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有魔自幽珑魔域而出,其势难挡,统御魔道,引天下大乱。正道修士奋力苦战,风雨中大厦将倾,后,正道合盟,倾天下之力造封魔城,以大阵镇压魔尊于幽珑阁。」
这一段过往,在七百年后,还来不及化成云烟,便又再现眼前,比之当年,更令人绝望。
九天玄宗的大殿内,明鹤坐在首位,各大宗门的掌门分坐两侧。
众人正在商谈如何应对魔修来袭,一位紫衣女子说:「封魔大阵已破,咱们驻守亦是无用,不如先退守宗门,以待来日。」
她一说完,便有人反驳:「若虚掌门此言差矣,若此时便退守宗门,倒显得正道怕了他魔尊幽珑。且此事不可拖延,魔修愈来愈壮大,咱们退守宗门可保全性命,可这九初大陆又如何保全?」
「那你说怎么办?」
「依我之见,擒贼先擒王,首要解决的是那魔尊幽珑。趁他才出世,还未恢复完全,将他一举拿下,实在无须拿人命同他手底下的魔修空耗。」
「宗坤兄你说得容易。」另有人摇头,「谁不知魔尊幽珑最紧要?可谁能近他身,要他命?」
宗坤看起来是个性急口快的中年男子:「一人不行,就大家一起!从前正道合盟设阵镇压,留他一命,如今他不知悔改,还妄图搅乱天下,那就杀他以绝后患,既然从前能行,今日怎么不行?」
「从前,从前……」与他争论的掌门忽地迟疑了,他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明鹤,犹豫不决地发问:「敢问明鹤掌门,从前设阵一事是你们九天玄宗牵头提出,当时……是如何使魔尊幽珑伏首的?」
他这一问,其余的人亦住了口,都看向首位的明鹤,一时间殿内寂静,落针可闻。
这事说来奇怪,在座的各位掌门都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最小的也有六百多岁,基本都参与过当年的正邪之战,也都为封魔大阵出过力。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没一个人知道,当时九天玄宗用的何种方式重创魔尊幽珑。
明鹤感受到众人的眼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稍微垂着头,眼神悠远,倒像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里。
宗坤果然性急,他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便催促:「明鹤掌门,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涉及什么宗门隐秘,也请千万放下顾虑,告知大家。」
明鹤这才动了动,抬起头,看向宗坤,眼中还带着从旧事抽身的冷淡,但脸上又有点笑意:「倒也不是什么宗门隐秘,只是……」他顿了一下,才道,「当年我只是跟从师门行事,并不了解此中详情,只隐约听说,是宗门与魔尊幽珑座下四大尊者暗中联合,趁其不备,断他心脉,这才给了我们设阵的机会。后来那四大尊者意图分食魔尊幽珑,魔尊幽珑虽被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四人反被魔尊幽珑吞噬。」
说罢,明鹤又笑一笑,颇有些歉意:「本来说给大家听也无妨,只是这事说来毕竟不算光明正大,宗门也是无法才出此下策,所以,从前未曾细说。」
众人自然理解,都说:「此乃天下大劫,非常时候行非常事,挽狂澜之既倒,是九天玄宗的大德,怎能说是下策?」
宗坤也点点头,又听先前那若虚掌门说:「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昨天的突袭来得太快,弟子死伤无数,许多宗门几近覆灭,总要拿出个对策来,今后咱们怎么对付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修?」
明鹤此时倒是回答得很快,叫一直候在一旁的弟子:「重青,把那阵法图拿来。」
重青低头应答:「是,师尊。」
不一会儿,一张阵法图被交到明鹤手中,明鹤展开后输入灵力,再一挥手,一张金线交织的地图便浮现在半空。
「各位道友请看。」明鹤抬手,「此阵法诸位应当眼熟才对。」
才看了一眼,一个跟在长髯冷面的掌门身后的弟子便脱口而出:「是封魔大阵!」
