺和在一起。当年太皇太后仗着本家势力独断专行,父皇在她手里吃了不少苦头,此后一直讨厌外戚势大。您想让儿子成为储君,怎么不想想父皇会不会同意?

「还是说母后和舅舅们宁愿去死,宁愿带累整个霍家被灭族,也要将我扶上那个位子?若是不想,就该趁早死了这条心。」

10.

他话说得重,皇后被戳中心窝,真正恼了起来。

「你少把问题都怪罪到几位舅舅头上。论起外戚势大,齐妃娘家比我们霍家更甚,为何她就不受影响?生的小四小五个个比你出息,还比你得宠。」

这话一出,三皇子眉目间也染上戾气,却没立刻开口,而是先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大宫女忙给我使眼色,示意我跟她一起走去外间,留母子二人在里谈心。

在殿外站了一小会儿后,大宫女被另外的人叫走。

不多时,又来了个长相俏丽的小宫女,领着我七拐八绕,到了一处僻静园子。

多日未见的江辙赫然等在这里。

他一言不发背对着我,自顾自斟茶饮。

我步履匆匆走上前,先摸了摸茶壶,接着劈手夺下他手中茶杯,果然,茶水冰凉,半点热气也没有。

「大冷的天,殿下故意摆出这副烂样子给谁看?」我冷冷道。

他没有接话,兀自低头轻笑。

带路的小宫女早已走远,不知去了何处守着。

一时间,园子里寂静无声。

我不愿意站着,索性在他对面坐下,看着满地枯枝落叶,思忖着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江辙对我的放肆不以为忤,只安静看着我。

大概是曾抛下身份跟我在山上一起待了十年,他与我相处时尊卑并不十分明显,常能容忍我一些无礼之处。

二人相顾无言,过了一会儿,寒风乍起。

他总算站起身,说出了再见后的第一句话:「听说你要当三皇子妃了,恭喜。」

我冷嘲:「还得多谢殿下送我一桩好姻缘。」

他神色微怔,接着开口:「一介孤女,能摇身一变成皇子妃,确实是难得的造化。」

一介孤女,好个一介孤女。

是谁断了我爹仕途,又是谁害我成为一介孤女?

我胸腹间怒气翻腾,忍不住起身向江辙走近。

「我喜欢你,曾经很喜欢。」我紧盯着他一双眼睛,「可家仇在前,你擅自作主将我拱手赠与三皇子在后,这份喜欢便荡然无存。」

他眼底有些许波动转瞬即逝。

看来还不算完全铁石心肠。

我往后退开半步:「明知三殿下好男风,我嫁给他就是守活寡,你却来说恭喜。喜从何来?

「殿下当真是好狠的心。」

他眉头微皱,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我。

我连连后退,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得更开,垂首行礼:「殿下既然认为民女合该有这样一个好归宿,那便如殿下所愿。

「过往十年,一笔勾销。三皇子很好,我很喜欢。也祝太子殿下早日觅得佳人,心想事成。」

言尽于此,我转身离开。

留下满园瑟瑟,算是回敬给他。

11.

没想到的是,后宫太大,我迷路了。

这地方有些偏,我绕了许久也没见到几个活人。

正焦躁间,忽然听见西南方向很是热闹,连忙往那个方向走去,打算找人问问路。

却在途中被两名带刀侍卫拦住。

仔细盘问过后,二人终于决定放我离开。

我问清皇后寝宫所在方向,正欲动身,恰在此时,一道平和低沉的男声响起。

「既然是皇后宫里的人,怎么这么没有规矩?」来者身穿便服,简单束着发,脸上已有皱纹。

后宫之中,这个年纪的男子,除了侍卫便是太监。

可这人明显不是。

我瞬间反应过来他是谁,低头请罪:「回陛下,民女原是三皇子府上的人,只是先前被皇后娘娘召见,闲下来后活动了一下腿脚,没留神迷了路,越走越远。」

他端步走近:「彻儿府上的人?杜虎虎?」

我应是。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他吩咐。

我依言抬头,动念间,余光瞥见他身旁随行伺候的许多人。

敌我力量悬殊,时机不对。

他目光中隐有怀念:「模样还算周正。」

初见仇人,我心中情绪翻腾不已,不想多言,只好垂眸不语。

他接过随行太监递来的氅衣,自行穿上,同时开口:「朕知道你爹是谁,原本不该同意你与皇室扯上关系。但彻儿难得喜欢上一个女子,不好拦他。

「忘掉你爹的事情,朕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他对我说完,招手示意一旁的小太监过来,「送杜姑娘回三皇子府,另外派人去通知皇后一声。」

12.

陛下一锤定音,皇后那边只能妥协,事情进展出乎意料很是顺利。

不过我要守孝三年,大婚不可提前。

即便如此,外人也闻弦歌知雅意,基本都默认我是三皇子妃。

陛下体谅我无父无母,特意赠了处宅院给我暂住,大婚之后再搬回三皇子府。

还派了些丫鬟侍卫过来,名义上是照顾我衣食起居,实际上是监视,警告我不要多生事端。

幸好陛下本身厌烦世家贵族那些条条框框,省去了我跟着嬷嬷学规矩的功夫。

我被困在杜宅里,一如之前在东宫、在三皇子府。

从离开黑虎山那天起,「自由」二字便再与我无关。

许是为了证明对我是真喜欢,三皇子隔三差五,如点卯般来探望我。

有时带着鸡鸭,有时提着糕点水果,都是市面上常见的货色,看着就没花过多少心思。

这日春雪刚融,他又来了,还给我带来一个坊间趣闻。

「听说太子大哥带了名黄衣女子回东宫。」他兴致勃勃地凑到暖炉边,同我一起烤火。

我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长得跟你有七八分像。」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再接再厉继续开口。

我把手翻了一面,兴致缺缺问:「所以呢?」

他感慨:「大哥确实是喜欢你吧?」

我这才抬眸看他,嘴角轻提。

他连忙澄清:「这话可不是我传的,大家私下都这样议论。」

我拨了拨炉中炭,火苗猛地蹿起,很快又小了下去,轻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本可以暗中行事,为什么偏要把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

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心里惦记三弟妹,于他这个太子有何好处?

依江辙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往自己身上泼这么大一盆脏水?

还是说,有人想要害他,故意设局污他名声?

三皇子嘿嘿笑:「管他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13.

我懒得搭腔。

他忽然一拍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前些日子肃王家的永宁郡主,托我给你递帖子来。

「好像是二月初一去她家西郊别院踏青,许多未婚的公子小姐们都会去。」

「二月初一,明天?」我反问。

他歉意一笑,解释道:「今儿出门走得急,帖子没带在身上,回去我叫人给你送来。」

我假意拍衣襟上的灰,斜眼瞅他:「这永宁郡主也是有意思,我杜府牌匾光明正大挂在这里,她请我,不直接给我送来,反送到你府上去。」

「那就是个促狭鬼,知道咱俩的关系,故意逗我玩儿呢。」他不以为然,「你要是不喜欢,趁早别理她就是。」

我识趣地止住话头,转而言他:「说起来,不知殿下中意的那位小倌如何了?」

他顿时讪讪:「听说我要娶妻,闹了几回,难哄。」

我挑眉,故意问:「你没告诉他娶我只是敷衍长辈的权宜之计?」

他摇头:「这事儿你知我知,没必要让第三人知晓。耽误你一辈子,总得在别人面前给你留点脸面。」

14.

说话间,炉中火花迸射,我心思飘远,略微怅然后渐渐拢回心神,低声询问:「三殿下倒是善解人意,可知我爹是谁?」

「杜巍竹,十八年前的穷探花,后来成了黑虎山的大当家。」他语气平静地开口。

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江辙坐在我面前。

说起来,他二人眉眼间其实有些相似,都随陛下。

只是三皇子面部轮廓像他母亲,生得更柔一些,性子也更跳脱。

我声音有些发颤:「原来你也知道。」

他微微笑着:「虎虎,天家无秘密。」

我下意识地咬紧牙关。

「黑虎山的事的确是我手下所为。」他并不隐瞒,只是表情微涩,「我手底下的人奉命行事,奉的却不是我的命。你若把我当仇人,那才是中了别人的计。」

见我不接话,三皇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后方才开口。

「我只是想告诉你,陛下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或许也猜到你想报仇,他只是不在意,懂吗?」

他又拿杯子倒了茶,这次却没自己喝,而是递给了我。

「武斗?你一个女人,身如细柳,无权无势孤身一人,破坏力再强也有限。只要他有心戒备,你便伤不到他分毫。」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智斗?你爹那么聪明的人都栽了进去,更何况是你?你如今一举一动都有专人盯着汇报,别人看你飞蛾扑火不知死活,不过是看笑话一般。」

我不为所动,摩挲着茶杯,淡淡开口:「三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逝者已矣,生者为大。你若想下半生平安顺遂,就应该好好当这三皇子妃。」他重新坐下,殷殷叮嘱,「放弃报仇,不要再胡思乱想。」

竟然跟他爹一个腔调。

恐怕江辙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摇头:「三殿下自己爱当缩头乌龟,就来劝别人也当一条忍辱偷生的狗。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当日死的是皇后娘娘呢?你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吗?」

他微恼,噌地起身:「我好心劝你,你不领情,算了。

「再有,你若非要赶着去跟你爹团聚,我也不拦着你。只求你看在那些早已落肚的吃食上,动手前好歹提早跟我说一声,让我有时间撇清关系。」说完最后一句,他拂袖离开。

生气归生气。

大约一个时辰后,三皇子府的小厮送来了永宁郡主下的踏青请帖。

丫鬟桃珠替我选着明天要穿戴的衣服首饰,一边挑一边碎碎念:「闷了这些天,总算有机会出去了。」

是啊。

身在杜府,宛如坐牢。

15.

日头西落东升,马车晃晃悠悠,很快到了西郊别院。

桃珠卷起车帘,扶我下车。

一落地,就见到一名粉衣女子领着人朝我走来。

她笑眯了眼仔细瞧我,打趣道:「原来是三嫂嫂到了,三哥哥没同你一起来么?」

我颔首行礼:「见过永宁郡主。」

她「哎呀」一声,拉过我的手便走:「自家人,何必行这些虚礼。」

我只好跟着她往里,绕过假山,穿过长廊,又行了数步,坐上一艘小船。

小船太小,桃珠被留在了岸边。

永宁郡主嘴里不停,一直絮絮叨叨。

「其实今儿园子里也没什么好逛,不过有些杏花、桃花、梨花、李花、红梅花、白梅花、粉梅花……」

她语速很快,倒豆子一般报着花名,说着说着忽然停住,改凑到我耳朵边悄声开口。

「我也不瞒三嫂嫂,之所以组织这场踏青,是因为大家都很好奇,东宫新来那位姑娘,究竟跟三皇子妃生得有多像。」

她歪着脑袋,冲我眨了眨眼,接着把手指向不远处一座被布幔围起来的湖心亭:「那位到得更早一些,是个病美人,吹不得风,太子哥哥亲自陪着来的。」

她说完,目光探究地看着我,想看我是如何反应。

「永宁郡主好兴致。」我隐隐有些不悦。

合着今天目的不是为了赏花,而是由我来充当「猴子」,任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千金公子评头论足的。

她察觉我心中不快,笑意收敛了一些,讨好道:「三嫂嫂,你别生永宁的气。」

我不置一词。

恰好亭中有人走出,我定睛看去,正是江辙。

永宁郡主已经恢复了活力,挥着手高呼出声:「太子哥哥,你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她当真是孩子心性,看热闹不嫌事大,兴奋至极。

很快,船靠岸,我和永宁都上了亭子,船夫又摇着船去接后面的客人了。

近了才发现,这亭子建造得十分大,容纳几十人也丝毫不觉得拥挤。

江辙看了我一眼,面色始终平静,只问了一句:「原来是三弟妹,三弟没一起过来?」

我正要回话,一道气若游丝的女声跟着响起:「这就是杜家那位姐姐吗?」

16.

我循声望去,看到一名穿着鹅黄衣衫的女子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中间。

她浅浅笑着,起身缓步走到了离我跟前几步远,最终站在了江辙旁边。

「真是巧得不能再巧,我也姓杜,叫杜山山。」她脸色苍白,连笑起来也惹人心疼,「姐姐叫我山山就好。」

周围顿时安静,许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瞄向我这边。

我微颔首,没有说话。

永宁郡主猛一拍手,乐道:「像,果真是像的。」

她左手拉我,右手去拉杜山山,冲着众人开口:「你们看看这二人,比嫡亲的姐妹生得还像。之前咱们说七八分像还是太保守,这并到一起才发现,怎么看,都至少有八九分像。

「倒让我想起旧时一桩趣闻。说是前朝年间,江南有名富翁跟江北的一个王爷长得极像,亲近的人瞧了都难以分辨谁是谁,两家人为此闹得天翻地覆,非说是父母不知是谁当年在外有了私生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人家两个人还真就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巧得不能再巧的事。」

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江辙,不怀好意地问道:「太子哥哥,你这又是上哪儿找到的姓杜的嫂嫂?」

江辙淡淡道:「也是巧合罢了。」

他瞥我一眼,接着看向永宁郡主:「你央我带人来,我来了。如今既已看过,东宫事忙,我先走了。」

永宁郡主连忙伸手拦住他:「着什么急呀?你便是想走,也得打旗子给信号,等船过来接人。不然湖水这么凉,还打算游过去不成?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身子骨好能游,山山姑娘怎么办?她这副模样,游一趟怕是半条命都得搭进去。」

永宁郡主话说得霸道,陈述的却是实情。

江辙只好暂时留下。

只是他面色肃然,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说话了。

连永宁郡主也消停了下来。

幸好没多久,有两条船前后脚过来。

船越来越近,永宁郡主眼尖,一眼就瞧见前头船上的三皇子。

她踮着脚挥手:「三哥哥,看这里。」

三皇子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足尖在船头轻点,飞身上了亭子。

好一个身姿潇洒的翩翩郎君。

可惜不喜女子。

姑娘堆里传来矜持细碎叹息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当初陛下属意我当三皇子妃时,景安城这些小姐是齐齐松了口气的。

「哟,替身姑娘。」三皇子率先走到杜山山跟前,背着手细细打量,「还真有些像,不过假的就是假的。」

他斜睨江辙一眼,嘲讽道:「傻子才把赝品当宝。」

说完这些,他悠悠走到我身旁,把永宁郡主挤开自己坐下,牵过我的手得意道:「换做是我,若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不如青灯古佛过一生。」

我差点忍不住翻白眼。

这人编起谎来一套又一套,谁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等到三皇子说完,江辙方才不疾不徐开口:「山山姑娘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长相由父母所生,非人力能改,她只是她自己,独一无二。」

杜山山感激地看向他。

他回以一个安慰的眼神,接着起身:「本宫还有事要处理,先行一步。」

言罢,他招手示意后来的船夫把船靠近,先小心翼翼地把杜山山送上船,再自行跳上去。

船渐行渐远,不多时,便遥遥看到靠了岸,二人相伴走远。

三皇子原本半趴在栏杆上,见状嘟囔:「我刚来他就走,没意思。」

我没好气道:「人家两个人原本就要走的,只是在等船。」

三皇子白我一眼,凑近咬牙切齿道:「我帮你,你还向着他说话?」

17.

帮?