众位掌门自然也早就看出,实际上,根本不需要画出来,这些人哪个不是对这封魔大阵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说出脉络来。那长髯掌门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贸然出声的弟子,才冷着声说:「想必明鹤掌门有别的意思。」
弟子受了师尊的眼神责备,立刻挠挠头,红着脸退了一步,再不敢插话。
明鹤倒并不介意自己的话被打断,依然含笑:「这位小友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封魔大阵。但诸位请细看,这图的灵力点,是否有所异样?」
于是,大家都凝神看去,才发现,这张封魔大阵的阵法图与印象当中确实有着细微的差别。
最初封魔大阵是由当时最顶尖的三大符阵宗门共同草拟,后来加了许多细节,总之最后就成了「铁链连铁楼,铁楼困幽珑」的模式。
这阵法的运行非常巧妙,其中,每一座铁楼都是一个灵力点,也是一个小型的净化阵法,从幽珑身上获取魔气,然后返回到灵力点,净化后又以纯粹的灵力对幽珑进行压制。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直至幽珑衰竭而亡。
这张图上每个灵力点都该是原本铁楼所在的位置,只是,在此之外还有另一组灵力点,它们的布局与前者有着细微的差别,看起来像是随手画错了。
宗坤发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一组多余的灵力点?」
「并不是多余。」明鹤思索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怎么向众人解释,「当年拟定阵法时,实际上有两种,其中之一便是诸位所见如今已经毁坏的封魔大阵。另外一种,是由一位长老提出的,那位长老认为,封魔一时终究不能长久,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提出这一组灵力点的位置,如若成功,便可直接使魔尊幽珑灰飞烟灭,他称之为灭魔之阵。」
若虚掌门抓住了他话语中的重点:「那当年为何不干脆造灭魔之阵,岂不一了百了?」
明鹤却不答,反而转头去吩咐重青:「夜深了,将各位小友带下去,妥帖安置,好生休息。」
重青自华落走后便消沉了许多,一双明亮的眼睛也不怎么抬起来了,所以现在他只是低声道:「是,师尊。」
他领着各位掌门的弟子出了大殿,轻轻合上了大门。
各位掌门此刻都感觉到此事的不同寻常,一时沉寂下来,无人说话。
这时,明鹤长叹了一口气,笑容温和中透出些疲倦:「……还记得,当年灭魔之阵提出后,在场之人都欢欣极了。可是,后来才知道,这灭魔之阵若要开启,需以修士灵力去激活灵力点,且耗费灵力极大,一个灵力点就要数十个金丹期修士全部灵力,几乎是拿命去填。正邪大战之后各宗门本就人才凋零,一个宗门能凑得齐十个金丹期弟子就算不错了,加之,此举过于狠戾,有伤天和,遭到宗门的极力反对,便搁置了下来,转而建了铁楼。」
一个一直没开口的掌门说:「……明鹤,你直说吧。」
其实,明鹤此话一出,众人又岂能不知他的意思?当年没有开启灭魔之阵,虽是无人可用,但更重要的是,那时还有封魔大阵这一退路。
如今,魔尊幽珑出世,手底下魔修无数,想要再次重创他已是难上加难,若要再造一座城,恐怕也非一日之功,这期间天下不知多少人要遭此浩劫。
所以……
明鹤没说话,他撑着额头,好像也快支撑不住了。
「我不同意!」宗坤首先站出来,怒气冲冲,「我门下弟子个个都是好苗子,门中长老亲自挑选,亲自教导,只盼往后他们能成为宗门立身之根基,成修仙之大才。如今要为了杀一个魔头,白白葬送性命,我坚决不同意!」
若虚皱眉:「况且此阵开启需要时间,你怎知魔尊幽珑不会趁此机会脱身到别处?」
先前那个长髯掌门冷冷开口:「你们别忘了,幽珑阁还没倒。」
幽珑阁,是锁住魔尊幽珑的最后一座囚笼,魔尊幽珑才出世,力量还未完全恢复,所以暂时不能挣脱。
也就是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可是、可是……」宗坤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
一个掌门忽然沉声开口:「若一个灵力点需要数十个金丹修士的全部灵力,那么……需要多少个元婴,多少个分神?」
所有人都抬头看他,这位掌门话很少,但这一句,却简直振聋发聩。
明鹤沉默许久,终于出声:「见洵,还是你最知我心。」
没错,明鹤从一开始说出这事就不是为了说服众位掌门送弟子去死,而是……以各自献身为目的——金丹期的弟子们激活一个灵力点,需要数十个,那么,一位掌门或者几位长老也可以做到。
宗坤抹了一下脸,勉强笑道:「娘的,至少比让我亲眼看着弟子送死强。」
没有人再反对。
数日后,各大宗门所有未受伤的弟子在新开辟的一处广场上集合,明鹤与其余所有掌门站在稍高的地方。
秦时月没去,她待在药门,帮着照顾伤员。
周上昨日醒过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喝药,说怕自己再睡下去,下次醒来就是一百年后,直接变成个老头子。
秦时月无法,只得由他。
「把药炉上刚熬的药端进来,和着盛气丹给这位季道友服下。」秦时月一边低头换药,一边吩咐周上。
周上跟在秦时月后面打转,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闻言很是听话地去端药,然后晾了一会儿,把盛气丹融进去,喂给季道友喝下。
季道友叫季闻,在突袭中被魔修打碎了一半的丹田,体内气息驳杂紊乱,很是痛苦,但他是个很开朗的人。
这几日,常与秦时月说话。
他伸手端药:「我自己来,多谢。」
一口气喝下,面不改色……不,他只稳住了一瞬,接着便立刻皱紧了眉头,周上却好像没看见。
季闻缓了一下,看着周上笑道:「这几日常听秦道友提起你,说她的师弟如何如何,如今一见,与她当真相配。」
周上本来接过碗就要走,但此刻听了他的话又回转身来,从怀里摸出颗糖来递给他:「对极了,我师姐与我天下最相配。」
他这话说得极认真,行为却很幼稚。
季闻笑得很厉害,接过紫光闪闪的糖,看他像看自己的小师弟:「我从前年轻的时候也遇见过与我天底下最相配的人,只可惜,我没你有福气。」
周上却沉默了,收敛了刻意表现的少年气,显出几分萧索。
季闻不解:「怎么了?」
周上轻轻笑一笑,摇头:「我第一次听人说我有福气。」
他把碗拿出去洗了,转身又找到秦时月,看她将药草切得细细的,这样一件无聊小事,他在旁边也看得有趣。
秦时月头也不回地说他:「不要去逗人家笑,小心牵扯了伤口。」
周上手上还湿淋淋的,他牵着秦时月的袖子擦了擦:「他说我们俩最相配呢。」
秦时月没说话。
他又把脸凑得很近,几乎眼对眼地看着她,带笑问:「师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梨树林里的事?」
秦时月这次点了头:「嗯。」
「那就好。」周上仿佛放了很大的心,退开一点,也跟着点了点头:「我们已经白过头了。」
白过头了。
语气清浅,像是心愿了结。
秦时月放下手里的药,转头看他,他半倚在门框上,苍白而消瘦,看起来了无生气,唯独一双望着她的眼睛,像是燃着最温柔的光。
他的担心忧虑,她不是不知道,但她不愿去提起,好像不提就不存在,她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搞定一切。然而,然而,她这些天来最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她恐怕没办法搞定一切。
周上看她停下来许久不说话,又轻声问:「怎么啦?」
秦时月没说话,只转过脸去,快速地擦了一下眼角,继续切药。
周上连忙凑过来,低头将她囫囵抱住,葱葱郁郁的睫毛几乎扫到她的侧脸:「师姐,是我不好,我不说话了,你别难过。」
秦时月不抬头像是赌气,过了一会儿才说话,带着小小的鼻音,闷声闷气的:「白过头了,还没到老。」
白了头还不够,还要到老才行。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她就不要那八九,只要那一二。
哪怕只要有一件如意的事,也足够了。
27
明鹤还是笑着,没有一点九天玄宗掌门的威风,如春风化雨般温和。
他说:「……你们还年轻,该我们这些人来铺路,只盼经此一难,诸位能尽早成长,专心磨炼,不负宗门,不负师恩。」
底下的弟子们已目瞪口呆,大为震惊,谁能想到还有掌门前辈为弟子去赴死的事?