那些人原本只敢背地里嚼舌根,他一来,三言两语间就坐实我跟那位杜山山姑娘的联系,带头让所有人去猜测太子与我这个名义上的三皇子妃关系不清不楚,这叫帮?

我都不知道三皇子究竟是真蠢还是装傻。

他犹自愤愤不平,对场间古怪气氛恍若未觉。

我再也待不下去,只等船来便离开。

不料异变陡生。

一群蒙面刺客突然从水下钻出,领头之人环顾四周后,直奔我所在的方向而来。

沿途所经之处,众姑娘公子被刀剑掠过,骇得齐齐往水中跳。

眨眼间,亭中便只剩下我和三皇子两个人。

三皇子丝毫不惧,反而有些难以言喻的亢奋。

他捞起旁边温好的酒,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朗声感叹:「好酒。」

接着把酒壶一扔,顺手抢过一名歹徒手中长刀,乒乒乓乓跟人对战起来。

我站在角落里,思考要不要上前帮忙。

很奇怪,这群刺客行走间把所有人都逼下了水,最终目标是三皇子,唯独绕过了我。

好似我这个人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存在一般。

我又看向三皇子。

他独自招架数人,仍旧游刃有余,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此情此景不如卖三皇子一个好,我不再观望,随便挑了名刺客,猛击他关节处,卸掉他的武器,再伸手抢过。

刚加入战局,替三皇子挡开一柄左侧来的暗剑,忽然听见有道极恐惧的呼喊声远远传来:「三嫂嫂,留心身后!」

我一惊,猛地侧身,恰好一根黑黢黢的箭破空而至,险之又险地擦过我鼻尖汗毛,钉在了湖心亭的实心柱上。

那支箭极粗,箭身全部没入木里,只有箭羽留在外面不停颤动。

我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地望向湖中央。

永宁郡主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船上,周边还跟着数艘船,上面站着许多名精壮护卫。

领头刺客一看,当机立断让手下撤。

临走前,他视线扫过那支箭,目中精光乍射,随即快速敛去,带领众人一起跳入水中,奋力往远处遁逃。

永宁郡主正要指挥人去追,被一阵密实箭雨阻拦。

箭雨过后,那群歹徒早已消失无踪。

永宁郡主猛地跺脚,气愤道:「封院,给我查。」

下属为难道:「前门和西侧门以及几个角门倒是好封,可此处别院连着老关山,老关山地形复杂,而且四通八达,仅凭我们现有的人手,没办法全封。」

三皇子闻言扔开手中长刀,指着数名还在水里扑腾的客人,喊道:「先把这些人救上来吧。」

18.

很快,落汤鸡们全部被救起,粗略一扫,皆涕泗横流,嘴唇发乌。

看着好不狼狈。

早有丫鬟小厮们抬着煮好的姜茶过来。

一人两碗快速分着喝了,又被领着下去换干燥衣物。

永宁郡主在旁连连赔礼道歉。

她地位最高,原本无需如此小心翼翼,只是众怒难平。

而且……

「春水寒凉,但愿不要闹出人命才好。」她双手合十小声嘀咕,「本意是大家聚在一起开心开心,谁承想闹出这么档子事?」

我心想,你们先前是开心了,也不管我这个当事人愿不愿意被你们寻开心。

如今看他们这样狼狈,倒像是冥冥之中,报应不爽。

19.

当着众人的面,三皇子牵起我的手,一路带着我出了西郊别院。

好一副深情款款的假模假样。

他搏斗一阵,半点伤也未受,连衣角都不曾乱。

直到坐在马车上,他坚持与我同乘,把桃珠赶去后面的车,放下车帘后才笑嘻嘻地开口:「你刚刚救我?心意我领了,下次不用。」

「既然注定要当三皇子妃,总不好早早当了寡妇。」话里只字不提报仇,仿若认命苟活。

见他看我,我又补充一句:「虽然你活着我也是守活寡。」

他失笑:「这话听着倒像是在怨我了,可我喜欢男子,也没瞒过谁,纯是天生如此。要我娶妻,是父母之命,不得不从。我遵天意,守父命,无论如何也怪不到我头上来。」

「三殿下说的是。」我顺着他说话。

他反倒生气:「你这副模样不好,我喜欢你娇纵些。」

「娇纵之意得时时事事有人护着才能滋生,平白无故的,难道能从土里冒出来不成?」我反驳。

他拍腿大笑:「你看你,我说一句,你顶两句,还不是仗着我惯着你,不跟你计较?」

我淡淡道:「是三殿下有求于我,自然要多担待一些。」

他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无论如何,有我给你撑腰,你看谁不顺眼,放心大胆骂回去就是。」

我接话:「就怕三殿下先我一步自身难保。」

他不笑了,静静地看着我。

马车骤停,帘外车夫请示:「跟东宫车驾迎面撞上了,巷子不够宽,要避让吗?」

三皇子闻言掀帘,也不下车,扯着嗓子冲对面喊:「暗杀不成功,你得赔我一壶好酒。」

20.

对面马车沉寂了一会儿,车帘被人掀开,江辙的脸露出来:「又没成功?那真是太可惜了。」

马车内明显只有他一人,不知道那位山山姑娘去了何处。

正思索间,江辙率先下了马车,行至三皇子府的马车前。

「等今春第一坛桃花酒酿成,我第一时间派人送去你府上,算是大哥向你赔罪。」说话间,江辙目光从我脸上掠过,「下次我一定计划得更周密一些,不让你反复受惊扰之苦。」

三皇子摇头:「依我看,这次刺杀草率得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等江辙辩驳,三皇子放下帘子,隔帘开口:「大哥是储君,自然该大哥先行。」

车夫立刻驾车避至道旁。

我不解地问三皇子:「你为何笃定是太子所为?」

「双方人马杀来杀去习惯了,随便猜一猜。」他耸肩,接着兴趣盎然地看着我。

「不过他这次不是想杀我,而是想教训一下那帮拿你取乐的人,替你出气。」他啧啧感慨,「大哥那等冰山似的神仙,也会动凡心,果然是春天来了。」

教训那帮人?

替我出气?

我看未必。

「若非永宁郡主喊那一嗓子,我今天不死也得重伤。」

三皇子敛了笑,目光微沉:「那支冷箭不是大哥手下的人放的。」

他连「也许、可能」一类的词语都未用,语气极其肯定。

我疑惑地看向他。

他解释道:「常来往的亲兄弟,彼此之间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我沉吟片刻,问他:「你们兄弟二人,关系到底是好是坏?」

若关系不好,为何要替他解释?

若关系好,为何要杀来杀去?

「谈不上好,谈不上坏。」三皇子说得云山雾罩,「不取决于我们。」

「天子座下,朝堂之上,俱是傀儡。」他手指车顶,语气轻嘲,「人人都身不由己,连同那个人在内。」

「没意思。」我冷嗤,「一群疯子。」

「疯子?」他眉毛挑得老高,随即拊掌大笑,「这个形容我喜欢,一会儿请你吃好茶。」

21.

不同于江辙的一板一眼,江彻是个很随性的人。

他有时天真,有时阴狠,有时粗俗,有时洒脱。

行事无所顾忌,仿佛一心只想快意人间。

要命的天大事情在他眼里也如儿戏。

也许他说得对,处于东照国权势中心的江家人,多半都有病。

全都病得不轻。

三皇子说:「你不该跟我们这群人搅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也会疯。

「你会忘记自己原本想做什么。就像你爹一样。」

我爹?

我爹如何?

他兢兢业业,为陛下大计殚精竭虑,凭什么死后还要被人构陷污蔑?

三皇子笑而不语。

22.

「都是巧言令色,你们不过是想唬住我,不愿被我报复罢了。」我脱口而出。

说完却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三皇子依旧只是笑着,笑得安静平静,与江辙那张脸渐渐合二为一。

松木香萦绕在鼻尖,我心神一震,随即又有些恍惚。

幸好杜府终于到了。

23.

其实在我爹出事之前,我确实大张旗鼓喜欢过江辙。

他幼时调皮捣蛋,可随着年纪增长,脾气越发温和,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

让人移不开眼。

全黑虎山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他,打趣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当压寨女婿。

他只板着脸,说将来事将来再议,当下最要紧的是要好好念书。

众人依旧起哄。

他被烦得厉害,索性在一个夜里跑下了山,再也没有回来过。

大家都说他被我吓跑了。

我气他害我丢脸,发誓说再也不喜欢他。

如今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

我喜欢他,或者不喜欢他,都不再重要。

他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也不再重要。

24.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了下去。

天气渐渐热了,眼看着就要夏中。

不知道是不是承我先前湖心亭仗义相助的情,三皇子每次再来杜府时,带的吃食都比以往高档许多。

能看出来用了些心思,不似之前那样敷衍。

自西郊别院遇刺后,他好像真把我当成了朋友。

只是日常聊的大多还是那些风流韵事。

听说那名小倌攒够银两给自己赎了身,离开景安城讨生活去了。

三皇子难掩失落,跑来我这里连喝了三壶闷酒,喝得脸颊脖子通红,抱着我大醉一场。

又听说江辙遭遇刺客,受了重伤,山山姑娘衣不解带昼夜照顾着。

「太子大哥伤好之后向父皇请旨,请求封山山姑娘为良娣。」三皇子懒懒躺在凉椅上,「父皇没同意。」

桃珠随伺在侧,诚心发问:「同是平民女子,陛下对三皇子妃都没意见,山山姑娘是差在哪里,为什么一个良娣位分都求不来?」

三皇子迎着阳光闭上双眼:「差在本殿下。太子大哥是父皇精心培养的继位人,我是个不堪大用的废物皇子。我爱娶谁娶谁,能娶就不错了。大哥身为储君,自有他的义务要尽。」

桃珠嘟囔道:「这样啊。」

三皇子笑道:「正是如此。不过这事儿你们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毕竟陛下没有同意,再议徒惹闲话。」

我听着他们聊天,表面上在剪花枝,实则暗暗思考,究竟怎样才能接近陛下。

这半年多来,我别无他法,只能借着进宫向皇后请安的工夫,一点点跟宫女侍卫打好关系,靠银两开路,再于闲谈间套话,倒真让我套出了一点有用信息。

比如陛下不能吃鱼,说的是不爱吃,其实是幼时食鱼差点死掉,所以现在御膳房里半片鱼鳞都见不到。

比如陛下左膝有旧疾,一到阴雨天就发作,疼痛难忍。

又如陛下最厌烦舞枪弄棒,所以身体羸弱多年。

再如陛下前几年身体变好,这段时间却突然食欲不佳,整个人瘦了许多,俨然又成了几年前那副多病模样。

……

…………

我将所有线索一一捋顺,想着该从何处下手,却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猛一激灵。

温热的手掌遮住了我眼睛,缕缕熟悉的松木香钻进我鼻腔。

我伸手想要扒开这双手,一时却没扒开,便没好气道:「三皇子又调皮。」

他嘻嘻松手,笑着往桌上坐,随后抽出瓶中一枝月季递到我眼前:「你看看,好好的花瓣都被你剪残了,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我垂眸掩饰:「夏天到了有些乏,一会儿睡个午觉就好了。」

他连连摇头:「夏天都到了,你还在思春。是听到大哥要娶别人,心里不爽利吧?」

「你倒是喜欢往自己头上戴绿帽子。」我啐他一口,伸手想抢过月季枝条。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摊开平放在自己大腿上,低头细细打量起来:「手上茧子越发厚了,最近练刀练得这么勤快?」

我淡淡道:「近来贪吃,积食,练刀消化消化。」

他一挑眉:「原来是我多心。」

「平白无故,殿下又多什么心?」我用力抽回手。

他一张脸霍然放大在我面前,鼻尖几乎要挨到我的鼻尖,呢喃着:「昨儿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你杀了我父皇,父皇躺在血泊里,好多的血。你被送上刑场,受五马分尸之刑。」

我身体一僵,控制不住地眨了眨眼睛。

他移开脸,笑眯眯道:「骗你的。就凭你,想杀我父皇?」

「我们都……你拿什么杀?」他小声嘀咕。

我心神一凛,再想仔细听,却只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蝉鸣声。

好像刚刚只是幻听。

25.

同以往一样,三皇子待过午后便离开。

我正要回房午睡,丫鬟来报,说宫里来人召我入宫。

我以为又是皇后得闲喊我去聊天,近来她越发喜欢我。

没想到是陛下召见。

这是我与陛下的第二次见面。

他好像有要紧话跟我讲,把大太监小太监们都赶了出去。一时间,御书房里只剩下我和他。

进宫之前我已经被搜过全身,确认身上无利器后才被允许进入。

因而此时此刻,仇人近在眼前,我却手无寸铁。

我脑筋飞转,思索该如何做。

已经忍耐了大半年,这是距离仇人最近、机会最好的一次。错过这一次,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心念流转间,我注意到桌上放置的砚台。

看形状模样似乎是江辙去年送给陛下的蹄风砚。

之前陪皇后娘娘聊天时曾听她提起过,蹄风砚砚面有白、黄两种色彩,还有银星和玉质斑点,砚面无缘,两头凿池为如意形,很好辨认。

最重要的是,该砚所用石材不明,较之寻常砚,分量要重上许多。

若用它全力一击,定能使眼前人脑袋开花。

我不动声色地往砚台靠近。

陛下背对着我缓缓开口:「彻儿近来……」

26.

就是现在!

我抄起砚台,手腕猛地一沉,接着奋力挥向那个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后脑勺。

眼看就要成功,电光石火间,陛下霍然转身钳制住我双手手腕。

他所用力气巨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完全不是旁人嘴里那副疾病缠身的文弱模样。

可他的眼神却很平静,似乎早有预料:「你果然一直没有死心。」

他冷哼一声,不屑地甩开我的手,回到座位上坐下:「父女俩一个德行。」

27.

我四肢霎时变得冰凉,强撑着硬声道:「既然被你发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被送去同爹爹团聚,我没什么好怕。

他嗤笑着摇头:「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天天在杜府在宫里折腾些什么?只是先前觉得有点意思,所以任你折腾。」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他手掌半屈,招手示意我上前。

直到我站在桌边,他才从左边堆着的一沓折子里抽出一份扔到我手边。

「你看看。」

我盯着他,没有动弹。

他声音微沉:「你为何不能杀朕,原因都在这里。你看还是不看?」

我握了握拳,拿起奏折。

「写的什么?念给我听。」他继续吩咐。

我照着读:「奏为自平阳至九曲水势情形并处理饥民闹事。」

他语气淡定:「接着念。」

我翻开折子:「自六月初,连日暴雨,山水暴增,河水倒灌,平阳至九曲沿途河段决堤共三十七处,淹没村庄数百……坍塌房屋……新增流民……岐山附近有小规模暴动……

「另……风槡等十余州县……道路被河水冲毁,情况暂不明……」

陛下又塞给我一本:「再看看这个。」

我打开,草草看完,回道:「说的是沧白等州自五月以来滴雨未下,导致虫灾四起,饥馑临头。」

陛下冷哼道:「这同一片天底下,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都是灾荒,彼此却无法感同身受,更难以互相理解。」

「你爹的事,你心里有恨,怨朕,朕不怪你。」他说着,把毛笔重重一摔,笔尖朱墨四溅,「但你要杀的是一国之君,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东照国往北,有九忘觊觎。往西,有西魏虎视眈眈。朝中危机四伏,你来处理?你会处理?」

他毫无顾忌,直接把窗户纸捅破。

「杀朕容易,但灾情肆虐民不聊生时你知道该怎么做吗?折子你会批吗?」他目光森然,步步逼近,「君王被刺,朝廷大乱,再引外敌入侵,这个罪责你担不担得起?」

「朕或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朋友。」他字字铿锵有力,「但百姓称朕为明君,并非毫无道理。一个优秀帝王的养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28.