一时间都哗然了。
「没了这些长老,正道岂不是彻底衰败了?万一,万一没杀死那个魔尊呢?那我们剩下的人怎么办?」
「要开启那阵法,得先入城啊……可是封魔城里全是魔修,怎么进去?」
「说不定,还没到灵力点,就半路陨灭了。」
「你他娘的在说些什么糟心话?!咱们宗门的长老,我们的师尊也在里头啊,你不会真的要看着他们替我们去死吧?!」
「可……」
「我不想缩在罩子里苟活。」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穿破人群喧嚣,夹着灵力喊了出来:「弟子愿与宗门同行!」
讨论声静了一瞬,然后呼声四合,震耳欲聋:「弟子愿与宗门同行!」
「弟子愿与宗门同行!」
「弟子愿与宗门同行!」
「绝不苟活!」
「对!绝不苟活!」
这一幕大大出乎了掌门们的预料。
这些弟子,或许有的害怕,或许有的胆怯,而此刻,没有人退缩。
不过,事情早已决定好,自然不会让弟子们跟着去冒险。
秦时月得知消息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弟子们跑来跑去,脸上的神情都凝重至极,时不时进行着简短而低声的言语交谈。
她赶到护心阵的西北角,那里已经聚满了人。
第一批入城的长老即将出发,他们来自不同的宗门,身边围满了各自的弟子。
「不要哭,像个小娃娃!」
一个人高马大的长老拍了拍他的弟子,这位长老说话粗声粗气,且身材壮硕好似铁匠,可他的弟子却瘦弱得有些纤细。
那弟子哭得抽噎,不住地拿袖子抹着眼泪,脸颊都哭红了,到最后更是直接扒在师尊身上号啕大哭。
高大的长老有些尴尬,又无奈,胡乱地给弟子擦了擦脸:「别哭了别哭了!」
「师尊啊!你别走啊!我不想你去啊!」小弟子真像个小孩子般张嘴哭号,撒娇耍赖,本来大家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一时间倒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不好意思,我这徒儿……」长老注意到众人的目光,憋了半天,想出个词,「他心肠软,胆子小,道友们莫见怪莫见怪。」
「哈哈哈哈!达锦兄,你们磨玉派向来从上到下都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你咋收个弟子这么软绵绵的啊?」一个同行的长老与他是多年好友,见此也调侃起来。
「……哎呀!叫你别哭啦!等到时候,我们到了灵力点,指不定灵力点满了我们还没死呢,到时候你可别哭着来救你师尊我!」高大的长老对这与自己宗门气质格格不入的弟子也是无法,除了哄就是哄,虽然声音大得像响雷。
「咯!」弟子猛地抽了个哭嗝儿,一双眼睛比兔子还红,「那可说、说、说好了,师尊你别、别死太快,等我、我来、来,咯!救、救你……」
师尊大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是什么话,我还能慢慢死着等你吗?」
同去的长老们都哈哈一笑,完全看不出丝毫恐惧和担忧。
也许是这对师徒冲淡了太多离愁别绪,其他弟子也都纷纷喊着:「师尊,您保重,等弟子来救您!」
「得啦!些许魔修能把我怎么样,未必太小瞧你师尊……」
说话间,护心阵开了。
刚打开一丝缝隙,魔气就疯狂涌入,但有长老们在此,自然是侵扰不了弟子们分毫。
明鹤同掌门们与这些长老告别:「诸位之义勇,正道不忘,九初不忘。」
一些弟子更是扛不住这种生离死别,差点冲出去跟着自己师尊一起走,但又被长老们吼回来:「小兔崽子安生待着!」
「师尊!」
「师尊啊!」
刚消停下来的那个小弟子此时又哭起来,这一次,连带着所有弟子都红了眼眶。
明鹤手一松开,护心阵又立刻合上。
长老们一入封魔城便身泛灵光,在缭绕的魔气中,如同一盏孤灯于狂风暴雨的海面上飘摇。
他们都将灭魔之阵的灵力点记住,此去非身死,必要完成使命——填满灵力点。
其实,按理来说,失了灵力并不会直接死亡,可是,修士在魔修遍布的封魔城里失了灵力,就如同送至豺狼嘴边的新鲜血肉,要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秦时月站在久久没有散去的人群之中,忽然有一种梦入南柯的感觉,眼前这悲壮的送行,与残酷的现实,让人飘飘忽忽找不到落脚点。
她想来想去,也找不出可以让正邪休战的办法,毕竟,一人之力太过渺小。
这时,秦时月再真切不过地感受到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脆弱与不堪一击,她虽然是异世来的穿越者,虽然可以预见一些未来,但是……那些东西,并不能让她成为拯救九初大陆的英雄。
她也不是什么被上天选中的主角,可能她迄今为止唯一的光环就是运气够好,每一次都能有人舍命让她侥幸活下来。
准确地说,没有人是真正的主角。
秦时月下意识地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出来,一步一步,越来越快,直至飞奔回屋,看到周上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才罢休。
周上正站在窗边往外望,见她急匆匆地跑回来,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师姐?」
秦时月不知为何陡然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是真正的主角,谁都有可能在这场难料的战争中突然死去,但周上还在。
她深深地喘了一下,才平复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摇了摇头:「没事,我……我有点口渴。」
周上走到桌边给她倒了一杯水,还没递到她手上,手忽然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往地上倒去。
「周上!」秦时月立刻伸手来扶他,但下一刻,她也跟着跪倒在地,只觉得身上某处在撕裂。
「师姐……」周上的意识渐渐模糊,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瞬,他还朝秦时月伸着手。
周上的心口处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护心咒在起作用。秦时月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想要说话,却痛得说不出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巴里涌出。
是谁在伤害你?
而在不远处,封魔城的幽珑阁内,幽珑从头到脚都被黑红的魔气包裹,时涨时退,却始终无法挣脱,好像空气里仍有一根看不见的锁链将他牢牢禁锢。
过了一会儿,魔气退去,慢慢显出幽珑的身形。
他的面容格外苍白,像冰雕雪筑,看不到丝毫血色。加上他衣袍宽大,轻轻地翻动,倒显得他莫名脆弱起来。
好似波心荡着的一弯冷月,指尖轻触,便破碎了。
再一眨眼,他来到了幽珑阁顶,俯瞰全城,看到那几个在黑海中厮杀前进的正道修士。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指尖轻动,几缕红丝出现,柔柔弱弱,飘在空中。他拨动了几下,红丝缠绕,封魔城的大部分魔修都朝着那几个修士涌去。
长老们眼看着就要靠近第一个灵力点了,却深陷魔修的围攻,难以脱身。
一个长老惊讶出声:「天!怎么突然这么多!」
「肯定,肯定是有人背后捣鬼!」达锦靠着一身蛮力,硬生生将一个魔修劈成两片。
若是平时遇上这些魔修,他们一个弹指就能灭去大半,但现在,他们谁也不敢过多使用灵力——还要留着去激活灵力点呢。
几个人同无数前赴后继的魔修拼杀在一起,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肉。
而幽珑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不公平的战争,像一个操控木偶的神灵,左右着魔修的去向。但每拨动那红丝一次,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分,而双眼也渐渐被魔气灌满,成了两个黑洞洞的枯井。
他的力量没恢复,心脏没归位,操控如此数量的魔修难免有些吃力。再进一分,他就要丧失神智,被这些魔修反噬,而他无心的身体将会成为一个角斗场,最终胜者为王。
于是,他终究还是收回了红丝,重新回到了幽珑阁内。
这时长老们已经只剩下五个人了。
一个长老被魔修偷袭活生生从后背掏心,却仍坚持着倒在了灵力点边上,祭出元婴——那原本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已经皱缩如风烛残年的老人。
「不要……伤心……」他半卧在达锦怀里,血糊了口鼻,他已经看不清楚同伴的脸,「都是……命……」