我目光不转:「你少咄咄逼人。我的确不通政事做不来皇帝,朝中诸位大臣想必也不会服我,若耽误了江山社稷的大事,我也担不起让生灵涂炭的万世罪名。」

「可有人会做。」我盯着他,寸步不让,「你有儿子,还不止一个。你一死,自然有人立刻顶上这个位子,他们可都等着盼着呢。」

「好个诛心之言。」他指着我鼻子,指尖微颤。

颤着颤着,忽地大笑出声:「不愧是杜巍竹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跟他一样,有一张利嘴。」

「千里马的嘴再利,也防不住伯乐一颗过河拆桥的心。」我讥讽道。

他神色一顿:「你这样想朕?」

我反唇相讥:「不然?」

他叹了口气,接着语重心长道:「到底年纪小涉世未深。你目光短浅,看事只看表面,满心只想报仇,朕不怪你,毕竟死的是你亲生父亲。」

不等我反驳,他猛地将话锋一转:「但你父亲是自愿赴死。」

「家父已逝,无法自辩,当然由得你抹黑。」听到他颠倒是非,我情绪激荡,脱口而出。

他镇定自若,缓缓摇头:「有遗书为证。是你父亲亲笔所写。」

说完,他转身在侧面墙的书架上寻找,拿出一个落了锁的小匣子,又从旁边取出钥匙,啪嗒开锁。

一张薄薄的叠好的纸被递到我手上。

29.

我展开细看,看到信上除去启辞和落款,正文只有一句话,分为三行书写。

「为国家大义,父难辞一死,望自珍重。」

我用力攥着薄纸,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

陛下没有撒谎,从字迹来看,这信的确是我爹亲笔所书。

可,这是他用右手写成。

他不该用右手写。

陛下还在侃侃而谈:「你父亲这一生都在为东照国牺牲,还替我照顾太子多年,虽然最后关头因包庇手下晚节不保,但及时悔悟,没给我们造成太大损失。

「他为了家国欣然赴死,以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过,同时也是为了保全你,你不要反把自己陷了进去。」

我手抖得不成样子,低声问:「真的有人通敌?」

陛下神色淡然:「通敌之人是三当家陈灿,你父亲的拜把兄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疾声反问。

陛下沉默以对,显然不容置疑。

「若真是为了所谓家国大义,我爹确实愿意慷慨赴死。」我盯着陛下,「可他绝不会擅自替黑虎山其余叔叔伯伯做主。他不是那样的人。」

陛下点头承认:「老三手下做事确实过火了一些,动手那批人已经全部处置,朕也罚了老三五年俸禄。」

「分明是你自己做贼心虚,怕别人知道我爹和你的关系,所以才先下手为强。」我愤然骂道,「如今又仗着死无对证在这里信口雌黄,连自己亲儿子都要陷害。」

「不管你信不信,朕下的命令只是清理叛徒,而不是诛杀全部。」他恢复云淡风轻:「朕毕竟与你父亲相交多年。」

我冷笑:「爹爹去世前一个月,曾亲口告诉我他要金盆洗手。」

他还未送我出嫁,怎会愿意赴死?

陛下道:「他金盆洗手朕同意了,但他不该在最后关头纵着陈灿把我们的把柄送给敌国。」

他稍作停顿,接着开口:「即便是这样,朕依然放了他一马。

「朕毕竟与你父亲是多年好友,他最后选择以死明志,念在往日情分上,朕也不想把你如何。可你从下山以来到现在,快一年时间过去,没有释怀不说,反而越发深陷泥潭,裹足不前。」陛下声音低沉,「老三做事总是没轻没重让人头疼,但朕哪怕再不喜欢他,也不希望陪在自己儿子身边的是个捂不热的薄情人。」

「朕知道你很有耐心,一直在等机会。」他直视着我,语气冷冽,「很可惜,你没有机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没有,永远不会有。」

「你那点功夫,去街头卖艺想必能赚得盆满钵满。想杀朕,想杀老三,不行。」他重新坐下,「你今日做出弑君之举,朕允你活着,已经是念了旧情,不要再辜负朕的一片好心。」

「德全,送杜姑娘出宫。」他唤起了守在外面的大太监。

30.

我脑袋嗡嗡作响,呆呆地随大太监一起出宫。

陛下或许真的以为他所言皆是实情,故恼我冥顽不灵。

但只有我和我爹两个人知道,我爹善用双手写字,且左、右手字迹完全不同。

他曾告诉我,左侧靠心更近,因此左手写真情实感;右侧离心更远,因此右手书违心之言。

科考答题作赋,人情往来送帖,他一概只用右手写字。

唯有留给我看的遗书,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该是右手写成。

他坚持了半生的原则,不可能临终前突然改了主意。

也就是说,他在用这种方式隐晦告诉我,他的死另有隐情,至少绝非他本意。

绝不是畏罪自尽那么简单。

可陛下为何要撒谎?

他分明不屑于撒谎。

难道说,他同我一样,也被蒙在鼓里?

我满心疑惑,又有满腔愤懑,无法排解,更无处可诉。

太监德全叹了口气:「杜姑娘,陛下不会骗你。」

可我爹也从未骗过我。

「杜先生他,曾经是陛下很器重的朋友。

「陛下是个重情义的人。老奴陪在陛下身边四十几年了,曾亲眼见过他们把酒言欢、彻夜长谈,不止一次。他二人志同道合,正因如此,杜先生才会舍弃前程暗中替陛下做事,陛下才会在朝局动荡时,任太子殿下在黑虎山由杜先生教养照顾。」他望天感慨,「这是何等的信任和托付。」

「只是杜先生,哎。」他幽幽叹息。

「聪明一生,糊涂一时,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也葬送了自己的名声和性命。」

31.

我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听不进去。

出了宫后,只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小酒馆。

酒馆热闹喧哗,我刚想迈步往里,忽然想起爹爹总说「喝酒误事」,又把脚收了回来,转道去了旁边的冰粉铺子。

刚一落座,对面便投下一道阴影。

我抬头看,才注意到是江辙。

「闲来无事,出来逛逛。」他自言自语,自斟自饮。

我心神不宁,因此只静静看着,不搭腔不言语。

他毫不在意,将粗茶喝至见底后,端坐着等手搓冰粉。

「手搓冰粉用的是薜荔果,薜荔果你记得吗?」他自问自答,「它的藤平日里看起来跟其他藤相差不大,要等到果实冒出来,才能一眼认出。」

「果子绿绿的,里面有很多粉色的籽。把籽挖出来晒干,装进干净的纱布里,把纱布系紧,再放到一个盛水的盆里,用力搓。像搓衣服一样,把里面的汁液都挤出来,等水变成浅白色,放到水井中固定好,冰镇几个时辰再提出来,就会变成冰凉解暑的冰粉。」

他露出浅笑,「这法子是胖婶教给我的。黑虎山上有很多薜荔果,每年夏天,你都会吃很多冰粉,常常吃得肚子疼。」

「我不让你吃,你就张牙舞爪地跟我打架。」

我陷入回忆:「所以你一直嫌弃我,还说自己更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孩子。

「当初你一声不吭下了山,留我在山上被众人耻笑。」

他微笑:「是父皇叫我回宫,学习处理政事,不是为了躲你。」

「既然不是为了躲我,为何又没有书信来?」我握紧勺子,轻声问。

他答:「因为父皇说不能暴露我们和黑虎山的关系。」

我垂下头:「所以那天你是故意到得太晚,还是……」

「绝非故意。」他温言澄清。

我心里忽然有数不清的委屈往外涌,一眨眼,就有热泪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我爹死了。」我用力抹了把脸。

「是。」

「是你爹想杀他。」我接着道。

他顿了片刻,摇头道:「不是。」

「可我检查过伤口,我爹不是自缢而死。」我抬头,「他是被人勒死的。」

幼时我曾在黑虎山上的一个人身上见过那种伤口,还是爹爹教会我辨认。

江辙闻言震惊地看着我。

他喃喃开口:「你当时在山下拦着,我没亲眼见到尸体,但大当家确实留有一封遗书,我在父皇那里看到过。」

「遗书是假的。」我双拳在桌下紧握,艰难开口,「是我爹写的,但不是他的本意。」

「他曾告诉我,左为顺心右为逆,他用右手写字,便是逆。逆便是不得已,由不得自己。他是被逼的。」

我说着说着,心中念头一闪。爹爹刻意把一句话分三行书写,三,三,是想提醒我什么?

三当家陈灿?

还是三皇子江彻?

江辙跟我一样神色惘然,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安静地坐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渐渐皱起。

「当时……」他刚说了开头,右桌突然横飞过来一支飞镖,直奔他耳朵上方脆弱的颞颥部位。

他反应过来,急急伸手握住,飞镖划破手掌,鲜血霎时顺着掌心往下流淌。

我霍地起身望向右桌,只见桌上水杯晃动,桌边已空无一人。

有数道黑影同时疾速掠过,往西南方向追去。

我扭头看向江辙。

江辙正任由突然出现在旁的暗卫包扎自己手上伤口。

见我看他,重新露出微笑:「不知道老三这次打算拿什么东西来赔礼。」

32.

这俩兄弟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一遇暗杀,便默认是对方所为。

「陛下又不是只有你们两个儿子。」我忍不住出言讽刺。

江辙摇头:「四弟胆子小,五弟年纪小。只有老三不老实,年纪又正好。」

我嗤的一声,视线往旁边轻移,却在看见桌上的飞镖时愣住:「这镖。」

江辙问道:「柳叶镖随处可见,怎么了?」

我问:「柳叶镖的确随处可见,可这后面绑的四色穗子看起来很奇怪。既是暗器,为何要有这么招摇显眼的特征?」

江辙恍然大悟:「你说这个吗?这是三弟手底下最早那批暗卫爱绑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怎么兴起的,是那批人独有的习惯。不过他们这些年执行任务,成员折损得很厉害,现在那些老人也不知道还剩几个。」

我不由得想起三皇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黑虎山之变,他的人奉命行事,奉的却不是他的命。

「皇室之中,暗卫是共用的吗?」我回神追问,「可以借来借去?」

「怎么可能?」江辙失笑,「普通侍卫倒是可以借用,但暗卫都有特殊手段控制,背主必死。」

我定了定心神,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江辙眼前。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接过:「我认得,是你及笄那年大当家送给你的。」

我摇头:「你仔细看玉佩顶端绑着的那半截蓝线。」

「这线?」他沉吟。

我开口:「跟柳叶镖上绑的线材质一模一样。」

「是黑虎山出事后,我从我爹袖口里捡到的。」

33.

「不可能。」江辙立刻否认。

他顿了顿,接着开口:「三弟没有那个胆子。」

我质问:「他都有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暗杀你这个太子,没胆子杀我爹?」

江辙还是替他辩解:「这不一样。兄弟之争是父皇默许的争斗。但黑虎山一事,其余人杀错也就罢了,唯独你爹,三弟绝不敢违背命令擅自动手。」

他坚定道:「你爹的事情,与三弟绝无关联。」

我失声问:「与他无关,难道与你有关?」

「也与我无关。」他定定地看着我,意有所指。

与三皇子无关,与太子无关,那就只能是与陛下有关了。

这一家子全都有理有据,且互相推诿陷害,搞得父子不像父子。毫无亲情可言。

明明陛下动机十足,偏又有理由澄清。

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仍觉得眼睛被人遮住,什么也看不清楚。

爹爹以前常教育我,说做人要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三分仇报三分,不可多报一分;有十分仇报十分,不可少报半分。

最重要的是,天大的仇恨也不可滥杀无辜之人。

因此一定要等,等到真相大白。

可时日越久,信息越多,我就越不明白。

黑虎山一事的真相始终被裹在团团迷雾中,让人猜不出来。

我心灰意冷,彻底无话可说。

34.

夏去秋来,转眼就到了秋狝时节。

这次随王驾出行的人很多,女眷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我和东宫那位山山姑娘。

山山姑娘据说病得极重,却坚持前往,江辙只好单独给她弄了一辆马车。

陛下怜惜她身体孱弱,又有搭救太子之功,默许了这种不合规矩的行为。

一时间,好事者纷纷把矛头指向我。

我懒得应付,待狩猎正式开始后,独自策马进了密林偏僻处透气。

想着等结束时再抓只小兔子回去算是应景。

人声渐渐远了,我勒马停下,随后翻身落地,把马系在旁边树上后,在附近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发呆。

之前当街刺杀江辙失败的那位,的确是三皇子手下暗卫。可惜被抓住时已经气绝身亡。

三皇子亲自出面把尸体认领了回去,随后找到我,表示自己刚刚得知我爹不是死于自尽,十分震惊。

此事他先前并不知情。

我觉得可笑:「桩桩件件都是手底下的人擅自做的,可这样做,对那些暗卫又有什么好处?」

三皇子面色不改:「所以谁收益最大,就是谁授意。」

同之前一样,他仍将矛头指向陛下。

「虎虎,你认真想想,这件事情发生后,损失的都是我手里的人,从头到尾担恶名的也是我,我半点好处都没有,怎么可能是我吩咐下去的?我图什么?我又不认识你爹。」

他所言不无道理。

我忍不住问他:「若真的问心无愧,为何不让我见见当初行事的那些人?」

当面对质总能问出点什么吧?

他歉然开口:「事情发生后,都被父皇降了罪,死完了。」

我敏锐地抓住他话里漏洞:「都死完了,为什么那名暗卫还活着?还跑去刺杀江辙?」

他无辜摊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怔住。

他继续开口:「那暗卫以前的确是我的人不假,但他为什么能活下来,我不清楚。自父皇降罪后我就再没见过他。至于他为什么跑去刺杀大哥,我更不清楚。」

35.

我心中茫然。

如果是陛下所为,那陛下就是假仁假义。

如果是江辙所为,那江辙就是忘恩负义。

如果是三皇子所为,那他真的演技卓群。

我思来想去,觉得嫌疑最大的还是陛下。

正如三皇子所言,他压根不认识我爹,没必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费力又不讨好。

而江辙,我与他朝夕相处十年,直觉认为他不至于做到那个份上。

哪怕是先前对他不满,最多也只是恨他冷眼旁观,辜负了我爹教导他多年的情谊,从未觉得是他主使。

只是,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全是臆想和推测,这是最让人恼火的事情。

我捶石起身,颓然失落间,听到一道极细极弱极熟悉的女声响起。

是杜山山。

我环顾四周,见除她之外再无旁人,只好开口问她:「太子殿下没跟你一起吗?」

她慢慢摇头,轻声回答:「殿下和他几位兄弟一起打猎去了,我是特意来找姐姐你的。」

「有事?」我最怕跟病秧子打交道,怕她吐口血我说不清楚。

她还是摇头:「无事,只是想来看看姐姐。」

「我有什么好看?」我不明所以。

「姐姐好看。」她轻轻笑着,露出两颗尖尖小小的虎牙。

若单纯是想看这张脸,以我二人的相似程度,每日揽镜自照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更加困惑,又怕留在这里被麻烦缠身,索性解开绳牵着马往林子外走,随口道:「谢谢,你也很好看。」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没再说话。

想了想,我还是主动打听道:「你跟殿下是怎么认识的?」

她贝齿轻启:「哪位殿下?」

「你还认识几位殿下?」我心中狐疑。

她下颌轻点:「陛下、三殿下还有太子殿下我都认识。」

我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她冲我展颜一笑:「我是被陛下送给三殿下的人,三殿下又派人把我送到太子殿下身边。」

36.

这俩兄弟搞什么?

礼尚往来?

杀来杀去也就罢了,送人也不甘落下风?

杜山山始终轻言细语:「姐姐,太子殿下重情重义,是个可托终生的良人。」

我怔愣片刻,不知她究竟想表达什么,只好回道:「恭喜。」

她摇摇头,没再多言。

恰好风吹树叶动,箭矢从头顶飞过,射下两只飞鸟。

飞鸟急速坠落在地,紧接着,三皇子和江辙齐齐出现在了不远处。

与此同时,杜山山开始扶着树剧烈咳嗽。

一声高过一声,好似控制不住。

37.

她似乎是受了惊,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口上抹的胭脂也被蹭掉了大半,露出底下原本的唇色来。

果然是个病西施,我见犹怜。

只有好男风的三皇子始终不为所动。

他携风而来,嬉笑着问:「你们两个怎么凑到了一处?」

杜山山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更白。

江辙连忙扶着她去了避风处。

我开口解释:「四处溜达,无意间碰上了。」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隐瞒了是杜山山特意来找我的事。

三皇子眉毛微抬:「原来如此。」

他走到飞鸟落地处把鸟捡起,随手绑在了自己的马屁股上,又瞄了眼密林后方,朗声笑道:「那群人也太慢了,半天没追上来。」

江辙随口应了句「是」。他担心地看着杜山山:「你还好吗?」

三皇子见状调侃:「当真是郎情妾意,情意深重。」

江辙神色肃然:「山山姑娘舍命救我,我自待她与旁人有几分不同。可我二人相处始终谨守礼仪,无半分逾规越矩之处,三弟不该人云亦云,造谣损害姑娘家和我的清誉。」

大概是吹风吹得久了,我头有些昏昏沉沉。

此时听见他兄弟二人又起争执,更觉烦闷,遂开口:「你都请命封她为良娣了,谈什么谨守礼仪?」

江辙和杜山山齐齐诧异地看向我。

三皇子轻咳一声,讪讪道:「我随口胡诌的事,你真信了?」

随口胡诌?

他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舍身相救是真,请封良娣为假。」

说话间,两名皇子的随行人马已经浩浩荡荡赶了过来。

杜山山细声开口:「太子殿下对姐姐痴心一片,姐姐不该误会。」

三皇子顿时面露不快:「我劝大哥还是不要惦记弟媳为好。」

场间气氛顿时微妙难言。

我捏了捏眉心,烦躁地开口:「回去再说吧,冷。」

众人不再说话,回营休整。

38.

回营之后,三皇子第一时间叫来太医给我看病。

太医细细瞧过,说我确实着了凉,给我开了药,说是吃完睡一觉出了汗就会好。

我老实把煎好的药喝完,早早入睡。

及至夜半时分,营地起火,嘈杂声四起。

我自昏睡中惊醒,睁眼便见到杜山山浑身裹在厚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怪瘆人得慌。

之前分配帐篷时,安排女眷在一处,杜山山说自己一个人睡不着,硬要来跟我一起。

此刻见我醒来,她先是认认真真向我解释说自己先醒,又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让我不用担心,接着眨着眼睛说自己害怕,求我给她讲故事。

我打了个哈欠,随后表示自己想不出什么好故事。

她退而求其次,好奇问我:「姐姐的爹娘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39.

爹娘?

我从记事以来就只有爹,没有娘。

40.

「我爹是个很厉害的人。」想了想,我斟酌着开口,「他是个酷爱行侠仗义的大侠,学问做得也很好,见过的人都夸他,说他是景安城附近最雅致的山……大侠。」

我吞了吞口水,把狂奔至嘴边的「匪」字咽了回去。

「山大侠?」杜山山有些困惑,「山大侠是哪一种大侠?」

我胡编:「就是喜欢住在山上的大侠。」

她点头:「原来如此。」

说着,她眼神渐渐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爹娘呢?他们又是怎样的人?」

她回过神:「我娘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不太笑,但说话慢慢的,声音很柔,也不爱跟人计较。她绣花的手艺很好,十里八村的人都爱买她手里的绣品。」

「那你爹呢?」我随口问。

「我爹……」她顿了顿,眯眼笑道,「我爹是个赤脚郎中,平日里给人看病抓药。他也是个心肠很好的人,有时候乡亲们没钱看病,他就让他们先赊账,等家里丰收有余粮了再来还。」

她絮絮叨叨,像讲故事一样说着小时候的事情。

说了很多很多。

聊到最后,她忽然开口:「姐姐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特别想做的事情?

眼下只有报仇。可惜这不能说。

「想创办一家女子书院。爹爹那些年亲自教我念书,就是因为没有正经学堂愿意收我。」我托腮回想起自己最初的愿望,「整片中域,不管是东照还是西魏,至今没有一所正式的、可与松涛书院比肩的女子书院,好像做学问做官都只是男人的事情一样。」

我不服。

杜山山痴痴地看着我,眼里渐渐流露出羡慕:「姐姐真厉害。」

我耳朵一红,摆了摆手,小声开口:「还没开始做呢,有什么厉害不厉害?」

她扑哧一笑,又道:「姐姐真可爱。」

我被夸得越发羞涩,颇不自在,含糊着开口:「外面动静小了,想来是纵火的宵小已经被抓住,睡吧。」

她扯起嘴角,眼含笑意开口:「好。」

41.

直到闭上双眼,我忽然从吹捧中清醒过来。

杜山山虽然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有没有穿着外衣。

可发型纹丝不乱,说明她根本没有睡下过。

她为何要撒谎?

外间失火,难道与她有关?

42.

我静静想着其中蹊跷之处,想着想着,在药物的作用下,又一次入了梦乡。

及至天蒙蒙亮时,营中再度大乱。

这次无人放火,是陛下病了。

病情来势汹汹,御医个个面露焦色,俱束手无策。

他们合力诊了半天,对病因各执一词。病灶定不下来,该用什么药自然也无法确定。

就这样一直拖着,导致陛下没醒不说,呼吸还越发微弱起来。

皇后大发雷霆。

许是她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盛怒,宫人们全都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到最后,还是一名稍显年轻的御医站出来,试探着开口:「看着不像是生病,像中毒。」

毒!

这个推测一出,仿佛激起千层浪。

皇后当机立断:「把营地围住,不管是能喘气的还是不能喘气的都不准放出去。先把人叫到一起,清点人数,看有没有少人,少了去给本宫抓回来。然后搜营。

「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胆大包天。」

下面的人很快领命,各行各事。

留下的人皆大气不敢喘。

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年长的老御医犹豫着站了出来:「依微臣看,倒不像是中毒,而是误食了什么东西。」

他说完,跟皇后对视一眼。

我立刻想起来。

鱼!

皇后显然也想到了这个。

她面色突变,目光凌厉地扫过人群,随后叫来贴身伺候的大宫女,俯身在其耳畔叮嘱了几句。

那大宫女很快领命离开。

紧接着,皇后又叫过老御医:「太多年没碰到过,一时竟没想起来,看症状确实可能是你想的那种情况,先按早先那个法子试一试。」

老御医斟酌着开口:「原本陛下这几年身体调养得还算不错,只是前段时间又弱了许多,这次来势汹汹,即便是照搬先前的法子,效果也不一定有之前好。」

皇后沉吟片刻,挥手道:「没事,结果如何本宫都不怪你,只是你务必尽力,不要让本宫发现你耍什么心眼子。」

「是。」老御医连忙应声。

皇后按了按眉心,吩咐道:「你们都去外面守着,别挡着御医的光。」

人群纷纷往外,我亦跟着转身,却被皇后叫住。

「虎虎,你留下来,本宫有事要问你。」

已经走到门口的杜山山猛然回过头,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她好像真的很关心我。

我暂且按下心头越发深的疑惑,专心应付起眼前的皇后。

「本宫记得,你之前问过陛下和本宫有什么喜好跟忌口,说是想送些吃食尽孝心,又怕送了我们不喜欢的东西。」皇后恢复镇定,不紧不慢地开口,「本宫告诉过你,陛下不爱吃鱼,其余没什么忌口。」

43.

我心脏咚咚咚狂跳。

果真如我所想,陛下是误食了鱼肉。

可他的一饮一食皆会被层层检验,鱼肉如何顺利进到陛下嘴里的?

若说只是意外,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么,一定是有人在背后布置。这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皇后看起来也不知道,所以她在怀疑我。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等我回答。

我低眉回话:「这件事民女一直记得,所以只给陛下和皇后娘娘送过几回糕点蜜饯,不曾送过任何肉食。」

她继续问:「听彻儿说你昨儿着了凉?」

「是,吃了药,很早就睡下了。」我据实相告。

她眉头紧蹙,始终不曾松开。

又盘问几句后,终于放我离开:「是本宫着急多心了,你不要见怪。」

营地中渐渐恢复秩序,对所有人的盘查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当中。

几位皇子皆在榻前候着,不敢离开半步。

女眷暂时被关押在一处,见到我从皇后那里回来,大多数人都警惕地看着我。

只有杜山山和肃王家的永宁郡主除外。

二人皆满脸担忧地走过来。

永宁郡主好奇地开口:「三嫂嫂,皇后娘娘怎么单把你一个人留了下来啊?」

杜山山则是关切问道:「姐姐,你没事吧?」

我摇头:「没什么事,娘娘只是拉着我聊了两句,没说什么。」

二人不再追问。

众人神色各异,都在不安地等着御医那边出最后结果。

结果是,陛下驾崩。

44.

所有人的恐惧瞬间被推上顶峰。

更糟糕的是,盘查许久,仍旧没有查到任何有嫌疑的人。一时间,人人自危。

相熟的人都自主凑到了一堆,窃窃私语。

一个一个被叫出去,又一个一个被送回来。

角落声有颤抖的声音响起:「听说外面已经有人死了,负责试菜的小太监死了一个,做早膳的御厨死了一个,还死了一个在厨房打杂的,都是自己上吊死的。」

另一道声音接话:「凶手也是聪明。趁陛下离宫秋狝之时,服侍之人精简大半,没办法面面俱到,钻了空子。」

先开口那人愤愤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要我说,快自己站出来吧,好意思连累这么多人跟着担惊受怕。」

她说这话时,频频看向我,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丝毫不惧地回看着她。毕竟真不是我。

杜山山开口解围:「不是已经死了三个人了么?凶手说不定就是那三个。如今正值难关,我们姐妹些该互相打气才是,何必再起内讧?」

那人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在说话,原来是两位来历不明的杜姑娘。」

我心中一动,回想起昨日夜里起火那会儿杜山山的异样。

难道是她?

倘若是她,她如何能做到这一切?

不管是试菜小太监,还是御厨,都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她又有什么本事能让这些人为她冒险?

还有,她从何处得知陛下不能吃鱼?

等等,我记得她曾说过,她是被陛下送给三皇子,她是陛下的人?

我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

更诡异的是,还没等我想明白,皇后已经火速拍板定案,凶手正是死掉那三人。

虽说雷厉风行不是坏事,可毕竟涉及一国之君的意外死亡,到底太过轻率。

据说是御厨死前留有遗书,证据确凿。

信上言明因陛下先前无故罚俸,导致御厨妻子重病不得治,一直怀恨在心。如今发妻亡故,儿子也染天花死了,他再无牵挂,于是趁本次秋狝,散尽家财先买通了打杂小太监请他帮忙捉鱼,后买通陛下身边试菜的一个小太监,请他帮忙把经过道道工序伪装的鱼肉递进去。

那两个小太监其实没有谋害帝王的胆子,只是平日里没有机会在陛下身边伺候,不知内情不知轻重,见钱眼开,没想到给自己招来了脑袋搬家的大罪过,一时害怕,自尽了。

一切也是巧。

恰好本次出宫试菜人员带得不多,又恰好那天陛下因为营地失火发了半宿的火,又饿又渴,这才临时吩咐厨房做粥送来垫垫,又又恰好另几个试菜的太监一个吃了不干净东西拉肚子,一个头天惊了马被马踩断了肋骨,还有一个找不着人。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这事都难成。

偏偏就成了。

皇后震怒,命人将作案三人鞭尸五十次,再扔去乱葬岗,方才罢休。

她平日里待下极宽和,谁也没见过她怒发冲冠的模样。

如今一朝发怒,吓破了许多人的胆。

众人才惊觉,原来昔日梅妃,今日皇后,不是梅花,是一朵霸王花。

她以前那副面孔,只是因为陛下喜欢。即便陛下已经好几年没在她宫中留宿。

可我没工夫担心她。

陛下一死,我心里越发茫然,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寻不到真相了。

想报仇也没了目标。

我步履沉重地往帐外走,走到半路时看到张熟悉面孔,硬生生停下脚步。

「这人是谁?」我拦下抬尸的侍卫,慌张询问。

前头的侍卫原本满脸不耐,看见是我之后,又恭敬回道:「是参与谋害陛下的那个杂役太监。」

他回禀完,接着道:「尸体污秽,恐脏贵人的眼。」说着便招呼着其余侍卫继续抬尸往前。

我呆立在原地,只觉周身气血上涌,直冲天灵盖。

尸体我认得。

是小胖。

他竟然活了下来。

还去势当了太监。

45.

小胖长大后其实不胖,只在小时候胖过一两年。

他是黑虎山厨娘胖婶的儿子,以前同江辙关系很好,时常跟在江辙屁股后面跑。

当初黑虎山出事后,我回到山上,翻遍整座山,只有小胖一人呼吸尚存。

我把他背下山,本想带他去寻医,无意间听到百姓议论说朝廷剿匪,大快人心。

心知不便再把人送去医馆,便转道去寻了个废弃小屋暂时安置小胖,为保险起见,走前把随身携带的吃食和银两都留给了他。

再回山时,远远看到有大规模官兵举旗前来。

于是有了后来与江辙再见的那一幕。

从那之后,我从东宫到三皇子府,从三皇子府到杜府,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不敢贸然去找小胖。

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情况是好是坏。

谁承想他进了宫。

不仅如此,还成功杀死了陛下,替黑虎山众人报了仇。

我拔腿往离开的侍卫追去,想弄清他们要把小胖的尸体扔去哪里,跑到半路,被江辙拦住。

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面色难看地看着我:「小胖那边,我会托人找机会帮他收尸。」

我呆住:「你知道?」

他下颌轻点:「知道不久。」

说完,他想也不想拉过我的手,往营地方向走,同时低声疾速叮嘱:「你不要轻举妄动,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别被人抓了把柄。」

我视线移向他的手:「太子垂涎三皇子妃,到底是谁在轻举妄动?」

他脚步未停,平静开口:「风流是小事,弑君是大罪。」

46.