话音未落,元婴融进灵力点,点亮了第一束光。
达锦双目赤红,将人好好地放下,倏忽站起,环顾四周,尽是恶鬼豺狼,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娘的!老子修了这么多年道,啥都信,就是不信命!」
他的好友此时也伤痕累累,但同样站起,连同其余两人一起合掌,哈哈一笑:「没错,信命就不修仙了!」
四个人对着那点亮的光,如同在危机四伏的荒野上围绕着一簇篝火,发出了自己的热。冲天灵光乍现,如同远古传说中支撑着天地千千万万年不曾倒下的不周山,也是此方大陆正道修士的脊梁。
然而,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终究还是熄灭了。
在护心阵内的人们还来不及高兴,便陷入了死寂:「……熄了?」
「师尊……师尊呢?」
没有人回答。
但好歹第一个灵力点满了,这是唯一的安慰。
「师尊,您歇息一下吧。」
重青站在明鹤身后,劝他。
明鹤身为九天玄宗的掌门,无形中成了正道的领头人,支撑着这护心阵的一半是他的灵力。
明鹤眼睛也不眨地盯着那道光柱亮起又熄灭:「有人正在死去,你叫我如何歇息?」
重青说:「您已经半个多月没合过眼了。」
「修士不入轮回,这些人,再也回不来了。」明鹤不理会他的劝慰,自顾自地说着,忽然他又想起了华落,转头反问,「你怨我吗,重青?」
重青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若华落真死于觉离剑下,那么,她也是「不入轮回」的其中一个。
他没立刻否认,而是沉默思考了许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不,师尊。」
明鹤笑了笑,竟是欣慰的神色:「你一向如此诚恳。」
从不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28
秦时月找到明鹤,向他说明了周上的情况:「掌门,幽珑恐怕不会放过周上。您有没有办法可以彻底斩断他和幽珑的联系?」
那一阵的疼痛过后她便恢复了正常,但失血过多的脸色让她看起来像暮春褪了色的桃花。
明鹤说:「你胆子很大,魔尊幽珑不会放过他,难道我会放过他?要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了百了。」
秦时月感觉到他说话时态度非常温和平静,并无杀意,因此笑了一下:「华落师叔临走前特意交代我,遇上难事尽可找您,而且我师弟如今只是个魂魄不全的体弱凡人,掌门向来宅心仁厚,想必也不会愿意把宗门弟子逼上绝路。」
「你不必恭维我。」明鹤摆手,「华落……是我亏欠于她。至于周上,我并没有胡说,能够斩断他与魔尊幽珑之间联系的唯一办法只有他死。」
他看向面露着急的秦时月,轻声道:「毕竟他生于魔尊幽珑。」
秦时月沉默了许久,才低头告退:「弟子告退。」
明鹤看着她转身,忽而开口:「你的咒保不了他一辈子,咒碎了你亦要受重创,何苦?」
秦时月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她看见远方云涌如墨,声音轻柔像自言自语:「不苦。」
说完,她不再停留,便离开了。
明鹤说得没错,护心咒是有限制的。以她目前的修为和状态虽然可以替周上承担魔尊幽珑强行召唤造成的伤害,可次数多了,超过她的承受能力,护心咒一定会碎掉,那时候,周上就是蚌壳里的肉,全无防护了。
还不等秦时月再想个什么办法——她甚至想过带着周上跑到某个天远地远的深山老林里去躲着,再也不和魔尊幽珑、九天玄宗、修真扯上关系——局势就又发生了变化。
时间一天天过去,长老们一批又一批地入城,却从未有过归信。
许多弟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愧疚和自责中,他们既明白自我的无能为力,又痛恨于要他人为自己牺牲,大家都越来越沉默,气氛紧绷而低压,仿佛处在暴风雨前夕。
终于,某个深夜,有弟子强行从内打开了护心阵,进入了封魔城。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各位掌门都没预料到。如今要派人去寻找已是不可能,而且……剩下的很多人也都表现出这样的倾向。
「见洵。」
明鹤出现在见洵的身边。
见洵向来寡言少语,长相寻常,像个不得志的中年文士,他见到明鹤也只是点了点头。
「幽珑的力量愈发强盛,而今还剩最里面的两个灵力点,但我们的人已经很难深入,宗坤他们已经去了。」明鹤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真是……只愿和他们同去。」
见洵这才开口:「你不能。」
是的,明鹤就是正道修士的定心丸,他在,九天玄宗在,希望才在。谁都可以从容赴死,唯独他不能。
他必须要在这里。
明鹤闭了闭眼睛,是他提出的点亮灭魔之阵,可牺牲的却是别人,此间心情,绝不会是庆幸……这是一种,无法与同道共生死的苦涩和煎熬。
见洵负手远眺,淡声道:「你不必忧心,事情总会结束的。」
「我时常在想,若当初没有……」明鹤话说了一半又停住,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空气,仿佛回到了过去不堪回首的某一刻。
见洵却好像明白他未尽之言:「明鹤,他做得已经足够了,你也应该走出来。」
明鹤与见洵从前亦是修行路上的结伴好友,即便回了各自的宗门也没断了联系。
从前年轻的时候,明鹤的性格其实不算严肃,他为人懒散,做事漫不经心,后来突逢大变,才被迫快速成长,直到可以撑起一个宗门。
可见洵不一样,他从来都是一副冷静清醒的样子,仿佛抽离红尘的一个旁观者,和明鹤一起经历那些不可挽回的过去——魔道来袭,正道溃败,宗门死伤无数,师尊身死道消,师兄……师兄自尽。
而一场来自过去的旷日积晷的战争还未结束,血淋淋的现实又逼至眼前。
宗坤他们离开的第三日,最后两个灵力点亮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在幽珑阁下。
宗坤回来了。
一个魔修出现在护心阵前,他的手上拎着一个人头,是宗坤。
明鹤赶到现场时,几位长老正呵斥着弟子们:「你们出去能干什么!」
「宗坤掌门是为了你们活下去才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你们要辜负他,让他白白惨死吗?!」
所有弟子都围绕在护心阵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灵光与这魔修对峙,脸上尽是咬牙切齿的刻骨仇恨。
这个魔修看起来很……古怪,他的四肢纤长得过分,手指几乎垂到地上,整个人分不出前后左右,都一应单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如同晾在一根竹竿上。他的眼睛大而无神,甚至一眨不眨,没什么表情,木木呆呆,像泥捏的人像。
他抓着人头的头发,人头在空中微微晃动,那是一张临死不恐的脸,甚至,双眼好像仍然燃着愤怒的火光。
屋内,许久不曾清醒的周上此时忽然浑身簌簌发抖,而秦时月也再次感到一种撕裂的疼痛,她死死地抓住床柱,冷汗如瀑,脸色瞬间惨白。
而周上猛地睁开了眼睛,正好与低头的秦时月对视,眼睛空洞茫然,低声呢喃:「要来了,他要来了……」
秦时月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半坐下去,焦急万分:「周上,周上?你醒了吗?谁要来了?」
周上朦胧中听到秦时月叫他,这才清醒,双眼恢复了神采:「师姐,我感觉到了……」
「邀你一叙,邀你一叙,邀你一叙。」
面对着明鹤,那魔修忽然开口,一字一顿地说起话来,嗓音粗粝,语调死板,另一只手扔出十几把长剑,是那十几个弟子的佩剑,威胁之意不言而明。
魔尊幽珑要见明鹤。
众人没料到这一出,也不知这个正邪之战的当头,魔尊幽珑见正道之首的明鹤做什么,但面面相觑之后,自然都觉得不可应约。
「笑话……」一位长老正欲说话,却见明鹤若有所思,似乎在考虑什么,一时心头大惊,「明鹤掌门!如今你与九天宗门为正道魁首,不可贸然犯险啊!」
弟子们也赶紧相劝:「是啊,明鹤掌门,那魔头一定图谋不轨,他不能出来,就要骗你进去……」
正当众人都七嘴八舌地说话时,一个弟子却有些格格不入地发问:「可是,这些人怎么办?」
大家像突然被堵住了嘴,集体失声,一个明鹤掌门,和这些私自外出被俘获的弟子,孰轻孰重,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判断,但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说出来。
放弃同伴,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又如泰山一般,象征着某种沉重的背叛。