众人很快启程,回宫的回宫,回府的回府。

连续多日,景安城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已经发生了多次权力更迭以及利益交锋。

意外来得太过突然,众人皆经历了一次人仰马翻。

冷静下来后,又齐刷刷把目光移向太子殿下和三皇子。

陛下走得太急,没有遗诏,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按常理说该太子即位。

可先皇后出身低微,太子身后没有显赫娘家,只占着一个名正言顺。支持太子即位的也都是些底蕴不足的寒门士子。

而三皇子背后的霍家却在豪门望族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加之两位皇子都是中宫所出,一时间双方谁也不服谁。

陛下在时,尚能控制局面。如今斯人已逝,再想干涉,已经阴阳两隔,鞭长莫及。

因此兄弟俩又开始争了起来。

这一次不似往常,二人彻底撕破了脸。或者说,双方背后的支持者终于全都坐不住了,纷纷跑出来大秀身手。

毫无疑问,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47.

可笑的是,从营地离开后,江辙又一次把我绑去了东宫。

如同去年把我从黑虎山绑走。

这一次给的理由是担心三皇子拿我威胁他。

「民女何德何能,劳殿下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担心?」我平静问他。

他从堆成山的折子里抬起头来,面色无奈道:「虎虎,我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何必拿这话刺我?」

他轻轻搁下笔:「再说,即便老三没有那个心思,可如今局势不稳,倘若他手底下的人又擅自行事,岂不麻烦?你就当为了我,我幼时失母,今又丧父,不想再失去唯一亲近之人。」

他不知想到什么,眉目间郁色加重。

我心里掂量了一下事态发展,抬眼看向被奏折淹没的长桌,又看向他眼底一大圈乌青,再回想起先前各地遭灾一事,明白有些事情确实耽搁不得,于是开口:「既然这样,我暂时不走就是。」

说完这句,我转身打算离开,去旁边小院子里歇一歇。

他却叫住我:「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你在其他地方我不安心。」

紧接着,又不顾我的反对,一意孤行命太监们搬来软榻和屏风,在书房里简单布置了个隔间出来。

做妥这些之后,他方才再次开口:「你如果再走,我就只能像先前一样,让人把你锁在这里了。」

我怒从心头起:「江辙,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动作顿了顿,接着起身走到我面前,拨开我挡在眼前的一缕碎发,轻声道:「虎虎,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有你了。

「从今天起,即便是死,你也不能离开。」

48.

他不是在跟我商量,他是在通知我。

三皇子说得对,江辙就是个披着好人皮的闷骚死变态。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你救命恩人杜山山呢?她去哪里了?」

江辙愣了一下,随即开口:「没太留意。不过她是老三的人,我跟老三现在决裂,她应该是直接回老三那边了。」

「她不是陛下的人吗?」我有点理不清。

江辙含糊道:「可能她更喜欢老三。」

好复杂的关系。

算了,不提她。

话说回来,我再一次被江辙软禁了。

这次他并未用铁链锁住我,而是在我周围筑起了人墙。

他在屋子里,我便出不去屋子。他在院子里,我便离不开院子。

更要命的是,不知从何时起,身边人人都喊我太子妃。

这事儿只能是他授意。

我觉得他疯了。

他的确是疯了。

所有进入我嘴里的食物,必须经过层层检验,比起驾崩的陛下所享待遇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有守在我身边的太监宫女,必须三代内家世清白,确保忠心耿耿。

任何时候,我都必须在江辙两丈范围以内。

以至于他吃饭、安寝、批折、议事,我都必须在。

有幕僚提出反对,他充耳不闻。

有官员提出抗议,他反把我拉得更近了一些,气得那官员吹胡子瞪眼,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怕是不想当这个皇帝了?」我讥讽道。

本就还未继位,又违背礼制,一口气得罪这么多支持自己的人。

他淡淡微笑:「放心吧,气归气,他们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对他们来说,老三登基才是灭顶之灾。所以不如趁现在,让他们早点适应你。」

是啊,因为双方利益天然冲突。

这些年,在陛下的刻意灌输和引导下,朝臣都认为江辙是所有寒门的希望。

他处理政事的能力,曾被陛下盛赞,被太师赏识。

我爹还活着时,亦是待他如珠如宝,恨不能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教他比教我用心十倍不止。

只要江辙不背叛寒门,寒门就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抛弃他。

因为抛弃他,就等于放弃自己已有和将得的利益。

利益,使人懂得变通,也使规则灵活。

49.

又是晴天。

我坐在窗边,听着房内几位大人跟江辙的争执,争执的是派谁去受灾最严重的平阳城赈灾。

他们吵吵嚷嚷,半天没吵出一个结果来。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工部那位梁侍郎怎么样?」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场间鸦雀无声。

因为梁侍郎是三皇子派系下的文官。

眼看着几位大臣就要破口大骂,江辙率先笑着开口:「虎虎有什么见解?」

我把玩着手里的弹弓,随口道:「如今你和三皇子那边各自为政,好端端一个东照倒像是拆分成了两照。」

他凝神听着。

我继续道:「你们若真把自己当唯一正统,就该有正统的样子。最不该做的就是自己先带头区分出什么东宫派系、三皇子派系,既然要坐那个位子,就不能太小家子气。争来争去,大家不都是东照国的官?」

恰好天空有鸟飞过,我眯眼射出一颗石子,飞鸟被射中,直直坠落下来。

我收起弹弓,转头看向众人:「抛开阵营立场不谈,只从品行官职能力各方面看,梁侍郎是最适合去赈灾的人,不是吗?」

江辙眉眼俱弯:「虎虎高见。」

有大臣冷哼一声,却没争辩。

江辙接口道:「如今四处受灾,用人本就紧张。所派之人最好能综合能力更强一些。梁侍郎在建造水利工程和为官处事上的造诣,诸位与之共事多年,心里都有数。此去平阳,不光要派粮于民,还需勘测当地河道等地形改变,因地制宜,等赈灾结束后好留下建造或修缮当地水利工程。正如虎虎所言,他是目前朝中能派的最合适的人选。」

他一说完,又有人跳出来反驳。

这些场景在这些天已经司空见惯。

我摇头,不耐烦再听,干脆招手示意桃珠过来。

她犹豫着走近。

我认真问道:「早上起床到现在,这角天空已经飞过去十一只鸟了。我射中了几只?」

桃珠恭谨回答:「十一只。」

我撇了撇嘴,扔开弹弓:「没意思,找点书来看吧。」

桃珠领命退下。

那头争执还在继续,听得人头疼。

50.

其实我知道,这些人举棋不定是因为焦虑。焦虑则是因为皇城外已经乱了。

江辙议事从不避着我,所有变故我都听得清楚分明。

大家都小瞧了三皇子,连同与他打了多年交道的太子在内。

自陛下宾天,已经有三座大城城主、十四座中小型城城主先后来函,公开表示反对太子即位,支持三皇子登基。

要知道,东照国统共只有三十三座城,其中八座大城环绕拱卫都城景安,城主由陛下直接任命。

剩下二十四座都是中小型城池,属于八座大城的附属城,城主由八大城自行派遣。

如今反对之人几近大半,江辙有什么好方法顺利登基?

再者,位于景安城东南方向的望城和正东方向的仓城,已经派出二十万护城守卫军,向景安城出发。

目前大军驻扎在景安城外,将景安城围得水泄不通。

按理说不该如此担忧,毕竟景安城面积最大,又是国都,囤兵最多,守卫军有足足四十万。

可其中约有三分之一都被三皇子收买,还有大概三分之一在观望摇摆。

也就是说,守卫军里完全忠于太子江辙的只有十余万。

加上十万拱卫皇城的禁军,江辙能指挥动的人拢共只有二十多万。

敌我力量不说悬殊,至少是不占优势。

一旦对方铁了心围城,江辙一方又会面临补给问题。

内忧接踵而来,外患不期而至。

在东照国以北,这片大陆的北方,是广袤的草原。草原上生活着数个部落,背后还有个神秘的九忘门对整个草原有着统治之力。

传闻中九忘门有门徒十万之众,圣殿配备精骑武使六千。

如今,北方来敌。

「西边也不怎么安分。」幕僚皆满脸沉重。

江辙放下笔,定下基调:「景安不能再乱下去。」

他招手示意太监随喜过来。

「先前跟你说的太后、皇后、几位妃嫔、还有皇子公主们,都有请到东宫来吗?」他详细问道。

随喜回道:「已经到了,安排在西侧殿住下了。」

江辙点头:「那就好,本宫一会儿忙完去西侧殿探望他们。」

我转头问:「人质?」

江辙嘴角翘起:「虎虎真聪明。」

陛下并不沉迷女色,宫中妃嫔一直不多,子女中除去早夭的,剩下的加起来也不到十个。

其中有先皇后所生的江辙、现皇后所生的三皇子,淑妃生的二皇子前两年冬天因病去世、生的大公主早已出嫁离宫,剩下就是德妃生的二公主,以及齐妃生的四皇子和五皇子。

如今所有人都齐聚在东宫,便成了江辙手里捏的一张王牌。

三皇子再行事,总要多一些顾忌。

我很好奇一点:「三皇子就没派人来先把皇后娘娘他们接走吗?」

江辙微笑:「目前为止,一共来过六拨人,只是禁军被我们经营得如铁桶一般,他接不走。」

51.

我没再问。

江辙很快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没多耽搁,带着我一起去了西侧殿。

几个妃嫔叫嚷得厉害,让人放她们离开。

只有皇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江辙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恭敬开口:「母后,有些事情,儿臣需要您帮忙。」

皇后这才睁眼,却没有开口说话。

江辙继续道:「东照不能再乱下去。」

皇后轻「嗯」,表示认可。

江辙又道:「劝三弟收手吧。」

皇后目光顿时变得锐利:「既然总要有一个人收手,为什么不能是你?」

52.

江辙站起身,正要说话,旁里冲出来个披头散发状如恶鬼的妃嫔。

正是四皇子和五皇子的生母齐妃。

也是近几年后宫中唯一得宠的妃嫔。

皇后叱道:「齐妃,你发什么疯?」

齐妃恍若未闻,凭着一股疯劲儿冲到江辙身边,抓住他的衣领咒骂道:「孽畜,你为了篡夺皇位杀害父亲,又强占弟妹,杜家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心肠歹毒又不要脸的人!」

此话一出,满室俱静。

江辙面色未改。

我也没有吭声。

疯言疯语谁会当真?

倒是皇后抢先开口:「齐妃疯了,言行无状,造谣生事,冲撞储君,拖下去,赐白绫。」

无人领命上前。

江辙斟酌着开口:「处罚会不会有些太重?」

皇后看向江辙,讥讽道:「本宫倒是忘了,这里是东宫。」

江辙退开一步,温和笑道:「照皇后娘娘吩咐的做。」

立刻有几名太监和侍卫围拢过来,把仍在咒骂不停的齐妃一掌劈晕然后拖了下去。

与此同时,角落里传来压抑的惊呼声。

我转头一看,发现是五皇子。

他生得好模样,脸上表情怯怯的,看起来似乎很害怕,正用力抓着四皇子的手。

四皇子则满头大汗,连嘴唇都在哆嗦,比自己弟弟还要紧张一万倍。

正如江辙先前所言——一个胆子小,一个年纪小。

我蹲在了五皇子面前,好奇地看着他。

他噔地往后退开一步,满脸戒备地看着我:「我该叫你三嫂,还是叫你大嫂?」

年纪虽小,却牙尖嘴利。

我倾身凑到他耳边,以仅二人可闻的音量悄声提醒:「衣袖里的匕首露了个尖儿,见了光晃眼。」

他一张脸霎时惨白,猛咽口水,同时将匕首往里收了收。

我扯起嘴角:「宫里大概是要乱了,有自保的心是好事,但是千万要藏好,别让其他人看见。」

53.

江辙那边已经聊完。

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说服了皇后,皇后答应跟他一起上城楼见三皇子。

江辙喊来宫女:「替几位娘娘梳妆。」

皇后插话:「本宫一人足矣。她们全部加起来,也抵不过本宫一个人在彻儿心中的分量。」

「有理。」江辙没再坚持。

皇后转向那几位饮泣的妃嫔公主,沉声道:「相识一场,本宫为你们做到这步,已经仁至义尽。

「哭有什么用?一辈子没出息!」

她回头怒视江辙:「梳妆。」

江辙示意宫女往前。

皇后再提要求:「虎虎留下来陪我。」

「不行。」江辙断然拒绝。

「本宫心情不好时,走不动路。要有个顺眼的人在旁边陪着聊天解闷。」皇后寸步不让。

江辙冷脸道:「母后若是执意自损威仪,儿臣不介意命人将母后抬过去。」

眼看着皇后又要发火,我开口打圆场:「这点破事儿有什么好争?你自己找地方坐着等,我陪皇后娘娘聊会儿天不就好了?」

江辙看我一眼,没再说话。

他从旁抽了张凳子过来,在离皇后三步远的距离坐下。

皇后不再看他,转而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自从你跟彻儿的事情定下来之后,我心里就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彻儿那孩子我管不了,你别看他平日里看着不太靠谱,其实主意大得很,就是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也不让我插手。」

我静静听着。

猝不及防地,皇后忽然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跟彻儿的事是真的吗?」

我定定地看着她,回想起过去一年里的相处,心里涌起无奈,摇了摇头。

她神色怔怔,呢喃道:「这孩子,怎么什么事情都要骗我呢?」

「大概是想哄您开心。」我有些不忍。

平心而论,皇后对我不坏。我对她也没有恶感。

她终于垂下眼,半晌才重新开口:「可惜了,好好的儿媳妇儿变成别人家的了。」

54.

梳妆完毕后,皇后换上最为正式的朝服。

她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往殿外走。

临上城楼前,她驻足抬头望了眼天空,很快又收回目光,平静地拾级而上。

三皇子一行似乎已经等了许久,队伍微乱。直到见到皇后露面,方才齐齐一震,肃静下来。

江辙没有绕弯子,直奔主题:「今日让母后来,不为别的,是为了东照国的将来。」

他声音徐徐,却沉稳有力,顺风飘远:「北部弥弥草原上那些鞑子已经杀到了沐城、黑城,求景安调兵支援的急报来了足足二十封。

「外敌逼近,我们还在内讧,这样不好。」

谁也没料到兵临城下时他会以外敌开场,一时间城门近前马蹄轻扬,远处人群骚动,各自交头接耳。

「南边的下河联盟是我们的朋友,暂时不必顾忌。可西边有强敌,北边有猛虎,我们却被自己人绊住了手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望城守卫军和仓城守卫军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竟然不是为了抵御北方来犯。说实话,本宫很失望。

「本宫是太子,是储君,帝位空悬时储君继位天经地义,但此时此刻,本宫不想争这个位子。」江辙语出惊人。

我震惊地看向他。

所有人都在震惊地看向他。

在此之前,大家都以为他是想拿皇后当人质,迫使三皇子答应一些条件。

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江辙面色沉着,平静陈述:「三弟既然不顾一切想坐那把椅子,大哥今日便让给你。只盼你不要辜负这个国家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

许是为了佐证自己所言,江辙取下象征太子身份的头冠。

他目光灼灼地扫向城楼下方,朗声道:「众位将士,即便是死,你们也该死在御敌的沙场上,而不是死在兄弟倾轧的内乱里,死在昔日同袍的长矛刀剑下。你们的刀锋,本不该向内。」

三皇子一方的几位领头人皆面色巨变。

只三皇子一人沉着脸,还与江辙对视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辙收回视线,高声下令:「开城门,送皇后娘娘到三皇子身边,让他们母子团聚。所有人放下武器,本宫说到做到。」

他这话一出,禁卫军首领立刻带头跪下,大声喊道:「殿下不可,殿下万万不可!」

「如此行事,不合礼制,有违祖训。」

「太子即位,天经地义!请殿下即刻登基!」

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有绵延的声音跟着响起,如山如海,磅礴而来:「请太子殿下即刻登基!」

「吾等誓死追随殿下!」

皇城外更乱。

三皇子等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进退不得,面色铁青。

我恍然大悟。

原来是以退为进。

江辙这出戏一唱,把原来简单的兄弟之争升级,既再一次强调了自己储君之位,又拉拢了一波民心,还给三皇子出了道难题。

三皇子若顺着江辙的话登基,不但失了体面,还容易被人诟病。

若拒绝,便表示他认同太子的名正言顺。

将来再想起事,自动沦为反贼。

江辙这招真是,好一出先声夺人,运气够好的话,完全可以兵不血刃地化解这场夺位冲突。

55.

可奇怪的是,不管发生什么,皇后始终安静。

直到众人呼声渐歇,江辙正要开口时,她忽地出声打断:「你说完了?该我了吧?」

气氛一时凝固。

她松开我的手,望向城楼下方,目光温柔地看了眼自己儿子,只一眼,眉目骤然狰狞,同时尖声嘶喊:「太子下毒谋害陛下,寡情无义,莫要信他!」

紧接着,她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我和江辙都没来得及反应,各自只抓住她一只绣鞋。

砰的一声,皇后自高处坠落在地,身体狠狠砸向坚硬石板。

所在之处鲜血横流,看起来已经绝了生息。

场间霎时寂静无声,连呼啸的风也停了下来。

三皇子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此时沉重的城门刚打开一半。

我心里咯噔一下,江辙反应极快,立刻喊道:「关闭城门!」

却迟了一步。

底下领军之人已经策马奔进城内,同时不忘振臂高呼:「太子谋逆,当诛!」

重新关上城门已经来不及了,皇城角楼里的守城弩想要调整方位也来不及。

原本已经放松警惕的禁卫军首领神经重新紧绷,他看着铺天盖地如浪潮般疯狂涌入城中的军队,目光微惧地下达了死守的命令。

情急之下,箭支如暴雨般自城楼高处倾泻而下。

与此同时,咔咔咔咔,接连几道巨大且沉闷的机簧声在不同方位响起,数枝极粗极长的弩箭沿着既定轨道射出,射穿了广场中央不知名战士的身体,射中了正扬蹄嘶吼的骏马,狠狠钉入了青砖缝隙之中。

血流如注,尘土飞扬,恐惧被千万将士怒吼的声音掩盖。

然而这只是混乱开启的冰山一角。

56.

我被江辙拉着,脚步踉跄地走下城楼,余光瞥见三皇子跌跌撞撞地奔向皇后。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失态。即便是刚刚江辙登基呼声最高时,他也不曾有这样大的反应。

这些年,因为陛下那句批语,皇后表现一直中庸。哪怕是娘家几位亲兄长,也对她看不上眼。

可最后关头,皇后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三皇子一个喘息的机会。

她赴死前那句诛心之言,萦绕在每个守城的士兵心头。

形势瞬间逆转。

皇城内人人目光惊疑不定,弓箭嗡鸣以及刀剑对砍发出的铿锵之音更像是从这座古老皇城身体里发出的最后的惨叫和哀号。

大多数人失去了再战之心。

太子一方颓势迅速显露。

景安皇城内,终于彻底乱了起来。

57.

这一乱,如雪崩一般牵连甚广。

大量太监宫女趁乱卷走财物出逃,多处宫殿被砸,一片狼藉。

等到三皇子一方控制好局势时,江辙已经带着我和几位心腹大臣在仍忠心耿耿的禁卫军精锐小队掩护下逃到宫外。

与我们同行的,还有被我顺手救下的五皇子。

当时四皇子仰躺在殿前台阶上,捂着脖子间的血洞嗬嗬出气,没多久就断了气。

五皇子正被太监挟持,眼看着也要性命不保,千钧一发之际被我救了下来。

他其实还不到四岁,看起来却比很多青壮年更冷静。经此巨变,竟也没哭没闹。

只是一双眼睛通红,红得吓人。

江辙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跟五皇子不是一母所生,年纪相差又太大,所以并没有什么兄弟情谊。

只是看在他年纪尚小的分上,才没有多作为难,却也谈不上有多关心。

因此五皇子只跟在我身边。

他攥着我的衣角始终不肯撒手,别的人只要一靠近,他就全身绷紧,瞪着别人。

江辙不以为意,他的注意力全在反攻一事上。

皇后的死给江辙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事实上,并非所有人都相信皇后临死前那一句话,毕竟江辙作为名正言顺的储君,没有很充分的动机。

但她作为调查陛下之死的负责人,最后留下了这样一种可能,而三皇子一派的聪明人果然不负她所望,及时并且紧紧地抓住了这种可能。

江辙要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便是一个大难题。

更何况,在一部分人心里,江辙并非全然没有动机。

要知道,即便贵为太子,也不代表他不想早一点品尝站在权力顶峰的滋味。

不出那桩意外,以陛下的身体情况,兴许还能再活几十年。

前朝也出过太子熬到六十岁才登上皇位的先例。

因此,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江辙如何反应。

忠心耿耿的部下表示自己依然愿意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

当然,也有人摇摆犹豫。

有老臣被老仆扶着,自远处颤颤巍巍地走来问江辙:「殿下是否有过弑君之举?」

江辙面色悲痛却又镇定,坚定摇头:「不曾。」

老臣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他示意扶着他的老仆松开手,自己缓缓朝着江辙跪下:「老臣愿为殿下走最后一趟。」

「程大人。」江辙慌忙起身走近,想要把头发花白的程大人搀扶起来,未果。

程大人伏地行大礼:「东照的百姓还需要殿下,恳请殿下保重自身。」

不等江辙再有行动,程大人已经自行起身。

没有言语交流,老仆心领神会,伸出手替他扶正头上的官帽,又帮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官服,接着垂下手候在一旁,等待着自己伺候了多年的主子下达最后指令。

一切准备就绪后,程大人眼睛里迸射出精光,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整个人好似年轻了十岁。

然后他昂首向外走去。

老仆跟在他身后。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遍大地。老臣忠仆悠然前往,此去难回。

江辙目光微动,似有隐忍难发的情绪被积压在眼底。

他双拳紧握在身侧,随后慢慢地朝着二人背影深鞠一躬,久久没有直起腰来。

堂间寂静,落针可闻,不知是谁发出了叹息的声音。

58.

获得暂时胜利的三皇子一方差不多已经收拾好皇城一战留下的残局。

景安城街道被竖清,官兵沿街驻守,另有人挨家挨户搜查太子一方的势力残余。

全城门户紧闭,人人自危。

程大人和他的老仆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宽阔街头。

这一幕我没有亲眼所见,只是后来听人提起。

他们说,寒门出身、一心为民、桃李满天下、向来德高望重的程老,当着众人的面叱骂皇后护子心切撒下弥天大谎,为人不义、为妻不贤、为后不尊、为母不德。三皇子得位,其心不正,其行可诛。

他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大骂一通,被捕之后,与仆人双双撞墙自尽于监牢之中。

一时间,群情激愤。

其实程老官职不算最高,只是在朝时间颇长,并且在东照国第一书院松涛书院执教多年,深受学生爱戴。

他豁出自身性命力保太子江辙,为江辙的德行增加了极重的分量。

自他之后,又有许多位官员鼓起勇气站了出来,摘帽痛斥三皇子夺权之举上误朝廷下误百姓,品行不端,德不配位。

更有无数布衣走出家门,沿街抗议反对三皇子执政。

城内硝烟再起。

59.

局势发展到现在,不论是三皇子一派,还是太子一派,都已经死了太多人。

然而皇位仍旧空悬。

处于舆论中心的三皇子始终沉默着。听说他在替皇后守灵,万事不闻不问。

奇怪的是,不仅三皇子不为所动,江辙也没有趁机出手。

他成日坐在书房,一天比一天安静。

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在等什么?」

他放下毛笔,眉尖轻蹙:「等一个人。」

他和三皇子在等同一个人,等一个早该出现,却迟迟没有出现的人。

事态就此僵持下来。

60.

五皇子仍旧习惯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连睡觉也不愿意跟我分开。

今夜同样如此。

又到了十六,一月当中月亮最圆的一天。

我睁着眼睛看向帐顶,心中思绪繁杂。

这些日子的经历让我更加茫然。

支撑着我走到现在的大仇已报,我认识的、熟悉的人,全部都已经消失在了岁月长河之中。

幼时对江辙的那点喜欢也早已经被仇恨磋磨干净。

如今恨意消散得七七八八,爱意也没有再现的苗头。

至于三皇子,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我只是他闲时的消遣,无聊时才来找我玩一玩。

我没有离开景安城,不是因为留恋这里任何人,只是因为被江辙拘在身边。

世界这么大,可我什么也没有。活得无自由无目标,如行尸走肉。

感慨到一半,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忽然被紧紧抓住的右手。

五皇子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整张脸皱成了一团。大冷的天里,额头上竟然沁出滚滚汗珠。

我伸出另一只手用衣袖替他擦了擦汗,心道这世间一无所有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

五皇子这么小,不也丧父又丧母?都是些可怜人在相互依偎取暖罢了。

我摇头不再乱想,放下手打算睡觉,突然听见五皇子发出一声凄厉大叫:「父皇!」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我拍了拍他后背,柔声询问:「又做噩梦了吗?」

他手脚乱舞,直到看清是我,才一头扎进我怀里,哇地大哭出声。

「杜姐姐,父皇为什么不来救我?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管看起来多早熟,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我叹息一声,摸着他后脑勺轻声开口:「你父皇已经死了。」

他使劲摇头,从怀里抬起脑袋仰面看我,泪眼汪汪道:「他没死,死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用手背抹了把脸,抽噎着举手比划:「我亲眼看到的,死的是另外一个跟父皇长得很像的男人。」

据他说,那天他跟负责照顾他的人捉迷藏,结果他一个人藏在陛下帐中睡着了。

被吵醒时,他看见了两个父皇。

一个半躺在床上嘴里说着胡话,另一个站在床边时不时搭两句腔。站在床边那个往躺在床上那个嘴里灌了一碗粥。

后来站着的人走了,他悄悄溜了出来,跑到床边看了几眼。

躺着的那个人正好恢复了点意识,告诉他自己不是他的父皇。

他只好跑去找母妃。

那时的五皇子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母妃的人因为找不到他快疯了,却又不敢声张。

他原本想说实话,临到跟前时见到母亲那张生气的脸,怕被责骂,于是撒了谎,说自己一直乖乖藏在树林里等人去寻,没有乱跑。

我安静听完,把五皇子重新哄入睡,自己却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走到院中。

月光如细雾一般,朦朦胧胧洒在人肩头。

江辙正坐在院中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下饮茶。

我缓步走近:「你都听见了?」

他点头,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原来这就是你们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我自嘲一笑,在他对面坐下。

他手指摩挲着茶杯,犹豫片刻后,终于对我敞开心扉,把以往隐瞒的所有实情都告诉了我。

「之前不说,是觉得时机未到,变数太多。」

61.

我静静听他说完。

以往所有不能理解的东西,全都豁然开朗。

为什么江辙当年会被陛下急召回宫,为什么陛下近年独宠齐妃一人,为什么陛下作为父亲,会坐视甚至引导两个成年儿子自相残杀,为什么江辙和三皇子互相杀来杀去好几年,却无一人真正受致命伤,为什么陛下明明已经驾崩多日,皇位依然空悬。

那么多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真正的陛下早就被暗中取代。

那个拼尽全力为寒门发声,对我爹有救命之恩的陛下,早在江辙离开黑虎山前一个月就已经被人暗中关了起来。

后来几年的陛下不过是个被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傀儡。

所以他疏远皇后,疏远真皇帝所有亲近之人,怕被人发现端倪。

他亲近齐妃,是因为齐妃也是世家精心挑选的后妃人选。

不仅五皇子是假皇帝与齐妃所生,连早已长大成人的四皇子也是假皇帝的后代。

这个局从准备到实施,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们甚至花了大代价收买了真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德全。

三皇子心思细腻,最早察觉那把椅子上换了人。只是他发现得早,露馅也早,只好假装投靠假皇帝那边,替他们做一些事,暗中再主动跟江辙接洽说明情况。

他作为双面人夹在中间,风险最高,也时常难以自处,为此从不敢过分与人亲近,怕牵连到旁人。

第二个发现异常的人是我爹。

早在江辙离山那年,他就已经察觉到皇帝换了人。

「大当家与父皇接触次数多,对方偷梁换柱之后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出不对劲,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提醒我。」江辙笑容微苦:「他背叛了父皇这个挚友,也背叛了我这个学生,选择了继续跟假皇帝合作。」

62.

炉中炭火渐渐熄了,茶壶也不再往外冒出热气。

江辙还在说着。

「这样过了几年,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另有顾虑,你爹假意向假皇帝提出金盆洗手,回去后跟几位当家的另商后路。没想到三当家陈灿早被收买,把事情捅回了假皇帝那边,才有了后来的黑虎山之变。」

江辙认真地看着我:「起初我并没有察觉出假皇帝的异样,毕竟我离宫多年,跟父皇接触不多,直到老三找上我,提出想要跟我联手揭开这个阴谋。」

假皇帝想要看太子和三皇子争夺储君之位,二人便配合着打擂台,假装不和,演戏给他看。

连江辙那次所谓的重伤被杜山山救下,也是故意为之。

他们这几年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迷惑假皇帝,让假皇帝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从而大意露出马脚。

可假皇帝和支持他的那几个世家大族,好处都得了,行事却始终慎之又慎,像是泥鳅一样,始终抓不到把柄。

事关重大,兄弟二人不敢冒险告诉其余人,连同皇后在内,连同我在内。

只因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败露的风险。

有我爹的惨痛教训在前,兄弟俩不敢信任任何人,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但恰恰因为这份小心翼翼,连累了许多本不该死的人付出性命。

「皇后和程老他们,岂不是白白牺牲?」我喃喃低语。

江辙平静开口:「沉疴必须用猛药。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计划,决定下了之后,变数常有,无效的牺牲也常有,谁也不知道哪一着棋会起作用,神仙也没办法完全预料到事态会如何发展,我们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知道,我知道所有的风险,我知道若想成事牺牲在所难免,我全都知道,我只是,替他们不值。

他们为了自己心中的目标死得慷慨壮烈,却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

这才是最让人难受的事情。

一切都是局,局中局。

江辙神情冷漠:「东照这些年在那几家把持下早已经不复往日荣光,老祖宗拼命打下来的基业,面上看着还算光鲜亮丽,其实只剩一副空壳。国库每年入不敷出,大量银两外流,都流向了那些人无穷无尽的欲望。他们脑满肠肥,欲壑难填,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只能一次把他们打到痛,痛到死。为此,付出多大代价都可以。」

一口气说完后,江辙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我肩膀上,直视着我眼睛。

他的神情略有缓和。

「虎虎,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我心里有时候也很难受。但治理偌大一个国家,就不能只念着一家之情。程老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我和老三决定联手的时候,也知道一个纰漏可能就会让我们万劫不复。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东照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路已经走到了这里,更不能让大家白白牺牲。我和老三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东照从那些腐朽的盘根错杂的门阀世家手里抢出来,延续父皇当年所做的事情。」

他盯着我,眼神炙热坚定:「一切都是为了东照能有更好的将来。

「待到内乱结束,外患清除,届时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普通人也有机会靠自己的双手享受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单凭出生决定一切。」

「殿下此想此举,背叛了自己所处的阶层。」我怔怔地看着他。

若论血统出身,江辙和三皇子无疑是目前整个东照国最高贵的两个人。

他们想要打倒门阀世家,给普通百姓希望,最先要打倒的恰恰是他们自己。

革新革新,其实革的是自己所处阶层的利益。

「不敢忘却先生教诲,也是遵守父皇遗志,将父皇当年所思所想所为发扬光大。」他敛去眼中狂热,恢复平静。

我长叹口气,心中仍觉怅然苦闷。

帝王真是,世界上最博爱又最冷血的存在。

「我们一直在找,但始终没有找到假皇帝藏在哪里,没想到竟然被小五看到。」江辙松开我的肩膀,说回正题,「我需要尽快派人把消息给老三送过去,让他有所准备。」

他轻轻敲着桌子:「最开始我和老三以为假皇帝是想看我们自相残杀,他好渔翁得利。没想到走到现在这步,假皇帝依然藏在暗处,至今没有现身,看来所图实在不小。他们的胃口太大了,我们不能再拖下去。」

我站起身:「我去给三皇子送信吧,正好有件事要问他。」

江辙顿时变得警惕:「你不要想着借机逃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派人把你抓回来。」

「不会的,放心吧。」

我是真的有事要问三皇子。

有些事情不问清楚始终不甘心。

63.