明鹤这时说话了,他走出护心阵,在那魔修跟前弯腰,捡起一柄长剑,又从容走回来,其间没有多看那古怪魔修一眼,只是眼神与宗坤死不瞑目的双眼有一瞬的对视。
他将那柄已经缺了口,血迹斑驳的长剑置于众人眼前:「这是末玉掌门的剑,长风弟子何在?」
末玉是长风派的长老,虽是女修,却入的是磨剑道,此剑道最与众不同的是那狂霸刚正的剑风,用重剑,非经千万次淬炼不可成。
她与宗坤他们一同入城,佩剑出现在这里,说明她有很大可能还活着。修士永不会放开自己的武器,而单从这一柄剑可以看出,她一定是战斗至身疲力竭,所以,才连剑也握不住了。
明鹤扫视了一下众人,再次发言,话语以灵力灌之,在整个驻居地回响:「长风弟子何在?」
仍是无人应答。
长风是个小门派,在第一次魔修突袭中最先受到攻击,当时所有人都反应不及,长风派连随行洞府都塌了一半。
没过多久,一个药门弟子匆匆跑来:「明鹤掌门!明鹤掌门!您找的是长风弟子吗,药门里躺着一个。」
明鹤带着剑去到了药门。
此时,秦时月正在偏殿捡一些定心培元的药材,准备给周上熬药。她没有向明鹤求助,事已至此,明鹤已经顾不得一个小小的周上了,实际上,他不赶在幽珑强行召回周上前先下手为强已是仁慈。
她把药揣进怀里,悄悄离开。
药门里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微苦,这是药材长久浸染的味道。
明鹤没有看到秦时月,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将长剑放到一个双眼紧闭的年轻修士身旁,问:「只剩他一个了吗?」
药门弟子回答:「是的,长风派只剩他一个弟子了。哦对了,末玉长老前段时间还来看过他,说千万要救活他,这是她宗门最后一个弟子。」
明鹤盯着这面如金纸的伤者凝神细看,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气息奄奄,只凭药材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他长叹一声:「我怎么能不去。」
说着他转身看向门外的弟子,仿佛一个语重心长的质问:「我怎么能不去?」
为正道牺牲至此,宗门只剩最后一个弟子也毅然决定入城,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选择放弃末玉?放弃同伴?
何况,最后一个灵力点,还需要人去点亮。
明鹤只身进入了封魔城,那魔修完成任务后,自行遁去不知何处。
也许是魔尊幽珑的命令,他并没有遇上其他魔修。
一路走来,草木葱茏,铁楼倒伏,他已许久没见过晴朗的天空,唯独湿热的风,似乎还带着些许夏日的气息……只是,风中含着腥气,那是血肉的味道。
明鹤走得不算快,大概是因为许多前尘旧事堆积着压在心上。原以为如此便罢了,谁知,一步步走到今天,竟还有揭开封尘之页的时候。
他好像又回到了七百年前的战场,喊杀声震天,一片混乱,他还年轻,看着师尊倒下几乎慌了心神,听师尊交代宗门后事——其实,那时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还那么年轻,遇上了事只盼还有地方可以供他躲避,好不容易熬到封魔城建起,幽珑被镇压,带着师尊的骨殖回到宗门,以为终于可以卸下重担,重新做回原来那个懒散的自己,毕竟他还有师兄。
却不知世事无常,一切才刚刚开始。
晴雪夜,风卷白雪入回廊。
他站在师兄窗前,烛火将师兄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他看见师兄静静地孤坐许久,一动不动如一尊经受风吹雨打,生了青苔的石像。他没有进去打扰师兄,他明白师兄的内心挣扎与爱恨交加,在一切尘埃落定后,需要暂时的休憩。
可自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师兄。
师兄的桌上,只有半封未写完的信,短短几行字,欲言又止,仿佛一个含在嘴里哽在心头,再难化开的遗憾。
他苦寻多日未得师兄的消息,最终在绝望之中来到了宗门静堂,所有入牒的弟子都有一盏长明灯——战争之后,已经移走了一大片。
而师兄的灯,灭了。
他的师兄修为不算高深,但为人最可靠,坚定沉稳如同一座青山。这一点,重青与他很相似,这大概也是他收重青为徒的一点隐缘。可这样的师兄,却遇上了世上最两难的境况,最终,在艰难的抉择后,逼死了自己。
师兄啊……
明鹤行至终途,抬头望去,幽珑阁已近在眼前。