三皇子在给皇后守灵。

他穿着麻布素衣,直挺挺地跪在棺椁前方。

我简明扼要把小五的发现告诉三皇子。

他似乎有些走神,没有任何反应。

火盆中一叠叠纸钱静悄悄地燃烧着,熏人的烟雾向上升腾,缭绕在堂间,与香烛檀香裹缠,几种味道混在一起,久久无法散开。

「若非我自以为是,擅自将母后蒙在鼓里,母后不会为我而死。」三皇子起身看向我,一双赤红的眼睛里弥漫着悲伤和痛苦。

他面颊肌肉抽动,几番隐忍,终于落下泪来。

我上前一步,不忍开口:「三殿下。」

他垂下头,身体半靠在门前,调节了一会儿情绪方才闭眼开口:「杜山山原本是假皇帝安插到我身边的人,后来被我收买。她之所以像你,是因为戴了面具。那天夜里我约她出来,是想问清大哥那边有什么进展,结果被假皇帝的人察觉,小胖为了替我们遮掩,放火烧了临时搭建的厨房还有假皇帝附近两个帐篷。没想到西魏和其他敌对势力一直有探子隐在暗处,各自趁乱行动。太监所中之毒大概率是西魏盟友暮谷的人下的,不过我没有证据,只是猜测。只有暮谷那群怪人最喜欢玩下毒这套。」

三皇子冷嗤一声,睁开双眼:「所谓的御厨报仇,都是假皇帝自导自演的戏码,为的是毒死父皇,让大哥和我自相残杀,并且引出朝中各方势力站队。然后他再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告诉大家他没死,只是乌龙一场,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废掉太子,处理掉我们这些叛乱之人。

「他算盘打得好,藏得也深,我们就差把景安城掘地三尺都没找出他藏在哪里,没想到唯一漏洞在他自己亲生儿子身上。」

他轻轻笑着,几声过后,眼神骤然变得狠厉,唤来心腹:「点兵,去皇陵。」

遍寻未果的假皇帝正是藏身在皇陵。

64.

整装待发之际,我轻声叫住三皇子。

三皇子一脚已经踩上马镫,闻声转头问我:「何事?」

我仰头看他:「我爹是死在谁手里?」

他面色顿变,喉结微动,没有立刻作声。

我又问:「是你对吗?」

他垂下眼帘,徒劳地张了张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心下了然:「江辙一直在替你说话,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假皇帝身上。但是我知道他在说谎。相处十年,我太了解他了。」

「黑虎山一事的确是我为了取信假皇帝派人去做的。」三皇子不再隐瞒。

他握紧马鞭,低头翻身上马,随后抬头看向我,只是面容在火把下看不真切:「你爹后面几年的所作所为在我眼里就是叛徒,而且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他带头策马离开。

是啊。

还不认识我。

所以那时候杀我爹对他来说毫无心理负担。

后来认识了,熟悉了,看在江辙的分上,才费尽心思想要瞒着我。

事情从来都很简单,只是他们不想把真相摊开放在我面前。

真相就是,我引以为傲的爹爹背叛了他的救命恩人,背叛了自己的初衷,选择继续和假皇帝合作。

我爹不是英雄,不是好汉,而是他最不齿的那种不忠不义的孬货。

现在想来,他后来再反悔,也没什么稀奇。

已经背叛过一次恩人,再背叛一次假皇帝,好像不难理解。

出尔反尔,两面三刀。

在爹爹对我的教育里,这种人是最讨厌的人。

江辙替三皇子圆谎瞒我,除了不想让我怨恨他的好弟弟之外,估计也是不想破坏我爹在我心中的高大形象。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我心里,他为知己为国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却被朋友出卖。

我恨陛下,觉得他卸磨杀驴行事过于狠辣无情。

我尊敬爹爹,崇拜爹爹,觉得爹爹天下第一好,所以我忽略了很多事情。

直到陛下死了,我渐渐清醒,再回头看,才发现一切早有端倪。

江辙那年下山后不久,穷困了很久的黑虎山渐渐富裕了起来。

我的衣食住行,排场比起景安城一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遑多让。

爹爹也一改往日清贫,出手十分阔绰。

与此同时,他跟其他几位当家议事开始避着我,理由是我年纪越来越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往耳朵里听。

他有很多反常之处。只是我太爱他,眼里看不到这些。

欲望的果实一旦被摘下,野心便再也收不住。

一直以来,江辙对我爹的尊敬不亚于我,可再见时,再提起我爹,他的眼底却多了很多复杂情绪。

我早有意识,只是那时不知真相,所以不得其中要领。

如今想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寒风瑟瑟。

我坐在庭院中,时不时起身替皇后烧一些纸,换几炷香,一夜没睡。

搞清所有真相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三皇子带着人马轰然回来。

他面色难看又有些焦急,发了好一通火之后我才听明白,原来是扑了个空。

「假皇帝的确曾在那里住过,这个消息被守陵人证实。不过早在两天前,他就已经离开。」

「没有人知道他躲去了哪里。」三皇子说着话,一拳捶在树干上。

本就不多的枯叶禁不住这道力量,哗哗落下,盘旋着贴向地面。

我正要开口,一骑快马来报,说是江辙之前藏身的肃王家的西郊别院遭遇突然袭击,幸好所有人已经从秘密通道安全撤离。

三皇子脸色冷然询问细节,问至一半,又有一骑快马踏碎尘土飞驰而至。

「陛下现身了,现在在皇城正门。」来者来不及下马,火速报告,「还有很多勋贵大臣也都聚集在了那边。」

毒蛇终于出洞。

三皇子与我对视一眼,沉声道:「虎虎,你爹的事情,等这次风波过去后我们再说可好?」

我沉默点头。

他按住我肩膀:「就算我千般不好万般不好,哪里都不好,大哥对你一直不错。我求你,去帮我看看大哥那边的情况。」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江辙他们会去哪里。」

他急忙开口:「西郊别院湖心亭下有条密道,直通城外,他们既然是从密道走了,走的只能是那一条。你出城往西……」

我点头记下,他最后叮嘱:「拜托你,如果景安城有变,务必劝大哥暂时隐忍,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听进去的就是你的话。」

我转身欲走,走开几步后猛然回头:「那你呢?」

他回头看了眼灵堂,恨声开口:「我去会一会假皇帝。」

65.

在三皇子的人马护送下,我一路顺利地出了城。

按照三皇子给的指示,果然找到了江辙一行人,连永宁郡主也在。

江辙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城内现在情况怎么样?」他追问。

我如实道:「不太好,假皇帝露面之后,他的人手在逐渐接管三皇子手下控制的城内各个关口。目前大半主要街道已经落到他手里。」

江辙接着问:「几个城门呢?」

我把沿途看到的景象还有三皇子的打算一一告诉江辙。

「老三的办法行不通,我们不能退,退了再想卷土重来几乎不可能。」江辙深吸口气,握拳然后松开,目光定在我脸上,「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什么路?」

他看向远处正跟永宁郡主一起玩耍的五皇子:「亲儿子认爹,拆穿假皇帝的身份。」

我反驳:「小五不过是个孩子,他的话谁会信?」

江辙继续道:「所以还需要有人帮忙佐证。」

「谁?」

「肃王。」

66.

在很多人眼里,肃王一直是中立派。

他作为陛下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成年以来从未参与过任何政治斗争,不领官职不上早朝,一心在家安稳度日。

「你怎么说服他出面?」我问道。

江辙摇头:「不需要说服,我们早上刚碰过面,他现在大概已经到假皇帝那边了。」

我不再追问,转而说起五皇子:「五皇子呢?他凭什么帮你对付自己亲爹?」

江辙露出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小五会主动帮忙的。」

他似乎很有把握,却没有多作解释,只招手示意小五过来。

「小五,我们来做一个游戏。」他率先开口。

五皇子眼睛瞟向我,嘴里问:「什么游戏?」

江辙开口:「我用你做诱饵,看你爹中午之前会不会来救你。」

他毫不委婉,直言相告。

永宁郡主目露震惊,到底没有出声干预。

五皇子也不再看我,转而看向江辙,继续问道:「我爹如果不来,我会死吗?」

他的表情严肃又认真。

江辙承诺:「不会。」

五皇子垂下眼帘,半晌后才抬头:「你发誓,无论我爹来不来,我都不会死。如果做不到,你就永远不能跟杜姐姐在一起。」

江辙看向我:「我发誓。」

「好,你绑我吧。」五皇子主动伸出双手,递到江辙身前。

67.

少顷。

「小五是个聪明孩子,比他哥强上不少。」江辙看了眼不远处老老实实被绑的五皇子,「他可能已经猜到假皇帝不会来救他。只是还想赌最后一把。」

我轻声问:「真的不会来吗?」

虎毒尚且不食子。

江辙摇头:「从他独自诈死,任由齐妃和四皇子五皇子在宫中落入我们手中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放弃这些人的准备。

「对他来说,女人没了可以再找,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可皇位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

江辙冷笑:「他既然已经开始不耐烦看我和老三再磨叽下去,选择了假死,想一劳永逸解决掉我和老三,就证明他已经不愿意再等下去,必然也不想再横生枝节影响计划。」

我看向五皇子:「孩子是无辜的。」

江辙背过身,接过手下递来的最新消息,随口道:「谁不无辜?」

68.

日头渐渐高升,到了人头顶上方,又渐渐往西偏移。

五皇子脚下的影子从长变短,短至几乎不可见,又逐渐拉长。

冬日的阳光并不灼人,只会源源不断带给人暖意。

可五皇子的眼神却越来越冷。

他不再看着大路前方,转而低头看向自己脚面。

脚上的鞋原本破了个洞,我前几天刚给他补好,手艺不行,补了一块超级大的补丁。

此刻补丁上赫然出现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纯白雪花。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中。

五皇子的鞋面被浸湿,又一片雪花轻轻地被微风裹着落到补丁上。

小朵小朵的雪花,仿佛春天飘扬的柳絮。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下的第一场雪。

江辙已经命人替五皇子松绑,五皇子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将脑袋埋得很低很低,看不清脸上表情,直到我走近,他才缓缓仰头看我。

他伸出手,慢慢地轻轻捏住我的衣角:「杜姐姐,爹爹确实不要我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肩膀一耸一耸,两行清泪跟着落下。

江辙走过来,往我身上盖上一件厚实披风,提醒道:「该走了。」

69.

皇城外的情形比我预料中要好上许多。

没有尸体横陈,也没有剑拔弩张。

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此刻双方人马对峙在皇城正门前方,神色肃穆,宛如石狮对阵。

领头与假皇帝一方对峙的赫然是鲜少露面的肃王爷,三皇子紧随其后。

江辙加入之后,场间平衡立时被打破,人群渐渐骚动起来。

三皇子看向江辙,见他无碍,眉目间放松了一些,喊了句:「大哥。」

江辙点点头,经过三皇子身边,替他掸了掸肩头积雪,又命随行之人送上黑色斗篷,亲手替三皇子系在颈间。

他拍了拍三皇子的肩膀,温声开口:「辛苦你了。」

不等三皇子回话,他继续往前,走到肃王身侧,恭敬道:「多谢王叔。」

肃王神色漠然:「来得有些晚,好在不算太晚。」

江辙躬身应是:「临时做了点其他准备,劳王叔久等。」

肃王不再说话。

他举起双手,连续击掌数声,不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棚子立刻被人推倒。

遮盖的黑布被随意甩在雪地里,人们这才看到,原来这座突兀棚子里放置的,竟然是一具棺材!

数十人顶着风雪抬着这具沉重的金丝楠木棺材到人群中间。

风声呜咽,似是悲鸣。

不等棺材顶盖被打开,假皇帝冷笑道:「你让我们一群人陪你等了这么久,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后手。」

他拂袖开口:「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跟朕长得相像的人,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放厥词。」

江辙冷眼看着他贼喊捉贼。

肃王面色同样平静:「你还没看,怎么知道棺中人跟你长得像?」

他说完,立刻有几名侍卫上前,合力推开棺盖。

我凑近去看,待看清棺中景象后,愕然停在了原地。

没有活人,没有尸体,棺材是空的。

其余人也发现了这点,开始窃窃私语。

肃王这才开口:「皇兄不幸罹难,自然早就入土为安。我作为胞弟,再不济,也不至于生生让他停尸几个月不埋。」

他一步一步朝假皇帝走近:「偏偏有人非要为了一己私欲想去惊扰死者,当真不怕遭天谴吗?」

他语气并不凶狠,反而温和得过分。

但扶持假皇帝的那拨人却似是被点燃的炮仗,立刻反唇相讥。

双方人马竟直接在原地唾沫横飞,打起了嘴仗。

我听了几句,发现他们说得有来有往,不分高下。

紧接着,五皇子被人从队伍后方牵了出来。

假皇帝一派顿时抓住把柄一般,叫嚣道:「看看,不顾兄弟情谊,连几岁的小孩子都抓来做人质,可见其心狠毒。难怪干得出不认父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五皇子没有理那人。

他没有理任何人,只是面露不甘地看着假皇帝。

先是口齿清晰地把那天所见全部讲出,接着带着哭腔质问。

「母妃死了,四哥也死了。那天如果不是杜姐姐好心救我,我大概也死了。

「爹爹,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不来找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稚嫩的声音带着怨恨回荡在风雪间,沉甸甸的,压在了每一个人心上。

人们常常轻视孩子,觉得屁大个人毛都没长齐,能做成什么事情呢。

却都忘了,小孩子也会有情绪。

他不成熟,不懂事,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但天塌了就是天塌了,他能感受到的伤心不会比大人少半分。

70.

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五皇子说着说着,哭成了泪人,然后迎着风跑远。

在江辙的示意下,有侍卫连忙追上去,抱起他低声哄着渐行渐远。

我回头看向假皇帝。

他神情有刹那的不自然,随即恢复平静,面朝众朝臣镇定开口:「耀儿年纪小,容易受人蛊惑,难以分辨事情真伪。」

他望向众人,继续侃侃而谈,我却听得很不耐烦。

这一年多以来,我听过的大道理,听过的唇枪舌剑,已经太多太多。

我忍了很久,忍得很难。

忍到我几乎快忘了,我姓杜,名虎虎,黑虎山的虎,虎虎生威的虎虎。

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做事如猛虎一般,长啸自生风,而不是站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听这些人讲酸文诉歪理。

我往前大跨一步,干净利落地抽出旁边警戒侍卫的随身佩刀。

长刀出鞘,发出铮鸣之音。

假皇帝闻声霍然转头,正好把自己脖子暴露在我眼前。

刀在我手,天下仿佛尽在我手。

我往前挥出,如同过往这些年的每一次练习。

71.

雪渐渐大了。

鹅毛般的雪花自空中纷纷扬扬落下,轻飘飘落在众人头顶与眉睫处,覆盖在摔倒于雪地中的假皇帝脖颈上。

鲜血如泉涌,冒着热气。雪是冷的。

「你们这些人,权谋搞惯了,整天只会用语言攻击来攻击去,一个计连一个计,一个套接一个套,殊不知拳头才是硬道理。」

我扔开带血长刀,长刀没入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谁是真,谁是假,谁占理,对你们这些人来说重要吗?历史告诉我们,拳头永远是最大的道理。谁活到最后,谁说的话就是真理。」

假皇帝一方的人神情冷漠而怨毒地看着我,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

江辙和三皇子悄悄来到我身侧,一左一右护着我。

我扯起嘴角,低头拍掉袖口的雪花:「现在假皇帝死了,你们选个顺眼的人登基吧。太子我觉得不错,你们觉得呢?」

肃王眨了眨眼睛,看了眼地上假皇帝的尸体,又看了看我,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他啪啪鼓掌,认真赞道:「不错。」

「本王也觉得太子不错。」他一边说一边转身看向众人,「你们觉得呢?」

事已至此,当然无人提出异议。

肃王了然,回身冲我比了个大拇指:「干净,漂亮。」

说完这句,他身形一转,对着江辙下跪行礼:「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外忧内患迫在眉睫,恳请陛下即刻登基。」

他已经作出表率,其余人也不再挣扎,接二连三跟着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至于后事,只能慢慢处理。

72.

江辙于灵前登基,改国号为长新。

尘埃落定,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欣喜。

来不及欣喜。前方等待他的,是一大摊子麻烦事情。

这次艰难的夺位之争,有太多官员死去,景安城现今一片混乱,各部门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职位空缺,运转起来时有阻力。

肃王爷暂时帮忙安抚着在本次冲突中受损严重的勋贵之家,但嫌麻烦,已经抱怨了好几回,随时有撂挑子不干的风险。

东南方向的望城和正东方向的仓城抽调来的二十万守卫军还剩下十八万,一路耗费了许多钱粮而来,直接让他们返回原驻地太吃亏。

索性把其中一半打散并入原景安城的守卫军,前往北边的沐城和黑城进行支援。

平阳那边倒是第一时间就把梁侍郎等人派了过去,只是耽误这些时间,损失已经扩大了许多,处理起来怕是要费些功夫。

诸多衙役也在努力维持着景安城各街道的治安和秩序,留在城内的百姓渐渐敢于走出家门。

黑夜来临,在许多个角落里,有军卒安静地搬运着同袍尸体。他们要将这些尸体连夜搬到城外,在明天天亮之前,还天下一个干净和平的景安。

我静静伫立在城楼上,看着下方忙碌奔波的身影。

有风袭来,有人来。

江辙咳嗽一声,轻声开口:「天下之大,民生多艰。」

「你们这些人啊。」我没有回头。

上位者事后的慈悲不过是老虎的眼泪。

「老三那边,我让他跟着秦将军往北方打仗去了,没有把他给你留下来认罚,你不要怪我。」江辙双手拍在栏杆上,仰头望着夜空,「说实话,恨他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好说。」

爹爹的确做了忘恩负义之事,让人不齿。可他终归是我爹。

他一直到死,都还在替我考虑。

对于三皇子,我的情绪很复杂,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能概括的。

只好暂时不相见,不为难。

江辙的声音再度响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扭头看着我。

我与他对视,缓缓开口:「想离开,想去看看东照国的大好河山。还想跨过西河,去下河联盟那边的风海城看一看,听说那边临海。还想……」

「别想了。」江辙平静地打断我,「只要我还活着,绝不会放你走。」

73.

「呵。」我扫了眼远处昏黄的宫灯,随后看向他,「凭什么?」

他递出一把小巧匕首:「或者你杀了我。」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邀请我明天吃肉。

我恼怒地拂开他的手:「杀人没什么意思,已经试过一次,余生不想再试。」

他淡定收回匕首:「那就留下来,等明年孝期满,当我的皇后。」

「我不愿意。」我认真看着他,「一点也不愿意。」

「为什么?」他眉头沉了下去,「想要自由?」

我摇头:「因为我不喜欢你,我很早以前就已经不喜欢你了。」

他看着我,眼底渐渐浮现出阴郁,许久之后才淡淡开口:「这不重要。」

我安静地看着他。

「这不重要。」他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说得咬牙切齿,再抬头时眼眶却渐渐红了起来。

我目瞪口呆。

「当初是你硬要把我扛回山上,所以你要对我负责。」他强硬地扣住我肩头,迫使我看向他。

啊,这个,若非他提起,我都快忘了。

74.

捡到江辙那年我才六岁,正是喜欢到处捡垃圾的年纪。

那天我下山替爹爹买酒,回程时远远见到一双黑亮的圆眼睛藏在泔水桶里。

我以为是只猫,提着酒就飞奔过去看,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个人。

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可是身上脏兮兮的,还特别臭,一看就没人要了。

我捏着鼻子把他从泔水桶里拎出来,想着把他带回黑虎山再给他洗洗澡。

洗干净了说不定会比我前一阵捡回家的小白猫更漂亮。

可他哎呀呀直叫唤,还使劲踢我,折腾得我烦,我只好把他劈晕了,用麻袋一装背回了山上。

本以为爹爹会像以前一样夸我厉害,谁知爹爹一见小乞丐就愣了,问我人是从哪儿弄来的,怎么会搞成这副鬼样子。

我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闯了祸,老老实实全部交代。爹爹沉默了。

小乞丐就是江辙。

那时候他亲娘刚死,他被后来的皇后家人设计弄出了宫,想要他也死。

他在最狼狈、最危险的时候被我遇见,又被我误打误撞救回了黑虎山。

因此他说是我硬要把他捡回家,倒也不算冤枉我。

他本来确实是不愿意的。

我当时满身的瘀青都可以替他作证。

75.

我从回忆中抽离,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

「留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只有这一个请求。留在我身边,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我挑眉:「包括上房揭瓦?」

他点头:「包括上房揭瓦。」

我又问:「可以议论政事?」

他再次点头:「可以议论政事。」

这下轮到我摇头:「我对政事不感兴趣。」

他静静地看着我,等我接着往下说。他认识我已经太久,老早就知道我话多。

灯光映在他眼睛里,驱散了他脸上不少寒意。

我犹豫着开口:「我想建一个女子学堂,想要女子也能进庙堂。」

他露出思忖的神色,显得有些为难:「这个我一人说了不算。」

我却越发来劲:「我想建一个不输于松涛书院的女子书院。」

他失笑:「松涛书院建院已经快三百年了,短时间内你想赶上,怕是痴心妄想。」

我有些沮丧。

他鼓励道:「饭总要一口一口吃,路总要一步一步走。我们可以先做第一步。」

「什么?」

「先给你的女子学堂起个名字。」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

「叫什么?」

「红枫馆。」

……

……

【番外 1-虎虎视角】

我其实很不想当皇后,真的。

世界那么大,我想到处玩儿。

可江辙一直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撕又撕不掉,杀又……舍不得。

我倒是盼着朝臣主动往他后宫里塞美人,让他不要三天两头就来烦我。

可他黑了心,阴恻恻地跑去吓唬人家,问他们记不记得皇后善使刀。

天地良心,我这辈子就杀过那么一个人,被他挂在嘴边翻来覆去讲,害得人人都以为我是个大魔头。

有时候宫中举办宴会,小姑娘们无意间看上江辙一眼,警觉过来后都恨不得立刻自戳双目以证清白。

我多冤啊。我明明这么温柔还善解人意。

他那头把人唬住了,回头又来缠我。

说自己没人要,说我要是再抛弃他,天理难容。

这个事情吧,就很离谱。

早知道当初还不如捡一条狗,只能说美色误我终生。

造孽。

我溜去红枫馆,表面上是去检查学子学习进度,其实就是想去透透气。

顺便问问我的老朋友,监院杜山山,到底还要不要嫁人。

连最不着调的永宁郡主都嫁了人生三胎了。

结果山山暗示我,说她还在等三皇子。

她没有明说,我看她表情瞎猜的。

哦,不对,忘了一点。

三皇子现在已经不是三皇子了,平定外患后,他摇身一变成了镇北王,常年镇守在北方,过年才回景安一趟。

只是仍未娶妻。

没办法,谁让他真的喜欢男人。

【番外 2-江辙视角】

肃王说我给自己找了个特立独行的皇后,但是他很喜欢。

我心想我媳妇儿我喜欢就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他是王叔,还是要给他留几分面子。

三天两头喊虎虎出宫陪他下棋,我忍;

隔三差五招呼着虎虎送一双儿女出宫去给他玩儿,我忍;

前一阵又撺掇着虎虎把我寝殿顶上的琉璃瓦拆了踩碎拿去打水漂玩,这我忍不了。

一是浪费,二是因为当天晚上下暴雨,雨水顺着丢了瓦的地方往下灌,我半夜睡醒以为自己在河上漂。

虎虎真的如她所言,把所有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一遍。

我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得赶紧把红枫馆的事情提上日程,让她有正事忙。

要求所授课程与松涛一般无二?

没有问题。

先让松涛的教习手把手教会自己夫人,再劳烦夫人们去红枫馆当第一批老师。

要求红枫馆学成出来的女学子有机会和松涛书院的男学子们同台竞技?

也没有问题。

拿出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私房钱,把松涛书院对面那块地全买下来,就把红枫馆建在对面,安排两家书院每月切磋一次。

「嗯……」虎虎继续提要求。

我握住她那双兴高采烈的手,诚恳道:「下个月我就要出发去下河联盟跟那三家谈事情,你去不去?」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我:「下河联盟?」

「风海城,东部临海,有……」我提醒她。

没等我说完,她坚定地看着我:「去。」

我松了口气。

总算能吃口热饭了。

她美滋滋地转身,跑去招呼着宫女收拾衣服,收拾到一半,忽然又回过头来找我:「红枫馆的事情我还有一个想法……」

我夹断了一根黄瓜条,假笑开口:「好,你说,我听着。」

她那么聪明的人,想来已经察觉到我的敷衍,却不在意。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小嘴叭叭叭地不停说着,像极了小时候黑虎山上那个神采飞扬的小姑娘又站在了我面前。

不知不觉间,我又一次放下了筷子,认真地看着她。

她嘴巴一张一合,渐渐停下,困惑地看着我:「江辙。」

我扶额。

她留在我身边已经快十年,孩子都生了两个,从未叫过我一声「陛下」。

「虎虎。」我捉住她乱动的手。

她眨了眨眼:「怎么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甩开我的手,叉腰大笑:「我知道,又要说喜欢我是不是?肉麻死了。」

【番外 3-三皇子视角】

沐城作为边城,风沙很大,昼夜温差也很大,还没什么娱乐活动。

所以入夜之后,我通常会喝两壶烈酒,然后随大流早早上床睡觉。

今天还没睡,是因为城主府那边来人,说是抓获了一批奸细。

其中一个人身份特殊,拿不准该如何处置,请我帮忙定夺。

脚步声响起,我打了个哈欠,头也懒得抬,不耐烦道:「有什么不好处置?按惯例,先把腿打断,然后打上二十大板。再问话,不愁问不出来。」

边疆无小事,涉及两国交界的地方,屁大点儿摩擦都会被放大。

没想到这次被押来的是个硬茬。

亲信校官为难地开口:「将军,这人说是来找您的。」

他声音落下,一道清冽的声音紧跟着响起:「阿弥陀佛,几年未见,将军如今好大的官威。」

这口音,南方来的秃驴?

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又有点欠揍。

我揉了把脸,抬头就看见一个熟人。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震惊地看着他身上的袈裟,咳了两声,还是不自在,又清了清嗓子,然后目光扫向亲信:「城主府那边要是来要人,你们就说人被我留下了。」

亲信露出了然的神情,接过随行士兵递来的木棍,问:「直接打吗?」

我大怒,一脚踹过去:「打个屁,滚。」

白跟了我这么久,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等到亲信和几名士兵满脸蒙地退出去,俊秀和尚方才开口嘲讽:「将军还是跟以前一样,只会朝自己人耍威风。」

我别过头不敢看他。

这人还是这么体贴,从不当着外人的面下我面子。

是我对不起他。

当初我跟大哥一起做事,存的是必死的心。

为了逼他走,逼他远离京城那个旋涡,说了不少狠话,现在雨过天晴危机解除,回想起来难免有些后悔,又无处寻人。

他现在倒是送上门来了,谁知道他气性那么大,竟然一气之下跑去做了和尚。

和尚好像不能嫁人吧?

不对,我本来也不能娶。

正懊恼间,他走到我面前,一把扯下身上的袈裟。

我连忙伸手捂住脸,透过指缝偷偷瞄他:「罪过罪过,非礼勿视。」

结果他里面穿得比外面还齐整。

我切的一声,放下手。

他瞥我一眼:「袈裟是我路上找人换的,防止小姑娘悄悄爱上我。我没当和尚,就是听说你在这里,想来看看你。」

「没想到搭车的商队不靠谱,竟然是草原那边来的奸细。我发现之后就把他们都骗去了城主府,然后揭发了他们。」他往旁边呸了一声,呸完之后顺手拿起酒杯猛灌了两口烈酒,「去去晦气。」

我指了指杯子:「我用过的。」

「你用过的我就不能用?」他眉毛飞得老高。

我顿时气弱:「你随意。」

他沉默下来,半晌才开口:「一直没有正式谢过你,把我从南风馆里赎出来。」

我正要反驳,他又开口:「我知道自己收到的各种名目的赏银都是你喊人送来给我的。」

好吧,被发现了。

他盯着我,一本正经道:「我来就是为了问你一句,你身边缺人吗?」

「啊。」我张嘴,「缺,缺媳妇儿。」

他勾起嘴角,要笑不笑。

这是要发火的前兆。

我挠了挠头,改口道:「缺一名文书。」

他拍板:「行,我来给你当文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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